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暗殺1905第二部》(3)
十四號當鋪
另一幅捲軸
十四號當鋪,對外稱“錢記當鋪”,位於長沙府的西街,離醉鄉榭只有兩條街的距離。
第二天天亮后,胡客走進這家頗具規模的當鋪時,當鋪才剛剛開門營業。他是十四號當鋪在今天迎來的第一筆生意。
櫃枱后坐着三個夥計,像沒睡醒似的,全都神情疲憊、無精打采。見來了客人,中間那個夥計隨口問道:“活當死當?”“當”字說完,他張開的嘴沒有閉攏,順勢打了一個哈欠。
“活死當。”胡客吐出了三個字。
三個夥計頓時有些清醒過來了。中間那夥計問道:“我沒聽太清,您說的是……”語氣和之前比起來,客氣了不少。
胡客掏出一節竹筒,丟在櫃枱上,一掌擊碎。
那夥計扭頭對左右道:“你倆先照看這裏。”又對胡客說:“這位客,請隨我來。”他拉開櫃枱右側的小門,領胡客走入了內堂。
十四號當鋪的掌柜,是個體型臃腫的中年胖子。胡客走進內堂時,掌柜正坐在正首方的椅子上,歪斜着頭,心事重重地想着什麼。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見夥計領了一個陌生人走進來。
掌柜像是受了驚似的,猛地站起來:“這位是……”
“活死當的貴客。”夥計小聲應道。
掌柜看了胡客一眼,又問夥計道:“沒把賬本拿來?”
夥計搖了搖頭。
“去去去,回頭再收拾你。”掌柜似乎有責備夥計之意,但當著胡客的面,又不便發作,於是揮手將夥計打發走了。
掌柜沒有請胡客入座的意思,待夥計走後,他立刻露出一臉為難:“這位客,今天實在是對不住了,鋪子裏有些緊要事,做不了您的生意,您改日再來吧。”
胡客卻不請自坐,問道:“什麼意思?”
掌柜支吾着道:“就是鋪子遇上些事,今天只能做普通生意,做不了……做不了道上的生意……您應該知道是什麼事……您就請回吧。”
“出了什麼事?”胡客並不知道掌柜在說什麼。
掌柜微微一愣,說道:“都是生意上的事,遇上一些棘手的問題。”
胡客可不管這些,就算當鋪虧本歇業,他還是要取出姻嬋存放在這裏的東西。他已經後悔發現暗碼紙太遲,如今姻嬋下落不明,他不能容忍再因別的原因而遷延時日。
“去把暗碼紙找出來,”胡客說道,“竹里梅花相併枝。”
掌柜更加為難了,勸道:“這位貴客,您就聽一聽我的勸吧……”
胡客雙眼一抬,瞪視着他。
掌柜頓時收住了話頭。他知道道上的人不好惹,如果把眼前這位主惹怒了,不會有好果子吃。
掌柜正左右為難之際,之前帶胡客進內堂的夥計又走了進來。他手裏捧着一冊賬本,對掌柜說道:“掌柜的,這是分號送來的賬本,您過過目。”
掌柜的臉色微微一變,道:“你之前進來時,怎麼不一塊兒拿來?”一邊說話,一邊伸手接了過去。
夥計露出一臉無奈,小聲道:“之前又沒送來,是剛剛才讓送進來的。”
“去去去!”掌柜又不耐煩地揮手,支走了夥計。
夥計走後,掌柜回頭問胡客:“您存的東西,今天必須要取嗎?”
“必須取。”胡客道。
掌柜嘆了聲氣:“好吧,您稍等片刻。”走了兩步,又回頭問,“您的暗碼……”
“竹里梅花相併枝。”胡客重說了一遍。
掌柜捧着賬本走進了裏屋,片刻后返回,手裏已多了半張寫有字的暗碼紙。
胡客拿出姻嬋留下的那半張暗碼紙,與掌柜手中的半張暗碼紙一合,剛好能拼接成完整的一張。兩張紙上都寫着“竹里梅花相併枝”,筆跡相同,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對上了暗碼,掌柜領胡客走入了裏屋。掌柜走到裏屋的東側,推開了立櫃,立櫃后是一扇嵌在牆壁上的鐵門。掌柜將鑰匙插入鎖孔,打開鐵門,一段向下延伸入黑暗的石階便出現在眼前。
掌柜拉開抽屜,在一堆蠟燭中取了一支,插在燭台上。“請隨我來。”掌柜點燃蠟燭,手擎燭台,彎腰鑽入鐵門,沿石階下到一間地下室里。經過地下室后,迎面而來的是一截漆黑的甬道。隨着燭光的移動,甬道兩側的石壁上,出現了一扇接一扇的小鐵門。這些小鐵門的背後,是一間間存放物件的儲物格。
掌柜在一扇小鐵門前停了下來。他取出鑰匙打開了外層的薄鐵門和裏層的厚鐵門。他沒有點燃壁台上的油燈,而是直接把燭台放置在壁台上,然後轉過身去,急匆匆地走了。他掌管十四號當鋪已有多年,熟悉這條甬道內的一切,就算閉着眼睛,也能熟練地走出去。
漆黑的甬道里,只剩下胡客一個人了。
姻嬋存放在十四號當鋪的東西,此刻就在胡客的眼前,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一截長條狀的白布裹。
白布裹包裹得十分嚴實,用一條紅繩系在中間,繩頭打成了一個蝴蝶結。這是姻嬋的風格,胡客微微一笑。他將姻嬋親手系的蝴蝶結解開,然後層層拆開了白布。
一幅一尺來長的捲軸,逐漸呈現在胡客的眼前。
玉質的軸,軸端缺掉一塊,軸中被雙頭的鬼頭鎖扣住,鎖面上刻有“知及天地”四個字,刻字凹痕里抹有硃砂,在燭光下鮮紅奪目,這些和姻嬋在火車上的描述完全一致。出現在胡客眼前的,正是姻嬋從日月庄封刀樓內盜出的那幅捲軸。
能讓日月庄、刺客道天層和刺客獵人競相爭奪的東西,必有其特殊之處。這一點連胡客都避免不了好奇。
胡客打算一睹究竟。
他可不管什麼“血鎖鬼頭”,直接用問天削斷鬼頭,取下了鬼頭鎖。胡客把燭台移到最合適的位置,然後將捲軸慢慢地鋪展開來。
展現在胡客眼前的捲軸,是以上等蠶絲織成的綾錦織品為底,通體明黃色,因燭光的照耀,倍顯富麗奢華。捲軸幅長約有兩尺,上面只寫了八個字,是八個數字,從右至左,依次為“七三六四四二一六”。
“代碼。”胡客心道。
比起杜心五所說的“專諸者荊軻者”來,眼前的這串數字,更像是道上的代碼。胡客不禁又想:“如此說來,姻嬋在涵元殿裏取出的另外一幅捲軸,就是對應的腳文了。”
胡客檢查了墨跡,又摸了摸玉軸的缺口,最終確定這幅捲軸是一件有些年月的古物。“這兩幅捲軸如果真是代碼和腳文,那它到底藏了什麼信息,能讓天層和那刺客獵人如此重視?”胡客不禁微皺起眉頭,暗暗疑惑。
從杜心五處得到的天道代碼還沒有任何破解的眉目,現在又多了一幅寫有代碼的捲軸,而這幅捲軸的出現,對於如何找到姻嬋起不到任何幫助。胡客的思維有些亂了,他感覺腦袋有些眩暈。
不知為什麼,這種眩暈感還在加重,胡客的腦袋越發昏沉了。
忽然間,胡客變了臉色。他扭過頭,盯着燭台。燭火一忽兒明一忽兒暗,正有節奏地跳動着。瞬間,胡客明白了眩暈感的來源。
這支蠟燭被人動過手腳!
胡客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發現體內並無痛感,只是頭暈目眩。看來吸入的只是致人昏迷的迷煙,而非奪人性命的毒氣。這一點讓胡客稍感放心。
胡客屏住呼吸,不再吸入空氣。他飛快地收捲起捲軸,用拆下來的白布將捲軸縛在背上,然後一口氣吹滅了蠟燭,邁開虛晃的腳步,摸黑走完甬道,走到了地下室里。胡客捂住鼻子換了一口氣,然後沿石階往上走。
當他堅持走完這段石階時,頭腦眩暈得更加厲害了。更為糟糕的是,他發現出口處的鐵門已經被封死。當鋪的掌柜既然要算計他,自然會封死唯一的出口。
胡客推了推,鐵門厚實無比,根本撼動不了分毫。
這迷煙果然厲害,胡客雖然吸入不多,但此時腦袋已昏沉無比,渾身的力氣飛快地流失,雙腿逐漸有些站立不住。他不得不用肩膀倚住鐵門,慢慢地滑坐在了石階上。
胡客抽出問天,讓刃尖一點點地刺入左掌心。刺痛感傳入頭腦,讓胡客的意識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渾身還是乏力。事到如今,胡客別無他法,只有靜候身體的恢復。他把耳朵貼在鐵門上,仔細地聆聽鐵門外面的動靜。
在一道鐵門之隔的裏屋裡,除了十四號當鋪的掌柜外,多出了七個人。
“我把那根蠟燭點燃了,留在了裏面,門也鎖死了。這道門紮實得很,只要被關在了裏面,沒有鑰匙,就是神仙也出不來。”掌柜不無得意地說,他顯然認為自己做成了一件大事,“搗毀了十一家當鋪,我還以為是何方神聖,想不到這麼輕易就入了圈套。既然這人就是你們要對付的主,就該早點讓夥計把賬本送進來。我當時沒見到你們的信號,還以為不是他,差點就打發他走了。”
“我們要對付的,的確不是他。”一個人語氣平靜地說道。
“什麼?”掌柜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不是他?那為什麼……”
“這你就不用管了,”方才說話的人又道,“你把鐵門的鑰匙給我,自行出去吧。”
掌柜原本放輕鬆的神情,立刻又緊張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他小心翼翼地問,“對頭還沒有來?”
那人點點頭,舉在空中的手,一直保持着攤開的姿勢。
掌柜頓時神色凝重,顯得心事重重了。他本以為胡客就是要對付的人,哪知竟然不是。他將鐵門的鑰匙掏出來,放到那人的手中,一邊搖頭,一邊走了出去。
另一個人看着拿過鑰匙的人,問道:“你沒有看走眼吧?”
“我當時就埋伏在街對面,他從我眼前走過,我豈能看得走眼?”那人瞪了質疑他的人一眼,將鑰匙放入懷中,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張摺疊過的紙。他將紙展開,原來是一張畫像,上面繪了一個人的臉,其五官容貌,正是胡客。那人道:“此人是道上的公敵,各地青者尋了他兩個月,始終不見蹤影。今日他突然撞上門來,正是現成的便宜,豈能再放他跑掉?”
“可我們這番佈置,原本是打算對付那個人用的。”這時另有一人說道。
“湖南省境內有四家當鋪,那個人未必會到十四號當鋪來,就算他真的要來,也未必是在今天。”那人說道,“退一步講,即便那個人現在殺來,我們七個人聯手,還奈何不了他?”
其他六個人聽了這話,都不言語,回想這一個月內發生的種種奇事,不禁憂心忡忡。
當初胡客在九龍道上宣佈脫離刺客道后,屠夫受領任務,北上京城,打算抓住姻嬋來誘殺胡客,但未能成功。此後天層發佈刺殺令,繪製胡客的畫像,讓串人交給每個兵門青者,一旦遇上畫中人物,便格殺勿論。但此時胡客已乘坐“信雄丸”號去了日本,兵門青者在國內自然尋找不到胡客的蹤跡。為了找出胡客並取之性命,天層緊接着又發佈了競殺令。
但競殺令剛剛發佈,刺客道卻連生劇變。
先是直隸境內的三家當鋪被人一把火燒為平地,掌柜、夥計及一位取物的毒門青者被殺;接着河南省境內的四家當鋪遭遇了同樣的命運,掌柜、夥計及兩位兌換刺幣的兵門青者被殺;然後是湖北省境內的四家當鋪,同樣被大火燒成灰燼,在掌柜和夥計喪命的同時,一位兵門青者也連帶着葬送了性命。
短短一個月內,刺客道先後有十一家當鋪被人燒毀,四位青者被殺,掌柜和夥計無一生還,對頭卻始終沒有顯蹤露跡,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聖。
這件事非同小可,天層自然不會坐視不管。因十一家當鋪是自北向南遭遇厄難,按這樣的順序,接下來將要遭殃的,要麼是湖南省境內的四家當鋪,要麼就是江西省境內的三家當鋪。所以天層召集江南一帶的兵門青者,分為七撥,趕往湖南省和江西省,分別駐守於各家當鋪,以伏擊這位肆無忌憚搗毀當鋪的神秘對頭。
在湖南省境內,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長沙府的十四號當鋪、靖州的十五號當鋪和郴州的十六號當鋪均已埋伏妥當,到位的兵門青者均森嚴戒備,嚴陣以待。
負責長沙府十四號當鋪的七個兵門青者,在當鋪的裡外設下埋伏,已經候了有四天三夜。雖然一直相安無事,但若按照自北向南的順序,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和長沙府的十四號當鋪首當其衝,危險係數最高,而這個神秘的對頭,在搗毀當鋪的同時,還能先後擊殺四位青者,且不露行蹤,自然是厲害角色。所以當那人誇下海口時,另外六個青者都是不言不語,暗暗地擔憂。
那人卻一臉自信。他走向鐵門,將鑰匙插向鎖孔。
斜刺里忽然伸來一隻手,將他的手腕抓住了。
阻攔之人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取姓胡的性命。”那人說道。
“我們還不知迷煙是否起了作用,貿然開門,恐有不測。”
“他沒來敲打鐵門,定是中了迷煙,暈了過去。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你沒聽說胡客的事嗎?”阻攔之人說道,“我曾親眼見他一口氣連殺十多個青者,而且聽說屠夫親自出馬,都沒能拿下他。如果他是裝暈,騙我們開門,只怕你這鑰匙一擰,丟性命的可就不是他了。”
那人看着阻攔之人,目光中露出鄙夷,冷冷地笑道:“你害怕了?”
阻攔之人道:“我豈會害怕?我只是覺得,與其現在開門,不如先關他三天五日,餓他個半死不活,到時候再開門收拾他,自然不費吹灰之力。”
這一提議無疑是最為穩妥的辦法,另外五個青者聽了,都紛紛點頭,以表贊同。
六對一,那人知道,今日這扇鐵門無論如何是打不開了。他嘴角輕蔑地一揚,說道:“那‘奪鬼’的競殺令怎麼算?”
“今日困住胡客,的確是你居首功。”阻攔之人說道,“不過最終該怎麼算,那是天層的事,我等又豈能左右?”
“那好,就依你之言,先關他個三五日。”那人說道,“不過你也說了,困住姓胡的,我當居首功,這鐵門的鑰匙,自然該由我來保管。”那人說完,也不管其他六人同意與否,直接將鑰匙攥在拳心,哼了一聲,大步走出了裏屋。
剩下六人相視一眼,都各自散了,回到自己負責的埋伏點。胡客的突然出現,只能算是插曲,那位專尋當鋪麻煩的對頭還未現身,七個青者都不敢掉以輕心。
刺客獵人
鐵門雖然厚實,但胡客將耳朵緊貼在上面,還是能聽見裏屋內的對話聲。
胡客自回國后,便一刻也不停歇地趕往長沙府。他從盧溝橋乘火車南下,所以沿途刺客道多家當鋪被夷平的事,他一直不知道。裏屋內七個青者的對話中,也未提及當鋪之事,只是提到要對付另一個人,只不過因為胡客是道上的公敵,突然現身於十四號當鋪,這才遭遇了算計。
胡客連續用問天扎刺左掌,以保持頭腦的清醒。他原本已蓄勢待發,要在鐵門打開之際,一舉擊殺門外的七個青者,但這些青者臨時改變主意,讓他一番算計落空。胡客聽到要關自己三五日時,緊繃的神經終於一松,待七個青者相繼離去后,裏屋內徹底恢復了安靜,胡客再也聽不到半點聲響時,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精神和力氣,頓時飛快地散去。
胡客不再用問天扎刺自己,他割下一片袖口,纏在左掌的傷口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心神一松,便如同水閘放開,眩暈感立即似洪水般鋪天蓋地席捲而來。胡客頭腦昏沉到了極點,終於支撐不住,失去了意識……
在黑暗陰冷的地底下,胡客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當他清醒過來時,周身被寒冷包裹,感受不到一絲暖意。鐵門的陰寒,讓他右側的肩膀凍得刺骨,幾乎已經失去了知覺。
吸入的迷煙已經失效,現在胡客的頭腦已徹底清醒。他用手撐着鐵門,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遲鈍的身體,全身的骨骼噼噼啪啪一陣脆響。
石階地道里漆黑無光,睜開眼睛與閉上眼睛沒什麼兩樣。胡客憑雙手摸索到鐵門的邊縫,將問天的鋒刃插入,試圖削斷鎖栓。但這道用來保護儲物甬道的鐵門實在太過厚實,問天雖然鋒利,卻只是一把弧形匕,刃長不過三寸,根本無法觸到鐵門另一側的鎖栓。
徒勞了一陣,胡客放棄了。
從練殺山走出來后,尤其是“出刺”的兩年裏,胡客縱橫四海,無人能擋。暗扎子拿他沒辦法,御捕門拿他沒辦法,刺客道同樣拿他沒辦法。然而現在他卻在一道鐵門前一籌莫展。
胡客在黑暗中苦笑。
如今之計,只有堅持到外面的青者開門了。只不過等到那時,他必定饑渴交困,想對付七個養精蓄銳的兵門青者,恐怕有心無力。
胡客以為自己真的要在地道里等上三五天,哪知他醒過來后,竟連一個時辰也沒有等到。
他坐在石階上,一會兒擔心姻嬋,一會兒暗想代碼,一會兒又思索對策。他感覺時間沒過去多久,忽然間,一陣金屬的摩擦聲在身後響起。
那是鑰匙插入鎖孔所發出的刮擦聲!
胡客原本鬆弛的神經,瞬間便緊繃了起來。他一弓身暗伏於門側,問天刃口向外,豎在胸前。
鎖栓彈開的聲音響過,鐵門向內拉開了一道縫,一絲光亮投射了進來,沿着石階躥向黑暗的地下室里。
胡客弓彎的身子如一張待發的勁弓。光亮出現的一瞬間,這張勁弓便迫不及待地彈射了出去!
胡客沉下肩膀,撞開鐵門,問天迅猛無比地刺出!
鐵門外是一盞燭火,燭火后是一道黑影。那黑影似乎早有準備,在擰開門鎖之後,不等胡客撲出,便已向後跳開了數步,同時嘴裏發出了低沉的嗓音:“是我。”
聽這說話聲,乃是那個阻攔開門、提議關胡客三天五日的青者。
胡客沒有收招,問天繼續進擊,直到抵在那黑影的胸前時,方才停住。
問天沒有刺下去,因為那青者不閃不避。胡客知道,這青者打開鐵門,看樣子是故意放他出來。
黑影舉起了燭火,一張四方臉出現在了光亮下。
胡客立刻認出了眼前的這個青者。
陸橫,綽號“趙客”的使吳鉤的青者。在九龍道前的果林中,胡客曾與之對決,並饒過其性命。
“跟我來。”陸橫也不多說什麼,將鐵門關上,滅了燭火,轉身就走出了裏屋。
陸橫在道上頗有俠名,若非如此,當日在果林中,胡客也不會放過他的性命。胡客摸了摸後背,確定捲軸還縛在背上,便快步跟上了陸橫。胡客並不信任陸橫,但他出了鐵門,便如蛟龍出了淺灘,縱入了大海,陸橫即便有什麼陰謀詭計,他也絲毫不放在眼裏。
此時已是深夜,四下里燈火全無,寂靜無聲。
胡客沒想到自己竟然昏迷了一整天,那迷煙的效果果然厲害。
陸橫在前引路,在內院裏左轉右折,很快來到了當鋪的後門。
“你走吧,”陸橫拉開後門,“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為什麼?”胡客邁過門檻,回過頭來看着陸橫。
“我陸橫從不欠人恩情,你放我一回,我便救你一次。”陸橫抓住把手,準備將後門關上了,“下次再見面時,你我便是敵人。”
在關上後門之前,陸橫決定再告訴胡客一件事。
“天層已經發佈了競殺令,此次兵門的‘奪鬼’之爭,最後一關將以你為目標。你只要在國內一現身,競殺便正式開始。你此去必定多事,好自為之。”說完這句話,陸橫雙手一合,後門在輕微的吱呀聲中關上了。
送走胡客后,陸橫悄無聲息地走過內院和內堂,向當鋪的正門走去。
在正門的右側,牆根處一動不動地斜躺着一人,正是那原本掌管鐵門鑰匙的青者。
白天裏,當那人準備打開鐵門時,陸橫加以阻攔,並提議先關胡客三天五日,待胡客有氣無力之時,再取胡客的性命。陸橫此舉,意在救胡客的性命,如果當時打開了鐵門,吸入迷煙的胡客,恐怕難以對抗這幾個青者。等到入夜後,輪到陸橫和掌管鐵門鑰匙的青者把守當鋪的後門和正門時,陸橫偷偷地溜到正門,襲擊了掌管鑰匙的青者,將其打暈,摸走鑰匙,到裏屋放走了胡客。現在他返回正門,是打算將鑰匙放回那青者的衣袋中。這樣一來,他偷偷放走胡客的事,便神不知鬼不覺了,等到三五日後打開鐵門,胡客早已經不知去向。
陸橫俯下身,拿鑰匙的右手伸向昏迷在地的青者。
他的手伸出一半,卻忽然僵在了空中。
他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尖,嗅到了一股血腥氣。
這股血腥氣來自身前。
陸橫的手原本伸向那青者的衣袋,卻順勢一轉,落在那青者的咽喉處。
觸手的地方,濕漉又黏稠。那青者的咽喉上開了一道口子,鮮血尚有餘溫,是剛剛死去不久。
在這萬籟俱寂的黑夜裏,陸橫的後背忽然一陣發寒。
陸橫站起身來,將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吹出了尖厲的哨聲。
當鋪內院裏,好幾間房同時亮起了光。先是三個青者衝出了房間,接着是掌柜和三個夥計,最後是陸橫趕回到了內院。
“‘蠍子’死了!”陸橫喘着粗氣說。他所說的“蠍子”,正是那掌管鐵門鑰匙的青者。
“還有兩個人呢?”陸橫看着眾人,忽然發現少了兩個青者。
未到場的兩個青者,所住房間位於內院的西側。陸橫當即朝西側飛奔而去。另外三個青者緊隨其後。掌柜和三個夥計猶豫了一下,不僅沒有追上去,反而躲回了房間裏。掌柜關上房門,推來桌子擋住,然後從衣櫃裏翻找出一把鐵劍,透過門縫注視着外面的動靜。三個夥計或拿凳子,或拿硯台,或拿花瓶,又驚又怕地躲在掌柜的身後。
陸橫趕到時,兩個青者的房間均房門大敞,其中一間房裏傳出了輕微的動靜。陸橫雙手一提,摘下腰間的吳鉤,朝傳出動靜的房間奔去。
還未沖入房門,漆黑的門內忽然掠出一陣疾風,一柄短刀迎面飛來!
陸橫正全速前沖,險些撞在刀尖上,好在他反應夠快,斜着一個滾身,堪堪避過了短刀。
但緊隨在他身後的一個青者卻沒這麼走運,被短刀不偏不倚地刺入胸口,透入了心臟。
清脆的嘩啦聲響起,那短刀的尾部連着一條鎖鏈,鎖鏈一帶,短刀便從青者的胸口拔出,飛回了房內。一道黑影自房門內快步走出,提着鎖鏈的右手斜向一擺,短刀在空中兜了一個旋,再一次擊向陸橫。
兩把吳鉤一合,陸橫將全身的力氣用到了吳鉤上,試圖擋下這迅疾無比的一擊!
然而這一擊實在太過霸道,加之短刀質地精純,兩把吳鉤抵受不住,頓時折成數段,連帶着震傷了陸橫的雙手。
旁邊傳來“嘭”的一聲,直到此時,方才胸口中刀的青者,才撲倒在了地上。
另外兩個青者分持宿鐵刀和銅口短刃,一左一右,朝那黑影夾攻而去。
黑影右臂再一擺,鎖鏈刀凌空劈回,在空中飄忽不定地一轉,兩個青者頓時身首異處,腳底下兀自前沖數步,方才撲倒於地。
眨眼之間,除陸橫外的三個青者,均在一招內便丟了性命。自認為闖蕩江湖多年也算見多識廣的陸橫,在這一刻竟然有一種心膽俱裂的感覺。他從未這般恐懼,那種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恐懼,即便是年少時孤身一人在荒莽的練殺山中,也未曾如此。
面對如此厲害的對手,陸橫自知今夜難逃一死。在死之前,他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你到底是誰?”這是他臨死前最想弄清楚的問題。
黑影沒有答話,右臂再一次動了。
剛剛奪走三條性命的鎖鏈刀,第三次勢夾勁風,奔着陸橫的面門而來。
吳鉤已斷,陸橫無法擋住這一擊。他站在原地,不躲不閃,事實上他也沒有躲閃的機會。他閉上了眼睛,準備領受一死。只不過死前不知取命的主是誰,甚至連其長相都沒看見,實在死得心有不甘。
但他卻沒有死。
因為在千鈞一髮的時候,陸橫的身後忽然躥出了一人!
伴隨震耳欲聾的撞擊聲,有金屬碰撞出的火花飛濺在陸橫的眼前。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走!”
那是胡客的聲音。
胡客沒有離開十四號當鋪。在陸橫走後,他用問天插入後門的門縫,削斷木製鎖栓,重新潛回了當鋪。
胡客雖然是刺客道的青者,但他卻不是冷漠無情的殺人機器,否則他也不會和姻嬋私拜天地、結成夫妻。相反,他一向恩怨分明。他心中記着每一個對自己有過恩情的人,也從來不會忘記報還每一段仇恨。他被關在地底下一整天,險些將命送在此處,他不會因為陸橫的一時善意而放棄對其他青者的尋仇,尤其是“蠍子”。他之所以等陸橫走後才偷偷地潛回,是不想當著陸橫的面報仇。當然,他也想弄清楚,陸橫等七個青者埋伏在十四號當鋪,到底要對付什麼人物。
只是胡客沒想到,他剛潛回當鋪,卻發現有人已經搶在他的前面動了手。
胡客認出了那把在一招之內便接連奪去三個青者性命的鎖鏈刀。他也曾在這把鎖鏈刀下吃過虧。他後背上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一輩子都將留在那裏。他知道這使鎖鏈刀的黑影,便是當日在瀛台交過手的刺客獵人。
胡客用問天替陸橫擋下了致命的一擊,隨即朝使鎖鏈刀的黑影撲殺過去,妄圖近身攻擊。但那刺客獵人不給胡客機會,胡客只近了兩步,便被鎖鏈刀逼退了回來。胡客深知這刺客獵人的厲害,一旦不能近身,便且戰且退,向內院的中央地帶退去。
陸橫死裏逃生后,飛奔回內院,將幾間房內的被褥全都搬到內院的空地上,堆在一起,放火點燃。黑暗的環境對使遠距離兵器的人極為有利,正因為如此,方才三個青者才連一招都走不過,便成了鎖鏈刀的刀下亡魂。所以陸橫用最快的速度燃起一堆大火,使得胡客能夠看清鎖鏈刀每一次攻擊的方向和角度,以便於胡客應敵。這堆大火,也讓陸橫終於看清對頭的樣子。讓他驚訝的是,對面使鎖鏈刀的,竟然是一個女人。
陸橫一腳踢開掌柜房間的門,喝道:“拿兵器來!”見掌柜手中正好有一把鐵劍,二話不說便奪了過來,殺回戰局之中,助胡客一臂之力。
二人聯手,局面也沒有好轉多少。
那刺客獵人雖然是女流之輩,身手卻極為罕見,以胡客的能力,勉強能對敵一陣,陸橫則在三兩招內便折了手中鐵劍,緊接着大腿上又挨了一刀。但陸橫此時已紅了眼,絲毫不顧腿上的傷勢,見角落裏放着一把花鋤,當即取來,又向那女人攻去。
胡客生平沒有遭遇過如此強勁的對手,換在以往,他定然遇強則強,有心要拚死一戰。但此時他卻異常冷靜。他心中明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極有可能就是當日跟蹤姻嬋的人,眼下姻嬋是生是死,下落如何,恐怕都要着落在這個女人的身上。
胡客避開鎖鏈刀的一記橫掃,退到火堆旁,左手從後背上抹過,取下從當鋪里獲得的捲軸,大聲說道:“你還要不要這東西?”他的左手伸向火焰,火苗翻騰跳躍,幾乎就要燒到他手中的捲軸——那幅姻嬋從日月庄封刀樓內盜出的寫有一串代碼的捲軸。
當日在瀛台的涵元殿,那女人得到藏於後殿的捲軸后,曾威逼姻嬋交出另外一幅。此時胡客手中拿着何物,她一眼便看了出來。
她邁開腳步,徑直朝胡客走來。她的右手看似隨意地一揮,鎖鏈刀如離弦之箭,擊向右側,正中撲來的陸橫的另一條腿。陸橫慘叫一聲,跌倒在地,手中舉起的花鋤砸在石板地上,擊得石屑橫飛。
制衡
“再走一步,我便讓它化為灰燼!”胡客厲聲說道。
“原來這捲軸在你的手裏,”在距離胡客兩丈遠的地方,那女人停下了腳步,“把它給我,我可以饒你不死。”
“告訴我姻嬋的下落。”胡客道。
“你說毒門那個女人?”那女人微微冷笑。
胡客右手一伸,捲軸又向火焰挨近了一分:“她現在何處?”
“城東如歸客棧,天字一號房。”那女人倒是痛快,不在言語上做任何磨蹭,直接就說出了姻嬋的下落。
“當真?”胡客不敢輕信。
“信與不信,那是你的事。”
胡客又問:“你可有傷害她?”
“我要從她嘴裏逼問捲軸的下落,你說呢?”那女人冷笑道。
這陣冷笑猶如冰冷的刀子,在胡客的心上寸寸割過。“若她有三長兩短,”胡客冷言道,“我定叫你十倍償還!”
胡客能讓那女人停下來,完全是因為身旁有一堆火,一旦他離開火堆,那女人立刻便會動手硬奪捲軸,所以他不敢親自前往如歸客棧。更何況,他也不確定那女人的話是真是假,不確定姻嬋是否真的在如歸客棧。
城東的如歸客棧,與十四號當鋪只相隔了不到兩條街,不算太遠。胡客扭頭看着陸橫,問道:“你還能走嗎?”
陸橫的兩條腿均受了傷,但他卻強撐着站了起來,應道:“腿又沒斷,如何不能走?”
“幫我做件事。”
陸橫知道胡客要說什麼。“如歸客棧,天字一號房。”他說道,“你放心,你剛才又救我一次,我替你走這一趟。如果她在如歸客棧,我就救她出來,勸她到安全處暫避,我也不回來了。如果她不在那裏,我就回頭來找你。”說罷,他忍痛邁腳,向正門走去。
“如果你救到了她,讓她去老地方等我。”胡客道。
陸橫點了點頭,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光照的範圍,消失在了黑暗裏。
“現在可以給我了吧?”那女人說道。
胡客不會輕易讓步:“等證明你沒騙我,我自然會給你。”
那女人忌憚胡客真會燒毀捲軸,不敢逼得太急,所以站在原地不敢往前。她看了一眼正在逐漸變弱的火焰,心中冷笑。
胡客自然也知道這一點。被褥已經燒了大半,火焰已開始有變弱的趨勢。一旦火焰小到一定程度,不足以瞬間燒毀捲軸時,這女人便會動手搶奪。
胡客緊盯着那女人,尤其是她把持鎖鏈的右手,以便隨時作出應對,同時眼角的餘光瞥向火焰,留意火焰的變化。
這般僵持了一盞茶的工夫,仍然不見陸橫返回。陸橫即便腿上受傷,也早應該走到如歸客棧了。如果陸橫返回,說明沒有找到姻嬋,如今不見他返回,想必那女人沒有說謊,姻嬋的確是在如歸客棧的天字一號房。
火焰越發弱小,再等下去,那女人就要動手了。
胡客腳底下開始挪動了。他往後退了幾步,忽然說道:“拿去!”右手一拋,捲軸在空中打了兩個旋,不偏不倚地落向火堆。
那女人一直緊盯着胡客。她見胡客往後挪步,知道胡客是要退到鎖鏈刀的攻擊範圍之外。待見胡客拋出捲軸時,她本想搶上兩步,用鎖鏈刀攻擊胡客,不料胡客卻將捲軸拋向了火堆。她當即右手一擺,鎖鏈刀向捲軸飛去,趕在捲軸觸碰到火焰之前,用鎖鏈掃中捲軸,使捲軸偏離火焰。
胡客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他佯裝後退,給那女人他準備要逃離的假象,讓那女人做出錯誤的判斷,然後拋出捲軸,誘使那女人掃出鎖鏈刀去救。在鎖鏈刀即將掃到捲軸的瞬間,胡客腳踝忽然一扭,不退反進,趁勢衝過火堆,搶到那女人的身前,問天如暴風驟雨般攻向那女人的周身要害。
鎖鏈刀在外,根本來不及回救。面對胡客的突然襲殺,那女人用極快的反應速度,腳底連退,避開胡客的前面幾擊。但問天一旦近身,威力劇增,胡客更是遇強則強,問天越攻越快。那女人雖然連續避開數次攻擊,但最終未能倖免,右腿、腰側和左肩接連被刺中,隨即面部一涼,問天從她的眼角斜着劃過!
那女人飛起一腳,踢中了胡客的腹部,隨即貼地滾出丈遠,鎖鏈刀已經將捲軸掃到地上,隨即裹挾着厲風,朝胡客迎面擊來!
胡客架起問天抵擋,錚地一聲爆響,火星四濺!
此時那女人鎖鏈刀回手,已無法再近身。胡客牽挂姻嬋,見好就收,趁機退走。
那女人想要追趕,但右腿的刺傷足有兩寸深,傷及到了筋骨,追出三四步后,右腿劇痛難當,便知追趕不上了。她左眼的視線逐漸模糊,臉上多了一道三寸長的傷口,整個左半邊臉已然鮮血淋漓。
她怒從心起,瞥見旁邊一間房裏有人,當即進入那間房,將當鋪的掌柜和三個夥計一併殺了,接着放了一把大火,將十四號當鋪燒毀。
站在火勢滔天的當鋪外,她左手拿着捲軸,右手握着鎖鏈刀,披頭散髮,滿身是血,如魔似鬼,彷彿剛從十八層地獄裏走出。
在她的心中,仇恨的火焰,正如她身前十四號當鋪燃起的衝天大火一般,正越燒越烈!
胡客趕到如歸客棧,衝上了二樓。
天字一號房的房門敞開着,胡客當即沖了進去。
胡客看見了三個人,兩個是客棧的夥計,正圍在床邊,另有一人躺在床上,卻是陸橫。
陸橫的雙腿被鎖鏈刀所傷,傷勢十分嚴重。他沒給傷口止血,便強撐着走到了如歸客棧,不顧客棧夥計的阻攔,闖進了天字一號房,哪知房內卻空無一人。
他知道那女人說了謊,本想即刻趕回十四號當鋪通知胡客。但是他一路流着血走到如歸客棧,已經失血過多,加上見客房內空無一人,心裏頓時起急,當即頭腦一暈,倒在了客房裏。客棧的夥計怕出人命,趕緊跑去叫大夫,另有兩個夥計留下來看着陸橫,就怕陸橫死在了房內。隨後,胡客便闖了進來。
“這間房之前誰住過?”胡客喝問兩個夥計。
沒見到姻嬋,使得胡客臉色兇狠,語氣咄咄逼人。兩個夥計見到胡客的樣子,心裏不由自主地發憷,不敢不答。一個夥計說道:“沒有人住,這……這是間空房。”另一個夥計指着床上的陸橫道:“這……這不是我們乾的……這男的不曉得是誰,他是受了傷衝進來的,我們……我們攔都攔不住。”
胡客知道上了那女人的當,姻嬋不在如歸客棧!
那女人很可能立馬便會追來。胡客沒有做任何的停留,背起昏迷不醒的陸橫,快速離開了如歸客棧。
當他走出如歸客棧時,十四號當鋪的方向已經出現了火光。
胡客將陸橫背到了一家偏僻的醫館,敲開了醫館的大門。大夫是個有醫德的人,大半夜被人吵醒,原本心情不爽,但一見到陸橫的傷勢,趕緊幫忙將陸橫抬到桌子上,打來一盆清水,給陸橫清洗傷口,然後上藥止血。
趁大夫忙着治傷,胡客悄悄地離開了醫館。
姻嬋依舊下落不明,胡客不得不再去尋那刺客獵人,儘管他並不想與那女人再打一回交道。
沿着原路返回,趕到十四號當鋪時,當鋪已經燒成了灰燼,街上圍滿了救火和看熱鬧的人。
胡客尋了幾個圍觀者打聽,都說沒見過那樣一個女人。
胡客又在附近幾條街轉了轉,也沒有發現那女人的蹤跡。
等到胡客返回醫館時,陸橫已經從昏迷狀態中醒過來。只不過他失血過多,臉上一片蒼白,加上渾身無力,只能躺着靜養。
胡客迫切地想找到姻嬋,所以他不管陸橫精神委頓,便直接問陸橫如歸客棧的事。陸橫搖頭,說客房是空的,沒見到任何人。胡客又問設下埋伏對付那刺客獵人的事。陸橫強打起精神,將一個月來十一家當鋪接連被毀的事說了。
“莫非她沒有抓住姻嬋,所以不知道捲軸存放在哪一號當鋪,這才自北向南,挨家挨號地搜尋?”胡客聽了陸橫的講述,暗暗猜測,“又或是姻嬋雖被她抓住,卻死活不肯透露捲軸的下落,她才不得不如此?”
儘管擊傷了那女人,但胡客既沒有找到姻嬋,也沒有保住捲軸,可以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反觀那女人,算上十四號當鋪,她花去一個月的時間,從北往南總共搗毀了十二家當鋪,儘管最終被胡客所傷,甚至毀去了半邊面容,但終究得到了自己苦苦尋找的東西。這樣細算起來,當鋪里的那一場爭鬥,到底還是胡客輸了。
胡客想找到姻嬋,必須從那女人的身上下手,除此之外,他還要想辦法奪回那幅捲軸。姑且不說那幅捲軸是姻嬋差點丟掉性命才盜來的東西,就是對胡客個人而言,他也必須要弄明白那幅捲軸里到底暗藏了什麼信息。當初閻老頭的信中,用匿尾的“知及天地,善達里表”八個字,指引胡客去袁州府的日月庄。胡客本打算守殺一結束,便走一趟袁州府,如今也沒這個必要了。胡客幾乎可以斷定,閻老頭指引他去日月庄的目的,就是要他奪取這幅捲軸。一來這幅捲軸用鬼頭鎖鎖住,鎖面上刻有“知及天地”四個字,暗合閻老頭信中的匿尾八字;二來捲軸上寫有一串代碼,那是刺客道隱匿信息的方法,說明這幅捲軸與刺客道有着某些關聯;三來刺客道天層和那刺客獵人千方百計要得到這幅捲軸,想必它裏面暗藏的信息,一定極為重要。胡客實在想不出,除這幅捲軸外,日月庄還能有什麼東西,值得閻老頭在信中留下暗語,讓他去尋找。閻老頭在信里提及了鱗刺,如若這幅捲軸真的與千百年來下落不明的鱗刺有關,那引起多方的爭奪,也就想得通了。總之無論如何,胡客必須要找到那女人。
但那女人行蹤詭秘,她在一個月內連續搗毀十一家當鋪,刺客道竟然沒能掌握她的行蹤,最終不得不採取最笨的法子,在湖南省和江西省境內的七家當鋪全都布下埋伏。如今那女人不知去向,恐怕難以再尋到她。
不過胡客自有辦法。
第二天天剛亮,將陸橫留在醫館養傷后,胡客便一個人來到了湘江碼頭。
胡客已經思慮周全。
毀掉十四號當鋪后,那女人無非只有兩種選擇:一是留在長沙城內治傷,二是即刻離開長沙城。
胡客相信那女人會選擇後者。
十四號當鋪被大火焚盡,這消息一旦傳出去,埋伏在其他幾家當鋪的兵門青者,必定會火速趕來長沙。那女人有傷在身,肯定不想被眾多兵門青者纏上,再加上她已經得到另外一幅捲軸,目的已經達到,所以她一定會儘快離開長沙城。
胡客判斷出那女人的動向,接下來就是判斷那女人離開長沙城的方式。
那女人的右腿被問天重傷,絕不可能步行,面容被毀,也不大可能騎馬招搖過市,而且渾身的傷勢也經不起顛簸。為了避免傷勢加重,那女人只有選擇坐船或者乘坐馬車。長沙城內只有一處碼頭,所以胡客一大早便趕來了這裏。上次胡客和姻嬋從長沙府趕去漢口時,便是在湘江碼頭上包的船。
在湘江碼頭,胡客打聽到了想要的消息。
有船家說,天還沒亮的時候,的確有人來叫過船。
“是個女的,裹了黑色的面紗,腿腳也不大靈便。”那船家一邊回想,一邊說道,“我記得清楚,她一開口就說要去上海,把我給嚇住了。”
“上海?”胡客略微愣了愣。這船家所描述的,應該就是那刺客獵人。只不過她從北方而來,如今得了捲軸,不回北方去,為何要去上海?
“水路生意都是劃了地界的,我們長沙的船最遠只能跑到荊州和漢口,上不能到重慶,那是袍哥的地盤,下不能過九江,否則就是跟青幫搶生意,更別提上海了。”那船家說道,“所以那女的一說要去上海,我們這裏沒人肯接這活兒,也沒人敢接。”
“然後呢?”胡客問。
“然後啊?然後那女的就走了啊。”
“她沒有坐船?”
“沒有。”船家搖頭道。
胡客離開了湘江碼頭,往位於城北的風順車行趕去。
長沙城內的車行只此一家。在這裏,胡客同樣打聽到了那女人的消息。
“是有這麼個女的來過,”車行的工人回憶道,“那時候我們還沒有開門,她把門叫開,說要去上海,可我們風順車行的車沒跑過那麼遠,所以不肯租。她就直接掏錢買了一輛馬車,自己駕着走了。”
“走了多久?”
“天快亮的時候走的,”工人說道,“算起來,快有一個半時辰了吧。”
“她買了哪種車?”
“跑遠途的上等車,就是那種!”工人指着不遠處停放的一排馬車,說道,“這是我們風順車行最好的馬車,外廂上了黑漆,輪子也包了鐵皮,裏面坐着也舒適,車廂的背面還有我們風順車行的標記,如果出了問題,隨時可以來退換。”
胡客並不購買馬車。他在風順車行買了一匹馬,騎馬出了長沙城的東門。
走陸路去上海,須沿着正東方向的官道走。胡客沿着這條官道一路打聽,終於在一家路邊茶鋪打聽到確實有這樣一輛馬車經過。
證實沒有追錯方向後,胡客當即快馬加鞭,縱馬向東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