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歌的行板·回憶之前(1)

第3章 如歌的行板·回憶之前(1)

第3章如歌的行板·回憶之前(1)

一、我多麼羨慕你

有時候風太急禁不住挂念起你這一刻離我遙遠飛行

by江美琪

高一寒假。

何洛不喜歡數學競賽班,可她還是來了。

因為下雪,教室里空了很多座位。何洛走到最後一排靠窗的角落坐下。旁邊的暖氣熱得燙手,早有人捷足先登,把一副深藍色的絨線手套放在上面,大大咧咧的,像一雙攤開的手掌。何洛摘下自己的,放在旁邊。淺淺的茄花紫,手腕處鑲一圈白色兔毛,綴着兩粒小小的毛球。小指有意無意地搭在深藍色手套上,更顯得纖細秀氣。

何洛看着兩副手套,心滿意足地笑,好像自己的小指真的握在那隻寬大的手掌中一樣。

這一堂課講極限原理,那已經是大學高等數學的內容了,但據說全國數學聯賽中會有所涉及。前兩周的課何洛都沒有仔細聽,這堂自然聽不懂。她也並不在意,剛剛高一,大學還是一個無比遙遠的概念,而且爸媽一向鼓勵她報考北京外國語大學,似乎和數學扯不上邊。

她來上課,是為了自己未完的心愿。掏出筆記本和鉛筆,抬眼,前座的“模特兒”保持着和上堂課一樣的姿勢,懶懶地趴在桌子上,雙臂疊放在臉頰下。何洛有些失望,這個姿勢她已經畫了三堂課。她很想畫他的側臉,短而平整的頭髮,略凹的眼眶,挺直的鼻子,還有輪廓分明的下巴。比一般的東方面孔深刻,又比西方人柔和。

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側臉。何洛想,不畫下來太可惜。

可他紋絲不動地熟睡着。老師佈置了幾道習題,教室中安靜得只能聽到紙筆演算的沙沙聲,還有,前排男生均勻悠長的呼吸聲。

睡死吧!何洛詛咒着,保准你起來時兩隻胳膊都麻掉。

黑板上的題目她不會做,於是從書包中拿出一袋手指餅,窸窸窣窣地拆開。怎麼回事?第一層好像少了兩根。何洛把袋子放在書桌膛里,一根根摸過去,一、二、三數了幾遍,都是二十八根。太過分了,居然剋扣!何洛皺眉,決定下次換一個牌子。

這時,前面的男生懶洋洋起身,手在桌沿一撐,身子仰過來,淺灰毛衣上的網紋在何洛眼中瞬間放大。她呼吸一滯,本能地向後閃躲,同時,看到了那張期盼已久的側臉。

那張側臉的主人睡眼惺忪,面頰上紅了一片,還印着毛衣的紋樣。他說:“同學,請你小聲一點兒,很打擾別人的。”可他自己聲音洪亮,還帶有男孩子變聲末期的尖銳,在安靜的教室中無比突兀。老師和同學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

原來他塞着耳機。何洛忍不住笑了一聲,忽然又覺得尷尬。明知道那些眼睛都是看他的,可她卻緊張得如坐針氈,好像那個洪亮的聲音是從自己喉嚨里跑出來的,又或者,她和他是同一國的,是他的共犯。

台上的老師是市教委重金禮聘的全國特教,年逾花甲的老先生很有涵養,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只是淡淡地說:“那兩位同學,到前邊來講講你們的思路,大家討論一下。”

何洛捏着粉筆,緊緊地,不小心掰成兩半。暖氣是不是太足了?額頭上的汗都要滲出來。她偷眼看旁邊的男孩子,他飛速地推演,發尖上沾了一層細薄的粉筆灰。

那我又要寫什麼呢?何洛望着題目出神,寫下一個lim,x趨於無窮。無窮符號怎麼寫來着?她畫了兩個攜手並肩的小寫“o”。不知道老先生有沒有吐血,但是台下確實傳來同學哧哧的笑聲。

男生掃了何洛一眼,回頭繼續推算,在寫到無窮符號的時候放慢了筆速,然後又特意擦了,重寫一遍。何洛這次看得清清楚楚,原來是一筆,一個側卧的8。

還不是都長得一樣!何洛嘟囔着,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到。或許,她以為只有自己聽到了。那個男孩子轉頭沖她笑笑,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老師,我做完了。”他言簡意賅地分析了思路。老先生頻頻頷首,“不錯,請回座位。”

何洛頭皮發麻。她只寫了兩行字,還是些驢唇不對馬嘴的公式。莫非,這就掛在黑板上了?她低着頭,恨不得將自己嵌到黑板里。

貼牆掛畫。她自嘲地聳聳肩膀,想起一項傳說中的少林絕學。

忽然,身後的空氣停止流動。何洛很懷疑自己的後腦有一隻奇妙的天眼,似乎已經看到了男孩子臉上促狹的神色。心跳急促起來,但是肺葉中的氧氣供應明顯跟不上血液循環加快的節奏,何洛一張臉憋得通紅。

“這個方法太繁瑣了。”他一大步邁過來,拍拍何洛的肩膀,示意她站到一邊,然後揚起黑板擦刷刷地抹掉那兩行字,何洛沒有認真聽課的罪證就此被毀屍滅跡。

他一邊寫,一邊講解着,三兩句話,字字點題。

“對不起,我性子急。”他把粉筆放回何洛手中,背向眾人,眨了眨眼,“其實,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何洛心虛地點頭。

就此逃過一劫。

下課時,兩人一起伸手去拿手套。

“謝謝。”何洛誠摯地說。

“怎麼謝?”他揚眉,眼睛亮閃閃的。

“喏,都給你。”遞過一包手指餅。

“女生。”他撇撇嘴,還是拿了一塊,嘎吱嘎吱地嚼着,“嗯,味道不錯,難怪你上課就忍不住了。”

“我的聲音很大嗎?你帶着耳機都聽到了。”

“我沒有聽歌,只是為了睡得更安穩。”

“啊,那你是故意說那麼大聲的!”她恍然大悟。

“你數了三遍二十八。我數一的時候你數一,我數二十九的時候你數一,我數五十七的時候你還在數一。”他說得飛快,繞口令一樣,“但是我數八十五的時候,你忽然不數了。這樣很乾擾我的自我催眠。”他笑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天真得像個孩子。那時的他就是一個孩子。

你也在關注我嗎?何洛低頭,咯咯地笑,“那為什麼幫我?”

“怕你掛在那兒,給我們學校丟臉。”已經做好準備,一閃身,飛來的暗器輕飄飄拍在他肩上。撿起來,是何洛淡紫色的手套。

“你認識我?”她側頭。

“二班的,何洛。”他佯裝撕扯着她的手套,“恩將仇報,我記你一輩子!”

“你說我叫什麼?”

“何洛,不對嗎?單人何,洛陽的洛。”

當然是對的,只是這兩個字由他說來格外好聽,何洛想多聽幾次。

“那你認識我嗎?”他問。

何洛微笑不語。

“我叫章遠,六班的。立早章,不是弓長張。我們班主任也是你們的英語老師。”

“章遠。”她慢慢念着,爛熟於心的名字第一次在嘴裏打了個轉兒,從柔軟的舌尖滑過。小心翼翼,有些生澀,但還是忍不住想笑,嘴角開出花,釀成蜜,一直流到心底。

兩個人一起等車。

冬日傍晚五點,北國的天空彤雲密佈。橘黃的路燈溫暖了頭頂的夜色,大片的雪花撲簌簌墜下來,漫天舞着。何洛的睫毛上掛了些許雪花,融一些,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里又立刻凍結,於是眼前凝着細碎的冰晶,整個世界繽紛起來,流光閃爍。

她偷眼看章遠的側臉,要忍住了才不會傻笑出來。

“你學文學理?”他忽然問。

“呃?”

“寒假之後,不是要分班?”

“嗯,還在想。”假話,不是早就打算好了?何洛咬着嘴唇,“你數學這麼好,學理科咯?”

“當然!”章遠頗有些自得,“笨人才學文。”

“偏見”她低聲抗議。

“哦,對不起啊。你八成學文吧?”他說,“我們班主任總提起你,說你英語很好,聽說你舅舅是外交官?”

“對啊,他在希臘待過二十年。”何洛點頭,“我爸媽是希望我去讀外語,或者國際關係。”

“那你為什麼來數學競賽班?”

“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笨得沒邊兒了。”

“那還吃餅乾,不認真聽課?”果真笨得無極限,都不知道要先飛。

“喂,你也在睡覺啊!”

“我都會。年級組長推薦我來的,總要給個面子吧。”

“真的,你為什麼來?”宜將剩勇追窮寇,章遠又問。

“無可奉告。”地球人都知道的外交辭令。何洛瞟了他一眼,低頭看着地上的影子,一長一短,斜斜地重疊在一起。

“如果我說是為了你,你會不會跳起來?你跳得那麼高。我還記得,我一直記得。”何洛攤開日記,壓在課堂筆記上。

“放假就不要這麼辛苦了,來看會兒電視啊。”媽媽端來一杯熱果珍。

“哦,整理完今天習題的。”何洛應着,嘩啦嘩啦翻着紙,合上日記本,翻開兩頁筆記擋住。

“你不是要學文嗎?數學競賽班就不要去了。”媽媽探頭瞅了一眼,滿紙天書,“不如這個假期開始學法語好了。”

“笨蛋才學文。”她脫口而出。

“謬論!”何爸是學歷史出身的,雖然前兩年退了教職投身商海,仍有備受侮辱的感覺。他不是在關心國家大事嗎?《新聞聯播》那麼大聲,他都聽到了,耳朵比豌豆公主還敏感。

何洛忽然想到另一位聽覺敏銳的人來。他說:“結果你就不數了,嚴重干擾我的自我催眠。”

“他是一個自大狂,我早就知道。”媽媽離開后,何洛接着寫,“自以為是,總覺得自己聰明,別人都是笨蛋。可他的確很聰明,我在他面前也總是個手足無措的笨丫頭。”

閉上眼,是初見他的樣子,迅急地奔跑,敏捷地閃身,高高躍起,後仰。籃球在半空畫了一道優雅的弧線,刷網而入。而他在球出手后便迅速回防,胸有成竹,對自己的準確性堅信不疑。矯健靈活的男孩子,勻稱修長的四肢,還有何洛眼中,世界上最漂亮的側臉。

他這樣英俊、聰明,剛剛就生動地站在她面前,說:“何洛,我記你一輩子。”

那就記着吧。她一直笑,傻傻地,一直笑。

二、快樂在唱歌

喜歡的人沉默的臉我總要陪他們學習微笑

青春多美好時光在搖籃懷抱沒有煩惱

by江美琪·《快樂在唱歌》

大年初三,何洛在廟會上遇到英語老師林淑珍。她正和男友挽着手,一個個攤位看過來。

“林老師過年好。”已經面對面了,何洛畢恭畢敬地說。

“何洛,是你啊。”林老師忙甩開男友的手,擠眉弄眼示意他走遠點兒。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閑話,談論起開學分文理的話題。林老師說:“你們班要變成文科班,教師配置也有調整,應該不是我教你們英語。”

“我不一定學文的。”何洛轉着手中的糖葫蘆,想了想說。

“在上次那篇英語作文里,你不說要當外交官嗎?”林老師笑,“寫得很好,很真實。”

“老師,作文嘛,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那你爸媽怎麼說?”

“他們隨我。”何洛頓了頓,“林老師,如果能去你們班,我就學理。”她又趕忙補充,“我最喜歡您的課了,氣氛輕鬆,您就像個大姐姐似的,知識面又廣。”

都在說什麼啊?何洛舉着糖葫蘆,卻開始咬手指頭。

“好啊,如果你學理,歡迎來我們六班!”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何洛有一種陰謀得逞的幸福感。

開學那天,何洛如願以償到六班報到。夜裏她睡得很不安穩,總擔心睡過了。一大早鬧鐘還沒響,她就騰地坐起來,再也睡不着。

何媽起來時,發現女兒已經洗漱完畢,並且熱好牛奶,煎了荷包蛋,正坐在桌前安安靜靜吃早飯。

“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笑,“要是你天天這麼勤快就好了,我也能睡個懶覺。”

“這不是去新班級嗎,第一天就遲到,多難看!”何洛擦擦嘴,抓起書包,“我走了啊。”

“你們有十個班吧,最好你每天換一個。”何媽站在門口,向女兒的背影招手。

何洛站在教室門前時,發現自己來早了。班主任林淑珍還沒有到,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坐在哪兒,只好踱到門后。六班的同學走過,一張張半生不熟的臉,偶爾在她面前放慢腳步,好奇地看上一眼。何洛有些彆扭,好像自己被罰站。

章遠和幾個男生一起從何洛面前經過,比比劃划說著寒假裏的NBA全明星賽。他走到門前停住,倒退幾步,探身說:“嗯?我走錯班了?”又抬頭看看班牌,笑道,“還是你走錯了?過年過迷糊了吧?!”

“我轉來你們二班了,哦不,是六班。”該死,又緊張!何洛攥緊書包帶,給自己的表現打個不及格。

章遠彎着腰,何洛正好可以平視他的雙眼,頭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直視他,連額頭上有幾顆青春痘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幹嗎這麼緊張?我們班也沒有老虎。”章遠都看出來了,右手的大拇指翹着,點點自己的鼻子,“放心,我罩着你。”

“要保護費嗎?”何洛問。

“上次那種小餅乾吧。”

同行的男生看着章遠,“新來的女同學你都不放過,兔子不吃窩邊草。”

又有人說:“咱們年級有章遠不認識的女生嗎?”

“是沒有女生不認識我吧!”某人大言不慚。

幾個人嘻嘻哈哈地走進教室。

長廊上又安靜下來,何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仔細在教室嘈雜的人聲中分辨他的聲音。以後可以每天都看到他呢。只要這樣,何洛已經心滿意足。

她的座位在第五排,章遠就在她斜後方。新同桌趙承傑是個熱情直率的男孩兒,半天下來,就把班級上的情況講了個七七八八。

中午,何洛取了飯盒回到座位上,短髮女孩兒李雲微風風火火跑過來,將趙承傑擠到一旁。

“去去,上我那兒坐着去。”她揮手,“你霸着何洛一上午了。”

“你說話真難聽,好像我欺男霸女一樣。”抗議歸抗議,趙承傑還是乖乖地拎着飯盒和水壺走到後排去,在章遠的長腿上踢了一腳,“靠,也不管管你同桌,越來越猖狂了!”

“你有能耐,你管。”章遠懶懶地說。

“我同桌才不需要管。”趙承傑偷換概念,“看起來就是通情達理的女生。”

“你說誰不通情達理?”李雲微轉身怒喝,“你今天要是再吃了飯不擦桌子,等我收拾你。”

何洛喜歡這個大嗓門的女孩兒,佯怒時眼睛瞪得溜圓,帶着三分豪爽的江湖氣,小兔牙,像年輕時的米雪。

事實證明,李雲微的確是個豪爽的女孩兒。她無論做什麼都拖上何洛,上體育課她站旁邊,買零嘴會給何洛帶一份,甚至每到課間都要問:“何洛,洗手間,去不去?”

章遠捂住耳朵,“你不用什麼事情都大聲喊出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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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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