第三十一章《暗殺1905第三部》(9)

第三十一章《暗殺1905第三部》(9)

潛入法務部監獄

中間人

胡客本可以拒絕杜心五的邀請。

但是他沒有。

與在東京保護孫文一樣,胡客提出了對等交換的條件。上次是要杜心五拿出刺客道天道的代碼,這次則是要杜心五幫忙尋找一個人。

胡客打算借鑒胡啟立尋找十字的方法。當年胡啟立尋找十字時,借用了鄭洽記南洋分號的力量,胡客現在要借用的,則是遍佈海內外的革命黨人的力量。胡客用了三年時間來尋找胡啟立的蹤跡,始終一無所獲,相對於大千世界而言,一個人的力量還是太過渺小。但革命黨人千千萬萬,在國內各地均有活動,在海外也不乏勢力,而且與遍佈各地的山堂會黨有着密切的聯繫。藉助革命黨人的力量來尋找胡啟立,這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選擇。

杜心五本以為胡客會提出某個極難辦到的要求,沒想到只是尋找一個人。這樣的交換條件實在太過划算了,畢竟從法務部監獄裏營救汪精衛等人,是賭上項上人頭的生死大事。

在邀請胡客加入營救行動之前,杜心五已經聚攏了一批活動於京津一帶的同盟會成員,譬如彭家珍、白逾桓、錢鐵如、羅明典、吳昆、鄭毓秀等人。這些人都是熱血青年,從投身革命之日起,便將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但杜心五知道,要營救汪精衛等人,只憑一腔熱血,是遠遠不夠的。

所以他想到了胡客。

胡客的本事,杜心五比誰都要清楚,當年在日本東京時,胡客憑一己之力保孫文平安無恙,杜心五是親眼見證了的。胡客一個輕描淡寫的點頭,對於營救行動的分量之重,無可言喻。只要胡客肯加入,即便營救行動最終不能成功,也勢必能攪清廷一個天翻地覆。

有了一批同盟會熱血志士的加入,又得到了胡客的應允,人手齊備,杜心五的準備工作已經基本完成。如此一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最後欠缺的這陣東風,就着落在胡漢民和吳玉章的身上。

杜心五不打算硬闖法務部監獄強行劫獄。如果換作地方縣衙的牢獄,尚有一搏的可能,但如今是在天子腳下,又是關押各類重犯要犯的法務部監獄,獄內守備一定極為森嚴,很難有可趁之機。

唯一的辦法,是讓汪精衛等人離開法務部監獄,出現在監獄之外,這樣才有實施營救的可能,而且地處監獄之外,參與營救的革命黨人無論最終成功與否,撤離現場的幾率都會更大。

但載灃、善耆等清廷要員既不昏庸也不愚蠢,怎麼可能平白無故讓汪精衛等重犯離開法務部監獄?

“只有一種情況,”在清風客棧里商議時,杜心五小聲地對胡漢民和吳玉章說,“轉監!”

在押囚犯要想離開法務部監獄,要麼刑滿釋放,要麼就只能等死了之後,變成屍體被抬出去。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可以離開監獄,那就是清廷對囚犯進行轉移,押往其他監獄執行關押。

杜心五心裏盤算的,正是轉監這一特殊情況。

換在以往,類似汪精衛這等謀刺攝政王的重犯,必定會在暗無天日的法務部監獄裏過完後半輩子。但如今海內外形勢劇變,清廷處在預備立憲的非常時期,對汪精衛等人實施轉監,不能說全無可能。

“娼馬子尚且要立個牌坊,何況是清廷這幫有頭有臉的人?”杜心五分析道,“為了預備立憲這塊牌子,清廷連死刑都可以免除,更何況是轉監這種小事?只要二位先生活泛活泛,此事不愁辦不成。”

“怎麼個活泛法?”胡漢民問道。

“找一個中間人。”杜心五說。

“誰?”胡漢民和吳玉章幾乎同時發問。

“程家檉。”一個名字從杜心五的嘴裏冒了出來。

杜心五所說的程家檉,是同盟會的創始人之一,與孫文、黃興等七人,同為同盟會章程的起草人。同盟會成立后的第二年,身為同盟會外務科科長的程家檉,決定隻身返回國內,打入清廷內部。程家檉雖是同盟會的骨幹成員,但因為平素為人低調,行事謹慎,因此清廷並不知曉他的革命黨人身份。所以當他返回國內后,清廷竟聘他為京師大學堂的農科教授,肅親王善耆更是看中他的才學,將他聘為王府內的家庭講師。不久后程家檉再赴日本,直到去年方才回國,在清廷陸軍部任職,同時繼續在肅親王府上擔任講師一職。

同盟會成立后的數年裏,國內革命浪潮風起雲湧,革命黨人在搞暗殺、鬧起義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往清廷內部滲透。除了在新軍中發展革命力量外,革命黨人也試圖打入清廷統治階層的內部,程家檉便是成功者之一。程家檉兩度被善耆聘為王府內的家庭講師,足見善耆對他的器重,幾年下來,程家檉儼然成為了善耆府上的一等門客,甚至算得上是善耆的私人幕僚,深得善耆的信任,而此次負責處理汪精衛謀刺攝政王一案的滿清要員,正是肅親王善耆。

要想讓清廷對汪精衛等人進行轉監關押,就必須在負責此案的善耆身上動腦筋,要想令善耆改變主意,革命黨人唯一能動用的人脈就是程家檉,而胡漢民和吳玉章,正是程家檉在東京時的至交好友,聯絡程家檉作為中間人展開活動,非胡漢民和吳玉章出面不可。

杜心五和盤托出了心中的計劃,甚至包括如何對程家檉進行勸說等細節性問題。胡漢民和吳玉章也覺得程家檉是唯一能起到作用的力量,因此聽完杜心五的計劃后,兩人事不宜遲,立刻展開行動。

在杜心五聯絡京津一帶的同盟會成員的同時,胡漢民和吳玉章也與程家檉取得了聯繫。

相互會面后,胡漢民和吳玉章不作隱瞞,開門見山地表明了來意。

程家檉立刻露出了為難之色。

程家檉並非不願意幫忙,只是覺得營救行動過於魯莽。他在肅親王府待了多年,深知善耆極為精明和機敏,絕非容易對付的角色,他擔心此次營救行動是以卵擊石,最終營救汪精衛等人不成,反而徒送革命志士的性命。

“善耆對此案極為重視,就算轉監,沿途也必定層層守備,你們想在半途實施營救,恐怕是白費工夫,說不定還要連累大伙兒枉送性命。”程家檉說出了內心的擔憂。

“營救行動是孫先生的密令,非執行不可。”胡漢民說道,“我等心裏自有分寸,不會傻到白白去送命。”

程家檉仍然擔心兩位好友的安危,繼續勸說,試圖令兩人回心轉意,放棄營救行動。

一番你來我往的爭論過後,胡漢民和吳玉章始終不肯退讓一步,並表示程家檉如果不肯幫忙,那也就罷了,兩人另行謀設法子便是。“無論如何,人我們是救定了,此事決無更改的餘地!”胡漢民斬釘截鐵地表明了決心。

程家檉見兩位好友如此執拗,最終只能長嘆一聲。既然兩位好友心意已決,不再更改,那他所能做的,就是盡自己所能,施以援手。

“要勸說善耆實施轉監並不難,我會想法子做成此事。”程家檉說道,“一旦有了消息,我會立刻通知你們。”

“你回去之後,千萬別直接勸說善耆轉監,”胡漢民忽然壓低了聲音,“而是要向他告密。”

程家檉不由得一愣:“告密?”

胡漢民按照杜心五的叮囑,對程家檉說道:“你見到善耆后,就向他告密,說有革命黨人秘密聯繫你,希望你幫忙促成轉監一事。至於我們要在轉監途中實施營救,你就不用告訴他了。”

程家檉萬般不解,奇道:“為什麼要這樣說?”

“這不是我們的意思,”胡漢民搖起了頭,“這是杜先生的意思。”

一旁的吳玉章跟着說道:“杜先生說了,你只管這般向善耆告密,一來可以撇清你與革命黨人的關係,事後無論營救成與不成,都能保你無事,二來善耆聽你這樣一說,自然會鑽入圈套。”

程家檉仍然想不明白此舉背後的深意。但既然這是杜心五的意思,胡漢民和吳玉章也如此千叮萬囑,他只需依着行事便是,於是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與兩位好友告辭后,程家檉懷着滿肚子的疑惑,回到了肅親王府。

當晚,善耆回府後,照例進入書房看書。程家檉來到書房叩見善耆,向善耆悄悄地告了密,說了今日與胡漢民、吳玉章會面一事。

“有這等事?”善耆立刻放下書卷,抬起頭來,滿臉驚訝之色。

“我前些年在日本求學時,與這二人見過幾面,有些粗淺交情,”程家檉說道,“沒想到這二人今天竟然找上門來了。”

“他們人呢?”善耆的聲音里滿含急切。身為清廷的民政部尚書,善耆統率全國的警察機關,現在有革命黨人秘密現身北京,一定是圖謀不軌,他的第一反應,自然是要將其緝拿,以免鬧出更大的亂子。

“白天就已經走了。”程家檉回答。

“他們住在哪裏?”善耆又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程家檉搖頭。

“他們可有說過什麼時候再與你會面?”善耆追問。

“這倒沒有。”程家檉應道,“他們二人說我能幫這個忙自然好,如果不肯幫,那也就罷了。”言下之意,是無法再與胡漢民和吳玉章取得聯絡,善耆希望順藤摸瓜緝拿兩人,也就無從查去。

“轉監?”善耆回到胡、吳二人提出的幫忙上,“他們可有說為什麼要轉監?”

程家檉搖頭道:“他們二人知道我是王爺的門客,只說希望我能促成此事,將汪精衛等人轉移到民政部監獄,至於箇中原因,並未提及。”

“民政部監獄?”善耆有些納悶,“這幫革命黨人,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或許是想讓汪精衛等人少吃些苦頭吧。”程家檉揣測道。

法務部監獄用於關押重犯要犯,一旦有囚犯關入其中,必定大吃苦頭,而民政部監獄用於關押一般犯人,待遇比法務部監獄要好很多,胡漢民希望將汪精衛等人轉移到民政部監獄關押,以減少所受的折磨,在情理上倒也說得過去。

“這兩人在革命黨中是何等地位,卻甘冒大險入京活動,目的絕不會這麼簡單。”善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放下腰背,靠倒在椅子裏。

很快,他眼皮倏地翻開,說道:“程先生,往後再有革命黨人找你,你務必想法子將其留住,並派人通知我,如果實在留不住人,也要想法子探明其行蹤。”

程家檉點頭應道:“是,我明白了。”

善耆揮了揮手,示意程家檉退下。

程家檉離開后,書房裏徹底安靜下來。善耆閉上眼睛,仔細思索革命黨人希望轉監的目的。

在清廷的通緝名單上,胡漢民和吳玉章是同孫文、黃興、宋教仁等人列在一起的一等逆犯,這等逆犯甘冒奇險親自潛入北京城內,希望通過活動人脈對汪精衛等人實施轉監,絕不可能只是想改變汪精衛等人在獄中的待遇這麼簡單。善耆細細思索了一陣,心裏逐漸亮堂起來,猛然間一拍大腿,暗暗心道:“他們想劫獄!”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事情立刻變得合情合理起來。胡漢民和吳玉章親自入京,必然是為了某件極其重大的事,這件大事又與在押的汪精衛等人有關,除了劫獄營救,還能有其他么?法務部監獄戒備森嚴,劫獄難以實施,所以胡、吳二人想到轉監這條路子,試圖在轉監的途中設法營救。

想到這裏,善耆暗暗舒了一口氣。他生怕胡漢民、吳玉章等革命黨人像汪精衛一樣,秘密潛入北京城,是為了搞政治暗殺。

想明白個中原委,接下來,就是考慮如何應對了。

革命黨人已經潛入北京城,按照一貫的法子,應該立即全城戒嚴,並派出大批巡警,四處搜捕。

但善耆不打算按照老套路來,畢竟革命黨人一旦聽到風聲,定然想辦法躲藏起來或是逃之夭夭。再說了,京城地域寬廣,居民眾多,搜捕起來十分困難,以往進行過幾次大搜捕,像保皇黨人謀刺慈禧太后和吳樾刺殺出洋五大臣等大案發生后,北京城內都進行過全城搜捕,但收效甚微,徒費人力財力。

糾結數日之後,善耆最終拿定了主意。

“既然你們希望轉監,那我便成全你們,”善耆心計落定,“堂堂京城,天子腳下,我倒要看看,你們這幫革命黨人能攪出什麼名堂?”

善耆決定順着革命黨人的思路來,對汪精衛等人實施轉監,一來朝廷正處於預備立憲的關鍵時期,將汪精衛等人關押到待遇更好的民政部監獄,可以把朝廷的寬宏大量昭示天下,令預備立憲看起來更具誠意;二來在轉監的道路上佈置便衣暗哨,引革命黨人來救,趁機將其一網打盡,滅一滅革命黨人的囂張氣焰!

善耆拿定主意后,與攝政王載灃進行商量。素來痛恨革命黨人的載灃,當然希望對潛入京城的革命黨人一網打盡,因此對這條引蛇出洞的計策深表贊同。

過了幾日,清廷忽然在各處城門張貼轉監告示,佈告全城,將在翌日午時,對汪精衛、黃復生和羅世勛等三犯實施轉監,從法務部監獄押往民政部監獄執行關押。

在發佈轉監告示的同時,善耆已經佈置好了各項準備工作。

轉監用的三輛騾車已經停在法務部監獄的獄門外,兩處監獄的獄卒全都進入警戒狀態,京師警察廳所能調動的巡警全部候命,最重要的是三個替身已經找好。

善耆和載灃商議之時,雖然深信以北京城內的警備力量,革命黨人不可能劫囚成功,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決定使用替身。

替身就從法務部監獄的在押囚犯里找,找了三個身高體形與汪、黃、羅三人相似的囚犯,作為三人的替身。

一切準備就緒,就等第二天的到來了。

開獄門

翌日,天朗氣清,碧空無雲。

在法務部監獄東面的街道上,一座飛檐翹角的茶樓,坐落在最顯眼的位置。

臨近午時,杜心五齣現在這座茶樓中。

杜心五走上二樓,敲開了西首包廂的門。

開門的是胡客。見來人是杜心五,胡客讓到了門側。

“兩邊都已準備妥當,”杜心五並不走進門,只站在門口說話,“眼下就只差你了。”

姻嬋坐在窗邊,朝門口冷淡地掃了一眼。看清來人,她便偏過頭去盯着窗外。她知道今天要發生什麼,也很清楚胡客將面對什麼。這一切因何而起,她心知肚明,所以對於杜心五的到來,她沒有絲毫好感。

胡客回頭看了姻嬋一眼,對杜心五說道:“獄門一開,我就過來。”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去街上繼續盯着。”杜心五雙手一拱,轉身下樓。

胡客關好包廂的門,走到窗邊在方桌前坐下。見姻嬋愁眉不展,他寬慰道:“你不必擔心。”

姻嬋轉過頭來,盯着胡客的眼睛,說道:“附近幾條街上突然多出了多少人,你可知道?監獄裏到底是什麼狀況,你可清楚?”她語氣微露焦急,“你叫我如何不擔心?”

“區區法務部監獄,還難不倒我。”胡客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們能不能不管這件事?”姻嬋抓住了胡客的手,“革命黨人要鬧,就由他們鬧去,你沒必要蹚這趟渾水。”

“你知道我這麼做是為了什麼。”胡客斷然說道。言下之意,他劫獄的決心已定,讓姻嬋不必再勸。

姻嬋把手縮了回去,咬了咬下嘴唇,忽然把臉撇向一邊,有些慍怒地望着窗外。為了尋找胡啟立的下落,她陪着胡客天南地北地往返奔波,一日復一日,一年又一年,這期間所受的苦和累,她全都不在乎,只要胡客一直安好,她便心滿意足。也是為了尋找胡啟立,胡客答應了柏穿楊,接手了一些暗殺任務,但畢竟目標往往只是單個人物,以胡客的能力,再加上她從旁照應,根本不成問題。但如今又是為了這個理由,胡客竟要替革命黨人赴湯蹈火,營救汪精衛等在押重犯。這一次不同於以往,一旦牽扯入內,必定極其兇險,甚至可以說生死難測,姻嬋心裏自然一萬個不願意。

但以胡客的性格,一旦下定決心,就會一意孤行到底,即便姻嬋生氣着惱,也絲毫不能令他改變主意。

姻嬋知道胡客的脾性,因此只能獨自生着悶氣。見胡客好一陣沒有動靜,她心裏一軟,轉回頭來望着他。“你去也成,”她說道,“但你若半個時辰內不出來,我就殺進去尋你,我才不管裏面有多危險!”

姻嬋說這話時,語氣毅然決然。她打算用自已的性命安危,向胡客施加壓力。

胡客訝然道:“你……”

姻嬋立刻截斷他的話:“就只准你一意孤行,便不准我么?總之我決心已定,你不用再多說什麼。”

姻嬋雖是女兒身,但畢竟是刺客道歷練出來的青者,一旦橫了心膽,哪怕刀山火海橫在眼前,也照入不誤。胡客見了她的神色,知道她此話一說出口,就決不會再更改。

就在此時,窗外忽然一陣嘩然。

胡客從窗戶探出頭去,望向街道的西側。

在街道西側的盡頭處,法務部監獄的獄門已經打開,一隊精神抖擻的獄卒魚貫而出。一批巡警腰懸警棍,手握長槍,威風凜凜地站在獄門外,將街道隔離開來,不準閑雜人等靠近。相鄰幾條街上的行人,以及住在附近的居民,見了這等陣仗,紛紛呼朋喚友,朝法務部監獄的方向湧來,擠在一團看熱鬧。

獄門已經打開,轉監即將開始,胡客該趕過去了。

胡客寬大的右手伸過桌子,握住了姻嬋的手。“我不會拿性命開玩笑,更不會讓你去冒險。”他認真地看着姻嬋,“我答應你,半個時辰之內,無論事成與否,我一定活着出來!”

留下了這句承諾,再深情地望了姻嬋一眼,胡客毅然轉身,大步走出了包廂。他快步走下茶樓,來到了街道上,匯入了湧向法務部監獄看熱鬧的人潮。

姻嬋站在窗邊,望着胡客魁梧的身影融入人流,漸去漸遠。她面容微動,雙手搭在窗台上,十指緊扣着窗棱。直到胡客的身影消融在芸芸眾生之中,她的雙手仍然沒有鬆開。

法務部監獄的獄門外,圍觀的人群比肩接踵,將整條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巡警們站成一個半圓,將獄門和圍觀人群隔離開來。獄卒已將三個囚犯押出,囚犯均用麻布罩了頭,用鐵鏈鎖了手腳,被押上了騾車。

三個囚犯走出獄門的那一刻,圍觀人群如同爆油鍋般咋呼開來,紛紛張首眺望。轉監告示昨日便已貼出,附近居民聚到這裏來,有的人甚至從北京城的另一邊專程趕來,都是想看看傳說中的革命黨人是不是真的有三頭六臂,看看膽敢謀刺當朝攝政王的人,究竟長什麼模樣。

但人群中的杜心五卻知道,在周圍這些看熱鬧的人群當中,至少有半數以上的人,都是清廷安插的暗探。

杜心五早已料到清廷會在轉監的線路上佈置人手,所以自打胡、吳二人與程家檉取得聯繫后,他便每天沿着法務部監獄到民政部監獄的道路來回行走,摸清了街道上的熱鬧程度和大致的行人量。今天一早,他又沿着這條線路走了一個來回,卻發現沿途突然熱鬧了許多,至少多出了好幾百人。杜心五料到清廷會在沿途街道上安插人手,只是沒想到竟會安插這麼多。望着四下里人頭攢動的景象,杜心五不禁暗自冷笑:“清廷這回真可謂下了血本,竟然擺出如此大的陣仗!”

與清廷沿途佈置數百暗探相比,杜心五可以動用的人手,可謂微乎其微。把胡漢民、吳玉章、彭家珍、鄭毓秀等人全都算上,不過區區十來個人。

但人不在於多,關鍵在於怎麼用,前秦八十萬大軍,“投鞭於江,足斷其流”,照樣兵敗淝水,被八萬北府兵擊潰,所以在杜心五眼裏,一眾巡警、獄卒根本不算什麼,數百個暗探也不算什麼,只要自己手底下這十來個人用得好,照樣可以干成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

杜心五之所以如此信心足備,是因為他事前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工作。

杜心五一開始就做出了判斷,轉監是唯一能夠營救汪精衛等人的機會,而要促成轉監,必須從肅親王善耆的身上下手。善耆是清廷中少有的能人,為人極為機敏,要使這種人上當,必須投其所好。杜心五讓胡漢民和吳玉章前去聯絡程家檉,沒有讓程家檉從預備立憲的角度勸說善耆轉監,因為直接進行勸說,以善耆的精明程度,必會產生懷疑,搞不好還會識破程家檉和革命黨人的關係,最終連累程家檉遭殃。對付善耆這等頭腦聰明之人,必須繞着彎子來。所以杜心五假借程家檉之口,向善耆悄悄“告密”,一來可以撇清程家檉和革命黨人的關係,保其無虞,二來給了善耆琢磨的空間,讓善耆自己動腦子去想。但凡聰明機敏之人,對聽來的言語,多半持懷疑態度,但對自個琢磨出來的道理,卻往往深信不疑,此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也。告密這一招正中善耆的軟肋,一番思索之後,善耆深信革命黨人將在轉監途中實施營救。同時,善耆除了機敏之外,又是敢作敢為的大膽之人,血液里流淌着滿族祖先的血性,既然革命黨人希望他轉監,那他就真敢這麼做,讓革命黨人半途來救,從而趁機將革命黨人一網打盡,讓天底下的人都看清楚,革命黨人膽敢與朝廷作對,無異於以卵擊石。再者,善耆的大膽又絕非魯莽,通常不會賭上全部資本,因此他極有可能在轉監的過程中使用替身,即押往民政部監獄的囚犯,並非真正的汪精衛等人,從而從根本上斷絕革命黨人營救汪精衛等人的可能性,以確保萬無一失。

善耆的性格和思維方式,被杜心五徹底摸透,因而這一連串的花招,杜心五全都八九不離十地預料到了。

杜心五隻用了一次簡簡單單的“告密”,便為自己創造了營救汪精衛的絕佳機會。

他即將展開的營救,不是在轉監的途中,而是在法務部監獄裏!

善耆深信革命黨人會在轉監的半途實施營救,因而大張旗鼓地進行轉監,甚至事前貼出了告示,將轉監的確切時間公告天下,就是生怕引不來革命黨人。他又安排了大批人手候在沿途,一方面或明或暗地保護轉監隊伍,另一方面伺機抓捕實施營救的革命黨人。

在轉監的過程中,一部分獄卒將會押着囚犯,隨轉監隊伍前往民政部監獄,京師警察廳的巡警和沿途佈置的暗探,也會在明暗兩處跟隨轉監隊伍,沿途實施戒備。這樣一來,原本戒備森嚴的法務部監獄,防守力量便會減弱大半。

這就給了杜心五等人可趁之機!

杜心五所採取的,是聲東擊西、避實就虛的計策。他先前唯一擔心的一點,是善耆萬一不使用替身,真的將汪精衛等人轉往民政部監獄,那可就不好辦了。但程家檉經過一番努力,打聽到了法務部監獄裏備了三個替身,這個消息的到來,徹底打消了杜心五的疑慮。

現在三個囚犯被押出獄門,全都用麻布罩住了頭,顯然是不想讓人看到囚犯的真實面貌。目睹了這一幕的杜心五,心裏不禁冷冷地發笑。

眼下杜心五所要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

他已經派了彭家珍蹲守在距離民政部監獄只有半條街的地方,等轉監隊伍經過時,彭家珍便會向押行的巡警投擲炸彈。炸彈一旦爆炸,所有巡警和暗探的注意力都將集中於彼處,不會再有人注意到數條街開外的法務部監獄。爆炸聲也是信號,一旦響起,杜心五便立刻動手,用手底下的這十來個人,在法務部監獄的獄門外製造混亂,給胡客創造潛入法務部監獄的機會。

只要胡客進了眼前的這道獄門,杜心五的目的便已達到。就算最終救不出汪精衛等人,但以胡客的本事,勢必將在法務部監獄內大鬧一場。獄內這一大鬧,再加上彭家珍投擲的炸彈,革命黨人奮不顧身營救革命同志的消息勢必風聞四海,海內外必將再次震動,那些針對革命黨人的負面言論將不攻自破,革命聲勢也必將再次高漲!

入獄

三輛押解囚犯的騾車轉動了車輪,在獄卒和巡警的雙重護衛下,開始朝民政部監獄所在的東面行駛。

街上圍觀的群眾太多,並且有越聚越多的趨勢,所以轉監隊伍的行進速度十分緩慢。

杜心五站在街道的邊上,目送轉監隊伍從眼前經過,如同蝸牛一般,緩緩地向東移動。

他的心裏沒有半點焦急。

箭在弦上待發之際,最需要的,就是耐心和鎮定!

轉監隊伍漸漸走遠,圍觀群眾大半跟着向東走,想把熱鬧看到底,也有一部分人覺得無趣,就地散了。

轉監比不了殺頭,沒有刺激性的血腥場面,本就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之所以能有這麼多群眾前來圍觀,都是為了一睹革命黨人的真容,可是三個囚犯都用麻布罩了頭,連唯一的看點都沒了,所以真正看熱鬧的群眾會大感失望,覺得十分無趣。那些就地散了的人,才是真正的看客,而那些追着轉監隊伍向東走的人,除了一小撮是極度無聊的好事之徒外,其餘大部分是清廷的暗探。

杜心五知道這一點,眼前的這一幕,正是他想看到的。這些巡警和暗探走得越遠,回援法務部監獄所需的時間就越長,杜心五和其他革命黨人的行動時間就越充裕,事後逃離現場的機會也就越大。

杜心五繼續耐心地等待,直到半個時辰之後,一聲轟天巨響從數條街外傳來。他急忙扭頭望向東面,一團濃厚的煙霧在極目之處翻騰而起。

爆炸聲剛剛響起,法務部監獄的獄門便猛地打開了,一隊巡警快速地沖了出來。

這隊巡警原本負責留守於法務部監獄,以防備意外情況出現。此時民政部監獄方向傳來爆炸聲,又有一團煙霧在遠處衝天而起。這隊巡警知道轉監隊伍一定出事了,所以衝出獄門后,立刻朝出事地點趕去。如此一來,法務部監獄的獄門,就只剩下兩個守衛負責把守。

動手的時機終於到了!

十幾個革命黨人立刻分為兩撥,一撥由杜心五帶領,抬着一抬轎子,從東側的小巷子裏鑽了出來,另一撥則由胡漢民和吳玉章帶領,裝作看熱鬧的老百姓,從西側現身,往爆炸聲響起的地方趕去。

這兩撥人一快一慢,彼此控制好速度,故意在法務部監獄的獄門前相遇。

相互錯身之時,吳玉章故意一個沉肩,撞到了抬着轎子的杜心五。杜心五發出“啊喲”一聲驚叫,假裝身子被撞得一歪,抬杠頓時從肩頭滑落。轎子立刻朝杜心五一側傾斜,險些當場傾翻,好不容易才穩住,小心翼翼地停放在地上。

轎簾立刻掀了起來,鄭毓秀探出身子,秀眉倒豎,怒氣沖沖地喝罵:“你們這群飯桶,怎麼抬的轎子?”

杜心五挨了罵,一把揪住撞到自己的吳玉章,要吳玉章向自家小姐賠禮道歉,吳玉章認為自己沒有錯,不願意道歉,兩人立刻指手畫腳地爭論起來。其他革命黨人紛紛加入這場表演,雙方你推我擠,發生了激烈的口角。鄭毓秀在旁扮演盛氣凌人的富家小姐,幾句話說不通,立刻指揮幾個轎夫動手,一場口角瞬間升級為群毆。

十幾個人當街抱摔,撕扯扭打起來。雖說只是演戲,但為了不被看出端倪,每一個人都是動真格的。

這場激烈的毆鬥很快引來不少路人的圍觀,獄門前的街道上陷入一片混亂。

十幾個人一邊毆鬥,一邊有意無意地朝獄門方向移動。

兩個守衛大聲呼喝,叫打架的人到旁邊打去,甚至拔出了刀,但根本無法控制混亂的場面。兩個守衛很快被杜心五等人攪纏在內,別說控制現場態勢了,就連將自己抽脫出來都十分困難。

就在此時,胡客從圍觀人群的外圍繞過,出現在了獄門的左側。

杜心五看得真切,立刻一個趔趄,摔翻在地,將一個守衛帶倒,胡漢民等人則擠成一團,擠得另一個守衛連頭都回不了。

趁此機會,胡客將獄門推開了一道縫隙,隨即一個閃身,溜進了法務部監獄!

獄門內是一塊類似院子的空地,守在此處的巡警已經趕去了東面,因而此處空空蕩蕩,無人看守。

穿過這塊空地,胡客小心翼翼地溜進了一幢四角飛檐的老式建築。胡客看過程家檉弄來的法務部監獄佈局圖,知道這幢建築是提審囚犯的公堂。想是為了轉監一事,所有獄司和獄卒都在外面忙活,此時公堂里一個人也沒有。

胡客順利地穿過公堂,關押囚犯的監獄迎面而來。

兩個獄卒留守於此,負責把守入獄鐵門。

這兩個獄卒當然不是胡客的對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獵豹般躥出公堂的胡客欺近身前,一道紅光閃電般掠過,兩個獄卒雙雙斃命。

胡客心底清楚,革命黨人的聲東擊西之計只能在短時間內奏效,清廷的巡警和暗探一旦發現炸彈爆炸后,革命黨人沒有後續的劫囚行動,很快便會回過神來。數百個巡警和暗探只要趕回法務部監獄,任胡客有通天本事,也勢必難以脫身。所以胡客的行動必須要快,必須趕在巡警和暗探回援之前,解決完監獄內的所有問題。

在撂倒兩個守門的獄卒后,胡客為了搶時間,沒有處理屍體,而是直接用問天削斷掛鎖,雙手一推,鐵門應聲而開。

鐵門一開,監獄內部的景象便呈現在胡客眼前。

監獄內並非胡客想像中那般陰森晦暗,反而火光通明。一個個火盆間距均勻地分佈着,照亮了獄道以及兩側的鐵牢。

放眼望去,十幾間鐵牢盡收眼底,每間鐵牢內都關押了數個蓬頭垢面的囚犯。幾個獄卒腰間懸刀,正有些懈怠地在獄道內巡邏,聽到鐵門打開的聲音,全都轉過頭來,吃驚地望着突然出現在門口的陌生人。

胡客本以為法務部監獄內必定警戒森嚴,沒想到一路闖入,竟沒有遇到任何像樣的阻礙,就連關押囚犯的監獄內部,也只有零星的幾個獄卒在巡邏。

胡客沒有給這幾個獄卒任何思考的時間,腳底下一蹬,身子向前傾斜,猶如離弦之箭般撲掠而去。

幾個獄卒這時才反應過來,慌忙拔刀迎敵。但胡客仿若一道黑色閃電,避開刀鋒,從幾個獄卒之間穿過,沒有給對方留下任何活命的機會。

幾個獄卒砰然倒地后,胡客收回問天,沉聲問道:“誰是汪精衛?”

聲音雖然低沉,但在寂靜無聲的監獄內卻尤為清晰。

胡客連問了兩遍,可是十幾間鐵牢裏,竟沒有一個囚犯做出回應。

胡客環眼望向四周,原本想尋找汪精衛等人被關在哪裏,可是這一圈望過來,心頭卻悚然一震。

十幾間鐵牢總共關押了數十個囚犯,此時此刻,這些囚犯全都默不作聲,只是用惡狠狠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胡客。

正常情況下,被關押在監獄中的囚犯,親眼目睹獄卒被殺,必然會大肆起鬨。但此時胡客所面對的場景卻完全相反,不僅沒有出現起鬨的狀況,反而四面八方鴉雀無聲。如果只是零星幾個囚犯不作聲,倒還說得過去,可數十個囚犯全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用全然一致的兇狠目光齊刷刷地盯着胡客,這就絕對不是正常的事情了。

胡客望完一圈,目光立刻定格在了身邊一間鐵牢的牢門上。

牢門沒有掛鎖上鐵閂,也就是說,牢門保持着打開的狀態。這意味着,鐵牢內的囚犯可以隨時自由出入。

胡客掃了一眼,發現監獄內十幾間鐵牢的牢門,全都沒有上鎖。

一瞬之間,胡客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

就在胡客剛剛回過神來時,鐵牢內不知誰發了一聲喊,數十個囚犯猛然間一起動了!

草席被掀了起來,藏在下面的火槍被抽出,牢門一扇扇地推開,數十個囚犯如同黑壓壓的潮水瘋涌而出。這些囚犯動作敏捷,雖然人多地窄,卻沒有絲毫混亂,足見平日裏訓練有素。他們將位於獄道中段的胡客嚴嚴實實地圍住,個個神色肅然,槍口全都抬起,無一例外地對準了胡客。

這些囚犯自然不是真正的囚犯,而是京師警察廳的巡警假扮的。

此次轉監,善耆的確使用了三個替身,不久之前被押上騾車轉往民政部監獄的,正是挑選出來的替身。但在使用替身的同時,善耆還玩了一個花招。

自從汪精衛被捕后,善耆數次與之聊談,從此對革命黨人刮目相看。他以前認為革命黨人都是徒有一腔熱血的魯莽之輩,現在卻知道革命黨人中不乏真正的才智之士,因此在準備應對革命黨人劫囚一事上,他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擔心革命黨人猜到他的替身之計,一旦革命黨人兵分兩路,一方面對付轉監隊伍,另一方面打法務部監獄的主意,首尾同時發難,到時可就不好應對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在決定使用替身的同時,善耆額外動了一點腦筋。

在張貼轉監告示的前一晚,善耆命令將法務部監獄中的所有在押囚犯,連同汪精衛等人在內,連夜秘密轉至民政部監獄進行關押,只留下三個替身在法務部監獄內待用。這一手安排極為隱秘,連程家檉都沒有收到任何風聲。

到了轉監這一天,京師警察廳遵照善耆的命令,一方面派出大量人手牢牢保護轉監隊伍,隨時準備對付半途劫囚的革命黨人,另一方面則調遣數十個精幹巡警,假扮成囚犯,埋伏在法務部監獄的十幾間鐵牢裏。如果革命黨人猜到了清廷在轉監時使用替身,並不上當,反而闖進法務部監獄劫囚的話,這些埋伏的巡警正好對革命黨人來個瓮中捉鱉。

杜心五沒有料到善耆竟有如此縝密的心思。事實上杜心五並非智囊類的人物,即便讓他置身於肅親王的位置上,以他的頭腦,也很難想得出如此詳盡周密的套中套安排。

杜心五等人在獄門外的街道上製造混亂,待胡客溜入獄門后,便迅速地散去,分為四組守在附近四條街上,準備接應胡客。杜心五等人卻不知道,胡客卻因為杜心五事前的考慮不周,在闖進監獄后,已經陷入了數十個巡警的重重包圍。

數十支火槍全都對準了自己,胡客知道大事不妙,別說營救汪精衛等人了,就連自己想要脫身,也變得極為困難。好在善耆為了順藤摸瓜,希望能生擒劫囚的革命黨人,以拷問更多關於革命黨的機密消息,是以下達了活捉劫囚者的命令,若非如此,此時胡客的身上早已千瘡百孔,性命也已葬送在亂槍之下了。

離胡客最近的幾個巡警踏上了兩步,將槍口頂在胡客的前額和後腦勺上,呼喝胡客不準動。另有兩個巡警收起火槍,取來早已準備好的鐵鏈,繞在胡客身上,準備對胡客來個五花大綁。

這些巡警如果離胡客兩三步遠,用槍口指着胡客,胡客便不敢輕舉妄動,可幾個巡警走到他近前,擋住了其他巡警的槍口,無疑成了現成的肉盾。

胡客不會放過這一絲稍縱即逝的機會。

鐵鏈剛搭上肩膀,他立刻動手!

沉肩、俯背、轉身、出手,四個動作一氣呵成,連貫而出。

沉肩俯背,胡客躲開了頂住額頭和後腦勺的槍口,轉身出手,問天已將挨得最近的幾個巡警一併殺了。

胡客扯下肩膀上的鐵鏈,橫着一掃,將幾個巡警的屍體纏住,不讓其倒下。

其他巡警見勢不妙,立刻扣動扳機,鐵牢內頓時槍聲激蕩。但胡客有現成的肉盾,子彈全打在巡警的屍體上,沒有傷到他分毫。

胡客抓起兩桿火槍,那是死去的巡警掉落在地上的。他左右手一分,槍口從屍體之間的縫隙里探出,朝獄道兩側開槍。兩側都是試圖包圍胡客的巡警,在狹窄的獄道里擠得水泄不通,胡客開槍亂打,一打一個準,瞬間又有好幾個巡警或傷或死。

身前身後巡警扎堆,要想突圍,就必須朝鐵門的方向拼殺。

子彈一打完,胡客立即舉起槍桿,勾住頭頂火盆的耳把,向鐵門一側的巡警甩出。火盆砸中一個巡警,火油四濺,周圍數個巡警身上立刻着火,一時間哀號呼喊,手忙腳亂。

右手持問天,左手握鱗刺,胡客趁機從屍體肉盾后衝出,殺向鐵門一側已陷入混亂的巡警。另一側的巡警雖然陣勢未亂,但被屍體肉盾阻隔,待衝過來時,胡客早已一頭扎入鐵門一側的巡警之中,與眾多巡警混融在一起,根本看不見身在何處。

胡客殺入巡警堆中,便如猛虎殺進了羊群。他手持問天和鱗刺,如虎添翼,一旦近身,天底下再難有人防得住他,更何況火槍槍桿過長,在近距離廝殺時根本派不上用場。這些巡警雖然訓練有素,都是京師警察廳的精幹警員,但在胡客這隻猛虎面前,此時全都變成了待宰的羔羊。

胡客鉚足了勁向鐵門衝殺,大多數巡警連敵人在哪裏都沒看清,就伴隨着一聲接一聲的慘叫倒在了地上。

鐵門一側的巡警為了躲避胡客的鋒芒,也為了讓出開槍射擊的空間,潮水般後退,快速地退到了鐵門處。但胡客始終潛行在人堆之中,極盡刺殺之本能,且每經過一個照明火盆,便將火盆打翻,火油四濺燃燒,火光中人影亂竄,晃得一眾巡警根本看不清目標。

眼看即將擋不住胡客,守在門邊的兩個巡警倒也機靈,不等胡客殺到,搶先一步衝出鐵門來到監獄外,一左一右互為掎角,守在距離鐵門兩丈遠的位置,舉槍瞄準了鐵門。只要胡客現身於門口,兩個巡警便立刻放槍擊殺。

從被圍到殺至門口,混亂中槍彈無眼,胡客的左腿吃了一顆槍子,只能用一條腿拖着身子搏命。他答應過姻嬋,要在半個時辰之內活着出去,所以只要還能動彈,還能移動,他就決不會放棄。

胡客咬緊牙關再衝殺一陣,鐵門一側的巡警已被殺得七零八落。獄道內滿地的火油熊熊燃燒,恰好將另一側的巡警阻隔開來。

殺出重圍的機會終於出現了!

胡客的右手斜着一劃,擋在鐵門前的最後一個巡警手中的火槍被問天削成了兩截。胡客的左手再一送,鱗刺透入這巡警的胸膛,十幾片鐵鱗宛如倒刺,死死地勾住骨肉臟腑。這巡警雙目圓瞪,口中不斷湧出鮮血。胡客拉開鐵門,將這巡警擋在身前,一聲怒吼,衝出門外。

守在門外的兩個巡警聽見怒吼聲,又見一道人影從鐵門裏衝出,根本沒看清衝出來的是誰,急忙扣動扳機。被胡客擋架在身前的巡警,後背上接連挨了兩顆子彈,渾身抖動數下,終於斷氣。

京師警察廳配備的火槍,不能夠連發,每次開槍后,必須拉一次槍栓,將子彈頂上膛,方能再次開槍。但就是這拉動槍栓的短暫間隙,已足夠胡客完成最後的擊殺。

一個巡警剛剛拉動槍栓,還沒來得及把槍舉起,脖子上便傳來一陣森然的寒意。胡客一擊實現必殺,眼角餘光瞥見另一個巡警已拉完槍栓舉起了槍,立刻斜身閃轉。那巡警正好在此時扣下了扳機,“砰”的一聲響,子彈堪堪貼着胡客的後背掠過。胡客躲過子彈,立即猱身而上,趕在這巡警再次拉動槍栓之前,將其斃於問天的刃口下。

至此,胡客殺傷巡警二十餘人,渾身上下鮮血淋漓,終於闖出了佈置有重重埋伏的監獄。

監獄內還有一部分巡警,雖然被大火阻斷,但這只是暫時的,獄道內的火油一旦燃盡,這部分巡警便會衝殺出來。此外,獄門外有兩個守衛負責把守,監獄內槍聲響得如此激烈,卻不見兩個守衛從外面衝進來,很可能是趕去求援了,也就是說,民政部監獄方向的巡警和暗探,隨時都有可能趕回來。

不管從哪一方面考慮,胡客都必須儘快離開此地。

胡客撕下一截褲管,纏在左腿的傷口上,儘可能地減少流血,以免留下痕迹,然後拖動傷腿,朝公堂走去。只要穿過公堂,出了獄門,自己便安全了。唯一麻煩的是胡客的衣服褲子都被鮮血浸透,監獄外大街上到處都是行人,他一出去便會惹來眾人注意,根本無法順利脫身。他必須換上一身乾淨的行頭,才能不招來路人的注意,才能避免留下行跡。

胡客在公堂里尋找了一番,終於在一個偏室里翻出了幾套破舊的獄卒衣物。他從中取出一套合身的換上,然後一瘸一拐地走出公堂,向獄門走去。

左腿受了槍傷,子彈深陷肉中,這使得胡客每一次邁步都極為艱難。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子彈擠壓着骨頭,兩者相互間不斷地摩擦。

儘管每次邁步都劇痛難忍,但胡客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痛楚,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鎮定和淡然。此時此刻,他首要考慮的不是腿上的槍傷,而是走出獄門后,有可能遭遇哪些突髮狀況,以及該如何應對。

胡客儘可能快速地走到獄門前,從門縫裏朝外面望了一眼。

兩個守衛果然不見了蹤影,但獄門外聚集了很多人,都是被剛才那陣激烈的槍響吸引過來的。在圍觀人群當中,赫然有杜心五和姻嬋的身影。杜心五原本候在附近準備接應胡客,但法務部監獄內槍響激烈,杜心五想知道監獄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混在人群中,趕出來觀望情況。姻嬋原本身在茶樓,但接連不斷的槍聲令她心亂神分,再也坐不住,同樣惶急無比地趕了過來。

胡客看見了兩人。他伸手握住門把,準備拉開獄門,離開這個鬼地方。

然而就在此時,街道的東面卻傳來了“讓開”的呼喝聲,一大片噼里啪啦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那方向上的人群嘩地分開,一批手持槍支的巡警陣勢威嚴,從中快速地奔來。

現身

回援法務部監獄的巡警共計百餘人。這批巡警的急速趕到,使胡客從獄門出逃的打算落了空。

回援的巡警分成了兩隊,各由一名巡長帶領,迅速地展開行動,其中一隊沿着法務部監獄的圍牆散開,將整座監獄圍得好似鐵桶一般,令劫囚的革命黨人插翅難飛,另一隊則推開獄門,潮水般湧入監獄內部,搜捕劫囚的革命黨人。

在獄門推開的一瞬間,胡客撲倒在了公堂前的空地上。

胡客身上穿着獄卒的衣服,腿上的傷口雖然經過了包紮,但依舊有鮮血浸出,染紅了褲管,反倒成了極好的偽裝,令他看起來像是一個重傷之後昏厥過去的獄卒。

湧入監獄的巡警從胡客的身邊經過,只是斜目瞥了他一眼,沒有產生任何懷疑,急急忙忙地穿過公堂,趕去了關押囚犯的監獄。

胡客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打算等所有巡警從身邊跑過後,再伺機行動。

眼看這隊巡警就要全部從胡客的身邊經過,帶隊的巡長卻忽然站住了腳步。

彼時京師警察廳分設了內城巡警總廳和外城巡警總廳,這個停下腳步的巡長,乃是內城巡警總廳巡查所的得力幹將。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獄卒,猛地伸手拉住一個跑過的巡警,朝地上的獄卒指了指,對巡警使了一個眼色。

巡長根本沒想到眼前這個獄卒就是劫囚之人,他停下來的原因,是想看看這個獄卒是死是活,如果還有一口氣在,便將其救醒,問清楚監獄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被叫住的巡警領會了巡長的意思,於是走上兩步,俯下身來,將趴在地上的獄卒翻轉過來。

巡長站在巡警的身後,等着巡警查看完后彙報情況。然而令他奇怪的是,自打將獄卒翻轉過來后,巡警就一直蹲在地上,既沒有查看獄卒的死活,也沒有起身,彷彿石化了一般,蹲在那裏紋絲不動。

巡長叫了兩聲,巡警依舊沒有反應,只是渾身微微地發抖。

巡長覺得奇怪,走近兩步,彎下腰去,想看看巡警在發什麼愣。

他一彎腰,便看見巡警的肚子上頂了一柄黑色的利刃,利刃的另一端,則握在獄卒的手中。那原本不知死活的獄卒,也在此時猛地睜開了眼睛。

巡長一驚,急忙將手伸向槍托。

但胡客的動作比巡長快了數倍,巡長只覺得眼前紅光一閃,問天離他的喉頭便只剩下咫尺之隔。

此時湧入獄門的巡警,全都趕去了關押囚犯的監獄,公堂前的空地上,只剩下這位巡長和巡警。胡客佯裝昏厥的獄卒,突然毫無徵兆地發作,制住巡長和巡警,並沒有別的人看到。

胡客用問天和鱗刺頂住巡長和巡警的要害,緩慢地站起,壓低聲音說道:“想要活命就別出聲,扶住我。”

巡長和巡警被制住要害,只能照胡客所說的做,一左一右地將胡客扶住。

胡客將問天和鱗刺隱蔽地頂在兩人的腰側,命令兩人扶着他走出獄門。

如果按照胡客所說的做,在旁人看來,那就是巡長和巡警扶了一個重傷的獄卒,趕着去求醫救治,不會有人想到這獄卒竟是膽大包天的劫囚者。這一招障眼法如果成功,胡客便能順利地逃脫險境。

巡警膽子小,生怕丟了性命,不敢違抗,知趣地向獄門走去。但那巡長卻是內城巡警總廳的得力幹將,不是膽小怕死的慫人。

短暫的驚慌過後,巡長徹底冷靜下來,思維轉得飛快。他猜到眼前這個獄卒一定是假扮的,很有可能便是闖入法務部監獄劫囚的革命黨人。肅親王對劫囚一事極為重視,如果私自放走了劫囚者,他不但自己性命不保,甚至還要連累親族家眷。左右橫豎都是死,倒不如與這劫囚者拼了,就算死在劫囚者的手裏,那也是為社稷捐軀,死後定會受朝廷的撫恤恩賞。

巡長打定了決心,猛地用手抓住胡客握着問天的左手,同時扯開嗓子高聲吼叫起來!

胡客沒想到巡長突然大吼大叫,當即左手腕一翻,掙開巡長的抓握,向前一送,問天刺進了巡長的腰側,同時右手兜轉,鱗刺閃電般透入了巡長的咽喉。

這巡長的確硬朗,即便咽喉破裂,仍然竭盡全力地吼叫。只是咽喉已破,吼叫聲便發不出來,只能發出“嗬嗬”的悶叫聲,裂開的咽喉隨着悶叫聲一張一合,每發出一聲悶叫,鮮血便朝外噴涌一次。一旁的巡警失去了鱗刺的鉗制,卻被眼前無比血腥的場面嚇得六神無主,竟忘了手裏還抓握着火槍,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巡長不顧性命的叫聲,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守在獄門外的一小撥巡警,正在控制圍觀人群,突然聽到門內傳出的叫聲,急忙沖了進來。這一小撥巡警將胡客團團圍住,舉槍對準了胡客。

方才在獄道內,胡客之所以能夠突出重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獄道狹窄,他只須顧及前後兩個方向即可。但現在空地上四面開闊,各個方向都站着巡警,胡客如果偷襲一個方向的巡警,其他方向的巡警必然開槍。地形上對巡警有利,再加上左腿中槍行動不便,這令胡客一時之間不敢輕舉妄動。

胡客拔出了問天和鱗刺,巡長已經斃命,身體向一側傾斜,倒在了地上。

這巡長平日裏爽朗耿直,眾巡警大都與之相交甚厚,眼見巡長被殺,而且肚破喉裂,死狀慘不忍睹,圍住胡客的巡警不由得個個憤慨,若不是肅親王下了活捉劫囚者的命令,眾巡警早已開槍,將胡客打成篩子了。

圍住胡客的巡警大呼小叫,越來越多的巡警聞聲趕來,結成里三層外三層的圍困之勢,胡客已經沒有脫身的機會。

另一名巡長見自己的好兄弟慘死在地,心裏又怒又痛,怒聲喝道:“把刀子扔了!”

胡客掃了一眼四周,知道今天已然插翅難飛。他知道姻嬋正在獄門外,他如果過多地拖延,姻嬋一旦搞清楚狀況,很可能會不顧危險地衝進來救他。

想到這裏,他俯下身去,將沾滿鮮血的問天和鱗刺輕輕放在了地上。

巡長大手一揮,幾個巡警走上前來,收繳了問天和鱗刺,用鐵鏈將胡客五花大綁,押進法務部監獄,關入鐵牢。

巡長派人將抓住劫囚者的消息飛報給肅親王,同時分派巡警仔細搜查法務部監獄內的每一處建築,以免有漏網之魚。

經過一番仔細的搜查,沒有搜到任何劫囚者的同黨。巡長不免有些泄氣,此次出動了大批警力,如此大張旗鼓,本想定能活捉一大批革命黨人,立功請賞不在話下,沒想到最終卻只抓住了區區一個。

法務部監獄內剛剛滅火,一股煙熏味瀰漫不散,獄道內眾多巡警的屍體橫七豎八,鮮血流了一地,還沒有來得及收拾。

胡客被關進了最裏面的一間鐵牢,數個巡警持槍在外,牢牢地把守。

身陷囹圄,左腿中槍,武器被繳,渾身受縛,面對如此境況,胡客卻鎮定地坐在又濕又冷的地上,閉目安然,顯得平心靜氣。多年的刺客生涯,讓他練就了冷靜鎮定的行事風格,即便被關在獄中,也絲毫不見焦急和慌亂。

被關入獄,對胡客而言,早已不是頭一遭的事。八寶洲秘密監獄和御捕門京師大獄,他都曾去做過客。前兩次淪為階下囚,他都是重傷之後,不得不委身囹圄,這一次也不例外,甚至直到此時,子彈還陷在左腿里沒有取出。但這一切苦痛他都必須忍耐。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機會的出現。

京師警察廳的巡警,只把胡客看成普通的革命黨人。他們不像御捕門的捕者那樣常年與刺客道打交道,所以根本不了解刺客道青者的本事。如果有獄司或巡官貿然提他去公堂審問,或者熬到夜深人靜時負責看守的巡警打盹,他便有可趁之機。只不過在此之前,他需要擔心姻嬋可能甘冒奇險潛進來救他,就像五年前在八寶洲秘密監獄裏發生的那樣。

半個時辰過去了,姻嬋沒有出現,出現的卻是肅親王善耆。

劫囚的革命黨人被生擒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善耆的耳中。

善耆坐鎮京師警察廳,佈控全局。他為劫囚一事設下層層圈套,終於生擒了劫獄的革命黨人。這令他有些志得意滿。但是當聽說劫囚者只有一個人時,善耆的志得意滿變成了驚訝不已。闖入法務部監獄劫囚是異常兇險的行動,按照常理來講,至少需要數人相互配合,彼此照應,一個人就敢闖獄劫囚,善耆還是頭一回遇到。善耆不由得好奇心起,謀刺攝政王的是同盟會的骨幹人物汪精衛,這次闖獄劫囚的又會是誰?是胡漢民,還是吳玉章,抑或是其他重要人物?善耆對劫囚者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而在收到消息后,立刻趕來了法務部監獄。

親眼目睹了監獄內還未打掃乾淨的血腥場景,想像着不久前剛在這條狹窄獄道里發生的恐怖殺戮,善耆的後背不由得陣陣發寒。

走到獄道的盡頭,隔了一排鐵牢柱,面朝內牆靜坐的胡客,出現在善耆的視野里。

“就是此人,”跟在善耆身後的警廳廳丞說道,“我還沒有下令用刑,只是問過話,但這人像啞巴似的,一聲都不吭。”說著把收繳來的問天和鱗刺呈給善耆看,“這是此人所用的武器。”

善耆低頭看了問天和鱗刺一眼。他本以為革命黨人劫囚定會使用手槍和炸彈,沒想到竟然是兩柄形狀怪異的匕首。他心裏又是一驚,立刻抬起眼來,打量胡客。

胡客恰好在此時斜過眼來,冷凜地掃了善耆一眼。

胡客如刀子般陰寒的目光,令善耆的背脊怵然一涼。

善耆微微愣神,驟然間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臉色立刻變了。

“三年前,你到過我府上?”善耆忽然發問。

胡客把頭扭了回去,繼續靜坐不動,不言不語。

善耆趕來法務部監獄,原本打算突審劫獄者,但此時來到獄中見到了胡客,卻只說了一句話,便立刻轉身,急匆匆地離開了監獄。

警廳廳丞和監獄獄司見善耆舉動古怪,急忙緊緊地跟在後面。

走出監獄,在即將踏進公堂之前,善耆猛地停下疾行的腳步,厲聲說道:“裏頭那人本事滔天,務必給我看緊了,若是讓他逃了,你二人提頭來見!”

警廳廳丞和監獄獄司嚇了一跳,急忙躬身領命。

善耆拿走了問天和鱗刺,急匆匆地離開了法務部監獄。他沒有回京師警察廳,而是調轉方向趕回了王府,直奔王府寢園內一處獨立的青瓦小房。

來到房前,敲打房門,無人回應,推開房門,室內空無一人。

“他還沒回來?”善耆回過頭,問跟在身後的管家。

管家搖了搖頭,回答道:“還沒有。”

善耆心裏頓時犯起了嘀咕:“已經四天了,怎麼還沒有回來?”他對管家吩咐道:“如果他回來了,你立刻派人來通知我。”留下這句話,善耆便趕去了京師警察廳,今天發生了不少大事,各種緊急公務還等着他去處理。

民政部監獄附近的爆炸事件、法務部監獄所有囚犯轉監后的安置問題、部分巡警和獄卒傷亡后的善後事宜等等,這些繁雜的事務讓善耆忙了一整天。入夜之後,他才得了空閑,將身子靠在躺椅上,稍微舒緩舒緩疲憊的身心。

善耆剛緩了幾口氣,王府內一名家僕腳步匆忙地趕來報訊:“王爺,住在寢園的那位先生,剛才已經回府了。”

王府管家不清楚住在青瓦小房裏的人是何來歷,甚至連姓甚名誰都不清楚,只知道這人幾天前才出現,善耆對其禮遇有加,甚至比對程家檉還要敬重許多。今日受了善耆之命,管家便一直守在青瓦小房外,終於等到這人回來,於是急忙派家僕趕來京師警察廳通知善耆。

善耆聽了這個消息,不顧渾身的疲憊,立刻從躺椅里站起,披上外衣,抓起書桌上的布裹,乘坐馬車趕回了王府,直奔寢園。

善耆趕着要見的人,此時正穿着一身淡青色布衣,戴着一頂弧口帽,身形清瘦,容貌滄桑,等候在青瓦小房的門前。

見善耆趕到,青衣先生作了個揖,問道:“肅王爺何事如此着急?莫非監獄那邊出了岔子?”

“監獄那邊還算順利,一切依照先生的吩咐,總算是生擒了劫囚之人。”善耆說道。

“那肅王爺在着急什麼?”

“我們進去說。”

走入青瓦小房,待青衣先生關好房門后,善耆便將手中的布裹放到桌上,打開對角,取出了收繳得來的問天和鱗刺。“先生要找的人,”他說,“眼下已經抓住了。”

青衣先生的眼睛微微一亮:“三年前的那個人?”

善耆點頭道:“正是!”

三年前的一天,善耆辦完公務回府,走進書房看書,卻被兩個突然出現的蒙面人挾住,逼問胡啟立的下落。善耆辨出兩個蒙面人是一男一女,但看不到長相,只是對男蒙面人的眼神印象深刻。當時男蒙面人的眼神凜冽森然,令他後背不由自主地怵然發麻。想不到三年之後,在法務部監獄裏,他竟然撞見了一模一樣的、能令他背脊生寒的眼神。

站在善耆對面的青衣先生,正是銷聲匿跡了多年的胡啟立。

當年睚和眥死後,十二死士全數覆滅,依靠冬青子的掩護,胡啟立得以全身而退,逃離了上海。

失去了十二死士的輔佐,再加上自身腿腳殘疾,胡啟立根本沒有能力與胡客正面對抗。當時胡客正千方百計地搜尋他的下落,他只好擇一偏僻之地,隱形匿跡,暫且躲藏起來。紹興府和天口賭枱的兩次圍殺,都沒能置胡客於死地,反而折損了十二死士,令胡啟立損失慘重,胡啟立需要一定的時間來重新組織人手,積蓄力量,以便再次對胡客發起致命一擊。他認定鱗刺和十字落在了胡客的手上,因此絕不會就此放棄對胡客的追殺。

躲藏對於胡啟立而言,可謂駕輕就熟。當年為了躲避刺客道的追殺,他曾在清泉縣一躲就是二十一年。刺客道青者眾多,且每一個青者都非善類,卻依然尋他不到,胡客和姻嬋以區區二人之力,更別提將他從茫茫人海當中揪出來了。

但是冬青子曾說過,只要鱗刺在胡客的手上,胡啟立總有一天會主動找上門來。

這個期限是三年。

三年之中,胡啟立最初躲藏於一地,後來逐漸在暗處展開行動。他通過活絡刺客界和暗扎子界的人脈,最終與賞金榜的守榜人取得了聯繫,談好了接通賞金榜的賞金。接着他喬裝打扮入京,再入肅親王府,與善耆見面,應允成為善耆府上的門客為善耆竭忠效力。但是他有效力的條件。他不要官位名聲,只要真金白銀,價碼是二十萬兩白銀。

善耆正為如何對付革命黨人劫囚而愁眉不展,胡啟立的到來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當年善耆幫胡啟立接洽南洋商號,胡啟立答應將來會替善耆辦一件事作為回報,所以在了解清楚善耆面對的難題后,胡啟立便開始幫善耆思索對策。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胡啟立就擬定出了一套完備的應對方案,其中明面上使用替身,暗地裏卻提前轉移囚犯,並在保護轉監隊伍的同時於獄中暗設陷阱的萬全之策,令善耆拍案叫絕。

善耆依照胡啟立的方案行事,佈下了天羅地網來對付劫囚的革命黨人。作為回報,善耆親自出面,從位於東交民巷的英商滙豐銀行借款白銀二十萬兩,交予胡啟立使用。取得銀款后,胡啟立立即離京。在離京之前,他從善耆處得知,三年前曾有一男一女潛入肅親王府,挾住善耆逼問他的下落。胡啟立猜到這一男一女是胡客和姻嬋,於是叮囑善耆務必要小心這兩人,並告訴善耆這兩人和他有莫大的淵源,一旦發現兩人的行蹤,務必要告知於他。

胡啟立離開京城后,馬不停蹄地趕去會見守榜人,交付白銀二十萬兩作為賞金,接通了以胡客為刺殺目標的賞金榜。暗扎子人手眾多,眼線廣布,尤其是北幫暗扎子,不乏一些心狠手辣的厲害人物,要對付胡客,暗扎子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胡啟立知道,賞金榜一旦接通,胡客的舒坦日子就算到頭了。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根本用不着暗扎子出手,胡客已經在他接通賞金榜的同時,在法務部監獄裏栽了跟頭。

自從刺客道覆滅后,胡啟立想盡辦法追殺胡客,一是為了解決胡客這個後患,二是為了得到鱗刺,比起前者來,後者更為重要。胡啟立做夢都沒想到,離開四天後再返回京城,他竟在善耆這裏見到了夢寐以求的鱗刺。

這件他朝思暮想渴望得到的妖刃,竟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眼前,正應了那句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人在何處?”胡啟立把目光從鱗刺和問天上挪開,抬頭問道。

善耆答道:“今日劫囚的便是此人,眼下已被擒住,關在法務部監獄裏。”

胡啟立想了想,提出了一個要求:“肅王爺,我想要一張法務部監獄的通行令。”

“通行令就不必了。”善耆明白鬍啟立的意思,當即摘下了腰間的肅王玉佩,“這塊玉比通行令更管用,先生拿着它,法務部監獄和內外城的警廳,大可隨意出入,沒人敢阻攔。”善耆頓了頓,又說,“此人被擒后一言不發,要從他嘴裏挖出革命黨人的消息,恐怕還要指望先生出馬。”

胡啟立點頭道:“我自有辦法讓他開口。”

善耆將肅王玉佩放在桌上,連同鱗刺和問天,一併推到胡啟立的身前,說道:“如此就有勞先生了。”

交代完事情后,善耆離開了青瓦小房。

當善耆的背影融入夜色后,胡啟立合上房門,一瘸一拐地走回桌前。

鱗刺和問天,一黑一赤,靜靜地躺在燭台旁,通體流光,暗芒閃動。異樣的神采蕩漾在胡啟立的眼睛裏,一抹壓抑多時的冷笑,終於在他的嘴角放肆地綻放。

胡啟立拿起了鱗刺,藉助燭光翻來覆去地觀察和摸索。

他很快發現了執柄上的蹊蹺,當即迫不及待地沿着刻紋旋轉,將柄端揭開。他滿含期待的眼神,在柄端揭開之時,剎那間欲焰全熄。

鱗刺的執柄是空的!

和問天等妖刃一樣,鱗刺裏面本該藏有一節竹筒,可擺在眼前的現實卻是空無一物。

胡啟立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要想知道藏在鱗刺內的竹筒去了何處,唯有撬開胡客的嘴巴。

但胡客的脾性如何,胡啟立比誰都清楚。莫說胡客了,即便是刺客道上某個普通青者,要想從其嘴裏掏出丁點東西,都比登天還難。

不過世上人無完人,每個人都有其弱點,胡客也不例外。

這個弱點胡啟立瞭然於胸,他自有辦法讓胡客主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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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殺1905大合集(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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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暗殺1905第三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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