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眾人都跟着老婦進去,只吳震落在最後,從地上撿了幾個葡萄,問裴明淮道:“要不要來兩個?甜啊。”

他挨了裴明淮一個白眼,祝青寧在旁笑道:“吳兄,若今兒我們得露天席地睡,那都得怨你這張嘴。”

進得屋去,見這屋跟他們一路上見多了的土屋全沒兩樣,哪怕才打掃過,沙灰仍是無孔不入。幾張氈毯鋪在地上,地上放了些陶壺陶盆,簡陋得很。老婦道:“我們這屋破舊,也就能遮風擋雨,各位不要嫌棄。”

裴明淮笑道:“能有個地方遮風擋雨,都是極好的事了。”

堂屋旁邊有三四個小間,每個都極小,僅有一炕,鋪了毯子。老婦將他們領了過去,道:“將就住一夜再上路吧。”

這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走了過來,問道:“娘,有人來了?”

那女子相貌甚美,膚色白嫩,跟這土屋實在有些不搭。老婦道:“正是,這幾位路經此地,來借宿一晚。你去廚房,跟你妹妹弄些吃的送過來。”

曇秀道:“實在是叨擾老人家了。我們自帶了乾糧,不必……”

“這有什麼!”老婦笑道,“我們也沒什麼好待客的,不過就是些家常的東西罷了。”

待得老婦走了,吳震就往那氈毯上一躺,道:“我是真累得很了。不吃了,睡了!”

祝青寧笑道:“不是不想吃,是不敢吃吧?”

吳震手裏還拈着一串葡萄,笑道:“瞧瞧這葡萄,都熟得掉地上了,都沒人去撿。這裏要養點兒葡萄可不容易,早就該摘了曬着,或是釀酒,豈有這白白糟蹋之理!”

祝青寧盤膝坐了下來,道:“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吳兄的眼睛。”

裴明淮道:“既如此,那就別動他們的吃食便是。”

眾人各自歇息了一陣,一直聽得堂屋那邊有碗盤叮噹的聲音。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方才那個女子和一個更年輕幾分的姑娘,捧了托盤過來,裏面是烤熱了的饢,還有幾大塊羊肉。華英忙去接過,連聲道謝。那兩個姑娘也不知聽不聽得懂她說話,點了點頭便走了。

吳震嘆了口氣,道:“聞着香,又熱乎乎的,就是不敢吃。”

這時天已經黑盡了,華英打了個呵欠,道:“哎唷,我也真是累了。我先睡了,有什麼事,就靠你們了啊!”

裴明淮微笑道:“你睡便是,有我們呢。”

曇秀見裴明淮就着油燈的光亮又在看那捲書信,便問道:“有什麼消息?是太子那邊有什麼事嗎?”

“太子沒什麼事,大破柔然,把他們遠遠地趕了回去。”裴明淮道,“但柔玄二部敕勒,趁漠南一線屯兵大多調走,殺了鎮將,叛回漠北了,人數有數萬之眾。雖已全力追擊,但也終究鞭長莫及,讓他們走了。前年的統萬、高平、連川敕勒叛逃,多被擊殺,或是徙配青齊為營戶,這一回終究逃了許多,算得他們大獲全勝吧!”

“噗”的一聲輕響,油燈燃盡,熄了。一時間沒人說話,終於,裴明淮道:“吳震,現在你也該明白了吧。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是多少年的老話,一點沒錯。”

吳震道:“可是,高車是見此情形趁勢而為呢,還是早有準備?”

“你說呢?”裴明淮反問道,“一群如此剽悍的黑衣殺手,突然出現在陰山附近,若是從別處潛來的,很難不被察覺。但若原本就在軍鎮呢?原本就是訓練有素的兵士呢?”

宋紹祖點頭,道:“不錯,公子說得極是。其實,可能大家都忘了,各軍鎮的屯民,不僅有高車的,也有柔然的,也不乏別的部族。他們內里聯結起來,裏應外合,實在是不難的事。只不過……嗯……”

吳震道:“你說是想說,只不過必有內應?”

“我仍然信芝蘭的話。”裴明淮低聲道,“天鬼只想劫景風,不想殺她。天鬼在整件事裏面都態度曖昧,頗值得玩味。但這所謂的另一撥人,第三股勢力,是有濟河焚舟的決心的,既不惜代價,也不顧後果。你們有沒有想過一件事——在和兜山,我們雖然從那些黑衣人身上得到了一幅黃絹,這黃絹又確是線索沒錯,可是,那時候若非左肅來救,我們都死在那裏了,線索還有什麼用!”

吳震不語,曇秀緩緩地道:“現下看來,這局勢錯綜複雜得很啊。與白振合謀的那個人,並沒打算遵守承諾。白振是絕沒有打算要你們死在和兜山的,那他做的一切都會全盤落空,他只是想把我們引到龜茲。但是,替白振辦這事的人,是存心想把你們全部擊殺當場的,所以白振當時才會說,他並不想要我們的命,想必他也是對此人出爾反爾十分不滿……說實話,我一直自認對朝中情勢十分清楚,但現今,我也覺得亂得很了。應該是有那麼一個人,藏得極深,我們從未疑過這個人……”

“不是上谷公主。”吳震道,又看了祝青寧一眼,“上谷公主不會想連自己兒子一起殺。她更不敢動景風公主,得不償失……”

裴明淮道:“殺景風的人,不是一個人,是很多人。可以說,叛逃漠北的高車乃至內附又叛的柔然部眾,每一個都是殺她的兇手。每一個都是。我們能殺盡叛逃的敕勒嗎?”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我連為景風報仇都辦不到,真是枉自為人……”

他再不開口,眾人也只盼再莫要談及此事,更是噤如寒蟬,沒一個人接話,只餘眾人呼吸之聲,越來越悠長均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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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已到了半夜。忽見堂屋裏亮起一盞油燈來,又聽到腳步細碎,那個二十多歲的美貌女子端着油燈,輕輕朝裴明淮一行人住的這一側屋子來了。她彎下腰,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細看,直到確定他們都已沉沉睡去,才舉着燈退了回去,壓低聲音道:“都昏過去了。”

堂屋中站着一個艷妝女郎,一身紅衣,嬌艷絕倫,竟是裴明淮等人在交河城外遇到的那個女子。只是她原本皮膚雪白,這時卻微微泛出淡青顏色,卻與常說的“肌膚吹彈得破”又不一樣,彷彿她那張臉用力一碰就會碎掉一樣。她身旁站着數名女子,有的年長,有的年輕,個個都是容貌嬌媚,只有方才接待裴明淮一行人的白髮老婦雞皮鶴髮,相較之下更顯枯槁。

白髮老婦笑對那紅衣女郎道:“他們也不是不知道咱們有些古怪,所以一點都沒動吃食。可他們沒料到,外面的水也是有毒的。”

紅衣女郎嬌笑一聲,道:“他們啊,還是太不了解這沙漠了。”笑容一斂,冷冷地道,“那個叫華英的女子呢?”

“也昏過去了。”老婦道。

紅衣女郎兩眼閃閃發光,快步就走了過去。見華英昏睡不醒,紅衣女郎冷笑一聲,道:“那天算你命大,躲過了一劫。今兒我就送你下黃泉吧!”

說時遲,那時快,她拔出腰間一柄刀刃發藍的彎刀,對着華英的咽喉就割了下去。眼見得華英就要血濺當場,“叮”的一聲,那彎刀卻被擊飛了,深深嵌進了土牆裏,直至沒柄。裴明淮已坐起了身來,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緊跟着祝青寧、曇秀、吳震、宋紹祖也紛紛坐起,一個個神清氣爽,哪裏有一點昏睡不醒的樣子。

紅衣女郎連同那白髮老婦都退了兩步,道:“你們……”

吳震笑道:“也太小看我們了!不過這點伎倆?我們可沒喝那水啊,都知道這綠洲有古怪,誰敢胡亂喝啊!就連洗臉,也都是早含了解毒丸在口裏的!”又瞅着那女郎,笑道,“你不是說要去酒泉嫁人嗎,怎麼還在這裏?”

華英兩眼凝視那紅衣女郎,笑道:“王后,又見面了啊。”

紅衣女郎微微一怔,道:“你認出我了。”

“女子看女子,又不需一定要看過臉。”華英笑道,“你身形動作,都特別得很,一看就看出來了。還有,你用的那香,也是特別,一聞就聞出來了。你上次在耶婆瑟雞寺沒害死我,現在還不肯放過我!”

紅衣女郎聽她如此說,神色一變,本來嬌艷的一張臉,突然發青,如同厲鬼。見她這副模樣,連祝青寧、曇秀都暗自戒備。

“我跟白振籌劃多時,一切都順順噹噹,卻沒料到,他去了一趟大魏,竟然迷上了你這個小丫頭,回來後日思夜想。”紅衣女郎冷笑道,“我本想隔了千里萬里,日子一長,也就罷了,可沒想到你竟然來龜茲了。我不能讓他再動搖,所以我就給你講耶婆瑟雞寺,講千淚泉,我知道你一定會去的,去看那個洞窟。若你死了,他就不會再有什麼迷惑了。”

曇秀嘆息一聲,道:“可惜事與願違,白振知道你暗中設伏要害華英,竟不惜暴露身份,前去相救。”

紅衣女郎嘶聲叫道:“你憑什麼?憑什麼?我跟他在一起多年了,我們說好了,一起奪龜茲的王位,以後我就是他王后!為此我侍候了那老傢伙好幾年,就為了他!他知道我設計害你,差點掐死我!”說著拉開衣領,指着脖子上的青傷道,“他趕我走,說若我不走,就殺了我。我見他氣得厲害,只得先走了。我真是恨你,恨死你了!你跟他認識不過數日,你就把他的心奪走了!為什麼?為什麼?”

華英道:“不為什麼。若是能說出來為什麼,那倒奇了。”

紅衣女郎一愣,她身邊的白髮老婦道:“我們把這些人都殺了,趕緊走吧!我都說了,不要再找他們的麻煩,這沙漠上來來去去的人多了去了。你非得要等着他們……”

“你們就是這沙漠上傳說的羅剎女?”吳震盯着這群女子,道,“傳說這前往西域的流沙裏面,有美貌之極的羅剎女。來往商隊被她們所迷,住在她們家裏面,都忘了要繼續走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發現同伴一個一個地變少……”

紅衣女郎嬌笑道:“是啊!這地方本來肉食就少,吃駱駝肉多可惜啊!可這人肉,就沒什麼好可惜的,吃慣了,蒸煮炒燒,都美味得很!”

聽她格格笑聲,連裴明淮都覺得有些寒意。吳震道:“你們……你們真把那些人……都給吃了?”

那名二十多歲的美貌女子掩面而笑,道:“我們不吃素,就吃肉。你們看,外面的葡萄都熟得掉了,我們也懶得碰一下。人肉比什麼牛肉啊,羊肉啊,都好吃百倍!若是吃慣了,才知道好處呢!”

眾女子笑得花枝亂顫,裴明淮盯着為首那紅衣女郎,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紅衣女郎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嗎?是羅剎女啊,專吃男子的肉。”

裴明淮道:“我是說你原本是什麼人。”不待紅衣女郎說話,又道,“方才這屋子裏一片黑暗,你沒點燈,卻一眼就能看清楚華英在何處,更能看清她是不是睡著了。別的人都不能,都要點燈,就你不用,因為你能在夜裏視物,對不對?”

祝青寧一怔,紅衣女郎卻微微點頭,道:“你好毒的眼睛!”

“因為我認識跟你一樣的人。”裴明淮道,“沮渠氏王族多有人如此,你也是沮渠家的人?”

紅衣女郎道:“早已經不是了。很多年前就不是了。”她望着遠處,悠悠地道,“我看着我娘被我爹殺了,把她砍成一塊一塊的,丟進大鍋裏面煮熟了,又切碎了分給軍士們吃。從那時候起,我就不是沮渠家的人了。如果不是我當時太小了,煮熟了切碎了也沒多少肉,我也一樣被殺了,丟進鍋里煮了。我奶娘帶着我逃了出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想,我也要吃別人的肉,吃盡天下男子的肉,看看到底是什麼滋味。而我這些姊妹呢,也都是被男人害過的,傷過的,在一處是再好不過了。”

她聲音嬌媚,說的時候也是笑意盈盈,身旁一群女子也彷彿聽到什麼笑話一樣,笑得更是開心,只裴明淮等人聽得寒意愈盛。

吳震道:“這事剛聽說了。當年涼國被破后,沮渠牧犍雖降,可安周、無諱不曾降。無諱令他的從兄沮渠天周退守酒泉,酒泉被圍數月,城中已無糧可食。沮渠天周殺了他妻子以充兵士之腹……”說到此處也說不下去,看着那笑語盈盈的紅衣女郎,只覺得這沙漠上深夜時候的冷,也比不上人心之冷。

裴明淮凝視那女郎,問道:“我正想找人問個話。白振是怎麼跟天鬼扯上關係的,你想必也知情?”

紅衣女郎嬌笑道:“這要什麼扯不扯上的?白振有一回闖到我們姊妹這裏來了,我們知道他是龜茲王弟,並不想惹這麻煩。可他卻偏要追根究底,我也覺得他……他……”說著又笑,道,“我是沮渠天周的女兒,我還需要跟天鬼去‘扯’上關係嗎?”

祝青寧忽道:“不對。沮渠天周和他妻子死那是多久的事了?離現在已經有三四十年了。你若是他們女兒,你怎麼如此年輕?”

“因為我們不僅要吃男子的肉,還要喝他們的血啊。”紅衣女郎撫着自己的臉,眼波嬌媚,巧笑倩兮,“這樣子,我們就能一直這麼美麗下去了,既不老,也不死。”

裴明淮喝問道:“誰教你們這法門的?”

紅衣女郎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們馬上就要死啦。你以為,你們有咱們姊妹這樣了解沙漠嗎?……”

就在這時,外面忽聽得聲響隆隆,猶如雷鳴。女郎驚道:“這是什麼聲音?”

宋紹祖此時哈哈大笑,道:“原來這白龍堆附近傳了數十年的羅剎女,就是你們這群妖女。好,真是好,能把你們這群壞人性命的妖女一網打盡!”向外面一指,道,“那是馬蹄的聲音,數千兵馬,跑起來的聲音就像打雷一樣!這是我大魏大軍,已自敦煌郡趕過來!”

此刻聽得外面一個男子聲音大聲道:“在裏面的可是宋將軍?”

宋紹祖道:“正是!李將軍你總算到了!”對裴明淮笑道,“公子,再不必勞你了。這群妖女我們立時拿下,再慢慢審問不遲。”

一名青年將領帶了眾軍,搶了進來,見到裴明淮便拜倒行禮。裴明淮道:“不必多禮。”又道,“留那個紅衣女子便是,別的都殺了。”

那群女子再厲害,終究平日相對的只是商旅,並非久經訓練的大軍。有幾個女子已嚇得跪了下來,叫道:“公子饒命!我們,我們都是有冤屈的人……”

裴明淮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有何冤屈,也不想知道。天下冤屈的人多了去了,你們要報仇,那就找害你們的人去。冤有頭,債有主,你們這數十年來,害的都是無辜的人,這些往來商人,哪一個跟你們有仇有冤了?你們這等本性惡毒,視人命為草芥的妖人,手上不知染了多少無辜行人的血,豈能再留你們性命?”

說著對吳震微一示意,吳震笑道:“這個,王後殿下,若你把你跟天鬼的種種事老實說了,還能留你個全屍。若不肯說……就讓你看着你的肉,被一塊塊剜下來,如何?剜上個三天三夜?要不,你還想嘗嘗你自己的肉?”

那紅衣女郎面色青白,一張臉更是看着隨時都要碎掉一般,這時候若說她是個從地府爬出來的惡鬼,也無人不信。“你們……你們做夢!你們別想我會說……一個字都別想!”

吳震冷笑道:“我們在交河城外初次見你,你便是跟丘騰會合,引領他逃往龜茲的。不管曇秀再畫幾幅丹青,你都會把丘騰指認出來!在交河城中自然有你們的眼線,很可能就是那個抄經的老人!你們更是刻意要丘騰在我們面前現身,然後再逃,否則丘騰不會逃得那麼驚險萬分!龜茲王死的當晚,白振不在皇宮,龜茲王就是你殺的,什麼燃千燈,都是做給我們看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進雀離大寺,打開寶庫!怎麼樣,就算你不說,我說得也都沒錯吧?你在回龜茲的路上,還殺了一隊行路的商人,只有一個僥倖逃脫,你們可真不愧是啖人血肉的羅剎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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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宮天闕2:蘇莫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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