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亡者之舞(1)
第12章亡者之舞(1)
一
宏靖十七年五月,養父沈壯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雪懷青坐在病床邊,默默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養父。彌留之際的沈壯麵色灰敗、氣息微弱,幾十年前受傷的脖頸依然歪斜地靠在枕頭上。脖子的傷勢讓他在這三十餘年間都始終生活在痛苦中,而他內心的傷口比肉體上的更深、更疼。
這一點雪懷青的體會自然比任何人都多。自從她記事時開始,沈壯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講述着發生在他妻兒身上的慘痛悲劇:在一個毫無徵兆的深夜,在原本幸福祥和的鎖河山沈家村,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闖入他的家門,一刀差點砍斷了他的脖子,然後擄走了他的妻子和剛剛滿兩個月的兒子,徹底毀掉了他的生活。
“我給他起名字叫沈康,原本是希望他健健康康地長大,給我老沈家傳宗接代,”沈壯每一次說到他的兒子,眼睛裏總會飽含着熱淚,“可是沒想到,那幫天殺的狗雜種就那樣一刀殺了我老婆,再一刀殺了我兒子,他們還點起火,把我的老婆孩子燒成了灰燼!這幫斷子絕孫的畜生,他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啊……”
這一段經歷雪懷青早已耳熟能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來,但每一次養父提起的時候,她仍然總是做出專心致志傾聽的樣子。無論如何,雖然略有點瘋癲,但養父實在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好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和再生父母。十九年前,當雪懷青懷有身孕的母親流落到這個位於瀾州南部的小村莊時,是沈壯收留了她。當雪懷青出生后,沈壯驚奇地發現她有一半羽人血統——她的母親從未告訴過沈壯,雪懷青的生父是一個羽人——卻仍然繼續收留了她們母女倆,儘管那時候瀾州北部的羽族城邦和南部的人類關係鬧得很僵。而三個月後,身子剛剛復原的母親扔下雪懷青不告而別,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又是沈壯,獨自一人頂着全村人的白眼甚至於咒罵,艱難地把這個發色和眼瞳異於常人的混血兒撫養長大,直到她十一歲那年離家出去拜師學藝。
“不管那些北邊的鳥人做了什麼樣的壞事,孩子是無辜的,”沈壯和人爭吵時總這麼說,“我的親兒子就是被惡人給害死的,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這個孩子死去!絕對不行!”
沈壯甚至沒有給她改名,讓她繼續保留了傳自父親的羽族姓氏。風羽經天翼,鶴雪緯雲湯,這是羽族的十個大姓,歷史上的帝王將相盡出其中,也就是說,雪懷青作為雪姓的一員,很有可能是貴族之後。但母親一去不復返,她始終無法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所能知道的,只有當年沈壯告訴她的隻言片語。
“那一年冬天,天天都在下雨,還經常夾雜着雪花,又冷又潮,”沈壯告訴雪懷青,“你娘滿身是血,大着肚子,剛剛摸到我們村的村口,就昏過去了。我剛好路過,把她救回了家,過了一個月,她生下了你。”
“我娘叫什麼名字?她為什麼會受傷逃到這裏?她是個什麼人?我爹又是什麼人?”雪懷青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這些問題我都問了,但你娘一個也不肯回答,”沈壯說,“她只說她被人追殺,但已經甩掉了追兵,懇求我收留她一段時間。當我答應之後,她才從身上拿出幾枚金銖給我,那幾乎抵得上我一年的收成。她說,她想要找個老實忠厚的人幫忙,所以先裝作身上沒錢,等我答應了之後才酬謝我,以免遇到貪財的騙子。”
“那她還真是個很小心的人了,”雪懷青琢磨着,“她也沒有解釋為什麼我爹是個羽人?”
“沒有,那會兒你剛生下來,還沒有長出金色的頭髮,但是顯得很瘦,抱在手裏比人類的新生嬰兒輕得多,尤其眼睛是淡藍色的,那不會是人類眼睛的顏色,”沈壯說,“我嚇了一跳,她卻還是什麼也不肯說,只是給你取了這個名字。幾個月後她就悄悄走了,留下了你,又留下了一些錢財,還有一個手鐲。我猜那一定是留給你的。”
後來的日子裏,那枚翠綠的玉鐲就一直被雪懷青戴在手腕上。她曾經天真地幻想,也許有一天,當她走在某座城市的街道中時,她的母親會碰巧和她擦肩而過,然後認出了那枚玉鐲,然後……可惜現在她已經十九歲了,這樣的夢想始終沒能實現。
沈壯還曾經說過,雪懷青的母親非常美麗,“是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二好看的女人”,至於第一好看的,毫無疑問是他的亡妻了。
也許最大的可能性是,母親早就已經死了,從未見過面的母親啊。當然這一點不能確定,能確定的是,師父已經在去年去世了,而現在,養父也要死了。未來的日子裏,就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
雪懷青也不知道自己心裏的感覺究竟是悲傷還是孤寂,又或許二者兼而有之。但多年來的修鍊,已經讓她能穩穩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至於出現太大的波動。她所修習的技藝對精神力的控制要求極高,大喜大悲都對自身的功力有所妨害。
“懷青……是你么?”養父沈壯的眼睛忽然緩緩睜開,嘴唇吃力地翕動着。
雪懷青連忙握住沈壯的手,“爹,是我,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沈壯的嘴角綻開一絲微弱的笑容,“我還以為我死前沒法子再見你一面了呢,真是老天開眼,也許是覺得折磨了我一輩子,太對不起我了,臨死前總算滿足我一點小小的心愿。”
雪懷青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一向不善言辭,更是幾乎沒有安慰人的經驗,只能沉默地握着沈壯的手。過了一會兒,沈壯長長地嘆了口氣:“可惜啊,我這輩子也就是個尋尋常常的農夫,既不會武功,也沒有聰明的頭腦,這麼多年了,我甚至連誰叫‘邢萬騰’都沒有打聽出來,實在是沒有辦法去給我的老婆孩子報仇了。”
“我會替你找到他的,”雪懷青淡淡地說,“如果確認了真相,我替你報仇。”
沈壯笑了起來:“別開玩笑了,你一個龍淵閣的修記,只不過是個讀書人而已,哪有本事給我報仇啊。我死之後,你能偶爾記起曾經有過我這麼一個老爹,我就很知足了。”
“你已經時日無多,我也不需要再騙你了,”雪懷青說,“我當年告訴你我被龍淵閣收為弟子,只是一個謊言,是為了讓你放心,我壓根就沒有遇到過龍淵閣的人。我無父無母,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所以我那時候只有一個想法:學會一些能用來殺人的本事,去替你查清真相甚至報仇,報答你對我的養育之恩。”
沈壯呆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喘着氣說:“那你……不是龍淵閣的修記,你學會了殺人的功夫?跟什麼人學的?”
雪懷青低下頭,在沈壯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個字,沈壯的身子猛地一震,滿臉驚愕:“什麼?不能啊!你怎麼能……”
“我已經走上了這條路,不能再回頭了,”雪懷青說,“無論什麼樣的功夫,只要能幫你報仇,就行了。當年那個人所說的那句話,我早就牢牢記在心裏了,而且也已經打聽到了線索,知道了邢萬騰究竟是什麼人。這一次來之前,我已經了結了師門裏的一切事務,可以專心地替你……”
“不行!絕對不行!”沈壯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然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一把握住了雪懷青的手腕,“你不能學這個,這是要天打五雷轟的啊!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能那麼糊塗?而且你還有一半羽人的血統,羽人不都是喜歡乾淨的么?我不許你……”
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完。極度的驚恐和憤怒讓他耗盡了最後的一點生命之火。他抓住雪懷青手腕的兩隻手無力地鬆開,歪斜的頭顱垂了下去,整個身子摔在了地上,就此不動了。也許命運真的那麼殘酷,他的一生都沉浸在痛苦和悲傷中,即便是到了臨死的這一剎那,都難以安寧而平靜地離去。他的雙目依舊圓睜。
雪懷青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過了好一陣,她才輕輕地嘆息一聲,雙膝一屈,跪在地上,向著養父的屍身磕了三個頭。
然後她站起身來,開始整理沈壯少得可憐的簡單遺物。與此同時,沈壯躺在地上的屍身忽然抽動了一下,然後雙手撐地,慢慢地站了起來!
這具已經不再呼吸的歪脖子軀體,神情木然地站立起來,慢慢脫掉身上的破舊衣衫,給自己穿上早已準備好的壽衣,然後從桌上拿起木梳,開始細細地梳頭,並且用手掌合上了始終睜着的雙眼。整理好儀容之後,沈壯一步步地走到房屋的一角,那裏放着一口同樣是早就準備好的薄木棺材。
沈壯推開棺蓋,躺了進去,然後自己伸出手把棺蓋蓋好。隨着這個動作的結束,雪懷青才好像鬆了一口氣。她走到棺材前,輕聲說:“對不起,我實在很害怕親手觸碰到死人,所以才不得不用屍舞術來讓你完成這一切。你看,做一個屍舞者,有時還是有點好處的吧?”
雪懷青是一個屍舞者,能夠使用操屍之術控制屍體行動的屍舞者。這是一個黑暗、邪惡、污穢,令人談之色變的可怕行當。即便是人類,能夠接受屍舞者的人也極少,自視高貴的羽人更是幾乎不可能去觸碰這樣的邪術。難怪沈壯會死不瞑目。
二
宏靖十七年八月,越州九原城。邢萬騰正在等待自己的死期。
沈壯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人名“邢萬騰”,如今所對應的是一個枯瘦的老者。其實三十年前他也是一條壯漢,但這三十年中,他一直過着東躲西藏擔驚受怕的日子,經受着內心的痛苦折磨,慢慢變成了現在這副衰邁消瘦的模樣。
兩年前,他躲到了九原城,下定決心從此不再離開了。他只有五十多歲,卻已經變得像一個七十歲的老人,這樣的日子他受夠了。他決定,如果那個躲不開的厄運真的找上了他,他就這樣坦然接受好了,死了也比活受罪強。
這之後,他總算過了兩年舒心的日子,不再糾結於生死本身,連身體都比以前好些了,可惜這樣的日子太短暫了。宏靖十七年,邢萬騰的死期將至。
八月的某一個清晨,邢萬騰收到了一封遠方的來信。拆開信后,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筆跡,那是一直和他保持有聯繫的一位舊日同伴寫來的,信里只有短短的兩句話:
萬騰兄:
事情敗露了,張大哥和老羅都已經被捕,他們正在搜尋其他人。我不會供出你,但不能保證別人也能受得住酷刑。快逃吧。
徐
邢萬騰怔怔地看着這封短訊,雙手禁不住開始顫抖,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達觀,但當死亡的陰影真正來臨時,他還是無法抑制從內心深處湧起的恐懼。
他回到家裏,關上門,從那口陳舊的木箱箱底掏出一塊金屬腰牌。邢萬騰摩挲着這枚泛着銀光的腰牌,回想起往事,忽然間忍不住老淚縱橫。
這一天夜裏,邢萬騰端了一根板凳坐在院子裏,手裏握着那枚腰牌,靜靜地等待着。當月上中天的時候,他聽到了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和人在房頂上踏着瓦片行走的聲音,聽到了劍在劍鞘里磨動的金屬聲響,聽到了正迎面而來的死亡的顫音。於是他站了起來,清清嗓子,高聲說:“金吾衛邢萬騰,恭候各位光臨。”
邢萬騰並不知道,除了他一直等待着的這些人之外,還有另一個人也在找他。
在跟隨師父修習屍舞術的時候,雪懷青也曾隨着師父四處遊歷。在此過程中,她並沒有閑着,始終都在打聽着那個叫做邢萬騰的人的下落。她相信,這樣一個身懷武藝又行事狠辣的人,怎麼樣都應該在市井間留下一點痕迹,必定會有人聽說過他。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之前,她終於在和一位頗有名氣的市井游醫的聊天中得到了答案。
邢萬騰這個人,的確是一個武藝高強的好手,但又不算純粹的遊俠,因為他是一個金吾衛。三十二年前,也就是聖德十一年的時候,他是保衛聖德帝安全的金吾衛中的一員,並且不只是負責在皇宮中保護皇帝,還經常被派出去執行某些任務,與市井遊俠時常打交道,所以也算有點名氣。
“功夫不錯,人也不錯,”這位游醫說,“他雖然是皇帝身邊的人,但是對外面的朋友很仗義,從來不擺架子,我有一段時間因為好賭欠了一屁股債,他還給了我一筆錢幫我還債,差不多是他三個月的薪俸呢。”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好人?那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去欺負弱小,比如,手無寸鐵的平民?”雪懷青問。
“真很難說,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游醫說,“但我覺得他應該不會幹那種事。他也有他的驕傲。”
但邢萬騰的確幹了,和他的同伴們一起,雪懷青毫不懷疑那些人和邢萬騰一樣,都是金吾衛。他們不在天啟城好好待着保護皇帝,卻跑到了鎖河山裏的一個貧困山村,劫走了一個年輕農婦和她剛剛出生兩個月的嬰兒,然後殘忍地殺害了她們。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雪懷青想不明白,她覺得,只有找到邢萬騰,當面去問他了。
養父沈壯下葬之後,雪懷青立即離開了越州,馬不停蹄地趕往中州天啟城。按照游醫的說法,當時邢萬騰大概二十五歲左右,那麼三十二年過去了,他應該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了。他是否已經脫籍回鄉?是否有可能已經去世?雪懷青不知道,但她必須去天啟城,那是找到邢萬騰的唯一線索。
要查找現役的金吾衛名單,或者查找一名三十年前曾經做過金吾衛的人,都不是雪懷青所擅長的,但她擅長一件事,那就是用毒和毫無惻隱之心地對他人下毒。屍舞者運用屍舞術操控屍體,如果只是做一些簡單的動作,憑藉精神力就足夠了,但如果要驅使屍體做更複雜的事,尤其是使用屍體進行戰鬥以及長期保持屍體不腐爛,就必須要運用到許多功能各異的毒物,所以每一個屍舞者同時也是毒術大師。
這一天清晨,一位在天啟城還算有名氣的遊俠打着呵欠踏入了他的鋪子。不知為什麼,早就應該前來打掃的助手竟然蹤影不見,遊俠在嘴裏罵了兩句,一邊在心裏盤算着如何狠狠扣掉助手一筆工錢,一邊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習慣性地把兩手放在桌面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