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偏心(1)
第26章偏心(1)
據說人的心都是偏的,或左或右,要把一顆心移到正中的,都不可能活下來。
1
我有一段時間沒在學校里看見袁宇。
何氏的調研之後,Patric教授隨即回國,研究項目暫告一個段落,小羅剛剛墜入愛河,如同人間蒸發,小鄧再沒有與我聯繫過,只有里美,給我來過一個電話,說她與小鄧要趁假期去雲南旅行,三言兩語,我沒有問起袁宇,她也一字未提。
他就像是人間蒸發了,後來我在食堂里聽大三女生談論,說他到底還是應家裏要求出國了。談論這個消息的幾位學姐臉上多少惋惜,又說Z大原來就沒幾個能看的男生,袁宇這一走,簡直是沙漠失去了綠洲,令人無限扼腕。
到最後就連我們這些大一女生的寢室都受到影響,隔壁寢室的同學在走廊里拉住我,問我袁宇要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我吃驚:“為什麼問我?”
她撇嘴:“別假了常歡,誰不知道你跟他關係特殊。”
我差一點要用手去托下巴:“我跟他關係特殊?”
她的眼光簡直像刀子:“不是嗎?誰都看到他不斷找你,車子停在宿舍樓門口等你,你還想否認?”
我頓時耳朵發燙,好像有無數人正在看不到的地方議論紛紛。
我只能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幸好她也沒有追問,冷哼一聲就走了,臨走扔下一句:“早知道你不會說。”
我一個人離開,去咖啡店打工。三月過半了,撲面而來的風卻依舊冰冷,咖啡店前的街道永遠是安靜的,剛下過雨,地上的菱形花磚乾淨如洗。路上行人不多,我把手插在口袋裏,匆匆低頭趕路,一邊走一邊消化袁宇即將離開的消息。
談不上魂不守舍,但那種突然鬆了口氣然後便悵然若失的感覺真是非常古怪的,讓我很不習慣。
雖然我無法接受袁宇的“一時興起”,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可算是我在學校里唯一的朋友。如果半山腰的那一幕真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無論過多久我都會為此難過的。
快到咖啡店的時候,天上又開始下雨。
路燈隨着雨聲突然亮起來,天幾乎是一瞬間變黑了,咖啡店暖色的燈光比平時顯得更加吸引人,我快跑幾步推門,門上的鈴鐺清脆作響,小菜在吧枱裏頭也不抬地說了聲:“歡迎光臨。”
我把外套的帽子從頭上翻下去,抖了兩下,劉海都有些濕了,冷意鑽進皮膚里去,讓我打了個噴嚏。
小菜抬頭,看到是我就從吧枱里走了出來:“你可來了,有人等你呢。”
我愣一下:“誰?”
她一根手指朝上:“在二樓。”然後又湊近我耳朵壓低聲音說話,擠眉弄眼:“是帥哥。”
我用詢問的眼神看着她:“小施先生來了?”
小菜的審美觀對我來說總是個挑戰,就比如她迷戀老闆,老闆就是天下美男的模板,小施因為某個我所不知道的側面角度與老闆相似,就被她牢牢記住,偶爾幾次出現在咖啡店外,都要被她津津樂道說上好幾天。至於嚴子非,小菜說,她被他的氣勢壓倒了,以至於無法分辨他的確切容貌。
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我簡直目瞪口呆,但小菜是非常認真的,還給我解釋。
“你不覺得那位嚴先生很厲害?”
我反問:“厲害?他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
小菜大聲嘆氣:“不是那種厲害,是氣勢你懂嗎?氣勢。我每次走到他面前,都覺得自己會說錯話。”
我不明白,對我來說,嚴子非是愛笑而親切的,很多時候甚至是有趣的,或許是因為他對我敞開胸懷,我驕傲地想,只有我知道他那些不為人知的小細節,知道他早起只喝咖啡,知道他在家永遠白T恤灰色運動褲,知道他睡得很晚起得很早,但會有一點起床氣,不大,就是喝完那杯咖啡之前不愛說話而已,還有他非常忙碌的時候,偶爾抬頭看到我在旁邊時露出的那個微笑,無論何時想到,都讓我為之神往。
小菜搖頭:“小施先生要來也是在外頭等,他什麼時候進來過?虧我還想免費請他喝咖啡。”
我笑她:“小心老闆聽到吃醋。”
小菜眼睛都亮了:“老闆真的會吃醋嗎?那下次我一定要試一試。”
我哭笑不得地:“我什麼都沒說過。”
她猶自盤算,又指了指上頭:“快去吧,他等你有一會兒了。”
我“哦”了一聲,也不換制服,先上樓看個究竟。
走在樓梯上的時候,我腦子裏晃過數個人,知道我在咖啡店打工的人不多,或許是羅比突然有事找我,也可能是小鄧,但他應該和里美去了雲南,可能性就不大了,又或者是嚴子非的另一個助理,嚴子非三天前飛了新加坡,這次小施是一同去的,沒有留在上海。
我這樣想着,一隻腳已經踏上了二樓。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咖啡店裏人最少,二樓空空蕩蕩,只有靠窗的小桌上擱着一杯咖啡,唯一的顧客坐在沙發里,面孔對着樓梯的方向,與我打了個正面。
我一時震驚,下一步動作就停住了。
等我的人,是袁宇。
2
袁宇站起來,叫我:“常歡。”
他好像黑了,也瘦了,那麼冷的天就穿了件帶兜帽的套衫,羽絨外套扔在沙發背上,運動鞋牛仔褲,一派美國電影裏的打扮。
我不合時宜地想,他這是已經去過還是沒去啊?轉眼就變成美國人了。
我之前的一點點惆悵隨着袁宇的出現都飛走了,短暫的震驚過後,我第二隻腳終於踏上二樓。
“袁宇。”
我與他面對面坐下,問他:“你有話要跟我說?”
袁宇想一想,然後低頭,笑了。
那是喝了一杯苦酒以後的笑容,在他年輕飛揚的臉上很不相稱。
我半點愧疚之心都沒有,以他所作所為,我還能心平氣和地與他面對面坐在一起,已經足夠朋友。
我也不等他,先開口。
“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一下子抬起頭來,兩隻眼睛都瞪大了。
我從來沒在袁宇臉上看到過那麼趣怪的表情,一時忍不住,竟然笑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直到我的笑完才能開口。
“常歡,你真是不一樣了。”
我摸摸臉:“哪裏?”
我是想好了要讓這件事過去的,我已經決定要快樂了,快樂的人對什麼都是可以原諒的,大腦會自動將不愉快的事情過濾掉,只留下愉快的部分,就像我現在看袁宇,半山腰上那一幕就淡了,反倒是他對我好過、幫了我很多的部分色彩濃重。
我應該原諒他的,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心滿意足,而他就要走了,他到這裏來,只可能是告別。
我甚至慶幸他來了,朋友之間的不告而別太傷人了,尤其是在那樣的最後一次相處之後。
袁宇認真打量我,然後下結論:“哪裏都不一樣了。”
我沒有再審視自己,如果袁宇這麼說,那一定就是了。
但改變是好的,雖然過程痛苦,但有些痛苦是值得忍受的,它們令人成長。
袁宇正色:“我確實是來道歉的,那天是我一時衝動,對不起,常歡。”
我很高興聽到他這樣說,其實以他來說,就當那件事沒發生過也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影響,多少人做了就是做了,再錯也不會承認。
我回答:“我已經接受了。”
他想一想:“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點頭。
他鬆了口氣,但臉上並沒有喜悅之色,過會兒才道:“就你最特別。”
我帶一點笑:“哪裏特別了。”
袁宇終於被我氣得笑起來,一隻手抬了抬,像是要拿手來抹我的笑臉,我往後一退,他就把手放了下來。
“沒你這樣的,平時敏感得要命,該敏感的時候,遲鈍得像塊木頭。”
我腹誹:不就是沒看出你對我有企圖嗎?師兄!
我正色:“我一心向學。”
他忍不住也笑了:“一心向學你個頭,你都和嚴子非在一起了。”
我瞪住他,他立刻舉起雙手:“好了好了,我不該說。”
我把手放在臉上,可以感覺自己的眉毛慢慢放鬆。
真奇怪,以前人家說眉頭倒立我從來不信,原來是沒有眉頭倒立的成因,有些表情是自發形成的,大腦一受刺激皮肉立刻行動,根本來不及偽裝。
袁宇看着我,聲音低下來:“常歡,朋友才這麼說,嚴子非不適合你。”
奇怪,他這樣說,我反而聽出他的擔憂與好意。
我輕輕回答:“我知道,他比我大。”
他有點急了:“我不是說這個。”
我心平氣和地:“我也知道,他有過愛人。”
袁宇“……”
我笑一笑:“那你要他怎麼辦呢?守身如玉,等我出現?他三十多了,又是那樣的人,他要是從沒有過愛人,那才讓人恐怖。”
我垂下眼:“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謝謝你。但這世上是沒有完美的,有些東西即使不完整,我也想要。”
袁宇突然激動起來:“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你這樣說,不過是因為你沒在他那個年齡。等你三十多了,也會有不能忘記的人的,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了。”
袁宇看着我,窗外路燈的光透過玻璃打在他臉上,我永遠不能忘記他所說的話。
他說:“如果我真愛一個人,在她之後,我不會再有,也不希望再有愛情。”
這句話以後,我和袁宇足足有一分鐘沒有說話。
打破沉默的是小菜,她噔噔跑上樓,一眼找到我。
“常歡,你還聊呢?下頭都排隊了。”
我應了一聲,立刻站起來:“我馬上下來。”
袁宇也站起來:“你忙吧,我要走了。”
我已經不能再與他對視,只別過頭說話:“我送你。”
下樓發現確實是有一批客人同時進來,全是隔一個路口商務樓里剛下班的上班族,大多是來買蛋糕帶回家當點心的,順手再來一杯外帶咖啡。但小菜說的排隊卻是沒有,因為已經有人在吧枱裏手勢嫻熟地沖泡咖啡,哪一行都有頂尖人物,就比如黑襯衫老闆,看他做咖啡是一種享受。
小菜看到老闆,一張臉自動調整成向日葵模式,半仰着就過去了,諂媚又狗腿地接過老闆遞出來的紙杯放到托盤裏,笑容滿面地:“老闆,今晚你過來啊。”
老闆頭也不抬:“不過來你能看到我?怎麼樓下人都沒有一個?”
小菜立刻出賣我,指着我的方向道:“有人找常歡,他們在樓上聊天呢,我剛才去叫她了。”
我一口氣噎住,老闆抬頭看過來,目光在我身後的袁宇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放下手中的杯子欠了欠身。
“原來是小袁先生,稀客。”
袁宇立定,點頭,也欠一欠身,我的目光在老闆與他之間打了個轉。
有些人總讓我覺得自己陷在一個透明的網裏。
小菜對我揮手:“常歡,你不是要送朋友嗎?我在這裏幫忙老闆好了,你快去吧。”
自從我與小菜上班時間固定之後,老闆就有些撒手不管的味道了,最近更是偶爾才來一會兒,讓小菜哀怨不已,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與老闆獨處,頓時連交班時間都不管了,只顧着讓我快走。
我明白小菜的心思,但沉默的袁宇讓我有壓迫感,我為難地看着她,只想搖頭。
老闆留小菜在櫃枱里,擦擦手走出來:“小袁先生要走了?”
袁宇回答他:“是的。”
老闆看看我,又把臉轉過去:“招待不周,我送你吧。”
“常歡!”
小菜哀怨的聲音在我腦後響起,我轉頭看到她的臉,那瞪圓的眼珠子簡直驚心動魄,我都被嚇住了,趕緊接過老闆的話。
“我送,我送。”
等我和袁宇走到街道上,還能看到小菜隔着玻璃對我揮手,用嘴型對我說話,讓我晚點回來。
3
雨已經停了,袁宇走在我旁邊,說:“謝謝你送我。”
我想要回店裏去的話頓時說不出來了,隨即想到袁宇這一去,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再見這兩個字也變得艱難起來。
沒想到袁宇下一句話就是:“剛才忘記說,我要去美國了。”
我“哦”了一聲。
他擦着鼻子笑一下:“看,你一點也不吃驚。”
我不好意思對他說這件事已經全校皆知,早已不是新聞了。
“家裏一直催我,爺爺過世以後,奶奶也想有孫輩在身邊。”
“嗯,老人都需要安慰。”
袁宇把一隻手插在口袋裏:“常歡,你現在說話老氣橫秋。”
我很高興他又恢復了正常,所以也就不計較他說話的內容了,只笑一下,又把兩隻手都插進外套口袋裏。
“你要轉學了是嗎?去哪個城市呢?”
“三藩市,其實我更喜歡東海岸,但是得遷就老人家。”
我肚子裏說話:所以哪裏的學校都是隨你挑的。是嗎?
“你沒開車嗎?”
“沒有,司機把我送到咖啡店就走了,我叫車回去。”
我又“哦”了一聲:“那我送你到路口吧,那裏叫車方便。”
他點頭。
我們繼續向前走,路燈不斷地把我們的影子縮短又拉長,像一個反覆無窮的遊戲,天上突然又落下雨來,袁宇抬頭,說。
“下雨了。”
我把帽子翻上來,帽子有點大,我用一隻手拉着帽檐回答他。
“跑吧,路口公車站可以躲雨。”
我說完就轉頭往路口跑起來,雨是轉眼就下大了,打在帽子上噼啪作響,然而這聲音並未持續很久,我詫異抬頭,是袁宇,脫了他的外套奔上來,罩在我們倆的頭上,帶着我一起往前跑。
這是我意想不到的動作,但大雨中的奔跑是本能,而且他的肩膀就在我身後,如果我不跟上他的速度,下一秒就會倒撞進他懷裏。
我被動地與袁宇一起跑了起來,男人的體溫永遠比女人高許多,尤其是年輕的男孩子,靠近了像個蒸籠,他的運動服濺了水,一股暖熱的濕氣蒸騰而出,讓我呼吸困難。
我想離他遠一點,但整個世界都在下雨,白麵筋一樣,只有我們頭上一小塊他雙手撐起來的地方是可供躲藏的,也只有這個地方,是我不想待的。
幸好公車站就在眼前了,我們衝到紅色的雨棚下,這條路永遠安靜,又是雨天,車站空無一人,甫站定我就從袁宇身邊倒退出兩步去,他眼疾手快地拉了我一把。
“常歡,你要站在雨里嗎?”
我豈止想站在雨里,我簡直現在就想跑回咖啡店去。
袁宇把滿是水的羽絨服丟在車站裏的簡易鐵長凳上,一隻手抹了把臉,另一隻手將我拉進來一點才放開。
“躲一躲吧,我叫到車把你帶到咖啡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