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湯姆·索亞歷險記(8)

第24章 湯姆·索亞歷險記(8)

最後,貝基柔弱的雙腿再也拖不動了。她坐了下來。湯姆陪她一起休息,他們談起了家,談起了家裏的朋友,舒服的床鋪,特別是那燈光!貝基傷心地落了眼淚,湯姆千方百計想換個話題來安慰她,可是他的鼓勵因為說的次數太多,以至於到了此時倒像是一種挖苦諷刺。乏困終於壓倒了貝基,她竟自昏昏沉沉睡著了,這讓湯姆多少鬆了口氣。他坐在那裏,瞧着她那緊縮的表情逐漸變得舒展開時,不久竟有笑容露出。那平靜的臉龐給湯姆的心靈也帶來了些慰藉。於是,他的心思轉到了過去的時光和夢一般的回憶上去了,他陷入沉思時,貝基在一陣爽快的微笑中醒來,可是笑容突然中止,接着就是一陣呻吟聲。

“哎喲,我怎麼就睡著了呢!要是能一覺不醒該多好啊!不!不!湯姆,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那個樣子!我再也不說了。”

“貝基,你能睡一覺,這很好。這樣,你就有精神找到能走出去的路了。”

“我們可以試試,湯姆。可我在夢中見到了一個美麗的地方,而我們正在去往那裏的路上。”

“不一定,不一定。貝基,打起精神來!我們再去試它一試。”

他們站起身,手拉着手繼續去探路,但心裏也沒什麼譜。兩人想算算到底待在洞裏有多久了,可是他們只覺得應該有許多天了,甚至幾個星期,然而這又顯然不太可能,因為他們的蠟燭還沒有用完呢。此後很久,他們也說不清究竟是多久,湯姆說他們必須輕輕走動,注意一下滴水的聲音,他們必須得找到一個有泉水的地方。不久他們果然發現了一處泉水,湯姆建議這回得休息一下了。兩人累極了,但貝基覺得自己還能再走一會兒。湯姆不同意,這讓貝基很吃驚,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們坐下來,湯姆用黏土把蠟燭粘在前面的石壁上。兩人各想各的心思,誰也沒說一句話。過了一段時間,還是貝基先開了口:“湯姆,我很餓!”

湯姆從口袋裏掏出個什麼東西。

“還記得這個嗎?”他問貝基。

她差點笑起來。

“是我倆的結婚蛋糕啊,湯姆。”

“是啊,我真希望它能像木桶那麼大,可是咱們就只剩這點兒了。”

“這還是我野餐時留下的,本來是想做個紀念的,湯姆,大人們的結婚蛋糕不也是這樣的嗎?不過這將是我倆的——”

她話只說了半截,湯姆就動手分蛋糕。貝基大口大口地吃着,湯姆自己卻一點一點地嘗着他那份。最後,他倆又飽飽地喝了一通涼水,結束了這頓“宴席”。這時貝基又開始建議繼續往前走。湯姆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貝基,如果我告訴你,你受得了嗎?”

貝基的臉色發白,可她覺得她能受得了。

“是這樣的,貝基,我們必須得待在這裏,這裏有水喝,我們的蠟燭也只有這麼一小段了!”

貝基放聲大哭,湯姆盡全力來安慰她,可是一點用也沒有。最後貝基說:“湯姆!”

“嗯,貝基,你要說什麼嗎?”

“他們發現我們不在,會來找我們的!”

“是的,他們會來,一定會來的!”

“說不定這會兒正在找我們呢,湯姆。”

“肯定的,我估計他們也許在找!我希望他們在找。”

“他們什麼時候才能發現我們不在呢,湯姆?”

“我估計在他們回到船上的時候。”

“湯姆,可是如果天很黑的話,他們能注意到我們不在船上嗎?”

“這,我就說不準了,不過他們一到家,你媽媽見不着你,一定會想你的。”

貝基的臉上露出害怕的神情,湯姆這才意識到他犯了個大錯誤。貝基說好那天晚上不回家。兩個孩子沉默不語,各自想着心事,突然一陣悲痛襲上貝基心頭,不覺又哭了起來。湯姆發現,他想的事情和她的一樣——要等到戴卓爾太太發現貝基沒有在哈帕太太家過夜時,星期天的上午就已經過半了。兩個孩子直直地盯着那一小段蠟燭,看着它慢慢融化,無情地燃盡,瞧着它終於只剩下半英寸蠟芯;瞧着微小的火焰一起一落,一縷淡煙往上爬,爬到頂端逗留片刻,然後——一片恐怖的黑暗籠罩了一切。

時間不知不覺地向前流逝着,不知過了多久,貝基才慢慢意識到自己正趴在湯姆的懷裏哭泣。他倆只知道時間已過了很久了,當兩人再度從昏睡中醒過來時,煩愁也再次襲來。

湯姆覺得現在的時間不是星期天就是星期一了。他儘力想引着貝基多說說話好讓她擺脫悲傷,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湯姆說他們走失很久了,不用問,人們肯定都在找他們呢。所以他得多叫喊兩聲,以便使外面的人都能聽到才好。他叫了幾聲,可是黑漆漆的空間裏迴響出的聲音分外的使人害怕,他只好停了下來,不再叫喊。

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而去,飢餓又開始襲擊這兩個小傢伙。湯姆拿出從他那份中省下來的很小的蛋糕分給貝基吃,可是這點東西不僅沒有止了餓,反而激起了更大的食慾。

過了一會兒,湯姆突然說:“噓,你聽見了嗎?”

兩人止息寧神地聽了聽,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一陣模糊不清的喊叫聲。湯姆趕緊高聲喊了起來,然後拉起貝基的手,順聲音摸索着進入一條通道里。接着馬上又聽了聽,聲音再次傳來,而且感覺近了許多。

“是他們!”湯姆說,“他們來了!快來貝基,我們現在有救了!”

兩個被困在山洞裏的“囚犯”幾乎快高興瘋了。不過他倆根本走不快,因為腳下到處是坑坑窪窪,必須留神才行。說著說著,一個坑窪近在眼前。他倆停下腳步,看了看那個大約有三英尺深,也許是一百英尺的坑——無論如何是沒辦法跨過去的。湯姆趴在地上,伸出手想盡量探到底,可是根本摸不到坑底。他只能待在這裏,等着搜尋的人過來。他倆聽着,發現那個本來就很遙遠的喊叫聲,現在聽着似乎更遠了。一會工夫后,聲音又消失殆盡。真是讓人失望透頂!湯姆的嗓子都喊啞了也無濟於事。他充滿希望地和貝基談論着這件事;可是焦急地等了很久很久,依然聽不見有聲音重新傳來。孩子們摸索着再次回到泉水邊。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着,使人乏困不堪。不覺中兩個孩子沉睡過去,醒轉之後飢餓難耐,痛苦難熬,湯姆深信今天一定是星期二。

湯姆突然想到一個主意。附近有幾條支路,與其無所事事地在這裏等着,還不如去這些通道里去碰碰運氣。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風箏線,把一端綁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后,便和貝基一起行動了。湯姆在前面帶路,邊走邊放線。走了不到二十步遠,那通道就到了盡頭。湯姆跪下來,伸手往下摸了摸,然後,在那個角落周圍他使勁想把手再向右邊伸過去一點時,不到二十碼開外,有隻手拿着蠟燭從石頭後面探了出來。湯姆嚇得大喊了一聲,那隻手的主人——印第安·喬的身體立即露了出來。湯姆被驚得僵在了原地。可是一轉眼,那個老頭拔腿便跑。真是謝天謝地!湯姆萬幸因為山洞裏的迴音沒有讓喬辨聽出是誰,不然的話他非得因為自己在法庭上作證而殺了他。湯姆暗暗尋思着,身體已然癱軟無力了。之後湯姆自言自語道,要是還有力氣回到泉水邊,一定待在那裏再也不四處冒險了,萬一碰上印第安·喬就完蛋了。湯姆很謹慎,沒有告訴貝基自己看到了什麼。他只是說之所以大喊一聲只是為了碰碰運氣。

但時間一長,飢餓和惡劣的處境終於又佔了恐懼的上風。他倆守着泉水又過了漫長而又乏味的一晚。醒過來時,情況有了變化——他們餓極了。湯姆確定日子已經不僅是星期三或是星期四了,說不定已是星期五、星期六都有可能。這樣的話,外面的人有可能不再尋找他倆了。於是,他提議再去找條出路。現在對湯姆而言,即使遇到印第安·喬或是什麼別的危險也來不及害怕了。問題是貝基太過虛弱,已經進入到一種麻木的狀態,如何無論都喚不起她的精神。她說她想待在原地靜待死去了——那不會太久。她對湯姆說,如果他要去探險,就帶着放風箏的繩去吧;不過她求他時不時地回來跟她說說話,她還讓他答應,萬一可怕的時刻到來,他一定要守着她而且要緊緊握着她的手,直到最後生命終止的那一刻到來。

湯姆吻了吻她,嗓子裏似乎被什麼堵着,可他表面上還是顯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外面的人一定會把他們救出去的。之後他拿起風箏線向一個通道走去。飢餓使他精神萎靡,尤其是一想到死亡就要臨近,心裏更是悲傷至極。

“大家快起來,孩子找到了!”

日子挨到了星期二下午,在黃昏時刻,聖彼得堡全村仍然哀傷一片,兩個失蹤孩子至今音訊全無。大家還為他倆舉行了一場公開的祈禱儀式。許多私下裏為他倆祈禱的人更是誠心誠意,盼望他倆能早些平安回來。可是,洞裏面搜尋的結果一成不變。大部分去尋找的人已經放棄搜索,回家各自忙去了。他們認為明擺着那兩個孩子看來是再也找不到了。戴卓爾夫人一病不起,一直都處於胡話不斷的昏迷狀態。她喚着孩子的名字,有時抬着頭靜靜地聽了有一分鐘那麼長,之後又失望而無力地呻吟着躺入床內。看到這些,人們的心都快碎了。波莉姨媽同樣心力交瘁,滿頭的灰發愁得幾乎全白了。村莊的夜晚在一片悲哀和絕望的悲涼中逐漸靜了下去。

快到半夜時,村裏的鐘突然一陣叮噹大作,瞬時間,街道上便擁滿了人,大家連衣服都顧不上穿好,站在那裏就聽有人大聲嚷着:“大家快起來,快起來,孩子找到了!孩子找到了!”接着又是一陣洋鐵盆和號角的喧囂聲四處亂響。村民們成群結隊地向河邊奔去,迎接着那兩個坐在敞篷車裏的孩子。人們前呼後擁,大叫大喊的村民拉着車子,前來迎車的人也加入了凱旋迴家的行列。他們在大街上威風凜凜地涌動着,歡呼聲起起落落!

村子裏燈燭輝煌,誰還會有睡意?這是大家度過的最壯觀的一夜。在最初的半小時裏,村民們接二連三地趕往戴卓爾法官家把孩子們抱來親去,不停地和戴卓爾太太握着手,一心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之後他們又涌了出去,屋子都快淚水鋪地了。

波莉姨媽欣喜萬分,戴卓爾夫人自然也是有過之無不及。還在洞裏搜索的戴卓爾法官接到這個喜訊之後更是興奮不已。湯姆躺在沙發上,極度誇張地為圍在四周的熱心村民講述着他那添枝加葉后的歷險故事。最後,他又為大家講了講自己是如何離開貝基,一個人去探險,又是如何一邊放着風箏的繩子一邊摸索了兩條通道,以及如何準備進入第三條通道時,繩子卻都放完了,於是他正想往回走之際,卻一眼瞥見遠處有個小亮點,特別像日光,之後他便激動地丟下繩子,朝着小亮點一路摸索了過去,當把半個身子伸出小洞口時,看到那竟是滾滾流過的寬闊的密西西比河!如果碰巧是晚上的話,那他根本發現不了這亮光,也就不可能走上這條通道。接着,他又講了講自己如何奔回去向貝基報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可她卻叫他不要拿這種胡扯來煩她,因為她已精疲力竭,很清楚自己快死了,而且也情願一死了之。湯姆又聊了聊他如何好說歹說地讓貝基相信了他的話,她又怎樣摸索到了那個可以一睹藍色天光的洞口,如何歡喜若狂,他又是怎麼從洞裏擠出去,然後又幫她擠出來,他們如何坐在那裏喜極而泣。然後有幾個人是如何乘小艇經過,湯姆立刻大聲地向他們呼喊,並把自己的困境告訴對方: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那幾個人一開始如何不相信這種看似荒唐的事,因為他們說:“你們在下遊離那個山洞足足有五英里遠呢!”然後讓他倆上了小艇,劃到一座房子處,他倆吃了些晚飯,此時因為天已經黑了,所以只讓他們休息了兩三個小時,便把他們送了回來。

天快亮的時候,報喜訊的人沿着戴卓爾法官和他的隨從們留下的麻繩記號找到並告訴了他們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沒用多久,湯姆和貝基就知道了一件事:由於他們在洞中餓了三天三夜,所以身體還無法立刻恢復過來。接下來的星期三和星期四,他們都必須卧床調養,而且,似乎越睡越困,越歇越累。湯姆在星期四的時候稍稍活動了一下,星期五便到鎮上溜達了一下,星期六的時候基本康復得差不多了,可是貝基直到星期天才踏出卧室,而且消瘦了很多,彷彿得了場大病似的。

湯姆得知哈克貝利在生病,星期五便想去看他,可是人家不讓他進卧室,星期六和星期天也沒能進去。這以後就天天讓他進去了,不過預先警告他別提冒險的經歷,也別說刺激的話題。湯姆在的時候,道格拉斯寡婦就待在旁邊,以防他亂講亂說。湯姆在家已經聽說了卡第夫山的事,也知道了那個衣衫襤褸的人的屍體最終在碼頭附近的河裏被人發現了,大概是他想逃跑的時候不小心被淹死了。

湯姆自洞中得救之後的兩周后再去看哈克貝利時,哈克貝利已經結實到能經得起情緒的起起伏伏了。哈克貝利也估計湯姆有些讓他感興趣的事情要講給他聽。湯姆路過戴卓爾法官家時,順便去看了貝基,法官和幾個朋友逗湯姆說,還願不願意再去那山洞裏玩了。湯姆回答說他才不在乎呢,法官則告訴他:“是啊,湯姆,我絲毫不會懷疑,一定還有像你一樣的人想進去呢。但我們現在得非常當心了,一定得保證再也不會有人迷失在洞裏。”

“那會怎麼弄呢?”

“因為兩周前我已經把那個大門用鍋爐鐵板又釘了一層,還鎖了三把鎖——我親自保管鑰匙。”

湯姆一聽此言,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你怎麼啦?孩子,喂,快去倒杯水來!”

有人拿來水,潑在湯姆的臉上。

“哎喲,你現在好點了吧,湯姆,你到底是怎麼啦?”

“噢,法官大人,印第安·喬還在洞裏呢!”

印第安·喬有門難逃

才不過幾分鐘時間,消息便四散傳開。十幾隻裝滿了人的小艇迅速划往麥克道格拉斯山洞,渡船也滿載着乘客隨後而去。湯姆·索亞隨同戴卓爾法官坐着同一條小艇趕了過去。

洞門開啟之後,朦朧暗淡的光線下一幅悲慘景象呈現在眾人眼前。印第安·喬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已然死去,臉貼着洞門的裂縫上,那雙渴望的眼睛似乎始終凝視着外邊自由世界的光明和歡樂,直至最後一刻。湯姆感觸很深,因為他深有體會,知道這傢伙到底吃了何等的苦頭。他有些於心不忍。可是,這件事還是讓他有種無限解脫與安全之感,這種安全感是一直以來他最最需要的。因為自從他出庭作證,證實了這個流浪漢的罪行后,他的心頭便背負着一種沉重的恐懼感。

印第安·喬的那把獵刀在他身邊斷成了兩截。他死前一定拚命用刀砍過那門下面的大橫木,因為大橫木已經被砍削出一個洞,但是這只是徒勞地消耗了他的體力,因為橫木外的石頭天然地又形成了一個門檻,刀碰在這種堅固的材料上,自然會被折斷。其實就算沒有外面這層石頭,印第安·喬仍然是白費力氣,雖然可以砍斷那橫木,但他還是無法從那門下面鑽出去,想必他也清楚這一點。他砍大橫木,大約也只是為了能有個事做,以此來消耗掉那難熬的時光,可以使他那備受折磨的身體機能有個排遣。以往,在門廊的隙縫裏總能發現十多個被遊客插在裏面的蠟燭頭,可這次一截都沒有,因為這個被困的傢伙不僅吃掉了所有的蠟燭頭,還設法捉到幾隻蝙蝠,將其吃得只剩了爪子。這個可憐而又不幸的傢伙最終還是被餓死了。

附近有個已有些年月的石筍,是由頭頂上的鐘乳石多年來不斷滴水形成的。那個被困的傢伙敲斷了石筍,將一塊鑿了個凹洞的石頭放在殘餘的石筍墩上,只為了能盛放那每隔三分鐘才滴落的寶貴水滴。水滴很有規律,那聲響如同鐘擺一樣令人煩悶——二十四小時后也才能積滿一茶匙。那水滴在金字塔剛建成時已經在滴了;特洛伊城陷落時,它在滴;羅馬城打下地基時,耶穌釘上十字架時,征服者威廉創立不列顛帝國時,哥倫布揚帆航海時,萊剋星頓大屠殺還是“新聞”時,那水滴就一直在滴着。現在,它依舊在滴着。當世間的一切消失在歷史的時光中且被人遺忘時,它仍將滴下去,滴下去。一切的一切是否都需要有個目的、有個使命呢?這水耐心地滴了五千年之久,是否就是為這個流浪的可憐蟲準備的呢?在今後一萬年之中是否還有更重要的使命需要它來完成呢?這並不要緊。自從這個倒霉的混血兒用石頭窩盛放那無價之水以來,它早已滴落了若干年,可是現在,遊客再到麥克道格拉斯觀光時,總會久久地望着那塊令人傷感的石頭和那奇慢無比的滴水。“印第安·喬的杯子”居然成了岩洞奇景中的第一名,連“阿拉丁宮殿”都無法與其相比。

印第安·喬被埋在山洞口附近。十里八鄉的人都要乘船騎馬成群結隊地到此一游。他們領着孩子,帶着各種食物,紛紛表示說,看到埋葬喬就如同看到他被絞死一樣開心。

這件事的發生也使得另一件事停下了腳步——人們不再向州長提出赦免印第安·喬的事了。許多人聯名寫了請願書,開了許多痛哭流涕和振振有詞的會,還選派了一群軟心腸的婦女組織一個請願團,穿着黑色喪服,圍着州長號哭,請求他發回慈悲,別太堅守自己的職責。據說印第安·喬曾殺過五個人呢,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就算他是魔王,也仍舊有許多糊塗蛋誠心誠意地願意在懇求寬恕的請願書上籤下名字,並且從他們那永遠修理不好、永遠漏水的“龍頭”里漏出淚水灑在請願書上。

喬入葬的那天早晨之後,湯姆把哈克貝利叫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和他說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在此之前,威爾斯曼和道格拉斯寡婦已然把湯姆歷險的經過告訴了哈克貝利。可湯姆卻說,估計有件事他們還不曾告訴他;現在他就準備把這件事告訴他。哈克貝利臉色陰沉地說:“我知道是什麼,你進了二號,除威士忌外,你別的什麼東西也沒找到。雖然沒人說是你乾的,但我一聽到有關威士忌的案子,就猜一定是你告發的;我還猜你沒找到那筆錢,要不然你早就告訴我了。湯姆,我總覺得有種預兆在告訴我,我們永遠也找不到那份財寶了。”

“哎,哈克貝利,我從來沒有告發過旅店老闆。你又不是不知道,星期六我去參加野餐了,那時旅店還沒出事呢。你不記得那天夜裏該你去守夜嗎?”

“噢,對了!怎麼感覺就像是一年前的事情呢。正是那天晚上,我跟着印第安·喬,一直跟到了寡婦家。”

“跟在他後面的人原來是你呀!”

“是我,可別聲張出去。我猜印第安·喬一定還有其他朋友,我可不願意讓他們來報復我,要不是我,他這時早就到了德克薩斯州了,這是一定的。”

於是,哈克貝利毫無保留地把他的全部歷險經過告訴了知己兄弟湯姆。

在這之前,湯姆從威爾斯曼老人那兒聽來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喂,”哈克貝利接着回到老話題說,“誰搞到了二號的威士忌,誰也就弄到了那筆錢,反正沒有咱們的份了,湯姆。”

“哈克,那財寶壓根就不在二號里!”

“你說什麼?”哈克有些不相信地打量着同伴的臉,“湯姆,難道你又有了什麼新線索嗎?”

“哈克貝利,它就在洞裏呀!”

哈克貝利的眼睛一亮。

“你再說一遍,湯姆。”

“錢在洞裏!”

“湯姆,你是開玩笑,還是說真格的?”

“當然是真格的,我一直都是這樣。你跟我去,把它弄出來好嗎?”

“發個誓!只要我們能做好記號,找到回來的路,我一定跟你去。”

“哈克貝利,這次進洞,不會遇到任何麻煩事的。”

“好極了!你怎麼會知道那些錢——”

“哈克貝利,別急,咱們到了洞裏再說:咱要是找不到那些錢,我願意把我的小鼓和所有的一切東西都給你。我一定給,我可以賭咒。”

“好,一言為定。你說什麼時候動身吧。”

“你要說行的話,馬上就去。你身體有勁嗎?”

“進了洞還要走到很深的地方嗎?我恢復了已有三四天的工夫了,不過最遠也只能走一英里,湯姆,至少我覺得是這樣。”

“哈克貝利,除了我,誰上那兒都得走上五英里光景,不過有一條特別近的路,只有我知道。哈克,我這就帶你划小船過去,我一個人就能讓小船順流而下,然後我再把它划回來,你壓根兒用不着動手。”

“湯姆,我們這就走吧!”

“好。咱們要帶點麵包和肉,還有咱的煙斗、一兩隻袋子、兩三團風箏線,還帶些人家管它叫‘洋火’的新鮮玩意兒。跟你說我上次在洞裏的時候,好多回我都巴不得身邊能有些‘洋火’才好呢。”

中午稍過,兩個孩子乘人不在“借”了條船,就出發了。

在離“空心洞”還有幾英里的地方,湯姆說:“你瞧這一溜高崖,從‘空心洞’一路下來全是一個模樣——沒有房子,沒有鋸木場,灌木叢也都差不多。不過你瞧見山那邊有一塊崩塌下來發白的地方嗎?哎,那就是我做的一個標記。現在咱們該上岸了。”

他們上了岸。

“哈克貝利,咱們站在這兒,用一根釣魚竿就能碰到我鑽出來的那個小洞。你能不能找到它呢?”

哈克貝利在四周用心地找了一遍,卻什麼都沒看到。湯姆揚揚得意地走到一個濃密的綠樹叢旁說道:“就在這兒!你瞧,哈克貝利,這是這一帶最隱蔽的地方。你可別說出去。我一直想當強盜,很清楚總得有個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到哪裏能碰到這樣理想的地方呢?現在咱們總算找着了,但一定記得保密,不過咱們可以讓喬·哈帕和本·羅傑斯入伙——因為咱們得有個‘幫’,要不然就成不了大氣候。湯姆·索亞這名字聽起來還挺響亮的,對不對,哈克貝利?”

“嗯,是挺響的,湯姆,搶誰呢?”

“碰上誰就搶誰,攔路搶劫嘛——都是這樣乾的。”

“咱殺人嗎?”

“不,不總是殺人,把他們攆到洞裏,讓他們拿錢來贖。”

“啥是贖?”

“就是用錢來換人唄。讓他們想法湊錢,託人送過來,如果一年內錢還沒有湊夠,就把人殺掉。通常都是這麼干,只是不殺女人,要把女人關起來就夠了。她們通常又漂亮又有錢,一被抓到就個個嚇得要命。你可以把她們的手錶和別的財物都搶了,不過對待她們卻要摘下帽子,客氣地說話。誰也沒有強盜那麼有禮貌——書上都是這麼寫的。哎,女人都會愛上你,在洞裏待上一兩個星期,她們就不哭了,以後你就是讓她們走,她們也不會走。你把她們攆出去,她們轉個圈就會回來。書里都這麼寫的。”

“哇,棒極了,湯姆,當強盜是比做海盜好。”

“自然是有些好處的,這樣不僅離家近,而且去看場馬戲什麼的也挺方便。”

這時候,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兩個孩子便鑽入山洞。湯姆在前面帶路,費了很大的勁才走到通道的另一頭,然後綁好了風箏線,繼續向前探去。剛走了幾步,那片泉水直入眼帘,湯姆不覺渾身一抖,他指着牆邊泥塊上的那截蠟燭芯,把他和貝基兩人當時如何眼睜睜地看着那蠟燭搖曳着、微弱着,直至最後熄滅時的心情全都講給了哈克貝利聽。

洞裏死一般的寂靜,令人心驚。兩個孩子不由得降低了嗓音,幾乎是用耳語在說話了。他們繼續向前走去,隨即進入湯姆走過的另一條通道,終於到了那“死角”處。燭光下,才看到這個地方其實不是懸崖,不過是個二十英尺高的陡山坡而已,湯姆悄聲說道:“哈克貝利,現在你來看看這件東西。”邊說邊高舉着蠟燭:“盡量朝拐角處看,看見了嗎?那邊——那邊的大石頭上——有蠟燭煙熏出來的記號。”

“湯姆,我看那是十字!”

“你說那個‘二號’在什麼地方?就在十字下面,對不對?我親眼瞅見印弟安·喬就是從那裏伸出蠟燭的。”

哈克貝利細細地盯着那神秘的記號看了一會兒,然後聲音顫抖地說:“湯姆,咱們出去吧!”

“什麼?出去?你不想要財寶啦。”

“是的,咱別要那財寶啦。印第安·喬的鬼魂一定就在附近守着呢。”

“不會,哈克貝利,你別害怕,才不會呢。鬼魂會待在他死去的地方——那個岩洞離這兒足足有五英里呢。”

“不,湯姆,它不在那裏,鬼魂只會在藏錢的地方轉悠,這你也是知道的。”

湯姆也開始猶豫了,他害怕被哈克貝利說中了,因此懷疑的心理越來越重,不過,沒一會兒他便冒出個主意來:“喂,哈克貝利,咱倆真是十足的大笨蛋啊。印第安·喬的鬼魂根本不可能在有十字的地方遊盪啊!”

湯姆這話說得一針見血,而且立刻起了作用。

“湯姆,我怎麼沒想到十字能驅魔呢。咱真幸運,我們的好十字。我認為我們從那個地方爬下去找那箱財寶會好些。”

湯姆打頭陣,一面往下走,一面挖一些簡單的踏腳蹬。哈克貝利跟在後面,那塊大岩石兀立在一個小石窟中,有四條道通向外邊,孩子們察看了三個道口均無結果。在最靠近大石頭的洞口裏,看到一個草墊鋪就的床,此外還有一隻舊掛籃、一塊熏肉皮、兩三塊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可就是沒看到財寶箱。兩個小傢伙翻遍了四處,連個寶箱的影子都沒看到,於是湯姆說:“他不是說就在十字下面嗎,可是你看,這就是最靠近十字下面的地方了。該不會把它藏在了石頭下面吧,那下面連個縫隙都沒有。”

兩個孩子搜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灰心地坐了下來。哈克貝利一時沒了主意,最後還是湯姆開了口:“喂,哈克貝利,這塊石頭的一面泥土上有腳印和蠟燭油,另一面卻什麼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我敢打賭,錢肯定就在這塊石頭底下。我來挖一挖試試。”

“你這個想法還挺對路,湯姆!”哈克貝利興奮地說道。

湯姆立刻掏出正宗的巴羅刀,還沒挖到四英寸深呢就碰到了木頭。

“嘿,哈克貝利,你聽,是木頭的聲音。”

哈克貝利立刻又挖又刨了起來。沒費多少時間,那塊露出來的木板被移走後,一個通往岩石下的天然裂口現了出來。湯姆舉着蠟燭探身看了看說,裏面根本看不到盡頭,他準備進去看個仔細,說著,一彎腰鑽了進去。前方的路越走越窄,漸漸地向低處延伸而去。他先右轉,之後再左轉,曲曲彎彎地向著通道深處探索着,哈克貝利緊跟其後。當湯姆拐入一段弧形通道時,突然聽到他大聲叫了起來:“上帝啊,哈克貝利,你看這是什麼?”

果然是那寶箱,千真萬確!它被藏在一個隱秘的小石窟里,旁邊還有隻空空的小火藥桶、兩支裝在皮套子裏的槍、兩三雙舊皮鞋、一條皮帶,以及其他一些被水浸得亂七八糟的破爛東西。

“終於被我們找到了!”哈克貝利邊說邊抓起一把古舊的錢幣,“湯姆,這下我們發財了。”

“哈克貝利,我一直預感我們能找到它,都有些讓人不敢相信了,不過財寶確實到手了!喂,咱們別在這兒犯傻了,得把它搬出洞去,讓我試試看。”

可是箱子重達五十磅。湯姆用盡了吃奶的勁才將它提了起來,可是要想提着走卻是件非常困難的事了。

“我早料到了,”他說,“那天在鬧鬼的房間裏,他們搬它的時候我就感覺似乎特別吃力,所以咱們帶來的這些小布袋子現在可派上用場了。”

那些錢馬上就被裝進了袋子,兩個孩子又將其挪到有十字標記的岩石那兒。

“我現在去拿槍和別的東西。”哈克貝利說。

“別去拿,把它們留在那裏。咱們將來當了強盜后,那些東西正好用得着。現在就先把它們留在那兒好了,咱們還要在那兒聚會,開懷痛飲呢。那地方可是個難得的好地方。”

“什麼叫開懷痛飲?”

“我也不清楚,但是強盜們經常要聚會痛飲的,我們也得照着做啊。快走,哈克貝利,咱們待在這裏的時間太長了,現在不早了,我也餓了,回到船上咱先吃些東西,再抽口煙。”

他們立刻出了洞鑽入綠樹林中,機警地探頭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發現河邊沒什麼人,這才上了船,吃了些點心、抽起煙來了。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孩子們撐船離岸而去,黃昏中湯姆順着岸邊划啊划啊,還一邊興緻勃勃地與哈克貝利聊着天,天色剛一見黑他倆便已上了岸。

“哈克貝利,”湯姆說,“咱們把錢藏在寡婦柴木間的閣樓上,明兒一早我就過來數數有多少,然後兩人平分,然後咱把它們藏在樹林裏的某個隱蔽的地方。你悄悄地在這兒守着這些錢,我去跑一趟,把本尼·泰勒的小車偷來。一會兒就回來了。”

話音剛落,湯姆便已消失。一轉眼工夫他帶着小車子回來,先扔上去兩個小袋子並蓋了些爛布,拖着“貨物”就出發了。走到威爾斯曼家門前時,停下來歇了一會兒后剛要動身,威爾斯曼剛巧從裏面走了出來:“喂,那是誰呀?”

“是我倆,哈克貝利和湯姆·索亞。”

“太好了!孩子們快過來,大家都在等你倆呢。快跑幾步,我來拉車,咦,好像還挺沉?裝了磚頭?還是什麼破銅爛鐵?”

“爛鐵。”湯姆說。

“我猜也是,鎮上的孩子就是對這些破銅爛鐵感興趣,竟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玩意兒上了,其實把它們賣給翻砂廠也不過才能掙六七角錢。如果幹些正經活兒,就能掙到雙倍的錢。這就是人的天性。不說了,快過來吧,快點!”

兩個孩子很好奇為什麼催得這麼急。

“別問了,等到了寡婦家就知道了。”

哈克貝利由於常被人誣陷,所以心裏有些沒底兒地問道:“瓊斯先生,我們沒闖什麼禍呀!”

威爾斯曼笑了:“噢,我不清楚,我的好孩子,哈克貝利,我也不清楚是什麼事,你跟寡婦不是好朋友嗎?”

“是的,不管怎麼說,她一直待我很好。”

“這就行了,那麼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哈克貝利本來就有些遲鈍,所以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就和湯姆一起被推進了道格拉斯夫人家的客廳。瓊斯先生把車停在門邊后,也跟了進來。

客廳里燈火輝煌,村裏面有些身份的人物差不多都在這邊呢。比如戴卓爾一家、哈帕一家、羅傑斯一家、波莉姨媽、希德、瑪麗、牧師、報館記者,還有很多其他人,大家全都打扮得體體面面。寡婦熱情地招呼着這兩個孩子,這樣的孩子基本是人見人愛的。可是他倆此刻卻是滿身泥土和蠟燭油。這種穿着上的鮮明對比讓兩個孩子不舒服極了。波莉姨媽看着湯姆的這副邋遢樣,一時也羞紅了臉,皺着眉朝着他直搖頭。這時瓊斯先生開口解釋道:“當時湯姆不在家,所以我就沒去找他,偏巧在門口遇上了他倆。這不,我就急急忙忙把他倆帶過來了。”

“你做得對,”寡婦說,“孩子們跟我來吧。”

她把兩個孩子領到一間卧室,然後對他們說:“你倆先洗個澡,換件衣服。這是兩套新衣服,是我和瓊斯先生拿來的,襯衣、襪子都齊全了。這是哈克貝利的——不用謝,不用謝,哈克貝利,你們穿上應該比較合身。快穿吧,我們等着——穿好就下來。”說完,她轉身出去了。

金幣過萬,湯姆與哈克貝利成了富翁

哈克貝利說:“湯姆,要是有根繩子,我們就可以從窗戶上滑下去,它離地面不太高。”

“瞎說什麼,我們為什麼要逃跑呢?”

“你不知道,我可不習慣和一大群人待在一起了,很難受。湯姆,反正我不下去。”

“真是的,煩人!其實下去能有沒什麼啊,我一點都不在乎,我會關照你的。”

正說著,希德進來了。

“湯姆,”他說,“波莉姨媽等了你一下午呢。瑪麗為你準備好了禮服。大家都特別擔心你。喂,你的衣服上怎麼竟是蠟燭油和黏土呢?”

“行了,希德先生,先管好你自己吧。今天這裏擺下請客的排場到底想做什麼呢?”

“這是寡婦家的宴會,她經常請客。這次是專程為威爾斯曼和他兒子舉行的,感謝他們救了她的命。喂,要是還想知道一些其他的,我倒是可以再給你說說。”

“嗯,是什麼事?”

“什麼事?老瓊斯先生說他今天晚上要告訴大家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和姨媽說到這件事時,被我聽到了。不過,我覺得現在已經不算什麼秘密了,人人都知道,寡婦也知道,但她還得盡量裝出不知道的樣子。瓊斯先生一定要哈克貝利出席。你瞧,哈克貝利不在的話,這個大秘密就沒法兒說了!”

“希德,是什麼秘密啊?”

“就是哈克貝利跟蹤強盜到寡婦家的那件事情。我覺得瓊斯可能是想營造一個令人大吃一驚的場面,不過我敢打賭,他不會成功。”

希德笑了,笑得心滿意足。

“希德,是你把秘密說出去的吧!”

“得了,不用在意誰幹的了,反正有人已說出了那個秘密,這就足夠了。”

“希德,全鎮只有一個下流坯會幹這種事,那就是你。那跟蹤的事兒要是換成你,你早就跑沒了影兒,根本不會向人報告強盜的消息。你只會幹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別人受了表揚你就難受。好,賞你這個——‘不用謝’,照寡婦的說法。”

湯姆邊說邊打了他一耳光,還連踢帶推地將他轟出了門。“去吧,快去向姨媽告狀吧,你要是有膽子,明天就有你好看的。”

幾分鐘過後,客人們都已坐在了晚餐桌旁,同一個房間裏,十幾個小孩也被安排在一張小餐桌上規規矩矩地坐好,那時的習俗就是這樣。過了一會兒后,瓊斯先生先簡短地說了幾句,感謝寡婦給了他和他的兒子極大的榮譽,但另外還有個很謙虛的人——以及其他等等的話。說著說著,話鋒一轉突然宣佈說,那個人就是哈克貝利!接着他便把哈克貝利在這次歷險中的表現詳細地為大家講述了一遍,但是聽到這些后,多數人都只是裝出一副驚訝狀,倒不如無拘無束的場合來得輕鬆、自然、熱鬧。寡婦還是裝出相當驚訝的樣子,對哈克貝利說了許多讚美和感激的話。一時間,哈克貝利備受眾人矚目和讚美,因此覺得渾身不舒服,簡直無法忍受,那穿上新衣服所引起的不舒服倒差點被忘到一邊去。寡婦說她想收養哈克貝利,供他上學讀書,還說等她攢點錢,她要資助他做點小生意。這下湯姆的機會來了,他說:

“哈克貝利不需要那個,他現在有錢了。”

這句看似極為可笑的話,讓在場的客人們都有些忍俊不禁,但出於禮貌強忍下來的沉默場面更讓人尷尬。於是,湯姆打破了沉默。

“哈克貝利確實有錢了,聽起來你們大概不太相信,不過他確實有了很多很多的錢。喂,你們別笑,我會證明的,請稍等片刻。”

湯姆奔了出去,人們有些困惑,好奇地你看看我,我看着你,又回過頭來問哈克貝利,而哈克貝利卻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

“希德,湯姆發什麼癔症呢?”波莉姨媽問道,“他呀——真是的,從來猜不透他,我從來沒有——”

她的話還沒說完,只見湯姆背着口袋吃力地走了進來。嘩啦!他將金幣往桌上一倒,得意地說道:

“你們看呀!我剛才怎麼說的?一半是哈克貝利的,一半是我的!”

這下子,全場的人都被驚得站了起來。大家獃獃地瞪眼盯着桌面,一時都說不出話來。當他們緩過神來時,便異口同聲地要求湯姆說說經過。湯姆很爽快地答應着,之後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故事很長,卻也趣味橫生,沒有一個人插話打斷他的敘述。

湯姆講完后,瓊斯先生說:

“我原以為今天我會讓大家大吃一驚,可是聽了湯姆的敘述,我得說我那個根本算不了什麼。”

大家一起數了數那金幣,總共有一萬兩千塊。雖然在座的人當中,有幾位的家資遠不止這個數,可是一下子能見到這麼多錢倒也是第一次呢。

哈克貝利變身體面人,加入“強盜”幫

湯姆和哈克貝利一夜暴富的新聞瞬間轟動了整個聖彼得堡小鎮。讀者看到這裏也可以鬆口氣了。且不說那數額如何的可觀,單就是那實實在在的現金,就幾乎讓人難以置信了。大家議論紛紛,羨慕不已,稱讚不完。有些人還因為過分激動,結果反把自己弄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如今,聖彼得堡鎮上所有鬧鬼的房子都被村民們盯上了,木板一塊塊地被拆了去,地基一寸寸地被掘開了,就只為著能搜尋那埋藏的財寶——做出此類事情的,全部是成人——內中還有那些歷來嚴肅有餘、從不想入非非的人。湯姆與哈克貝利每到一處,總是有人對其巴結、羨慕,或是睜大眼睛觀看着。兩個孩子想不起他們曾經說話是否有人如此在意過,可今時不同往日。他們無論說什麼,人們都如獲至寶一般,將這些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是他們的每一個輕微舉動都被視為意義非凡。顯然,他倆已失去了做平凡事、說平凡話的資格,更有甚者,有人還專門把他倆過去的資料收集起來,從中找些蛛絲馬跡來作為他們從前本就超凡脫俗的佐證。村裏的報紙還刊登了兩個小孩的小傳。

而道格拉斯寡婦呢,則盡職盡責地將哈克貝利的錢拿出去按六分的利息放了債,波莉姨媽也趕忙委託戴卓爾法官如法炮製地把湯姆的錢也放了出去。如此一來,兩個孩子的收入更是讓人驚羨。一年裏,每到周六和每兩個禮拜天都會有一元零用錢。牧師也只掙這麼多而已——不,那還只是人家答允付給牧師的錢——很多時候,他幾乎收不到呢。那個年月,生活費用很低,一元二角五分錢就足夠一個孩子上學、膳宿,甚至連穿衣、洗澡等都能包括在內。

戴卓爾法官極為看重湯姆,他認為一般平庸的孩子根本無法救出他的女兒。

貝基還悄悄地把湯姆在學校如何替她受過,以及挨鞭笞的事告訴了法官,法官感動不已。貝基本來還懇求父親一定要原諒湯姆的這一撒謊行為,因為湯姆是為了替她才挨鞭打的。誰知,法官卻情緒激昂地連聲說,那可是個高尚而寬宏大量的謊言。它完全能夠與華盛頓的那個曾大受讚揚的關於斧頭的老實話相媲美!貝基從未見過父親如此激情四溢,就連說話時都要用力跺跺腳,那樣子看起來竟是那般偉岸。於是,貝基徑直跑去將此事告訴了湯姆。

戴卓爾法官希望湯姆將來能成為一名大律師或是著名的軍人。他計劃安排湯姆進國家軍事學院,然後再去最好的法學院進修,以便他將來選擇其中一種作為終身職業,或是兩職兼任。

哈克貝利·費恩自從有了財產並受到道格拉斯寡婦的監護后,從此就算真正融入了社交圈——不,他是被拉進去、扔進去的——對此,哈克貝利真是有苦難言。寡婦的用人不僅幫他梳梳刷刷,還從早到晚都把他打理得乾乾淨淨,每晚睡覺時又要替他鋪上冷冰冰的床單。哈克貝利想在上面找個小污點來做貼心的朋友都辦不到。吃飯時必須得用刀叉、餐巾、杯子和碟子;還得去上學,上教堂。說話空洞乏味倒沒什麼,但談吐一定要彬彬有禮,他無論走到哪裏,文明都如影相隨,束縛着他的手腳。

沒辦法,他只能硬着頭皮忍了三個星期。突然有一天哈克貝利失蹤了。寡婦都快急瘋了,整整尋了兩天兩夜,依然未見蹤跡。眾人也格外地關心此事,幫着四處搜索,甚至還去河裏打撈一回。第三天一大早,聰明的湯姆在破舊的屠宰場後面的幾隻舊空桶中發現了哈克貝利,他一直躲在這裏過夜。此時,哈克貝利剛吃完早飯——全是偷來的剩菜剩飯,正舒服地躺在那裏邊抽着煙斗邊養神呢。只見他邋遢不堪,蓬頭垢面,一身從前流浪時穿過的破衣爛衫。湯姆一把將他拖了出來,告訴他惹了大麻煩,讓他趕緊回家。一聽此話,哈克貝利那一臉的悠然自得馬上被愁容給替代了。他說:

“湯姆,別提那事了,我已經努力去嘗試了,可是不行啊,不行的,湯姆。那種生活我真是過不慣,很不適應。寡婦雖然對我特別好,夠朋友,可是我受不了她那一套生活——每天早晨我都得按時起床,去洗臉,他們還給我使勁地梳,她不許我睡在柴棚里,我得整天穿着那些緊繃繃、叫人氣也透不過來的該死的衣服。湯姆,這些衣服不知怎麼的,一點也不透氣,它們又臭講究,我一穿上身,就感覺站也不是,坐也不行,更不能到處打滾。我已經好久沒有溜到人家的地窖里去了——好像都快好多年了似的;我還得上教堂去做禮拜,好辛苦好辛苦——我恨透了那些胡說八道的佈道,我在那兒不能抓蒼蠅,不能嚼煙草,就連禮拜天都不能打光腳。寡婦要搖鈴吃飯,搖鈴睡覺,搖鈴起床——什麼事都那麼死板,我實在是受不了啊!”

“嗨,哈克貝利,別人也都是這樣啊。”

“湯姆,話是沒錯,但我不是大家,我沒法忍受,這樣捆手綁腳的生活真讓人受不了。還有那種飯來張口的吃法,我覺得沒有味道;就是想去釣個魚都得先去請示寡婦,去游個泳也得先問問她,我幹什麼事都得先問她才行。說話不能爆粗口,要斯文,真是不習慣——我只好跑到閣樓頂上亂罵一通,這才感覺嘴裏有了一些滋味,不然我真是活不下去了,湯姆。寡婦還不許我抽煙,不能大聲嚷嚷,不能在人前打呵欠,不能伸懶腰,不能撓痒痒——”(說到這裏,他一臉的煩躁和委屈。)

“還有呢,她整天祈禱個沒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女人!我得挪地方,湯姆,我非挪地方不可了。況且,學校馬上就要開學了,再不跑就得去上學,那還不如死了呢。湯姆,喂,湯姆,這發了財也不像人們說得那麼有意思啊。簡直就是發愁、受罪,最後弄得你真希望一死了之算了。這樣的衣服我穿着舒服,睡在桶里也不賴,我再也不打算離開這兒了。如果不是因為有了那筆錢,我就不會染上這些麻煩;現在,我那一份也給你吧,你有時候給我一角兩角就行——不用經常給,因為無論是什麼東西,不費力的獲得就不值得稀罕了。請你到寡婦那兒替我辭個行吧。”

“噢,哈克貝利,你很清楚我辦不到,這樣也不公平,再說,你如果能再多試幾天,沒準兒就會喜歡的。”

“喜歡那種生活?!這就像一隻熱火爐,難道我在上面坐的時間長了,就能喜歡?不,湯姆,我不當財主了,也不住他們那種悶死人的屋子了。我喜歡山林、河流和那些大桶,我再也不離開這些東西了。真他媽倒霉透了!咱們剛找到了槍,找到了一個洞,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就要去當強盜了,可偏偏出了這種倒霉的蠢事,把一切都毀了。

湯姆立刻抓住了這個可以說服他的好機會——

“喂,哈克貝利,有了錢也能當強盜啊。”

“真的嗎?你說話當真,湯姆?”

“當然是真的,就像我人就在你眼前一樣,千真萬確。不過,強盜是不接受不體面的人入伙的,哈克貝利。”

哈克貝利的高興勁兒一下子就降到了最低谷。

“不讓我入伙,湯姆?你不是讓我當過海盜嗎?”

“是呀,可那是不一樣的。一般慣例,強盜比海盜更講究氣派。大多數國家裏,強盜的地位比貴族都高呢——幾乎都是公爵什麼的。”

“湯姆,我們一向交情不錯吧,是不是?你不會不讓我入伍,對吧,湯姆?不會不讓我入伍吧,湯姆,是不是啊?”

“哈克貝利,我不是不願意讓你入伍,壓根就不想那麼做,可是讓你入伙的話,其他人會怎麼說呢?他們會不屑一顧地說:瞧湯姆·索亞那幫烏合之眾,全是些低賤的人。這是指你的,哈克貝利。你想聽他們那麼說你嗎?我可不喜歡。”

哈克貝利沉默了,思想經過了激烈的鬥爭后,終於開了腔:“得,湯姆,只要你讓我入幫,我就再回寡婦那裏,熬上一個月,看看能不能受得了。”

“這就對了,哈克貝利,一言為定!走,老夥計,我去跟寡婦講,讓她對你的要求松一點。”

“你答應了,湯姆?你答應了,這太好了。只要她把最厲害的規矩放鬆一點,我就背着她抽抽煙,偷偷罵幾句,對付着熬過去,要不然完蛋拉倒。你什麼時候成立這個幫,能夠讓我當起強盜來?”

“噢,這就干。把孩子們都叫到一起,也許就在今天晚上舉行它個入幫儀式。”

“舉行什麼?”

“舉行入幫儀式。”

“什麼叫入幫儀式?”

“就是發誓互幫互助,永遠不泄露我們的秘密。即使不幸剁成了肉醬也絕不泄露半點秘密。要是誰惹了你,就對他以及他全家統統殺無赦,一個都不留。”

“這太好玩了,真夠刺激的,湯姆。”

“是呀,我敢打賭,一定會很好玩的。發誓那一大套都得在半夜三更里的一個最最偏僻、最最可怕的地方舉行——最好是鬧鬼的房子裏,可惜現在全被拆掉了。”

“半夜三更的,干這個還真是刺激呢,湯姆。”

“對。還要對棺材發誓,咬破指頭簽名呢。”

“這才真有點像那麼回事了!這比當海盜要強一萬倍。湯姆,我決定一輩子都跟寡婦待在一起了。我要是一直都是個響噹噹的、了不起的強盜,人人就會談到我,那麼,我估計到那時,她一準會因為把我從泥潭裏搭救出來而自豪呢。”

結束語

故事至此收筆。因為這既然是個名副其實的兒童故事,就只能在這裏打住了,再講下去就得涉及成人時期。寫成人的故事,作者很清楚寫到結婚為止,但現在只寫了少年時期,那麼就要見好收場。

本書中的人物有許多仍然健在,生活得快樂而富足。如果將來的某一天繼續寫起這個故事的話,就能看看原來書中的小孩子們長大之後都變成了什麼樣,做了什麼事,這也許是件值得做的事情。正因為如此,明智的做法就是現在先不要替明天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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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湯姆·索亞歷險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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