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伴隨着悲傷的,總是離別
第21章伴隨着悲傷的,總是離別
回到N市,只休息了一天,殘酷的補習班便開始了。雖然教育部門三令五申嚴禁各個學校在暑假期間辦補習班,可是那全都是針對低年級的孩子的,高三的孩子全都是待宰的豬羊。
原以為我跟方便麵還會像從前一樣,吵完之後兩個人都會忘了之前的不開心,但是事實並沒有我所想的那樣,從那晚吵完架之後,我便沒再和方便麵說過話,他也沒有主動跟我說過一句話。
以前每天晚上我和他都會整晚開着視頻一起聊天一起學習,可是從回來之後,他的頭像就再也沒有亮過,不知是再也沒有上線,還是對我隱身了。我有我的驕傲和自尊,我跟他之間就像是豎起了一道厚實的牆,誰也看不見誰。
他從老師心目中最優等的學生,一下子變成了自由散漫毫無組織紀律的壞學生,學校的補課他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好不容易有一天他來上課,我發現他整個人消瘦了很多。一塊五毛一見着他就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不要以為成績排第一,能想不來就不來上課,想不做作業就不做作業。你知道你這樣給全班同學帶來的影響有多壞?以後你要麼按時來上課,要麼就別來!”
第二天他準時來上課,高老師以為批評教訓起了作用,然而到了第三天,他又變成了之前的樣子。八月初的時候我還能見到他幾面,到了八月中旬他的身影直接消失了。
短短的一個暑假,所有人都感到他有事,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所有事情的轉折點就是從他離島那天開始。
小白和佳遙幾次問我,其實我比誰都想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驕傲和自尊讓我不知該如何去開這個口。
這天補習班上,兩個人又開始在我面前說。
佳遙說:“晶晶,你真的不管師傅了嗎?”
小白說:“兩個人就是幼稚,吵架又怎麼了?你看徐婧婧,還不是和高湛好好的,正常說話。”
佳遙說:“哎,你這麼一說,我突然想到什麼,她好像和平常一樣,怎麼就不奇怪師傅為什麼不來上課?”
小白一拍桌子,道:“對!她一定知道什麼!”
徐婧婧就像個正常人一樣,只是不同我和魏雪說話,也從不討論方便麵的事。
補習班放學后,我沒再多想,背着書包坐了公車直接往方便麵家去。到了他家,我站在門外敲了很久的門都沒有人應聲,打他的手機,也一直沒有人接。
正當我喪氣地意欲離開時,隔壁經常找康叔修水電的王阿姨突然走過來,問:“你是家偉的同學吧?”
我連忙點頭,道:“對對對!是王阿姨吧,我叫許晶晶……那個家偉……好像不在家。”
“你不知道嗎?他爸得了癌症啊,家偉最近天天都在醫院照顧老康呢。”
“什麼?!”我難以置信所聽到的一切,感到全身一陣發麻,腿腳都開始有些發軟,“阿……阿姨,拜託你能說得清楚一些嗎?康叔他到底怎麼了?好好的怎麼會得癌症?”
“是胃癌。好像是上個月月初吧,老康突然倒在地上,後來送去醫院,醫生說他是胃癌晚期。”
上個月月初,不就是我們一起去島上玩的時候嗎?
“胃……胃癌晚期?!”可怕的醫學名詞讓我渾身都開始發顫。
“對的。老康早就知道自己得癌症了,估計是怕影響他兒子學習,一直在隱瞞他兒子這件事,自己偷偷看病。那天實在是疼得受不了暈倒在地,我們也才知道。大夥見着了,就趕緊把他送去醫院了。”王阿姨一臉惋惜的表情,“老康這人就是命苦,一個人把家偉拉扯這麼大,家偉也爭氣,眼看着明年就高考了,他突然得了這麼個病。”
我的腦子嗡一下炸開了。原來我之前看到康叔吃藥,說話的時候一直捂着胃,並非他所說的什麼關節炎痛直不起腰,而是因為他得了胃癌。我真是個豬啊!我竟然傻得以為那是關節炎。
“阿姨,你知道康叔在哪個醫院嗎?”我急忙問。
“哦,知道知道。省人民醫院的腫瘤科,但是具體哪一床我給忘了,我就記得是走道盡頭靠最里倒數第三個還是第二個房間。”
“謝謝阿姨!謝謝阿姨!”我深深地向王阿姨鞠了個躬,轉身撒腿就往公交站台跑去。
難怪方便麵一個月來變了許多。在他為康叔的病情煩憂的時候,我卻還在責怪他小氣,怪他喜歡徐婧婧,跟徐婧婧走了,其實最小氣的那個人是我,每次都是我各種無理取鬧,說好了一起做伴,卻一直善妒。即使作為朋友,我都不能細心地為他分憂,明明親眼見到康叔偷偷吃藥,可我卻認為那不是什麼大事。許晶晶,你根本不配當別人的朋友!
下班高峰期,路上各種堵車,省人民醫院地處市中心,更是堵得水泄不通。我站在車廂內,心急如焚。
我不停地自責,好不容易到站下了車,我一路狂奔進醫院,一路不停地詢問,終於找到了住院樓。坐着電梯到了病區,當電梯門打開的瞬間,剛好碰見一個戴着帽子的病人一邊咳嗽一邊我的面前走過,我一路跟着他找到了護士站。
護士站內,有兩名護士正在埋頭專心地工作着。我拉緊了書包帶,輕輕地喊了兩聲,但是沒有人應我,我只好乖乖地站在櫃枱前,不敢打擾她們。我小心翼翼地四處看了一下,走廊里沒什麼人,只有一兩個家屬進進出出地忙碌着。護士站一旁的牆上像是掛着患者的進食卡,上面標明每位患者的名字。我掃了一眼,瞧見康叔的名字,卻沒有標明他在哪個房間。
許是我站的時間太久了,一直在埋首工作的護士終於發現了我,問道:“你是哪位患者的家屬?現在已經過了探病時間。”
“哦,我是康牧華的……”我突然不知道要怎麼表達我跟康叔的關係。
護士抬頭狐疑地看着我,說:“你是康牧華的女兒?”
“啊?我……”我正在想着說是還是不是,誰知護士已經搶先說了。
“進去吧進去吧。”護士說完繼續埋頭工作。
“謝謝護士姐姐。”我轉身就向一邊走去。
“不是那邊,是這邊。1026床。”護士突然站起來說。
“哦哦哦,謝謝。”我又走回頭。
隱隱約約,我聽到兩位護士開始交談:“老康的女兒怎麼這時候才過來?”
“老康是離婚的,估計這女兒是跟着媽媽的吧,她媽不讓她過來唄。”
“長得一點都不像啊。不像老康也不像他前妻啊,倒是他兒子長得挺像他媽的,很好看。”
“基因這個問題你得去六樓問郝主任。”
我暗暗舒口氣,終於找到了1026號房。
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去,病房裏的燈是暗的。我輕輕地推開病房門走了進去。房間內一共有三張床,三張床上都躺着病人,家屬已經在一旁擺開了陪睡椅。離門最近的一床是一位老爺爺,旁邊陪睡椅上的應該是他的兒子。中間床的病人剛好是我在電梯間碰到那個戴着帽子的光頭年輕人。他的妻子正扶他躺下,看我進去,有些遲疑,問道:“你找誰?”
離窗最近的那張床上躺着一個人,背對着我,我不能確定是不是康叔。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果然是他。我輕輕地叫了一聲:“康叔?”
康叔聽到我的聲音,明顯一怔,然後緩緩轉過頭來,難以置信中帶着驚喜。他虛弱地道:“晶晶,這麼晚你怎麼過來了?”
眼前的康叔已經再不是我暑假前見到的那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中年男人,如今已經很瘦,面色枯黃,頭髮也變得稀疏,說話有氣無力,再也找不到以前的模樣,整個人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有一截小臂露在外面,肘窩之處插着針管,病床頂端的吊標上掛着兩大瓶點滴,僅一瓶的點滴量就是我上次生病時的幾倍多。實在難以想像這冰涼的液體流進他的身體裏需要多久的時間,也難以想像全身上下都被這冰涼液體包裹的感覺。
頓時,我的鼻頭一酸,眼淚就這麼滾了出來:“康叔……”
“丫頭別哭。”他慢慢地撐起半個身體。
一旁的家屬指導我將床搖起來,我連忙抹了抹眼淚將病床一點一點地搖高。我坐在病床前,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對不起,康叔,我不知道你病了……到現在才來看你……”
“是我不讓家偉說的,沒事沒事。”康叔笑了笑,但是笑容過後那眉宇之間還是落着淡淡的憂傷。
這時,病房的門再次被推開來,方便麵拎着一個保溫壺進來。他看見我坐在病床前,神情怔然。
大半個月沒有見他,他比之前更瘦了,下巴也變得更加削尖,頭髮也長長了一些,彎彎卷卷的,遮住了眼睛。
他拎着保溫壺慢慢地走過來。
“你怎麼……你什麼時候過來的?”他本想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后又改口問我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一會兒。我去過你家,隔壁王阿姨告訴我,然後我就過來了……”我難過地望着他。
他打開保溫壺,將裏面黑乎乎的中藥倒進了床頭柜上的茶杯里,然後遞給康叔,道:“爸,喝葯。”
康叔接過杯子,喝了一口,眉心擰成了一條線。不知這葯是否太苦,康叔足足喝了有十幾分鐘。喝了葯,方便麵扶着他睡下,替他蓋好了被子,才領着我出了病房。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病區外,電梯口處,他才停下,開始跟我說事情的原委。
原來那天晚上我和他吵完架之後,他陪徐婧婧去醫院止血,剛好接到了省人民醫院的電話,說是下午康叔就被送進了醫院,當時沒有聯繫到他。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花高價從別人的手中買了第一班船的船票。徐婧婧聽到了電話內容,又因跟我打了架,不想留在島上,便跟着他一起離開了。趕回來之後,醫生讓他選擇是否動手術,他和康叔商量過後,抱着一絲希望在手術單上籤了字。但是手術進行到一半,醫生從手術室里出來告訴他,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康叔胃中賁門和幽門處各有一個腫瘤,幽門位置的腫瘤已經擴大到把連接腸道的位置差不多堵起來了,癌細胞像撒了芝麻粒種子一樣擴散到整個腹腔內。
一系列陌生的醫學名詞,讓我根本無暇反應,單聽到癌細胞像撒芝麻粒種子一樣便難以想像。
我現在看到的康叔,已經動完了手術,在做化療,所以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的虛弱。我眼見康叔花了十多分鐘才將那碗葯喝完,並不是因為那碗葯很苦,而是因為他無法很快地喝下去,他不僅進食困難,消化更加困難。
“醫生說,如果他精神意志各方面還很堅強的話,應該還能撐個半年到一年,”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才又接著說,“如果意志不堅強的話,可能最多只有三個月。”
“不是說胃癌是所有癌症當中最有希望治療的嗎?不是可以將胃切除嗎?”
“醫生說,我爸這種屬於胃腺癌晚期,發生轉移又無法手術,只能……等死。”
他哽咽而艱難地吐出最後兩個字,我的眼淚頓時抑制不住地滾落出來。
他嘆了一口氣,道:“你別哭了。”
可我實在是忍不住,捂着臉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之前在病房裏,我不敢肆意痛哭,生怕讓康叔見了心裏會不好受。現在出了病房,又知道了他的情況,只要想到僅兩個月不到的時間,他就變成了現在的模樣,還有他所剩不多的日子,我便再也控制不住。
“晶晶。”他也蹲了下來,想拉開我的手,但我捂着臉,不敢面對他。
我嗚咽着道:“對不起……其實在三個月前,小白和佳遙也一起去你家吃飯的那天,我就已經看到康叔捂着胃很痛苦地在吃藥,但是他跟我說,是因為關節炎發作站不直腰。我就天真地以為他真的是關節炎。對不起,如果那個時候我就告訴你,也許康叔就不會這樣……都怪我!我是豬!我是豬!我是豬……”我拚命地抽自己耳光。
“晶晶。跟你沒關係,”他強行拉開我的手,聲音變得哽咽,“如果要自責的話,那最該自責的人是我這個做兒子的。我每天和他在一個屋裏吃飯、一個屋裏睡覺,卻不知道原來他已經病成這樣,還在為了我而忍着……”
我抬起頭,望着他的眼睛已經泛紅,哭着說:“對不起……嗚嗚嗚……”
他抱着我,輕拍着我的後背安撫着我,拍着拍着,他的手停下了動作,終於也抑制不住跟着我一起傷心落淚。
我是個多差勁的朋友——在朋友需要幫助的時候,我第一個想着的是我自己,只會想到自己有多委屈,只會責怪他,而在我看來差勁的徐婧婧卻第一時間陪着他、安慰他。這一個多月來,他所承受的已經超過了一名高中生所能承受的壓力。他甚至都沒有想過,也不敢去想三個月,或者是半年、一年後的光景。
回到家后,佳人小姐焦急地問我去哪兒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見我眼睛哭得紅紅的,甚至有些腫,她嚇了一大跳,以為我被人欺負了。
當我說出康叔得了胃癌晚期之後,她整個人都不好了,不停地念叨着明天要拉着老爸一起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佳人小姐問我晚飯吃了沒,我含糊地說了一句吃過了,其實我並沒有吃,卻感覺不到餓。
我進了房間,躺在床上,腦子裏一片空白。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是小白和佳遙在群里問方便麵是什麼情況,而我卻什麼也不能說,將手機關機。已經幹了的眼淚再一次流了出來,我腦海里浮現的全都是康叔的身影。
“晶晶啊,你將來想做什麼?想考什麼專業?”
“我想像你一樣當一名設計師。我要當一名橋樑設計師,在西部建很多很多的橋,讓西部的公路發達一些,讓那些深山裏的孩子都能走出來。”
“哎喲,你這覺悟高啊。不像我們家偉,說什麼能賺錢就做什麼。”
……
第二天剛巧周末,不用補課,佳人小姐燉了營養湯讓我送去醫院。
我難過地說:“康叔現在吃什麼都很困難。”
佳人小姐也犯了愁,倒是老爸一語驚醒夢中人:“你傻呀,家偉他爸不能吃,家偉不能吃嗎?這孩子天天照顧他爸,能吃上什麼好的?你過去看看這孩子有沒有吃的,沒吃的,就讓你媽幫忙燒飯送過去。”
佳人小姐說:“要不要我們陪你去?畢竟小胖對你很不錯的啊。”
“不用,人太多了不好,康叔剛化過療,而且其他病人也都需要休息。”
以佳人小姐那八卦勁兒,她去了鐵定會影響康叔休息,再加上她自從見證了方便麵從胖到瘦的“奇迹”,便整天在我面前念叨方便麵如何如何好,偶爾聽到她和老爸聊天我才知道她一直存着讓方便麵當女婿的心思。
我接過保溫壺便匆匆坐車去了醫院,到了1026病房,卻發現康叔的病床上換了一個年紀大的爺爺。中間病床的家屬告訴我,今天一早醫院就給康叔換了病房,調到VIP單人間去了。
我拍拍胸口,走到護士站詢問。護士告訴我房號,我謝過離開。
找到病房,我剛想推門進去,透過玻璃窗恰巧看到一個身穿洋裝的女人立在病床前和康叔說著話。那個女人稍稍側了身體,我看見了她姣好的容顏,是方面便的母親劉雲樺。
我收回手,退到一旁,立在病房門外,靜靜等候。
隱隱約約聽到劉雲樺激動的聲音傳來:“康牧華,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是這麼頑固?我已經給你找了美國最好的醫生,明天他就會坐飛機過來會診,我已經跟家偉說過了,可你為什麼要拒絕?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我是愛錢,但是好歹夫妻一場,能幫你的我都會幫你的。關於家偉未來的事情,你考慮清楚再給我答覆。”
我剛想探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病房門突然被打開了,劉雲樺從裏面走出來,看到立在病房門外的我,微微愕然。
她依舊還是大半年前我見到的模樣,精緻的妝容、得體的衣着,整個人看起來是那麼美好,一點也不像是個十七八歲孩子的母親。
我朝着她恭敬地鞠了一躬,正要推開門進去,被她輕輕叫住:“你叫許晶晶是吧?”
我回過頭,僵硬地點了點頭。自從大半年前,被她冷暴力對待之後,我看到她就有些怵。
“你跟我過來。”她面無表情地說完,然後走到一旁的安全通道。
雖然很莫名其妙,但出於禮貌,我還是跟着她走向空蕩蕩的安全通道。
“聽說,幫助家偉減肥的人是你?”
“嗯。”我點了點頭
“那你跟我們家家偉是不是在談戀愛?”她目光犀利地盯着我。
我微微蹙眉,咬了咬嘴唇,回道:“沒有,我跟家偉只是同學關係,是好朋友。”
“好朋友?嗤——”劉雲樺不置可否地嗤笑出聲,眼神里透着嘲諷,“你經常跟家偉回家,老康難道沒有過問你們倆的關係嗎?就相信你們倆是好朋友?”
我挺直了胸膛回道:“康叔知道我們是同學,對我也很好,並不是每個家長都會像你一樣往歪了想。如果沒什麼事,我要走了。”
“等一下!我話沒說完。”她叫住我,“你很有勇氣,沒有談戀愛最好。你想不想去國外念書?”
我疑惑地望着她,沒有回答,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我就直說吧,國內的醫學水平太落後了,我請了美國最好的醫生,明天過來會診。如果有希望的話,可以送家偉的爸爸去美國治療,這樣他還能多活幾年。我已經跟家偉說過了,現在就看家偉爸爸的意思,我剛才也跟他說了,但他不想折騰。聽家偉說,家偉爸爸很喜歡你,你幫我勸勸家偉爸爸吧,讓他積極配合治療。”
我默默地望着她,一言不發。
她看着我,補了一句:“如果你幫忙的話,我可以送你去國外念書,美國或者英國,或者其他國家,隨便你。”
“如果能幫助康叔的話,我會儘力。”我頓了頓又道,“出國就不必了。”
我說完轉身離開了安全通道,快步走向病房。
康叔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目光獃滯地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着什麼,我輕輕地叫了他一聲。他見我來,擠了一抹笑容,道:“晶晶,你今天怎麼又來了?”
“我媽給煲了營養湯,讓我送來。”我將保溫壺放下,下意識地掃了一眼這單人間的病房,住宿環境相較三人間好了太多,不僅有一張可以陪護的床位,還有電視機和冰箱等其他設備。
“替我謝謝你媽媽。”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心中非常的難過,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讓自己的情緒有所浮動,影響到康叔。
忽地康叔問我:“晶晶,你喜歡我們家家偉嗎?”
我驚訝地抬頭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剛才劉雲樺也問了類似的問題,不知道為何康叔也開始關心我和方便麵的關係。
康叔說:“別緊張,我就隨口問問。”
我連忙說道:“康叔,你放心好了。我跟家偉絕對沒有早戀,我們兩人一定會好好學習,努力考一所好大學。”
“我們家家偉性格有點內向啊,自從遇見你之後開朗了許多啊。”
我知道康叔在擔心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方便麵又變得不愛說話,於是道:“康叔你放心吧,即使以後不在一所大學,我也會天天拉着他說話的,說到他煩為止。”
“那就拜託晶晶了。”康叔笑着說。
“康叔,如果能去美國治療,多活幾年,你會去嗎?”
康叔的笑容突然淡了下來,他頓了頓,反問我:“晶晶啊,如果有機會去美國讀書,你會去嗎?”
我一怔,方才劉雲樺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雖然我不會因為她的提議去美國,但是我還是本能地回答:“應該會吧……”
康叔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道:“是啊,最好的大學基本上都在美國了,美國是個好地方啊。在美國的話,就不會像現在這麼苦了,不會有地溝油、添加劑、轉基因食品和霧霾……美國好啊……”康叔自言自語地說了很多。
“康叔,我沒有去過美國,不知道那裏有多好,我想去的原因只是對資本主義國家好奇而已,想去看看,看完了就回來。而且,我聽身邊的人說那裏吃不好,我想想,我這樣的吃貨應該還是適合待在國內。咱中國人有句老話,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覺得我們大中國最好。你看現在的國際新聞,哪個國家有咱們國家好啊?到處亂鬨哄的。我們沒有種族歧視,大度又包容,社會安定,走在馬路上絕對不用擔心被人扛個槍當靶子打了。雖然我們國家有很多不足,但是我們國家還年輕么,還在成長,總有一天能成為世界最強。”
“晶晶啊,你這思想覺悟真高啊。”康叔笑了起來,但很快又擰起了眉心,嘆了一口氣,“唉,家偉是怎麼都不想去美國……”
“爸,你在說什麼呢?”這時,方便麵突然推門進來。
“叔叔好。”與他一同來的還有徐婧婧。徐婧婧在看到我的瞬間,眼神變得十分不友善。
康叔道:“哦,沒說什麼。閑聊。”
“葯好了,先把葯喝了吧。”方便麵從保溫壺裏倒出剛熬好的中藥。
“放着吧,我等會兒再喝,現在有些累了。”康叔像是耗費了許多精力似的,一下子變得很虛弱,拉了拉身上的被子,閉起了眼。
我便起身道:“康叔,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
康叔睜開了眼,道:“晶晶,替我謝謝你媽媽。你要好好學習、好好考試啊。”
我點了點頭,眼角已經濕潤,出了病房門,眼淚便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方便麵跟着一起出來。我便道:“我媽熬了些營養湯,等康叔餓的時候,你記得給他吃。如果他吃不下,你記得吃了。”
“替我謝謝阿姨。”
“謝什麼謝?你好好保重身體。”我望着他消瘦的臉龐,心裏五味雜陳。之前結實健康的他,眼下看起來更瘦了,不僅瘦,人也很憔悴,年輕的面容上佈滿了哀愁。
“嗯。”
“我走了。”
可是我沒想到我這一走,就再也沒有見過康叔。
隔了一天,我又提着佳人小姐煲好的營養湯去了醫院。這天下了好大的雨,等到醫院的時候,我臉上掛滿了雨珠。推開病房,病房裏住着一位陌生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兒一臉驚詫地望着我。我退出門,看了下門頭上的號牌,確認房號並沒有錯,這時,我的心莫名地慌了起來。沒等我開口,老太太的女兒便道:“你是來看之前住在這兒的那位吧,他已經走了。”
“走了?”我昨天還和方便麵聯繫過,康叔還好好的。
老太太的女兒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像是怕觸及老人情緒似的,走出來跟我說道:“聽說是昨天夜裏偷跑出去的,然後跳河了,所以我們才有床位搬進來,具體的你去問一下前台的護士吧。”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炸開了,手中的保溫壺掉落在地,不敢相信這位家屬的話。
“謝謝。”我連忙從包里摸出手機,給方便麵打電話,但是他的手機卻不在服務區。
我衝到前台,向護士詢問,護士的臉色不是太好看,支支吾吾不肯說。倒是一旁的一位家屬聽見了,告訴我一二:“大約昨夜裏十一二點的樣子,那位病人趁着有家屬進出,就跟着一起出去了,沒多久他兒子醒過來,發現自己父親不見了,就到處找。等找到人的時候人已經沒了,說是從醫院後面那條河跳下去的。”
順着那位家屬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電梯間橫放着一排椅子,上面坐滿了家屬,兩三個男人憂慮地抽着煙,他們的身後是一排開着的玻璃窗,玻璃窗下,就是他說的那條河。
“謝謝。”我的聲音開始發抖,渾身也忍不住瑟瑟發抖。
為什麼康叔好好的要自殺呢?前天明明還好好的。方便麵在哪兒?他這會兒在哪呢?我不停地撥打着他的手機,卻一直提示無法接通。我唯一能想到他可能會去的地方,也只有他家了。我匆忙離開醫院,又打了車趕去他家。下了車,我一路狂奔,完全顧不得雨水飛濺。
終於到了,他家的大門敞着,裏面進進出出全是人。王阿姨眼尖地看見我,急忙說:“你來了正好,趕緊去看看家偉那孩子。”
聽到家偉在家,我懸着的一顆心終於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客廳里擠滿了人,全都是來幫忙佈置靈堂的熱心鄰居,每個人都在專心地忙碌着。我還沒走進卧室,便聽到一陣憂傷的小提琴音傳來。
房間裏亂成了一團,屬於康叔的衣服都已經被打包收拾起來了。方便麵站在房間連接着院落的走廊下,專註地拉着小提琴。屋外,雨滴落在紫藤花架上,落在樹葉上,落在康叔親自鋪的青石磚上,噼啪作響。
作為一名樂盲,我並不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但聽着這憂傷的旋律,我不禁悲從中來,眼淚也禁不住跟着一起涌了出來,就連再平常不過的雨聲聽起來都帶着無盡的傷感。他一遍又一遍地拉着這首曲子,比起中國式的哀樂,這旋律讓人更加憂傷無助。我也終於明白王阿姨為什麼一見着我,就焦急地讓我看看他。
我抬着矇矓淚眼望着他,他臉上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哀傷,左手手指不停地在琴弦上飛舞滑動,右手的琴弓上上下下,帶着他心中的悲傷隨着這旋律一起流淌出來,又或許只是悲傷的旋律在流淌着,而他心中的悲傷還存積在原地,無法宣洩。
突然,琴聲停止了,他僵直地轉過身看着我,眼中的神情變得冰冷而陌生。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子,怯懦地喊了他一聲:“方便麵……”
他看了我許久,神情慢慢恢復正常,道:“如果有機會去美國,你會去嗎?”
我擰眉,為什麼都問我這個問題?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便道:“算了。我沒事。”他又將琴弓架在了弦上,繼續拉着曲子。
直至三天後的葬禮上,我始終未曾見過他流下一滴眼淚,留在我心中的只有那首他從天亮拉到天黑的小提琴曲,和他破了皮流着血的手指。
多年之後的某一天,我再一次聽到那首曲子,眼淚依然會抑制不住地掉落下來。我也終於知道了它的名字叫SongFromASecretGarden。這是一首能傷感到將人殺死的曲子。正如音樂所表達的情感一樣,那時的他,就像是一個孤獨無助的孩子一樣迷失了方向,看着空中不斷落下的雨滴,究竟是他在憂傷地回憶,抑或是天空在悲傷地哭泣,都分不清了……
再後來,他離開了,一聲招呼都沒有打就離開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個我曾經喜歡過的、擁有一頭方便麵似的捲髮的男生,就這樣從我的人生中徹底地消失了。
有時候,我會望着西邊的天空,想,他也許就在那個方向吧。
有時候,我從夢中醒來,腦海里深刻浮現出的那個胖胖圓圓的臉,甚至以為只是做了一場夢而已。
有時候,連夢都會變得遙遠、變得奢侈,我甚至害怕終究有一天,我再也記不得他的模樣,再也想不起那一段暗自心動的時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