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死灰復燃的愛情(3)
第34章死灰復燃的愛情(3)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覺得周遭更加黑暗,而他仍舊在我身邊,睡得極其安靜。
我把手放在他的身上,那修長身體在一夜之間就瘦到可怕,我害怕起來,叫他的名字,又不斷推他。但他的面容仍舊是那麼安靜,任我如何呼喚與推動都沒有一點反應。
我突然明白過來,他再也不會醒了。
我張着嘴,沒有尖叫,也沒有嚎哭,我只是無法呼吸,窒息感那麼強烈,我的肺開始發痛,就像有一把火在裏面燃燒。
但我反而鎮定下來,也不想掙扎,只是躺下來,緊緊靠着他,閉上眼睛。
這樣也好,我很願意陪着他,無論到哪裏。
可是一雙手用力搖晃我,將我從噩夢中搖醒。
“常歡,常歡!”
我在睜開眼的同時發出一聲可怕的吸氣聲,肺部終於得到空氣,夢中的窒息感仍在,眼前是嚴子非焦急的臉,他抓着我的肩膀:“常歡,你做噩夢。”
他伸出手擦我的臉,我這才發覺自己滿臉都是眼淚,真奇怪,剛才在夢裏我明明很鎮定,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但現在看到他好好的在我面前,竟然就忍不住流了眼淚,然後真正地大哭起來。
他在我的哭聲中更是緊張,低下聲來勸哄。
“不要哭了,只是個噩夢。”
我抓着他哭得語不成聲:“我夢見你死了。”
他愣一愣,然後居然笑了:“你放心,我不會這麼簡單就死的。”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你不是第一次這樣了,靳醫生全都跟我說了。”
他嘆口氣:“小靳一向誇張,不會有她說的那麼嚴重。”
我仍舊在哭,積累多時的驚恐爆發出來,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兩隻手緊緊抓着他,手指都摳進他的肉里去了,他皺一皺眉,也不把我的手拉開,只是哄:“不要哭了,我沒有那麼脆弱,你不相信我嗎?”
我把頭埋在他懷裏,聲音像是從破碎的胸口裏直接掏出來的。
“我相信你,可我不是她,你失望了對嗎?你知道的,我永遠都成不了她。”
這句話說出來,我就感覺到他的表情變了。
我也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胸口突然空蕩。那是一個憑空出現的血淋淋的大洞,我伸手掏出了被自己埋葬在心底的禁忌,同時也徹底穿透了自己。
然而那也是另一種輕鬆,我已經被這個秘密折磨太久,說服自己是這世上最令人疲憊的一場戰爭,我已筋疲力盡,並且不堪負荷。
而那個噩夢,成了壓在我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餐桌邊上的,咖啡機像往常一樣開始運作,研磨咖啡豆的聲音與醇厚而熟悉的香味一起飄出來,很快充滿了整個空間。
嚴子非煮了粥,還煎了兩個蛋,煮粥需要一點時間,他把盛了蛋的碟子放到桌上,又從櫥里拿了杯子和碗。
這裏從沒有客人,桌上有屬於我的杯子,勺子,還有昨天我沒看完的書,作為一個贗品,我得到的實在太多。
他在我面前坐下,臉上有倦色。
我都不敢看他眼裏的自己。
還是他先開口,叫我:“常歡。”
我驚跳了一下,只覺得他下一句就會是“你可以走了。”
如果他這樣說,我也沒有不走的理由,一切都是我應得的。
但他說:“是我的問題,你應該知道我的過去。”
我下意識地想抓住些什麼,但手心裏都是冷汗,握住了牛奶杯又滑脫。
嚴子非並沒有看到我的動作,事實上我覺得他根本沒在看我。
“我和程瑾認識,是因為一件五年前的案子。”
“或許你也聽說過那件案子,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那時候你還很小呢。”
他這樣說著,終於看了我一眼,目光仍舊是溫和的,但我絲毫感受不到那裏面的暖意,我用兩手合攏了牛奶杯,只覺得冷。
“我那時氣盛,總覺得有些事情是該做的,一定要做的,也被人威脅,但當時竟然完全不覺得害怕,還認為可笑。”
他說到這裏,低下頭笑了笑,那是個無比苦澀的笑容。
“是我太天真。”
連我都奇怪自己怎麼還能這樣鎮定地坐在他面前,可我無法動彈,也根本不能言語。
他並沒有停止,繼續道:“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程瑾,她是個特警,第一次見面她穿便服,十分年輕,像個學生,我很吃驚,問她‘你確定自己適合這份工作?’她很生氣,要我尊重警隊人員。”
他的語速並不快,一切緩緩道來。我看到他臉上的追憶之色,所有關於愛的回憶都是動人的,我不該打斷他,也沒有資格打斷他。
“她是個做事非常認真的人,我跟她一開始相處得並不好,我甚至給她的領導打過電話,要他們換人。但後來我又後悔了,是我把她留下來的,為此還被她嘲笑了。”
他說到這裏,突然閉上眼睛,聲音都啞了。
“我一生後悔自己改變了主意。”
雖然我已經知道結果,但聽到這裏後頸仍舊寒毛倒立,手臂上浮起一層雞皮。
“除夕夜她同我一起出席酒會,離開時我們上了主辦方安排的車,車開到中途我們就被五輛大車前後夾擊,最後被逼進水裏,她身手那麼好,原本可以自己逃出去的,是我拖累了她。”
我開始發抖,就連他的聲音都能讓我感覺到痛苦。
“我們被帶到廢棄工廠,然後被分開,被帶走的時候她對我說‘活下去,我愛你。’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說愛我,也是最後一次。”
他的聲音並不激動,但聽着卻讓我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我在一個十分骯髒的地方被關了整整三天,也第一次知道這世上還有那麼多折磨人的辦法。救援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我竟然沒有。她不是因公殉職,她是因為我死的,而我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五年了,我每年除夕都回到那個地方,我希望可以看到她,說一聲對不起,即使她只是一個鬼魂,可我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她。”他說到這裏,頓一頓,才繼續:“她連這樣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我永遠都不能忘記他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那表情讓我下意識地站起來,用手抱住他的頭。
與他所經歷的相比,我的痛苦簡直是無病呻吟。
他沒有推開我,也沒有出聲,我的手臂能夠感覺到他壓抑的呼吸,許久以後他才動了一下,我鬆開手,看到他的眼睛。
他並沒有流淚,但那血紅的眼角彷彿在滴血。
我喃喃道:“對不起。”
他站起來,走到料理台前背對我,我看到他因為呼吸而起伏的後背,我知道他一定還有話要對我說,但他無以為繼。
我真蠢,為什麼還要在這裏聽他再一次解開自己的瘡疤,有些傷口是可以癒合的,有些永遠留在你身體裏看不見的地方,並不因為其他人看不到就不再流血,它們永不癒合,無論多少年都令你痛苦,就連回憶也是殘忍的。
除夕!我當然記得除夕,我記得撥通他電話時傳來的空曠風聲,記得他在醫院裏緊繃的臉。我不但打擾了他對她的祭奠,還逼着他重複了最可怕的回憶。
我該一早就安靜的離開,讓這個由我而起的錯誤由我結束,但我心痛如絞,就算我早已承認我與他所在的世界的差距,承認自己的不起眼與低微,承認有些人的人生就該十分艱難的一條路,付出與得到總是不成正比,即使是這樣的我,也夢想有一天我愛的人也能夠愛我,而那份愛還是只屬於我的,僅僅因為是我。
怎麼可能呢?
我聽到自己的哭泣聲,就連那哭泣都是沒有實質的,只在我的臆想中存在着。
我對自己說話:來吧,常歡,開口說你要走了,讓一切結束得好看一些,不要再有痴妄和折磨。
但我不能發聲,我只是站着,想多看他一眼,即使只是個背影。
如果我早一些與他遇見,如果我沒有這張臉,如果我不是常歡……
可是沒有這些如果,我連這些偷來的時光都不會有!
“常歡。”
嚴子非的聲音驚醒我,他回過身,手上分明端着一碗粥。
我看着他把碗放到我面前,眼裏的紅色已經褪下去了,晨光里他略微蒼白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平靜。
“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錯。”
他又盛了一碗粥,回身時看到我仍舊站着,就開口道:“坐下來常歡。”
我坐下,完全無法抵抗。
他站在那裏看我,低聲道:“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和她確實略有形似,我也不願承認這一點,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印象深刻。”
我想把臉埋進滾燙的熱粥里,又想站起來,衝出公寓的大門。
他輕聲說:“但你不是她,我知道,你不是她,也永遠都不會成為她。”
“現在你已經知道一切,如果你要走,我也不能強求。”
他說到這裏,停頓良久,彷彿無聲嘆息。
然後他說:“可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留下來。”
我呆住。
嚴子非的聲音略微沙啞,他從來都不是個多話的人,尤其是談論感情,這個早晨令他疲憊。
但他仍舊照顧我,還把那碟煎荷包蛋都推到我面前,筷子放進我手裏:“吃點東西,你會餓的。”
我攥緊了筷子,直愣愣地看着他。
大概是我的緊張太過明顯,幾秒以後,他向我張開手,聲音低低的。
“來,常歡。”
我夢遊一樣走過去,走入他的懷抱。
他真是瘦了,擁抱的時候我可以清楚感覺到他T恤下的清減,可那心跳仍舊是沉穩有力的,他的懷抱也一樣溫暖。
他把下巴擱在我的頭頂上,聲音低啞:“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可是有你在的時候,一切都變得輕鬆了,我大概是一個人太久了,久到要看到你才覺得時間又開始流動。我知道你完全有理由離開,你也隨時都可以離開。但是我自私,就算是現在,我也希望你可以留下來。”
“我不知道……”我埋首在他胸前,聲音模糊。
是真的,我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又是錯的。不知道是誰自私,又是誰不願放手,但我貪戀他的溫度,聲音,氣味,身體,我貪戀他的一切。如果可以,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留在他身邊的資格。
他的聲音益發低下來,貼着他的胸口,我可以聽到他未能發出的嘆息聲。
他說:“你是自由的。”
一種將要失去一切的恐懼讓我發抖,我想要說些什麼,可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我收攏雙手,拼盡全力抱緊他,一張臉胡亂在他胸口磨蹭,奪眶而出的眼淚與收不住的鼻涕擦了他一身。
我哽咽着:“不,我不走,我哪裏都不去!可我害怕,我害怕你生病,我害怕在醫院裏看到你,害怕你身邊的每一個人用看臭蟲的眼光看我,是我嗎?都是因為我嗎?”
他立刻回答了我。
“不是。”
“不是因為你。”
“你不用害怕別人怎麼看你,如果有,我來解決。”
“我會好的,你放心,我什麼事都不會有。”
說完這句以後,他就沒有再開口。
我並沒有回答,也回答不出來,我們就這樣站在散發著咖啡和粥米香味的廚房裏靜靜地擁抱了很久,我一直在流淚,分開的時候,我得到了一個落在額頭上的吻。
他的嘴唇帶一點微微的涼意,還帶着我能感受到的不舍與歉意,它們是我在深淵裏能夠抓住的最大希望,這希望是如此強烈,彷彿在一片將要燃盡的死灰里,又隱隱出現了熱度,最後燃起火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