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第196章
她怔了怔,忙側身避到暗處,細細看時,那道黑影已經在窗外站定,透過敞開的窗戶向屋內之人揮手。
半明半晦的月光下,玉姐的身影出現在窗口,正向那人無聲地揮手道別。
那道黑影便邊走向庭中,邊將蒙面巾覆到臉上,運起輕功躍上屋脊,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而可淺媚的背上,驀地起了一層汗意。
在那人蒙面的一剎,她已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竟是四方,信王李明瑗的心腹侍衛四方!
玉姐目送四方離開,忽抬眼往這邊看了一眼,雖看不清那神色,但明顯對這邊半敞的窗扇有了些疑心。
不一會兒,只聽吱呀一聲,她竟打開了門,往可淺媚走來。
可淺媚忙躡着手腳飛快奔回床榻上,覆上了衾被。
片刻之後,玉姐已悄然走了進來,到床榻前看了看,為她將被子掖了掖,然後將四周細細打量一遍,才走到窗邊,輕輕把窗扇關上,依舊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她一離開,可淺媚便睜開眼,驚惶得透不過氣。
四方!
這代表什麼?
玉姐,阿春,甚至這個周家酒館,都和李明瑗有關?
從始至終,她並沒有離開過李明瑗的掌握?
或者說,沒有離開過李明瑗的照顧?
或許他真的是不肯見她,或許戰事紛起,他不便留她,或許他覺得這樣隱居的生活更適合她,或許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他不肯接納她,卻為她安排好了以後的生活。
不論他和唐天霄之間的戰爭誰贏誰輸,她都可以在這裏安然無虞地生活下去,平平安安,無憂無慮。
而她失去記憶的三天,似乎也有了解釋。
以她當時的狀況,的確不太可能休息了一晚連大夫都沒請便能恢復得差不多。李明瑗必定有派人出來尋找她,並在她凍僵前找到,延了名醫診療。
可他似並不想讓可淺媚知道他在救她,居然想法子一直讓她昏睡着,待病情穩定,送到了周家酒館,這才讓她醒來。
他心裏還護着她,還疼惜她,還把她當作這世上的至親之人嗎?
可他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什麼不明着安排這一切呢?
是給她教訓,不想讓她知道他已不再生氣,還是想讓她徹底解脫,毫無負擔地生下孩子,從此做個快樂無憂的平凡小女人?
可淺媚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緒,心情便漸漸平復。
他不想讓她知道,她便裝作不知道吧!
他是她的七叔,把她養大的七叔。
他總不至於害她。
何況,拖着八九個月的身子,這樣的戰火紛飛里,她又能到哪裏去?
河那邊的客人過來,所帶來的戰局消息也許並不及時。但她到底知道,整個江南目前還在雙方的對峙中。
她本來預料,唐天霄在短暫的調整后,必會集中兵力大舉反攻,收復那些失地。
但奇怪的是,朝廷的兵馬並沒有急於求成,反而守多攻少,倒似在給信王機會,讓他得以抓緊時間擴大所佔據的地域,並重新樹立起南楚的威信。
據說,二月時,交王莊遙甚至曾領兵再度攻到瑞都城下,並接連攻城數日。朝廷閉城守衛,直到三月初成安侯唐天祺集結兵馬與瑞都的禁衛軍內外夾擊,才解了京師之圍。
唯一對唐天霄有利的是,庄遙在此戰中重傷而亡。
他年老體衰,屢經風霜,這次征戰中再次受傷,人已支持不住,將兵馬交給獨子庄碧嵐后逝世。
又是個馬革裹屍的英雄,恰與可淺媚之父張崇元、寧清嫵之父寧秉瑜同樣的結局。
張家的命運雖更不幸,但其餘兩家也未必就幸運到哪裏。
莊家被南楚末帝滿門抄斬,庄碧嵐同樣孑然一身,捲入違他本心的楚周之戰中;寧清嫵若不是因緣際會成了唐天重的妻子,說不準現在還在大周皇宮裏隱姓埋名,在日漸蒼老中痛苦無望地等待着自己的心上人。
她還可以去恨下令殺她父母親人的唐天霄,他們又能恨誰呢?
也許,忘卻愛恨,平淡一生,已是她所能訣擇的最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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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可淺媚通宵未眠;但第二日,她若無其事地起床,只當作從未見到過這晚的情形。
於是,她的生活,依然平靜安寧地一天天繼續着;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吹了氣般長大着。
到五月里,她的腿腳因懷孕都已浮腫得厲害,人倒還精神,原本瘦得尖尖的瓜子臉長圓了一圈,反而顯出當年未入宮時的豐潤來。
因那肚子大得連腳下的樓梯都看不着,玉姐再不讓她端菜跑堂,只叫她幫着看看帳本,擦擦桌椅。不過每晚快打烊時擦洗樓上的地板,卻還叫上她。
據說是大夫的吩咐,她的盆骨較小,胎位不穩,做這些需彎腰的活計有益於孩子的順產。
玉姐待她很是經心,每月都有請大夫過來把脈。但她很是納悶大夫什麼時候這般說過,為什麼她不記得?
大夫每次都說胎相正常,只是母體弱了些,須得多多調養。算來連調理的葯都是事先沏好帶來的,十天煎上一貼,據說都是些培養固本的藥材。
但玉姐既讓她擦地,她便每日擦地,只是眼看着還有十天半個月的便該生產了,即便每次跪在地板上擦拭,也會倍覺吃力,每次擦完都是汗水涔涔。
這晚主顧很少,樓上算是雅間,更是早早不見了人影,可淺媚便讓阿春打了水,先在樓上擦洗起來。
好容易擦了一半,她已疲乏得微覺暈眩,聽得有人上樓來,料得不是夥計,便是主顧,想來並不用自己招呼,也便懶得回身前去察看。
片刻后,有人緩緩走近,走到她的跟前停住。
她擦擦額上的汗,注意到眼前是一雙錦緞面烏底雲紋的男人鞋子,遂喘息着低低說道:“客官,請挪一挪腳。”
那人沒動,像釘子一樣生生地釘在她跟前。
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忽然冒出,伴着某種荒蕪和悲涼,如海潮般瞬間將她席捲。
她的額上剛擦去的汗水忽然又冒了上來,背脊也是一串的涼氣,偏偏也是伴着汗水湧出。
她依然沒有抬頭,卻忽然丟了抹布,驚慌地直起身來,扶住腰便要落荒而逃。
那人卻再不肯容她逃去。
他一把揪住她的后襟,然後扣住她的胳膊,顫聲道:“你……要怎樣?”
那聲音這樣的熟悉,彷彿他們從未分開,彷彿昨晚還曾相擁相偎,把彼此執手相向的笑語銘刻於心。
那聲音又是這樣的傷感,彷彿隔了幾世的滄桑,彷彿在佛前祈願了無數次,才換得這樣的一聲呼喚。
出我口,入你耳,撞到心頭。
可淺媚眼前已是模糊。
他把她拖到自己跟前,扶着她的肩,她還是沒有抬頭,迷濛的眼睛連他的玄色衣擺都看不清晰。
唐天霄的眼底亦是滿蘊淚水,卻再捨不得從她身上移開半分。
他揭下她臉上的絲帕,小心地撫上她的面龐,溫柔好聽聲線里縈繫着說不出的傷心和凄楚:“你自己來告訴我,你要我怎樣?你要我怎樣,才能不想着離開我,逃得遠遠的?”
可淺媚嗚咽道:“我沒有逃。”
唐天霄點頭道:“你沒逃,只是遠遠離開我,改個名兒叫雨眉?天霄的‘霄’劈出一半,淺媚的‘媚’劈出一半,就成了如今的雨眉?你還記掛着我,只是一心想着出家,想着嫁給受過宮刑的男人,或者,想着給一個酒保?”
他有着一絲憤怒和委屈,但僅有的一絲憤怒和委屈也被他極力地掩飾着,不敢流露出來。
可淺媚不答,低着頭看着自己腳尖,抿緊了唇,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掉下來。——其實也看不到自己腳尖,低下頭時,她只看到了自己挺得高高的肚子。
唐天霄自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腹部。他一直盼着可淺媚為他生個孩子,卻一直沒法想像這樣活潑的女孩,這般纖細的嬌小身段,真的懷上他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
他小心地撫摸着她的肚子,不敢用上一分一毫的力道,生怕驚着了腹中安然沉睡的嬌兒。
隔了母體薄薄的肚皮,那觸感溫暖堅硬。他已能感覺那孩子均勻穩定的心跳。
他黯然道:“快臨產了吧?懷胎十月,竟……竟沒有一天是在我身畔!”
可淺媚吸吸鼻子,勉強止了自己的抽噎,說道:“我一個人過,好得很。你若……你若真的有心待我好,也別怨我把你的江山弄得一團糟,放我帶着孩子……在這裏好好過吧!”
“帶着孩子在這裏好好過……”唐天霄氣怒,“你的意思,是讓我這個大周皇帝的兒子,呆在這裏當個跑堂的夥計?”
“跑堂的夥計又怎麼了?你還是皇帝呢,可你不是一樣活得吃力?當皇帝的,也未必就有當夥計的快活。”
她的話似是而非,更讓唐天霄咬牙,問道:“你快活嗎?”
“什麼?”
“你快活嗎?你舉目無親,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裏,挺着個大肚子擦地,比和我在一起快活嗎?”他的眉眼有深深刻畫的痛楚,只是強忍着,誘哄般地柔聲道,“我伴着你彈琴跳舞,我伴着你遊山玩水,我伴着你打獵玩耍,然後在山頂一起看紅彤彤的太陽從天邊跳出來……難道你不快活嗎?”
他垂着眼,低低問她:“你都不記得了嗎?結髮同心,一起白頭……”
可淺媚忍不住掩住耳朵,叫道:“我不記得!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會在一起!我明明該日夜籌謀着怎麼取你項上人頭,我為什麼會嫁給了你?我為什麼會懷上你的孩子?”
“是,你是該取我項上人頭。可你的確已是我的妻子,你的確已懷了我的孩子!而我……我只是想知道,要怎樣才能讓你解開這樣的仇恨?”
他取下腰間的龍吟劍,遞到她手邊,道,“若你真想報仇,劍在這裏,你拿去,我便站在這裏,由着你刺,如何?”
可淺媚觸着那劍柄,倒似給燙着一般,慌忙將手向後縮去,緊捏了拳不肯去接。
唐天霄再往她手中送時,她的手猛地藏到了身後,卻已哭了起來,說道:“你明曉得我下不了手,還來逼我!”
她若真的有心取他性命,在宮中盡有機會下手,也不至於只求個同歸於盡,求不得寧可把自己纏死於蓮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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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