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5章 大辦白事
袁可立的棺槨回到了他的故鄉——河南睢州。
引魂幡、追思旗、紙人、紙馬、安靈屋、金銀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兒擺了好幾里路——待會兒要在這裏舉行一代名臣袁可立的下葬儀式,只等執事官一聲令下,這些物件兒全都得焚燒。
在袁家,袁可立之子袁樞在靈堂祭奠他的父親。咫尺之間,生死茫茫,袁樞懷想這麼多年來雖然父親成就了移山倒海的偉業,自己卻不能對白髮高堂侍湯用藥略盡人子之情,如今撫棺一慟,怎能不淚雨滂沱!
因為皇帝對袁可立葬禮的重視,睢州城中已是轎馬塞道高官雲集,河南各衙門數百名庶官藩臬、郡邑守丞都先後趕來拜會。招待這些官員,袁樞為此忙得腳不沾地,對百官的熱情,他也不甚樂意。他送走了唱戲的,又來了打鑼的,總之是曠野地上的毛狗,躲都躲不開。
有一個官員還跟袁樞說:“老太爺仙逝,本官五內俱焚。若人之生死可以置換,本官願以一己芥末之身,換回老太爺無量壽福。”
這等明顯諂媚的話讓袁樞心生反感,但人家又是大老遠奔喪來的。袁樞也說不出不好的話來。他們這些官員其實都認為袁樞將要發達,才蜂擁而至。
袁樞今年才三十一歲,他同父親一樣,可以說是才兼文武。他擅長詩文書畫,同時也是位收藏家,收藏的基本都是董其昌的畫。因為袁可立和董其昌是同窗好友,感情很深。袁樞平時也常練習騎馬射箭,武藝也非常精湛。袁家在當地從不仗勢欺人,經常派人去跟官府斡旋,少一點對平民的加派。在睢州百姓心中,袁樞也是溫文爾雅的大鄉賢。
也許是考慮到自身權重的原因,袁可立生前不允許兒子入朝為官,也不允許他跟隨侍奉。這是為了避嫌,讓皇帝放心自己沒有野心,一心為國為民。
現在也許因為皇帝的聖眷,袁樞很有機會藉著父親的關係一步登天,許多官員才來找他套近乎,增進感情。另一方面,表示對袁可立的敬仰之情,也是為了表示對皇帝的忠心,表示自己要效仿這位名臣。
十一月初十、十一、十二這三天,袁樞披麻戴孝在靈堂為父親守靈,除了家中親屬,不見任何客人。害得各地前來睢州的官員都像是撞昏了頭的麻雀,雖揸着翅兒卻不知道往哪裏飛。十一月十三日一大早,盛着袁可立遺體的楠木棺材抬出了袁府。作為長子,袁樞親自執紼前導。
下葬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十三日,從葬穴的勘定到葬日的定奪,都是欽天監的官員奉旨操辦。此時,安置袁可立棺槨的土井早已打好,下葬的時辰定在下午未時三刻,這中間還有一大段時間。袁樞先到墓井看了看,詳察周圍形勢,向執事的欽天監孔目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在妹妹們的引領下,一頭扎進土阜下的孝棚。這孝棚一溜有幾十間,備為會葬人臨時休憩之用,雖是臨時建築,桌椅板凳茶水點心倒也樣樣置辦得周全。
披麻戴孝的袁樞剛進孝棚,就被外面的一個人叫住。袁樞回頭一看,這是一位衣着典雅的青年。青年自稱身份,可真是嚇倒了袁樞,原來皇帝從京城特地趕過來送袁可立最後一程。
朱由校來也是嚇一跳,他發現許多官員來奔喪,這是他沒想到的。河南的三台長官來了兩個,就巡撫黃尊素沒親自到場。
所謂三台,即巡撫、巡按、學政。三個都是三品衙門,巡撫管民事行政,簡稱撫台;巡按執刑事讞獄,簡稱按台;學政管教育科舉,簡稱學台。是一省中三個級別最高的長官。儘管級別相同,因巡撫主管行政,乃列名第一。
皇帝有些生氣,他亮明自己的身份,當眾對百官發號施令,說道:“這麼多官員齊聚睢州,就其接待問題對睢州府衙造成多大的負擔?這還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耽誤了政事。倘若這時候哪裏發生了大事,而因沒有官員把持掌握而釀出禍端,豈不成了後世的笑柄?有鑒於此,今日會葬完畢,明兒一早你們離開睢州各自回衙,並請你們轉告所有會葬官員,都要即刻登程,任何人不得耽擱。”
說完以後,皇帝跟袁樞講,讓他正常進行禮儀。
欽天監風水師為袁可立選擇的入土安斂的吉辰是下午未時。墓井從得到死訊后開始挖鑿修築,數百民佚耗時一個月,如今已修好:遠看是一座碩大的土堆,四周砌了花崗石圍牆,前面的神道青磚鋪地,兩邊的石人石馬都已各就各位,神道連接墓穴的地方,是一條長約十幾丈的坑道。
袁可立的楠木棺材就停在坑道口上,只等時辰一到,民佚就把棺材抬人墓井中安放,然後再將這坑道掩土平整,葬儀就算結束。
袁樞和皇帝一行剛到坑道口楠木棺材前站定,忽聽得近處什麼地方傳來“嗵、嗵、嗵”三聲炮響,這是報告吉辰已到。本來還有些喧鬧的現場,突然間變得鴉雀無聲。
這墓地附近地形開闊,土阜下面的曠地上可以容納數千人,如今已是塞得滿滿囤囤的。曠地四周站滿了擔任警戒的軍士,在警戒線之外,更是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孝子如潮哭聲震野.幡旗簇擁旌表如云:如此盛大的葬禮,睢州府的百姓,就是從上十八輩兒數下來,也沒有誰開過這等眼界。除了嘖嘖稱奇,還是嘖嘖稱奇。
說怪也怪,卻說炮響之後,本是響晴響晴的天,忽忽兒就起了烏雲。袁樞抬頭一看,正好有一隊雨燕橫過頭頂,它們盤旋着,嗚叫着,愈來愈強的南風將它們遠遠推去。破絮般的鉛雲越壓越低,雲的穹窿里,彷彿有黑厲厲的山鬼鼓翼而來。
袁樞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心中忖道:“如此幽冥景象,天道不虛啊!”一語未了,早有執行官“瞠”的一聲敲響銅鑼,接着響亮喊起:
“恭送封君入冥宮——”
喊聲一停,早有侍者將一碗還是溫熱的雄雞血遞到袁樞手中。本地風俗,為死者封墓之前,須得先將雄雞血灑於墓道中,其意是祛邪,靈魂安息於此,不至於有雜神擾亂。
灑雞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親之人。袁樞作為兒子,擔此重任責無旁貸。他接過雞血碗,走在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雞血灑到墓井口。當最後一滴血灑落地上,他按規矩將大磁碗猛力擲向棺蓋擊碎,隨着這一聲碎響,執事官又高聲唱道:
“拜送封君——“
這聲音雄壯又有些凄涼,除了皇帝以外,曠地上數千名披麻戴孝的官吏以及袁府遠近親疏各房親戚,一下子像是暴風吹過的幼樹一般,齊刷刷跪伏下去。
“一拜——”
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貼在地上,像一團團放大了的白色菊花,一齊朝着墓道口搖曳。
“二拜——”
“拜”字餘音尚在耳邊繚繞,平空突然響起一聲石破天驚的沉雷,接着豆粒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猛砸下來。
“三拜——”
風聲、雨聲,被吹拂着的旗聲,被撕裂着的幡聲,襯映着曠野上這一大片跪伏的白色身軀,顯得是那樣的肅穆、冷峻。
灑完雞血后,袁樞退回到坑道口跪伏在地。三拜完畢,他仍長跪不起,淚水和着雨水在他英俊的面頰上流淌,楠木棺材進去后已經安置妥當.佚役們都退了出來。數十把鐵鏟都一同揚起,往坑道里填土。
袁可立的下葬結束了。到了晚上,皇帝在袁府跟袁樞談話。
這座氣宇軒昂的府邸,平常給人感覺是嘈雜得很,袁家父子是個喜歡熱鬧很隨和的人,因此,家裏佣役說話也是一個哈哈三個笑,一點規矩都沒有。今晚上可不同了,雖然里裡外外依然是燈火通明,但迴廊間少有人影,就是偶爾有當差走過,也都躡手躡腳,生怕弄出響聲來。
袁樞感受到了皇帝的威嚴——這威嚴不是那種板起面孔不苟言笑,而是舉手投足慢言細語之間,一個人整個兒向外散發的那種震懾力量。
皇帝到了袁府才知道袁可立家裏是很有錢的,以前心裏頭沒有這個概念。朱由校沒有評論這裏的富貴,他就朝廷的政策詢問袁樞的意見。
袁樞自然是撿好話講,他盛讚朝廷的清丈田畝、攤丁入畝、士民一體當差等政策,歌頌了一下朱由校這些年的文治武功。他也不是個蠢人,知道拍馬屁不能硬拍,也說了說地方官員吏治的問題。朱由校以為虎父無犬子,目前看袁樞的表現,那還是讓他安心守孝三年吧!
朱由校從睢州返回京城,真可謂是曉行夜宿行旅匆匆。各地官員本來想去請名廚沿途招待皇帝,朱由校是概不理睬,直接回的京城。皇帝去為袁可立下葬送行的事驚動了朝野,對袁可立來說,這是載於史冊的榮譽。孫承宗想法與他們不同,他是在想找一個機會跟陛下說自己要致仕回家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