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犯罪側寫師1》(4)
Z0004銜尾蛇
1、
鄭岩遞給杜麗一杯清水,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按照約定時間來到診療室的時候,杜麗正倒在沙發上,滿身的酒氣,三支空了的紅酒瓶凌亂地倒在地上。
她習慣在開始治療前讓病人先喝一杯,但自己卻很少碰。像今天這種情況,鄭岩是第一次遇到。
“謝謝。”杜麗揉着因為醉酒而疼痛不已的頭,說道。
“看來今天不適合進行治療,要不我們換個時間?”鄭岩端坐在椅子上,試探着問。
“那不行。”杜麗一口喝光了那杯水,從抽屜里拿出一瓶口服液灌了下去,鄭岩認得那是一種解酒的藥品。
“治療的時間是不能隨便更改的。”杜麗說道,把那支空瓶扔進了垃圾桶。
“但是你現在的狀態?”
“換個方法。”杜麗起身走到了書架邊,那上面還放着幾瓶紅酒,“很多精神類疾病大多和壓力過大有關,所以,適當釋放壓力也是治療的一部分,酩酊大醉通常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可不想。”鄭岩苦笑了一下,“酩酊大醉之後的噩夢更可怕。”
“好吧。”杜麗抓了抓凌亂的頭髮,“那讓我們看看你這幾天都做了什麼。”
說著,她從書架上抽出了一個文件夾,遞到了鄭岩的面前。
“我可能什麼都沒做,也可能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知道我記性不太好。”鄭岩接過了那份文件夾,打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但我絕對不記得和一個叫慕雪的人登記結婚,然後用全部身家給她做了什麼擔保,還是出國進修犯罪行為分析?”
“你一點都不記得?”杜麗看着鄭岩,“提醒你一下,慕雪就是Z0003案中的那個兇手的女兒,直到現在,警方對她是否直接參与了案子依然持懷疑態度,如果沒有你和她結婚,給她做擔保,她根本不可能獲得護照,更不可能拿到簽證。”
“確實不記得。”鄭岩苦笑了一下,“不過,如果她有什麼事的話,是不是就意味着所有的責任都必須由我來承擔?”
“這你比我更清楚。”
“我知道。”鄭岩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我當時一定是喝多了,要不然怎麼會做出這麼瘋狂的事?結婚?除了和你姐姐,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並不是什麼事情都能用‘喝醉’就能解釋得了的。”杜麗在鄭岩對面的椅子上坐好,穿着黑色絲襪的右腿搭在了左腿上,手也放在了膝蓋上。這個動作通常表示她要進入正題了。
“今天就談談這件事,怎麼樣?”鄭岩抓了抓腦袋,“這太瘋狂了,我的全部身家,竟然用來給一個完全不了解的人做擔保,在正常狀態下,我絕對不會幹出這種事的。”
杜麗微笑地看着鄭岩,“我想我們都知道你為什麼會那麼做。”
“可是我不知道。”鄭岩攤開了雙手,一臉的苦笑。
“這是你心理防禦機制的一部分。我們都清楚,因為你的出色表現我們才及時找到了兇手,救下了慕雪,我們認為事情到這裏就已經結束了,因為案子已經得到了完美的解決。”
“作為一名公職人員,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鄭岩點了點頭。
“沒錯,但是你的生活並不只有那一個身份,剝離公職人員的身份,你也是個普通人。你有自己的道德體系,這個體系約束你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不能做,同時,它也會強迫你平衡自己的心理處境。”
“你這話太高深了。”
“簡單點來說……”杜麗沉吟了一下,“恢復到普通人的身份后,你的道德體系讓你認為是因為自己的介入才導致了慕雪父親的死亡,這時候你不認為慕雪的父親是兇手,他只是個父親,但是你讓他死了,讓慕雪失去了最後的親人,她不得不獨自承擔很多本不應該由她承擔的責任。在這個過程中,她付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你很清楚,你由此產生了一種愧疚的心理,希望能夠儘可能補償她,如果可以,你會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
“那不可能。”
“是的,那不可能。”杜麗看着鄭岩,“你很清楚自己的心理不正常,慕雪如果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會徹底毀掉她,所以你採用了另外一種方式來補償。”
“送她出國?”
“至少目前你是這樣做的。”杜麗停了一下,“其實這完全沒有意義,你應該想想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事?”
“你離開6號的目的是什麼?”
鄭岩沉默了幾分鐘,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說道:“為了‘廚師’和‘廚師長’。”
“沒錯。”杜麗點了點頭,“所以我覺得你應該放棄自己普通人的身份,你只是個公職人員,你必須清楚一件事,如果沒有你,慕雪早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而且,如果你只有這一個單一的身份,對你擺脫身份識別障礙有非常大的幫助。”
“我恐怕做不到。”鄭岩苦笑了一下,“你根本不知道慕雪經歷了什麼,我沒辦法擺脫愧疚,這就像每次我接觸那些案子之後,總會感到愧疚一樣,我會認為是我殺死了那些人,這一次我雖然沒有那樣做,但是,我卻毀了慕雪的一輩子。”
“鄭岩,你必須知道一件事,也是我要求你必須提醒自己牢記的一件事,你不是兇手,你和兇手有本質的不同。”
“我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同,我覺得在本質上我們是一樣的,否則的話,我不可能那麼了解他們。”
“是共情。”杜麗有些無奈,“你並不是因為本質上與他們相同才了解他們,而是你有一種特殊的移情能力能讓自己輕易地模仿那些人,這就像一些小孩子一樣。這種能力每個人都有,只不過大部分人在成年後就退化消失了,而你完整地保留了下來。這讓你感到痛苦,但是,這也讓你幫助了很多人,你需要的只是有人給你一個肯定。”
“你是說唐老鴨嗎?我覺得他不錯,他一直在肯定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他力主讓我從6號那個鬼地方離開的。”
“別提他,說實話,我覺得他才是罪魁禍首,如果有機會遠離這個人的話,我勸你離他越遠越好。”
“他也是這樣勸我的。”鄭岩笑了笑,“他覺得因為那件事,和你在一起我會很危險,事實證明,你們兩個人都錯了,他讓我再次找到了可能是‘廚師’或者‘廚師長’的線索,而你,讓我沒那麼快就先崩潰。”
“看來我和他才是真不適合在同一個組裏工作。”杜麗努了努嘴,“好吧,今天就到這裏,謝謝。”
“應該是我先謝謝你。”
“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杜麗突然露出了慘然的笑容,“你不奇怪我為什麼喝那麼多酒嗎?”
“確實很奇怪,不過我沒有打聽別人秘密的習慣。”
“因為這個。”杜麗走到辦公桌后,從抽屜里翻出了一本手冊,遞到了鄭岩的面前。
那是一本大學的花名冊。
“我說過,我是那所大學的客座講師,我突然發現,慕雪是我的學生,我們見過幾次,可惜,我一直沒記住她的名字。”
鄭岩翻動着那份花名冊,他的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他掏出電話,是一條彩信,只有一張照片,但是那張照片卻讓他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照片是從高處俯拍的,看起來應該是在屋頂,透過某個縫隙拍攝的。
那似乎是一間廢棄的廠房,裏面只是一片空地,但就在空地之上,是九具年輕女孩兒赤裸的屍體。
她們臉朝外,胸脯高高挺起,圍成了一個圓,前一個女孩兒的腳插在後一個女孩兒的嘴裏,就這樣首尾相連。
這個怪異的姿勢迫使那些女孩兒的雙腳不得不疊在一起並整個扭向了身後。
因為拍照的距離過遠,似乎只是手機拍攝,照片並不清晰,但是鄭岩能想像到這樣的姿勢將迫使兇手不得不撕開那些女孩兒的嘴,裂口甚至可能已經扯到了腦後,而她們的雙腳也不得不被扭斷。
鄭岩將照片遞到了杜麗的眼前,沒有說話。
“這是,銜尾蛇?”
“什麼?”
“一種傳說中的生物。”杜麗皺了皺眉,“或者說,一種只在哲學理論中存在的生物。”
“看來,這次我們的對手是一個因為研究哲學而走火入魔的變態。”鄭岩說道,隨即笑了笑,“其實我覺得,會去研究哲學的人本身就是變態,和他是不是走火入魔無關。”
2、
H省L縣是我國的產糧大縣,雖然已經通上了公路鐵路,但由於落後的經濟結構和其特殊的戰略地位,這裏的經濟卻並不發達。
案發時間恰逢雨季,洪水沖毀了公路,鐵路也受到影響無法順暢通行。H省公安廳和當地駐軍協調,調派了一架直升機將Z小組送到了距案發現場500米左右的一塊空地上。
“案發地點是一座閑置的糧倉,一群逃課的孩子跑到那個地方玩,發現了屍體,他們和那些屍體合了影,然後上傳到網上,這才被我們發現。”當地專案組的組長是一個40歲左右的中年人,他給Z小組送來了雨衣雨靴,帶着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土路上,一路介紹着案情。
“那些孩子有沒有進入過現場?”唐賀功喘着粗氣,問道。
這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如果那些孩子進入過案發現場,很有可能破壞現場痕迹,這對接下來的調查取證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影響。
“應該沒有。”專案組組長想了想,說道,“那座糧倉雖然是閑置的,但是保養得非常好,門鎖沒有破損,那些孩子是通過架設在外面的梯子爬到糧倉頂部,透過通氣孔看到的。”
“嗯。”唐賀功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這是一個好消息,但同時也有一個壞消息在他的腦子裏不斷回蕩,這麼大的雨,兇手留在外面的所有痕迹都會被湮滅,所有的線索將會在他離開案發現場后徹底中斷。
“你剛剛說到保養,例行保養的時間有沒有調查到?”唐賀功再次問道。
“每周五。”專案組組長想都沒想就說道,在Z小組到達之前,他們對外圍的信息已經進行了儘可能細緻的調查,“每周五下午,維護員會來檢查糧倉,看是否需要進行維修,我們調查過,他最後一次到這裏是上周五的下午三點左右,因為下雨,他檢查得非常仔細,大概用了半個小時,三點半左右離開的。”
“今天是周三,你們是在今天早晨知道這起案子的?”
“是。”專案組組長點了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那些照片是在昨天下午的時候發到網上的,經過一個晚上的發酵,網民們的視線都聚焦了過來,差點上了頭條。不過我們這裏的網絡不太發達,也不怎麼關注網上的消息,是部里下了通知,我們才來核實的,部里交代過,讓我們暫時只對外圍進行調查。”
“那麼案發時間應該是在上周五四點之後到昨天上午之間,最有可能的時間是周一晚上。”唐賀功總結道。
專案組組長停下腳步,不解地看着唐賀功,“唐組長為什麼這麼認為?我們覺得案發時間應該是在周末,那個時間比較容易下手。”
“如果是在雙休日,說明到今天早上這些被害人失蹤早已經超過48小時,從這些人的容貌和膚色來判斷,她們不是白領就是學生,兩個工作日裏,這些人沒有到單位上班,沒有出現在學校里,沒有和家人聯繫,你覺得她們身邊的人不報案的幾率有多大?我建議最好從這方面查一下,可能會比較容易得到被害人的信息。”
專案組組長瞪大了眼睛,“我們一心想要進入現場勘查,得到一些線索之後再去調查被害人的信息,確實沒往這方面想過。”說完,匆忙掏出電話,將工作安排了下去。
轉過了一片樹林,那座糧倉出現在了大家的面前。現場已經拉起了警戒帶,幾輛警車就停在外圍,糧倉的門還沒有打開,那些警察都在外圍尋找着線索。
“等一下。”秦玲突然停下了腳步,俯下身,手伸進了地下的積水裏摸索着什麼,臉上的神情凝重了起來。
“發現什麼了?”唐賀功轉過頭問道。
“有一輛車的車轍不對。”她皺着眉想了一下,“咱們出現場的車裏有沒有一輛麵包車?”
“麵包車?”專案組組長皺了皺眉,“沒有。”
“那個負責維護的人呢?他是怎麼過來的?”
“是電動車,他都是騎電動車過來的。”
“那就很有可能是兇手留下的。”秦玲站起了身,“兇手有一輛麵包車,用來運送那些被害人,時間應該是在兩次雨停之間,路面將干未乾的時候,所以留下了很深的車轍,這次大雨也沒能將這些痕迹完全銷毀。”
“周一,是周一。”專案組組長這次看向Z小組的時候不由得露出了欽佩的神色,之前他對Z小組的到來並不滿意。這種案子,他認為自己的人完全可以解決,可是從早晨到現在,他們還沒能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Z小組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甚至有些迷糊的女孩兒只是從這條路上走過來,就已經發現了這些線索。
“周六周日也一直在下雨,只有周一的時候,雖然一直陰天,但是那天一滴雨都沒下,到周二的時候,就又開始下了。唐組長,你真神了,兇手的確有可能是在周一晚上的時候作案。”
“其實這不難,仔細觀察那些照片就能發現。”唐賀功笑了一下,“我們對那張照片進行了分析,發現那些血跡還沒有完全乾涸,說明案發的時間不是很久。”
他又將頭轉向了秦玲,“想辦法找出那輛麵包車的型號,這對我們接下來的調查會很有幫助。”
“那不可能了。”秦玲搖了搖頭,“雨太大,要不是我剛才一下子踩偏,根本不可能發現這個線索,現在雨也沒停,沒法固定痕迹。”
“好吧,總之,兇手有輛麵包車或者類似的車。”唐賀功摸了摸鼻子,“現在我們進現場。”
他說著,徑直走到了糧倉的門前。那把巨大的鎖還掛在那裏,上面並沒有暴力破解過的痕迹。
“兇手是怎麼進去的?”
唐賀功皺起了眉,看着鄭岩,卻見鄭岩閉起了眼睛,戴上了手套,在門上摸索着,重點在那把鎖的周圍。
“他留意這裏很久了,知道在這個地方作案的話,至少要一周的時間才會被發現。一周,這種惡劣的天氣足以讓所有的線索湮滅。他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包括怎麼打開這把鎖。”鄭岩這麼說著,突然抓住了那把鎖,用力向下一拽,那把鎖應聲而開。
不理會那些人驚訝的目光,鄭岩把鎖拿在手裏仔細看了看,“是個高手,你們看,這把鎖的內部結構已經改變了,用鑰匙也可以打開,用力稍大一點拉動,也能開鎖。兇手可能和開鎖有點關係。請吧,各位。”
鄭岩退到了一邊,向秦玲示意了一下,這在以前可是很少見的。經歷了前幾個案子的配合,鄭岩發現,如果由秦玲先對現場的某些痕迹進行鑒定,他在進行共情的時候,往往可以更精確。
對於鄭岩的舉動,秦玲也有些意外,但只是一瞬間,她便帶着工具箱走進了現場,直到一個小時之後,她才疲憊不堪地走了出來。
“兇手用了一把裁紙刀對被害人實施了加害;純靠手上的力量扭斷了她們的雙腳;他在現場留下了兩枚足跡;被害人死亡的時間前後相差不到一個小時,是窒息,血塊堵住了她們的呼吸道;兇手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對她們進行加害的,沒有反抗的痕迹,她們可能事先就失去了意識,這需要進一步的屍檢確認。”她勉強向鄭岩擠出了一個笑容,“下面就看你的了,我得和部里聯繫一下。”
然後,她在杜麗的攙扶下走到了一邊,劇烈地嘔吐起來。
鄭岩從口袋裏摸出藥瓶,倒出兩片葯吃了下去,向唐賀功示意了一下,走進了現場,隨手關上了那扇厚重的鐵門。
九個人。
把這九個人從車裏弄出來耗費了我一點時間,畢竟我沒法讓她們自己走進來。
我把她們擺成了圓形,首尾相連,然後隨便挑了一個人作為這個圓形的起點。沒錯,我隨便挑了一個,因為圓形本就是沒有起點與終點的。
我先扒光了她的衣服,她們不能穿着衣服,那會影響最終的效果。然後,我捆住她的雙手,用裁紙刀先割掉了她的耳朵,再挖出她的眼睛,割掉她的鼻子,然後我將裁紙刀插進她的嘴裏,用力向兩邊劃開,讓她的嘴張得足夠大。
劇烈的疼痛讓她的身體無意識地抽動。沒關係,她不會醒過來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給她們準備了足夠劑量的葯。
我把第二個女孩兒的雙腳用力扭向她的身後,骨頭碎裂的嘎巴聲讓我感到安寧,然後我把她的雙腳疊在一起,用魚線捆緊,把它們插進了第一個女孩兒的嘴裏。接下來我要對所有的女孩兒都進行這樣的處理,這需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但是,應該能趕在那個時間到來前完成。
這工作有些枯燥,但我必須一絲不苟,出現任何一點差錯的話,我都得重來。
一個小時之後,我終於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現在,只差最後一步了。我回到車上換好了衣服,重新回到這裏,跨過她們,走進了圓心……
唐賀功站在門邊,和專案組組長一起抽着煙,不停地看著錶。鄭岩進去已經半個小時了,這有點反常,以前他通常會在十分鐘內告訴他結果。
這不能怪他,這次,他們掌握的線索實在太少了。
他拿着煙的手突然抖動了一下,一股不安竄了上來。他看了一眼秦玲和杜麗,她們都在,裏面只有鄭岩一個人。這讓他長出了一口氣。
在抽完了第三支煙之後,他終於決定不再繼續等下去,推開了那扇門,然後,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鄭岩。
他就像個孩子一樣,躺在地上,躺在那個圓形的中間,整個身體蜷縮成了一團。
他睡著了,甚至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這讓唐賀功有些惱怒,他走上前,將鄭岩叫了起來,“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
鄭岩沒有理會他,只是看了看錶,“北京時間13點50分,H省L縣,我是鄭岩,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假設。”
說完這句話,他才長出了一口氣,“頭兒,我沒有睡,是那個兇手,在完成這一切之後,他在這裏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才離開。”
跟在唐賀功身後進來的專案組組長瞪大了眼睛,“你說那個兇手在殺完人之後和這些屍體在這個地方睡了一夜?”
“沒錯。”鄭岩抬起頭,看着頭頂的通氣孔,“周一那天是什麼日子?”
這個問題就像“周一是星期幾”一樣,讓唐賀功和專案組組長都沒能反應過來。
“是滿月。”杜麗站在那些屍體的面前,左手撐住了右肘,右手則撐着下巴,“兇手在進行一個儀式,一個要在滿月的時候進行的儀式。”
“可那天是陰天。”專案組組長皺了皺眉。
“有一段時間不是。”鄭岩依舊看着那個通氣孔,“月光很重要,透過通氣孔,月亮剛好就照在圓心。時間應該是在11點到3點左右,兇手在11點前完成殺人,3點的時候離開。”
“頭兒,一開始我就覺得那張圖很像銜尾蛇,現在看到現場,我更確信了。”杜麗第二次提到了“銜尾蛇”的名字。她現在也明白了為什麼解剖過那麼多具屍體的秦玲會對這個現場這樣不適應,因為這些屍體已經被慘無人道地虐待過,那些從照片上看不到的細節現在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們的手腳都被捆住,鼻子、眼睛和耳朵都被割掉,腦袋只是一個肉球。
這讓她一陣陣反胃。
但是就像鄭岩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一樣,唐賀功對“銜尾蛇”這個名詞也無法理解。
“柏拉圖對這種生物有過描述。”杜麗皺着眉,強忍着胃部的不適解釋道,“銜尾蛇是一頭處於自我吞食狀態的宇宙始祖生物,它是不死之身,擁有完美的生物結構。它沒有眼睛,因為在它的外圍已經沒有任何需要觀望的東西存在;它也沒有耳朵,因為外圍沒有任何需要聆聽的事物;外圍沒有任何的氣息,所以它不用呼吸;它沒有任何的器官,因為在它身邊沒有任何東西會被它吸進或排泄,所以不需要進行任何消化。在它被生育出來的時候,它的排泄物就安排成為它的食糧,它的行為及其行為的影響都源於它,也受之於它。造物者構想出這頭能夠自給自足的生物,這比其他缺乏一切東西的生物來得圓滿。另外,它不需要向任何對象採取任何防衛的措施,造物者認為沒有必要給予任何獻牲到它的手上。它沒有腳,它的整體本來就是一種移動的手段。它雖然擁有無上的心靈與智慧,但它對移動的概念卻相當模糊,因為它只在同一個位置上存在,所以它的移動軌跡有如圓球;可是隨着它本身的局限,它只能不住地環狀旋轉着。”
“聽起來好像是一種神話中的生物?”唐賀功不確定地問道。
“可能真實存在,就像亞特蘭蒂斯一樣,不過,現在我們通常把它當成是一個哲學概念。”杜麗說完,終於無法再忍受胃裏的翻江倒海,衝出了現場。
“看吧,有時候女人都是一樣的,在某些事情上她們永遠處於劣勢。”唐賀功笑了一下,“我們來猜猜兇手為什麼要這樣做?鄭岩,你來,杜醫生剛剛說的那些話就像個瘋子的瘋言瘋語,我完全不懂”
“始祖生物,不死不滅。”鄭岩皺着眉頭,“重點應該在這裏,但是他想表達什麼我現在完全沒有思路,對這個哲學概念我也不是很清楚,得讓杜醫生再詳細給我們講講。”
“至少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方向,沒準這傢伙是個哲學家,對那個什麼銜尾蛇比我們了解得多。”唐賀功說著,點了點頭,似乎在肯定自己的推測。
3、
“這個不用查了,我現在就能告訴你結果。”專案組組長聽到唐賀功準備對當地的大學進行調查,笑了一下說道,“L縣是個小縣,沒有大學,擴展到全市一共也只有四所大學,一所農業大學,一所電視大學,還有兩所是外地的大學在本市設立的成人自考分校。按照中央的統一要求,市局在這四所大學都設有警務室,我們經常互通消息,據我們了解,這四所大學都沒有設立哲學系,相關的專業也沒有。”
“稍等一下。”他停下來接起了電話,聽了幾句之後,眉頭皺了起來,掛斷電話,重新將目光投向了唐賀功,“剛剛反饋回來的消息,目前為止,我們沒有接到最近有人員失蹤的報案。”
“沒有?”聽到這句話,唐賀功也皺起了眉。
“這至少從一個方面驗證了唐組長的推測,案發時間應該就在周一的晚上。”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唐賀功搖了搖頭,“這個案子在網上已經引起了這麼大的關注,就算這些被害人的家屬不接觸網絡,他們身邊的人也不可能全都不接觸網絡,肯定會有人發覺,怎麼會到現在一點反饋信息都沒有?”
“這個。”專案組組長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接到上級的通知之後,我們在第一時間聯繫了相關媒體,屏蔽掉了和本案相關的所有信息。”
“恐怕不僅僅是刪除了相關信息,就連你們對外的網絡都進行了屏蔽。”杜麗拿着自己的手機向唐賀功擺了擺,“我要搜索一點資料,網速慢得令人髮指,根本刷不出網頁來。”
“我們也沒辦法。”專案組組長攤了攤手,“L縣雖然落後,但是治安狀況一直很好,從來沒發生過這種大案,要是讓本地人知道的話,我們擔心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以前也沒有過處置網絡輿情的經驗。”
“這不怪你。”唐賀功苦笑了一下,“就算換到任何一個地方,這種事情處置起來都很棘手,謠言的轉發量永遠高於真相的轉發量,這就是網絡。不過這不代表我們就不需要進行闢謠,我的意見是必須發佈我們目前所掌握的案件真相,及時通報案件的偵破進程。”
“這……”專案組組長有些為難,“案件偵破一直是警方的機密,關鍵信息泄露的話可能會讓我們抓錯人,也可能讓別有用心的人模仿作案。”
“網絡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只要那些網民願意,他們會連你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來,通過他們尋找案件的相關信息,有時候會比單純依靠我們的力量更有效率。在公佈案情的時候把一些關鍵信息隱藏起來就好了。”
“我明白了。”專案組組長恍然大悟,“我這就安排他們去做,不過……”他的臉上再次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官方微博自從開通之後就沒怎麼用過,恐怕我們人微言輕啊。”
“這不是問題,媒體的無節操無下限雖然已經泛濫了,但是大部分官方媒體在這件事情上還是會站好隊的。”
“那之前的那些信息?”
“既然已經屏蔽了,就暫時不要公開了,讓網民一切以官方信息為準。”
“好。”專案組組長點了點頭,撥通了網監的電話。
L縣公安局。
這個偏僻小縣的公安局甚至連法醫解剖室都沒配備,專案組組長召集人手在後院的空地臨時搭了個棚子,又從會議室里搬來了一張會議桌,充當臨時的解剖台。
“秦法醫,希望你別介意,縣裏條件有限,我們連法醫都沒有,都是從上級借調的。”專案組組長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說道。
秦玲沒有說話,徑直走進臨時解剖室,觀察了一下,說:“燈光不行,能不能給我找幾個功率大點的燈來,最好能形成無影燈的效果。”
“沒問題。”專案組組長忙不迭地點着頭,五分鐘之後,他把局裏僅有的幾輛越野車調了過來。
“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燈了。”專案組組長訕笑着說道。
“算了,湊合用吧。”秦玲苦笑了一下,在這種條件下進行解剖和痕迹檢驗,她還沒有嘗試過,不管是學校的實驗室,還是部里的實驗室,設備都是最先進的。
“還得麻煩你把我的工具箱拿過來。”秦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一個人不行。”她見專案組組長要走,連忙說道,“至少四個人。”
等專案組組長看到他的下屬費力地抬過那些工具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從疑惑變成了震驚,那是四個碩大的金屬箱,比他見過的任何法醫工具箱都大。
這顯然也是空運過來的。看來部里對這個案子的關注程度比他想像的還要高。這讓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同時也有一種興奮,如果這個案子成功偵破,還是他調查出的線索,那麼他的仕途之路就有可能更進一步了。
第二天一早,秦玲頂着濃重的黑眼圈向專案組的人做着彙報。
“被害人體內發現了大量酒精,胃裏檢測出了大量未來得及消化的食物,九個被害人胃裏的食物差不多,我懷疑在遇害之前,她們應該在一起吃飯,可能是一個聚會。”
“能不能通過那些食物確定她們在什麼地方吃過飯?”唐賀功問道。
“還不確定。”秦玲有些疲憊,“我正在試圖復原她們吃過哪些菜,從目前的復原速度來看,還得一天的時間,從已經恢復出來的菜品來看,沒什麼特色,一般的飯店裏都有。”
“嗯,你繼續。”
“被害人體內發現了大量的麻醉劑成分,兇手在殺害她們之前,應該給她們服用過類似的藥品,避免在加害的過程中遭到反抗,而且,我懷疑兇手和這些被害人相熟,被害人是自願跟他走的。”
“秦法醫為什麼會這麼認為?”專案組組長有些不解,“你剛才說過,她們體內發現了麻醉劑的成分,完全有可能是兇手趁她們分開后,逐一綁架的。”
“時間和藥量。”秦玲說道,“她們體內的麻醉劑劑量基本相同,說明服下麻醉劑的時間相差不大,如果兇手是逐一進行綁架,在時間上就不好把控,麻醉劑的劑量就會有多有少。”
“兇手是和這些人一起參加聚會的,離開時他借口送這些人回家讓她們一起上了車,然後以解酒為借口騙她們喝了混有麻醉劑的飲料。”鄭岩閉着眼睛,說道。
“我也這樣覺得。”秦玲點了點頭,“接下來就是現場的部分,沒什麼值得多說的,手法和過程鄭岩都已經說過了,她們都是窒息而死,這一點通過屍檢已經確認。”
“接下來是關於兇手的一些信息。”秦玲翻了翻手裏的報告,“兇手穿42碼的鞋,在現場他穿的是一雙皮鞋,通過比對鞋底紋路,我認為那是一雙愛馬仕皮鞋,而且是今年的新款。因為現場的地質條件所限,我沒法計算他的身高和體重。”
“愛馬仕?能穿得起那個牌子的皮鞋,在本縣可沒有幾個。”專案組組長臉上略有些尷尬,同時向後退了幾步。這個細微的動作並沒有逃過鄭岩的眼睛,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威風凜凜的專案組組長居然穿着一雙布鞋,有一隻還露着腳趾。
Z小組的每個人腳上都穿着皮鞋,雖然比不上愛馬仕,但也價值不菲。這讓鄭岩感到很不舒服。
“這還真有些奇怪。”鄭岩移開了目光,皺着眉頭說道,“他穿得起名牌,開得起車,熟悉甚至對哲學有深入的研究,可是又非常了解鎖的結構,能在不破壞外觀的情況下改變內部結構。組長,本縣有鎖具公司嗎?”
“沒有。”專案組組長搖了搖頭,“連開鎖公司都很少,不過所有的開鎖公司在我們這裏都有備案,我還真沒印象有誰能穿得起這種鞋,還有車。”
“沒什麼奇怪的。”一直安靜的杜麗突然說道,“他可能是哲學系畢業,但是經歷很坎坷,以前可能做過修鎖開鎖的工作,但是因為某種機遇,他現在是成功人士了,所以,他有地位,可是又掌握着那種技巧。”
“本縣的成功人士就那麼幾個人。”專案組組長皺了皺眉,“我這就安排人去查他們的底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說著,起身離開了會議室。
“那暫時就到這裏吧。”唐賀功攤了攤手,“秦玲繼續去分析那些食材,實在不行就調幾個廚師過來一起弄。”
“食堂的大師傅已經在幫我一起弄了。”秦玲說著,臉色突然變得蒼白無比,轉頭劇烈地乾嘔了起來,就在大家不解地看着這一切的時候,她深吸了一口氣,重新轉回了頭,“不過,他的方式我建議大家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你這樣說分明就是想讓我們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唐賀功笑着問道。
“他親口嘗了從那些死者胃裏取出來的每一樣食物。”
這一次,所有還在會議室里的人臉上的表情都變得極其古怪。
“他說每個廚師都有自己的習慣,通過那些食物輔料的用量大概能知道這個廚師擅長的是哪種菜系。”
“別說了。”唐賀功擺了擺手,“今天我們去外面吃。”
回到住處沒多久,杜麗就敲開了鄭岩的房門,把一份資料遞到了他手上,說:“你看看這個。”
“這是什麼?”鄭岩皺了皺眉,“你知道我有閱讀障礙。”
“是關於銜尾蛇理論。”杜麗有些無奈,“之前我講的那些放到這個案子上好像不太合適,所以托朋友又查了一些資料,這是他傳過來的。據他說,銜尾蛇這種生物還代表了‘自我參照’或‘無限循環’,尤指那些能恆常自我增生的事物,以及循環周期性的自我發展,其中一個例子就是傳說中的不死鳥,它在自我焚滅的過程中自我繁衍,你也可以理解為重生。銜尾蛇的圖案交織多重意義,而至主要的符號意義,發展自符號本身的外表形態。符號中的大蛇正在咬噬、吞食自己的尾巴,這是一種宇宙循環觀的精神體現:建構與破壞的往複,生命與死亡的交替。從生態的角度推摩,大蛇需要吃掉尾巴才能生存,而它的尾巴又為它帶來無限的糧食,這是另一種永恆更生的循環模式。”
“太複雜了。”鄭岩苦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兇手的生命行將終止,他試圖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再生?”
“這樣理解也沒有錯,但是我想可能還有另外一種含義。”杜麗搖了搖頭,“L縣的經濟很落後,在經濟落後的地區往往伴隨着另外一種東西的強盛,那就是政治,我剛剛也查了一下L縣相關的資料,發現這個地區在政治上一直抓得很緊,政治學習一直是L縣放在首位的工作。”
“你是說?”鄭岩有些難以認可杜麗的推測。
“哲學系畢業的人通常的工作是老師、公務員、新聞從業者。他們不太在意自己的生命,更關注精神層面和仕途層面。”
“如果真如你所說,那麼,那個人的仕途可能進入了艱難的抉擇期,或者是瓶頸,他需要一次重生才能走上更高的層次。當然,也希望我們的推斷是錯誤的。”鄭岩坐在床上,拿起床頭的電話,按下了唐賀功房間的號碼,“頭兒,我建議去查一下L縣政府和事業單位最近有沒有換屆選舉、人員變動的計劃。”
4、
“我叫鄭岩,現在在H省L縣公安局招待所,現在是北京時間……”鄭岩側過頭,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猶豫了半天,還是懊惱地躺回了床上,“管它是早上還是晚上,總之,現在是五點。”
說完這句話,他才伸手抓過了一旁響個不停的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上的電話號碼,卻愣住了。那是一組他從未見過的數字,根本不符合中國的電話號碼規律。
“你好。”他接起了電話。
“咯咯咯咯。”電話那頭先是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然後才是一個女孩子清脆的聲音,“大懶豬,該起床了。”
鄭岩被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徹底弄愣了,小心翼翼地說道:“對不起,那個,你打錯電話了吧?”
“打錯了?”對面的女孩子也愣住了,“不會啊,是這個號啊。你是不是鄭岩?”
“我是。可是,你是哪位?”
“那就沒錯咯。”對面的聲音又恢復了歡快,“我是慕雪啊。”
“慕雪……”鄭岩費了點力氣才想明白慕雪是誰,“哦,是你啊,這是你的新號碼?好奇怪的電話號。”
“那當然啊,我現在在美國嘛。”慕雪笑了一下,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聽起來好像很累?”
“一向如此。”鄭岩苦笑了一下,“最近在忙一個案子,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還是多久沒睡,對了,現在是早晨還是晚上?”
“如果你問我這裏的話,是晚上,不過,你那裏應該是早上才對,我是特意選這個時間打給你的。”
“謝謝。”鄭岩長出了一口氣,“對了,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有事?”
“沒事就不可以給你打電話嗎?”慕雪好像是一下子躺在了床上,鄭岩聽到了床晃動的聲音。
“別忘了你可是我的擔保人和推薦人,同時,你還是我名義上的丈夫。”
這句話終於讓鄭岩有些清醒了過來,“這件事情你可要保密。”
“我知道,除了教授和教務處的人,我沒對任何人說過。”慕雪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你也不是老年人,怎麼這麼啰唆。對了,我打電話是要告訴你我已經通過入學考試了,現在是你的小師妹了,是不是應該恭喜我一下?”
“恭喜恭喜!”
鄭岩打了個呵欠,隨口說道。這點小動作卻並沒有瞞過電話那頭的慕雪。
“切,心不甘情不願的。”鄭岩彷彿看到慕雪不屑地撇了撇嘴。
“算了,不打擾你休息了,昨天晚上肯定又沒睡好,記住了,這是我的電話,你有空的時候記得打給我。”
“知道知道。”鄭岩苦笑了一下。
“那個,我們的秘密,你會保守下去的吧?”慕雪突然小心翼翼地問道。
“什麼秘密?”鄭岩再次愣了一下。
電話那頭依舊先是傳來了一聲輕笑,然後才是慕雪清脆的聲音,“那好了,我明白了,不聊了,拜拜。”說著,她掛斷了電話。
鄭岩握着電話,有些意外,從慕雪的聲音中,他已經感覺不到她的積鬱,看起來離開了那個讓她感到巨大壓力的環境,她的確迅速地調整好了狀態。
又或者,她將過去成功地隱藏了起來。
更讓他意外的是,她竟然順利地通過了那個考試。他給她推薦的那個老師向來是以嚴苛著名的,犯罪行為學科成立到現在已經有將近20年的時間,在這20年裏,只有10名學生順利考入並成功畢業。
這幾個學生的下場都不怎麼好。除了鄭岩在中國的公安系統任職外,還有四名學生任職於美國聯邦調查局,至於剩下的五名,現在都被關在美國各州的監獄裏。
“也許,這就是你的命。”鄭岩搖了搖頭。
“你說什麼?”唐賀功突然推開門走了進來。
“沒什麼,做了個噩夢。”鄭岩苦笑了一下,“這麼早,有事?”
“嗯。”唐賀功陰沉着臉,說道,“有新的發現。”
“找到兇手了?”
“又找到了一具屍體。”
這確實不是一個好消息,尤其是在目前這種天氣,在之前的案子還沒有破獲的情況下。
L縣專案組的組長也許是太過急切地想要偵破這個案子,竟然完全忽視了天氣的因素,從武警那邊借調了一條警犬過來,試圖尋找兇手留下的線索。
他的莽撞也並非沒有收穫,誤打誤撞之下,這條警犬在距離案發地點不遠的樹林裏翻出了另外一具屍骸。
Z小組在第一時間趕到了案發現場,當地警方已經儘可能採取了措施阻止相關線索的遺失。但鄭岩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有價值的線索恐怕已經湮滅殆盡,那具屍體在地下埋藏的時間至少在五年以上,肉體已經腐爛,只剩白骨,隨身的衣物也已經被腐蝕得所剩無幾。
“恐怕沒有屍檢的必要了。”秦玲嘆了口氣,“屍源很難確認,死因恐怕也很難判斷。”
“我大膽猜測一下。”唐賀功皺了皺眉,“她可能是個女性,死因是窒息。”
“為什麼?”秦玲和鄭岩都不解地看着唐賀功。
“很簡單。”唐賀功在屍體邊蹲了下來,“你們看還沒有完全湮滅的衣服,這是胸罩吧?”他拿起一塊衣服的殘骸遞給了秦玲。
“不太確認,但有極大的可能是。”秦玲接過那塊碎布摸了摸,從裏面抽出了一根已經生了銹的鐵絲,點了點頭。
“還有這個。”他從泥土中用力拽出了一隻只剩一半的鞋,“女式的高跟鞋,這就基本可以判定死者的性別了。”
“那為什麼說她是窒息而死呢?”秦玲還是有些不解。
“你仔細看看這具骸骨的姿勢。”
“姿勢?”秦玲和鄭岩看着那具骸骨,猛然間同時瞪大了眼睛。
雖然只是一具骸骨,暫時無法復原她生前的狀態。但這具骸骨顯然是刻意被擺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她的整個身體向後彎曲,形成了一個圓形,踝骨已經扭斷,雙腳插進了嘴裏。
“銜尾蛇。”鄭岩深吸了一口氣,“這個人至少在五年前就已經製造了第一條銜尾蛇,並且從中獲利,五年後,他又製造了一條更大的銜尾蛇。一定還有什麼線索。”
鄭岩看着散落在坑中的那些衣服,“這應該是他第一次作案,反偵察意識欠缺,衣服都沒有帶走,或許這會成為我們偵破這個案子的關鍵。”
他跳進坑裏,徒手將那些殘破不堪的衣服拽了出來,遞給了秦玲,“或許能從衣服上發現一些線索。”
“等等。”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秦玲,你能做頭骨的3D復原嗎?就是利用頭骨復原出這個人生前的容貌。”
“可以,不過需要時間。”秦玲咬了咬牙,“條件完備的話,最快也需要一周的時間,得回部里才能做。”
“那就先去調查這個。”鄭岩攤開了手掌,那是一枚工作牌,一家報社的工作牌,那上面還有一張照片,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子,看上去大概二十四五歲的樣子。
“哲學系畢業的人通常的工作就是老師、公務員、新聞從業者。”他想起了杜麗說過的這句話,不禁苦笑了一下,“看來,這次又被她說中了,兇手可能就在這家報社。頭兒,就從這家報社查起,重點排查工作發生重大調動的人員,平步青雲和跨級升遷的人,尤其是原本名不見經傳突然取得了巨大成功的人。”
“他在鮮血中得到了重生。”鄭岩看了一眼那具屍體,說道。
但是當唐賀功準備將Z小組的意見傳達給當地警方時才發現,他找不到專案組的組長了。他突然意識到,從一早他就沒見過他,來通知他新發現了一具屍體,帶着他們到現場來的,只是一名普通的小組警員。
“不知道。”那名警員搖了搖頭,“組長只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沒告訴我他去哪裏。”
“儘快聯繫上他,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唐賀功囑咐道,坐上了返回L縣公安局的車。
當他們從車裏下來的時候,另一輛車也剛好駛進了L縣公安局的大院。滿臉憔悴的專案組組長從車裏走了下來,下車的時候身子搖晃了一下,他扶住車門才沒摔倒。
“幸不辱命!”專案組組長看了一眼唐賀功,笑了一下,終於支撐不住,摔倒在地。
唐賀功注意到這個專案組組長腳上的那雙鞋已經徹底成了碎片,鞋底和鞋幫之間,是用繩子暫時捆在一起的。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將他抬進了辦公樓。
“他幹了什麼?”唐賀功這才有空向和他一起回來,同樣是面容慘淡的警員問道。
“我們抓住了兇手。”專案組組長指了指坐在車后一個形容沮喪的男人,“L縣晚報的副編審,王普寧。”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們怎麼搞成現在這樣?”
警員掏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才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頭兒昨天開完會就跟我們說,兇手留下的線索已經足夠多了,你們給我們提供的信息也已經夠多了,如果還需要在你們的指導下才能進行接下來的工作,那我們專案組不如就地解散。”他苦笑了一下,用力眨了眨佈滿了血絲的眼睛,“他說按你們的意思應該繼續搜集更多的信息后再展開深入的調查,但是他覺得完全沒必要那樣做,留下了幾個人配合你們的工作,帶上我們幾個連夜對縣內的飯店進行了走訪。”
“你們走訪了全縣所有的飯店?”
“那倒沒有。”警員笑了一下,“頭兒帶着我們從最大的那家開始走,不過也走了大半夜,天快亮的時候才找到了線索,一家中檔飯店吧,說那天晚上那幾個被害人在那裏吃過飯,同桌的還有一個男人,就是他。”他向車裏的那個男人努了努嘴,“因為他們總在那家飯店聚餐,飯店老闆和他很熟了,告訴了我們他的相關信息,頭兒當時判斷他有重大作案嫌疑,所以直接摸到了他家,還沒等我們問呢,他就全交代了。”
唐賀功有些沉默,他完全沒想過,這個專案組組長會執著到用這樣的方式去辦案。雖然這是最常規的辦案手段,但是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做過,甚至對這樣的辦案模式都有些模糊了。
“哦,對了。”那個警員在準備將嫌疑人帶進樓里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被害人的身份我們基本查清了,據縣晚報人力部的人回憶,這些女生之前都在他們那裏實習,周一實習期結束,準備返回學校的,所以那天晚上由王普寧——就是這小子。”他踢了那個嫌疑人一腳,“給她們舉辦了歡送會,誰他媽的能想到,他會對她們下手呢?頭兒已經安排人去通知被害人的家屬了。”
唐賀功沒有說話,默默地點了點頭,看着他們將王普寧帶進了審訊室。
“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唐賀功回頭問Z小組的人。
“有點。”鄭岩坦誠地說道,“我沒想到他會用這種辦法。”
“是。”唐賀功點了點頭,“我到部里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挫敗的感覺,我們都太迷信你,太迷信秦玲,也太迷信杜醫生了,總覺得有你們的分析抓捕兇手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以至於我們都忘了作為一名警察最基本的功力。走的路越多,離兇手才越近。”
“他比我們更適合做警察。”鄭岩也苦笑了一下,“所以我們是顧問。”
“法子雖然笨,但是有時候笨法子就是捷徑。”唐賀功說著,搖了搖頭,慢慢走向審訊室。
5、
沒人會相信這個看起來瘦得像個猴子一樣,身高連一米七都沒有的男人會是整個系列殺人案的兇手。在眾多被害人中,比他高大的女性大有人在。
但是他那雙驚慌失措,卻又偶爾貪婪地在秦玲和杜麗身上來回打轉的眼睛卻告訴所有參與辦案的刑警,這個人的身上隱藏着極大的秘密。
關於他的詳細資料很快便送到了唐賀功的案頭。
“35歲?”看着他的年齡,唐賀功有些不敢相信,他問秦玲,“你覺得像嗎?”
“你比他還年輕。”秦玲一本正經地說道。
唐賀功顯然很滿意這個答案,帶着笑容繼續看着資料。
犯罪嫌疑人名叫王普寧,10年前畢業於國內一所知名大學的哲學系。上學的時候,他就因為用望遠鏡偷看女生寢室而被學校記了大過,直到畢業,這個處分也沒有能夠撤銷。因為他屢次重複着自己的過錯,到後來,甚至發展到了去偷女孩子的內衣。如果不是家裏上下打點,他恐怕連畢業都成問題。
因為這個污點,畢業之後沒有用人單位肯要他,最後,他只能回到了生源地,在街上擺攤修鎖——這大概是他大學時期偷窺偷內衣唯一帶給他的好處,他對鎖的研究甚至連一些開鎖公司的人都自愧弗如。
不過這個生意顯然沒什麼出路,想開鎖的大有人在,修鎖的,除非那把鎖有特別的意義。一年後,王普寧通過家裏的關係,進了L縣晚報社,當上了一名記者。
或許是因為他那雙眼睛總是色眯眯地盯着女同事,或許僅僅是因為他太過於不修邊幅和濃烈的狐臭,總之,不管是什麼原因,沒有女孩子願意和他交往。他也不在意這些。
但沒過多久,女同事們便發現,不管是她們上廁所還是在宿舍洗澡,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在盯着她們,放在辦公室的絲襪也開始莫名其妙地丟失。保安在查看了監控錄像后,將王普寧列為重要嫌疑人,並在一個晚上,將正在用絲襪自慰的王普寧堵在了辦公室里。
他被抓住的時候,還不忘完成最後的動作,然後,臉上才露出了驚慌失措的神情。
因為這件事,王普寧險些被辭退,家裏動用關係才保住了他的工作,卻也從記者的崗位上離開,成為了征訂員和送報員。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七年前。
電視大學的一名女孩兒失蹤,警方在周密走訪后,確認她的男朋友有重大作案嫌疑,然而犯罪嫌疑人卻拒不認罪,稱當天與女孩兒發生了一些爭執,那之後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但是警方在對他的家進行搜查的時候卻在床下發現了女孩兒的屍體。
因為床底空間過小,女孩兒的身體極度扭曲,蜷縮成了一個圓形,嘴緊緊地咬着腳趾。
王普寧當天送報紙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這一切,儘管警方拒絕他的接近,但他還是利用嫻熟的偷拍技術拍到了幾張至關重要的照片,隨後找到主編,對案件進行了大篇幅地曝光和加入了自己的一些臆測。
這是L縣警方的恥辱,公安局的公信力遭到了當地群眾的廣泛質疑,儘管在事後用盡辦法彌補,但那次事件還是導致L縣的多名領導提前退休。
這是銜尾蛇最早的雛形,也是王普寧仕途的起點。
三個月之後,檢方對這起殺人案提起了公訴,在法庭上,嫌疑人拒不認罪,聲稱遭到了警方的刑訊逼供,並亮出了身上的傷痕。儘管最終證實這不過是嫌疑人和律師自導自演的一出鬧劇,但王普寧卻從中發現了機會。
他完全無視鑒定機構對嫌疑人身上的傷痕和律師協會對事件的公開聲明,以及對律師的處罰,反而挖掘出主審法官與被害人同姓,臆造了法官與被害人是表兄妹的關係,大肆批判中國法制的不公,法官徇私枉法,草菅人命。
這份報道讓該晚報一躍成為H省的知名報紙,報紙的銷量扶搖直上,多次加印,從一個要靠財政補貼生存的單位轉變為盈利大戶。王普寧也從問題員工成為了報社的首席記者。
儘管那個案子的主審法官最後發表聲明闢謠稱與被害人沒有任何關係,並公開了簡歷表明自己是一名女性。但是,謠言已經產生。
在中國,這或許也是一個獨特的現象,謠言的傳播渠道永遠要比真相的傳播渠道更廣,所有轉發過謠言的人,在面對真相卻選擇了沉默。
“第一次製作銜尾蛇完全是個意外。”王普寧坐在審訊室里,平靜地回憶着,“具體什麼時候我已經不記得了,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欣賞着一具美妙的胴體,她是新來的實習生。”
“偷窺就說偷窺,別侮辱了欣賞這個詞。”
專案組組長恰好醒來,粗魯地拔掉針頭,捂着流血的傷口衝過來,惱怒地說道。
“你不懂。”王普寧搖了搖頭,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對於我來說,每一個女人都是一件藝術品,偷窺才是對她們的侮辱,我那是欣賞,而且是在不打擾她們的情況下,靜靜地欣賞她們最原始的狀態。”
“好吧,你是在欣賞,然後呢?”鄭岩笑了笑,問道。
“她發現了,她無法理解我這種高雅的行為,她要舉報我,所以我就殺了她,把她做成銜尾蛇的形狀,說來也奇怪,那件事過去沒多久,我就被提拔成了主任記者。”
“成為主任記者之後,我發現了一個秘密。”王普寧神秘兮兮地看着審訊他的警察,壓低了聲音,“我不僅可以肆無忌憚地欣賞她們,只要我想,不,有時候就算我不想,我也可以擁有這些藝術品,她們會主動來找我,躺到我的床上,任我擺佈,蹂躪,欣賞,留影,就為了換取能留下來繼續工作的機會。”
“但是我覺得她們不配。”王普寧笑了笑,臉上竟然露出了崇敬的神色,“她們玷污了藝術,她們應該成為祭品,她們必須用自己的鮮血去鋪平我通往真正藝術的階梯。”
“兩年前你成功升任副編審,那次你殺了什麼人?”鄭岩繼續問道。
“不記得。”王普寧搖了搖頭,“她們連藝術品的門檻都沒夠到,不配我記住她們的名字。”
“這次為什麼殺人?”
“嘿嘿。”王普寧猥瑣地笑了一下,目光在秦玲和杜麗的身上遊盪着,“如果你們讓我欣賞欣賞這兩個藝術品,說不定我會想起來更多東西。我覺得她們和以前我欣賞過的完全不同,她們身上有一種氣質,真正的藝術品才有的氣質。”
“算了吧。”唐賀功靠在椅子裏,在杜麗發火前就說道,“我們問你,是希望你自己說出來,你不說我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們的主編即將退休,下一任的主編在你們幾個副編審之間產生,對不對?”
“在過去你殺害的人當中,基本都是實習生,而且是在實習期滿之後動手,很多實習生為了留在報社工作,會到你家去找你,而你藉機殺害了她們,因為她們做那種事會保密,你不怕會被發現,對不對?”
“你,你怎麼知道?”
“那些女孩子的衣服,和她們的工作牌都被你小心翼翼地收藏着,那些衣服上……”唐賀功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你用那些衣服自慰。”
他從紅着臉的秦玲手裏接過了一份報告,摔到了王普寧的面前。
“你還把割下來的器官都做成了菜,和自己的狗分食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是不是該說出來,他雖然是出於好心,但是,我們可能放過了一個殺人惡魔。”
6號監獄,院長辦公室。杜麗加入Z小組之後第一次回到這裏,她儘可能平靜地對院長說道,但是臉上的糾結難以掩飾內心的掙扎。
“你覺得鄭岩在Z小組的表現怎麼樣?”院長習慣性地揉捏着自己的鼻樑,問道。
“他確實是個天才,這一點毋庸置疑,他發現的線索是我們很難發現的,再加上一個同樣出色的秦玲,還有一個深藏不露的組長,很多案子對於他們來說的確沒什麼麻煩。”
“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呢?”
“不太好,但是還沒到失控的程度,我還可以掌控他。”
“就是說我們讓他離開6號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他可以解決很多之前難以解決的麻煩。”
“這一點我不否認,但是在那個案子上他的做法……”
“杜醫生,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說那個女孩兒可能是殺人惡魔,有什麼證據嗎?”
杜麗愣了一下,看着院長,而院長只是面帶微笑地看着她。
“沒有。”她搖了搖頭,“一切都是我的推測。”
“既然是推測,那就有很多可能,你說的只是其中一種,她也可能不是。那女孩兒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聽說她現在的老師是鄭岩當年留學時候的老師,他的嚴苛程度你應該很清楚,我們不應該因為他的一次愛心泛濫就毀掉一個天才的前途和一個英雄。”
“我明白了。”杜麗嘆了口氣,“這件事我會保密的。”
她說著,站起了身。
“你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院長笑了笑,在便簽本上寫下了一個地址,“去找顧維教授談談吧,我有事的時候都會去找他商量,相信對你也會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