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江邊明月為君留(1)
第221章江邊明月為君留(1)
一
帝京康寧殿內,尚睿讀着齊安傳回來的消息,信寫得極簡單,平鋪直敘,不帶任何感情。齊安的一手蠅頭小楷,在倉促奔波的情境下也寫得十分漂亮,信中有一行字——徐敬業自縊於風回鎮,屍身已送還徐家軍。
尚睿盯着那句話看了許久,心中竟然十分平靜,無喜無樂,不悲不哀。他終究還是親手將徐敬業送上了這條路。
然後,他去了太后的承褔宮。
太后並未歇下,年紀大了晚上睡得早,又總是睡到半夜就醒了,現在實在睡不着,便起身去佛龕前念經。
從上次爭執后,她一直對尚睿拒而不見。
如今得知尚睿突然子夜前來,已在殿外等候,她心中已經有了些預感,草草換了衣服便叫他進來。
尚睿進門剛剛坐定,便將徐敬業的死訊告訴了她。他覺得從他自己嘴裏說出來,總比太后聽着別人帶來的消息好。
太后呆愣着,靜坐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皇帝切莫忘了你對哀家的承諾。”說完這句,拿帕子擦了擦濕潤的眼眶。
尚睿點點頭。
太后無聲地哭了半晌,待眼淚擦乾后,頓了頓,清了一下嗓子:“這春日裏天氣好,哀家想去舜州的行宮住一住。”
“如今南邊未定,怕是路上遇見刁民衝撞了母后,不如再緩緩。”
“哀家一個老太婆,有什麼可怕的,過去這京里的魑魅魍魎都奈何不了哀家,何況區區刁民。”
尚睿淡淡道:“兒子不孝。”
太后冷笑一聲:“你留着哀家一條命已經是孝順至極了。”
尚睿知道太后性格執拗,越勸越討不着好,便不再說。
他一停下來,氣氛更加不好。
太后又說:“哀家走後,你也別太慣着皇后。王家人該管就管,你別寵出第二個徐家來。”
“兒子謹記母后教誨。”
他在夜色中出了承褔宮,繞過了流波湖,漫無目的地走着。後面跟着的內侍和宮女都不知道他要去哪裏,只好遠遠跟着。明連走上前替他掌燈,也被他拒絕了。
天空烏黑無光,一顆星星也沒有。
夜已深,各處都熄了燈,只能遠遠看到角樓上還亮着光。
此刻不知為何,他彷彿有種這漆黑的宮牆內只有他一個人的錯覺。
夏月跟着李季學醫學了好些天了。她剛開始還有些消沉,後來一心撲在替子瑾治病這件事情上。
暗處的姚創看在眼中,也放下心來。
他沒想到尚睿上次的方法十分見效。一軟一硬的兩句話,恰到好處地拿捏着夏月的軟肋。
李季本來就是個一板一眼的人,教起人來也是不含糊。夏月將子瑾的癥狀詳細地寫了下來,他粗略地瞥了一眼,什麼也沒說,只是從最入門的開始教。
他講的那些十二正經、奇經八脈、十五別絡、十二別經……夏月之前就略通,所以學起來沒有費多大的功夫。
再來,他一邊教各條經脈的規律,一邊教她用針。
李季說:“古法多以純金、純銀製作針。金針一般八分金兩分銅。柔軟易彎,若非修行內勁,一般人無以得用,但是對急症重症,好於銀針。”說著,他將幾種針展開給夏月看,“而銀針施針的時候,可以凹面彎曲推進而不折斷,可用於較深的穴位。”
“我還見過鐵針。”夏月想起以前穆遠之的針。
“對的,用的是馬嚼子上的那塊純鐵,叫馬銜鐵。”
“其他鐵不行嗎?”夏月問。
李季搖頭:“鐵中金有傷人的銳氣,《本草》裏有記載,以馬屬午火,火克金,所以金氣已除,才可用在人身上。”
兩個人在書房裏,一問一答,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李季見夏月還想繼續,便說:“閔姑娘,學醫切忌急功近利,還是慢慢來得好。”
夏月被人看透心思,不禁有些羞愧,只得拿着李季給的醫書告退。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先生那日為何突然應允我,願意教我醫術?”
李季不太會和人打馬虎眼,便直說:“我也是受人所託,並非一時大發善心。”
夏月從李季那裏回來,卻見荷香坐在屋裏,神色不定。
“怎麼了?上街前都好好的。”夏月問。如今她是被軟禁起來了,出不了李季府,好在荷香還可以隨意進出。
荷香眼中蓄着淚,抬頭說:“小姐還記得以前在翠微樓唱曲的余家姐妹嗎?”
“餘音兒和余畫兒?”夏月自然記得。
“今天我上街遇見餘音兒在街上喊冤,攔了一位大人的轎子,說要為她姐姐伸冤。”
夏月預感不妙,忙問:“她姐姐怎麼了?”
“我遠遠聽着她說她姐姐被王淦強搶回府,然後又被他活活打死了,她告狀無門,這才上街攔轎申冤。”
夏月聽見王淦那個名字,心中像被針蟄了一般,嘴唇抖了起來:“王淦也在帝京?”
荷香沒有注意夏月的臉色,擦了一下眼淚又說:“應該是吧,聽餘音兒說就是這兩天的事情。”
“餘音兒攔的是誰的轎子?”
“我倒不知道,只是那個大人也不是個好官,他先還說要給餘音兒做主,後來聽說對方是王奎之子便慫了,還責罵餘音兒,說她被人買通了專門挑這個時候來污衊王家,污衊皇后。”
夏月聽着,拳頭握緊,久久不言。
荷香又問:“王淦真的是皇后的親戚?”
夏月冷笑一聲:“那自然是錯不了。”
荷香怕她餓了,拿出剛才從街上買回來的點心,又斟了一杯熱茶。
夏月擦了手:“後來呢?”
“後來那大人的侍從將餘音兒掀到一邊就走了。倒是旁邊有好心人,湊了一些銀子給她。我不敢上去怕給小姐惹事,就將小姐給我買東西的碎銀全部托旁人偷偷塞給她。結果,她都沒要,她說她不稀罕銀子,她只希望這青天白日下還能有個公道。”
荷香說完又哭了。
第二天,尉尚睿在乾泰殿將彈劾王奎的摺子一把摔在他的跟前:“你自己看看。”
王奎哆嗦着拾起一本讀了一遍,辯解道:“微臣的孽子雖然年少無知,但是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微臣冤枉。”他剛調回帝京不過幾日,便認定這些肯定是政敵的下作手段而已。
“你還狡辯,”尚睿眯起眼睛,“你兒子的所作所為朕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難不成朕也冤枉你?”
“微臣……微臣……”王奎完全不知道尚睿說的親眼所見是什麼緣由,擦着汗不敢接話。
“他當著朕的面說的那些話,估計你都沒膽子聽。”說到這裏,尚睿倒是不怒了,冷冷地看着跟前的王奎。
王奎跪在地上,全身都癱軟了。
這時殿外來稟,說皇後來了。
尚睿譏諷道:“她倒是來得快。”
王奎一聽,就跟見着救星似的,頓時人又來了精神。其實王奎來之前就知道不妙,便派人去妗德宮求援。
王瀟湘走到殿內,先給皇帝行了禮,又一一拾起地上那四五份摺子,將它們規整好放回御案上。
“皇後來得正好,”尚睿說,“這就是皇後跟朕所說的王奎教子有方?如今徐家大權更替,唯恐朝廷不穩,你們一個個不但不謹慎,還做這種欺男霸女的事情……真是混賬。”
他本來是罵王淦,說到“欺男霸女”這四個字的時候,自己臉上的神色滯了滯,突然不自在起來,於是頓了一下,胡亂加了句“真是混賬”草草了事。
旁邊的明連知道其中緣由,垂着頭,不敢有一點異動。
王瀟湘一臉窘迫:“臣妾偏聽誤信,還請皇上降罪。”
“你確實應該好好醒醒,那孽畜拿着你的名號到處為非作歹,竟然還有人跟朕說他品行端正,”尚睿冷笑,“朕真後悔當日在酒樓里沒一刀剁了他。”
王瀟湘對王奎道;“王大人回去叫王淦到廷尉府自首吧。”
王奎又擦了擦汗:“回稟娘娘,這孽子他……已經兩日未歸了。”
“去哪兒了?”王瀟湘問。
“微臣真的不知啊。”王奎急忙伏地叩首,對尚睿辯白道,“微臣絲毫不敢欺瞞陛下和娘娘。”
尚睿斜睨着王奎,沒工夫揣摩他話中真假,直接說道:“朕給你三日,你若是三日內交不出人來……”
王奎不待尚睿發話,便急急說:“臣便自己去廷尉府請罪。”
“朕倒不是那樣的昏君。王淦雖是你的養子,但他所犯的人命,卻不是經你之手,殺人姦淫之罪並不株連。只是你教子無方,倒是早該罰一罰。”
王奎大氣不敢出,只敢連聲稱是。
尚睿又說:“這事先交廷尉查實,若是罪證確鑿,朕定不饒他。”
王奎和王瀟湘剛走,賀蘭巡就來了。
“皇上。”賀蘭巡匆匆前來,“這是剛收到的密函。”
尚睿接過信匆匆一覽,然後對賀蘭巡說道:“尉冉郁要約朕密談。”
賀蘭巡忙問:“在何處?”
“他要來帝京。”尚睿答。
賀蘭巡喜出望外:“恭喜皇上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遠邇來服?”尚睿看着桌上的茶盞,抬手在茶里蘸濕了食指,然後用指尖在盞口描着圓圈。
雲中失而復得。
這是他走得最險的一步棋了,如今勝果唾手可得的時候,他卻沒有預想中那樣歡喜。
徐敬業已除,太后搬進離宮再不理國事,淮王氣數已盡朝不保夕,連尉冉郁也甘願助他,看起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他求而不得的,可是……
他想起搖擺顛簸的車廂里,那雙替他揉搓十指的手,又想起那一夜他怒火攻心后的失控。
此刻,一顆心陡然像是被什麼人拿捏在了掌中,跳動都不由他自己。成年後他連臉上的喜怒憂思都要控制分寸,何曾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那根仍然在盞口畫圈的手指猝然用力,茶盞應聲翻倒,水灑了一桌。
明連急忙用自己的袖子阻斷了快要滴到尚睿身上的茶水,又輕聲喚人進來收拾。
尚睿從椅子上站起來,靜靜地看着宮女和內侍將桌子擦乾,又將浸水的摺子一一平鋪開。
賀蘭巡見他臉色不太好,拱手叫了一聲“皇上”。
尚睿斂神,轉身問道:“朕要你去辦追封先儲帝位,將他們夫婦遷至古舜皇陵的事情怎麼樣了?”
“臣和太常寺擬了幾個待選的廟號,正要請皇上定奪。”說著他將預備好的摺子遞了過去。
尚睿瞄了一眼,又合上:“到時候讓冉郁自己拿主意吧。”
賀蘭巡又說:“此事朝中還是有人頗有微詞,先儲若是追了位,那皇上君臨海內這十載,又以何而正?”
尚睿挑眉:“眾口悠悠,若朕要管,也只管得了一時,管不了後世之事,何苦自尋煩惱。隨他們去吧。”
賀蘭巡將那摺子接了回去,放在袖中。
“另外,”尚睿說,“還有一事,當年先皇喜愛冉郁,封了他一個燕平王,卻是虛銜,並無封地,你們看看,指哪一處給他比較好?”
賀蘭巡思忖了一下,當即就說:“皇上是要將他留在身邊,還是遠放?”
尚睿懂他的顧慮,說道:“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心思太喜歡拐彎。”
賀蘭巡也不反駁:“臣……”
“我看雲中就很好,富足又自在。”
“雲中?那是皇上龍潛之時,先帝御賜給皇上的封地。”
“朕欠他的,一併還他吧。”尚睿淡淡道。
“臣卻認為不妥。梁州、吳州與雲中都相距不遠,如果其中一人再起異心,相互連成一氣,恐怕又是一場淮王之亂。”
尚睿負手踱了兩步:“朕多日來也在想這事,所以朕有個想法,雖並不急於這一時,但是現在還是可以私下和你說說。”
賀蘭巡洗耳恭聽:“微臣願為皇上分憂。”
尚睿蹙眉:“淮王這事是前車之鑒,更讓朕想廢了這藩國制。”
賀蘭巡心中一駭,愣在原地,因為太過驚訝,半晌才出聲問道:“皇上真的要廢藩?”
尚睿一笑:“本來不敢想,但是這些藩王中以淮王風頭正勁,現今已拿他開了刀,看來最先啃下這塊硬骨頭,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淮王尚且如此下場,其他人更加不敢妄動。
賀蘭巡心中頓時明了,當初尚睿為何說出“就怕淮王不反”這樣的話來,原來在徐敬業和淮王之後,尚睿早已經預想到了這一步。他自己是兩朝之臣,當年年輕氣盛之時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無人敢提,廢藩之事稍不注意便會釀成千古大罪,所以大家都得過且過地迴避着。藩王之禍由來已久,卻不想尚睿有這樣的氣魄。
想到這裏,賀蘭巡覺得胸中有東西激蕩開來。
“朕的祖父太宗皇帝曾經推崇‘眾建諸侯而少其力’這句話,便叮囑先帝多封藩,這樣讓他們互相削弱,國小而不生邪念。朕不敢說太宗皇帝有錯,只是朕臨御之內不想繼續這般聽之任之。藩國割據四方,皇命阻絕,西域外邦對我朝虎視眈眈,日夜枕戈待旦。若是想絕後世之患以四海承平、八方寧靖,唯有削藩。”說到這裏,尚睿的話語微微一頓,問道,“伯鸞,你可願助我?”伯鸞是賀蘭巡的字。
他問完話,等了等,卻未聞賀蘭巡開口,但見對方撩起袍子跪在地上,沉沉地叩首。
賀蘭巡平時是個巧言善辯之人,時刻卻居然悶着聲,許久才重重地應了一句:“皇上所願,臣誓死追隨。”眼中竟然隱隱噙淚。
尚睿揮揮手讓明連扶他起來,淺淺笑道:“當然,朕不是傻子,如今時機未到,提這個還早,只是朕有這個想法,先跟你通個氣。這事僅有你知我知,先擱在心底,切忌操之過急。”
“臣明白。”
須臾,賀蘭巡不解道:“既然皇上決心削藩,為何又要加封燕平王?”
“本來就有十餘個,也不多他一人。別人有的,朕自然要給他。”
不覺已到了午膳時間,尚睿順便留了賀蘭巡一同用了膳。膳后,尚睿說:“別慌着出宮,朕換身衣服,和你一起走。”
“皇上這是?”
“去李季府。”
賀蘭巡猶豫着說:“皇上……臣有一句話,還望皇上不要怪罪。”
尚睿猜到他要說什麼,斜睨着他:“既知出口有罪,那就不要說了。”
賀蘭巡嘆着氣,他怕尚睿這般聰明天縱,卻損在一個“情”字上面。
二
李季繼續在書房裏教夏月用針的方法。屋子中央放着一鼎香爐,幾縷淡煙從爐子裏裊裊升起。
“這蟾蜍需要夏秋二季捕獲,洗乾淨以後,把它耳後和皮膚上的漿汁擠出來晒乾製成蟾酥。要用時將蟾酥融在酒里,再淬在針尖上。”
“蟾酥莫非和麻沸散一個功效?”這是夏月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