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的聲音
第1章你的聲音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
五歲半的路渺吃力地、一字一頓地念着廣告牌上的文字。
這是幼兒園對面公交站牌上的文字,被風雨磨損過的白色背景板里,大紅色的這一行字顯得尤其醒目。
從最開始只認識的“一”到現在全部認出來,她已經來回讀過無數次,一直讀着讀着,每次她讀到第200遍時,她媽媽就差不多來接她了。
但今天她都讀到第300遍了還沒人來,天空正慢慢暗下來。
有老師走過:“渺渺,媽媽還沒來接你嗎?”
“嗯。”她回頭,重重地點頭,書包肩帶從左側肩膀滑下,她慢吞吞地拽住它,卻怎麼也拽不上來。
老師過去幫她拉起,看着她安靜的小臉蛋,心裏嘆了口氣,明明長了張聰明漂亮的臉,反應卻總比別的孩子慢半拍,總不大靈光的樣子,在家裏似乎也不大討喜。
老師往路口望了望,正琢磨着要不要給她媽媽打個電話,已聽到她清脆的童音:“媽媽!媽媽!”
衣着幹練的年輕女人走近,是路渺的母親陳琪。陳琪頂着冷淡的臉拉過她,和老師打了聲招呼,把她接回了家,獨棟的花園小別墅,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十歲的哥哥正趴在客廳的小書桌上寫作業,一歲的妹妹正坐在嬰兒床上玩,咯咯直笑。
路渺很喜歡妹妹,拽下書包就噌噌地跑過去,趴在嬰兒床前,“妹妹,妹妹”地伸手逗她,和她搶小球玩。
嬰兒床有些高,路渺個頭偏矮,小球被妹妹扔到了嬰兒床內的角落,妹妹指着球咿咿呀呀地叫。
“妹妹,姐姐幫你拿。”路渺整個身子趴在了嬰兒床上,揮舞着小手,吃力地想拿球。
換完衣服的陳琪剛好下樓,臉色驟變,厲聲沖她喊:“徐渺!”
路渺愣愣地抬頭看她,只來得及看到她猝變的臉,身子便失去了平衡,嬰兒床跟着她一起倒向了一邊,她的頭重重地磕在木質地板上,耳邊是妹妹凄厲的哭聲和紛亂的腳步聲。
路渺悶哼着,壓在她身上的嬰兒床被拉開,她也被拉了起來,暈乎乎的還沒站穩,一個耳光突地朝臉上狠狠甩來,她又跌倒在地上。
“讓你不許靠近妹妹,不許靠近妹妹,警告你多少次了,就是沒記住是不是?”
“好了好了,先看看芊芊怎麼樣了,這血流得……趕緊送醫院。”
“還不快去開車!我早就說把她送回去你就是不聽,要是芊芊有個三長兩短,我……”
“……”
爭吵聲和腳步聲在一點點地遠去,鐵門被重重地帶上。
路渺摸着被撞疼的腦袋,茫然地看着黑乎乎的大門,有些蒙。她頭很疼,臉也很疼,手上是濕濕黏黏的液體,她困惑地張開手,滿手的濕紅色,她認得,那是血。
她手忙腳亂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跑,有些慌,她想去追她的爸爸媽媽,告訴他們她流了好多血。
大門鎖着,她推不動,外面也沒有爸爸媽媽的聲音。
她推了幾下就沒力氣了,嘟着小嘴呢喃着:“好疼。”她摸了摸發疼的腦袋,有點困,小小的身子靠着鐵門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她肚子很餓,頭很疼,臉也疼,眼睛裏有兩個東西在晃動,她家養的大狗怎麼變成了兩條?
大狗吭哧吭哧地朝她跑過來,濕長的舌頭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臉。
路渺怕癢,咯咯笑着避開,抱住了它的脖子,它也柔順地任由她抱着,屈腿躺了下來,讓她靠着。
她慢慢沒了意識。
再醒來時,她頭上已經裹上了厚厚的紗布。她不能去學校,也沒能再看到妹妹,連爸爸媽媽都很少再看到,很多時候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家。
頭上的紗布拆下來時,她終於看到了他們。
她的媽媽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玩,給她收拾了滿滿兩大箱子的衣服,她開心得不得了,自從有了妹妹后,她就再也沒能和爸爸、媽媽、哥哥出去玩過。
車子在坑坑窪窪的馬路上行駛了一陣,終於在一處破舊的平房前停了下來,很多人走了出來,穿着破破舊舊的衣服,臉上和手上也臟髒的,正一個個盯着她看。
路渺有些害怕,偷偷地縮在了陳琪身後,卻被陳琪拽着胳膊拖了出來。
“路嫂,實在對不住。這孩子腦子不大靈光,實在不好養,她和我女兒命相大概不合,我女兒才一歲,都不知道被她鬧得受了多少傷,以後長大了指不定對我女兒怎麼樣呢。我們慎重考慮后,決定還是把她送還給你們,以前領養她的錢就不用還了……這些都是她的衣服,你給她收着吧。”
她被推到了人群中,推到一個穿着藏青色棉衣的女人面前。
“媽媽。”路渺害怕地叫了陳琪一聲,想跑過去找她,又被她推了回來。
“渺渺,爸爸媽媽要出去一段時間,不能好好陪你了,你先在這裏住着,等爸爸媽媽有空了再來看你好不好?”
她茫然地點點頭:“好。”
每次她被打時他們都說她不乖,他們說聽話的孩子才乖,她想乖乖的。
果然,她很少笑的媽媽笑了,摸了摸她的頭:“要乖乖的,知道嗎?”
她又點點頭:“好。”
他們把兩個大箱子搬了過來,然後轉身走了,眼看着就要上車。
她突然害怕起來,着急地追了上去:“還有我呢,還有我呢。”
她在他們上車前急急地抓住了陳琪的手,陳琪將她甩開。
她一下就急哭了,邊哭邊慌亂地抓着哥哥徐迦沿的手:“哥哥,我不要一個人在這兒。”
徐迦沿為難地看着陳琪。
陳琪上前拽下了路渺的手,把徐迦沿推上了車。
路渺更加驚慌,又怕又慌,她不停地哭,掙開陳琪的手,一個人跑到車門前,手胡亂地抓着座椅,拚命地想擠上車,被拉下來又手腳並用地往車上爬。
陳琪沒了耐性:“路嫂!”
她被從車上抱了下來,他們上了車,車門關上,車子慢慢駛離。
她哭着,拚命掙扎着,終於掙開了抓着她的手,追了出去,邊跑邊哭:“等等我,爸爸……媽媽……哥哥……等等我。”
車子沒有停下來,離她越來越遠,她哭喊得喉嚨都啞了,他們還是沒有停下來,她一腳踩在了泥坑裏,啪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路渺腿一蹬,猛然驚醒。
同事姚玲玲正懸着半個身子看她,手掌拍着她的臉:“怎麼了,做噩夢啦?”
路渺還沒緩過神來:“啊?”
隊長從門口急急地走了進來:“都起來都起來,快!出事了!”
出事的是郊區的會龍電子廠,區派出所接到報警,有人在工廠作業區安裝了炸彈裝置,具體位置不詳,目前正向市警犬隊申請搜爆犬支援。
路渺和姚玲玲都是市警犬隊實習生,剛進來幾個月,目前還在培訓期,因事態緊急,也被派了出去。
會龍電子廠有近千名員工,這個點正是上班時間,作業區被裝了大量爆炸物的消息一傳出,頓時人心惶惶,一個個爭相往外撤離。
作業區到廠區外要經過一段長長的迴廊,工人正在慌慌張張地往外跑,路渺和姚玲玲牽着警犬沿着牆壁往裏沖,一起逆嚮往裏沖的還有個高大男人,個頭很高,穿着中長款黑色風衣,豎起的衣領幾乎擋住了半張臉。
他手裏牽了只棕色的拉布拉多,正隨着拉布拉多的節奏往裏跑,身手比她們敏捷許多。
路渺看了他一眼,沒穿警服,那隻拉布拉多也不是警犬,看來不是他們的同事。
她正想阻止,姚玲玲已急急地沖他喊:“先生,前面有危險,請馬上撤離。”
沒有反應。
她正要再提醒,路渺拽住了她:“他牽的是導聾犬。”
姚玲玲頓時瞭然,路渺已上前,拽住了他的牽狗繩,拉布拉多生生地停了下來。
喬澤扭頭看了她一眼。
路渺:“先生,前面不能遛狗!”
“……”
路渺已快步上前,在拉布拉多面前半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腦袋,沖它比畫了一陣,原本雄赳赳氣昂昂往前奔的大犬已吭哧吭哧地吐着舌頭,乖得跟貓似的,拽着喬澤往回跑。
路渺沒敢多耽擱,帶着警犬很快趕到了案發現場。
市警犬隊的警犬都是訓練有素的搜爆犬,很快就在作業區找到了爆炸裝置。
忙完之後回到隊裏已是下午。會龍作業區的爆炸裝置都是線路複雜的炸彈,之後的拆彈工作交給了專業的拆彈警察。
路渺剛回到隊裏,便收到了前線同事發來的好消息,警報已成功解除。
晚上局裏通報情況,就站在訓練場上開會,副局長劉衛臨親自做的報告。
他通報完情況后,銳眸往人群里一掃:“今天的任務完成得很好,但是,也出現了一點紕漏,差一點就釀成了大禍。”
話音一落,在場的人面面相覷,沒想到劉副話音一轉:“執行任務的路上,誰把一隻拉布拉多拐跑了?”
“……”
警犬隊的同事紛紛側身,站在中間的路渺瞬間成了焦點。
“……”路渺茫然地與其他人相望,小心翼翼地看向劉副,“怎……怎麼了?”
劉副意外地挑了挑眉:“是你把人家的狗給拐跑了?”
“我沒拐他的狗。”路渺着急地解釋,“當時情況緊急,那人還在那兒遛狗,我怕出事,就讓那條拉布拉多把它的主人帶出去了。”
“你知道他是誰嗎?”劉副問。
路渺一臉茫然,她急得連人臉都沒看清,哪有時間盤問他的身份。
“那是今天特地過來幫忙的拆、彈、專、家!”
路渺:“……”
周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同事們都在努力憋笑。
不知道誰先破了功,撲哧一下沒忍住,笑了,其他人頓時如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一個接一個,全都不顧形象地笑了起來,還頗安慰地拍了拍路渺的肩,勸她節哀。
劉副看她一副被雷劈到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笑意滾在喉間,差點沒憋住,到底顧忌着自己身為領導的威嚴,輕咳了聲掩飾了過去,對着路渺吹鬍子瞪眼:“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那種情況像是在遛狗?”
“是不像啊。”路渺的聲音低了下來,“但是像狗在遛他……”
撲哧……又一聲悶長的憋笑,徹底打斷了她。
聲音是劉副身側的男人發出來的。
路渺認得他,緝毒隊隊長,肖湛。
她大學學的是禁毒專業,原來是奔着進緝毒隊的,在他那兒面試過,沒想到最後被分配到了警犬隊。
她和他見面不多,在她印象里,肖湛是個挺嚴肅正經的領導,但如今他正憋紅着一張臉,嘴角好幾次不小心揚起又艱難地彎下來,後來乾脆假裝咳嗽,手握成拳頭背過了身。
路渺也不能勸他想笑就笑吧,乾脆閉上嘴不說話了。
劉副輕咳着,看了她一眼:“很委屈是吧?”
“沒有。”路渺自知錯了,低眉順眼地認錯,“是我沒搞清楚情況,差點害了大家,請領導處罰。”
她垂首斂目的樣子看着有幾分小可憐,劉副也不好為難她了,而且他也不是真的要為難她。
上午的行動本來進行得順利而迅速,偏偏緊要關頭不見前來拆彈的喬澤。
他有聽力障礙,也沒法通過電話聯繫,其他拆彈警員雖然也在爭分奪秒,但到底不如喬澤讓他放心。
好在後來他還是及時趕來了,抱着條大狗,寒着張俊臉。
劉副認得那條狗,是從警犬隊要過去的拉布拉多,被馴成了導聾犬,但原本的搜爆、搜毒工作也會幹,喬澤平日裏出門大多會帶着它。
那條曾被稱作隊裏最勇猛的公狗,當時苦大仇深地蜷縮在喬澤的臂彎里,沖喬澤嗷嗷地叫,看着怨念頗深。
喬澤寒着張臉,經過劉副身側時把它扔到了他懷裏:“看住這條蠢狗。”
幾乎是咬牙切齒。
劉副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這麼滑稽的一幕,要不是當時情況緊急,他都忍不住拿喬澤消遣。
拆彈工作進行得很順利。
警報解除后喬澤朝他走了過來,把那條大蠢狗從他懷裏抱了下來,扔在地上,它幽怨地看了喬澤一眼后,默默地找了個角落趴下,和他對峙着不肯走了。
喬澤也沒管它,就托劉副找個人,眼下劉副就是來替他找人的。
那條和喬澤杠上的拉布拉多最後是被劉副硬拽上車拖回來的,如今還趴在他辦公室里生悶氣。
劉副輕咳了聲,也沒說處不處罰路渺,只肅着張臉:“來我辦公室一趟。”
路渺忐忑地站在原處,可憐巴巴地看着其他同事。
其他人還在憋着笑,安慰她:“去吧,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
路渺抱着視死如歸的心情跟着劉副回辦公室,剛到門口就看到了上午在現場看到的那個黑風衣男人,他正坐在右側第一個辦公桌前,側身坐着,手肘很隨意地撐在椅背上,手裏捧着份卷宗,有一下沒一下地翻着,渾身上下透着幾分慵懶隨性。
拆彈專家……
路渺站在門口,哭喪着臉。
那條被她勸跑的拉布拉多呈大字形趴在他對面的牆角里,和他各踞一方。
劉副指了指那條狗:“知道我們是怎麼把他弄回來的嗎?抱回來的。”
路渺:“……”
喬澤已抬起頭,視線落在她臉上,上下打量了一圈,突然道:“你說句話。”
路渺:“……”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她有些蒙,她遲疑地看了眼劉副。
喬澤又重複了一遍:“說句話。”
“要說……什麼啊?”
路渺忐忑地問他,卻見他握冊子的手倏地一收,黑眸跟淬了毒的箭似的,緊緊地盯着她:“再說一句。”
劉副也跟見到什麼稀奇事似的,拍了一記他的肩膀:“你聽得到她說話?”
喬澤沒反應,只是緊緊地盯着路渺。
他目光銳利而冷靜,路渺被盯得雙腿發虛,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情況,求助地看向劉副:“劉副……”
劉副正詫異於喬澤的反應——他竟然聽得到路渺的說話聲。
一個由於外力震蕩導致聽力障礙近一年的人,竟然能聽到她說話。
劉副拍了拍喬澤:“聽得到我在說什麼嗎?”
喬澤看着他嘴唇翕動,搖搖頭,放下卷宗,站起身,在路渺面前站定,打量着她。
他個頭高,就這麼隨意往她面前一站,壓迫感隨之而來。
“你是警犬隊的?”他突然問。
路渺點點頭,很知趣地向他道歉:“早上的事真的對不起,是我沒搞清楚狀況。”
一字一句,他聽得很清晰。
“沒關係。”他淡聲回了她一句,側身瞥了眼正幽怨地看他的拉布拉多,“你對它做了什麼?”
“……”路渺偷偷看了它一眼,“我沒做什麼啊,就是讓它把你帶離危險區而已。”
她說話時語氣一貫溫軟平緩,不疾不徐,整個人也總像沒睡醒似的,獃獃愣愣的,看着特別無辜。
喬澤不覺多看了她幾眼,眼神里的若有所思讓路渺莫名多了幾分忐忑,也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卻聽他已淡淡地道:“行,你先出去吧。”
路渺詢問的眼神轉向劉副。
劉副還在為她和喬澤一來一去無障礙的交流暗暗詫異着,也迫切地想知道緣由,就點了點頭,語氣倒是溫和了些:“先回去吧,好好休息。”
“哦。”路渺有些不明所以地走了。
喬澤隨之關上了門,問劉副:“劉副,這小姑娘什麼來頭?”
“一個實習生。”肖湛替劉副回了話,盯着喬澤,嘴唇翕動,順手拿過了桌上的手寫板,“禁毒專業,今年剛畢業,本來想進緝毒隊,但她在馴服動物上似乎有些天賦,改讓她去了警犬隊,打算以後讓她負責緝毒犬搜毒的工作。”
喬澤:“家庭背景怎麼樣?”
“就普通家庭吧。”肖湛在手寫板上回復,“怎麼,你覺得她有問題?”
喬澤緩緩搖了搖頭:“說不上來。”
“我能清楚地聽到她的聲音。”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爆震性損傷,聽覺失靈,幾乎捕捉不到任何聲音,卻獨獨能聽到她說話,這不奇怪嗎?”
肖湛和劉副互看了一眼,這確實是他們無法理解的事。
喬澤十個月前受過重傷,耳朵在那次重傷中失去聽覺,爆炸引起的內耳損傷,屬爆震性創傷耳聾。醫生說有恢復的可能,但治療到現在,效果並不明顯,這也是醫生無法理解的,他的聽覺系統正在慢慢恢復中,按道理應該能聽到部分才是。
他的主治醫生懷疑他的聽覺中樞存在未被檢測到的損傷,正常情況下戴助聽器會有一定的輔助效果,但對喬澤作用不大,他聽覺解像度極差。
“那小姑娘不會是非人類吧。”肖湛玩笑道,瞥了眼在牆角蹲着的拉布拉多,“你養了快一年的寵物,她幾秒鐘就給你馴服了,不簡單啊。”
喬澤也朝它瞥了眼,它嗷了一聲又傲嬌地轉開了頭。
“是不簡單。”喬澤說。
上午她同他說話時他正在想事情,因此當她的聲音突然傳來時他也沒察覺到不對,他失聰的時間不算特別長,三十多年活在聲音世界裏的生活讓他把聽到聲音當成了一種本能,回過神時她已在對着他那條蠢狗指手畫腳,他則驚詫於自己突然恢復的聽覺,也沒瞧清她做了什麼,但是那條本該帶着他去搜爆的蠢狗已屁顛屁顛地掉頭就跑,任他怎麼拽也不回頭,還不停繞着他打轉,阻止他回去。這麼一對峙便耽擱了些時間,最後還是他掐住了它的兩隻狗爪子才把它拽了回去,但在和劉副的交談中,他發現自己的聽覺並沒有恢復,於是才托劉副找了人過來。
事實證明,他不是幻聽,他確實能真真切切地聽清她在說什麼,完全可以無障礙地交流。
“她是哪裏人,有過什麼特殊經歷嗎?”喬澤問,這也是他琢磨不透的地方。
“你真信了肖湛的胡說八道?”劉副踢了肖湛一腳,“兔崽子,馬克思主義學哪兒去了,啊?”
肖湛嬉笑着躲開。
劉副雖是他的領導,年紀也大了他兩輪,但劉副這人豪爽,沒什麼架子,局裏上下都處得極好。
喬澤不是安城市局的人,他年初受了重傷后才留在了這邊,和肖湛、劉副都有些交情,偶爾會來走動,今天也是恰好趕上了會龍電子廠的事才順道去幫個忙,沒想到……
喬澤掃了眼蹲在牆角的狗,叫了它一聲:“路寶。”
它看了他一眼,還是傲嬌地扭開了頭,不像以往,馬上屁顛屁顛地跑到他腳邊。
“劉副,那小姑娘要是真有問題,你整個警犬隊得全軍倒戈啊。”喬澤笑道,朝路寶走了過去,在它面前蹲下身,拽了拽它的耳朵,“回家。”
它沒理他。
劉副看樂了:“自己魅力不如人,瞎說什麼呢,人家一個小姑娘能有什麼問題。”
他對路渺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勤快乖巧,踏實。
“警校推薦的好苗子,正兒八經過了政審的。”
喬澤不發表意見,拽着路寶的耳朵想將它拉起,沒想到還真拽不動。它整個身體呈大字形趴在了地上,下巴也墊在地上,看着他不動。
喬澤拍拍手,站起身:“劉副,向你借個人。”
路渺又被叫進了辦公室。
她一進屋,發現還是三個男人,外加一條狗。
狗趴着,三個男人都倚桌而立,一個個看着她,尤其是穿黑風衣的拆彈專家。她不認識他,對他的認知就是“拆彈專家”四個字,他看着她時總帶着幾分探究和若有所思,讓她誠惶誠恐。
路渺覺得自己像走進了三堂會審的現場,三個人都是她的頂頭上司,她壓力很大。
她忐忑地將視線轉向了唯一熟悉的劉副:“劉副,有什麼事嗎?”
喬澤先開了口,瞥了眼懶懶地趴在牆角的路寶:“把那條蠢狗弄走。”
“……”路渺臉上又露出了茫然之色,“那不是你的狗嗎?”
話音剛落便見喬澤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你看它現在是認我還是認你。”
他走了過去,輕踢了下它的前腳:“路寶。”
路渺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精彩。
喬澤看了她一眼:“怎麼了?”
肖湛約略能明白路渺此時的心情,憋着笑:“她叫路渺。”
“……”喬澤停頓了片刻,也沒說什麼,側開了身,“你試試。”
路渺在狗面前蹲了下來,仰頭問喬澤:“要把它弄去哪兒啊?”
“我家。”
路渺哦了一聲,摸着路寶的小腦袋,嘰里呱啦地跟它說了一通,沒想到它竟跟能聽懂似的,真的站了起來,嗷嗷地搖着尾巴,興沖沖地跑到喬澤面前。
肖湛樂了:“路渺,你不會真懂什麼動物語言吧?”
“沒有啊。”路渺站起身,“狗就和人一樣,你和它好好說話就好了嘛,它聽得懂的。”
肖湛還是覺得神奇:“那也得有技巧才行,怎麼學的這些?”
路渺:“我小時候看狗的。”
肖湛撲哧一下笑了:“小時候太皮被罰了?”
路渺抿了抿唇,沒有應,只是露出一個勉強的笑意算作回應。
喬澤沒看肖湛,沒注意他說了什麼,也聽不到,但他聽得清路渺回答了什麼,她的神色也清晰地落在他的眼中,他不覺多看了她兩眼,她已轉向劉副:“劉副,我可以走了嗎?”
劉副看喬澤,徵詢他的意思。
喬澤低頭叫路寶,它嗷了一聲,沖他擺尾,很聽話,於是他點點頭。
和路渺溝通過的路寶很乖,很聽話地隨喬澤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喬澤順道去了一趟市醫院。
他的主治醫生是耳鼻喉科的知名老專家,沈遇給他推薦的人,五十多歲,醫術了得,他大概是老專家這幾十年裏唯一的意外,因此老專家對他也是異常執着。
他過去時老專家已快下班,沒什麼病人,老專家例行給他做了個檢查測試,測試完眉頭就困惑地皺了起來。
喬澤的聽覺系統已經恢復正常,偏偏對聲音沒有感知。
“我能聽得到聲音。”喬澤坐起身,把同路渺能順利溝通的事和老專家提了提。
老專家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冥思許久,拿過紙筆,問他:“你之前有見過她嗎?”
“今天第一次見。”
“以前沒有過任何交集?”
“從沒有交集。”
老專家的眉頭又緊鎖了起來:“方便讓我見見她嗎?”
喬澤沉吟了會兒:“回頭我看看吧。”
由於某些特殊原因,他失聰的事除了身邊比較親近的幾個人,鮮少有人知道。
他和路渺不熟,雖然她也略微猜得出他有聽力障礙,但他和她交流是完全沒問題的,她估摸着對自己的判斷也有懷疑。
弄清楚原因之前,喬澤不太想讓路渺知情。
路渺給他的感覺……喬澤說不上來,他回憶起和她短短的三次照面,她看着人畜無害,甚至有些呆,但總莫名地給他一種這女孩不單純的奇怪感。
這是從來不曾出現過的情況,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准,路渺無論是眼神還是外表,都是純良無害的,偏就讓他生出些莫名的戒備心理,直覺這女孩有問題,尤其他能清楚地聽到她說話這點,更是加重了他的這種直覺。
回到家后,喬澤給劉副發了信息,托他調查一下路渺。
劉副笑他疑心重,正兒八經地通過政審考入公安系統的小姑娘,能有什麼問題。
說歸說,劉副還是給他發了份路渺的履歷表。
她的履歷很簡單,安城本地人,剛出生時被領養,五歲半被送回了原生家庭,上有三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讀書較晚,高三時曾被國家重點師範院校錄取,沒去,復讀一年,后考入警察學校,禁毒專業,從小學一路成績優秀。
全家就她一個大學生,三個姐姐早就嫁了人,弟弟和她年齡最接近,差一歲,十五歲初中退學。
登記在冊的資料簡單明了,並沒有太多細節。
喬澤另外托老六沈橋幫忙調查了一份。
沈橋是他妹夫沈遇手底下的人,平時擅長搜集情報,要調查的又是安城內一個普通家庭的普通小姑娘,所以很快給他反饋了回來。
履歷和劉副給他的差不多,但詳細了些,比如她弟弟十五歲退學,是為了逼迫爸媽同意她繼續念書,而後十八歲夏天突然離家,至今未歸。
喬澤看了看時間,同一年,路渺放棄師範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選擇了復讀。
合上兩份履歷,喬澤琢磨着這其中的共通點,但這兩件事之間有沒有必然聯繫,和他要查的事確實沒什麼關係。
很正常的履歷,正常到讓他想不出來為什麼他能聽到她說話。
肖湛在這時給他發來了信息,緝毒隊和警犬隊今年的這批實習生過兩天要進行緝毒演習,演習表現將決定他們的去留。肖湛是了解喬澤底細的人,知道他在這方面經驗豐富,想請他去參謀參謀,喬澤同意了下來。
路渺是這批被決定去留的實習生之一,考核過後這些實習生能留下來的不到三分之二。
她原是不擔心的,但這兩天來姚玲玲一直在她耳邊叨叨,不停地問她被刷下來怎麼辦,鬧得她也跟着緊張了。
姚玲玲和她是大學同學,一起去的緝毒隊面試,又一起被調到了警犬隊培訓,革命情誼深厚。
她本來從沒想過被刷下來的問題,被姚玲玲這麼反覆念叨,不覺也生出幾分忐忑,尤其是演習當天,她無意中瞥到領導車裏坐着的拆彈專家時,更擔心了。
她還記得那天在劉副辦公室,他似笑非笑地問她“你看它現在是認我還是認你”時的樣子,明明是很介意她冒犯了他的狗。
她和他不熟,不知道他會不會挾私報復,他今天也沒牽狗來。
整裝待發時,路渺看肖湛就站在身側,想了想,悄聲問他:“肖隊,拆彈專家也參與打分嗎?”
肖湛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拆彈專家是誰?”
路渺偷偷瞥了眼不遠處的車子,沒想到撞上了喬澤的視線,驚得她當下收回了視線,沒敢再亂看。
肖湛恍然,沒想到路渺會注意到車裏的喬澤。
想着路渺也是見過喬澤的,肖湛笑笑:“他不是拆彈專家。”
“……”路渺詫異,“可那天劉副不是……”
“只是順道幫個忙,他就一大閑人。”肖湛說,給了她一顆定心丸,“他今天只是過來幫忙參謀參謀,不參與打分。”
路渺懸着的那顆心正要放下,肖湛的下一句話又讓她那顆心提了起來:“不過我們也會綜合他的意見考慮,好好加油。”
姚玲玲就在她旁邊,聽着兩人的討論,不覺扭頭往車裏看了眼,剛好看到升起的車窗里,喬澤露出的半張側臉,當下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我去,那誰啊,這麼帥?”
嚷嚷得路渺忍不住回頭瞥了眼她:“還好吧。”
姚玲玲鬧着推了她一下:“一邊去,沒正常審美的人沒有發言權。”
兩人大學時在一個宿舍,路渺是出了名的悶頭學習型,對俊男美女從來就沒有過正常審美,也沒上心過,每次宿舍夜談聊起哪個學院哪個師兄很帥、哪個師妹很漂亮,她不是茫然地問“是誰啊”,就是一聲“哦”,心思根本沒在欣賞俊男美女上,常被笑話長了張蘿莉臉、一顆尼姑心。
她人長得漂亮,五官柔和,臉頰帶着點嬰兒肥,長相偏蘿莉,性子也跟小白兔似的,整個人看着溫良無害,還獃獃愣愣的,特別容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在男生為主的警校尤其受歡迎,想追她的男生從她進學校開始就沒少過。但她似乎沒這個意識,哪怕男生抱着花站在她面前表白,她也只是愣愣地看着對方,然後很詫異地問人家,為什麼會喜歡她。
姚玲玲和她認識四年多,知道路渺對於男生的表白,從來就沒有流露過欣喜或是嬌羞的神色,只有困惑和茫然,茫然於他們為什麼會喜歡她,她理解不了這種喜歡,因為她從小就是不被喜歡的。
因此對於每次收到的表白,她不是回個“哦”,就是“謝謝你”,然後就沒然後了。類似的事多了,別人再提起她,都是“就那個禁毒三班的木頭師妹是吧”的反應,不是高冷,也不是心高氣傲,她那樣的臉、那樣的性格,給不了別人高冷的錯覺,只能是木、呆、不解風情。
現在這個以不解風情出名的木頭姑娘,指着一個目測身高一米八五、身形挺拔、氣質出眾、五官深邃立體的男人說“還好吧”,姚玲玲是拒絕的。
肖湛很適時地輕咳了聲,把話題引回正事上:“這次緝毒演習是我們集訓以來的首次實戰考核,將作為你們這幾個月集訓成果的檢驗。集訓前相信你們隊長也已經提過,從集訓到正式留下來,一共有兩次考核,每一次考核,都可能有人被淘汰,希望大家好好努力。”
兩人安靜了下來,旁邊各自忙着的人也都停下動作,聽肖湛佈置。
這次的演習主要是實戰演練,地點安排在安城各個邊防檢查站,六人一組,主要盤查過往車輛和旅客,緝捕攜帶“毒品”入城的“毒”販子。
“我們雖然是在演習,但也是一次實地訓練,任何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希望大家認真對待。”臨出發時,肖湛強調。
路渺和姚玲玲及另外四人一組,他們在檢查站現場執行任務,隊裏另派了人和車在後方觀察和保護。
路渺這一組被分到了安城最重要的安行口岸,這裏是通往海關的主要通道,位置重要,任務也重。
肖湛是最看好他們這一組的,又是重要關口,於是任務佈置完畢后,他就驅車趕往安行邊檢站,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將車子停在了不遠處,透過車裏的電子屏,查看現場的執勤情況。
車裏並排放着的,還有其他幾個組的執勤現場實時畫面。
喬澤就在他的車裏,喬澤今天過來,主要是給他當參謀。
“這小姑娘不錯。”看着屏幕里牽着警犬站在馬路邊,一輛輛攔下大貨車盤查的路渺,肖湛贊道。
從早上八點正式出任務到現在,已經七個小時,她是所有人里效率最高的,車流雖多,但始終有條不紊。
喬澤也往屏幕上看了一眼:“速度是還行,但效率……還是得看結果。”
“而且這女孩對於突發情況的反應似乎不太行。”喬澤指着屏幕上差點被駛過去的小轎車後視鏡剮蹭到的路渺道,“她對危險的本能反應明顯偏弱,這要是在真槍實彈的戰場上,會是個致命傷。”
肖湛看了眼,確實有這個傾向,但也可能是一時閃了神沒留意到,她在車子駛出去的時候偏開了頭,視線轉向了緊隨其後的藍色廂式貨車。
姚玲玲看到轎車後視鏡擦着路渺的右臂而過,一把將她拽了回來:“沒事吧?”
“我沒事啊,沒蹭到。”
路渺拍了拍右臂,讓她安心,人已利落地攔下藍色廂式貨車。
“車裏是橘子和椰子,在路上走了兩天,有些可能已經壞了。”駕駛座上的小夥子摘下口罩,靦腆地解釋,木訥老實的臉上帶着窘迫的潮紅,看着二十齣頭的樣子。
副駕上坐了一個人,差不多年紀,也戴了口罩,今天霧霾大,空氣能見度低,路上的行人大都戴了口罩。
兩人臉上都是日晒后的黝黑,看着老實巴交的,有些拘謹。
路渺先例行公事地盤查,從身份調查到車載貨物調查,連同來處去處,邊盤問邊不動聲色地觀察兩人的神色,之後是開廂檢查。
後車廂剛打開,水果的腐酸味便撲鼻而來,橘子顯然壞了不少。
水果塞了大半個車廂,裏面是堆疊的椰子,用濕布裹着。外面是橘子,一筐一筐地摞着。
路渺牽着警犬大成上了車,將橘子搬開,抽查橘子,而後是椰子。
相較於腐爛的橘子,椰子還是完好的,除了部分裂了些縫,或是椰眼的位置有些許凹陷,像被戳開了小洞。
路渺試着戳了戳,將椰子倒過來晃了晃,沒發現異常,又隨手開了兩個,也沒什麼問題,大成也一直很安靜。
她將椰子放回原處,順道檢查了車子的其他地方,確實沒什麼異常。
路渺跳下車,將車門鎖上,走到車前,擺手讓他們過去。
兩人道謝着關上車門,路渺正準備轉身,漸起的微風夾着水果的酸腐味拂面而來,隱隱帶着股異樣的酸味,很淡,很……熟悉。
凹陷的椰子眼、裹挾的濕布……
路渺倏然拽住車門:“下車!”
大成也突然暴躁地撓向車廂。
這一幕剛好落入喬澤眼中,他本是雙手環胸,以一個極放鬆的姿態往後靠坐着,盯着屏幕看,當路渺的臉色突然繃緊時,他也倏地坐直身體,左手將大衣連帽往頭頂一扣,右手利落地抽出肖湛腰間別著的槍,推門下車。
另一頭,由於路渺強行拽開了車門,駕駛室里的兩人面色俱是一變,原本木訥地坐在副駕座上的男孩冷不丁掏出了槍,槍口很快指向路渺,大成突然一躍而起,朝那人撲去。
槍聲響起,路渺本能地旋身抱住了狗,先它一步暴露在了槍口下,卻沒感覺到疼。她還沒反應過來,手臂突然被拽住,整個人被拉捲入一個硬實的胸膛,耳邊的槍聲一陣接着一陣,夾着貨車引擎的啟動聲。
路渺抬起頭,只來得及看到倉皇逃竄的藍色貨車,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拔腰間的槍。
“裏面裝的是教練彈。”
淡沉的嗓音在頭頂徐徐響起,伴着啪啪兩發子彈聲,本欲倉皇逃去的貨車後輪當下癟了,車子停在了路邊,車上兩人持槍下車,朝這邊一陣掃射。
路渺被壓着腦袋半轉了個身,什麼也看不到,只聽得到周圍的尖叫和慘叫,以及槍聲,但很快就歸於平靜。
她被放了開來。
她扭頭看喬澤,他雖戴了口罩和帽子,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此刻的喬澤和前兩天的慵懶隨性不大一樣,整個人透着股冷峻感,正繃著臉,雙眸銳利,右手穩穩地握着把槍,槍口指着不遠處倒在地上呻吟的兩人。
肖湛已帶了人過來支援,將那兩人押了起來。
“先送醫院。”肖湛吩咐,人已掏出手機,給劉副打電話,“劉副,安行邊檢發生突發情況,所有實習生需全部撤回。”
“……”路渺一下子有些蒙,“不是演習嗎?”
“不是我們安排的人。”肖湛肅着臉,掛斷了電話,沖幾個被這突髮狀況嚇到的實習生揮了揮手,“都先回去。”現場也被清了場。
喬澤看了眼停在路邊的貨車,上前幾步,拆了車門,一步躍上車廂,看着滿車的水果。
路渺也跟着上了車:“這椰子有問題。剛才我好像聞到了海洛英的酸味,大成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暴躁,它在做信號預警。”
喬澤掃了眼車廂,轉身對肖湛說:“讓人把車拖回去。”
路渺眼尖地看到他左臂上的衣物已經破損,正滲着血,聲線不由一緊:“你的胳膊……”
肖湛也下意識地往喬澤的左臂看了眼,眉心當下擰了起來:“怎麼回事?”
喬澤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但能從他的神態和嘴唇的翕動中猜出一些。
“我沒事,只是被車門剮蹭了而已。”
肖湛卻不放心,看向路渺:“你陪他去醫院看看。”
喬澤:“我真沒事。”
“有事沒事醫生說了算,你的傷才好幾個月。”肖湛肅着臉,直接對路渺下命令,“告訴他,他不去醫院,有什麼問題我找你負責。”
“……”路渺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還是將話原原本本地轉述給喬澤。
喬澤瞥了她一眼:“我沒事她也逃不了責任。”
說是這麼說,他還是轉身上了車。
一起過去的還有肖湛,剛才攜毒的那兩人已被送往醫院,他要過去了解情況。
今天原本只是緝毒演習,沒想到卻意外地逮到了兩個真正運毒的。
安城毒品猖獗,又是境外毒品流入國內的要道之一,海關管控一向嚴格,偏還有人明目張胆地把毒品運進來,這不是小事。
喬澤原是要一起過去看看的,但他聽力受損,身份上也不方便,權衡過後還是先去看傷。
他是為救路渺把她拽回來時磕到了車門,被磨損的邊角划傷。
傷口有些深,但好在沒傷到筋骨。
路渺全程陪着他,也終於確定了他的不對勁。
別人和他說話時,他會很專註地盯着別人的臉。
不盯着的時候,他對別人的話幾乎沒有任何反應,卻偏偏對她的話有反應,也問過她幾次:“他在說什麼?”
幾次下來,路渺約略明白了。
陪他拿完葯,她忍不住說出心裏的困惑:“你是不是只聽得到我說話?”
喬澤看了她一眼,沒承認也沒否認,卻將她帶上了三樓的耳鼻喉科。
他的主治醫生也在。
走到門口時,路渺被喬澤壓着肩膀推進了屋裏,看向對面鬚髮發白的老專家,喬澤道:“人我給你帶來了。”
之後路渺便感覺老專家以一種研究外星人的眼神打量着她。
“小姑娘是哪裏人啊?”老專家問。
喬澤看她:“他說什麼?”
路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老實地回他:“他問我是哪裏人。”又問他,“怎麼了?”
喬澤:“沒事。”
說話間喬澤已看向了老專家:“情況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老專家也詫異了,又以那種打量外星人的眼神打量她。
路渺約略明白了,他就是只能聽得到她的聲音。
這讓她覺得有些莫名慌張,手遲疑地舉起:“和我沒關係啊……我什麼也沒做。”
老專家卻還是一副看外星人的眼神看她。
“他的耳朵……”路渺遲疑了下,“什麼問題啊?”
“原則上沒問題,但實際上又有問題,又似乎沒有。”
繞口令似的答案,繞得路渺有些轉不過彎來。
老專家一下子也找不出癥結所在,沉吟了半晌:“這事我得回頭再查查,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被追問了好幾次“他在說什麼”的路渺很自覺地把這句話轉述給喬澤。
他點點頭,沒再追問。
出了醫院大樓,路渺攔了輛車便要送喬澤回家。
喬澤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他只是胳膊擦傷,還沒傷重到需要人送的地步。
但路渺不敢不送。
“剛才肖隊說,你要是有事,他找我問責。你沒回到家我不放心。”
“……”喬澤很克制地看了她一眼,“是我救了你。”
言下之意已經很明白,他不需要她保護。
路渺也知道,要是沒他,指不定她現在就躺在太平間裏了。可肖湛的命令在那兒放着,不看着他安全回到家,她放心不下來。
最終喬澤還是在她的軟磨硬泡下妥協了。
他住的地方離醫院不遠,二十分鐘的車程,半舊的小區,七樓的兩居室,門板也有些年代感了。
到家門口時,喬澤估計她沒看到他進屋不會放心離開,於是掏出鑰匙,扔給她:“開門。”
路渺將鑰匙插了進去,習慣性地往右擰,卻怎麼也擰不開。
喬澤就在她身側,她有些緊張,也不知道是他和自己領導不知名的關係讓她緊張,還是他讓她緊張。擰不開門的樣子讓她有些窘迫,人一窘迫就緊張,一緊張反而更擰不開。
喬澤等了半天,光看到她貓在那兒倒騰門鎖,沒見門開,不覺往鎖孔看了一眼,提醒她:“往左……”
“左”字沒說完,鎖已啪的一聲響——她不僅擰斷了鑰匙,還連鎖帶鑰匙一塊兒從門板上擰了下來,只剩下一個黑乎乎的窟窿。
喬澤:“……”
路渺也沒想到會這樣,驚悚地看着手裏多出來的那坨鐵,一下子傻在了那兒。
喬澤很克制地看了她一眼:“我沒叫你拆門。”
路渺窘得不行,她臉皮薄,一張臉從裏到外紅了個徹底:“那個……我……”她支吾了半天,終於憋出了一句話,“你家鎖有問題……”
“逆向開它能沒問題嗎?”
喬澤推開了門。
路寶已站在門口,哼哧哼哧地吐着舌頭,看到路渺時一下就躥到了路渺面前,又是舔她的手又是沖她搖頭擺尾,好不親熱。
路渺僵硬着身子站在原地,只差沒舉起雙手以示清白。
“我什麼也沒做。”她說,看向那個自從他的狗蹦向她,便以一種略古怪的眼神打量她和他的狗的男人。
喬澤的視線從他家狗身上轉到路渺的臉上:“你不會真身懷異能吧?”
他指了指她手裏握着的那坨鐵,又看了眼自家的蠢狗,最後視線重新落回了她的臉上:“我和你溝通也不存在聽力障礙。”
“……那關我什麼事啊?”路渺一副快哭了的樣子,“我是人。”
“我也沒說你是妖。”
喬澤沖路寶勾了勾手指:“路寶。”
路渺的表情頓時又變得很彆扭,偏偏路寶還不理喬澤,依然哼哧哼哧地待在她面前,沖她搖頭晃尾,異常熱情。
路渺雖然和狗打交道不少,但這種才見過兩次面就對她異常熱情的狗她還從沒見過,心裏也覺得古怪,更不敢回應它,畢竟它的主人還在虎視眈眈地盯着她。
“你主人叫你。”她對它說。
它嗷了聲。
路渺指了指喬澤,揮着手:“快過去。”
路寶又嗷了聲,卻真的乖乖過去了。
喬澤又以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她了。
“它似乎對你有種莫名的喜歡。”喬澤摸着路寶的狗腦袋,視線卻落在路渺身上,“你們見過?”
路渺茫然地搖搖頭:“沒有啊。”
喬澤盯着她多看了兩秒,她的眼睛很水潤,總帶着種沒睡醒的迷離感,不是特別大,但也不小,瞳孔很清澈,也很坦然,還帶着點小茫然,整個人看着無辜又無害,確實不像會撒謊的人。而且她是六月才進的警隊,而路寶四月就離開警隊跟着他了,也沒可能碰上面,估摸着就是劉副說的,她在馴服動物上天賦異稟,所以才見了兩次面就把他家狗的魂給勾走了。
“路寶。”他又叫了他家狗一聲。
路渺實在憋不住了:“你為什麼要給它起這麼小清新的名字啊……這和它高大威猛的形象好像不太相符。”
“它在警隊就叫這名字。”
路渺沒話說了,看了看自己手上還掂着的那坨廢鐵,回頭看了眼門裏的窟窿,人又窘迫起來:“那你家的門……”
她一臉羞憤欲死又視死如歸的樣子,臉也漲得通紅。
喬澤看着有些好笑:“怎麼拆下來的怎麼裝回去。”
“……”她鼓着嘴巴看了他一眼,悶悶地哦了聲,真的默默轉身去折騰那窟窿了。
喬澤還從沒見過這麼一根筋的丫頭,認真裝鎖的模樣活像他在欺負她。
他走了過去,把鎖從她手裏拿了過來:“門鎖本來就是壞的,別瞎折騰。”
他抬腕看了眼表:“你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路渺回到隊裏已是晚上九點多,她先去肖湛那兒彙報喬澤的傷勢情況。
肖湛還在辦公室,剛審完人回來,看到路渺便問起喬澤的傷,聽她說沒什麼問題后才放下心來,讓路渺先回去休息。
路渺轉身想走,想起下午的驚險,她遲疑了下,又忍不住回頭問肖湛,想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
肖湛沒明確回她,反倒來了興緻,將手中的鋼筆往桌上一扔,人也懶懶地靠向椅背,目光投向她。
“說說看,你為什麼會突然認為那批水果有問題?”
路渺眉心蹙了蹙,緩了會兒才徐徐道:“我就是在下風口時突然聞到了股酸味。不是橘子腐爛的酸味,像海洛英的酸味,所以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椰子眼上的疑似鑽孔。而且正常來說,椰子都應該是用塑料網袋套着的,但他們用的是普通防水布,所以當時我猜他們是不是把毒品溶解注射進椰子裏了,通過安檢后再晾乾提取出來,用防水布裹着可能就是防止椰汁流失導致毒品流失。那半車腐橘的存在也因此變得十分合理,他們可能也設想到了,經過兩天的長途顛簸,椰子裏的東西總會泄漏一些,難免會帶些味道,因此想用橘子的酸腐味掩蓋海洛英的酸味,所以當時我就想攔下來再查個清楚,沒想到他們先沉不住氣了。”
肖湛眼裏隱隱浮現出些許笑意,難得地讚許了一句:“推測得不錯。”下一秒卻凜了臉色,“不過,路渺,這次演習中你雖然立了功,成功破獲了一起攜毒案,但相應的,你的表現也極大地暴露了你工作中的不足。”
路渺心裏咯噔了下,下意識地看向肖湛。
“肖隊,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可能會被淘汰啊?”
“別想太多。”肖湛並沒有給她明確的答覆,面色卻緩和了下來,“只是和你隨便聊聊。今天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考核結果會議討論後會正式公佈。”
他其實沒有淘汰路渺的意思,小姑娘勤快認真,人也好學,從她剛才的推斷看也是個心細的人。今天的事雖然多虧了喬澤及時出手才免於一難,但畢竟是演習,又是突髮狀況,小姑娘沒有任何實戰經驗,一時間沒進入狀態,也是可以理解的。
沒想到第二天會議討論時,喬澤第一句話卻是:“路渺淘汰。”
乾脆利落,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不只肖湛愣了愣,連劉副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她立了功。”肖湛提醒他。
“如果當時沒有起風呢?”喬澤反問。
肖湛一時啞口無言。
“她所有的推斷,都是基於臨時起風帶來的微酸味建立起來的。換句話說,她這一次的誤打誤撞,是憑運氣吃飯,而非專業技能。”喬澤從筆筒里抽了支筆,站到投影儀前,筆尖指着投影儀上的影像,“正常來說,經過專業訓練的緝毒犬,應該有足夠的能力識別海洛英、可卡因等常見毒品。這隻叫大成的警犬被她訓練了四個月,卻沒辦法嗅出滴落在防水布上的毒品,這是能力問題。危機發生時,她的本能不是拔槍,而是護住了這條狗,這叫蠢。
“這輛剛被她檢查完的小轎車,是從她身側擦過去的,她是被後視鏡蹭到了才做出迴避的反應,說明她本人對危險的本能反應也慢於其他人。
“從她本能的護狗舉動來看,她在訓練中對警犬明顯是仁慈甚至予取予求的,往好的講是善良,往實際的說,這是職業化程度不夠,她根本沒意識到這份工作意味着什麼。
“對工作沒有足夠的思想認知,沒有相匹配的專業能力,沒有基本的危機應對能力,光是這三點,她就不適合這份工作。至少,並不適合一線緝毒工作。”喬澤最後還是給她留了一絲餘地。
“作為一名緝毒警,面對的是窮凶極惡的敵人,任何一個失誤,都可能萬劫不復。她拖累的不僅是她自己,甚至可能是整個隊伍。”
肖湛和劉副互看了一眼,沒說話,喬澤提出的確實是個問題。
劉副對路渺的印象還是不錯的,記憶中她就是個踏實穩重的小丫頭,人也認真,在訓練警犬上確實有天賦。
“小姑娘畢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反應不過來也能理解,而且我們這次是演習,她估計也誤以為那兩人是我們安排的人,才本能地去保護那條狗。”劉副忍不住替路渺說話,“至於訓練這件事,一條合格的緝毒犬基本得經過四個階段的訓練,第一階段只是基礎能力的培養,建立人犬之間的感情,這個過程就得……”
“劉副。”喬澤打斷了他,“這是工作犬不是待訓犬,它應該具備基本的驗毒能力了。”
他俯身在鍵盤上點了下,畫面定格在路渺抱住大成的鏡頭上,他用筆尖點着畫面上的路渺:“第一次不能成為失誤的理由。出發前你們已經反覆強調,這是一場真槍實彈的演練,哪怕配的是教練彈,但考驗的就是他們的臨場應對反應。如果她聽進去了,沒執行,這是她的能力問題;如果她沒聽進去,這是典型的工作不上心。
“但顯然,她是能力問題。她的臨場反應能力太差了,特訓時不可能沒訓練過,如果沒有提升,那可能真是天生的,她天生就吃不了這碗飯。
“所以我的建議是,直接淘汰出局。”
劉副皺了皺眉,還是有些惜才:“要不讓她再訓練一段時間,觀察看看,第二次考核通不過再決定?”
肖湛也站在了路渺這一邊:“她在馴服動物上確實有天賦,上手快,哪只犬都被她馴得服服帖帖的。實在不行,就留着她當個警犬馴導員唄。”
“一個輕易把整個警犬隊馴得服服帖帖的人,能留嗎?”喬澤重新坐回了座位,眸光往肖湛和劉副面上一掃,“最重要的是,這女孩絕對有問題。”
肖湛笑了:“你對人家小姑娘有意見。”
“一個小丫頭,我能對她有什麼意見?”喬澤淡淡地道。
他和路渺也不過是幾面之緣,算不得熟,甚至對她的長相都是模糊的。但短暫的接觸里,路渺一直給他很強烈的古怪感,這種古怪是多年經驗累積而成的直覺里所透出的危險感,他從不會無緣無故地懷疑一個人。
肖湛來了興緻:“說說看,她怎麼有問題?”
喬澤緩緩搖頭:“接觸不深,暫時說不上來。”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看人的眼光你們是知道的。”
這是事實,喬澤從沒看走眼過。
但不排除意外。
“如果這次真是你看走眼了呢?”肖湛問,還是傾向於保路渺。
“如果確實證實沒問題……”喬澤略略一頓,眼眸落向劉副,托着下巴的手動了動,壓在耳朵上的拇指一下一下地輕輕敲了敲耳朵。
劉副眉梢略略一挑,視線與肖湛相撞,眼神中俱是瞭然。
喬澤與他們面對面溝通沒有太大障礙,他懂唇語。
但這種“沒問題”僅限於面對面溝通,他身上肩負的任務,讓他不可能時刻有機會與人“面對面”。
而且他的身份……
“就這麼決定吧,路渺淘汰。”劉副很快下了決定。
公示結果當天下午便公佈了出來,路渺成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被淘汰出局的實習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