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祝青寧眨了眨眼,道:“沒辦法,只能三選一,賭運了啊。”說著就拿出一枚血玉鑰匙,要嵌到佛像額頭上,吳震忙將他一把拖住,道,“等等等等,別急別急,讓我再想想。你這三選一,可不成啊,一錯就沒得後悔了!”

“那也得馬上決斷。”曇秀道,“此地不可久留。”

其實不用他講,大家都知道此地不可久留。祝青寧一手握着三枚血玉鑰匙,在佛像前猶豫半日,仍是放不下去。三枚都是一模一樣,實難決斷。

吳震嘴唇微動,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道:“祝青寧,我沒猜錯啊,你果然在塔縣弄到了一枚!”

裴明淮道:“就用在塔縣這一枚。”

祝青寧問裴明淮道:“你早就知道?”

“你一定要跟我去那個冰窟總壇,一看就是要去找東西的。”裴明淮道,“我又不是傻的!你不是去找東西的,還能是為什麼?還有……”

祝青寧道:“還有什麼?”

裴明淮道:“呂譙在出事之前,跟我說過一件事。他說,英揚讓他做了些東西,跟西域有關,讓他覺得有些奇怪。唯一跟西域有關的就是塔縣了。”

祝青寧不再追問,從鑰匙裏面挑出了一枚,想來必是他是在上面做了標記,方能辨認。祝青寧屏息凝神,將那一枚血玉鑰匙慢慢嵌進佛像額頭,就在這一瞬間,裴明淮忽然記了起來,門楣上那飛天童子雙手捧物的機關消息到底是在什麼時候見過相似的,這一記起來,頓時驚得一身冷汗,大叫一聲:“等一等!”

為時已晚,那枚血玉已盡數嵌入佛像額上,就跟原本就是畫在上面的一樣。又聽得“格格格”聲響,佛像緩緩向一側移開,露出了下面一個大洞,一眼看下去全是石階,而且居然還有亮光。

吳震鬆了一口氣,瞪了裴明淮一眼,道:“你嚇死人了!”說著搶先走了下去,走了約有百步,便到了一個偌大的土室裏面。龜茲屋舍都用土壘,這個地下密室也不例外。這一下來,眾人都目瞪口呆。這竟然是個寶庫,裏面堆滿珍寶,金磚銀錠無數,琉璃、硨磲、瑪瑙、珍珠、玫瑰俱有,樣樣都是上上精品。他們在上面就看到的光亮,是一顆顆夜明珠發出來的。裴明淮那顆夜明珠便是西域來的珍品,極難到手,可這裏至少有百餘顆。

“……繞了一個大圈,白純攜走的珍寶,最終還是在龜茲。”裴明淮喃喃地道,“這到底是什麼因果!”

他又拈起了一顆珠子,這珠子卻不是夜明珠了,要小得多,色澤也全然不同。吳震叫道:“這不是……這不就是那什麼能讓人屍身不腐的珠子?原來是從這裏來的?怎麼會?”再看了一看,這珠子雖不如夜明珠多,但也有十來顆之數。

曇秀卻一直盯着屋角一塊極大的聯珠紋黃色織錦,這時快步走了過去。他一掀起那黃色織錦,便“啊”了一聲,連帶着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是一大塊色呈淡黃的玉,方圓五尺有餘,玉上竟有偌大一個足印,五指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就是佛寶。”曇秀嘆道,“釋伽留下的足印,他們視如神跡。從呂光破龜茲,帛純棄城而走開始,這佛寶就不知所蹤了。帛純可能是攜了些珍寶走,但大多留在了這裏,藏了起來,再沒人想到……”

裴明淮此時心中如同翻江倒海,吳震一手抓頭,狠狠地在自己頭上敲着,顯然是困惑之極,忽然道:“你是說,曇秀,這佛寶對他們十分要緊?有多要緊?”

“多要緊?”曇秀反問,“龜茲崇佛,你是看到了的。這你教我怎麼說呢?多要緊?這麼說吧,我們上次不是冒死去鎖龍峽尋那九鼎?對龜茲而言,這佛寶就跟九鼎一般要緊!”

“這說法好。”祝青寧道,“我們那處,因為什麼樣人都有,所以不知道九鼎或是不以為然的人自也不少。你們皇上要九鼎,更多的是在南朝面前昭正統之意。可是在龜茲,佛寶是人人都會覺得要緊的,因為他們這裏就沒有人不信佛法的!看看這龜茲,迦藍千座,僧人萬眾,還不明白嗎!”

裴明淮忽然叫了一聲:“出去!”

見了裴明淮神情,也沒人再多問一句,急急地上了石階。剛上密室,只覺腳下一搖,又聽“轟”的一聲,地上竟陷了下去。五人同時躍起,卻見頭頂上一塊鐵板壓了下來,吳震運勁欲推,裴明淮喝道:“小心!”

吳震趕緊縮手,手指尖已觸到板壁,頓時只覺火燒一般,忙收回手來一看,手指已被灼傷了。此時左右三面鐵板也“刷刷刷”落了下來,將他們封在裏面,竟成了一具鐵棺材。吳震此時已覺得熱了,回頭對裴明淮道:“若是鐵板,寶劍可一試。你,祝青寧,還有曇秀都有寶劍在身上吧?”

裴明淮緩緩搖頭,道:“設這個機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我們身上有寶劍。”

流光一閃,祝青寧劍已出鞘,刺入鐵板,竟只刺入半寸有餘便刺不進去。裴明淮道:“龜茲多銅鐵,這人人都知道,山中更不知另有什麼神異鐵石。那想要困住我們的人,是預先想好了的,絕不容我們逃出去。”

吳震叫道:“那人是誰?意欲何為?”

曇秀此時卻仍是神閑意定,微笑道:“吳大神捕也不知道了?”

吳震倒也佩服他還面不改色,叫道:“馬上咱們都會被燒成焦炭了,我說曇秀,你能不能別在這時候譏諷我了?你就一點不怕死?”

“有什麼怕的。”曇秀合掌,道,“世間空苦,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吳震“咳”了一聲,道:“我的大師,現在不是說這種沒用的話的時候!”又問裴明淮道:“你今天總帶了那鐵丸呢?”

“用那個?怕是不等燒死,我們就先粉身碎骨了。”裴明淮道,“在這鐵棺材裏面,根本無處可躲避,若用火器,我們根本沒法子躲開。”

吳震只覺一陣陣的熱浪漸漸襲來,額上已見汗,頓足道:“那我們也不能在這裏等死啊!”忽又覺得一陣搖晃,奇道,“咦?我這是頭暈嗎?怎麼在搖?”

曇秀道:“吳兄還不明白?這鐵棺材是懸空的。方才那密室下面是空的!”

祝青寧已把這鐵棺材上上下下看了個遍,此時微微搖頭,道:“就算是掌力夠強,劈開這裏,也沒用。曇秀說得沒錯,我們現在必定是懸空的。我猜這下面,一定是刀山火海,否則對不住這樣的機關消息!”

吳震此時兩眼盯着裴明淮,道:“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你知道有詐?否則,你剛才不會急着叫我們出來。你想到什麼了?”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那飛天童子雙手捧物的樣子,我一看就覺得眼熟得很,倒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方才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想起來了。是慶雲,慶雲的梳妝匣!呂譙曾送了她一個梳妝匣,裏面的小人兒能把她的發梳什麼的捧出來,一模一樣!”

華英失聲道:“呂譙?你是說,這處的機關消息是呂譙設的?”

“呂譙應該從沒來過龜茲。”裴明淮道,“可那做法就是呂譙所擅的,我親眼見過慶雲那個梳妝匣,不會有錯。”

華英道:“可是……”

裴明淮道:“這事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是皇上說的,呂譙的那手本事,是自郁久閭族中一個從叔那裏學來的,我猜這個龜茲寶庫就是這個人所造的。而開啟這個寶庫的血玉鑰匙,早就被帶走了,在塔縣的萬教總壇冰窟中擱了幾十年。”

祝青寧蹙眉道:“那我自平城須彌山所得的那一把血玉鑰匙……”

“是假的,應該就是黃錢縣出現過的那一把。”裴明淮道,“這把假血玉鑰匙,是英揚為了瞞天過海而制的,雖然形似,卻不能開寶庫。原是英揚請呂譙所制,卻最終到了另一個人的手裏。”

吳震恍然,脫口而出:“白振!”

“不錯,白振。就是他。”裴明淮笑道,“從頭至尾,都沒有什麼真白振,假白振的,白振只有一個。可笑我們一個個地自以為聰明,卻落入了彀中不自知!我們從未見過假龜茲使團一行人死後的模樣,就是華英那句話,都燒成焦炭了,哪裏還能得見本來面目!我們本來就與白振不熟,哪裏分得出真假!”

曇秀沉吟地道:“真白振好像要矮些,膚色也有些不同。”

“他們都穿高筒長靴,靴底略微做高些便是。”裴明淮道,“膚色更是好說,抹些油便是。至於說話,更好掩飾!”

吳震道:“眼睛呢?眼睛難不成還能變色了?”

“可能是用一種什麼花草的汁液滴在眼睛裏。”華英道,“我那葯是紅的,或者也有別的顏色的。”

吳震點頭,道:“白振來的目的,我們一直以為是相助天鬼,這個也算是吧。但他另有一個目的,就是把我們一行人引過來,引到龜茲來。否則,白振沒有任何辦法得到祝青寧手中的血玉鑰匙!九宮會太神秘了,他根本接觸不到九宮會,更別說是月奇了!所以他兵行險着,在端午大宴上當著皇上,當著你,當著所有人說了那一席話,說收到英揚的一封信,知道了九宮會尊主的身份。這樣一來,祝青寧是非來龜茲不可了!而且,從平城旁邊的‘須彌山’發現的畫著雀離大寺的一幅絹,還有一枚仿製的血玉鑰匙,這都逼得九宮會尊主一定要祝青寧前來龜茲,來證實究竟雀離大寺是不是留有他身份的蛛絲馬跡!祝青寧,你主子心裏有數得很,知道英揚確實發現了端倪,所以他不得不讓你帶着真正的血玉鑰匙前來,否則,他的身份可能就會暴露,他絕不能冒這個險!”

祝青寧道:“可是,我來是一定的,而你們就未必了……”

“所以白振一直在設法引着我們前來!用那方有菱格紋的黃絹,先引我們到了高昌,然後又設下了另一個陷阱。”吳震道,“高昌交河,先有那老者出面,毫不顯山露水地引起我們懷疑——若是直說是龜茲人,我們反而會疑了,那老者偏偏不那麼說,只給我們看了那些似是而非的龜茲無字小錢。真正放出來的大魚,引我們前來的傀儡是另一個人——丘騰!”

曇秀恍然道:“不錯,丘騰就是跟假龜茲使者相謀的,事情敗露,逃到西域龜茲也是他最好的一條路。可是,他馬上就要到龜茲王城,卻被殺了。殺他,一是因為我們已經到了,他沒有利用價值了,甚至可能會泄密。其二,他死了,我們更會疑惑,不管怎麼樣也會進龜茲一探究竟。也只有丘騰這個餌,能夠讓宋紹祖同意跟隨我們一同深入西域,否則他會全力阻止明淮涉險的。”

裴明淮一字一字地道:“白振野心很大,他要白純留下來的所有東西,更要佛寶。他殺了龜茲王,又嫁禍白尼,除掉了這個最大的對手。他說白安與他不睦,可我有些疑惑,這是不是以退為進的招數,白安甚至耆尼可能根本就是聽命於他的。”

吳震道:“為什麼?”

“因為白振有實權。我們進城的時候,白振立時就知道我們到了,他的勢力不會小。”裴明淮道,“這才是讓我起疑的地方,我總覺得他不應該這麼輕易就任白安即位了。不過,他要說他與世無爭,我也無話可說。”

華英聽着他們說,一直一言不發。這時忽然揚起聲音,高聲叫道:“你就沒有一句話想對我說嗎?”

眾人頓時靜了下來,側耳傾聽。過了良久,只聽到一聲嘆息,有個男子的聲音自鐵板外面傳了進來,道:“我讓你走,不要回來的,華英。”

一聽到這個聲音,在場的幾個人都不再懷疑方才的推斷了。這就是白振的聲音,但已經不再是那一聽便知是西域人學說漢話的奇怪腔調,十分純正。

吳震叫道:“東西你既已得了,還要殺我們做什麼?你應該知道,明淮若死在這裏,大魏決不會輕縱。”

“沒有人會知道你們死在這裏。”白振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今日我龜茲已送貴客離去,上千雙眼睛看着你們離開延城。我會遣人扮作你們東行,你們會因為急着趕路,走白龍堆回敦煌郡,那是一條捷徑,也是險路。你們會死在那裏,而過路的商旅會發現你們遺留下來的物事,然後送回敦煌郡,因為那時候你們太守一定會派人出來尋找了。被大沙海所吞噬的人,是永遠不會留下任何痕迹的。你們死在沙漠裏面,並不是死在龜茲國,我們是禮敬有加地送你們離開的,跟我們不會有任何干係,大魏也再不會找我們的麻煩。”

這一回連祝青寧聽着都心驚,笑道:“真是好毒的計!”

裴明淮卻十分平靜,只道:“我有一事不明,還望賜教。以你白兄的聰明謀算,要取代你王兄是輕而易舉。你何必要繞這麼一個大圈子,花這麼大的功夫,賺我等前來?”

“裴三公子,旁人想不到,你應該想得到吧,畢竟你跟呂譙也是好朋友。”白振笑道,“多年以前,白純被呂光所敗,棄城逃走,並未攜佛寶離開,也帶不走。這前後,正好有一位巧匠在龜茲,於是他請這位巧匠在雀離大寺建了一處寶庫,機關重重,無人能破。白純是打算有朝一日若能再回龜茲,還能親手再開啟這寶庫,取出佛寶。”

裴明淮道:“呂譙就是這名巧匠的傳人。”

“不錯。可最終,那枚血玉鑰匙卻輾轉落到了九宮會手中。你說,裴三公子,我還有什麼辦法能到手?”白振笑道,“你覺着這因果如何?”

裴明淮道:“白兄,你沒有答我的問題。”

“你說得沒錯,要取代我王兄,隨時都能辦到,實在不是什麼難事。”白振道,“可我想要的是佛寶,有了它,方能震懾諸國,以我國為尊,否則當這個龜茲王有什麼意思?事事受柔然所挾,憋屈得很!只有像當年漢時那樣,一統疏勒、莎車諸國,雄霸西域,才能與柔然相抗,做我這龜茲國的主。裴三公子,你為你的國,我為我的國,我們都沒錯,你就算輸在我手裏,也不該有什麼怨恚之言才是。”

裴明淮卻十分平靜,又問道:“到底英揚有沒有給你寫那封信?”

“有。我原本也不想這麼大費周章,我就直接對英揚說了我的想法,希望他能告訴我鑰匙在哪裏。英揚告訴了我整個前因後果,鑰匙早不在他自己手中,好不容易找到,也已給了九宮會。”白振道,“宛梨盜信是假,我說的那番話確實沒有一個字是真的。從須彌樓到蘇莫遮,全都是誘你們前來的餌,只是餌若做得不像,你們又怎會中計?不過,英揚那封信確是有,我看了便毀了。若非知道根底,如何能賺得你們前來?那枚假血玉鑰匙也是英揚連同信一起給我的,他告訴我,真正的鑰匙便是這樣子,但我萬萬不可用假的去開啟寶庫,一定會讓整座寶庫煙消雲散。”

裴明淮沉默,華英叫道:“你何必這麼假惺惺的,說什麼我為何要回來?你本來也早打算伏擊我和宋大哥,將我們滅口,是不是?因為你決不能讓我們回去,我若回去,你的謊言就被拆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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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宮天闕2:蘇莫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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