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7章 任性一回
再過幾天就是立夏,愈往南走山河大地愈是蔥蘢可愛。這中州地面,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已是青苗沒膝。青青的麥浪上敷着一層薄薄的白霧,那是郁厚的地氣在升騰。陽光穿過白霧,空氣中浮漾出若有若無的淡紫。
在這如夢如幻的色彩中,小精靈一般的嗚禽們在充當大地的歌手。叫天子呼嘯着鑽入青空,鶺鴒貼着麥穗掠翅兒飛行時,總是顯得有些拘謹,它們的活潑還不如蜻蜓呢。鵪鶉在土壟間漫步,斑鳩在開着槐花的樹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啼叫……
已經離職的孫承宗欣賞着如詩如畫的風景。是的,孫承宗如願以償地辭掉了內閣首輔的職務,他太累了,心也累身體也累。待在機衡之地,每一天都如履薄冰,這滋味,外人難以體會。在回老家高陽之前,孫承宗打算先去一趟河南睢州,去老朋友袁可立的墓地給他上香。
四月河南已是花謝樹綠,但見黃土便道兩邊楊柳婆娑,暖風宜人,不斷頭的菜花在西下的斜陽里漾盪有姿,間或有菜田,栽種着茄秧、青椒秧、小蔥、水蘿蔔、黃瓜、菜豆、青筍等菜蔬,青翠欲淌。
小孩子們在澆菜的水渠邊,有的撲蝴蝶,有的捉蟲子,有的在戲水玩耍,間或有滑落在水裏的,被岸上一群總角小子拋泥撒沙,打着水仗,有哭的有笑的有鬧的有罵的,有大人拉着泥猴一樣的兒子打屁股的……一派農家田園風光。
終日昏頭昏腦鑽在公事叢中角逐名利的孫承宗,覺得耳目為之一新。袁可立的兒子袁樞正在守孝,他用素齋招待的孫承宗一伙人。
張岱最近跟族人的關係一點都沒緩和,但也有好事,比如說他的酒樓顧客盈門,他的戲院座無虛席。錢是一點都沒少賺,最近他還與一位美貌的佳人有一段姻緣。
在和魏忠賢遊玩白雲觀之後的幾天,張岱在自己家的戲院偶然見到的一位佳人,那真是天姿國色,可惜沒找到機會搭話。後來這位佳人到張岱所開的酒樓里用餐,卻沒帶錢。張岱作為掌柜的,自然要去交涉。佳人說自己的家離這很近,可以讓掌柜的陪她到家中取錢。張岱欣然與之前往,他一舉兩得,既拿到了錢,又認識了這位佳人。
這位美麗的佳人自稱叫小曼,她說自己是隨着入京做生意的父親來的。之後,張岱就與她經常見面,在他看來友誼是逐漸地在增加。
張岱並不是平白地就交了桃花運,這位女子真名叫安曼春,是白蓮聖女。白蓮教主周應元等人也來到了京城。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朱皇帝把錦衣衛撒到全國抓捕他們,那麼他們就躲在京城伺機而動。
正好有一次,白蓮教的密探發現大內出來宦官與京城名人張岱老湊在一起,周應元就覺得機會來了。他讓自己的義女安曼春去引誘張岱,尋求朝廷的破綻。
皇帝也是忙着呢,沒工夫理會他們。孫承宗堅決要求退休,朱由校滿足了他的願望,內閣首輔一職讓朱燮元來擔任。朱由校召了各地的一些官員回京城彙報工作,順便也讓他們認識認識新首輔。
“發駕乾清宮!”皇帝在乾清宮與內閣大學士討論完問題后,他神色莊重地站起身來,“傳旨午門外,六部九卿各司衙門正官,並在京諸王,依次從左右掖門進皇極殿朝會!”
頃刻間,景陽鍾登聞鼓聲大作,悠揚沉穩的鐘鼓之聲漫過重重層樓瓊宇,越過灰暗高大的五鳳樓,直傳出午門來。
“萬歲爺起駕皇極殿!”
“萬歲爺起駕皇極殿……”
一聲一聲的傳呼由太監們遞送出了午門。
此時午門闊大廣袤的閱兵場上到處都是趕來朝會的各部官員。“文官到此下轎,武官到此下馬”的石碑南邊也黑鴉鴉一大片落着轎子,擺得煞是齊整。
閱兵場上官員們或外地進京述職的,或同年科名不同衙辦理的,有拉線認同鄉、同年的,或找別的部衙門司官拉到背人處說事薦人的,三三兩兩五七個人湊在一處。有的大說大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望闕沉吟,有的顧盼尋友,簪纓輝煌翎領交錯,到處都是來來往往四處亂竄的官員,足有上千的人。
除此之外還有朱由檢等四個王爺,也跟着官員們進了皇極殿,向陛下行禮,聽候聖訓。朱由校再次把去年的政策強調了一遍,然後再讓內閣首輔朱燮元講解一些公務具體處理的方案。讓文武大臣和王爺們都不要觸犯國法,以免身首異處。
不知為何,皇帝在面對這麼多人演講之後,總覺得心理上很疲憊。他短暫地不想處理公務,而是和自己的武師們切磋武藝。
就在西苑的一處武教場,皇帝舞棍舞得一發起興,一根棒在手裏勾、挑、拈、搭、撬、綽、崩、刺……燈草般輕巧,時而支棒如軸,通身飛旋空中連環踢腿;時而進步連躍,雙手倒舞得那棒如風車般,縱跳飛踢還夾着拳腳,連天井旁的花草都被棒風帶得如風催動。
武師們除了拍手叫好,也沒有別的話好講。皇帝練了一會兒武,也覺得有些尷尬無聊。突然他想到張岱在京城開的酒樓,他可還沒有去過。聽說是菜肴好吃,也不知是真是假。
皇帝拋開正常的日程表,讓魏忠賢帶路,去了一趟張岱的酒樓。安保自然要多,陪同皇帝一起去的有各位功夫精湛的武師。
酒樓的門臉兒相比其他店面要闊氣得多,燙金的沉香木招牌,花格窗上懸着的遮擋陽光的湘簾,瞧哪兒都吐着富貴氣象。及至進得門來,但見八仙桌兒官帽椅兒,甚至屋角安放盆花的弧腿架子,都是一色的黃梨木製作。
東牆下立着敞門的四角鑲銅的大酒櫃,下兩層放着兩隻可盛六斤酒的金鑲沉香桶,盛四斤酒的雕花大面爵,上層擺了些玳瑁、犀角、象牙、螺鈿、緬玉等質地的酒杯。
南牆上,掛了一個裝裱得極為考究的行書立軸,筆意有點像趙孟頰的,圓潤中透着飄逸。皇帝湊趣兒走近前來觀賞.立軸上寫的是:
老神仙醉鄉十宜
醉花宜畫、醉雪宜夜、醉月宜樓、醉山宜幽、醉水宜秋;
醉佳人宜微酡、醉文士宜按琴賡古韻、醉俠士宜舞劍發浩歌、醉將軍宜策馬鳴鼉,醉皇帝誰奈我何!
朱由校仔細斟酌這《醉鄉十宜》,倒也不是什麼謹嚴的警句,反而覺得隨意性很大。
“這是哪位醉漢謅出的文詞兒?”朱由校問向張岱。
“若說這位醉漢,可也是天上的龍種。”張岱回答道。
“龍種,”一聽這兩個字,朱由校警覺起來,問道,“這是哪位皇帝的詩文呀?”
“回公子,這是武宗皇帝爺的詩文,我寫的書法,掛在牆上招攬顧客用的。”
“我說呢,咱大明的皇帝爺,就他敢變着法兒找樂子,這《醉鄉十宜》出自他的口,也就不奇怪了。‘醉皇帝誰奈我何’你們聽聽,就是醉了,也是君臨天下的氣勢。”
然後,張岱就把皇帝及其護衛請到了樓上的雅間坐。張岱佈置手下給朱由校上菜。
大約一盅茶功夫,酒店夥計的從裏屋掇出第一道菜來。一盤熘得紅紅的圓型薄肉片兒,上面撒了些翡翠蔥花,樣子很是好看。朱由校問道:“這是什麼呀?”
“瓜籽仁呀。”張岱笑着答道。
“這肉片兒小小巧巧的,倒像是瓜籽仁。”朱由校舉筷挑着吃了一口,不免驚呼道,“這是什麼肉呀,這麼滑。”
“回公子,這是八哥的舌頭,是從樹林裏抓來的。”
“這可是太費錢了,張岱,你這道菜,我應該付你多少錢啊?”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不要錢!”張岱鄭重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