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致命裁決》(1)
大教堂的鐘聲
男子在門外已經待了一分多鐘,只是站在那兒聽動靜。屋裏悄無聲息,只能聽到外面街道上車輛的嗡嗡聲,還有樓下電視裏傳出的背景笑聲。而在此處,上下都是陡峭、狹窄樓梯的平台上,四周一片寂靜。他面前是自家的房門,左邊的樓梯通往樓上的公寓。
他用手罩着耳朵,貼近那扇門,卻仍然什麼也沒聽見,沒有說話聲,也沒有任何動靜。他正要挺直身體,樓上公寓的門開了。一位年輕牧師走下樓梯,他慌忙站直身子。牧師看到男子手裏的鮮花,微微點了點頭。
“特殊日子,對嗎?”牧師問道。
“什麼?噢,是的。”男子在口袋裏摸索了一會兒,然後掏出鑰匙,像是鬆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弄丟了。”
“那就好,”年輕牧師冷眼將鄰居打量了片刻,目光很快又回到花上,“這始終是彌補感情的最佳方式。”
牧師微微一笑,然後轉身,一步兩個台階地下了樓,把沒鋪地毯的樓道踩得咔嗒直響。男子耐心等着,直到遠遠聽見樓下臨街大門打開又關上,他才用鑰匙打開自家房門,走進屋裏。
他剛走進公寓,鐘聲就響了起來。這可不是一般的鐘聲,是大教堂排山倒海般的轟鳴。約克大教堂(YorkMinister)是英格蘭最大的哥德式教堂,塔樓就在這座公寓的後面,只隔着一堵城牆,對當地居民來說,教堂的鐘聲是他們必須定時忍受的精神折磨。他步入公寓門廳時,鐘聲如同波浪一般席捲而來,讓他無法思考,也不能正常講話,只能喊叫。
“謝莉(Shelley)?”他大聲喊道,“我回來啦!”但他的聲音如同雷雨中的輕聲尖叫,被偌大的巨響一掃而過,如他所料,沒聽到任何回應。他轉身向右,走進廚房,把裝着鮮花、大蒜和橄欖油的膠袋子放在櫥櫃枱面上。爐灶旁放着之前削好皮,切成一堆一堆的蔬菜,有胡蘿蔔、土豆和洋蔥。他想起冰箱裏還有兩塊牛排,柔軟的紅肉把盤子弄得血淋淋的。
他將燉鍋加滿水,放入蔬菜,手指浸在水裏,按住一塊土豆,彷彿它會跑掉似的。他盯着那塊土豆看了一會兒,尋思着接下來該做什麼。然後,他迅速縮回手,自言自語道,小子,看在上帝份上,要鎮靜!按計劃去做,會好起來的。但到底要做什麼呢?鐘聲的轟鳴讓人難以思考。他左顧右盼,困惑不已。
鮮花!當然——那些鮮花是他的妙計,是讓一切事情變好的法寶。如果他們倆還能再次重歸於好的話。
不過,他必須一試,至少是裝裝樣子。女人不都是這樣嘛,他嘲諷地想。樣子是最重要的。即便出了差錯,也要讓一切看起來正常。要讓她看到你希望她所看到的。你不能改變過去,但是你可以改變過去的樣子。
他找出一個花瓶,裝滿水,甚至還記着撕開一小袋植物養料灑進水裏,然後把花塞進去。實際上,這無關緊要,這些花只是擺擺樣子,不會插很久。儘管如此,還是要好好做。象徵性的東西會讓一切變得不一樣。
他把花瓶拿出廚房,漫不經心地穿過客廳,地板上凌亂堆放着謝莉的牛仔褲、T恤和內衣褲,然後他把花瓶小心翼翼地放在後窗邊的小餐桌中間。
這裏的噪音大得驚人。從窗戶望出去,越過二樓的屋頂花園,就是城牆,再遠處就是大教堂。鐘聲如同暴風雨般一浪接一浪衝進房間。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呼吸越來越急促。
大約四五十米開外的城牆上聚集了一群遊客,有的在給大教堂拍照,有的用手捂住耳朵。如果他們朝這邊張望的話,能把公寓裏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他想,要是這群人來早一點的話,可真教人難堪,不過,現在不礙事了,他們只會看到一個男人正在整理桌上的鮮花。隔壁浴室的窗戶上裝有磨砂玻璃,謝莉正在裏面。
一位中年日本女遊客正朝他這邊看。他陰鬱地笑了一下,站起身來,像是表演日本能劇1似地再次大聲叫喊,“謝莉?我回來了。你還好嗎?”在那個日本女人看來,這大概像是一幕啞劇。他不得不高聲喊叫,好讓微弱的聲音透過八口十噸大鐘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巨響,多傳出去幾米。但是,仍舊沒有任何回應。
他鼓起勇氣,往浴室走了兩步。城牆上那位矮小的日本女人一直無聊又好奇地注視着這一切。他打開了浴室門。
謝莉躺在浴缸里,臉朝着他。浴缸里滿是鮮紅的血水,漫過她的胸口,她像一個破碎的洋娃娃般,腦袋斜在一旁,任由血水流入嘴裏。她的左手隱沒在深紅色的水裏,右手無力地搭在浴缸邊上,血有節奏地滴到地板上,洗臉盆下的血泊中浸着一把菜刀。
謝莉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和浴缸邊緣的顏色毫無兩樣。但是,當他一走進浴室,彷彿某個東西——也許是那越來越響振聾發聵的教堂鐘聲——一下子穿透了她的大腦,她的頭滑向左邊,又冒出水面,右手腕抽搐着從地板上抬起,在浴缸邊緣劃出一道紅色的曲線,然後又猛地垂了下去。
就在那時——雖然沒人看到,連城牆上的日本女人也沒有在看——他卻張大嘴開始尖叫。
而就在他尖叫前吸氣的那一瞬,鐘聲停了下來,所有的全停了,於是他的尖叫聲劃破了這突至的帶着嗡鳴聲的寂靜。然後,他轉身跑回客廳,抓起電話。
這時,謝莉睜開眼睛,看着他。
救護車停在八百米開外的地方。醫護人員剛剛把一位領取撫恤金的老人送進急診室,老人可能是臀部骨折。電話打進來的時候,醫護人員在食堂里正打算喝杯茶。接到電話,他們爭分奪秒地回到車裏,不到一分鐘,車便駛出了醫院。所幸的是,星期天晚上的這個時候,約克地區醫院(YorkDistrictHospital)和吉里加特(Gillygate)之間的道路非常順暢,沿途只遇到兩個紅燈。經過救世軍禮堂(SalvationArmyHall)外面時,救護車的警報器相當引人注目,接着,他們很快到達目的地。吉姆·斯韋爾斯(JimSwales)沿着吉里加特驅車前行,護理員莎莉·巴爾內斯(SallyBarnes)朝她的搭檔大喊着商店門口的號牌。吉姆把車停在雙黃線上,莎莉馬上跳下車。她看見臨街的大門緊鎖,便用拇指摁響一樓公寓的門鈴,公寓門口貼着大衛·基德(DavidKidd)的標籤,這是撥打999電話的那位男子的名字。
沒人應聲。吉姆來到莎莉身邊,張開手掌,同時按響三個門鈴。又等了一會兒,一位老人才打開房門,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然後問道,
“什麼事?”
“救護車,緊急情況,”莎莉乾脆利落地說,“這裏有人撥打999。”
“噢,我不知道,”老人遲疑地說,“我沒聽說這事兒。”他正要關門,莎莉及時用腳抵住房門,老人往後退了退。
“是二樓公寓,就在樓上,先生。請讓我們過去,情況緊急。”
他們匆忙上了樓。莎莉後來在法庭上作證說,他們快要到樓梯平台時,面前的公寓門才打開,門後站着一個年輕人。莎莉告訴律師,這人看上去很震驚,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大大地瞪着他們。不過最顯眼的,是他手上和白色T恤衫上的血跡。他的臉頰上也有血跡,是左臉側,牛仔褲和T恤衫都濕透了。
“基德先生?大衛·基德?”
“我是……你們已經到了?”
“傷亡人員在哪兒?”
“在……在浴室里。我沒有……”他用滿是鮮血的手指了指公寓,但是,當莎莉大步經過他身邊,走進門裏時,他緊跟在她後面,擋住吉姆的路,急切地說道。
“我發現時她已經這樣了,我以為她死了,我試着照他們電話里說的去做,但是沒用,她自殺了。天知道為什麼,我為她做了一切,但是……”
此時,莎莉已經找到浴室,沒再聽他說話,所以,她後來同意辯護律師的說法,她不確定大衛到底說了什麼,只聽說他發現那個女孩在浴缸里,認為她自殺了。畢竟,她的注意力不是放在他的解釋上,而是眼前可怕的一幕。一個女孩倒在滿是血水的浴缸里,身體很奇怪地斜在一邊,右臂垂在浴缸一側不停流血,鮮血流到佈滿血污、滑溜溜的地板上,右腿也垂在浴缸邊上,這使得她彎曲的左膝正好靠在浴缸底部水龍頭的位置,而她的左臂沒入靠牆一側身體下面的水裏。她的頭歪向左邊,淺色頭髮夾雜着血污濕漉漉地扭成一團。後來,莎莉去理髮店看見有人挑染頭髮就會想到這一幕。不過,立刻引起她注意的是,女孩的臉沒在水下。
年輕男子還在不停地說話。“我試過了。我的意思是我試過給她做人工呼吸,但我以前從沒做過,她太滑了,然後,你們按了門鈴,我的意思是我試過了,但我做得很不好,她還是死了,看看我貼的創可貼……”
莎莉記得,他擋在前面大呼小叫,喋喋不休,而她徑直走到女孩前面,把她的臉從水裏托起來。血水從她的嘴裏、鼻子裏流了出來,身體出現虛弱的痙攣性窒息顫動。吉姆設法將那男子推到一旁,跪下來幫助莎莉。他也看見了這一情景。
“她還沒死。快點,我們把她弄出來。”
沒有脊椎損傷的跡象,他們無計可施,只能馬上把她從水裏抱出來,清理氣管,讓她蘇醒並且給她止血。他們倆跪在浴缸旁,把手滑入浴缸將女孩托出水面。這並不容易,如同這個男子——她男朋友還是誰——說的,她太滑了,而且軟塌塌的,像布娃娃一樣鬆鬆垮垮,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個重如大樹,又粘如水母的布娃娃。莎莉一周前弄傷了背部,現在這樣做對她的背部完全沒好處,她抬起女孩時深知這一點,但是沒有辦法,女孩在這裏命懸一線,那個討厭的男子又這麼沒用,叫他來幫忙也沒意義……
他們把女孩的身體放到地板上,看見她右手腕上的割傷比左手腕嚴重得多。左手腕滲着血,右手腕的血則緩緩地向外湧出,莎莉想,她割傷的是動脈,但更有可能的是,她體內的血液差不多已經流完,流入浴缸,現在流下了出水孔。他們拔開浴缸塞,使勁把女孩抬出浴缸。她鮮活的血液正從浴缸流走,流入城市下水道,再流下烏斯河(RiverOuse),流入大海。
不管怎麼說,她的大部分血液都流走了。剩下的血正湧出來,流到了浴室地板上,於是,莎莉用大拇指按住她的肘部動脈,吉姆從袋子裏掏出止血帶,在肘部上面拴緊,然後觀察着,轉動了幾下,直到停止流血。不過,他們做的這些都無法讓她呼吸,於是只好把她的頭推到一邊,希望氣管會暢通。差不多過了一兩分鐘,莎莉才讓吉姆在那兒止血,自己開始仔細觀察這位病人,除了失血過多死亡外,是否也可能因溺水而死去。
他們不用檢查脈搏——動脈微弱的震動表明,她的心臟還沒有停止跳動。但她嘴裏淌出的粉紅色血泡卻是個可怕的信號——這與莎莉壓住女孩胸口時吐出的殷紅洗澡水不同——這更像啤酒沫,顏色如草莓慕斯。不過,莎莉還是檢查了她的氣管,雖然沒有明顯堵塞,呼吸卻難以察覺。儘管呼吸微弱,卻還有一口氣在,對不對?這時,女孩嗆着了,咳出更多泡沫,莎莉也更有把握了。
“她自殺了,對嗎?我不知道原因。她割腕自殺了,這就是她乾的事情。”
“還沒有。”莎莉輕蔑地瞟了一眼在門口兀自徘徊,卻什麼忙也幫不上的男子。“你很幸運。不管怎樣,她現在還活着。”那天晚上,她還記得自己如何說出“你很幸運”,而不是“她很幸運”,或者“我們很幸運”,她想自己說這話是否意味着什麼,或者只是口誤而已。但她覺得不是,這不是口誤,這正是她的意思。無論在這個年輕女子的身上發生了什麼,這個男子必定是事情的起因,他要對此事負責,所以他很幸運,因為她沒有死,或者還沒死,他應當心懷感激。
但他要是心懷感激的話,就不會有那樣的神情。他看起來很震驚,站在浴室門口反覆不停地說:“她一定死了,她自殺了。看看,有那麼多的血,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我當時不在這裏。天哪!她現在肯定死了,肯定……”
吉姆和莎莉沒時間聽這些廢話,他們必須儘快做決定。吉姆站起身來,把一隻胳膊放在男子肩上,把他推到一旁,“我要去取擔架。”
他一離開,莎莉就把壓迫繃帶纏到女孩的左手腕上止血,因為左手流出來的血雖然不像右手噴涌而出的動脈血那樣有力,但也滲得到處都是。她在止血時,女孩的男朋友——叫什麼?大衛?——走回浴室,俯身看着她。他從地板上撿起一樣東西,一條血跡斑斑的彈性繃帶,朝她揮了揮。
“我試過用這個救她,但是粘不牢,我想她太濕了,但是你們有經驗,不是嗎?可我真的試過,你也看見,我儘力了,只是我不知道怎樣去做……”
“哦,是啊,要是你拔掉塞子,可能會有幫助,不是嗎?”
話一出口,莎莉就有點後悔,她知道這樣說很不專業,在例行詢問前,這樣說會很容易給她帶來麻煩。在如何對待事件目擊者方面,她曾接受過大量訓練。她被反覆告知,當某個危機事件毫無徵兆、出乎意料地驟然發生時,人們通常會感到震驚,不能責怪他們當時的做法和說法。她也知道,當他們回憶起那恐怖的一刻,有時會伴隨強度昏厥。如果出言不慎,責備無辜的旁觀者,可能會讓他們陷入創后內疚的深淵,如果要擺脫這種內疚,就算真的可以擺脫,也只有依靠精神治療。她第一眼就厭惡這個年輕男子,這是她的問題,作為專業人員,她曾接受過訓練,學習如何處理和忽視這種情況。如果她因此不得不面對紀檢小組的話,他們會拿所有的事情來質問她,沒完沒了。
所以,話剛離口,她就試圖儘快收回。“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她還有呼吸,看到了嗎?如果她還沒有失血過多,我們處理得快的話,至少她還有機會。你的電話打得很及時。”
但是,她剛才那句話一定比她想的影響更深,因為這之後是一陣沉默。她完成壓迫包紮,再次檢查了女孩的氣管,摸了摸她頸部微弱卻還可以察覺的脈動,然後,眼神越過女孩的肩膀看向她的男朋友。他正用一種什麼表情看着她?——莎莉衝動地認為那是驚恐。還有一種厭惡的表情,好像浴室地板上赤裸的女孩是某種怪物,會突然一下醒過來摧毀他。
“你的意思是她不會死?”他低聲問道,“她沒有殺死自己?”
“她還有機會,”莎莉回答說,“我想說,如果我們抓緊時間的話,就有機會。”
“那我也想跟着去,”他說,“我必須和她一起去,去醫院。”
“你不能坐救護車,”莎莉說道。她不想一邊努力搶救這個女孩的生命,一邊還要應付他這種親屬,“你會礙事的。”
“但我必須去,”年輕男子堅持說,“她不能說話,所以我……”
“我做不了主,”莎莉說,“你問他們吧。”她指了指門口,吉姆正拿着擔架進來,身後跟着兩個身穿制服的警察。
1能劇是日本最古老的戲劇。一般由演員穿着華麗的服裝,戴着多變的面具,在簡單的舞台上表演緩慢拘謹的舞蹈,並伴着古老的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