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致命裁決》(14)

第十四章《致命裁決》(14)

病理醫生

薩拉的第一位證人特里·貝特森描述了他和偵緝警長利瑟蘭搜查大衛公寓的過程。他們發現謝莉的衣物散落在客廳的地板上,在血跡斑斑的浴室里,還找到了一把沾滿謝莉鮮血的菜刀。在他之後出庭的是病理醫生阿諾德·塔克曼(ArnoldTuchman),他雖步履有些蹣跚,卻快速走到了證人席上,單憑記憶重複了一遍誓詞,絲毫未理會庭警舉在他面前的詞卡。這個滿頭白髮的瘦削老人雙手緊緊地抓着證人席,注意力全都轉到了站在那裏等他講話的薩拉身上。那副金絲邊眼鏡將他的眼睛放得很大,他全神貫注地盯着薩拉。薩拉瞬間感到一絲不安,如同突然被畫眉鳥發現的蟲子一樣。

“請您在法庭上陳述下自己的姓名及資質吧。”

“我是阿諾德·塔克曼醫生,是名顧問法醫病理醫生。”

“那您從事法醫病理這一行有多少年了?”

“三十九年了,年輕女士。”

這個執拗的老人很可能是要給她個下馬威,但薩拉莞爾一笑,權把這當作讚美之詞了。畢竟,年齡是相對而論的,這個老人在薩拉出生前一年就已經開始從事病理這個行當了。

“那麼您的經驗一定很豐富了,醫生。據我所知,您為謝莉·沃爾特斯做了屍體解剖,您可以在法庭上總結下您的解剖結果嗎?”

“當然可以。死者是一名約二十歲的年輕健康女士。她由於手腕割傷,尤其是右腕的尺動脈被刺穿而導致失血過多。她的肺內有血水的痕迹,嘴裏和喉嚨殘留有粉色泡沫液體,這些都是溺水的典型癥狀。除此之外,我注意到,她頭部及頸部周圍有一些皮下瘀傷,右臂上有條環形的瘀傷,估計是使用止血帶后留下的印跡。”

“謝謝您,醫生。那麼確切地說,她的死因是什麼?”

“她死於心力衰竭。這是由右手腕的尺動脈失血過多與溺水引起的創傷共同造成的。”

“您無法確定哪個是主要原因嗎?”

“確定不了。據我所知,救護人員到達時,她還活着,他們用止血帶幫她止血。送到醫院后,也嘗試了各種方法救她,包括輸血和電療。可惜這些都沒用,她傷得太重了,心臟很快停止跳動。”

“那麼,顯而易見,您無法判斷她是死於溺水,還是失血過多?”

“無法確定。她的死因兩者兼有。”

“很好,我們來看看她手腕上的割傷。請陪審團看照片一和照片二。”庭警把照片冊子發給了幾位陪審員,他們看到裏面的照片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塔克曼醫生,您能描述一下這些傷口嗎?”

“沒問題。你們看,左手腕的傷口相對來說較淺,幾條屈肌腱和靜脈被割斷了,但是並未傷及其它主血管。手腕割傷后,很可能會向後彎曲,導致橈動脈滑進橈骨中,而橈動脈正是自殺未遂案件中經常傷及的動脈。這是人們試圖自殺時經常遇到的問題,割斷別人手腕實際上也會遇到這種情況。”

薩拉注視着陪審團,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照片。幾個陪審員非常專註地看着面前的冊子,薩拉不能確定他們到底有沒有聽進去這位老人說的話。

“然而,右手腕上的割傷,卻嚴重很多。尤其是,被刺穿的是尺動脈——並非橈動脈。這處割傷會導致即刻大出血,也就是我之前提到的主要死因之一。要是未採用止血帶止血的話,她可能早就死了。”

“那您可以確定在這之前她一共流了多少血嗎,醫生?”

“恐怕說不準。你知道,她在醫院接受輸血了,所以,無法得知她體內有多少血液屬於自己。”

“那您能講講她肺部的情況嗎?”

“好的,雙肺都有積水,除此之外,呼吸道及嘴周圍還有粉色的血泡。這是典型的溺水癥狀。”

“那為什麼不能確定是溺水還是失血過多致死的呢?”

“因為兩種傷害差不多同時發生,而且在醫院都未得到妥善處理。”這位年長的病理醫生瞪了薩拉一眼,彷彿她是個固執已見卻又不怎麼聰明的小學生一樣。“年輕女士,在過去的四十年裏,我了解到,死因往往不會像律師希望的那樣簡單明了。就這個案子來看,我只能說,顯然兩種因素都是致死的原因。救護車到的時候,這個年輕女子已經奄奄一息了,恐怕要救活她已經太晚了。”

“很好。”薩拉被醫生講話的樣子逗樂了。她可一點都不擔心,醫生講的內容能給她的案子提供很好的證據。“塔克曼醫生,想必您也知道,基德先生說這是自殺,他說這一切都是在他離開公寓以後發生的,是謝莉·沃爾特斯自己造成的傷害。以您的專業眼光來看,這些傷口和基德的解釋吻合嗎?”

“依我看,傷口情況與謀殺更加吻合。但是自殺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金絲眼鏡后的那雙大眼睛毫不畏懼地迎着薩拉的目光,佈滿皺紋的老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很遺憾,我不能給出絕對肯定的說法。不過在我這個行業里做得久了,就會發現這確實是事實。但如果堅持認為這是自殺,可得好好解釋幾個與自殺並不吻合的因素了。”

薩拉想,他可真是樂在其中呀,這個傲慢的老傻瓜!她身旁的賽文德拉認真地用潦草的筆跡記下最後這句話。

“這些不吻合的因素是?”

“第一點,致命的割傷是在受害者的右手腕,而不在左手腕。一個慣用右手的人更趨向於割傷自己的左手腕,而不是右手,並且,割左手腕更容易達到目的。”

“可以請您解釋一下嗎,醫生?”

“當然。”老病理醫生把手伸進夾克的胸袋裏,來回摸索着。陪審團成員好奇地低聲絮語,醫生最後掏出來了一把小型解剖刀,刀片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前面的證人席上,手掌朝上。“一個慣用右手的人通常會用右手拿刀,像這樣,然後從左手腕的外側開始割,靠近拇指根這兒,一直往裏割進去,就這樣。但是手腕里有很多肌腱,所以一定要割得很深才行,而且要用力從外向內割斷。這可不是好受的,所以,很多割腕自殺的人都是已經喝醉了。喝醉了才能麻痹疼痛。”

“這個女孩喝醉了嗎?”

“那倒沒有。她血液里有少量酒精——也就是喝了一小杯紅酒或是啤酒。但是,設想一下這種割傷的後果吧。你決定要自殺,又像這個女孩一樣慣用右手,所以你這樣割左手腕。為了能做個了斷,你左手又拿起刀,就是那隻傷口汩汩流血的左手,試着割開右手腕。還記得嗎,這是你不常用的那隻手,那麼,哪只手上的割傷會更深呢?”

這個時候,醫生已經面對着陪審席了,像是在授課一樣。薩拉看到,幾個陪審員似乎聽明白了,正認真地點着頭。就在一個陪審員像學生一樣剛想舉手回答問題時,薩拉開口了。“塔克曼醫生,我覺得您是指左手腕的割傷會更深,是嗎?”

“顯而易見。”他看着薩拉說,好像覺得她智商有問題似的。“當別人割破她的手腕時,情況恰恰相反,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年輕女士,過來一下,我來做個示範。”

像這樣被證人吆來喝去的情景薩拉在律師學院(InnsofCourtSchool)可沒學過,但為了儘可能地讓法庭氣氛活躍一點,她匆匆看了一眼法官,確認他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后,就離開了法庭律師席,走向了證人席。病理醫生把解剖刀遞給了薩拉,這讓她覺得很好玩。看得出,這是個極其致命的小工具,如果使用不當,足以讓人即刻死亡。她右手握住了刀。

“好,現在,想像一下,你進來的時候,我正坐在浴缸里。”病理醫生伸出了雙手,手腕朝上。“現在,年輕女士,抓住我的一隻手腕,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假裝割我的手腕。輕輕地,不要帶出太多血。”

陪審席上傳來了一陣讚許的笑聲。薩拉左手伸向前,抓住老人瘦骨嶙峋的右手腕,把手掌稍稍一翻,露出了血管和肌腱,然後她將那把邪惡的小解剖刀放在他的手腕上方,從大拇指根部向內輕輕一劃。病理醫生欣賞地輕聲一笑。

“很好。你注意到了吧,你本能地抓住了我的右手腕,而不是左手腕。現在,也割一下另一隻手腕。”

薩拉把手伸到他身體的另一側,去抓左手腕。這個動作看起來有些笨拙,不大自然。她把刀片放在手腕上方,正要開始如法炮製地從外向內划動時,她遲疑了一下。

“你不確定要怎麼割,是吧?”醫生說,“你也完全可以由內往外割,但我相信陪審員們應該也看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你慣用右手,所以,你割我的右手腕比左手腕更有信心。所以,你在右手腕上割出的傷口比左手腕更深,也更致命。”

薩拉把刀還給醫生,然後,回到律師席的桌子旁。“那這和謝莉·沃爾特斯的傷口有什麼關係呢,塔克曼醫生?”

“大有關聯。她的兩個傷口都是由外向內割的,但是右手腕上的割傷更深——刀子深深切了進去,刺穿了靠近小拇指的尺動脈,而左手腕上兩處動脈都沒有割到,只切斷了幾根血管,要是她握拳或是施壓的話,就能止血。而右手腕卻嚴重出血。讓她致命的是右手腕上的割傷,而不是左手腕。”

薩拉對這個脾氣暴躁的老病理醫生心懷感激,看來,他真是個星級證人呀——他提供的證據陪審員們可不會輕易忘掉。

“那如果她是自己割腕的話,結果會是怎樣呢?”

“那樣的話,假設她慣用右手,結果就恰恰相反了。左手腕的傷口會更嚴重,右手腕如果有傷口的話。則相對輕一些。”

“很好,還有什麼其它的證據讓您覺得這是他殺,而非自殺嗎?”

“還有。在手腕上並未發現試切創。”

“試切創?”薩拉眉頭一皺。“您方便給陪審員解釋一下嗎?”

“是這樣的,人們想要割脈自盡時,通常不知道要怎麼割才準確。割腕會感到很疼,所以往往不可能一次成功。因此,在很多割腕自殺的案例中,我們總能在最終的致命傷口旁邊發現幾條試切創,淺淺的試切傷痕。而在謀殺案件中,試切創則不怎麼常見。”

“那本案中您發現任何試切創了嗎?”

“根本沒有。”病理醫生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

“很好。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來談談瘀傷吧。您在報告中提到,死者頭部和頸部周圍有皮下瘀傷,您可以給陪審團解釋一下嗎?”

“皮下瘀傷是指皮膚表面受的傷沒有表層以下的部位那麼明顯。我從她的頭蓋骨往下剝皮時,發現骨頭上有被人緊緊抓過的痕迹。你們可以看下照片四和照片五。”

幾位陪審員看到冊子裏的照片覺得十分噁心,連忙轉移視線。薩拉對於他們的舉動很是理解,但她更擔心的是謝莉的父母。病理醫生,特別是那些已經做了快40年的醫生,分析案件時都不大敏感。但是,薩拉無法減輕謝莉父母的痛苦。當然,沃爾特斯夫婦可以離開,但薩拉猜測,站在他們的角度,亟需知道每個可怕的細節,他們會克服這種噁心。

“這些瘀傷在您看來說明了什麼?”

“這種瘀傷通常是人體受到壓迫,被人用力往下按造成的,尤其是在溺水事故中,受害者有強烈的求生慾望,襲擊者不得不用盡全力壓制受害者。所以在我看來,是有人把她的頭按進了水裏。”

“那麼,依您看,這些瘀傷是暴力襲擊的又一個證據了?”

“是的,這確實是最可能發生的。”

“很好。”開始提下一個問題前,薩拉靜靜地仔細端詳着陪審員們。他們大部分都在看着照片或是病理醫生,臉上寫滿了恐懼和厭惡。“但我們還是不能確定,這個可憐的年輕女子是在快溺亡時,才被人割腕的,還是兩者顛倒過來。塔克曼醫生,您能幫我們分析一下嗎?”

“總的來說,我認為兇手先使其溺水,然後割腕的可能性更大。”

“為什麼這樣說呢?”

“嗯,要是這個女孩神智清醒的話,會強烈反抗,割她的手腕會很困難,雙方肯定會拉扯打鬥。這樣的話,我認為應該會有其他割傷,尤其是她想自衛時,胳膊上可能會被意外割傷。但我並未發現這樣的割傷,所以很可能是兇手先把她按入水裏,直到被害人慢慢失去意識。接着,再去割腕,就輕鬆多了。”

薩拉皺了皺眉,假裝很困惑的樣子。“可是他都知道她已經淹死了,怎麼還認為有必要割她的手腕呢?”

“我猜想,兇手是想掩蓋死因,讓這場謀殺看起來像是自殺。”

正如薩拉預料的那樣,賽文德拉站了起來,提出抗議。“法官大人,據我所知,塔克曼醫生是位病理醫生,並非心理學家。他是證實受害者屍體情況的專家證人,不是探究兇手想法的專家——更別說,有沒有兇手現在還不得而知。”

法官很有耐心地微微笑了笑。“確實,博斯先生。但紐比夫人只是讓這位知識淵博的醫生從傷口來判斷是否兇殺,如果是的話,那麼兇殺是如何發生的。紐比夫人,請繼續。”

賽文德拉坐下的時候,薩拉強忍住笑。“那麼,塔克曼醫生,以您的專業眼光來看,兇手將受害者按入水中,直到她失去意識,於是確認已經淹死了她,對嗎?然後,再割開了她的手腕,偽裝成自殺。”

“在我看來,這確實是最有可能發生的。是這樣的。”

“很好。”薩拉得意地掃了賽文德拉一眼,然後,才開始她的最後一擊,大衛·基德不在場證明的時間問題。

“辯方可能會提出,被告聲稱在發現受害人快要死亡前的十分鐘裏,他都不在公寓裏。如果情況屬實,他離開公寓前不可能割她的手腕,因為如果是他割的話,他回來前她應該已經流血而死了。塔克曼醫生,或許您能幫幫我們。受害人手腕的動脈被刺穿后,任其流血的話,多久後會死去?”

“恐怕這也說不準。這取決於很多因素——受害者的年齡、體重、傷口嚴重程度,等等。遺憾的是,從來沒有人做過精準的實驗,來研究這類問題。你也知道,這可不怎麼道德。”

病理醫生薄薄嘴唇上諷刺的笑意把薩拉嚇得夠嗆。她朝醫生皺了皺眉,像在警告他一樣。可千萬別提死亡集中營里的那些技術。她儘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自若,然後接著說。

“那依您看,沃爾特斯小姐還有可能活着——就像急救人員到達現場時看到的那樣——在她的動脈被刺穿十五或二十分鐘以後?”

“是有這個可能的,對。尤其是像這個案子,動脈只是被刺穿了,沒有被割斷。而且,這和頸部動脈切斷不同,打個比方——頸部動脈切斷的話,傷者都是即刻死亡。但手腕上的壓力,或者及時使用止血帶,都可能止血。而遺憾的是,這個案子裏,看起來,這些救護措施都太晚了。”

“那傷者手腕的尺動脈被刺穿后,最多能存活多久?”

病理醫生聳了聳肩。“特殊情況下,有人在經歷這樣的創傷后,存活了半個小時。不過不得不說,大部分人撐不到那個點。”

“半個小時。謝謝您。”賽文德拉辯護的又一條關鍵通道被堵死了。“這麼說,就像我們剛才討論的那樣,基德先生也有可能割斷她的手腕,隨後離開公寓十分鐘左右,製造出不在場證明,然後回到公寓時發現謝莉·沃爾特斯還奄奄一息?”

“對,是有這個可能。”

“謝謝您,塔克曼醫生。”薩拉感激地衝著這個又高又瘦的老人笑了笑。“請您稍等。博斯先生或許也會問您一些問題。”

薩拉理了理長袍,朝賽文德拉微微一笑,笑容帶着些許嘲弄,然後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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