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算美好的初見
第1章不算美好的初見
巴黎最近都在下雨,天陰沉沉的。
好在房間裏乾燥暖和,但是坐久了也會讓人昏昏欲睡。
顏舞整個人都陷入那把豪華過度的路易十四時期休閑椅內,上下眼皮直打架,再這麼下去她只能去找兩根火柴把眼皮撐住了。
“喂,是不是在叫你?”有人在她耳邊低聲問,隨後又輕輕地推了推她。
“嗯?”顏舞被身邊的人推醒打了個冷戰,正聽到一個頭上盤着一絲不苟髮髻的女人用低沉、優雅但又不太標準的法語發音重複她的名字。
“這裏,在這裏。”她打了個激靈猛地舉起手並在同一時間從長椅上跳了起來,因情緒太過激動、動作又過度誇張,在場所有的人都看向她。
顏舞噤聲,仔細看對方是個穿着職業裝的女性,歐洲人特有的高顴骨,灰色的眼珠在空中繞了一圈再回到她的身上時,削薄的唇抿成一條線。這種情況可不太妙,試工之前高度的敏感讓顏舞的雷達加足馬力,她莫名緊張,頭腦里那根昏昏欲睡的神經被瞬間提了起來。
“請跟我來。”那個女人示意顏舞跟着自己,並且引顏舞走至門邊,轉身對她說,“請進。”當然,聲音依舊毫無感情。
“謝謝。”顏舞低聲應着,小心謹慎地挪動腳步,像是怕驚嚇到別人。
隨着白色的浮雕裝飾的大門緩緩打開,她才看到了這棟房子內部真實的面貌。猶記得自己第一次去凡爾賽宮,奢靡的法國國王住地也不過如此。室內金碧輝煌,洛可可時期的家居雕刻得繁複精緻,這種風格總是想刻意地營造一種浪漫,卻只會讓人更加壓抑。她腳下厚而軟的地毯可以淹沒成千上萬的腳步聲。
總而言之,這裏的一切都顯得那麼的——死氣沉沉。包括當她走到桌邊時,眼前那個忽然轉過身的男人,他似乎一直立在窗口,襯衫長褲,聽到有人進來後轉過臉來,面部線條剛硬,臉上沒有表情,眼睛似乎在瞧着顏舞,又似乎是落在別的什麼地方,讓人想起羅浮宮里的大理石雕像。
當然,他是帥氣的。
然而在對方這樣強大而冷漠的氣場下,顏舞不可能對對方有任何的遐思,相反動作越發得拘謹。璀璨的日光從後面的窗戶照進來,在他的身後形成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他隨手鬆了松領帶坐下,修長的手指翻動桌上的文件,嘩啦嘩啦的聲音,就像是在進行着空間自我的一場對話。
對面的人許久也沒有說一句話,屋內的沉默像是綿密的雲層將空氣都裹了起來,罩住顏舞的周身,叫她動彈不得。她想要咳嗽一聲,可是因為莫名的緊張,那股預備假咳的氣流堵在喉頭無法動彈。
“坐。”他下巴朝前動了動,終於開口。
“咳。”顏舞同時被自己嗆了一下,鼻子裏湧起辛辣感,慌忙在那張獨椅上坐了下來。她試工無數,也算是久經沙場,可也是頭一次在聘用人員還沒開口的時候就輸了氣勢。
這個男人不簡單!
就在她以為面試即將開始的時候,對方再一次沉默了下來,重新低頭去看文件。
這個動作消耗了她的耐心。她不由地抬腕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她被通知早上八點鐘面試,可是卻等到了這個時候。期間已經有很多人等得不耐煩早早離開,她沒有。因為這份工作薪水過於豐厚,更何況他們中午居然還給所有等待的人員準備了飯。那是顏舞在巴黎的幾年來吃過的最好的一頓,豐盛的午餐里居然還放了龍蝦肉。
下午四點半,那麼現在正確的時間應該是四點二十,顏舞習慣性把自己的表調得提前一點。心裏盤算着五點五十分的時候,她還需要趕到12區去刷盤子。之前因為輔修的藝術史要交論文她已經請了兩次假,想想那些在指尖流逝的工時費和小費,她還會有點心疼。這次不能再遲到,不然就會丟掉手上的工作,那麼接下去就是無家可歸。
是對方的沉默讓她心慌還是她在擔心待會兒的工作會遲到,現在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總之這片刻的寧靜讓顏舞在那把代表了享樂、奢華、甚至是高貴的椅子上如坐針氈。
她的手放在兩邊的扶手上,指尖不由自主地扣住白色的扶手面,留下細微的划痕,像是一個等待審判的犯罪嫌疑人。她不知道在她之前進來的那些人是否也經歷過同樣的場面,而他們又是怎麼樣熬過去的。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對方終於抬起頭來,說話的同時又將自己的襯衫袖口稍稍地挽了一下,銀質的袖扣在光線下閃閃發亮,中文說得字正腔圓。
“啊,不會。”顏舞怔了怔,隨即對他禮貌性地笑了一下。
她的這個微笑並不好看,有點魂飛魄散的感覺。
對面坐着的人嘴裏假意的寒暄並沒有讓他看起來一團和氣,他有着天生上翹的唇角讓他看起來好像可以從這種對求職者的心理虐待中找到很多樂趣。
變態都有一張漂亮的臉,顏舞這麼覺得。
“你為什麼會來應聘?”他的手指點着桌面忽然問道。
“為了錢。”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顏舞下意識地正了正身子,注視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裏的京腔一點兒也不跑調。
對方居然笑了起來。然而這個笑也只停於嘴角,他的眼睛裏可沒有半分的笑意。不過他好像來了興緻,身子後仰到老闆椅的靠背,抱着雙臂盯着她的眼睛說:“你很誠實。”
顏舞找不出不誠實的理由,特別是在對方看上去洞悉一切的情況下,撒謊無疑是自尋死路。她一向很有眼力見兒。
“謝謝。”她謹慎地回答。
“你看了我們的招聘廣告?”他穩穩地看着她。
“是的。”顏舞回答得簡單利落。
“真的認真看過了嗎?”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中的那支黑色的鋼筆,正在他的手指尖完美地轉了一個圈,這樣的小動作,讓此人稍顯人性。
也只是稍顯。
“沒錯。”她回答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而事實是,她只倉促地掃了一眼薪水欄,看到豐厚的薪水立刻記下了電話,其餘的內容根本看不太清楚。
不過這一點,她當然不會完全地坦白。
“看來你對自己的法語很有自信。”他放下手中的鋼筆,他突然從中文轉換成了法語。
無可否認的是,對方的口語出乎意料地好。
“這是我的第一專業,先生。”顏舞正襟危坐,為了能讓自己的回答顯得更有說服力,她接着道,“如果您仔細看過我的簡歷,我曾經為一家法律事務所翻譯過文件,法國的法律條文您是知道的,用的是不同的法語體系,就像我們中國的古文。”
他又笑了起來。
顏舞看不出自己講的話哪裏好笑。
椅子被挪后,他的身子向前傾,顯得很有興趣的樣子:“所以,明知道自己不符合條件還投了簡歷?”
這話帶了點揶揄,顏舞怔了怔,不過她很快反擊:“你們明知道我不符合標準可也還是通知我來了,先生。”
“那麼,”他頓了頓后饒有興緻地問,“是什麼給了你自信呢?”他揚起好看的眉。
“是你,先生。”顏舞誠實地回答。
你要是不想聘用我何必用這麼長的時間來應付我?
當然,以上這句,她當然只是在心裏說說。
來法國這麼久,別的不說,顏舞在找兼職的方面經驗可謂老道,她無所畏懼地直視那雙眼睛,想以此展示自己的自信。此時她發現這個男人的眼睛有個奇特的地方,就是可以在不同的光線下折射出不同的顏色。她盯住的那雙眼像是狐狸一樣漂亮,也同樣聰明、陰險而狡黠。
然而在這場對視中,顏舞也早早地敗下陣來。她不想自己被那樣的眼睛蠱惑,於是決定以攻為守:“如果您沒什麼問題的話,我還有下一份工作等着我去做。”
不得不承認,顏舞被那雙漂亮的眼睛盯得心裏發憷,真想走人,可是想到晚上回家,等待她的是拖欠了一個月的房租她就沒辦法真的邁開腳步。
她急需這筆錢。
此時此刻錢比自尊更重要。
“我傷害了你的自尊心嗎?”
他微微挑動眉毛,若無其事地問,這種表情看在顏舞的眼裏卻近乎無恥。
顏舞沒料到他瞬間看穿自己的心思,被成功地噎了一下。隔了幾秒才反問:“您覺得呢?”她說著還動作很大的轉身去看這間書房右邊擺放的那個大座鐘。
“那麼,你可以走了。”他的聲音坦蕩,剛才眼中的戲謔之意也隨之已消失。有一瞬間,顏舞甚至覺得,他跟這間房子真的從骨血里融為了一體,就像是中世紀的歐洲貴族,高傲、冷漠,有種表情全無、殺人不眨眼的從容。
那句反問顏舞本來在心裏鼓足了勇氣,準備等他接了話之後再進行反擊,可是現在,她就像是開足了馬力準備衝出去的汽車,剛一移動就被刺破了輪胎,整個地泄了氣。
面試成那個樣子,顏舞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對方還會聘用她,她又看了下鍾,才驚覺自己真的要遲到了。於是抓起身後的包就跑,甚至連一句招呼也沒來得及打。因此完全錯過了身後那個男人臉上頗為讓人玩味的表情。
出門后的她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到餐廳,還好沒遲到,除了日間那場荒唐的面試,一切都還像之前一樣沒有改變。更有甚者,同那個男人帶來的低氣壓相比,這間熟悉餐廳里的烏煙瘴氣,第一次顯得那麼活潑可愛。顏舞從上工到現在一直在餐廳忙碌,連大氣也來不及喘上一喘。好不容易熬到午夜,別的員工都已回家。她因為老闆的一句“還在試用期,必須要在最短時間之內熟悉餐廳所有的工種”的命令而留了下來。
毫不留情的榨取員工的剩餘價值,沒有人比這間中餐廳的老闆做得更好了。
巴黎的夜很嫵媚,但顏舞很少有時間去欣賞。此時的她剛刷完了盤子也拖好了地,正吃力地將運送過來的冷凍的食物一箱一箱地拖到冰庫里去。
“喂,要不要吃餅乾?”這個尖細聲音的主人是老闆特別信任的女人,她專門管賬,平日裏最愛八卦,但是人倒是不壞。此時的她正拿着賬本站在廚房的門邊,地上都是清潔用的泡沫,她看了看顏舞,又低頭皺着眉頭躊躇了一下,始終沒踏進來。
顏舞早已經餓得睜不開眼了,可她基於一點可憐的矜持,並不願意表現出很渴望的樣子。於是只好站直了身子擦了一把汗說:“謝謝你,不用了。”
“吃吧!”那個姑娘對她拒絕自己的好意顯得有點不耐煩,她說著還是決定直接走過來,並將餅乾塞進了顏舞的手裏又瞥了她一眼念叨:“我隔得老遠都聽見你肚子叫了。”
她說完就走了,好像是怕看見顏舞尷尬的樣子。顏舞看了看她塞給她的食物,原來是幸運餅乾。這是在客人用餐完畢之後餐廳送給客人的,在餅乾里會夾一張小紙條,通常是一組六合彩的幸運數字,外加一句雞湯式的人生警句。
儘管非常飢餓,顏舞還是將最後一箱凍貨搬到了倉庫,才找了個地方坐下拆開餅乾的袋子。她的褲腳已經全濕了,頭髮上也都是汗水,手被水泡了太久,指腹上的褶皺還沒有完全平復,四肢酸痛。她打開塑料包裝接着把餅乾掰開,裏面的紙條上寫了這麼一句話:“人的一生是由比命運更強大的力量來決定的。”
顏舞看着那句話,手上的動作頓了一秒,之後一口吃完了餅乾拍拍手將那張紙條小心地折好放進了自己的口袋,彷彿全身有了幹勁兒,接着轉過身去“吭哧吭哧”地繼續挪動廚房裏被擺放得亂七八糟的巨大而沉重的桶。
從餐廳出來已經是凌晨,她一手扶着腰一手還推着自己那輛老舊的自行車,因為鏈條太久沒上潤滑油的緣故,會在轉動的時候發出“吱啦吱啦”的響聲。天氣有些沉悶,夜空的暗藍如經墨鏡透射過一般,每一塊的顏色都發著黯黯的光。顏舞覺得疲憊,不過這絕對不算是她人生中最壞的時候。
可還是有點灰暗啦,她想,自己一不小心成了這個城市裏最難看的畫面,日子過得像是一鍋被煮爛了的方便麵。
她想到這裏,用扶腰的那隻手伸到褲子後面的口袋拿出手錶帶上,順便腦子裏快速地算了算時差,國內應該是白天。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她在讀學校的公告欄上就會貼出遲交學費名單,她一定榜上有名。鑒於她在意料之內的沒有應聘上那份兒薪水豐厚的工作,顏舞琢磨着是不是該給身在國內的父親打個電話。
可是他又能湊出什麼錢來呢?如果是僅憑父親自己,那點錢對於身在國外花的是歐元的顏舞而言也只能是杯水車薪。
昏暗的路燈下,有個醉酒的人在飲泣。黑暗總是有這樣的力量,再加上酒精,就可以摧毀一個人的精神。
顏舞笑笑,忽然覺得酒是個好東西。人成年以後最可怕的一點便是不太會哭,因為知道眼淚這種東西若無人憐惜便價值全無,不如自己留着,也省省力氣。
她正在出神之際,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從那個醉醺醺的流浪漢身邊無聲無息地滑過去,卻在她的身邊停了下來。
顏舞警惕地退後了兩步,但當車窗緩緩地滑下來時,她又有些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身體去看。
居然是那個人!
她在夜幕中同那雙特殊的眼睛再次對視,瞬間有點頭暈目眩。
“我可以送你一程。”迷人的男中音,顏舞下午已經領教透徹。
“我有車。”顏舞很自然地指了指自己手上正在推着的自行車。
那人的眉梢微微地挑起來,似乎沒料到自己會被她這樣乾脆利落地拒絕。
“既然你堅持。”他也不打算多讓一下,說完車窗就開始慢慢地升起來,眼看就要完全闔起來。
此時此刻,那扇慢慢合攏的車窗看上去特別像一扇可以通向唾手可得的金錢通道在關閉。顏舞腦子裏一閃念,覺得不能讓這事兒白白過去。
“唉!”她竟然伸出手來想要擋住將要閉合的車窗,與此同時還口乾舌燥地喊了句,“等一下。”
因為手正放在車窗的上方,隨時都有被夾到的危險。顏舞動作停滯,做了一個極其難看的表情。然而數秒之後,卻沒有感覺到預期的疼痛。車窗又安靜地降下,那個男人再次轉臉望向她,左邊的唇角上翹,表情似笑非笑。
“什麼?”他問。
她實在是很怕這樣的笑,因為你看不出他是真的在高興,還是嘲笑你,或者他只是維持着一個體面的有錢人應有的禮貌。雖然窮,顏舞平時並沒有這麼死乞白賴地想要祈求一份工作,可是這一次她太需要這樣一個大方的僱主了,想起那個招聘啟事上歐元的符號後面標的一連串的零,她又鼓起了勇氣。
“我想知道今天,嗯,那份工作我有沒有被錄用。”她收回手,誠實地問。
片刻的靜默讓她的心也跟着懸了起來,靜寂的夜甚至可以聽到她自己的心跳聲。
“不是讓你回去等通知了嗎?”這麼深的夜,這個男人的聲音還是十分地清醒,他的眼睛看上去比白天還要冷酷、狡黠和……變態!
“那麼說我是沒有被錄用,對嗎?”顏舞的腦子還算是清楚的,嘗試整理他那句話的邏輯關係。
午夜已過,她的身體已經對她的大腦發出了疲憊的信號,身上每一個細胞都酸痛無比,然而她的意志並沒有放棄爭取,不僅如此她決定嘗試最後的自我推銷:“如果是這樣,我想請您再考慮一下,我的中文和法語都不錯,能幹活兒也能吃苦,還可以不放假!如果您覺得這些優點都還不夠,我……”
他一直沒有接話,可是那雙看着她的眼睛彷彿在閃閃發光,好像發現了什麼新大陸。
“我還可以降低對於薪水的要求。”
顏舞咬了咬牙講完,有種想去死一萬次的衝動,她頹喪地垂下頭去,靜候那個人肆無忌憚的嘲笑。
時間過去,她並沒有等到預期的回應,以至於在那麼幾秒鐘內她恍惚地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睡著了。終於忍不住偷偷地抬頭去看他,卻發現他的臉上並沒有出現類似嘲笑的表情,相反的,那張臉在月光的照射下竟然溫和了許多。不過那就那麼一瞬間而已,他很快地用他那獨一無二的,沉着、從容,有點尋開心的嗓音道:“你還從來沒問過你要做的是一份什麼樣的工作。”
他這樣說,反而讓顏舞也笑了出來,她坦然地道:“先生,如果您招聘啟事上的薪水是真的,那麼我堅信您就是把我賣了也不值這個價。”
那個招聘廣告是她去替別人刷房子時,從地上鋪的報紙上看來的,可惜當時牆漆撒得到處都是,有一部分實在是難以看清。不過,若是她沒記錯,那上面可見的部分只隱約地提到類似文職的工作範疇。
顏舞說完,直盯着他的臉。那張漂亮的臉上帶着令人難以捕捉的微笑,他並沒有回答顏舞,而是慢慢地轉過頭去不再看她。緊接着他的頭部慢慢地往後靠,調整到最舒服的姿態,閉目養神,車窗又一次在她的眼前漸漸閉合了,在闔上之前,她看到一縷流光從他的臉上一掃而過,映得他面部的輪廓更加深邃,有種濃墨重彩的漂亮。
這一次,換顏舞目送他的車子離開。
這算是一種報復么?對於她面試時近乎粗魯的告別。
總之這一刻,顏舞聞着豪華車濃重的汽車尾氣呆若木雞。
她一直目送他遠去,直到那輛黑色的、線形華麗的車子尾燈一閃一閃的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以至於當晚她做得夢,夢裏的星星近看全都是紅紅黃黃的車燈。
那夜的相遇如果說顏舞從未產生什麼幻想那一定是騙人的。然而,現實就是這麼殘酷,她保持手機24小時都是滿格的電量卻沒有換來一通錄用電話,好像她曾經經歷的那場莫名其妙的面試也只是一場華麗的夢境。
唔,難以想像不是嗎?
龍蝦肉也是一場幻覺。
被催繳學費的最後一周,顏舞一個人在塞納河邊坐了許久,巴黎在下雨,細微的雨絲看到她的眼裏都顯得吵鬧不堪。最後,她帶着的套頭衫的帽子已經濕的可以擰出水來,這時她才慢慢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又盯着那面裂了的屏怔忡了好久,終於撥出了唯一可以指望的上的電話。
“嘟嘟嘟……”提示音放慢了她的心跳,同時也加重了她的緊張感。
每當這個時候,這種機械的聲音都會變得相當的漫長,今天也照例響了很久。還好,隔着一個大洋父親終於在最後一秒將電話接起來,只不過他應答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又陌生。
“小舞,什麼事?”不知道是因為線路問題,還是礙於旁人,父親的聲音小而低。
顏舞費力的將手機貼在耳朵上壓得更緊,希望能夠聽得清楚一些,她咬了咬牙說:“爸爸,我又要交學費了。”
“哦……哦……是嗎。”父親這一句不像是在問她,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顏程勛,你鬼鬼祟祟地幹什麼?有什麼話不能放在枱面上來講的,接個電話鑽廁所里你是不是男人?你出來,你給我出來!”伴隨着這河東獅般怒吼聲的,是更大的砸門聲。
這樣的大動靜,顏舞在電話里都聽得一清二楚,原來剛才父親是特意躲了起來才接聽她的電話,想到這裏,她的唇角浮起了一絲連自己都察覺不到的苦笑。
“張慧梅,你,你這是幹什麼?!”父親的聲音大了些,可是聽上去瓮聲瓮氣的,好像是用手捂住了話筒,聽得她好生難受。
“你給我說清楚,你給我說清楚!早告訴你你那女兒是個賠錢貨!哪次打電話來不是要錢?你就那麼,你就那麼……”
後面的話她無緣聽到,那邊便“嘟嘟嘟”的斷了線。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在這個細雨綿綿的下午,失去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此時,紛紛揚揚的雨開始變得細而密,耳中只能聽到鋪天蓋地的一片沙沙的蠶食聲。顏舞想她不能夠就這樣在河邊天長地久地坐下去,如果生了病,她怕自己付不了那個醫藥費。這一次站起身來,彷彿費盡了她的力氣。她抹了一把臉,根本沒有用,雨水又一次進入她的眼睛。
她慢慢地離開這裏,走到馬路上去,川流不息的車子在她的眼前急速地駛過。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之前同她一起租房的那個來自菲律賓的室友因為被車撞傷,曾得到了一筆高額的賠償金,大家都很羨慕。
也許,這是個辦法。
儘管十分齷齪。
如果現在她挑一輛好車撞出去,可能會得到不眠不休幹上兩年也沒辦法拿到的收入。只要不死,這些錢絕對可以解決她的學費和房租,如果省着點用,她也許可以取消幾分兼職,多一點時間看書……
她覺得自己卑鄙無恥,但是又覺得這誘惑實在是太大了。讓她不由地想要鋌而走險。彷彿內心的惡魔就在眼前招手。
就像是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支配,顏舞緩慢地走下行人路的台階,她盯着那些疾馳而過的車子發獃。緊接着一抹鮮艷的影子疾馳而來,她轉臉看過去,是輛漂亮的跑車,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和疾馳的速度就像是某種邪惡地召喚。
她下意識地用眼睛判斷着距離,鬼使神差地沖了出去。
天地似乎在剎那靜止。她覺得自己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來不及想。
伴隨着一聲凄厲的剎車聲音,那輛跑車打了一個漂亮的迴旋,擦着她的身體,橫在她的身側。緊接着是後面一連串的鳴笛聲和咒罵聲。
空氣被這車帶出一陣強風,顏舞只覺得渾身麻木,忽然覺得天上落下的雨點如鐵球,砸得她生疼,最終晃了晃身子,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上走下來一個人,黑色的皮鞋,筆挺的西褲,下車的同時撐起一把漂亮的大傘。他走到顏舞的面前非常不客氣地“喂”了一聲,帶有微不可見的厭倦。
顏舞抬起頭去看,這樣的下雨天,那人還卻還帶着墨鏡,下頜高高地揚起,不可一世的模樣。
“中國人?”那人又瞥了她一眼,疑問。
顏舞猶豫了一下,沒說話,只抬手擦了擦眼。
靜默數秒,那人忽然說:“上車,我帶你去醫院。”
原來準備好的說辭,一個字也用不上。顏舞坐在雨地里才知道自己剛才的想法有多傻,還好,什麼都沒發生,她是被自己的舉動給嚇到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一聲不吭地轉身向後走。
“喂,你沒事嗎?”這回輪到對方意外了。
顏舞不回頭也不說話。
她沒臉說。
“喂,我說你,”那個男人追上來抓住她的手腕。
顏舞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時候她知道害怕了,怕人家說自己撞壞了他的車。這麼冷的天,耳根忽然燙起來。
“我沒撞到你的車!”她甩開那人的手大聲說。
雨沒再落在身上,因為那個人替她撐着傘。他明顯地怔了怔,又拿下墨鏡,唇角勾起恰當的弧度:“我沒想讓你賠,再說,這車你也賠不起。”
高高在上的口氣,驕傲的不可一世。
顏舞覺得這個人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
“你走路一瘸一拐的。”他不耐煩地解釋。
嗯……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腳疼了,好像是剛才衝出去的時候扭到的。
“上車,我送你去治療。”他說。
這個人看上去並不像是壞人。
顏舞跟他上了車,濕漉漉地在名車裏坐了許久才微微地偏頭去看身邊的人,這個人的側面清秀,黑色的頭髮亮而柔順,紮起來的馬尾竟然比顏舞還要長一些。她一向不喜歡長頭髮的男生,可是這一個卻不同,大概是因為他帥氣而乾淨。
察覺到顏舞在看他,那人也摘下了墨鏡,瞥了她一眼笑:“我叫白憶遲,你呢?”
這個人有一雙風流的眼睛。
“顏舞。”她木訥地回答。
等紅燈的間隙,他扔給她一條毛巾又問:“留學生?”
顏舞擦頭髮的手頓了頓,許久才“嗯”了一聲。
“你剛才是想自殺嗎?”綠燈亮了,他踩着油門,車子像是離弦的箭,“嗖”地沖了出去。
顏舞的嘴巴囁嚅了兩下,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她雖然犯渾,也還沒有那個勇氣,承認自己是想詐騙。
等車子到了目的地,她才回過神來。這裏不是醫院也不是學校,而是一個自己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
白憶遲紳士風度,先一步下車替她打開車門。
“為什麼帶我來這裏?”顏舞遲疑。
“你的腳傷了,我家裏有葯。”他回答。
顏舞起身,車座上留下水漬。她紅着臉,轉身想拿毛巾擦拭,被白憶遲制止。
“不用了。”
“那毛巾……”顏舞說著,伸手遞給他。
“扔掉。”白憶遲指了指不遠處的垃圾桶。
顏舞咬了咬下唇,走過去扔掉,再回到建筑前也不忍不住發出微微的嘆息聲。別墅上下三層,呈一種層疊式的排列組合方式。別墅的每一層都錯開,有流水從最高層的屋頂流出,沿着二層和三層錯落而下,直至下面的幽碧的深潭,灰白兩色的外牆,院內曲折的造景,居然透出了幾分中國韻味。
“來吧。”白憶遲沒有給她太多的時間欣賞,而是揚手示意她跟上,他刷了指紋進入大門,只見他將車鑰匙往身邊的柜子上隨意地一扔對站在門廳拘謹的顏舞輕浮地勾勾手指:“進來吧,沒人。這是我家的私宅。是著名的建築大師設計的。”他一邊說一邊報出了一個長串的人名,然後頗為得意地問,“你一定聽說過吧?”
那建築師一定是個很出名的人,不然他的臉上不會出現這種些微的炫耀的表情,像個拿着昂貴玩具高高在上的小孩子。
只可惜他的炫耀選錯了對象。
顏舞慌亂地搖頭。
此時此刻,跟一個陌生的男人共處一室,她忽然覺得不安。
“我想我還是先走吧,我家裏也有跌打葯……”
白憶遲一怔,接着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好看的牙齒,只可惜這看在顏舞的眼中卻像是泛着森森的白光。這一次她的直覺是對的,顏舞看到他動,自己也往後退,可是他的速度委實是太快了些,她下一秒被壓在牆上,後腦被重重地磕了一下。她隨即悶哼一聲。
“親愛的……顏舞,”他慢慢靠近,情意綿綿地叫出她名字,接着又略微遲疑地說,“你還是先去換上一身衣服吧……”
他說著雙臂撐在牆上把她困在懷中。
顏舞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你幹什麼?”
她的抗拒似乎加深了白憶遲對她的興趣,他垂下頭去追逐顏舞不斷向下的面龐,尋找她的唇。
顏舞在他的唇擦到她的唇角時她猛然地推開了他:“你幹什麼?!”
白憶遲的臉上掛起一抹惡意的笑,他抱起雙臂看着她充滿戒備的雙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衝出車道,你不是想自殺,而是想求財,對不對?”
顏舞吃驚地看着他,啞然。
“被我說中了吧。”白憶遲哼笑一聲,再次靠近她,“你真的是留學生?還是……”
他沒說出那個詞,但是顏舞卻從他看她的眼神里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如果再這樣,我會報警的!”她壯着膽子,惡狠狠的威脅。
這個男人看上去什麼也不缺,所以,他這麼做應該只是覺得好玩,並不是真的想對她怎麼樣……除非,他是個變態。
顏舞被這最後的兩個字一激,隨即打了個寒顫。
門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打開的,室內的兩個人同時轉頭去看,一個男人冷着臉走進來,身後還跟着兩個彪形大漢。
天哪!是那個面試她的人!
這一次的白夜並不像顏舞第一次見他時那樣身着正裝,而是穿着舒服的白衣黑褲,並且一字一頓地喊着:“白、憶、遲。”
其實他的口氣很平淡,然而不知為何這三個字從他的嘴裏念出來,猶如迎面飛來的三支冰刀。顏舞覺得自己甚至能聽到“嗖嗖嗖”的聲音。
顏舞對面的白憶遲反射性地從沙發上跳起來,看白夜的眼神有着明顯的慌亂,之後又很快地冷靜下來,接着慢慢地浮起孩子般的倔強。他咬着牙跟那個人對視了好久,最終還是別過頭去故作輕鬆地問:“白夜,你來做什麼。”
白夜並不應答,目光轉向那個在原地瑟縮的女孩。
“我問你,你來幹什麼?!”白憶遲口氣不好地重複。
白夜蹙眉,冷冷地看向白憶遲不答話。
顏舞抬頭去看那個冷漠的男人,那樣的面容很難讓人遺忘。見他又走近了幾步,她下意識地迅速地站直了身體,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後背隨即浮起一層薄薄的冷汗。好在來人的眼睛只從她的臉上冷冷掃過,最後還是定格在她身邊那個叫做白憶遲的人的身上:“你剛剛叫我什麼?”
他的口氣十分冷淡,眉眼含霜。
作為一個旁觀者,顏舞都忍不住渾身抖動起來,連牙齒都開始上下打架。
一旁的白憶遲卻輕笑了一下,清俊的容顏在燈下越發顯得鬼魅,他抱起雙臂將下巴抬得高高的,再開口時起初的那份恭敬和驚慌早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無可言喻的張狂和諷刺的口吻:“白夜,你管得着嗎?”
話音不過剛落,白夜一記左勾拳便將他擊翻在地。
快如閃電,沒人看到他是什麼時候出手的。
白憶遲倒地,整個地板都有在震動,趴在地上的他悶哼出聲,已經有血從唇角溢出。
顏舞閉了閉眼睛,身子微微向後傾,腳卻不受控制,沒辦法移動。
這絕對是扎紮實實的一拳,沒有留半分的情面。那樣激烈的動作后,白夜的臉上卻像海一樣平靜,身子挺得筆直。
“白夜!你怎麼敢……”白憶遲表情顯得有些不可思議,他趴在地上微微地抬起頭咬牙切齒地問,俊美的面容因此變得猙獰。
白夜並不說話,只冷冷地看着他起身。白憶遲站起來,下一秒撲上去想要還擊,可惜拳頭只出到一半就被攔截下來,白夜握住他的拳頭輕輕一扭,將他反身壓制住,用手肘頂在一邊的牆上,動作迅猛得就像一隻獵豹,口氣卻很冷靜:“我再問一遍,你應該叫我什麼?”
接下來是漫長的停滯,空氣都凝結了,只有白憶遲的粗喘聲在耳際回蕩。
白夜看了看身後的彪形大漢,那個法國男人收到眼神,很快地對顏舞做了個“請”的手勢,就在退出大門前,顏舞聽到被抵在牆上的白憶遲咬牙切齒地被迫喊了聲:“小叔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