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聰明人,難聰明
作為學生,考試當然是重要的,好在期末考試還過得去。我爹經常鄙視我的小聰明,因為他從來不做臨陣磨槍這種事,這點,從他年少時努努力力準備高考就能看出。老爺子真不算聰明人,但他有着一般人不能比擬的專註態度。每次我耍小聰明的時候,老爺子總是慈祥的笑笑,再搖搖頭。
小時候背詩,老爺子就跟我說,聰明人難聰明。我立馬接到,糊塗人常糊塗。雖然不知道什麼意思,但是對仗工整,我這麼跟我爹說。他問我,你知道什麼意思嗎。不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意思嘛,我撇嘴。老爺子卻說,這話,不單指聰明人被自身桎梏,還說了,聰明人要受更多苦。我看着我爹,一臉你在逗我的表情。我爹在紙上寫下幾個字,想拿給我看,我瞥了一眼就一溜煙跑了。
早上八點,電鑽的嗡嗡聲讓我青筋直蹦。憤怒的拉開窗帘,盯着對面的窗戶,幹活的工人無視我,繼續揮舞着工具。我有起床氣,所以我娘很少親自叫我起床,因為她說,看到我那張撲克臉就想抽我。所以為了我們家庭和睦,也為了她愉悅的心情,她從來不管我睡過頭這種事。
大概一分鐘左右,那個工人終於停下了動作,驚恐的看着我。大概是被我烏雲蓋頂的氣勢嚇到,他飛奔着出了我的視線。我要露出勝利的微笑時,一抹橘色的影子出現在窗前,此刻我仍是背心運動褲,外加一頭蓬亂的發。艾凈亭穿着白色的高領毛衣,橘色的披風隨意的披在身上,頭髮散着。不知怎麼的,我想起那天她發上的香味。
她看到我,笑了笑,指了指身上。我隨手抓了件t恤套上,然後整理了下頭髮,抬頭時,她已經不在窗前。這又讓我有點失落,跌回床上,耳邊清清靜靜,卻怎麼也睡不着。洗漱,下樓。
“娘,我餓了,我要吃好吃的~”我邊走邊高喊着。一般按照這個劇情,我娘會興緻勃勃從房間某處衝出來,親切問我要吃什麼。不過這種事只局限於放假的頭幾天,過了一個星期之後,我娘就會進入怎麼看我怎麼彆扭的狀態。我走下最後一級台階,沒有人出來。“不在家?”我嘟囔着。
家裏靜悄悄的,掛着車鑰匙的地方空空如也,看來我娘出門了。剛要轉身,響起了門鈴聲,我的心臟突然跳快了一下。我的預感有時候挺準的,果然是艾凈亭站在門口,本來我還想斟酌下開場白,但是看到她身上沒穿外套,就打消了念頭。開了門,她走進來,站在玄關帶着笑意,我低頭幫她擺拖鞋,她伸手,指尖碰到了我的手背。
“謝謝。”她說。
我娘跟我說過,手長得好看的人有福,所以我看人的時候,一般都會條件反射似的注意別人的手。我盯着艾凈亭的手看了幾秒,然後搜索了下形容詞,卻只蹦出——想握住,這三個大字。我下意識清了下喉嚨,然後轉身,帶着她往屋裏走。跟她對坐在沙發上,看着她依舊是三分之一的坐姿,我也坐直了身子。
“莫染,我來是想問一下你的作息時間。”艾凈亭微笑着,唇角依舊是精準弧度,我特別想拿個量角器測量一下,然後標在旁邊。
“啊?哦……”我回過神來,“我的作息啊,一般看心情……”艾凈亭聽到我說這話,笑意倒是擴大了幾分,我幾乎能猜到她在想什麼。“你是不是又想叫我小孩子。”我看着她,眨巴眨巴眼,她笑着點點頭。我一點都不想說話……
“今早裝修吵到你了,你好不容易放假,我想着問問你幾點起床,好讓工人在你起床之後再幹活。”艾凈亭緩緩的解釋給我聽,眼睛一直看着我,唇角依舊微微揚着。
“這樣啊。”我點點頭,然後抬頭看着她,“艾凈亭,你是對每個人都這麼禮貌,客氣,友善嗎。”實話講,艾凈亭的善解人意讓我不知所措,這種近似於曖昧的體貼行為如果只是出自於艾凈亭的良好教養,那麼我能斷定,我一定沒有死追到底的毅力,換言之,我配不上艾凈亭。
配不上可能講的有點突兀,不過我挺信門當戶對這四個字。物質基礎相似,精神世界相通,被我視為長久關係的必備條件。別人說誰與誰不相配,其實無關癢痛,但自己心裏得有根弦,得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當然,這不是說貶低自己哄抬他人,而是對自己的性格,行為,有個客觀判斷。窮小子配公主,王子灰姑娘這種事聽上去挺美,但下場或許差強人意,物質落差如此,精神也是一樣。我一向是過分謹慎的人,我思考過後,開了口。
“對於大人,不是,但小孩子例外。”艾凈亭的眼神沒變過,一直是溫溫柔柔,清清淡淡。話,也是輕輕說出來的。但是我覺得這話挺重,她強調了,她眼中的我,不過是朋友家的小孩,一歲也好,二十歲也罷,都是她不會計較的對象。我眼神有點暗淡,大概神情也有些落寞,以至於我的嗓子瞬間沙啞。
“我每天九點起床,就麻煩你推遲一小時了。”我沖她笑笑。
“好,我會通知他們。”艾凈亭點了下頭。她張了下嘴,然後頓了幾秒,“期末考試怎麼樣,跟同學們和好了嗎?”
“期末考試還過得去,同學們又和我一起玩了,所以沒什麼事了。”我語氣挺平淡,但內心在吶喊。艾凈亭這種行為,無異於打一棒子給個蜜棗,更過分的是,她本人對此一無所知。我一糾結,眉毛就會聚在一起,表情也就顯得有些凝重。
“莫染,你在生氣?”艾凈亭看着我,輕輕皺了下眉頭,我知道,她又覺得費解了。
“恩,在生氣。”我看着她鄭重的點點頭。她看着我,沒有接話,只是看着,眉頭的痕迹很輕,眼睛微微眯了一點,唇輕抿着。“艾姐姐上次說給我買糖的,結果這麼久了都沒買,所以我生氣了。”我還是一本正經的語氣,既然是小孩子,那麼,幼稚和孩子氣是本分,我當然要做好。
艾凈亭的眉頭舒緩開,眼睛裏又恢復平靜,彷彿剛才那一瞬間的茫然從未存在過。她笑着,搖了搖頭,說,“那時不是說不用嗎?”
“我是說,我能處理好,可是沒說不吃糖啊,所以,請我吃糖吧。”我笑着,眼睛眯着,看着艾凈亭。她貌似嘆了口氣,然後笑着點點頭。我問她要不要吃什麼,她說,她還有事情,要走了,臨走時跟我說,
“莫染,你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小孩子。”
“以後做了鄰居,你有大把的時間了解我。”我接的挺快,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智商捉急,然後尷尬的看着艾凈亭。
“小孩兒。”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然後看着獃滯的我笑笑,推門離開。矯情的說,艾凈亭身上的香味散在空氣里,頭上殘餘的感覺,一切都讓我覺得我跟她很近。站在樓上就能看到她穿過大門走進屋子,能看到她環抱着雙臂專心的聽工人講施工建議。我喜歡這麼看着她,我也怕只能看着她。
晚上,我坐在院子裏,看着艾凈亭家低瓦數燈泡發出的橘色的光,彷彿艾凈亭站在窗口。可我知道,她不在那。鞦韆晃動着,頭上是北京不多的星星。我一顆顆數着,從這邊數到那邊,然後再數回去,我挺想像小王子一樣,脫離這肉身,讓靈魂在星際中穿梭,去看看狐狸,蛇,飛行員,還有他愛的玫瑰花。
走進屋,給自己泡了功夫茶,然後一個人,一口口的喝着,馥郁的茶香催人淚下。我想找人說說話,空屋子裏只有我一個人的呼吸聲。一個人,總是容易胡思亂想,我開始思考,當爹娘不在家時,我無所適從的狀態,是不是和我不在家時他們的狀態一樣,是不是和艾凈亭面對着空闊的充滿回憶的房子一樣。
我陷入了自己的邏輯怪圈,一遍遍糾結着,撕扯着。我發現我怎麼走,都走不出這種奇怪的關係,怎麼掙扎,都不能給我喜歡艾凈亭這事寫出完美的說明書。我甚至覺得,我會一夜白頭。艾凈亭,不能講,爹娘,不能提,我被自己的秘密勒的透不過氣。我有點理解了我爹的話,聰明人把事看的太透,知道的,想到的太多,被事實壓彎了腰,便不再算是聰明人。看破了障眼法的魔術,便失了趣味,看透了的生活,便消極沒了滋味,日子,自然就難過起來。
我無意識的喝着酒,直到自己倒在地板上,才想起我爹寫在紙上,聰明人常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