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中國哲學常識》(20)

第一百零四章《中國哲學常識》(20)

佛教

佛教的輸入時期

佛教輸入中國,大約在西漢時代,其正確年代已不可考了。我們所知道的有幾點:(一)到東漢明帝永平八年(紀元65),楚王英已奉佛教,佛教的名詞已有三個(浮屠、伊蒲塞,桑門)見於皇帝的詔書中了。(二)恰恰一百年後(165),桓帝在宮中祠浮屠、老子,佛教已進了皇宮了。(三)次年(166)即有襄楷上疏論宮中祠浮屠、老子之事。襄楷是個儒教方士而信奉琅琊人宮崇的太平道教的,他的疏中兩次引用《四十二章經》,可見《四十二章經》在那時已流行了。(四)約當獻帝初年(190),丹陽人笮融在廣陵、彭城一帶割據,大起浮屠寺,以銅為像,有重樓閣道,可容三千餘人,“悉課讀佛經,令界內及帝郡人有好佛者,聽受道,復其他役,以招致之。由此遠近前後至者五千餘人。”這可證長江流域已有佛教。(五)同時交州有牟子博作《理惑論》,為佛教辯護,屢稱引佛經,可證其時極南方與印度交通便利,佛教已大流行。

參看梁啟超《佛教之初輸入》(《梁任公近著》第一輯中卷),梁先生此文辯《四十二章經》及《牟子理惑論》為偽書,證據殊不足。看周叔迦《牟子叢殘》。

看《後漢書》《楚王英傳》;又《襄楷傳》;又《陶謙傳》。笮融的事,《三國志》(吳書四)《劉繇傳》最詳,梁先生未考。

一二世紀中,佛書譯出的都是小品,文字也不高明(《四十二章經》是例外)。到三世紀時,吳有支謙等,晉有竺法護等,譯經很多,文字也因中國助手的潤色,大致都可讀。這時代正是中國士大夫愛談《老子》《莊子》的時代,佛教的思想說空破有,以寂滅為歸宿,正合當時士大夫的風尚。所以在三四兩世紀之中,佛教思想漸漸成為上流社會最時髦的思想。

看梁啟超《佛典之翻譯》。

看《高僧傳》卷一及卷四。

四五世紀之間,佛教出了三個很偉大的人物,遂在中國建立下了很深厚的基礎。這三人是道安(死385年)、鳩摩羅什(死409年)、慧遠(死416年)。道安有三大貢獻:第一,他註釋舊譯諸經,使文理會通,經義明顯。第二,他撰佛經的目錄,使後世可考據。第三,他制定僧尼軌範,垂為中國佛教的定則。他的高才博學,受當時的學者崇敬,也抬高了佛教的地位。

看僧祐《出三藏記》中所收道安的經序。

看《高僧傳》(五)《道安傳》。

鳩摩羅什是印度種,生於龜茲,少年博學,名滿西域。呂光破龜茲(383年),同他到涼州,住了十八年,姚興征服呂氏,請他到長安(401~402年)。他在中國先已住了近二十年,已通漢語,到長安后遂大興譯經事業,指揮門下名僧數百人,在八九年中(402~409)譯出經論三百餘卷。他的最大貢獻在於他的譯筆明白曉暢,打破當時的駢儷文體,創出一種樸素流利的語體,不加藻飾,自有真美。他譯的《法華經》《維摩詰經》《思益所問經》《般若經》《金剛經》《遺教經》《禪法要解》《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等,至今一千五百多年,還是最可讀的名著。他的弟子如僧睿、僧肇等,都成為大師。

看《高僧傳》(二)《鳩摩羅什傳》,又(六至七)道融、僧睿、僧肇等傳。看胡適的《白話文學史》。

慧遠本是儒生,通儒書及老莊,二十一歲才出家,師事道安。後來他南遊,開闢廬山,成為南方佛教一大中心。他招致外國大師,翻譯經論;又與居士多人創立蓮社,崇事阿彌陀佛,遂開凈土宗派。當時桓玄當國,頗壓迫佛教徒,要使沙門敬禮王者。慧遠著《沙門不敬王者論》,極力主張沙門遁世變俗,應“高尚其跡”。他的人格與聲望為佛教抬高不少的地位。

看《高僧傳》(六)《慧遠傳》。

中國佛教到羅什、慧遠的時代,根基已立,地位已高,人才已多,經典也已略完備,“輸入時期”至此可算完成了。

佛教在中國的演變

道安、鳩摩羅什與慧遠都注重禪法。道安序《道地經》,稱為“應真之玄堂、升仙之奧室”。他序《安般經注》,稱為“趣道之要經”;又說“安般(出息入息)寄息以成守,四禪寓骸以成定。寄息故有六階之差,寓骸故有四級之別。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級別者,忘之又忘之,以至於無欲也。……修行經以斯二者而成寂。得斯寂者,舉足而大千震,揮手而日月捫,疾吹而鐵圍飛,微噓而須彌舞。”讀這種說話,可知當時佛教徒中的知識分子所以熱心提倡禪法,正是因為印度的瑜伽禪法從靜坐調息以至於四禪定六神通,最合那個魏晉時代清談虛無而夢想神仙的心理。禪的理論最近於無為無欲,而禪的理想境界又最近於神仙。道安倡之,羅什、慧遠繼續提倡,五世紀初期以後,中國佛教發展的方向遂傾向於禪學的方面。

看胡適《禪學古史考》及《佛教的禪法》(《文存》三集頁三九五~四八八)。又僧祐《出三藏記集》六至十諸卷中的道安、慧遠、慧觀諸人的經序。

戒、定、慧,為佛法三門。戒是守律,定是禪定,慧是智慧。倘使在那個曠達頹廢的風氣之中,忽然產出了嚴守戒律的佛教,豈不成了世間奇迹?如慧遠豈不是守律最嚴的和尚?(看《高僧傳》中慧遠及僧徹傳)但他議論佛法,終只是側重禪(定)、智(慧)二途。智慧即是六波羅密中的“般若波羅蜜”。那個時代(四世紀五世紀之間),印度佛教正盛行龍樹一派的空宗,又稱“中道”。他們說一切法都是空的,都是假名。這一派的思想含有絕大的破壞性,有解放的功能。從二世紀之末以來,他們的經論(《般若》一系的經,《大智度論》《中論》《十二門論》等)陸續輸入中國。這種極端的假名論(nominalism),和中國魏晉時代反對名教,崇尚虛無的風氣也最相投。所以這一派的思想不久便風靡了全中國的思想界。當時所謂“禪智”,所謂“定慧雙修”,其所謂“慧”與“智”,大致只是這一派的思想。

看《般若綱要》,及《中論》等。

五世紀前半,出了一個革命和尚,名叫道生(死於四三四年),是慧遠的弟子,又曾從羅什受業。他是絕頂聰明的世家之弟,又肯作深刻的思想,所以能把當時輸入的佛教思想綜合起來,細細考校。他說:“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這是很重要的宣言。這就是說:“時候到了,我們中國人可以跳過這些拘滯的文字,可以自己創造了。經論文字不過是一些達意的符號(象),意義已得着了,那些符號可以丟掉了。”道生於是創造“頓悟成佛論”,說“善不受報”,說“佛無凈土”,說“一闡提人(是不信佛法的人)皆得成佛”。這都是革命的教義。一切布施,修功德,念佛求生凈土,坐禪入定求得六神通,都禁不起這“頓悟”兩個字的大革命。當時的舊學大攻擊道生的邪說,把他趕出建業,他遂退居虎丘。後來大本《涅槃經》到南京,果然說一闡提人皆有佛性。於是生公的一個主張有了印證,他的“頓悟成佛”論也就有人信仰了。生公的頓悟論是中國思想對印度宗教的第一聲抗議,後來遂開南方“頓宗”的革命宗派。

看《高僧傳》(七)《道生傳》《慧觀傳》,又(八)《曇斌傳》《道猷傳》《法瑗傳》。又胡適《神會和尚遺集》。

但這個時代究竟還是迷信印度的時代,道生的頓悟論的革命成功還得等候三百年。這三百年中,禪學漸漸發達。梁慧皎作《高僧傳》,所收“習禪”者只有二十一人;唐道宣在貞觀時作《續高僧傳》,中間只隔一百多年,“習禪”一門已有一百三十三人。但此中習禪的人仍是修習印度傳來的漸修法門。這時代的大師如建立三論宗的吉藏(死於623年),如作《大乘義章》的慧遠(死於五九二年),雖然能綜括佛教新義,作成比較有系統的敘述,但都沒有什麼創見新人。又如建立三階教的信行(540~594年),指出人的根機不同,當對根設教,應病下藥,其說在當時雖然轟動一時,三階教流傳兩百多年,但細考近年出現的三階教典籍,他們的教義仍只是印度佛教的皮毛,煩瑣細碎,沒有什麼精彩的見解。

看《續高僧傳》習禪一門。

看吉藏的《三論玄義》;慧遠的《大乘義章》。

三階教久已無聞,近年敦煌出土的三階典籍散在倫敦、巴黎,日本也發現唐寫本多種。矢吹慶輝博士的《三階教之研究》最詳盡。

那名譽最大的天台宗,也只是當時許多習禪者的一派。天台宗稱龍樹為遠祖,其實不過是當時中國人整理佛教材料的一種運動,開山祖師是智凱,又稱智者(538~597)。天台宗的教義有兩大端,一是判教,一是止觀。“判教”是把那許多佛經依佛的一生分作若干時代,初時說小乘經,中年說《方等》(即是“方廣”,即是擴大了的大乘),晚年說《般若》。還有那無處可歸的《華嚴》,只好說是佛在母胎時上天去說的!這是因為中國人有歷史的習慣,所以感覺那一大堆經典內容的矛盾,又不敢說是後人偽造的,只好說是佛在不同時代說的。這是晉宋以下許多人的主張,不過天台宗說得更煩瑣,遂成為一種煩瑣神學。其次,“止觀”本是印度禪法的上階段,天台宗用這兩字來包括禪法的全部,“止”是禪定,“觀”是理解;用理解來幫助禪定,用禪定來幫助理解,故名止觀。天台宗解說“止觀”二字便得用幾十萬字,這也成了中國的煩瑣神學。

看智凱的《童蒙止觀》(又名《小止觀》),這是天台典籍中最可讀的小冊子。

當宋齊之際(約470年),有個印度和尚菩提達摩到廣州,轉到北方,在中國約有四五十年。他是南印度人,受空宗的影響最大,所以他在中國教人拋棄一切經典,只讀一部南印度的《楞伽經》。他的禪法最簡單,說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為客塵所障,故須面壁坐禪,認得“凡聖第一”,便是得道。這條路名為“理入”。又有“行入”四事:一要忍苦,二要苦樂隨緣,三要無所求,四要依本性凈之理。“行入”的四事都是苦修的“頭陀”行。——因為菩提達摩在北方甚久,故傳授弟子,成為一個宗派,名為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此宗初期多有刻苦獨行的人,但末流也變為講誦註疏之學,故道宣說他們“誦語難窮,厲精蓋少”。

看胡適的《菩提達摩考》(《文存》三集),《楞伽宗考》(《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

看《續高僧傳》《感通門》《法沖傳》。

看《楞伽會譯》。

禪學的最後時期

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大毀佛教,凡拆寺四千六百餘所,拆招提蘭若四萬餘所,強迫僧尼還俗的凡二十六萬餘,收膏腴上田幾千萬頃,收僧寺的奴婢改為納稅平民的凡十五萬人。佛教在從前也曾遭過毀法大劫,但多在南北分裂的時代(北魏太平真君七年,西446年;北周建德三年,西574年),都不曾普及全中國,這一次要算最大劫了(但也有政令不能完全行到的地方,因為其時唐的中央威力已稍衰弱了)。這次毀法的動機是:(一)經濟的,因為僧寺太富了,引起了教外社會的注意,故會昌毀寺制文說:“天下僧尼不可勝數,皆待農而食,待蠶而衣。”(二)宗教的,因為武宗信任道士,排斥佛教。(三)民族的自覺,因為佛教究竟是外國進來的宗教,故當時的詔文有“安有廢中夏之人,習外蕃無生之法”的話。毀法之後,詔文規定“隸僧尼屬主客司,顯明外國之教”;主客司是管外國人的,信外國教就應該算作外國人了。這可以明顯當時的態度含有民族自覺的成分。韓愈在前二三十年曾作《原道》一篇攻擊佛老,提出“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口號。韓愈諫憲宗迎佛骨被貶謫,是在819年。二十五年後,這三句口號都實行了。

看《全唐文》卷七六~七八的毀法詔敕。

日本求地僧圓仁在長安親見毀法事,可看他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三及卷四。

但這時候佛教已深入人心,不是短期的摧殘所能毀滅的。況且那時佛教有一些宗派,不靠寺院,不靠佛像,不靠經典,不靠一切表面的形式儀節。毀法拆寺,全不能妨害這一宗的存在和發展,只可以使他們更感覺這些外物的不必要。這就是禪宗的各派。所以毀法的風潮過去之後,別的宗派都衰微了,只有禪學反更發達,九世紀的後期成為禪學最發達的時代。並且因為毀法的暗示,這時代的禪學很明顯的表示一種破壞偶像的傾向,成為“呵佛罵祖”的禪學。本來保唐寺一派,和馬祖一派(見上章)都已有偶像破壞的趨勢了。丹霞的天然(死824年)有一次把木雕的佛像拆下來燒火取暖,人怪問他,他說:“我要拆取佛身上的舍利。”人說:“木頭裏怎麼會有舍利!”他答道:“哦,原來我不過是拆木頭燒火呵。”這已是開後來的風氣了。但這個趨勢的重要代表要算九世紀的宣鑒和義玄兩個怪傑。

宣鑒,劍南人,受法於龍潭的崇信,晚年住在武陵的德山,故人稱德山和尚。他八十六歲死在咸通六年(865)。《宋高僧傳》說:“天下言激箭之禪道者,有德山門風焉。”他教人“於己無事,則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無事於心,無心於事,則虛而靈,空而妙。”他臨死時告訴弟子:“捫空追響,勞汝心神。夢覺覺非,竟有何事?”也是教人不妄求的意思。他示眾云:“諸子,老漢此間無一法與你諸子作解會,自己亦不會禪。老漢百無所解,只是個屙屎送尿,乞食乞衣,更有什麼事?德山老漢勸你不如無事去,早休歇去!……諸子,莫向別處求覓。乃至達摩小碧眼胡僧到此來,也只是教你無事去,教你莫造作,着衣吃飯,屙屎送尿。更無生死可怖,亦無涅槃可得,無菩提可證:只是尋常一個無事人。”在這些話里,我們不但看見馬祖(道一,見上章)的影響,還可以看見老莊一系的中國思想的復活。“無事去,早休歇去”,正是“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的老思想。

宣鑒慣用很俚俗而有力的字句來痛罵佛祖菩薩,就開所謂“呵佛罵祖”的風氣。他說:“佛是老胡屎橛。”“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淫魔坑!”“文殊、普賢是田庫奴。”“達摩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屎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至於當時的禪學和尚,他罵的更厲害了。他說:“無知老禿奴,取一方處所,說禪說道,……教你禮祖師鬼,佛鬼,菩提涅槃鬼!是小淫女子不會,便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這老禿奴便打繩床,作境致,豎起拂子,雲‘好晴好雨好燈籠’!巧述言辭,強生節目!仁者,彼既丈夫,我亦爾,怯弱於誰?竟日就他諸方老禿奴口嘴接涕唾吃了。無慚無愧!苦哉苦哉!”這種謾罵的口氣,向來的笨漢都以為不是真呵罵,只是一種禪機!但我們研究禪學思想的演進,可以斷言德山和尚真是苦口婆心的呵佛罵祖,要人知道“佛是老胡屎橛,聖是空名”,好替人“解卻繩索,脫卻籠頭,卸卻角馱,做個好人去”。

看《景德傳燈錄》卷十五宣鑒傳;又《聯燈會要》卷二十(《續藏經》二編乙,九套,第四冊)。又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第三編第十九章。

義玄,曹州人,參學諸方,受黃檗山希運(懷海的弟子)的影響最大,北歸后在鎮州臨濟禪院作住持,開後來所謂“臨濟”一宗。他死在咸通八年(867)。《宋高僧傳》說他“示人心要,頗與德山相類”。現今所傳的《臨濟語錄》有些話語實在太像宣鑒的語錄了,幾乎使我們疑心他完全因襲德山的思想。《古尊宿語錄》(縮《藏經》,騰四,頁七九)有“師侍立德山次”一條,我們因此推理義玄曾在宣鑒門下,受他的影響太大了,所以有同樣的呵佛罵祖,譏彈禪學的趨勢;同樣的教人莫向外馳求成佛作祖,“只是平常着衣吃飯,無事過時”。他和德山都有解放當日思想的大功,他說:

山僧無一法與人,只是治病解縛。……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

他要人信仰自己與佛祖無別,不受人惑,要做到“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諸佛現前,無一念心喜;三塗地獄頓現,無一念心怖”的境界。

但義玄的排斥禪學,似乎沒有宣鑒那樣徹底。他不滿意於當時那些“作模作樣,指東畫西”的禪學,然而他自己因為要“辨魔揀異,知其邪正”,卻又造出種種料簡學人的方法,有“四料簡”“四照用”“三玄三要”等等名目。他又有種種“喝”法,一聲喝有死用,有活用。有時賓主相見,你喝一聲,我打一棒;有時賓主對喝,或賓主對棒。這種極端主觀的方法,最難料簡,卻又最容易自欺欺人。後來臨濟一支的學風流行全國,很少人了解當日“治病解縛”的真意義。又都在一棒一喝三玄三要的上面去變把戲了。

看《古尊宿語錄》卷四~五(縮《藏經》,騰四);又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第三編第二十章。義玄的語錄中似有後人模仿宣鑒示眾的長篇而偽作的;但其中也有不容偽造的部分。

中國禪學起於七世紀,發達於八世紀,極盛於九世紀。九世紀以下,臨濟宗最盛,諸家皆漸衰微。

禪學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教人知道無佛可作,無法可求,無涅槃菩提可證。這種意思,一經說破,好像太淺近,不能叫人心服。所以禪宗大師不肯輕易替學人解說講演,只讓學者自己去體會領悟。香嚴和尚上堂請溈山和尚說明,溈山說:“我說的是我的,終不幹汝事。”香嚴辭去,行腳四方,有一天他正在除草,因瓦礫敲竹作呼響,忽然省悟,就焚香沐浴,遙禮山溈,祝云:“和尚大悲,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哪有今日?”這是禪學的第一個方法:不說破。

因為要不說破,所以道一(馬祖)以下想出種種奇怪的教學方法:拍手,把鼻,掀翻禪床,豎起拂子,翹腳,舉拳,大笑,吐舌,一棒,一喝,……都是方法。又有所答非所問,驢頭不對馬嘴,而實含深意,這也是方法的一種。這種方法,叫作“禪機”。試舉三條為例:

(一)李渤問一部大藏經說的是什麼一回事。智常舉起拳頭,問道:“還會么?”李說不會。智常說:“這個措大!拳頭也不識!”

(二)僧問如何是三寶,總印答:“禾,麥,豆。”僧說:“學人不會。”師說:“大眾欣然奉持!”

(三)有老宿見日影透窗,問惟政道:“還是窗就日光呢?還是日光就窗呢?”惟政說:“長老,您房裏有客,回去罷。”

這些禪機都是禪學的第二種方法。

學人不懂得,只好再問,問了還是不懂,有時挨一頓棒,有時挨一個嘴巴。過了一些時,老師父打發他下山去遊方行腳,往別個叢林去碰碰機緣。於是他行腳四方,遍參諸方大師,飽嘗風塵行旅之苦,識見日廣,經驗日深,忽然有一天他聽見樹上鳥啼,或聞着瓶中花香,或聽人念一句情詩,或看見蘋果落地,——他忽然大徹大悟了,“桶底脫了!”到此時候,他才相信,拳頭原來不過是拳頭,三寶原來真是禾麥豆!這叫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有個五台山和尚在廬山歸宗寺有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老師父問他見到了什麼道理,他說:“尼姑天然是女人做的!”說破了真不值半文錢。這是禪學的第三種方法:行腳。

看宗杲的《宗門武庫》,此書最便初學,文筆也可愛。

但這種方法實在是太偏向主觀的了解。你喝一聲,我打一棒;你豎起拂子,我掀倒繩床,彼此呵呵大笑,你也不敢說我不懂,我也不敢笑你不會。《傳燈錄》諸書所記種種禪機,大部分是以訛傳訛的,隨心捏造的,自欺欺人的。其中自然有幾個大師,確然是有自己的見地,有自覺的教育方法。但大多數的和尚不過是做模做樣,捕風捉影;他們的禪不過是野狐禪、口頭禪而已。禪學的衰歇,最大原因只是自身的腐化,禪太多了,逃不了去,終於死在禪下!後來理學起來,指斥禪學為“心學”,這就是說,禪學太主觀了,缺乏客觀的是非真偽的標準。

《古尊宿語錄》是比較最可信的材料。《景德傳燈錄》中已多可疑的材料,后出的《聯燈會要》《五燈會元》,更多偽造添人的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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