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雖已入秋,卻仍見暑熱,博陵長公主搖着把玉色團扇,笑道:“不是,不是我找你。是我這孩子,他有事找你。”
裴明淮一怔,凌羽也在朝着那少年看。那少年十七八歲年紀,生得十分清秀,唇紅齒白,面若美玉。少年雙手捧上一物,卻是塊玉佩,道:“是我姊姊拾得了裴三公子的物事,叫我還給公子。”
凌羽瞅着那是塊同心羊脂玉,再往裴明淮腰間一瞟,果然見裴明淮平日裏那塊佩玉不見了。奇道:“咦,明淮哥哥,我記得你上面結的絡子不是黃顏色的嗎,怎麼變成紅的了?”
少年道:“就是因為絡子斷了,姊姊才會拾到。姊姊看着斷了不妥,就自己重新編了一個,說她手笨,公子不要介意。”
裴明淮此時只覺自己在火上烤,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東西是自己的隨身之物,人家特地送來,自然該謝,更不能推,可接了,好像也不對。
凌羽在旁邊看夠了,這時一伸手,從少年手上把那同心玉拿了過來,笑道:“挺好看的,這絡子特別,先給我吧,我讓宮裏的姊姊幫我也結一個。”
見他抓了過去,裴明淮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對少年道:“多謝了。是我失禮,當日衝撞了令姊。如今馮二姑娘不在宮裏,我也不能當面致謝,就煩請馮公子替我轉達了。”
博陵長公主在旁笑道:“不是你說的那位馮二姑娘。是世華,不是你見過的宜華。家裏姑娘多,讓你笑話了。”
裴明淮又愣住,少年道:“拾到公子佩玉的,是我二姊,不是三姊。”
他這一說,裴明淮才記起恍惚聽蘇連說過,馮家女兒眾多,長女嫁了宗室,排行第二的卻是庶出,母親出身極低,所以馮宜華以嫡女自居,眾人也叫她馮二姑娘,裴明淮也誤會了。當下知道此事多說更不妥,便笑道:“那就請馮公子替我謝過令姊了。”
少年道:“淮州王客氣了,不敢當。我字思政,叫我名字便是。”
裴明淮笑道:“‘太戊之時,桑穀生朝。’馮公子好名字。”他見那少年一臉茫然,微微一笑,道,“明淮剛回京城,這還有事要出宮,就先失陪了,二位勿怪我失禮。”
他辭了博陵長公主母子二人走了,走得遠了,凌羽咂着嘴,搖頭道:“真是繡花枕頭,連自己名字出處都不知道,可惜了這麼副好皮囊。”
裴明淮笑了笑,拍了拍他頭,道:“哪比得了你!有好皮囊那也罷了,總佔得了一樣。”又道,“馮氏燕人,樣樣與前燕無異,離中原習俗還是差得不少。我原聽說馮昭儀的哥哥昌黎王曾在長安求學,精讀《孝經》《論語》,又精兵法,現在看起來,怕也是訛傳的多。”
凌羽聽他口氣中不無嘲諷之意,舉起手裏那塊玉佩,笑道:“可人家姑娘就看上你了,要不,怎麼會親自編絡子給你?”
“送你了。”裴明淮道,“隨你拿去玩兒。”
凌羽道:“我要來做什麼!不過是幫你解圍罷了。”說著塞在裴明淮手裏,道,“我走啦,你記得明兒的事。”
裴明淮道:“放心,我這就差人去陸府。明日若是他們得空,我們上門拜謝。禮我也一併替你備上,到時候只管去就好。”
凌羽笑道:“算你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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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震與曇秀到得平城外面,卻是要分道了,一條路回城,一條路到武周山石窟寺。已有一行僧人在那裏相迎,為首的是永寧寺寺主法鴻,見曇秀來了,忙過來見禮。吳震笑道:“還是你這沙門統威風,比起來,我這二品官實在不算個什麼!瞧瞧,就沒一個人來接我的!”
曇秀笑道:“吳大人這話說笑了。可要去我那裏喝杯茶?”
吳震忙搖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我還是回我那冷冰冰陰沉沉的廷尉寺去吧!”說罷嘆了口氣,道,“一個人還是有一個人的好,清靜,這可是尋都尋不來的。”
忽見回城那條路上馬蹄作響,一行紫衣人過來了,為首的竟是蘇連。吳震又驚又喜,叫道:“阿蘇!”
蘇連不出片刻便奔至吳震面前,笑道:“就知道你們要到了。平安回來,這比什麼都要緊!這些天我還真擔心死了!”
曇秀問道:“明淮人呢?”
“早上回來便進宮了,跟着就去了宜都王府上。”蘇連道,“跟慶雲公主求親去了!”
曇秀默然片刻,一笑道:“要不了多久,還真得喝他喜酒了?原以為要喝無憂的喜酒,沒料到卻先是他。”
“你酸什麼!”吳震道,“我看慶雲公主未必肯答應。”
蘇連奇道:“為什麼?慶雲公主可是一心要嫁他的。”
吳震搖頭,道:“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慶雲公主那般驕傲的女子,最受不得的想必就是別人可憐。就拿華英說吧,她知道宋將軍是喜歡她的,但她也絕不會為了報恩去嫁他啊!恩與情,不能混為一談的,她們都是拎得清的人。”
蘇連道:“你在說什麼?”
“嘿嘿,這連你的侯官曹都不知道吧。”吳震笑道,“要我講給你聽嗎?”
蘇連笑道:“我備了酒,給你們洗塵,喝酒的時候再慢慢講吧。”
曇秀卻興緻不高的樣子,搖頭道:“你們看,等我的人都候在這裏了,還不知道多少事兒等着。你們自去吧,我得走了。”又朝吳震一笑,道,“吳大人,你方才不是說了,還是一個人的好,最清凈,沒那麼多閑事。現在呢?”
吳震大笑,道:“你就當沒聽到我剛才的話好了!”
曇秀看他跟蘇連一道向回城的路而去,回頭對候在一旁的法鴻道:“走吧!”又抬頭看了看天,暮色已濃,遠遠地往武周山石窟寺那個方向望去,仍是佛燈萬盞,閃閃爍爍。曇秀微微搖頭,笑道:“伽藍千座,僧侶萬人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的,超脫不了。”
法鴻笑道:“大師去了龜茲一趟,想必感慨良多?都聽說龜茲佛國聖地,單單一座雀離大寺便如同一座城池一般,可是真的?”
“確是如此。”曇秀悠悠地道,“只是埋在那雀離大寺底下的,人人都以為是無價之寶的佛寶,其實不過是人的貪毒之心罷了。”
說著卻笑,道:“明淮說我的倒也沒錯!罷了,我也去阿蘇那裏一趟。反正已晚了,有事明兒再說罷!”
法鴻一愣,但曇秀既如此說了,也自然不能多言,道:“是,大師路上慢些。”
曇秀笑道:“說不定待會兒明淮從穆府回來,也會來喝一杯。若他有喜事,咱們自然應該頭裏知道呀。”
裴明淮已是許久不曾到穆府,進來看時,見慶雲閨房還是跟從前一般,全無脂粉氣息,到處都掛着兵器,書也有不少。只案上堆了各色香,摞了數十個描金嵌鈿的漆盒,又有一隻琉璃香爐,這香爐顏色特異,碧得竟似紺青顏色了,是她房中看起來最奢華的一件物事。
慶雲一見他來,便要起身,裴明淮忙道:“你別起來。”他看慶雲臉頰消瘦,肌膚間全無血色,卻仍是笑靨如花,更是心裏難過,看了她半日,方問道:“慶雲,你……可好些了嗎?”
“好多了。”慶雲笑道,“明淮哥哥,你別擔心。真好多了,都能下床走動了。再養些日,一樣的能騎馬打獵。”
她說著就要叫人進來預備茶點果子,裴明淮道:“不必了,慶雲。我有話想對你說。”
慶雲點了點頭,道:“你說便是。”
“慶雲,我剛進宮向陛下說了,求他賜婚。”裴明淮道,“不過,還是得先來問你,肯還是不肯。”
慶雲不答,低下了頭。半日,她拿出了一樣東西,問道:“你還記得這個嗎?”
裴明淮進來的時候便見她手裏在玩着什麼,並沒在意,這時一看,立時想起來了。那是個妝盒,看起來尋常,其實是呂譙所制,有趣之處就在裏面有幾個小人,能把發梳釵環一樣樣捧出來。此時看見,物在人亡,不由得心中一酸,只道:“記得。”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原本說好跟呂譙一起在景穆寺賞月喝酒,可他就在那晚上死了。後來我們竟然發現,呂玲瓏也是天鬼的人,呂譙的死是她乾的。”慶雲眼望窗外,緩緩地道,“老師也死了,至今我們都不知道毒死他的人是誰,沈府一夜之間家破人亡。我本以為,這些我都是受得了的,自小生在這宮中,什麼都應該受得住。景風姊姊想必也是如此想的,可是到後來,她發現她還是受不了,受不了那些陰微齷齪的事,所以她走了。可再不曾想到,她會因此而死!”
慶雲說到此處,肩頭顫動,連聲音也有些變調了,“我帶去的穆府親衛,都是跟我一同長大的,這一回,死了大半,都為了我。我以為我什麼都受得了,可是我現在發現,我跟景風姊姊一樣,受不了!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地死,我只能看着,只能無動於衷!連報仇都做不到!更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會是誰!那位吳大人說得對,這不是案子,從來都不是殺一個兩個人能解決的事,幕後的人在鬥法,由此殃及的人只會越來越多!這我從來都知道,也明白這是必然的事,可看到自己身邊的人一個個死,我仍然難過得很!”
“……慶雲。”裴明淮道,“別說了。”
慶雲不理會他,仍然道:“沒錯,我是一直想要嫁你的。我很明白,即便你對我不像對景風姊姊那樣,但你一樣是喜歡我的。我認定,我們成婚,對你我都是好事,兩人長久一處,相濡以沫,你想必也會變的。那就算你現在不是像我希望那樣子喜歡我,也沒關係。”
裴明淮道:“慶雲……”
“你聽我說完。”慶雲打斷他,道,“但現在不行了。我不能因為你想報答我而嫁給你,更不能因為你憐憫我而嫁給你。還有,從景風姊姊勸我那天開始,我也在想,我這樣固執,是不是並不一定是對的?咱們北地的歌唱得最好,郎不念女,不可與力!”
裴明淮低聲道:“慶雲,我這不是憐憫,也不是因為你以命相救而報你的恩。”
慶雲搖頭,道:“你是。不過你真不必為此介意,明淮哥哥。若是我遇險,你是不是也會想都不想地為我擋那一箭?”
裴明淮道:“自然會。”
“那就是了。”慶雲笑道,“就算你不是像喜歡景風姊姊那樣喜歡我,你也一樣會替我擋那一箭,拿你性命來救我。我不需要你因為要報我的恩,而去求皇上賜婚。而且,我想長公主也一定會明白,她是女子,她一定懂的。”
裴明淮這時記起清都長公主和皇后的神色,方才明白,她兩人是知道,自己這一來是一定會碰釘子的。“可是,慶雲,你……”
他說到此處覺着不便啟齒,說不下去,慶雲卻坦然道:“是那一箭受了傷,以後再不能有孩子嗎?這是我自己願意來救你的,連死我都不怕,不管有什麼後果,那都是我情願承擔的。你不必覺得過意不去。”
她說得斬釘截鐵,裴明淮與她自幼相識,自然明白,她此志是決不可奪了。一聲苦笑,道:“我也夠沒意思的,向人求娶,卻次次遭拒。我看我這輩子,是別想娶妻的了。”
慶雲聽他這麼說,卻大笑了起來,伏在几上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半日,方抬起頭,道,“你啊,明淮哥哥,你放心,你這輩子,一定是妻妾成群,兒孫滿堂!哈哈哈哈……你再不必操心沒人肯嫁你的,哈哈哈!哎喲,你別再逗我笑了,我這傷口都疼起來了!”她說著又笑個不停,像是真聽到了什麼特別好笑的笑話一樣。
裴明淮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忽然指尖觸到那枚重編了緋色瓔珞的玉佩,一陣沁骨冰涼,不知為何,一時卻似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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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母親!”陸睿從花木扶疏的迴廊上一路跑過來,卻見張夫人正坐在窗邊,皺眉凝思。不知何故,這迴廊明明早並不長的一段,陸睿要進來,卻左拐一下,右彎一下,曲曲彎彎繞了好一陣才走到張夫人坐的地方。
見陸睿興沖沖地進來了,張夫人便笑道,“怎麼啦?有什麼事嗎?”
“母親,每次進您這屋子,都要走上半日,真是看着近,走着遠。”陸睿笑道,“您這園子啊,說起來不大,我從小走到大,現在都害怕走迷路!”
張夫人微笑,道:“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也是跟人學的,我這點兒實在微末得很。”又問道,“怎麼這時候來了?”
“方才淮州王派人來說,明兒要帶小天師來我們家裏,還想見母親您,向您道謝呢。”陸睿說著又道,“我已經吩咐了,趕緊去備果子點心。”
張夫人道:“哦?”想了一想,又道,“也好,我也正好有事情想對他說。”
陸睿愕然,道:“誰?那位小天師嗎?”
張夫人道:“不,是淮州王。”又笑道,“沒什麼,去吧,去預備明日的事吧,人家雖是上門來謝,咱們也不能缺了禮數。”
陸睿笑道:“是!”
待得陸睿出去,忽聽靠園子的窗戶“吱呀”一聲,竟自開了。張夫人正要過去關窗,忽然眉頭一蹙,神色微變,慢慢地轉過了身去,一手已握住了自己衣袖。
只見那窗前掛着的蜀綉帘子,被夜風吹得沙沙輕響。那幅絳紅色的聯珠對鳳綉簾,色如雲霞,輕薄得如半透明的一般,隱隱地看得到窗外站了一個人。那人穿一襲玄色長袍,一陣風拂過,吹開了遮在窗前的綉簾一角,露出了他的臉,竟戴了一副鬼面,色澤赤紅,卻是木雕的。
張夫人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幽幽地道:“我就一直在猜疑呢。原來,真的是故人來了。”
——《九宮天闕》之二《蘇莫遮》完敬請期待《九宮天闕》之三《仇池咒》前情詳見九宮三部曲第一部《九宮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