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5章 平安喜樂
孫傳庭和汪文言一起離開大內后,皇帝快步走向乾清宮與眾位嬪妃會餐。這個冬天實在是太冷了,朱由校小跑着奔向溫暖的室內。
外面的積雪已經半尺厚了,北京的雪很少有下得這麼大的,廣袤黯黑的天穹上濃重的陰雲在夜裏根本看不清什麼顏色,也不知道它是厚重還是稀薄,它就那麼浮動着,低低地壓在這座死寂的、闃無人聲的古城上。
落雪其實已經不是那樣“崩騰”而下,卻仍在時疾時徐墜落着,落在城垣上、茅屋頂、雕雍獸脊上和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街衢衚衕里,這個時候如果皇帝登上萬歲山頂,眺望全城,真可以說是“眼空無物”,一片迷茫混暗,如果他有魔法,可以揭掉所有的屋頂,那他就能看見各個屋頂底下或悲愁或喜樂,或慷慨激昂或蠅蠅狗苟,或嬉笑怒罵文章詞賦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什麼樣兒的應有盡有。
當然現在是不可能了,上萬歲山的道路要麼被積雪堵住,要麼有一層薄薄的冰,實在是太滑了。
皇帝回到乾清宮裏與眾位妃嬪飲酒用餐,小伙房裏現炒現吃,除了常用的象眼小饅頭,中間炭窩子掛爐野意火鍋、燒鹿肉,還有清蒸鴨子、宮爆雞丁、糊豬肉、竹節卷小饅首、蔥椒羊肝、炒雞絲、海帶絲諸如此類堆了滿滿一桌平常的宮廷菜,比之平素大筵不足、小筵有餘,也算迎九消寒一番意思,朱由校居中而坐隨意吃着,左右看看,說笑閑談。
晚上,慧妃范悠悠留下來侍寢。范慧妃的青春全盛期是在三十歲左右,是她美貌的茂盛時代。二十五歲以前,雖然也有七八年青春,但皇帝一般認為那是如花朵由蓓蕾至初茁,趨向開放,還未絢爛。女子的成熟,有如花的嫵媚吐艷,范悠悠二十五歲之後才能說是好景,而此時的范悠悠正從好景走向巔峰。
在御榻上,皇帝一邊摸着慧妃的手腕,一邊笑道:“肥環瘦燕,各有各的好處。看你這雙腕子,雪白生嫩的,像一截玉藕,皇后倒是每日節食,說是‘惜福’,其實是怕胖,摸起來骨頭都一節節兒分明。”
“萬歲爺玩笑了,我怎麼能和皇後娘娘比呢?告訴您一句話,娘娘是個細心人,不像我沒心思,胡吃海喝地過日子,三個飽一個倒,怎麼不胖?”范悠悠小心地回復道。
“你不懂,就是這等沒心思不算計的才得個大福!去年,你不給朕生了個兒子嗎!你看皇后,整天胡琢磨,弄得身子病怏怏的。不說了,睡覺吧!”
兩人一番雲雨之後睡去。第二天,皇帝從萬歲山北部的北安門出去微服私訪。出去之前,朱由校換上一身不起眼的便裝——灰市布老羊皮袍、小羔皮黑綢子套扣坎肩,又壓風又暖和,就是重些兒。他和魏忠賢兩人各騎一頭黑得墨炭般的老叫驢,出去遊玩。身邊都有身着便服的錦衣衛跟隨保護皇帝。
從這裏望出去,南面的萬歲山己被重雪蓋嚴,幾縷冬青、老竹在雪峰上劃出幾筆翡翠似的碧痕,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美玉直接天穹,山天界限都不甚分明。
左邊金水河,萬歲山西兒處海子封了冰蓋了雪,坦坦蕩蕩浩浩渺渺浸在萬花狂翔的宇宙中,海子邊的柳樹都帶了雪掛,千絲萬縷搖曳生姿,時而朔風漫卷,輕盈的雪塵雪粉像粉塵又像白煙在池面和巷道里流移。
平日灰不溜秋死樣活氣的民居、酒肆亭樓、千篇一律的四合院,甚至枯燥得像板凳似的青石條,經這麼一番造化妝點,都變得晶瑩艷亮,玲瓏不可方物。朱由校眯着眼,瞳仁里閃着孩子一樣驚喜的光,又像一個突然闖進裝滿寶藏的山洞裏的窮漢,遠觀近覽不知該看哪一樣的好。
一路走一路看,皇帝行至外城,北玉皇廟向西一帶市區,踅過一座貞節牌樓,忽然進入了鬧市,但見小小不長的一道街衢上、竟是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各家店鋪都開着門,因為外邊亮,屋裏看去都黑魃魃的,茶鋪里票友唱戲的,隔着布袋講牛羊經紀討價還價的、舉着招帖子賣字畫、算命的,飯館裏夥計招客聲報菜聲算盤子兒打得稀里嘩啦,焦蔥肉香和熱氣騰騰的油煙順矮檐向外瀰漫,外邊一街兩行賣果子湯餅油煎湯鍋一應小販子都張着大油布傘,張嘴大冒熱氣一聲接一聲唱歌似的吆呼,招徠顧客。
“冰糖葫蘆兩文一串兒!”
“半空子不貴……”
聽到這朱由校有點好奇,他問道魏忠賢:“半空子是什麼東西?”
“回主子,這‘半空子’就是癟花生,賣主從販子手裏剩餘的買十斤八斤,炒焦了布袋背上沿街叫賣,這冬日大長天兒窮人家買來,一家子坐炕頭也算一味點心,邊吃邊嘮嗑耗時辰兒——賣主買主都是窮人,不過是窮家子一點天趣兒。”
“哦,是這麼回事。”皇帝剛說完話,忽然聽見遠處隱隱篩鑼聲漸漸近來,因為雪大隔音,鑼聲沉悶得像蒙了一層布,慢慢才聽清了,是五城兵馬司的吏員傳事:
“本地居民聽了——”瞠瞠——
“五城兵馬司衙門——”瞠瞠——
“前來給我們宣佈德音——”瞠瞠——
“凡有鰥夫寡婦孤兒無倚者,凡有家中老人年過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殘疾孤獨無依者——”瞠瞠——
“每人一份度歲錢糧——憑本里戶籍引子到土地廟去領!”瞠瞠——
“楊大人設有粥棚,酉時開棚供飯——”瞠瞠——
“凡有外地進京會試舉人,及無籍進京衣食無着者——供飯!”瞠瞠——
衙役從西邊喊邊敲鑼,到東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遠了。
街上人群立時炸了鍋,先是不知貓在哪裏躲暖兒的一群乞丐,揚着破布袋,敲着爛碗興高采烈從玉皇廟那頭喊叫着“吃飯了——”呼嘯而過,還有一群破衣檻衫的小叫化子有的披着麻袋,有的穿開化棉襖吼天叫地從滿街人縫裏亂竄亂鑽向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