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拓關城(1)
第68章拓關城(1)
1
成衛帶着我沖回小鎮之中，這平靜的小鎮早已成了一片火場，街上到處是屍體，遠處傳來震耳的吼叫與金鐵相交的聲音，應該是鎮上有一些人在厄運來臨時奮起反抗，但螳臂安能當車？軍隊在火箭攻勢之後以橫掃一切的架勢從北邊沖入小鎮，一時間殺聲四起，成衛與我看到幾個鎮上的人互相扶持着從那一頭逃過來，正要上前說話，他們已經跑向了另一個方向。
等我們跟着再走了幾步，就發現原來活下來的人大部分都已經逃進了我們原先所住的客棧之中，那些人見我們跟着他們，以為我們也是要逃難的，不待我們開口便一把將我們拖了進去，推上大門時還道，“快進來躲起來，他們人多，見人就殺，再不躲就死定了。”
這客棧是鎮上唯一用石頭壘砌的房子，又在鎮子向南的這一頭，墨國軍隊應該是漏夜疾行由北面翻山而來，到達之後沒有留給兵士一絲喘息與休整的時間便即刻進攻。進攻時用的是他們擅長的方法，先由弓箭手放火箭遠距離攻擊，接着便是步兵們直衝而入，幸好山路艱險，他們並未帶着騎兵，否則以我見識過的墨國騎兵的厲害，金水鎮早已被夷為平地了，哪裏還會留給這些人奔逃躲藏的時間。
客棧的院子裏擠滿了人，老闆也在，正與幾個男人合力翻起後院地窖的蓋子，看到我們兩個倒是一愣。
“姑娘怎麼回來了？”說著又往我身後看了一眼，“莫先生呢？”
我不答他，只低頭看了一眼地窖入口，厚重的石板已經被打開，那下面黑漆漆的，冒出一股子酒氣來，應該是老闆平日裏用作儲藏只用的地方，倒是隱蔽，我在這裏待了這麼久都沒發現地下還有這麼大一個藏身之所。
“這裏又能躲得下多少人？”
“能躲多少是多少了，都是鄉里鄉親的，難道還看着他們被殺了？”老闆抹一把臉上的汗水，已經有人扶着傷者進入地窖，我與成衛對視了一眼，外頭殺聲漸近，他皺眉道，“現在也只有這樣了，我們也不知道墨國來了多少軍隊，貿然上去硬碰硬斷無生理，帶着這麼多傷者也不可能離開，還是躲在這裏，只要能夠撐到拓關城的增援趕到此地就好了，我相信盟主不會讓我們等太久的。”
“拓關城的增援？”有個斷了腿的在旁邊慘叫，“不會了，誰也不會來救我們的，上山點烽火的里長都已經被射死了，消息傳不出去，還有誰回來救我們！”
“烽火？”我順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金水鎮在群山包圍之中，夜裏雖然天幕漆黑，但是就着鎮上的火光，還是可以隱約看見北面山峰上有一個簡單的石台。
“是，那是我們這兒的烽火台，緊急的時候用來傳訊，可現在那地方全都是殺進來的墨國人，我們這兒的里長為了點火已經被射死了，還有誰敢過去？”老闆邊說邊搖頭，原本聚集在院子裏的人大多都已經下了地窖，成衛剛剛為一個重傷者做了緊急處理，這時正指揮其他人將他抬下地窖。外頭可怕的呼喝聲越來越近，我甚至能夠聽到有人用墨國話在吼叫的聲音。
那老闆久不見莫離他們的身影，忽然對我露出憐憫之色，“原來只有你們兩個回來了，難不成莫先生他們都已經被墨國人……”他說到這裏，只嘆了口氣，只道，“姑娘，你還是一起進來躲躲吧。”
我聽他提起莫離，心裏就是一痛。以莫離的武功，我倒不是怕他會有危險，只是他現在一定對我失望透頂，說不定已經帶着所有人踏上了返回聖火教總壇的路程。
他說過，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我答應了他，可是我又反悔了，這一次是我丟下他，回到了這裏，回來與這些人在一起——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回來能夠做些什麼的時候。
“姑娘？”
“平安？”
老闆與成衛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都在催促我快些進入地窖，客棧大門被打破的聲音從前頭傳來，院子裏的地面上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成衛托着沉重的石板看着我，一臉焦急，像是下一刻就會跳出來將我拽進去。
地窖里隱約傳來那些傷者的呻吟聲，這客棧遠不如非離庄那樣格局幻妙，能攻能守，也沒有長老們的藍家莊那樣深藏地底的隱秘之處，簡簡單單的地方，數進堂屋，出了大門便是街道，唯一能夠躲藏的地方便是這個地窖，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現在承載着這鎮上僅存的數十條生命。
全副武裝的軍隊的沉重的腳步聲在我腦後由遠及近，我立在原地，耳邊卻只有清凌凌的晨風裏，那個嘶啞卻微笑着的聲音。
“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被揪住心的感覺讓我呼吸困難，我還有什麼需要躲藏的呢？我已經被自己唯一的親人出賣了兩次，而我也已經拋棄了這世上我唯一想要的人。
我又回頭，遙遙地望了一眼那個在黑暗中無聲無息的烽火台，然後一咬牙撲上前去，對石板下的成衛與老闆說了聲，“你們等在這裏，我去點烽火。”說完也不等他們回應，用力將那塊石板推到原來的位置，又拖過一邊的石台將它壓住。
我在那些沉重腳步聲接近這院落的最後一刻，飛身躍上了圍牆，呼叫聲與武器破空的聲音幾乎與我的動作同時響起，我看了圍牆下那些黑壓壓的士兵們一眼，揮手擊出數塊瓦片，然後在慘叫聲中提氣躍出了客棧，他們吼叫着追了過來，但又怎麼可能追上我的速度，我發力狂奔，幾下起落之後，便將他們遠遠地拋在身後。
2
鎮上火光衝天，全副武裝的軍隊在鎮上四處搜索，不放過任何一個活着的村民。
此地的人們過慣了閉塞平靜的日子，雖說外面的世界早已經戰火四起，但當真正的魔鬼來到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還是沒有一點心理準備，許多人就在睡夢中被燒死在家中，逃出來的也多半死在隨後而來的軍隊手中。
我甩開那些追擊我的士兵之後，仍需要小心翼翼地躲開遍佈鎮上的巡邏士兵以及因燃燒而傾頹的房屋，一路上到處都是燒焦的屍體，我強迫自己不要去看那些凄慘可怕的畫面，怕自己一口氣泄了，就再也不能繼續往前奔跑。
我重傷初愈，就在今日早晨還差點連牆都翻不過去，此時能夠撐下來憑藉的全是一股念力，但是身體確實不夠合作，跑不多遠便開始罷工，有兩次差點連提氣躍起都做不到，幾乎要撞上那些正在四處搜索的墨國士兵。
烽火台所在的那座山看似不遠，但仍需穿越整個小鎮，小鎮雖然不太大，但我既要躲避燃燒的火焰又要隨時提防士兵，好不容易奔到了靠近山邊的地方，卻發現那裏已被軍隊團團圍住，別說上山，接近都不能。
那頭四處都是人，進入小鎮的只是一個小隊，真正的軍隊全都駐紮在這山腳下，前排大多是弓箭手，後面還跟着排列整齊的步兵隊，黑壓壓地持續增加着，火光之外，凝重夜色之下，也不知究竟來了多少人。
我在黑暗的角落中驚恐地看着這一切，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完了，如此數量的大軍翻山越嶺深入腹地，若是真讓他們佔據此地，前後夾擊拓關城，就算那拓關城是銅牆鐵壁一樣的地方，都會轉眼灰飛煙滅。
我回頭再看了一眼猙獰火光中的小鎮，就在今日清晨，這個地方還仍是安靜美好的，我甚至覺得，這就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地方。但是現在，一切都沒有了，所有的一切，都在這火光中消失了。
我咬緊牙，再看一眼那座無聲無息的烽火台，不！我不能將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師父身上，我一定要將這訊息傳出去，就算沒有人來救我們，至少讓拓關城裏的人知道，他們必須得做出準備了。
沉默的黑色軍隊在燃燒的小鎮前集結，而他們的背後便是巍峨群山，我在火與廢墟的陰影中計算着自己躍過他們的視線死角的可能性，雖然火光亮如白晝，但強光讓陰影更加深重，再加上如此混亂的時刻，四下噪聲如雷，如果我藉著樹木的遮掩翻上山去，說不定能夠幸運地不被任何人發現。
我打定主意之後立刻行動，積聚體內所剩下的所有力量，提氣翻上了樹梢，藉著濃重的夜色與樹與樹之間互相投下的暗色隱藏自己的行蹤，夜裏起了風，陣陣山風吹動枝葉，巨大的聲音與所有的嘈雜混合在一起，更是不會有人注意到在樹梢間穿行的我。
我連續躍過幾株大樹，眼看着還差最後幾步便能到達山腳，正自慶幸間，突然一陣狂風刮來，樹海被吹得如同掀起巨浪，我閃避不及，被一根突兀伸展的樹枝猛掃而過肩膀，因為過度用力一直在隱隱作痛的傷口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撞擊，撕裂的感覺幾乎讓我在半空中慘叫出來。
有叫聲，是我聽不懂的語言，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發現了，但是身體已經開始墜落，我在這一瞬間只能夠錯亂地揮舞手臂，想要抓住任何一樣東西阻止自己的急速下墜，樹枝被折斷的聲音在我耳邊噼啪作響，熟悉的死亡的感覺再次襲來，當一切努力都變得徒勞的時候，我卻在半空中突然笑了。
來吧，這所有的一切！我不怕。
我已經失去了所有，還有什麼是值得害怕的？
腰間突然被一股力量纏住，阻擋我墜落的勢頭，並且將我重新拉回了高處，已經傳來巨大而且可怕的叫喊以及攻擊的聲音，身體熟悉來到我身邊的這個人，失而復得的感覺讓我幾乎是即刻做出了最本能與原始的反應。
我忘記自己還身在戰場之上，不，我忘記了一切，只知道伸出手，在他長鞭收起的一瞬間，在我能夠碰到他的一瞬間，半空中伸手，撲到他身上，緊緊地抱住了他。
莫離立在高處的搖曳樹影之間，接住我的時候仍舊扳着臉，臉色非常之不好看，話也不說，先幾個起躍，向烽火台所在的那座山奔去，山上也有些墨國士兵，雖然他動作敏捷，但仍被少數的幾個人發現，但他下手狠辣，往往在他們叫聲還未出口時便處理得乾乾淨淨，有一個甚至向我們奔過來並且舉起了長刀，但被他長鞭一絞，我只聽到一聲清脆的骨骼碎裂的聲音，再回首那人已被勒殺在一瞬之間。
我見他目標明確，不禁驚訝，來不及兒女情長，開口第一句話便問，“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那裏？”
他抿着嘴，微微下拗的嘴角，是我熟悉的，我家莫離大人心情惡劣的表示，我心裏嘆口氣，雖然知道一張嘴就是滿嘴大風，還很有可能吃到莫名其妙的小蟲，但還是轉過頭去對他說。
“對不起。”
他“哼”了一聲。
天吶！要不是情況如此緊急，我真想找個角落去蹲下抱一抱頭。
“為什麼不躲進地窖去？”他突然開口。
我震驚，“你看到了？”難道他一直都在我的身後？
“青衣紅衣他們呢？也看到了？”
“他們在引開那些士兵，你以為靠你一個就能引開所有人？”
我在心裏呻吟了一聲，他果然什麼都看到了。想到自己剛才還抱着必死的決心一路狂奔，我就恨不能拿頭去撞樹。
“也只有成家那個白痴會跟你一起發瘋。”他一直都沒有看我，說話間卻已經帶着我奔上山峰，越接近烽火台就有越多的墨國士兵，他突然提氣，躍上一株極高的大樹，將我丟下，“等在這裏。”
“我也去。”我知道他要做什麼，立刻驚急，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讓他一個人走。
“待着。”他冷聲。
我與他對視一眼，突然就悟了，然後一個扭身，用上了縱雲，眨眼撲出去老遠，就在他的瞪視中一個人往烽火台奔了過去。
我在這些年與絕世高手們的鬥智斗勇，壓迫與反抗，剝奪人權與反剝奪的過程中，終於領悟到，跟這些只知道強權的人是沒什麼道理可說的，想他們能跟你將心比心，那完全是明月照溝渠。
3
烽火台邊雖然有守軍，但我速度驚人，他們連看都沒有看清掠過去的是什麼，又怎麼可能追上我，我就這樣飛上山頂，還順手搶過一個火把。
吼聲在我四周此起彼伏，有人拔刀撲上來，我情急之下半途出手，瞄準那黑洞洞的烽火台，用力將火把投擲了過去，然後兩眼盯着那道火光，只祈禱自己在這種時候不要準頭大失，錯失這大好的機會。
但是天不從人願，我眼睜睜地看着那道火光在黑暗中成一條弧線飛向烽火台，看着它升高，降落，接近，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然後……看着它偏離了我想要它飛去的方向。
我在這一瞬幾乎慘叫出來，然後火光之上有一線暗影飄過，我又眼睜睜地看着它在半空中被糾正了方向，筆直落進了那個黑乎乎的高台之上。
炫目的火焰幾乎是轉眼便升騰而起，我歡呼了一聲，開始飄身躲過那幾個衝到我面前的士兵，然後發現與前赴後繼向我奔來的潮水一般的軍隊相比，這根本就是個無謂的動作。
烽火在我身後熊熊燃起，火光點燃了頭頂的一整片天空，我看着從山下奔來的黑壓壓的一片鐵甲，心裏竟然不覺恐懼，只是轉回頭去尋找他的身影。
莫離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在我飛向他的時候伸手握住了我。我們一同立在黑暗之後火焰之前，我在錯亂的光線中看不清他的眼神與表情，但是太好了，他一直都在。
烽火被點燃之後，我們兩個當然地成了活靶子，墨國軍隊源源不斷地從山下奔上來，箭矢破空之聲不絕於耳，莫離武功再如何高強，要抵擋四面八方蝗蟲一般襲來的利箭都有些力不從心，更何況還要顧上我。
我想尋找能夠讓我們脫身的辦法，但是立在這孤清清的山頂，四面都有從山下奔來的士兵，烽火的光芒又讓我們無所遁形，這樣的絕境，除非他突然生出翅膀來飛入天空，否則要帶着我逃走還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我抓起地上已死的墨國士兵的彎刀作為武器擊飛了幾支利箭，轉頭再一次對他開口。
“莫離，我不想你跟我一起死在這裏……”
他目色一沉，“閉嘴。”
我嘆口氣，無限懷念他偶爾露出的溫柔表情。
“人總有一死……”
“閉嘴。”
“我已經很開心了……”
他不再回答，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其眼神之可怕，就算我就立在火焰邊上都哆嗦了一下，手一抖，差點被一支飛來的利箭穿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