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如是我聞(2)
如是我聞(2)
她討厭這樣的平靜和淡然,她想打破它。
對於一個常年搞怪使壞的小姐來說,這並不是一件難事。
於是,她膝行到他身邊,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在他耳邊吹一口氣,“大師,你覺得我美嗎?男孩子們都說我很美,可是,我更想聽你的答案。”
他的身上有種淡淡的檀香味,讓人不知不覺地着迷,沉醉在這份寧靜淡雅里。薛寧沒有想那麼多,自然就把頭擱在了他的肩膀上,抬頭一瞥,只看到他下頜優美潔凈的線條,心跳不由快了一下。
一個和尚,生地細皮嫩肉的,比她還白,這還有天理嗎?她恨恨地想。
她想作弄他,想看他狼狽的樣子,但是,她終究是失望了。他的神情沒有一絲閃爍,只是把她的手慢慢撥了下去,“眾生虛妄,皆是色空,又何來美醜之說?”
這話把薛寧氣壞了。漂亮的女孩總是忍受不了別人說自己不漂亮,就算他的本意不是那樣也一樣。
不過,她越是生氣,就笑得愈加爛漫,抽身起來,負手在後繞着他慢慢踱了幾圈,“你以為自己四大皆空嗎?貪、嗔、痴、恨,一樣也沒有?”
“小僧隨師父修行,不求朝夕間慾念皆空,但求問心無愧。”
——這是在逃避了。
薛寧笑了,俯視着打量他。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怎麼樣才能不留人話柄。他和那些呆愣愣嘴裏說著“哦米拖佛”的笨禿驢是不一樣的。可是,他越是這樣她就越是好奇。他真的對一切都無欲無求嗎?薛寧從來不信那些。
每個人都是有欲--望的,這是人的本能,只是有些人明顯,有些人不明顯而已。
“大師,我並不相信呢。”她俯下身,輕挑地勾起他的下巴,得意地笑了。她終於做了她想做的事情,兩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肆意地揉捏着,活像個登徒子。
“你長得這麼好看,就沒有女孩子投懷送抱?你是像剛才一樣推開我一樣推開她們,還是來者不拒,玩完後繼續裝純情?”她惡意地笑,“嗯?你倒是說說呀,你怎麼和她們相處的?”
了善起了身,對她行了個合十字禮,“小施主,非禮勿言。”
薛寧一笑,靠到他的身上,“可我要是非要言呢。”他雪白的臉頰讓她目眩,一瞬間被蠱惑了,不覺把手伸進他的衲衣里。她想探索這素白潔凈后的面目,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表裏如一。
一隻手比她更快,按住了她,“天色不早了,小僧該離開了。”
他微微側身離開了她。
薛寧在後面望着他,眼睜睜看着他從木質的樓梯上緩緩走下,雪白的背影在夜色里去地遠了。在那一瞬間,她想追上去,事實上,她也確實這麼做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着他,她有些迷惑了。
也許是這毫不馴服和不被誘惑激起了她的好勝心。
薛寧為自己找了個合理的借口。
夜色茫茫,道路兩旁是遍地的垃圾果皮和臭水溝。這一帶城區在公路旁不遠,都是最老舊的木樓屋舍。薛寧以前只在報紙上看到過,這裏是整個和閤府最貧苦的地區,東面臨近海濱,聚集着一幫三教九流的邊緣群體。
幸虧她出門的時候換了鞋子,她這樣想。
佛門也有休憩的日子,他還有半年才受具足戒,並不需要常年呆在山上。薛寧在後面跟着他,一路走來,他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她心裏那點憤憤不平越來越多,“哎呦”了一聲,跌在地上。落地的時候,她還特地選了個好地方,沒讓自己摔在髒兮兮的泥坑裏,但身上的衣服還是髒了一片。
薛寧捻着手指提起裙角,眼裏的厭惡很快掩飾起來,變成了楚楚可憐的樣子。
了善折回她身邊,蹲下來,“沒事吧?”
薛寧指着腳踝,撅着嘴,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惹人憐愛,“好疼,我動不了了。”
她撩起裙角給他看,雪白的蕾絲邊一圈一圈在腳踝處翻開,像層層花海盛開。那雪白的腳踝上有點青紫,似乎是扭了。兩隻小腳丫搭在一起,帶着少女特有的瑩潤和光澤,粉嫩嫩的,看着分外可愛。
他把目光移開,“小施主,你不該和我出來。”
她生氣了,“我是因為你才受傷的!你要負責!”
他被這話震了一下,終於抬頭看她。夜色里,少年的面頰恍如新月般皎潔曼妙,微微抿着的唇,豐盈淡紅,泛着自然然而的水色。這樣的美景,讓向來不羈的她內心深處生出了某種邪惡的念頭。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從他的唇上一擦而過,還捏住,捻了捻。比想像中還要柔嫩、涼淡,彷彿是不沾染任何情--欲的,幽幽涼涼,讓她分外舒適。
越是美好,就越是讓人想染指。她慢慢地靠近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呼吸都熱了很多。她嘴裏的熱氣彷彿讓他不適,有些不自然地別過頭去。
“你要去哪兒?”她急急地拉住他的下擺,也沒了戲弄他的心思,可憐兮兮地說,“我真的走不了了,你背我吧。”
了善思索着,似乎在考慮她話里的可能性。他微微蹙眉的樣子,比他巋然不動的樣子要可愛很多。薛寧托着腮幫子看他,“你知道嗎?你真好看,比我看過的那些所謂的明星都好看。你真的四大皆空,不在乎美醜?這麼美麗的皮囊,你從未覺得驕傲過嗎?”
回答她的是伸出的一隻手,了善的表情恢復了平淡如水。
和她想像中一樣纖長秀美,滑出寬大的袍袖。搭上去的時候,她分明覺得自己的心蕩漾了。薛寧覺得自己是好色的,不過,換了別人也未必能忍住。趴在他的肩膀上,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
兩旁的微風吹得她的心都飄飄然了。真好,娜塔瓦沙連見都見不到的高僧,現在紆尊降貴背着她呢。要是她知道,肯定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一直縈繞在她的鼻息間,好聞地讓人留戀。明明那麼冷淡一個人,身上的味道卻是溫暖的。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新生的嬰兒一樣被人呵護,父母那裏沒有得到的溫情,這一刻居然有所獲得。
她也不知道這種奇怪的念頭從何而來,可能是他言行舉止中憐憫眾生的溫淡關懷吧。薛寧覺得可笑,又不可自拔地留戀在這寬廣的溫存里。
芸芸眾生皆平等,也許她在他眼裏就是一個過客,隨手搭救也就是一點惻隱之心。她從來沒覺得如此不甘,卻又如此無可奈何。
他帶她走了一段路,拐進了橋邊一個弄堂里。最深處的一戶院落在她叩門后,有人開了門。開門的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叫“紅”,面瘦雞黃的。紅和一個老婦人住在一起,老婦人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銀白色的頭髮卻梳理地很整齊。
她坐在牆角發獃,了善問了小女孩一些問題,轉身去廚房拿了個不鏽鋼盆子,裏面盛了些麵條,白乎乎的,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薛寧為自己一進院子就被他撂在一旁很不開心,嚷嚷道,“我也要吃。”
了善低頭看了她一樣,耐心地解釋道,“這個不好吃。”
“我就要吃!”薛大小姐的蠻橫勁兒一上來,什麼事情都得依她。
了善只好給她也盛了碗。
麵條在碗裏滿了,白花花的,看着像一些蟲子,她忽然沒了食慾,兩手一遞,把盆子重新塞回他的手裏,“我不吃了!”
她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似乎根本沒想過別人。了善沒有責備她,只是在她身邊坐下來。青石板台階冰涼冷硬,一絲絲寒意侵入身軀,卻因為這盛夏的炎熱而感到舒適。
“阿婆在這裏住了很多年,從我來這裏起就住着、照顧我。那時候,她還是清醒的,很慈祥,現在已經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面不好吃,卻能果腹,不過,你應該看不上這樣的粗糧。”
他拿起筷子,低頭吃起來,神色分外平淡。因為是用最差的糠麥做的,所以口感並不好,不過,他吃得恬淡自若。
薛寧忽然有些不舒服了,搶過他手裏的碗,“我怎麼就不能吃了?我現在又想吃了。”
黏糊糊的麵食在嘴裏滑膩滑膩的,她皺了皺眉,確實很不好吃,甚至有種噁心感。
那粘稠又冰冷的觸感,就像是蚯蚓一樣,對!蚯蚓,這種感覺簡直糟糕透了,只有可怕一個詞可以形容。
他怎麼能吃這種東西?
薛寧沒有道理地憤怒。
了善卻淡淡地看着她,清澈的眸子可以一望到底,“你是千金大小姐,衣食住行都很講究,不過對我來說,貧窮和富貴並沒有什麼區別。同樣一碗面,只要能果腹,不管它是用最精良的小麥做成,還是用最劣質的麥糠做成,面就是面,並不會衍生出別的東西。就像這世間的很多事情,哪怕有再光鮮亮麗的外表,任其如何粉飾,本質都沒有變化。”
從見面到現在,他第一次對她說了這麼多的話,她聽了卻很難受。
這是在變相地趕她嗎?她就這麼令人討厭,他拐彎抹角也要趕走她?薛寧氣得發抖,臉上卻和煦地笑了,低頭慢慢把面一口一口吃進去,直到吃地一滴不剩。
她把碗放下,起身俯視他,用一種輕蔑的口吻,“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了善,你知道我現在想的是什麼嗎?”
她的影子在台階上蜿蜒伸展,低頭貼近他,一字一句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很生氣,而我生氣的後果,非常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