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終章(3)
第103章終章(3)
不等雲辭把話說完,就聽沈初道:“不過是三年,臣等得。”
我為這句話失了下神。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彷彿三年彈指間就過了。
雲辭沉默了片刻,替我問他:“沈卿家的意思,是要等十四妹三年?沈卿家這樣的相貌,這樣的地位,這世間什麼樣的女子不是任君採擷?沈卿卻偏要耗在一個女人身上,值嗎?”
“臣覺得沒有值不值,只有想不想。臣只想同十四殿下……”頓了一下,改口,“臣只想同岫岫共度餘生,如此而已。”
雖然隔着垂簾,卻感受到他的目光,如同清涼月光,落到我的臉上。
“休說是三年,十年、二十年,臣也照樣等下去。”
沈初退下之後,聽到雲辭問我:“你都聽到了?”嘆道,“執着至此,連朕都有些感動。”又悠悠道,“人生,能有幾個三年哪……”
我在一股衝動的驅使下,禮節也顧不上,就掀開帘子朝殿外追出去。臨去前,聽雲辭提點我:“尚書府的馬車都是從興安殿北的側門入宮,沈卿大約是朝那裏去了。”
我朝興安殿方向追過去,追至蓮花池時,看到他停在玉橋上。還不到菡萏成花的季節,橋下荷葉田田,清風過處,泛起層層漣漪。
我隔着些距離停下,看到他微微偏頭,朝我看過來。
男子氣質溫潤,身上沒有絲毫銳氣,看到我之後,臉上泛起笑紋,那笑容溫良無害,卻隱隱扯痛人心。他喚我:“梨兒。”
我卻以堅硬的盔甲偽裝我自己,這般質問他:“沈初,你究竟是何人?”
他臉上的笑意沒有絲毫受影響,聲音仍舊淺淡平靜,反問我:“梨兒覺得呢?”
我抬腳走到他身邊:“你與師父長得一模一樣,對我的前塵往事也了如指掌,可你不是師父。”
他道:“哦?梨兒何出此言?”
我道:“糖葫蘆。”
他神色坦然道:“糖葫蘆怎麼了?”
我道:“我平日最怕吃酸的,對糖葫蘆總是敬而遠之,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吃糖葫蘆發泄……所以,師父從不會買糖葫蘆給我吃。”
他聽后目光微頓,語氣卻仍舊淡然:“僅憑這件小事,梨兒就懷疑為師嗎?也許,是為師忘了呢?”
他直視我,眼底清澈,我同他對視片刻,率先垂下眸道:“是,也許你只是忘了。”
微風拂過,送來花香一陣。
男子悠聲問我:“梨兒追過來,就是想問我這個?”
我看着自己翩躚的裙角和裙子下面繡花的鞋面,輕聲問他:“沈初是何時對雲岫動了心思的,又是從何時預謀要得到她的?”
面前多出一雙黑色的鞋,男子的聲音在極近的地方響起:“世間情愛,根本無從預謀。”聲線低沉地問我,“梨兒,你會不會是我的?”
我的心一顫,抬頭看他,論美貌,論性情,這世上約莫都少有男子可以出其右,尤其是這般看着他,幾乎要被他的眼神蠱惑。他眼中漸漸有光亮起,聲音里添了一絲魅惑:“梨兒,到我身邊來,我會給你最好的。”說著抬起手,朝我的臉頰送來。
馬上就要觸摸到我的臉,可我的呼吸卻突然一亂,踉蹌着從他面前退後一步,看到他眸中的光一瞬寂滅。那隻手在空中頓了頓,緩緩收回去。
他的目光投向遠處的樓閣,語氣恢復君臣的疏離:“殿下向聖上請旨,入宗廟祈福三年,不是為北涼王守孝,而是想為宋將軍守孝吧。”
我沉默,聽他道了句:“這樣也好。”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臉上,“殿下可願與臣來一個三年之約?”
我點一點頭,道:“好。”
他眼皮一跳道:“殿下不問臣這三年之約是什麼內容嗎?”
我抬頭看他道:“沈初,三年過後,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但只怕你此刻想要的,三年過後未必想要。”
他勾起唇,緩緩笑道:“殿下太小看臣,將來是要吃苦頭的。”
微風吹動他的頭髮,讓他看起來清俊儒雅,風神秀異。
半月之後的一個良辰吉日,是我前往宗廟的日子。雲辭特意點沈初護送我,卻被他以身體不適為由辭了,嫿嫿為此念叨了他好幾日。快要行出城門的時候,將軍府的三小姐宋蕖策馬追上來,說什麼都要送我一程,她堅持,我也只好由她。
晚上留宿驛站,我和她偷偷爬上房頂,並肩看月亮星星。小姑娘一身縞素,惹得我也無端傷感。
她望着天上的一輪明月道:“聽陸大哥說,那日哥哥嫂嫂還有沈大人一同上廣福寺聽法會,後來誰都沒有從寺中回來,陸大哥在寺中遍尋不着你們,就知是出事了。聽說嫂嫂在寺中被刺客所傷,是沈大人救了嫂嫂,可是哥哥……”她哽了哽,“他們說哥哥是箭傷複發死掉了,可我不信,一日找不到哥哥的屍骨,我便一日不信。”
我將她攬了攬,道:“我亦不信。他雖然喜歡騙我,但他答應了我,答應得好好的,說他會十里紅裝迎娶我,還說會永遠陪着我。若是這樣重大的諾言都可以食言,他就是這天底下最大的騙子。”
宋蕖輕聲道:“他讓嫂嫂這樣傷心,嫂嫂不要原諒他,也不要再理他。”
我道:“好,不原諒他,也不理他。”
良久,聽宋蕖問我:“三年以後,嫂嫂會嫁給沈大人嗎?”
我沉默,聽她接着問我:“嫂嫂,就算嫁給沈大人,你還會愛哥哥嗎?”
我為她的問題失神良久。三年後,也許一切都能放下,又也許一切都放不下。可是,放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
重回千佛寺,日子同從前一樣無聊。好在我一直信奉有所失就會有所得,此處的日子雖然很無聊,卻可以保證我免受紛繁世事的侵擾。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想事情,也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什麼都不想。夜深人靜的時候,自然也會孤獨,有時還會為一個噩夢驚醒,輾轉反側。可是,日子久了,就發現孤獨其實只是一種心境,沒有那麼可怕。
沈初時常寫信給我,不提風月,卻比風月纏綿,不訴衷情,卻比衷情動人,然而,我看過就燒了,也從不提筆複信。嫿嫿每次看我燒信都極心疼,嘆息聲一詠三嘆:“可惜了沈大人的一手好字,可惜了沈大人的一手好字……”
我揣摩了一下,覺得嫿嫿以兩句同樣的話表達自己的痛惜之情,證明她是真的痛惜。又揣摩了一下,她的痛惜也不是沒有道理。沈初的字寫得的確很好,行雲流水,落筆如神仙般縱逸。聽說帝京有位佳人偶然得了他的一幅字,欣喜若狂,竟然三日不能入眠。這般想想,我實在是有些暴殄天物。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卻早已經養成了見信即燒的習慣,後來想了想,覺得是沈初慣出來的。
燒到最近的一封信時,卻久久不能往火盆里丟。
上頭只有一句話:“梨花已開三度,可歸矣。”
三年,竟在俯仰之間。
嫿嫿見我對着那幅字久久凝神,欣慰地點點頭,仍是一詠三嘆的句式:“殿下你終於開竅了,殿下你終於開竅了……”
我手一抖,信落進火盆。嫿嫿神情受傷地看了我一會兒,去找玄清師兄談心了。
五
我在千佛寺祈福的三年,天下極為太平,時和歲豐,四方皆有吉兆。
比方說,去年年底雲辭下令在江南興修新的行宮時,動土首日就挖出了太歲;又比方說,江南貢院中老死多年的樹突然開花,香飄十里;再比方說,許多百姓在泗水之南目睹到麒麟瑞獸……
這一系列的好事,約莫與我的祈福沒有半兩銀子關係,可是雲辭卻煞有介事地擬了一紙詔書,滿紙都在誇我祈福有功,是這承平盛世的大功臣。
他們這些當皇帝的,在行事之前總是喜歡先鋪墊一下,果然,這紙詔書下來沒有多久,賜婚的詔書就送到了流梨宮。
嫿嫿急沖沖跑進來的時候,我正縮在榻上研究棋譜。
小丫頭將棋譜一奪,教育我:“殿下在千佛寺的時候就整日跟自己下棋,回宮之後也不怎麼走動。見一見各宮娘娘也好,出門賞賞春色也好,做什麼不強過自個兒擺弄這些不會說話的棋子?”
我淡淡道:“後宮的美人換了一批又一批,那些新來的娘娘我都不大認得,同她們也沒什麼話說。再說,此處一抬眼就能看到門外景色,我又何苦勞頓自己出去觀賞。”拿起案上的茶杯,飲了一口又添道,“而且,這宮裏的景緻千篇一律,也委實沒有什麼好賞的。”
嫿嫿噎了噎,毫不留情地戳穿我:“殿下就不要為自己的懶找借口了。”幫我把棋譜收起來,招手讓跟在她身後的小丫頭上前,我抬眼看向小丫頭手中的托盤,大體猜到那躺在染香綾羅上的描金禮帖究竟是何物。
果然聽嫿嫿介紹:“這是殿下陪嫁的禮單,聖上差人送來,讓殿下先行過目。”
我漫不經心道:“念吧。”
嫿嫿將禮帖拿起來,念道:“金鳳五隻,嵌五等東珠二十五顆,金翟鳥一隻,碎小正珠十九顆,隨金鑲青桃花重掛一件,綉五彩緞金龍袍料五匹……”嫿嫿越念越激動,待全部念完,她的眼中已經泛起淚光,感動又不失欣慰,“殿下的陪嫁幾乎趕上了昔微公主出嫁時的標準,聖上實在是太夠意思了……”又看向我,“殿下,你倒是說句什麼。”
我雖然也為雲辭的大方吃了一驚,卻沒有像嫿嫿這般見不得世面,想了想,道:“嫿嫿,去看看我讓膳房做的千金碎香糕好了沒有,順便再催催雪梨菊花粥,記得不要放糖。”
嫿嫿沉默了一會兒,換上同情的語氣:“殿下,聖上若是知道你今日的反應,肯定要哭了。”
我道:“放心,會有很多美人安慰他,還會搶着幫他擦眼淚。”
嫿嫿臉上的同情更添了幾分,將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去御膳房了。行出兩步,又回頭道:“殿下,聖上說下月甲申日是個良辰吉日,如果殿下沒有意見,就讓沈大人在那一日行納采禮……”
我執棋的手微頓,道:“你差個人回稟皇兄,就說全憑皇兄做主,我絕無異議。”抬頭看她,“不要愣着,去吧。”
嫿嫿的臉上卻寫滿了欲語還休,躊躇良久,才問出聲:“殿下,你當真願意嫁給沈大人嗎?”
我頭都不抬,專心致志對付手下的那局棋:“嫿嫿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嫁給沈初嗎,在千佛寺的時候,也一直向我彙報他的小道消息,如今我總算想通,你難道不為我開心嗎?”
嫿嫿捏了捏身側的裙子:“奴婢自然希望殿下能跟沈大人成百年之好,可是,奴婢知道殿下一直都記掛着……”她刻意避諱那個名字,將到嘴邊的那兩個字吞下去,才放輕聲音道,“這三年奴婢都沒見殿下笑過,就知道殿下其實並不開心。可是如果就連沈大人都不能讓殿下開心,那麼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可以讓殿下開心了。”
我淡淡道:“嫿嫿,你怎知我仍記掛着宋訣?”
聽我親口說出這個名字,嫿嫿的身子一顫:“殿下……”
“枯木可以逢春,人死卻不能復生。我記掛一個死人做什麼?”說著,輕輕將手邊棋子挪動一步,“論家世,沈初不比宋訣差,論品貌,沈初反而在其上,若再論起待我好不好,宋訣又拿什麼跟他比?”我繼續與自己下棋,輕描淡寫道,“而且,沈初能夠比宋訣陪我更久,嫁給他之後,他是不會給我一個人下棋的機會的。”
納彩之禮過後,就忙碌起來,除了試婚服,還有各種繁文縟節,讓人煩不勝煩。我以自己二嫁為由,向雲辭提議省去繁文縟節,雲辭卻將我的提議駁回:“一個是朕疼愛的妹妹,一個是朕得意的臣子,這樁婚事自然要辦得風光體面。”
他的態度極為堅決,就連我提起國庫里的銀兩數目,他都只是略抖了抖,隨即挑起秀眉,大方地表示:“不過是幾十萬兩銀子,朕還不至於心疼。”
我忍不住提醒他:“皇兄,國庫一年才入二百萬兩白銀,去年年底修江南行宮就已經花去了大半,可是今年,好似才剛剛開了個頭……”
他的臉上一派輕描淡寫道:“國庫的事,朕心中有數,就不需要十四妹操心了。”
第二天,就從嫿嫿那裏聽說,雲辭昨日連夜召戶部尚書入宮,並與他談了一晚上的心。
“戶部尚書一把老骨頭,半個身子都快入土了,還要這樣折騰,也不容易。”這是嫿嫿的總結。
出嫁的這天,來自尚書府的“九九禮”被抬至午門恭納。受禮之後,在廣御殿舉行筵宴。我早早就穿戴好吉服,在流梨宮中等待吉時,吉時到后,向雲辭行過告別禮,就在命婦引導下升輿出宮,前往尚書府。
送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前有儀仗開道,後有護送的騎馬軍校。
我坐在轎輿之中,垂目看着衣服上精緻的刺繡。
這輩子,已是第二次穿喜服,至於出嫁,竟已是記憶中第三次了。
三度出嫁,仔細想想,還要屬此次最為圓滿。起碼,唯有這一次,夫君是我自己選的。
嫁給無顏的那次,喚作長梨的姑娘莫名其妙就被塞進了花轎,至於和親的那次,則是喚雲岫的姑娘受情勢所逼。
也許,與無顏在山間小屋中行過的那次合巹禮,也可算作一次成親。可惜那次的婚禮過於不倫不類,就像是小孩子的過家家,真要論起來,只怕也作不得數。
我輕輕閉上眼睛,最後一次想像我喜歡的人的模樣。
我喜歡的人,生了一雙這世上最好看的桃花眸,不笑的時候顯得有些冷冰冰的,讓人忍不住想退開一些,不敢輕易去招惹他。可是那眼角的風流又偏偏極為動人,讓人移不開目光,那樣好看的眼睛,若是笑起來就更好看,彷彿桃花一瞬盛開,讓人流連忘返。
我依次想像他的鼻子、他的嘴、他靈巧修長的手指,直到他整個人都在我的腦海中完成。
我朝着想像中的他輕輕開口道:“宋訣,從今日起,我把自己交給沈初。”又道,“他是我選的人,我很喜歡他。”
手指在寬大的衣袖中握緊,大約是三年不曾流過眼淚,所以察覺到臉頰的濕意時,我既覺得陌生,又有些無措。
眼淚啪嗒啪嗒落下,落在大紅的婚服上。
我聽到自己哽咽的聲音:“可是,宋訣……你還欠我一句話。”抬手抹眼淚,委屈道,“你欠我的,怎麼能不還……”
一直平穩前行的轎輿驀地顛簸起來,我未及反應,身體朝前傾去,外頭騷亂聲一片,有誰驚慌道:“何人攔轎?!”
我的大腦空了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