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非離庄(1)

第21章 非離庄(1)

第21章非離庄(1)

1

車身猛地前沖,然後停下,有人說話,聲音穿過噼啪作響的雨聲筆直透入車廂里,好似就在耳邊。

“右使大人,常先冒昧求見。”

山谷里一路奔馳,這樣突如其來的停滯與聲音都讓人驚動,我猛地抬起頭來,卻被莫離一手按住,而後他向前傾身,一手掀開帘子,另一手卻落在身後——握在我的腕子上。

車外雨勢如虹,眼前一片黑暗,並沒有人,原本該在車轅上的小個子青風已經不見了。

我轉頭,終於看到他,穿着件雨衣立在車邊,見我們下車上前一步,將低低的帽檐翻到後面去,露出慘白的一張臉,我沒有心理準備,立時被嚇了一跳,原來不是青風,不知何時換了掌車人。

莫離開口,“何事,說。”

黑暗中突然有水花濺落的聲音,一團黑影就落在我們車前,是個身形瘦削的青年男人,雙目炯然有神,這樣的雨夜都有寒光四射。

“煩請右使大人先往通水鎮藍莊主處,教中幾位長老在那裏等着見您,有要事相商。”

莫離不語,手搭在我的腕子上,雨水中打開的車簾外拍進來,我雖然藏在他的身後,但也轉眼濕透,處處冷得徹骨。

那人見他沒有反應,又向前一步,“右使大人。”

莫離在我腕子上的手指一動,我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上,他卻十指收攏,離開我的皮膚,開口說話。

“我有要事要回教面見教主,只好請長老們擔待了。”

常先抬起眼來直視我們,嘴角平直,微微下拗,露出一個肅殺的神色來,那小個子掌車人再次上前一步,原本凝滯的氣氛隨着他的這個動作炸開來,雨水飛濺,轉瞬那兩人已在車前交手數招,各退半步。

常先身後又有人出現,是另一個黑衣人,與他同樣裝扮,默默站到他身後,並不言語,風雨交加,山林中漆黑一片,不知還隱藏着多少人。

我緊張得呼吸困難,莫離卻只是不動,稍歇之後忽然一笑。

“就憑你們?”

“長老有令,屬下們只好多有得罪了。”常先率先有了動作,轉瞬一劍在手,他身後那人一同動了,我緊張得幾乎要跳起來,但電光石火之間,卻聽一聲悶哼從常先的嘴裏發出來,原本要縱身而起的他不能置信地轉頭,緩慢地轉回背後,聲音嘶啞,“你竟然……”

雨勢磅礴,我只能看到他們模糊的剪影,常先背後已有一柄劍沒入,他用手去格,他身後的同伴卻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手用力,那劍幾乎沒柄,他肩膀被制,或許還有穴道,居然就這樣立着,目齜欲裂,身體卻漸漸垂下來,就這樣去了。

這一切就發生在我們面前,莫離巋然不動,那掌車的小個子也沒有吭聲,只有我,看得呼吸困難,指尖冰冷,寒得發抖,情不自禁地收攏起來,掌心握緊才發現自己抓的是莫離的衣袖,他在我身前,雨水瓢潑隨風而入,盡數拍在他身上,那衣袖幾乎擰得出水來。

那人將常先的屍體放下,也不抽回劍,竟就在泥濘地上伏地跪了。

“屬下常保,見過右使大人,常先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竟耽擱右使行程,屬下已將他就地正法。”

莫離只答了一個字,“好。”

那人仍舊伏地,“屬下有要事稟報大人。”

“你說。”

那人略抬起頭來,卻不言語,顯見不欲自己所說的話落入其他人耳中。

我掌心一空,莫離已經飄身而出,落在那人面前,微微彎下腰去,留我一人坐在車裏,我眼皮驚跳,只覺得不安,正想下車跟在他身邊,卻聽一聲蛇吐氣般的嘶叫,那人抬頭一瞬間已被莫離兩指插入喉管,雙目圓睜,無法置信地看着他,與之前那常先死時一樣的表情。

常保嘴唇蠕動,彷彿想說話,但氣息一滅,全身力道都散了,原本握緊的手垂下,手指撒開,地上滾落銀光,泥濘中更是刺目。

莫離低頭看了一眼,冷笑,“暴雨梨花,好東西啊,可惜這樣邀功,你還欠着點火候。”說完兩指一抽,那人的身體立時倒下,一聲悶響。

只是一轉眼,地上已經多了兩個死人,人血混着雨水在泥濘中橫流,莫離立在他們之前,緩緩回過頭看我,那場景如同修羅地獄。

“大人。”小個子掌車人叫了一聲,“可要上車繼續趕路?”

莫離點頭,用布擦拭手指,那上面還有半截血色,擦完后丟棄布片,緩步走了回來,上車落簾。

車身一動,繼續向前,他看我一眼,突然伸出手來。

我彷彿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但卻並不害怕,伸手去握他的,但他的手已經落在我的肩上,慢慢問了一句,“怕了?”那雙眼在殺過人之後顏色變深,漆黑如墨,說話時居然帶點笑意,刀鋒一樣冷。

我搖頭,只是反問他,“你還好嗎?”那種轉眼就能殺死同伴的人,我倒並不覺得同情,我只是擔心他而已。

他目光一動,那點冰冷笑意突然沒了,而後皺了眉頭,表情古怪。

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但他十指收攏,將我提了起來,我身子一輕,再看自己所坐的地方突然洞開,而他抓着我,飄身而下,等我再睜眼已是車外,馬車急速前行,根本沒有停頓,轉眼再不得見。

雨水打得我睜不開眼,我的肩膀還在他掌下,雙手卻已經將他的衣袖抓住,一陣冷風,哆嗦着問。

“我們,我們去哪裏?”

他臉上古怪的表情更甚,也不回答,慢慢講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你倒是不怕我將你帶出來殺了。”

這句話……我聽他說過。

前塵往事轟然回返,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寂寞寢宮,微風拂動的御花園,還有悶熱夏夜中季風從窗外一閃而入的身影。

回憶讓我忘記現在的一切,我在大雨中微笑,忘了回答,就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美的甜言蜜語。

2

我與莫離一同趕路。

我不知他要去的是哪裏,他也不說,山中大雨,他帶着我棄車徒步,黑夜裏竟用了輕功,兩人從山上一蹴而下,他一路面色沉鬱,我也不敢多問,使全力跟上,唯恐拖累了他。

幸好我別的不算擅長,從山上下來的本事倒是強項。

下得山來就有一戶農家,只有一對老夫妻,這樣的雨夜當然是早早睡了,他帶我敲門而入,只說兩人連夜趕路,半途暴雨,想借宿一宿,老夫妻匆忙披衣來開門時對我們的一身狼狽驚訝萬分,但仍是厚道地請我們入內,還騰了一間屋出來。

農舍簡陋,屋子也只有兩間,我渾身濕透,進屋時打了個極大的噴嚏,農家院裏有水井,我們正走到井邊,我腳下濕滑,差點跌了個跟頭,腰裏一緊,卻是莫離一手將我帶住了,我的額頭磕在他的胸上,鼻子碰到他的胸骨,悶悶的一聲,他哼了一下,許是嫌棄我路都走不好,索性抄起我直接進屋。

進屋后我聽到老婆婆感嘆,“這小兩口子,多恩愛吶。”

老公公就笑,“你個死老太婆,當年我可沒少抱你。”

其實門一合起來我便被他丟在地上,再聽到這樣的談論,那個哀怨吶,差點一頭磕在桌腳上,再抬頭卻見他已經盤膝坐了,雙眼合起,再不與我言語。

我想到他之前傷重的樣子,又開始擔心,躊躇半晌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伸手想去搭他的脈門,可手指還未觸及他的皮膚便被他反手一把扣住,他睜開眼來,一陣寒光。

可惜我再怎麼膽小,被他這樣瞪着瞪着也已經習慣了,更何況他也說過無論如何都要將我帶回教中,我回看他,心裏想,底牌都被你自己揭過了,還要唬我?

不過我還沒有膽大到把這些話當著他的面說出來,還解釋,“我想看看你的傷勢,為什麼不坐車了?那,那個駕車的人知道我們離開了嗎?”

他仍是看着我的眼睛,漸漸手掌鬆了力道,冷哼一聲,“我就是不想任何人知道。”

我愕然,然後突然明白過來,他這樣大費周章地瞞過左使,瞞過園中眾人,再後來雨夜驅車,就連青風都被換過卻還是半路遇襲,那值得懷疑的人只有一個。

可那人,一直擋在他身前,是否誤會?我再看他,卻見他又將眼閉了,沉默的一個側臉。

或許是誤會,但他選擇拋棄。

我的心漸漸抽緊,原來,他對自己身邊的人一個都不信。

想到這兒我便益發覺得冷起來,身上衣服浸透了雨水,又濕又沉,我沒有衣物可換,也不知如何是好,慢慢在他身邊坐了,背靠着牆角,像是要找一個依靠。

我太累了,沒法再堅持下去。

屋裏安靜,我漸漸迷糊起來,但身上一陣陣冷戰,夾着哆嗦,忽地腕上一緊,我想驚醒,卻眼皮沉重,根本張不開,只覺得一股暖流從被握緊處湧入,瞬間鋪遍全身。

等我醒來,身上衣服早已干透,屋外大雨早歇,晨曦微吐,屋裏沒人,我驚跳起來,推門就往外跑,正撞老婆婆身上,她手裏端的兩碗稀飯在驚叫中翻下來,卻被人翻掌一托,轉瞬到了他手裏。

還有誰,我家神功蓋世的莫離大人是也。

他托完還有閑暇,瞥了我一眼,目光里清楚寫着兩個字。

麻煩。

真傷自尊。

我與他在屋裏面對面把那兩碗稀飯喝了,起身的時候我摸身上,他看我,“幹嗎?”

我說老人家這麼招待我們,怎麼都要謝謝人家。

他冷笑,“不殺便是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你還要殺了他們?”

“死人才不會泄露行蹤。”

這句話……我差點又撞在桌子上。

走在路上我還瞪他,“你開玩笑的。”

他面無表情。

後來我發現,還是我太不了解邪教了,既然是有組織的地方,怎麼會讓老大一個人長途跋涉,這不,還未出山,就有人來接應我們,岔路口數輛大車一字排開,排場驚人,我嚇得一頓,頭車上已有人飄然落了下來,一身紅衣,笑意盈盈。

“紅衣來遲,讓尊上辛苦了。”

我聽到這名字便移不開目光了,兩眼筆直看過去,對上一雙春水眼,不笑都是波光明媚。

3

馬車裏一如既往的安靜,莫離不說話,我在旁邊吃東西。

我本能地覺得,有得吃的時候還是多吃點為好,跟着這個男人,隨時都會有意外情況發生。

下山不過數日,我已經經歷了比過去三年加起來還多的跌宕起伏,相比之下,慶城山頂簡直是個世外桃源。

不不,我鄙視自己,怎麼才幾天就好了傷疤忘了疼,那兒明明是個苦行僧的修鍊洞,怎麼能跟世外桃源比。

我想要的世外桃源很簡單,那兒只要兩個人,站在我身邊的該是個秀氣瘦高的少年,對所有人板臉,對我微笑,笑起來的時候,陽光都要黯上一瞬。

我慢慢出神,閉上眼睛微笑起來,突然臉上一冰,我一驚睜眼,卻見莫離的眼睛離我只有數寸之遙,手捏着我的臉頰,像是要把我的下顎捏開來。

“你想做什麼?”他冷聲。

我無辜地看着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老大,也不是每個人都跟你想像的某些怪胎一樣,動不動就要服毒自殺以示堅貞不屈的好不好?

更何況我有什麼服毒自殺的理由?

他對上我這樣的目光,突然抽回手,顴骨下的肌肉抽緊,像是咬了牙,我倒被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眼花,再看他已經撇過臉去,掀帘子下車,再不看我一眼。

車外有人的招呼聲,我也跟下去,卻見一座大宅,粉牆后黑壓壓一片屋脊,卻是到了一座莊園,門楣上好大的墨字——非離庄。

莫離當先進去了,我便落在後頭,一片紅雲飄落我身邊,走得是裊裊婷婷。

“小妹妹,怎麼稱呼?”

我想起之前圓月所說的話,先對她沒了好感,但她說話聲音甜軟,我一個女人都聽得暈乎乎的,才張嘴,卻見走在先頭的莫離突然回過身來,冷眼看我。

“過來。”

叫一隻貼身小狗兒都沒他那麼節省字數,我這兩年脾氣好了不知道多少,但當著這麼多陌生人,仍是覺得下不來臉,腳底下立刻慢了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的功夫,他的眼睛竟然已經眯起來了。

旁邊有隱約的抽氣聲,我四顧,但沒有一個人抬頭,看來莫離平時在他的手下眼裏威風很足,至少沒人敢像我這麼不聽話的,更可能的是,像我這麼不聽話的,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我迫於重壓,最終還是跟在他身後一起進了莊子,他吩咐了我該待的地方便帶着幾個人離開,不知是開會還是下命令去了,我被安排在他屋子邊上,可能是方便近距離看管。

接下來的兩天裏,我有了大把時間可以用來思索眼前情況。

莫離一直忙碌,離開時便鎖着我,還不是一般的鎖,上玄鐵鏈子,細長,繞腳踝扣死,他吩咐下人這麼做的時候我哇哇大叫,但他完全不為所動,看着手下人行事,臨走還問了我一句。

“要怪,怪文德教你的輕功吧。”氣得我想吐血。

這兒明顯是莫離的地盤,與之前在定海那小小的別院不可同日而語,山莊裏曲折多路,設過了奇宮八卦,非得有人帶着才能找到方向,進出人人身手矯健,看到莫離無不稱一聲尊上。

我又想到那天山路上常先所說的藍家莊長老云云,看來這邪教組織龐大如蜘蛛網,下頭居然還自擁山頭,派別林立,而且矛盾頗多,所謂的教主神神秘秘,藏在總壇雲深不知處,而且明顯對下頭缺乏監管,導致稍有異動便開始殺來殺去。

邪教也學諸侯割據,真沒天理了……

看來莫離也意識到,這樣將我一路帶回總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索性回到自家地方從長計議,可見大家勢均力敵,權衡得不錯,真要靜下心來斗一斗,不知是誰輸誰贏。

雖然莫離將我鎖了,對我的態度也可算得上是冰冷到底,但他一直將我放在最近身處,又不說原因,這樣的狀況很令人費解,這些人摸不清我的底細,開頭對我倒也客氣,那個叫紅衣的親自來看過我一次,還送了些清粥小菜來,仔細端詳我的臉,笑眯眯的。

我被她看得渾身發冷,終於忍不住先開口,“看什麼?我臉上又沒有花。”

她仍舊笑眯眯,也不說話,轉身就出去了。

但是情況很快便不同了,第二天青風也到了莊裏,雖然滿身狼狽,但至少是活着的,被人問到的時候用古怪的眼神看我,當著我的面就跟別人咬了耳朵,想也沒說什麼好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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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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