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事種種(1)
第2章往事種種(1)
一、血翼鳥
聖德十一年七月四日,血翼鳥重現天啟城。
在那個原本陽光燦爛的午後,血翼鳥的陰霾從一代名醫歐陽端的宅院裏散播出來,迅速籠罩全城。人們原本以為,這個可怕的殺人惡魔已經偃旗息鼓三年,再也不會出來打擾世人的平靜,但他們都錯了,魔鬼永遠會選擇人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刻送出那令人戰慄的罪惡。
七月四日那一天,已經是歐陽大夫連續第四天沒有去醫館坐診輪值了。館主兼合伙人宋城光對此很不滿。歐陽端醫術精湛,深受百姓愛戴,但為人疏懶散漫,曠工一兩天如同家常便飯。出於朋友之情以及對歐陽端醫術的器重,宋城光每次都只是搖搖頭算了,但四天未免太過分了。醫館是需要賺錢的,當家名醫總不在,病人慢慢就會流失。
他在午休時間怒氣沖沖地來到歐陽端的家門外,準備撕破臉狠狠訓他一頓。但敲門敲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時間,卻始終無人應答。宋城光把眼睛貼在門縫上,想要看看是怎麼回事,就在這時候,他的身體突然僵住了。
他聞到了一股不斷散發出來的腐臭氣味。憑着年輕時在軍中當軍醫的經驗,他很容易就能辨別出,這是持續而濃烈的屍臭。
小半個對時之後,衙門的人趕到了。一個身強力壯的捕快一腳踹開了門,人們循着屍臭很快來到了堂屋。堂屋的門半掩着,死亡的氣息從門裏傳出。
捕快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午後的陽光瞬間照亮了屋裏的一切。就在正對大門的那堵牆上,過去懸挂着的字畫早就被摘了下來,雪白的牆面上卻多了一樣東西。
一幅用血做顏料畫成的圖畫。那是一隻鳥,一隻血紅色的巨大的怪鳥,有着尖銳的利爪和猙獰彎曲的喙,喙里很醒目地叼着一顆人頭。怪鳥的雙翼長而舒展,彷彿正帶着嘴裏的人頭凌空飛翔。
而在這幅圖畫之下,靠牆放着五把椅子,上面坐了五個人,從衣着上判斷,應該是兩個男人和三個女人,雙手整齊地平放在膝蓋上,彷彿是在小憩,但對於這些闖入家中的不速之客,他們已經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了。
因為他們的頭顱都不見了。
“這是……血翼鳥乾的嗎?”宋城光努力保持鎮定,卻仍然能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到顫抖的意味。
三年前,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裏,天啟城裏有四位頗有名望的大夫以同樣的方式遭到滅門屠殺,手法乾淨利落。牆上的怪鳥塗鴉和失去頭顱的屍體成為這四樁案件共有的標誌。除此之外,罪犯沒有留下任何能表明犯罪動機的信息,所以至今無人知道究竟是誰、為了什麼要對這些名醫下手。
至於那隻奇怪的鳥兒,在東陸任何一本鳥類圖譜中都找不到,後來一位和養鳥沒有半點關係的說書先生提供了一種說法。
“這是血翼鳥啊,只生存在雲州的一種怪物,”說書先生說,“傳說這種鳥靠吃一種叫做‘伽藍花’的奇花果實維生,作為回報,它會獵取人和野獸的腦袋去為伽藍花作妝點。這個殺手估計就是看中了血翼鳥的這種特性,才以它作為標誌的。”
那些關於神秘之土雲州的傳說從未得到過確切的證實,但人們還是接受了“血翼鳥”這個名字,並且把它作為那位連環殺手的代稱。奇怪的是,在連續四樁慘案之後,血翼鳥消失了,在長達三年的時間裏再也沒有作過案。
然而三年之後,血翼鳥再次出現了,歐陽端一家成為了犧牲者。事後驗查屍體,五名死者分別是歐陽端夫婦、歐陽端的一雙兒女以及大兒媳婦。根據仵作的判斷,死亡時間大約有三四天。
這也是有記錄的最後一次血翼鳥案件。直到十六七年後的宏靖二年,人們才終於找到了這位名噪一時的恐怖殺手。可惜的是,他已經死在瀾州一家廉價小旅店充滿霉味的床鋪上,死在凄風苦雨的深夜裏,死時身邊包袱里只有幾件破衣物和幾枚零碎的銅錙,還有一兩本坊間常見的流行詩集。假如不是有人碰巧發現書頁的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歷次殺人的詳細記錄,恐怕誰都不會想到,這個一貧如洗的瘦弱中年漢子會是曾經震驚九州的血翼鳥。
所有遺物立即被封存起來,加急送往天啟。當那本帶有犯罪筆記的詩集輾轉送到刑部官員的手裏時,他們才發現,上面總共只記載了四次案件,那之後的紙頁都被撕掉了。也就是說,人們無法獲知第五起案件,也就是聖德十一年歐陽端滅門案的真相了。
好在也沒有人在意那些細節。血翼鳥死了,一直被人們所猜測紛紛的殺人動機也在那本筆記里得到解釋,這就足夠了。百姓的熱情永遠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兩個月之後,人們漸漸淡忘了此事。
二、沈壯的噩夢
聖德十一年九月。鎖河山脈西南麓,河西嶺。
河西嶺沈家村的農夫沈壯最近心情非常好,人們取笑他,說他的嘴張了兩個月愣是沒有合攏過。兩個月之前,他的妻子終於給他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河西嶺雖然距離天啟城騎馬只需要兩天,卻從來沒有沾到過帝都的貴氣,始終處於貧困之中。家裏添一口男丁,就是對日後生計的巨大幫助,更別提沈壯五代單傳,就指望着這根獨苗來接續香火了。
喜得貴子的愉悅讓沈壯加倍努力地勞作。河西嶺土地較為貧瘠,各種作物都不容易長得太好,這一天天不亮他就已經早起,去往村西的那塊薄田。
臨近中午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沈壯從田裏直起身來,看見兩個身着便裝的外鄉人騎着馬向村裡奔去。這可有些奇怪,沈壯想,沈家村只有幾十戶窮困人家,也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產,除了收稅和徵兵的官員以及偶爾到來的貨郎之外,幾乎從沒有外人踏入。這兩個人是幹什麼的呢?
反正不會是來找我的,沈壯想着,把那一點點好奇拋諸腦後,繼續揮動起鋤頭。下午的時候,那兩個人又從他身邊掠過,原路離開。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村裡人都顯得喜氣洋洋,一問才知道,原來白天來的那兩個人是天啟城裏一家藥材商的夥計。他們在附近發現了值錢的藥材,也發現村子裏的土地土質正適合種葯,想要花錢把整個村子的土地買下來作為種植、採集和中轉的基地,當然了,開價肯定不菲。他們表達出了極大的誠意,一家一家地走訪,問清楚了每家都有些什麼人口,據說是要按人頭付錢。
這可是一筆橫財!每戶農戶能夠得到的錢比他們刨一輩子土還要多,難怪大夥都樂開了花,沒有任何人去想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是否真實,是否包藏着禍心。
入夜之後。
勞累了一天的沈壯早早地睡了,迷糊中,兒子的啼哭聲和妻子哼唱童謠的聲音不斷傳入耳中,恍如一曲令人安寧的催眠曲。他夢見了自家未來的好光景:藥材商給的錢比想像中還要多得多,於是他們在天啟城裏開了個小店,成為了城裏人,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
可惜還沒在夢裏看到兒子娶媳婦,他就被一聲奇怪的響動驚醒了,好像是窗戶被人碰了一下。難道又是隔壁家的淘氣包扔石頭?他惱火地哼了一聲,從床上爬起來,正準備過去查看,猛然間眼前黑影一閃,還沒反應過來,脖子上就被什麼東西狠狠砍了一下,一陣劇痛傳來,他昏了過去。失去意識之前,他聽到妻子發出一聲凄厲的驚呼。
醒來之後,他發現自己身邊坐着他的堂叔,妻兒卻不見蹤影。他試圖坐起來,卻感到脖子上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別動!”堂叔一把按住了他,“算你命大,脖子差點就被砍斷了。”
“我老婆孩子呢?發生了什麼?”沈壯連聲問道。
“別急,先把傷養好咱們慢慢說。”堂叔吞吞吐吐地回答。
“放屁!”沈壯這一聲大喊又牽動了脖頸處的傷,疼得他滿頭大汗,“我老婆呢?我兒子呢?”
堂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們都……不見了。我們只發現你躺在地上,脖子上被砍了一刀。”
“是誰幹的?為什麼要抓他們?他們被抓到哪兒去了?”沈壯啞着嗓子問。
“我們怎麼可能知道呢……”堂叔搖着頭。
兩個月後,沈壯的傷口漸漸癒合了,但他的脖子從此歪了,始終向右邊偏着。他成為了一個無妻無子的歪脖男人,並且傷處在他的餘生中從來沒有停止過疼痛。
歪脖子的沈壯把家裏能賣的東西全都換了錢,離開了沈家村。他走遍了鎖河山脈幾乎所有的村莊,他去了天啟城,他去了中州的其他城市。三年的時間裏,他一直靠着乞討和短工拚命湊路費,過去精壯的農家漢子變得兩鬢斑白、瘦弱佝僂,始終歪着的脖子更是令他受盡了世人的冷眼與嘲笑。
但他還是沒能找到自己的妻兒。在那個噩夢般的夜晚之後,他的妻子和兒子就此消失,彷彿從來不曾存在於世上一樣。
也許是上天憐惜他徒勞的努力,在第三年的末尾,總算是給了他一個答案。那時候他已經在一個馬幫里混到了雜役的位置,準備跟着他們翻越黯嵐山,去往宛州。他的想法很簡單,既然中州找不到,就去宛州找找。
馬幫在黯嵐山裡緩慢前行,五天之後遇到了兩個迷路的行商。兩位行商死裏逃生,把隨身帶着的上品美酒青陽魂拿出來與馬幫漢子們共享。人們圍着火堆烤着肉,暢飲着青陽魂,個個逸興橫飛。只有歪脖子的沈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沒有喝酒,也沒有說話。
馬幫中人早就習慣了沈壯的沉默古怪,沒有誰去招呼他,兩位行商卻頗有些好奇,帶路的嚮導於是把沈壯的經歷向兩人粗略講述了一遍。其中一名行商聽完后,眉頭皺了起來:“三年前的九月十三?是不是在一道叫河西嶺的山嶺附近?”
沈壯心裏一激靈,站了起來:“沒錯!就是河西嶺!這位大爺,難道你……”
“我不敢肯定那就是你的妻子和兒子,但在九月十三那天夜裏,我的確見到過一群人抓走了一個婦人和一個嬰兒,那樣的事情的確很難讓人忘懷,”行商說,“那時候我還是一個走村串寨的貨郎,天黑前錯過了下一個村子,只好在山野里露宿。夜裏又冷又濕,我幾乎沒怎麼睡着,半夜的時候,我聽到了一陣馬蹄聲。”
沈壯渾身顫抖着,差點要跪下來感謝神明。終於有人知道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了,可他們現在究竟在哪兒?是活着還是死了?他不敢問,一顆心像是懸在了半空中。
“因為擔心是強盜,我趕忙躲進草叢裏,只聽到馬蹄聲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來,來的那群人在空地上燃起了一個火堆,”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聽着行商的述說,“他們一共有十多個人,穿着黑色便服,我看到他們從馬上推下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手裏還抱着一個嬰兒……”
“就是他們!”沈壯喊了起來,“他們怎麼樣了?”
行商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拍拍沈壯的肩膀:“你要節哀啊,兄弟,你的妻兒,他們被……當場殺害了。”
沈壯如遭五雷轟頂,只覺得全身都無法動彈了,但偏偏意識還很清醒,行商的話繼續鑽進耳朵里:“我沒有本事阻止,眼睜睜地看着那群人兩刀下去奪走了兩條人命。更讓人髮指的是,他們的屍體馬上被扔進火堆里焚燒……”
“這也太殘忍了吧,連屍體都要殘害!”就連嚮導都聽得義憤填膺。
行商苦笑一聲:“是啊,當時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也擔心被他們發現,就悄悄匍匐着離開了,可直到離開他們已經很遠了,空氣中還飄浮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提醒着我並不是在做噩夢。”
那是夢,一個籠罩我一生的夢,沈壯想,我永遠也不可能從這個夢裏擺脫出來了。他軟軟地坐在地上,放倒自己的身體,躺在冰冷骯髒的地面上。夜風穿行於崎嶇連綿的山間,彷彿山裏的一切都在發出嗚咽聲。讓我就這樣死去吧,他想,那樣就不會再有任何痛苦、任何牽挂了。
就在這時候,行商說出了下一句話,一句讓他在一瞬間重新找到生存的意義的話。這句話讓他立即拋掉了之前輕生的念頭,並且讓他迅速燃起了繼續活下去的慾望。
“我偷聽到了他們的一些對話,大多我都不明白,但其中有一句,也許與他們的身份有關,”行商說,“我聽到一個男人重重地嘆息了一聲,說道:‘沒想到我邢萬騰的刀有朝一日會拿去對付無辜的女人和嬰兒。只是,我們已經付出了那麼多兄弟的性命,總不能全軍覆沒了吧。’所以,這群人當中至少有一個叫做邢萬騰的,說不定你以後能有機會找到他。”
在此後的歲月里,這句話就像刀刻一樣,牢牢印在了沈壯的腦海里。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找到這個叫做“邢萬騰”的人,為妻兒報仇。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義。
三、雨夜驚魂
聖德二十年十一月。北邙山北麓,枯雲峰。
於澤泰已經在北邙山裡逃亡了將近十天。他吃光了所有乾糧,即便偶爾捕捉到一兩隻獵物也不敢生火烤制——生火冒出的煙霧有可能使他暴露目標。而他一旦被擒就意味着死亡,因為追殺他的是一群北邙山的河絡。
現在他只覺得無比後悔,每過一天逃亡的日子,這種後悔就加深幾分。作為一個強盜,他千不該萬不該去打劫兩個河絡,更加不該殺了他們。如今他明白了,殺死河絡就相當於捅了馬蜂窩,他們似乎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自己抓回去正法。
傍晚的時候,下起了雨,而且雨勢越來越大。於澤泰感到一陣絕望,不只是因為雨中的山路更加濕滑難行,也不只是因為十一月的雨水淋在身上實在冰冷徹骨,還因為雨水會讓他留下泥濘的腳印,讓河絡們更加容易追蹤。
與其這樣,還不如轉過身和他們拼了,於澤泰惡狠狠地想着。但突然之間,他注意到了前方的一處斷崖,一個絕妙的主意產生了。
不久之後,於澤泰已經躲在了斷崖下方,耳聽得河絡們用他聽不懂的河絡語嘰嘰咕咕一陣后,轉身向回走。他很興奮,自己的計策成功了,區區幾個腳印就騙過了那些愚蠢的河絡,讓他們以為他已經失足跌下山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