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與君長訣(1)
第97章與君長訣(1)
一
恍恍惚惚醒來,我從男子的膝上爬起。
他和衣靠在榻上,不知何時也睡了過去。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眉骨生得很漂亮。
將他貪看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將他手中的書收起來,想起剛剛他問我,喜歡什麼樣的故事。我喜歡的故事,也許是能和我喜歡的人廝守終生,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能隨心而活的人,我不會是唯一一個。
將他調整到舒服的姿勢,又在他身上蓋上一個薄毯子,便出門去尋蕭清婉。
我如今的處境,想要離開靈均山莊,幾乎是痴人說夢。離開之後去哪裏,也是值得一再琢磨之事。此事急不來,我也不着急,先託了蕭清婉幫我尋找合適的宅院,告訴她最好能遠離靖州城,不需要太大,僻靜一些。這些年,慕容煜送過我一些首飾,我也拿去給她,托她到當鋪變賣,攢下一些銀兩,有備無患。
雖說我和蕭清婉的身邊都是慕容煜的人,可是比起我來,她的行動還是相對自由一些,做的事只要不是太出格,就不會引起他的注意。而且,整個山莊的人都知道我和她不和,就算髮現了她行為有異,也不會同我聯繫在一起。
我在慕容煜面前也裝得一切如常。他喜歡我乖順的模樣,我便事事順着他。在外人看來,也許他極盡所能地寵我,我也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的寵愛,可是這世上沒有人能夠看到,我的心裏破開一個洞,再多的寵愛也填補不了。
想起他曾說我這個人一眼就能看透,暗自為他覺得憂愁。若他有一天發現自己的眼神也有不濟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大怒一場。
蕭清婉問我何時開始籌劃要離開他的,我回答在我知道慕容煜已經不是無顏的時候,她表示無法理解,我也只能淡笑不語。
雖然笑着,其實有些傷心,傷心我對無顏的喜歡,也就是到這種程度了。
他可以一直騙我,我卻總不能一直騙我自己。
“你想好了,果真要走嗎?”蕭清婉抱臂看着我,這般問我。
這幾日慕容煜不在,雲風雲揚也隨他出門,我算了算日子,覺得不能再等下去。
再等下去……
我從恍惚中回神,淡淡道:“蕭姑娘不要忘了你答應我的。”
她道:“答應了的也有可能會反悔。”理着衣袖,語氣顯得有些虛浮,“你便不怕等你走了,我對慕容煜仍有二心……”
我略微提高聲音,打斷她:“蕭姑娘,你只答應過我助我離開,至於之後的,便是蕭姑娘的事,我相信蕭姑娘自會為自己打算的。”
她揚起一邊的眉毛道:“你的意思是,一旦離開靈均山莊,慕容煜這個人便同你再無瓜葛?”語氣里有冷嘲熱諷的味道,“這句話說得可真絕情,連我都忍不住同情他了。”
我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道:“還不知蕭姑娘何時這麼有同情心,有同情別人的工夫,還不如確認一下今晚的行動能不能萬無一失。若連這樣的小事都辦不好,蕭姑娘以後的棋還是別下了。”
她噎了噎道:“你……”緩了緩,唇角浮起一抹冷笑,“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說話的語氣,有時候像極了慕容煜?”說完抬腳離開,留下我坐在床邊發愣。
手下是一件素凈的長裙,裙擺處的梨花,是慕容煜親手勾的。我的手在衣料上摩挲片刻,才把它折放進箱子底。箱子裏的東西都是不打算帶走的,我想,如果往昔也能夠像一隻箱子一樣,只要一把鎖就能夠封存,那麼此刻的我,又有什麼好害怕?
突然聽到小丫頭隔着門提醒我:“夫人,公子回來了。”
我額角一跳,忙將東西收拾好,剛剛謹慎地把箱子藏進床底,就聽到他推門而入的聲音。
還不等我走到門前,就被他捲入懷中。
我多少有些摸不着頭腦:“這是怎麼……”話都沒說完整,就被他攔腰抱起,再回神時,已經被他放倒在床上。
耳後被他吻得發癢,我忍着笑問他:“怎麼一回來就這般着急,若是鬧一鬧就算了,要是認真的,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辰。”
他的大手在我後背上摩挲,唇也尋到我的唇,吻了一會兒,問我:“想我了嗎?”
我道:“你不過出門幾日,有什麼好想的。快放開我,不要鬧……唔……”
他的舌頭霸道地侵入進來,很快就攪亂了我的心智,手也靈巧地將阻攔他動作的上衣給扯了下去。我直覺到今日的他有些不一樣,慌亂地想要護住自己,卻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掙扎了幾個回合,他佔上風。
我喘息着道:“阿煜,今日不行……我身體不適……你若想要……我……”
他不理會我,只是不依不饒地問我:“說,想我了嗎?”
我忙老實道:“想你了。”
他繼續問我:“每日都想嗎?”
我道:“每日都想。”
他卻眸色一深,忽地吻上我的頸,用力有些大,惹我發出一聲嚶嚀,想要將他推離一些,卻全無辦法,求饒道:“阿煜,別……”
他卻蹬掉腳上的鞋子,變本加厲地欺上來,我又慌又惱,拉起衣服護在自己胸前,往後縮了縮道:“慕容煜,你吃錯了什麼葯?”
他的眼裏是濃墨一般的黑,臉上殊無笑意:“不是想我了嗎,那便證明給我看。”手探過來,摩挲着我的臉,語氣雖然漫不經心,卻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梨兒,你是如何想我的?”
我為他冰涼的神情一顫,努力穩住心神,小心翼翼往前湊了湊,討好道:“阿煜,是不是我方才說沒有想你,惹你生氣了?”抬手覆到他的手上,“你果真是生氣了,否則也不會這樣嚇我。”
他冷冷地問我:“害怕了?”
我“嗯”了一聲,肩頭微微顫抖。
大約是我畏縮的模樣讓他生了惻隱之心,只聽他緩緩呼出一口氣,抬手將我亂掉的頭髮撩到耳後,放緩語氣問我:“平時也是這樣怕我的?”
我垂下眼睛,道:“平日的你很好,不會這樣對我,今天的你,讓人覺得有些陌生。”
他道:“梨兒,看着我。”
我抬眸看向他。他的眸中已經沒有方才的陰沉,又恢復成了一貫的那個他,只是眼底卻好像藏了些別的情緒,讓人看不明白。
他突然抬手,我下意識地往後一縮,眼睛也閉上了。誰料,他卻只是拾起我的衣服,幫我一件件穿好,動作很輕柔,生怕會弄疼我似的,同方才的他比起來,此時的他竟顯得有些落寞:“梨兒,你不該怕我,若是連你也怕我……”
我等了一會兒,沒有等來他的下半句,正探尋地看他,他已從我身邊離開,道:“穿好衣服到外間來,我有話問你。”
我在一種莫名的不安中穿好外袍,坐到銅鏡邊上揉了揉方才被他吻過的地方,又去換了件衣領高些的袍子。他已在茶案旁坐好,蕭清婉立在一旁,雲風雲揚竟也在,見我出來,二人對視一眼,竟然直奔內室。
我忙上前攔他們道:“裏頭是卧房,誰讓你們進去的?”
卻聽慕容煜開口道:“我讓他們進去的。”淡淡道,“雲風、雲揚。”
雲揚臉上有絲不忍和抱歉,繞過我,道:“夫人,冒犯了。”
我望向慕容煜,心裏一片麻木道:“這是什麼意思?”
他看也不看我:“梨兒少安勿躁,很快就知道什麼意思了。”又沖一旁的蕭清婉道,“蕭姑娘有沒有喝過我夫人泡的茶?”嘴角掛着一抹淡笑,“世人皆用同樣的方式泡茶,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只有我夫人可以泡出我喜歡的味道。”
蕭清婉的神情斂得很好:“慕容哥哥是愛屋及烏。”
慕容煜道:“也許吧。”
我默默地上前擺好茶具,道:“用同一種方式泡茶,泡出來的茶自然也是同一種味道,茶的區別,只有新茶舊茶的區別,或者廉價昂貴的區別,同誰泡的茶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慕容煜道:“夫人是這麼理解的嗎?”將茶盞拿起來,骨節分明的手指和上等的白瓷,說不出的和襯,“可我卻不同。同樣的事,換不同的人來做,意義也不同。這杯茶,如果不是夫人泡的……”將茶水驀地往地上一潑,惹人心裏一驚,他的語調也同白瓷一般幽涼,“便只是一杯隨時可以潑出去的水,連入口的價值都沒有。”
蕭清婉為這句話臉色白了幾分,我鎮定地在慕容煜面前坐下,道:“夫君又何苦執着於一杯茶?所有的執念,最終都要放下。”
他問我:“這世上惹我執着的東西不多,我捨不得放下。”聲音冷冷的,“可是夫人卻捨得。”
我指尖一顫,口上卻平靜道:“我不明白夫君的意思。”
他道:“你此時不明白,一會兒就明白了。”
很快,雲風和雲揚便從內室出來,行到男子面前稟報:“公子,在夫人房間搜出了銀兩,當鋪的當票,一張房契,還有已經打理整齊的衣物……”
我慌忙看向蕭清婉,她竟已是一副瞧好戲的表情,我心中維持的淡然瞬間崩塌,咬了咬牙,道:“你……”
卻聽慕容煜道:“夫人不打算解釋一下,這些東西是怎麼回事嗎?”
我閉了閉眼睛,道:“你早知道了,又何必問我。偏偏等到今日才戳破,是不是覺得在最後一刻抓住我,才會看到我最狼狽的模樣?”澀然一笑,“慕容煜,在你的算計里,此時的我究竟如何表現,才能讓你滿意?”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脆響,竟是他硬生生握碎了手中的茶杯。
血水混着白瓷的碎片,觸目驚心。
男子的聲音低沉得可怕,目光定在我臉上,話卻是對蕭清婉說的:“蕭姑娘,我有些家事要處理,你可能不便在場。”
二
房間裏只剩我們兩個人,沉重的氣氛壓迫得人無法開口。
他緩緩把扎入手掌里的碎瓷拔出來,做這個動作時,清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好似他是不會感覺到痛的。
我一刻也不想在他面前多待,起身欲往卧房走。
他道:“坐下。”
我保持着背對於他的姿勢,沒有動。
他隱忍道:“連話都不想同我說了,是嗎?”
我閉上眼睛,心裏不知是難過多一些,還是害怕多一些。讓我難過和害怕的,從來都不是同他吵架,也不是他對我發火,而是有一天,我再也無法向他說我的真心話。
這一天總算是來了,卻來得這樣早。
他語調仍然平靜:“告訴我,為什麼?”
我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聲,緩緩道:“我本就是個野丫頭,過慣了無拘無束的日子,在一個地方久了,自然會生厭。你又不可能放我走,我只好自己想辦法。”
良久,聽到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不信。”
我淡漠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一縷冷香驀地靠近,寬闊的胸膛貼上我的後背,有力的手臂環過我胸前,將我緊緊抱住。男子的聲音又低又沙啞:“長梨,可是我做了什麼事,讓你覺得不開心?你可以怨我,可以恨我,唯獨不能離開我。”將我抱得更緊一些,聲音不似方才那般從容,“知道你托蕭清婉尋找住處,我以為你只是在同我鬧彆扭,既是鬧彆扭,便總有想通的那一天。我可以等,等你氣消,等你打消這個念頭,可是,你怎麼捨得讓我這樣失望。”語氣仍然輕緩,問我,“告訴我,為什麼?”
我蒼白地笑笑:“為什麼?”用盡渾身的力氣,好似稍一放鬆,就要向他繳械投降了。我強撐着,一字一句道,“慕容煜,我只是不愛你了。”
他道:“梨兒,唯獨這句話,我不信。”將我扳到面前,凝眉看着我,“真心話呢?”
我松下渾身力氣,疲憊道:“人心都是會變的,早晚罷了。”看着他的眼睛,裏面倒映着我蒼白的臉,續道,“我從前覺得,給出去的心,哪有要回來的道理?可是現在我想通了,要不回來,那便不要。沒有這顆心,我也能活得很好。”
他看我半晌,臉上沒什麼特別的情緒,只見他緩緩抬起手,輕輕落到我的臉上,我避了避,沒有避開。
他柔聲道:“梨兒,你現在不願告訴我,一定有不願告訴我的理由。沒關係,我給你時間。”手輕輕撫在我的臉,眼底閃過一絲冷光,“可是,離開我,你永遠都別想。”
我含悲看他:“你一定要將我綁在你身邊嗎?你怎麼能這樣自私。”
他笑了笑,眼裏卻一點笑意也沒有:“自私?或許吧。若不是自私,當初便該讓你師父帶你走。你事到如今想起來反悔,晚了。”
我快要被他氣哭:“慕容煜,你就是仗着我喜歡你。”
他眼裏總算有笑意,道:“你承認你還喜歡我?”
我道:“你混蛋。”
他幫我擦了擦眼角的眼淚,柔聲道,“這幾日,看你精神不濟,便在房間靜養吧,你若願意,我也可以留下來陪你。”大約是看到了我眼中多出的敵意,將我的頭揉一揉,道,“若是不想看到我,便讓翠翠過來。”
我渾身一抖道:“你的意思是罰我禁足嗎?”
他仍是柔緩的語氣:“梨兒,你可知道,賣身的奴婢在賣身期滿之前逃跑,被抓回來要挨多少板子?”
我紅着眼睛看他:“慕容煜,我不是你的奴婢。”
他道:“我寧願你只是個不聽話的丫頭。”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摩挲着我的臉,情緒淺淺的,“梨兒,你答應我的,會一直陪着我,怎麼能半途而廢?”身邊有沉香浮動,窗外蔓延開一片秋意,男子的聲音說不出的動聽,“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都會給你。”找到我的手,在唇邊吻下去,“你等等我,好不好?”
我幾乎要被他的話蠱惑,突然間很想抱着他大哭一場,可是理智卻推着我把手從他的掌中抽出去,語調冰涼地問他:“等你?一年?兩年?”突然覺得一切都很可笑,“你莫不是讓我等你一輩子?”
他蹙眉道:“梨兒……”
我悲傷地看着他:“慕容煜,你為何不問問我,到底願不願意等你?”撤開一步,別開臉,“我今天很累了,沒有話想跟你說。”
他目光一晃,握了一下流血的右手,道:“好,我容你靜一靜。”
男子走後許久,我仍舊頹然地立在原地。
蕭清婉不忘過來落井下石一番,我隔着門同她說話:“蕭姑娘,這與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