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可你知道,我怕什麼嗎?

第16章 可你知道,我怕什麼嗎?

第16章可你知道,我怕什麼嗎?

在喬北方離開那段時間裏,我找到一處僻靜的別院,坐走廊上發獃,漫無邊際思考那對袖扣究竟去了哪兒。

周圍的廊柱上被一片綠油油的蔓藤纏繞,可惜末尾處的葉子已經有些泛黃,似乎昭示着夏天很快就要過去。這片生機令我想起小鎮的氣象所,花紅柳綠,四季分明,梧桐葉子的黃乾淨而純粹,連漏下來的陽光都像一場洗禮。我不知所謂地嘆一口氣,抬頭,發現不遠處的玫瑰花中間,還站着一端紅酒杯的人。

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杜見襄,有一天,我見過一個長相朦朧的男人,他站在花園裏,背脊伶仃,眼神凋零,好像令這世界都要冰凍。而我在那一刻,很想擁抱他,要他別再冰凍。

為了抑制我像瘋子一樣的念頭,我起身要離開現場,無奈動作太大,驚動了花園裏的人。他品完最後一滴酒,在艷陽天下回過頭,印着周圍盛開得火紅的玫瑰,那眼底帶着世上最濃烈的色彩。

“嗨。”

見躲不過,我在他眼神的逼視下主動打了招呼,可杜見襄並不想藉此化解我和他之間的矛盾,他一邊踱步過來,一邊挑釁我說:“你該不會傻到還以為我會幫秦月亮。”

瞬間擊碎我方才的旖旎幻想,令我第一次做出了傳說中輕描淡寫的表情,睨他一眼轉身就走,他卻從後方拉住了我的手。

我的左手腕上方有一串佛珠,是大學時候,秦月亮班上組織去四川旅遊的時候給我帶回來的禮物,一帶近四年,早已如身體的一部分。此時,杜見襄的五指熨帖在上邊,那些珠子都彷彿帶了他的溫度,變相地朝我的皮膚擠壓過來,令我下意識想要掙脫。

“不是丟臉。”

身後的人忽然說話,定住我的腳步。片刻,他再次重複。

“生氣不是因為丟臉,是害怕。”

我不知因為杜見襄偶然的溫柔回頭,還是因為詫異,總之我正過身來面對他的時候,他是垂下頭的姿勢,眼角眉梢帶着無限蔓延的傷痕。

“我媽就是這樣死掉的啊,余笙。”

他叫我的名字,尾音彷彿都在顫抖。與此同時,頭頂轟隆隆一聲巨響,原先還艷陽的天此時陰雲密佈,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將我兩困在花園的走廊里。

九歲以前的杜見襄,還不是傳說中的天才孩子。如果非要說出與普通男孩不同的地方,大概除了得理不饒人外再沒有其他,但怪異的是,他比事事都出色的杜見修更討杜家人喜歡,連一向嚴辭令色的杜豐都對他發不起狠來。接着像所有故事裏的陳詞濫調,每個受歡迎的小孩背後都有一股嫉妒着他/她的暗黑勢力,在杜家,這股勢力無疑來自於杜見修。

杜見修比杜見襄大三歲,自小性格冷僻,卻樣樣出類拔萃,可無論他多努力地去拿下多麼難得的獎狀,最終得到的不過是外界一片讚揚,家裏人卻鮮少做出親近之舉,這點與杜見襄的待遇背道而馳。我曾經看過一個教育頻道的提問,母親的一個吻究竟有多大力量?答案眾說紛紜,但無疑都是厚重。可因為厚重,也擁有了毀天滅地的能力。

“雖然不同年,我和他的生日卻是同一天。他十二歲生日,我九歲,為了讓全家單獨為他慶祝,他用陪我捉迷藏的名義將我騙進了杜宅酒窖鎖起來。窖里藏的都是老爺子收的幾十年老酒,酒窖內也溫度不宜過高,建造的時候都是半地下室封閉型,沒有燈光,只鑿了無數個能透進光線的小洞,天一黑,就徹底成了密室,平常沒事根本不會有人來這個地方,我在那裏呆了三天三夜。”

由此我理解了杜見襄對黑暗封閉空間的恐懼來自哪裏。陰暗天色下,他的輪廓明暗交替,令我恍惚到想起在望城島上的那個擁抱。不知那時候,黑暗之中的他,是以怎樣的勇氣來安慰了脆弱的我。

“我失蹤的第一個晚上,我媽心急如焚跑去大街上尋找,被一輛飛馳的摩托撞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三天後,家裏新來的一個傭人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我。他父親愛喝酒,原想來酒窖偷一點陳釀帶回家。我被帶出酒窖的時候眼睛已經無法適應光亮,在國外修復了很長時間,也因此沒能親眼見到她最後一面。”

我聽豪門秘聞聽得入迷,已然忘記了之前的劍拔弩張,舔舔有些乾裂的嘴唇:“所以你才事事與他作對?”

杜見襄不作聲表示默認,他偏過頭認真地盯着我,眸如點墨,在狂風大作里閃爍。

“所以余笙,我就算娶貓、娶狗、娶你,也不會和許家那姑娘在一起,讓他得償所願。”

在我差點就要因這段悲慘的童年經歷而對面前人改觀時,他憂傷的眼神已在十秒內恢復到了慣有的調戲。我眨眨眼,老半天才反應過來。

“什麼叫……就算娶貓,娶狗,娶我?”

杜見襄他倚在走廊的柱子上,笑得東倒西歪:“有時真不是我想逗你啊余笙,可你那種無知的表情老是能取悅到我。”

我頓時覺得自己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為剛才的矯情,和差點就伸出去擁抱他的手。

“你又騙我?”

當日,若不是喬北方及時打來了電話,我應該會選擇在那個後花園和杜見襄決一死戰。

說來也怪,那場及時雨在杜見襄的騙術告破以後也緩緩停了,花園裏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幻覺。可在我離開杜宅后沒多久,手機里收到的那條短訊,卻提示着我確實發生過什麼:告訴你們家月亮,後天下午三點,我只有三十分鐘。

發件人是杜見襄。

這麼多天的忍辱負重終於有了結果,我喜出望外,甚至沒來得及好好向喬北方告別,打開車門便轉身衝上了樓。

回到家秦月亮果然在,卻比我想像中悠閑,悠閑到自己去了一趟超市給我買了許多零食,喝一瓶看起來檔次很高的紅酒。我剛想問她是打算用醉死來解決問題嗎,她卻搶先一步告訴我說最近要代表報社去鄰市參加一個高檔舞會,社裏給她雙薪還配備了最好的團隊。

我錯愕地坐在沙發上,脫口而出:“啊?你不是犯了錯誤要被開除么?”

秦月亮傻眼,緊接着一巴掌拍上我腦門:“我是犯了錯誤,也就被數落了一頓而已,誰說要被開除?我這麼一新世紀複合型人才會有被開除的時候嗎?等我和你落得一樣的下場等很久了吧?”

是的。我不僅沒有得到想像中的感激,反而得到了一個晴天霹靂,讓我這麼多天自以為是的英勇就義啊掙扎啊妥協啊自取其辱啊都成為一個笑話。

之後秦月亮bla了大通我都沒有聽進去,因為這劇情反轉得我太神魂顛倒,顛倒到直接用那兩瓶紅酒灌翻了自己和秦月亮,只記得最後我兩倒在沙發上鬼哭狼嚎。好吧,是我哭我嚎。東倒西歪間,我斷斷續續向秦月亮數落了杜見襄的無恥行徑,數落他居然嫌棄我坐摩托車丟臉,數落他在我出醜的時候沒有來幫我渡過難關,數落他居然還編了一個狗血的故事來騙取同情,而我,居然相信了。

那天秦月亮似乎也喝醉了,她在聽我數落杜見襄的時候愣了愣,最終抱着我無厘頭說:“余笙,無論以後我做了什麼事情,你都要原諒我。”

我一個勁兒地點頭,因為我實在想不出,除了殺人放火以外,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我不能原諒。

第二天頭痛欲裂醒來,秦月亮已經上班去了,桌上放着給我溫好的白米粥。我望了望窗外雨過的藍天,端着碗悠閑地穿梭在客廳,方姐卻不合時宜地打來了電話,詢問我專訪的進度,令我啞口無言。

“方姐,其實我沒有……”

正當我打算長痛不如短痛,要向方姐吐露真相的時候,我又眼尖地瞥見了那個杜見襄想要的魔方,忽然腦筋大幅度轉彎——

臉已經丟了,而秦月亮又不需要這個機會,我幹嘛不順水推舟為自己所用?

總之,我最後陰差陽錯地拿回了杜見襄的專訪,其中忽略掉我又如何與他唇槍舌戰大戰了多少回合,好在專欄反響很好,惹得方姐在社裏直誇。

“真不枉當初那麼多實習生我偏偏挑中了你,我就說嘛,一個姑娘如果不漂亮,那一定會有其他特長!”

我也不知道這番誇獎我該該哭還是笑,但我總算順利地拿到了實習證明,通過了畢業答辯,並正式進到《今事》。

在我工作步入正軌的那段時間,周圍的人也忽然變得很忙。自從秦月亮參加舞會回來,她就直接被報社提為總策劃,好像是那次信息抓取得很好,工資也跟着翻了一番,開始負責更多的版面,每天早出晚歸奔命於選題策劃。而為我製造混亂的杜見襄也很少露面,聽說他們杜氏與某個工廠簽了合約,要拓展業務,首次在N城進行有機蔬菜基地建造,整個項目由杜見襄負責,我見到他的大多時候是在報紙上。倒是喬北方來過幾次電話,他們許氏研究的那款藥品成型了,需要進行第一階段試藥。

“我覺得,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他徵詢意見的語氣裏帶着隱隱約約的關心,我卻因此更堅定了決心。

試藥的地點就是許氏名下的私人醫院,我和喬北方重遇的地點。到大門口的時候,我透過玻璃車窗朝外眺望,不敢相信身旁坐着的,正是我尋找了十二年的男孩,儘管至今為止,他有關於我的記憶,依舊停留在夢裏。

喬北方的助理林一接待了我,她笑着與我寒暄,然後低頭向喬北方說了什麼。我隱隱約約聽見許初顏三個字,似乎是說她也來到了現場。喬北方略一點頭,卻沒在第一時間去會她,而是與林一一起陪我去了無菌藥房。整個環節很簡單,無非先抽血查正常細胞,再服藥,最後靜待觀察一上午,下午再服用一次,如果無副作用,半年後再來檢查細胞。

為了緩解我的緊張,喬北方親自為我抽血。他不清楚的是,因為他穿白大褂的樣子太過好看,我壓根沒有注意力去緊張,只目不轉睛盯着他的一舉一動。離得過近的白熾燈光掃在男子睫毛上,跟着他眼皮跳躍,忽然連時光都彷彿繞了道。

房間裏有休息的床,服藥以後,我百無聊賴地躺在上邊休息,可不知什麼原因,十多分鐘過去,我渾身都燥熱得厲害。但鑒於我的體溫自小比一般小孩兒高,這樣的癥狀也沒什麼在意,直到手臂和背部開始熱熱辣辣的疼。喬北方中途出去過一次,應該是見許初顏,半小時后他進來,問我服藥以後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那種隱忍裏帶着期待的眼神我從未見過,所以我在那樣的眼神下搖頭,站起身要進行二次抽血,卻沒想直接在他眼皮底下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好像有人在焦急地叫我的名字。

“余笙?”

又好像是波瀾不驚地在叫:“余笙。”

現實與幻境不斷重疊,我能感覺自己的神經末梢在進行無數分叉,直到徹底失去意識。

再醒過來已經凌晨兩點,手上掛着點滴,率先撲過來的人是秦月亮。明明住在一起,但我好像已經有很久不曾好好見過她。她的下巴更尖了,兩眼依舊炯炯有神,並在此時噴着熊熊怒火,一點也不憐香惜玉給了我腦門一巴掌說:“我已經知道你乞丐般的喜歡有多了不起了,了不起到就算別人根本不將你放在心上你還上刀山下油鍋死心塌地。”

我難得的氣若遊絲,我說:“月亮,你不懂。”

她持續增高分貝:“我不想懂,以前我也從未認真和你討論過這個問題,那是因為在我心中,喬北方不過是你青春得二百五的時期偶然遇見過的一個男人而已。而如果你的喜歡還沒到說出口的地步,那和不喜歡究竟有什麼區別?”

我還想說什麼,門口發出一聲吱呀,因為病房太安靜,那聲音特別清晰。抬眼望去,喬北方的手正掌在門上,他的神色在走廊燈光下顯得晦暗不明。我驚訝得差點從床上一蹴而起,秦月亮也發覺了異樣,回過頭定定地定了對方三秒,接着從病床邊上起身,扭腰擺臀地點了火以後就走,真是應了中國好閨蜜這個稱呼。

秦月亮離開沒多久,喬北方便一如往常地朝我走了過來,我試圖粉飾太平地轉移話題。

“應該不是你們的葯有問題,我一直都有過敏症,不過從沒去醫院查過敏源,可能是天氣原因,每次輸過液后就會好轉,你不要太自責啊。”

喬北方卻沒搭我的話,彎腰替我整理秦月亮給我帶來的日常用品和一個大榴槤,我的手暗自絞着被子不敢鬆開,再度找話說。

“你喜歡吃榴槤嗎?也不知道她幹嘛給我買榴槤,那麼難聞哈哈。”

不知道秦月亮有沒有躲在暗處偷聽,在聽見我不喜歡榴槤以後會不會突然手持菜刀衝出來和我決鬥。可惜,我都搭訕已經如此明顯,他還是沒有回答我一字半句。

“這次試藥因為我失敗了吧?對不起啊,過兩天我就回復正常了,到時候再……”

男子手下的動作終於停止,他抬起頭,定定地看着我,清晰得我能從他眼裏看見自己卑微的倒影。

“余笙,你為什麼要對我百這般好。”

他的神情在每多問一個問題后越發凝重:“為什麼要為陌生的我吞葯?為什麼要花心思為我慶祝生日?為什麼明明討厭初顏,卻還是要為她試藥?”

可是直到最後,直到我放在被子裏的手顫抖后又恢復平靜,我也沒能回答出他的問題。我只是在他如炬的目光里,鬼使神差地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說:“N城這麼多家媒體,你知道我為什麼選擇去《今事》嗎?”

這看起來與話題毫不相關的提問,令喬北方的神色出現瞬間的錯愕。可是我卻如釋重負,第一次在面對他的時候覺得輕鬆,而不是如履薄冰。

“你現在能不能開車,送我去一趟報社。”

我和喬北方離開許氏醫院的時候快凌晨四點,郊區離市區有一段距離,到達《今事》的大樓下已經是一個小時后的事情。我拿出員工卡刷進去,直接將他帶到了樓頂。《今事》所在的大樓並不算高,被夾在N城最高的兩幢建築之間,俯瞰不完所有的風景,可是連秦月亮都不知道,在我還沒有進《今事》的時候,從我發現這幢樓開始,每當心情不好時都會來這裏。

樓頂風很大,我找到自己的老位置輕鬆翻身而上,即便在生病的時候也表現得如女漢子,順帶向不遠處依舊滿臉疑惑的人拍了拍身邊的空位:“上次在望城,我陪你在兩層公交上看日落,那今天換你陪我看日出,當是回饋啦。”

喬北方略一躊躇,終遂了我的願。

五點半刻,淡金色的光芒開始從天際泛出,太陽初露頭角,突破深灰色的雲,一點點照耀它力所能及的範圍。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我看向兩幢大廈的中央問他:“你看,像不像日不落大道?”

喬北方循聲望去,他的側臉在晨風和微茫下顯得毛茸茸,眼睛眯成一條線,凝望大樓中間的小顆圓潤。半晌,那圓潤漸漸擴大,它身上的光芒終於徹底普濟到大廈的鏡面玻璃上,而手旁的男子也漸漸張開了狹長的眼角,瞳孔里寫滿凝聚了一個甲子的驚訝。

他視線所及之處,是N城那兩幢最高的鏡面大廈,當太陽越升越高,四散的光芒倒映在玻璃上,漸漸反射出兩家公司的廣告牌。此時的我已站起身,嘴裏含着清晨的風,對鏡面上的廣告牌遙指過去,念出它們的名字。

“一路,向北。”

我始終記得,那是N城最美一天。我逆光回頭,看向那個記憶中的少年,聲音如蚊蚋,生怕將此情此景驚擾。

“這就是我選擇來《今事》的原因啊,北方。”

喬北方眼底的驚訝根本來不及收起,他微微仰頭看我,露出年少時般的懵懂,恍如隔世。

“你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對你好,你一定是開玩笑吧?因為你從小就那麼聰明,聰明到圓周率後邊的小數點你記得比老師清晰,聰明到你小小年紀就可以推演出艾菲爾鐵塔的精確高度,聰明到在我們都只知道燈泡是什麼東西的時候,你已經會製作電力筆用它畫出的電源線讓整座大廈通電。所以,這麼聰明的你,怎會用了十二年的時間都沒有弄懂這麼簡單的問題,我喜歡你啊。”

“我喜歡你,從你出來到氣象所的那一天就開始。我欺負了你家的貓,驕傲的你欺負了我。你旁觀過我的難堪,我守候過你的落寞。那個夜涼如水的晚上,你流了淚,我流了血。你離開氣象所那天留給我一副黑框眼鏡,直到現在我還小心翼翼收着。我知道,你一直都覺得我很笨,什麼都不做好,但你媽媽曾偷偷對我說,你其實非常羨慕,羨慕我擁有許多你永遠都不可能有的勇氣。就因為你唯一欣賞的這點勇氣,在你離開后,我逼迫自己變得更加勇敢。我去學柔道,為所有的不正義據理力爭,幫秦月亮揍她不爭氣的哥哥,在高中畢業個假期去蹦極,潛水到過54米的海底,我還去坐連環過山車,就算現在讓我跳傘我可能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可你知道,我怕什麼嗎?”

“我怕,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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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余笙沒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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