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湯姆·索亞歷險記(7)

第23章 湯姆·索亞歷險記(7)

腳步聲吱吱嘎嘎地響着,馬上就要上來了,千鈞一髮之際兩個孩子反倒清醒了,咬咬牙下了決心,正打算朝壁櫥跳過去,突然聽見嘩的一聲,印第安·喬連人帶朽木板一下子掉到地上爛樓梯木頭堆里。他罵罵咧咧地站起來,同伴見狀便說:“罵有什麼用,要是有人在樓上,就讓他待在上面吧,沒人在乎,他們要跳下樓來,也是自找苦吃,誰攔着他們?一刻鐘後天就全黑了。他們要跟蹤,那就讓他們跟着,我樂意。依我看來,把工具扔在這兒的人,一定看見了我們,還以為咱們是鬼呢,我敢打賭,他們早被嚇跑了。沒準兒,這會兒他們還在拚命逃跑呢。”

喬嘟囔了一句,也覺得同伴說得挺有道理,也覺得趁天黑之前,抓緊時間,收拾收拾東西趕緊離開才是。不久,他們便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悄悄溜出了屋子,帶着那隻寶貝箱子,朝着河邊走去。

湯姆和哈克貝利這才敢站起來,渾身疲乏不堪,好歹現在能舒服一些了,他倆從房子的木條縫中看着那兩個人的背影。跟蹤他們?他倆可做不到,能從樓上順順利利地下去而不至於摔傷脖子,然後翻山越嶺順着小路返回家裏,就已經不錯了。他倆也不再多說什麼了,就是一個勁兒地埋怨自己,怎麼就能把倒霉的鍬和鎬頭帶到這兒來呢。要不是這兩樣工具,印第安·喬根本就不會存什麼疑心,而把那個裝滿金幣的箱子藏在這裏,等他報了仇、雪了恨,才會發現倒了大霉,錢財統統不翼而飛了。怎麼想起來把工具帶到這兒來呢,真是該死,倒霉透頂!

他們決定緊密關注那個人,他不是要到鎮上來窺探“報仇”的機會嗎?到那時一定要跟蹤他到“二號”去,不論“二號”在什麼地方。

突然一個令人驚駭的念頭從湯姆的腦海閃過。

“報仇?哈克貝利,他們的報仇不會是指我倆吧,那可有大麻煩了?”

“啊,別說了。”哈克貝利說著,差點暈倒在地。

他倆反反覆復討論了這個問題,回到鎮上時,他倆一致相信喬可能指的是另外一個人——至少是指湯姆,因為只有湯姆在法庭上作過證。

湯姆一人陷入危險,確實讓他感到不安,很不安!他想,至少有個同伴的話會好受一些。

心驚膽戰的跟蹤

那晚,湯姆睡得並不安寧,白天的驚險經歷在夢裏大大地折騰了一番。在夢裏,寶箱被他抓住了四次。可是夢醒之後,真切的現實卻是讓人失望透頂:寶箱化為烏有,他仍是一無所有。早早醒過的湯姆躺在床上,回想着昨天那件離他越來越遙遠的冒險經歷,感覺像是發生在另一個時空裏,或是好久好久以前發生過的事情。於是他突然意識到這次大冒險本身一定是一場夢!這種想法之所以覺得有道理,是因為他見到的金幣數量之大,大得不可能真有其事。以前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堆滿五十塊的錢。他和他同齡的孩子一樣,以為人家提到“幾百”和“幾千”都不過是說說罷了,世界上其實根本不會有那麼大的一筆金幣。他片刻都不會相信:像一百個金幣那麼一大筆錢,居然會真實存在而且歸某人所有。那埋藏起來的財寶在他腦子裏所形成的概念,如果分析起來,也不過是一把真正的硬幣和一大堆模模糊糊、光彩奪目而又抓不到摸不着的銀元而已。

但他那場驚險經歷的情節,經反覆琢磨之後,使他逐漸感覺那應該不是個夢。他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於是三兩口吃完早飯後就去找哈克貝利。

哈克貝利正坐在一隻平底船的船幫上,沒精打采地把腳浸在水裏,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湯姆想着先等哈克貝利開口談這個事。如果他絕口不提,那就足以證明上次的冒險就是一場夢。

“哈克貝利,你好!”

“喂,你好。”

兩人誰都不再說話了。

“湯姆,如果我們當初將那該死的工具放在枯樹那裏,咱現在就已經很有錢了,唉,你說倒霉不倒霉!”

“哦,那就不是夢,是真的嘍!不知怎麼搞的,我倒希望它是個夢。騙人是小狗,哈克貝利。”

“什麼不是夢呀?”

“哦,就是昨天那件事,我一直都有些半信半疑,覺得它是個夢呢。”

“夢!要不是那樓梯塌了,你會看到夢做得還要熱鬧呢!我一晚上也做了不少夢,那個獨眼老頭一直都在追我——該死的傢伙!”

“不不,千萬別咒他死,我們要找到活人!把錢弄回來!”

“湯姆,咱們永遠也找不回來了。一個人只能有一次機會碰上那麼一大堆錢,如果你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反正我要是碰見他,我保準會嚇得渾身哆嗦。”

“對,我也會哆嗦的,但是不管怎樣都要再找到他,然後跟着他去“二號”把錢找出來。”

“二號,對,就是嘛,我剛才也想到過,可就是想不清楚,你有什麼好辦法?”

“我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太難猜了。哈克貝利,你說它是不是一個門牌號碼呢?”

“有道理……不,湯姆,那不是門牌號,咱這鎮子就這麼巴掌大,那還用得着什麼門牌號啊。”

“嗯,說得對。讓我再想想,有了,那應該是個房間號,是旅店裏的房間號,你知道吧。”

“噢,你說對了!咱這裏只有兩家旅店,很容易搞清楚的。”

“哈克貝利,你在這兒等着,我去去就來。”

湯姆立即起身走了,他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他和哈克貝利在一起。過了大約半小時,湯姆探查到那家條件較好的旅店的二號里,一直住着一位年青律師。可是那家較差的旅店,二號卻是個謎。老闆那年輕的兒子說,房間一天到晚都鎖着,除了夜裏,從沒看到誰進出房間,他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只是覺得有些好奇,認為那可能是個鬧鬼的房間,昨天夜裏,他還注意到那個房間裏有燈光呢。

“哈克貝利,這就是我調查的結果。我想這個二號應該是我們要找的房間了。”

“我想是的,湯姆。你想怎麼做?”

“讓我想想。”

想了好一會兒之後,湯姆說:“聽着,二號的後門和舊輪窯廠之間是一條小窄巷。你去把所有能找到的門鑰匙全弄到手,我去偷姨媽的,等天一黑我們就去試門。提醒你注意印第安·喬的動靜,他說過要溜回鎮裏打探虛實以便伺機報復。你如果看見他,就跟蹤他,他要不進二號,那就不是這個地方。”

“天啊,我可不想一個人跟着他!”

“是晚上去,他肯定看不見你——就是看見了,也不會多想的。”

“好,如果是夜裏特別黑的話,我還敢去些,不過也不一定,不一定,試試吧。”

“要是天特別黑的話,哈克貝利,我一定會跟着他。也許他看看沒什麼報仇的機會了,就會先去取錢了。”

“說得有道理,湯姆,說得有道理,我去盯着他,一定去,敲定了。”

“這才是好樣的!別動搖呀,哈克貝利,我是不會動搖的。”

巢穴追蹤,湯姆發現新線索

那天晚上湯姆和哈克貝利做好了再次去冒險的準備。他倆一直在旅店周圍閑逛到九點以後才開始行動。一個遠遠望着小巷子,另外一個盯着旅店的門。巷子裏空蕩蕩沒人走動,而出入旅店的人也不見那個老頭的身影。現在天還不是特別黑,所以湯姆回家前先和哈克貝利商量好:等天色黑透了,哈克貝利學一聲貓叫,湯姆就溜出來,用鑰匙去試試那房門。誰知,那晚天一直都有明朗朗的月光,哈克貝利便在十二點左右結束了行動,鑽到一個空糖桶里睡覺去了。

星期二,兩個孩子還是沒等來黑黑的天,星期三也是如此。到星期四晚上,天氣有了轉變。湯姆瞅機會從家裏溜了出來,手裏還提着姨媽的一個洋鐵舊燈籠以及一條遮燈光的大毛巾。他把燈籠藏在哈克貝利的糖桶里,兩人便開始望風。午夜前一小時,旅店關了門,連門頭幾盞僅有的燈也熄滅了。那個老頭沒現身,巷子裏也沒什麼人走動,到處一片黑暗,只有遠遠的隆隆雷聲偶爾打破這片夜的沉靜。

湯姆拿出燈籠之前,先在糖桶里用毛巾把它緊緊包好了。夜色下兩個冒險家躡手躡腳地向旅店靠過去。哈克貝利在那裏放哨,湯姆摸着進了巷子。等了很長時間,哈克貝利越來越焦慮,心頭彷彿壓着一座沉重的大山一般。他急切地盼望着能看到燈籠閃一下光,那雖然讓他害怕,但至少證明他還活着。自從湯姆消失在暗夜中,似乎已是好幾個小時了。他是暈了過去?抑或是死了?再不然就是心臟因為恐懼或興奮而炸裂了?心情忐忑的哈克貝利一路猜度,不知不覺地離那小巷越來越近了,心裏緊張到幾乎要窒息過去,而且還時刻預備着大難突降,把自己一下子驚斷了氣。事實上他也確實沒有多少氣了,他的呼吸不知從何時起,早就開始一點一點地收放着,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他的心力可就要徹底衰竭了。突然,巷子裏燈光一閃,只見湯姆從他身邊狂奔而過。

“快逃!”他說,“快逃命!”

用不着重複,只這一句,哈克貝利便以每小時三四十里的速度沖了出去,他倆一氣不歇地跑到村頭一個舊屠宰場的空木棚才停了步。剛衝進去,暴風雨便隨即而至,傾盆大雨狂泄下來,湯姆剛能緩口氣兒便說道:“哈克貝利,嚇死我了。我試了兩把鑰匙,盡量輕手輕腳,誰知還是會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音,嚇得我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可是那鑰匙在鎖眼裏根本轉不動。後來,不知怎麼弄的,我伸手抓住了門把手,結果門居然開了!原來門沒上鎖!我連忙跳進去,拉掉燈上的毛巾,我的媽呀,好傢夥,我差點沒被嚇死。

“怎麼了?湯姆你看見了什麼?”

“哈克貝利,我差點踩在印第安·喬的手上!”

“不會吧!”

“沒錯!他躺在那裏,睡得死死的,眼睛上還貼着那塊紗布,手臂攤開。”

“乖乖,你幹了什麼?他醒了嗎?”

“沒醒,連動都沒動。我估計他肯定是喝醉了。我抓起毛巾就往外跑!”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顧得上去拾毛巾。”

“不行。要是丟了毛巾,姨媽會讓我好受的。”

“喂,湯姆,你看到那箱子了嗎?”

“哈克貝利,我哪有時間看呀,沒看到箱子,也沒見到十字,只看到印第安·喬身邊的地上有個瓶子和一隻洋鐵杯,其餘啥都沒看見。對了,還看到屋裏有兩隻酒桶和一堆瓶子,你明白了吧,哈克貝利,你說說,那間鬧鬼的房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怎麼回事?”

“鬧鬼的房子,鬧的其實就是酒鬼!大概所有禁止酒客棧都有個鬧鬼的房間,喂,哈克貝利,你說是不是?”

“嗯,我想你說得對。誰會想到發生這種怪事情?不過,話說回來了,湯姆,既然喬喝醉了,那現在正是把那箱子搞到手的好機會。”

“說得倒好!不過,你去試試!”

哈克貝利嚇得渾身一抖,連忙說:

“得了,不!我可不敢。”

“我也不敢,哈克貝利,那一瓶酒對於印第安·喬來說,是不足以醉倒他的,他身邊如果是三個空酒瓶,那就夠他喝得爛醉,那樣我才敢去試一試。”

湯姆動了半天腦筋,沉默了良久后才又說道:“哈克貝利,算了,除非咱們確實知道印第安·喬不在,否則我們就別再嘗試了。太嚇人了!如果咱們每天晚上都守候着,遲早準會看到他出來,那時咱們就閃電般衝進去,把箱子抱走。”

“好,我贊成。我來整夜守候,夜夜都看着,你負責去抱箱子。”

“好,就這麼定下來。你的任務就是到琥珀街區的一排房子前學貓叫。要是我睡著了,就朝窗上扔個小石頭,叫醒我。”

“沒問題,太妙了!”

“哈克貝利,暴雨停了,我得回家去了。再過一兩個小時,天就亮了,這段時間你還得回去繼續看守,行嗎?”

“我說干,湯姆,就一定會幹。我每天夜裏都去盯着那旅店,盯它一年都行。我白天睡一整天,夜裏就守它一整夜。”

“這就好,你打算睡在什麼地方?”

“在本·羅傑斯的乾草棚里。他允許我睡在那裏,他爸爸用的那個黑奴——傑克大叔,也同意我睡在那裏。傑克大叔什麼時候想讓我幫忙提個水什麼的,我都是會答應的;有時候我向大叔要點吃的東西,只要能省得出來,他也總是給我的,他是個好人,湯姆。他喜歡我,因為我對他從不擺臭架子,有時候我乾脆坐下來和他一同吃飯。不過,你別跟別人說啊。一個人餓急了,就會幹出平常不願乾的事來。”

“好,白天要是沒什麼事找你,你就去睡覺,我不會來煩你。晚上如有事情,就趕快跑到附近,學聲貓叫就行了。”

哈克貝利夜夜靜守,寡婦免遭毀容之險

早期五早晨,湯姆起床后聽到的頭一件事情便是條好的消息:戴卓爾法官一家前天晚上又回到了鎮上。現在印第安·喬和那份財寶變成了次要的,這孩子的所有興趣全放在了貝基身上。他見到了她,兩人和一群同學一起玩着捉迷藏、“守溝”等遊戲,高興極了。這一天大家雖然玩得都有些乏累,但都特別開心。另外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就是:貝基纏着她媽媽確定了第二天去野餐的事。那是她早就答應過的,只是一直沒兌現呢。母親同意了。女孩欣喜萬分,湯姆自然也是如此。請帖在太陽落山之前全部送了出去,村裏的少年們即刻活躍了起來,大家準備着、激動着、期盼着這一時刻的到來。湯姆也是興奮得睡不着,他極度期盼哈克貝利的“貓”叫聲,那樣就能在第二天的野餐會上,向貝基和參加野餐的人展示他的財寶,讓大家驚喜一下。不過,他的預想並沒有實現,他很失望那天晚上沒有聽到任何的“貓”叫。清晨過後,大約在十點、十一點時分,一群暈頭暈腦、吵吵鬧鬧的孩子聚集在戴卓爾法官家門口,全都準備妥當,只等出發了。大人們按老規矩不參加野餐,以免掃了孩子們的興。孩子們有幾個十八歲大姑娘和二十多歲男青年的照顧,大人們足以放心。為這次野餐,他們特地包了那隻老蒸汽渡輪,開心的孩子們立刻帶着盛滿食品的籃子排着隊走大街。希德病了,沒辦法去,瑪麗留在家裏陪他。戴卓爾夫人在貝基臨走時囑咐她的最後一句話是:

“孩子,如果回來得太晚,你就住到離碼頭近的女孩家吧。”

“媽媽,那我就到蘇珊·哈帕家去住。”

“行,到人家裏注意點,別調皮啊!”

大家出發了,路上湯姆對貝基說:“哎,我來告訴你咱們該怎麼辦吧。不用去喬·哈帕家住,咱們直接爬上山,到寡婦道格拉斯家裏歇腳,她會做雪糕!幾乎每天都做,多得吃不完呢。咱們去投宿,她一定非常歡迎呢。”

“噢,太有趣了!”貝基又想了想,說道,“可媽媽會怎麼想呢?”

“她不會知道的。”

她考慮了一下,有些不情願地說:“我看這不好,不過……”

“不過什麼呀!你媽媽不會知道的,不會有事的。她只希望你平安無事,要是她能想到這個地方,我打賭他早就讓你去了,我知道她會的!”

道格拉斯寡婦的熱情好客吸引着孩子們。再加上湯姆的慫恿,他們就此決定:不會把當晚的計劃告訴給任何人。可是湯姆猛然又想起哈克貝利說不定會在今天晚上發出信號。想到這兒,他剛才的興緻減弱不少。但如果因此而放棄了去道格拉斯寡婦家玩的機會,他也很不甘心。為什麼不去呢?他暗暗想了一下——前天晚上沒有來信號,今天晚上就偏偏會有信號嗎?當天晚上唾手可得的歡樂,壓倒了遠不可及的財寶誘惑。所以他決定痛痛快快玩一天,等以後有了時間再去考慮寶箱的事情。

渡輪靠近小鎮下游三英里的一個林木蔥鬱的山谷口邊停了下來。孩子們蜂擁上岸,沒多久,樹林中、高崖旁便到處回蕩起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什麼能讓他們汗流浹背、筋疲力盡,他們就玩什麼。後來,那些跑累了的孩子們漸漸零零落落地回到露營的地方,食慾大振,便開始風捲殘雲般的殲滅那些好吃的東西。大吃一頓之後,便在枝繁葉茂的橡樹樹蔭下邊休息邊聊着閑天,等體力剛一恢復便有人大喊:“誰打算到洞裏去玩?”

人人都對這一提議特別感興趣。一捆捆蠟燭拿了出來,大家蹦蹦跳跳、歡天喜地地向山上爬去。A字形的洞口位於山坡之上,洞前有個巨大的沒上門閂的橡木門,裏邊有個小屋子,冷氣森森,四周的牆壁皆是天然的石灰岩,潮冷的濕氣凝結成了一顆顆晶瑩透亮的小水珠。站在這深沉的幽暗之中,向外眺望太陽底下那耀眼的蒼翠山谷,情調及氣氛很是浪漫而神秘。很快大家忘卻這裏的美景,又嬉鬧起來,蠟燭一點亮,有些人撲上去就搶走,隨後就是一陣英勇的你爭我奪的自衛反擊戰,要不了多久蠟燭要麼被打翻,要麼就被吹滅,接着大家發出一陣鬨笑,又開始新的追逐。可是凡事都有個完,隨後大家一個接一個地順着主要通道的陡坡往下走,那一排燭光照得高聳的石壁模模糊糊,燭光幾乎能達到頭頂上六十英尺兩壁相連的地方。這條主通道寬不過八到十英尺,每隔幾步兩旁就有高聳而又狹窄的通口叉出去,因為麥克道格拉斯山洞是個通道交錯的大迷宮,不知通往何處,有人說你在這錯綜複雜的裂口和崖縫中一連走上幾晝夜都找不到山洞的盡頭,你盡可以一直往下走,往深處里去,大迷宮套小迷宮,一個也走不到頭。沒有人真正熟悉這個山洞,要熟悉它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多數年輕人都知道一點兒,但習慣上沒人敢再往裏邊多跑一點兒,湯姆·索亞和別的人一樣也不過只知道一點而已。

他們一行人沿主通道大約走了四分之三英里,然後三三兩兩、成群結伴鑽進了岔道,奔跑在陰森的長廊里,在拐彎的地方時常彼此相互偷襲。小隊的人可以互相閃避,半個小時內不會迷路。

漸漸地,一組組的人零星地回到洞口,喘着氣,樂滋滋的,從頭到腳都是蠟燭油,身上蹭滿了泥土,完全沉浸在一天的快樂之中,這時他們吃驚地發現光顧着玩,沒注意時間,天馬上就要黑了。鍾已噹噹地敲了半個小時,這樣結束一天的探險活動很浪漫,因此大家很滿意。當渡船載着興高采烈的小遊客起錨時,除船老大外,沒人有浪費時間的感覺。

渡船的燈光一搖一閃地從碼頭邊經過時,哈克貝利已經開始守夜了。他沒聽見船上有什麼聲音,那群年輕人現在不聲不響,好像累得要命。哈克貝利不知道這是條什麼船,隨後他不再想船的事,專心致志於守夜。晚上起了雲,天色越來越暗,十點時,車輛的聲音停止了,四處的燈火開始熄滅,行人也都散盡,整個村莊進入了夢鄉,只有這個小傢伙獨自一人空守寂寞,與魔鬼做伴。十一點鐘,客棧也熄了燈,現在到處一片漆黑。哈克貝利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得乏人,可仍無動靜,他開始動搖了,還守在這裏有什麼用呢?真有用嗎?不如回去睡覺算了。

突然他聽到了動靜。他立即全神貫注地聽着,小巷的門輕輕關上。他連跑帶跳地來到磚廠拐彎的地方,這時兩個男人從他身邊一掠而過,其中一人腋下挾着件東西,一定是寶箱!他們是在轉移財寶啊!現在不能叫湯姆,否則太傻了,那兩個人會逃跑。一旦跑了,再也不要指望能找到他們。對,他要盯着他倆,跟在後邊走,靠夜色來掩護自己。哈克貝利心裏邊合計着,邊光着腳溜出去,像貓似的跟在那兩人後頭,離得不遠不近,始終保持着能看見他們就行了。

他們沿着河邊的街道走了三個街區之後,向左轉入一條橫街便徑直走入卡第夫山的那條小路。從位於半山腰的威爾斯曼的老房子前經過,一分鐘沒耽擱地繼續向山上爬去。好吧,哈克貝利心想,他們可能要把寶箱埋在石坑裏。他猜錯了,他們並沒有在採石場停留,而是繼續前進,直奔山頂,一頭鑽入茂密的漆樹叢之間的狹窄小徑,立刻隱沒在了黑暗中。哈克貝利緊跟了幾步把跟蹤距離縮短了一些,因為有茂林遮擋,前面的兩個人是不會發現他的。黑暗中的哈克貝利先是小跑了一陣,可又害怕動靜太大,立刻又慢了下來,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之後,便停住腳,聽一聽,四周除了他自己嚇得心裏怦怦直跳外,很是寂靜。貓頭鷹的叫聲從山裏傳來——那可是不祥的聲音啊!還是沒有腳步聲。天哪,是不是一切落空了?他正要拔腳去追,卻突然聽到有個人正在離他四英尺的地方清嗓子!哈克貝利的心一下子竄到了嗓子眼,他勉強控制着,可是身體卻立在那裏拚命地哆嗦着,幾乎快跌倒在地上了。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哪裏——道格拉斯寡婦的院子,離階梯口不到五步遠的地方。不錯,哈克貝利心想:“就讓他們在這裏埋寶吧,這裏找起來還不太費勁兒。”

正想着,一個很低很低的聲音傳來,那是印第安·喬的聲音:“他媽的,她家裏好像有人——這麼晚還亮着燈。”

“我沒看見屋裏有燈光。”

這是那個陌生人的聲音——那個鬧鬼的房子裏的陌生人。哈克貝利的心直落冰谷——這就是那個復仇行動!他此時的頭一個念頭就是一溜煙地逃掉,可又突然想起寡婦道格拉斯不止一次地對他很友善,說不定這兩個人就是要去謀殺她。他真希望自己有膽量冒險給她報個信,然而他知道自己沒有這個膽量——他們很可能會來抓他。在那陌生人和印第安·喬談話的間隙,哈克貝利的這些心思飛速閃過。接着又聽喬說:“你那邊有樹叢擋着,從這裏看——瞧,看到燈光了吧?”

“嗯,看見了。是有外人在裏面,咱最好罷手吧。”

“罷手?那可不行,再說我馬上要離開這個國家,再不回來了,這次要是不下手,以後說不定就永遠沒機會了,我再重複一遍以前和你說過的話,她那幾個小錢我根本不稀罕,你都拿去得了。可她丈夫對我太兇狠了——都不是一次兩次了——他不就是個治安法官,竟把我當做無賴法辦。而且絕不止這一件。這算不上九牛一毛!他還拿馬鞭子抽打過我!就在監獄前打的我,跟打奴隸一樣——全鎮的人都在圍觀我挨馬鞭子!你明白嗎?便宜了他,早早死了。不過,我要在她老婆身上算這筆賬!”

“嗨,可別殺死她!殺人的事兒咱可不幹!”

“殺人!誰說要殺人了?要是他還活着,我非宰了他不可,但不會弄死他老婆的。報復一個女人根本用不着要她的命——那太蠢了,你只要毀她的容就行,你撕裂她的鼻孔,把耳朵扯爛,讓她看上去像個豬。”

“上帝哪,那可是……”

“不用說出你的想法!那樣對你最保險。我要把她綁在床上。她要因為流血過多而死了,那怪得着我嗎?她要死了,我絕不會掉眼淚。老兄,干這事你得幫一把——為我幹事,叫你來,就是為了這個——我一個人幹不成。要是你縮手縮腳的,我就宰了你!你聽明白了嗎?要是我非宰了你不可,那我就得把她也宰了——這麼著,我看就不會有人知道誰幹的了。

“好,非要干就干吧,快點動手,我現在渾身發抖。”

“現在下手?還有外人在也不顧了?聽着,你可有點讓人懷疑,現在不行。得等裏邊的燈滅了才能動手,用不着這樣急。”

哈克貝利覺得隨後是一片沉默,那比談論的任何殺人計劃都要可怕。因此他屏住呼吸,小心謹慎地往後退。每退一步,都是單腿用力,身子先往一邊傾,然後又歪向另一邊,差點把自己絆倒,之後再小心地站穩腳跟,又用同樣的方式,冒同樣的危險再挪另一隻腳,就這樣左右輪換着往後退——突然,“啪”的一聲,一根小樹枝被踩斷了!立時嚇得哈克貝利憋住氣靜聽了一會兒,什麼聲音都沒有——還是一片安靜。他謝天謝地,現在他退回到兩堵牆似的綠樹之間的林蔭道上,轉身時也是特別的小心,彷彿一艘大船在調頭——這才謹慎地加快步伐往回走。當來到石坑旁時,他覺得安全了,便拔腿一路飛奔而去,直跑到威爾斯曼家門口才停下來。嘭嘭嘭,哈克貝利用力地敲着門,老人和他那兩個健壯的兒子從窗里探出頭。

“幹什麼呢?誰在敲門?你想做什麼?”

“開門讓我進去——快點!我有急事要告訴你們。”

“嗯?你是誰?”

“哈克貝利·費恩——快點,讓我進去!”

“嗯,真是哈克貝利·費恩,不過,照我看來,你這個名字可叫不開多少人家的門!孩子們,趕緊開門讓他進來,看是出了什麼麻煩事。”

“別說是我講的,”哈克貝利進門就說,“請您一定要保密,不然他們會要我命的。那寡婦有時對我很好,我一定要講出來,也願意講出來,您可千萬不要對人說是我講的。”

“哎喲,他可真有事要說呢,不然也不會這樣!”老人大聲說,“孩子,說出來吧,這兒沒人會講出去的。”

三分鐘后,老人和他的兒子帶好武器上了山。他們拿着武器,踮着腳進了林蔭小道。哈克貝利只跟他們走到這裏便不再走了。他躲在一塊大圓石後面,靜靜地聽着。沉默了好一陣子,哈克貝利都快等急了,突然傳來爆炸聲和喊聲。

哈克貝利也顧不上弄清事情的原委,跳起來拼了命地向山坡下衝去。

湯姆和貝基迷失在深山洞

星期天早上天空剛微微發亮,哈克貝利便上了山,輕輕敲了敲老威爾斯曼家的門。裏面的人還在睡覺,但是由於夜裏那樁驚心動魄的插曲,大家睡得並不安寧,稍有響聲便會驚醒過來,窗戶里傳出了一句問話:“是誰呀?”

哈克貝利有點心緒不寧地低聲答道:“請讓我進去吧!我是哈克貝利·費恩呀!”

“哦,是你呀,只要你來,任何時候我們都歡迎你!”

這種話,在流浪兒聽來是十分陌生的,那是他有生以來聽過的最悅耳的話語。他想不起來以前還有誰和他說過“歡迎”一詞。門鎖開啟,他邁步走了進去。主人讓哈克貝利坐下,老人和兩個身材高大的孩子很快穿好了衣服。

“喂,好孩子,你一定是餓壞了吧。太陽一出來,早飯就好了,咱們可以吃一頓熱熱乎乎的飯,你別拘束!我和孩子們還以為你昨晚會來我家過夜呢。”

“我嚇壞了,”哈克貝利說,“我跑了,槍一響我就跑了。一口氣跑出去有三英里。你瞧,現在我上這兒來,是想知道事情究竟怎麼樣了。我天不亮就過來,是怕碰到那兩個鬼傢伙,哪怕他們死了,我也不想碰上。”

“嗯,可憐的孩子,看你的氣色,就知道你夜裏吃了不少苦——吃完早飯後,這裏有張床鋪,你可以睡上一覺。他們還沒死呢,孩子——真是叫人遺憾。你瞧,按着你說的情況,我們本來特別清楚要在什麼地方下手抓他們,所以我們踮着腳悄悄走到離他們不過十五英尺的地方——可那綠樹叢黑得像個地窖——就在這時,我發覺自己要打噴嚏!真是倒霉透頂!我想忍住,但怎麼也忍不住啊,結果打了個噴嚏!我原是舉着手槍在前頭帶路的,噴嚏一打,那兩個壞蛋沙沙地溜出小路去了,我大叫一聲:‘開槍,孩子們!’便衝著有響聲的地方放了幾槍,孩子們也開了槍,可還是讓那兩個惡棍溜了,我們穿過樹林一直追過去,我想我們根本沒打着他們。他們開溜時也都開了槍,子彈嗖嗖地從我們身邊飛過,好歹也沒傷着我們。他們跑得太快,把我們給甩了。沒辦法,我們只好下山去向警官報了案。他們集合了一隊人,在河邊把守着;天一亮,治安官還要帶隊到樹林裏去搜索。我的兩個兒子也要跟他們一起去呢。但願我們能知道這兩個壞蛋長什麼樣——那樣搜起來就好辦多了。孩子,我看你在黑暗中,大概也沒看清他們的模樣吧?”

“不,我在鎮上見過他倆,還跟蹤過他們。”

“好極啦!說說他們的模樣,我的孩子,說說吧!”

“一個是又聾又啞的老頭,有一兩次他來過這裏,另外一個長相難看,穿得破破爛爛——”

“孩子,這就夠了,我們見過那兩個傢伙。有一次在寡婦家後面的樹林裏碰到過,他們看見我們就悄悄溜掉了。快去吧,孩子們,去告訴警長——明天早晨再吃早飯吧!”

威爾斯曼的兩個孩子立即起身出去了。在他們邁出屋門時,哈克貝利跳起來,大聲說道:“喂,你們可千萬別說是我告發了他們啊!啊,千萬千萬不要說是我!”

“好,你不讓說,就不說,可你立了功,應該讓人知道啊!”

“不不不,千萬別說!”

兩個年輕人走後,威爾斯曼老人說:“他們不會說出去,我也不會的。可你為什麼不想讓人家知道呢?”

哈克貝利不願解釋太多,只是說:這兩個之中,有一個人認識他,所以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那個人知道是他告發的,否則,那個人一定會來報復他的。

老人再次答應會保密,他又說:“孩子,你怎麼會跟蹤這兩個傢伙呢?是不是他們形跡可疑?”

哈克貝利沉默了一下,心裏算計着該編個什麼瞎話來回答這個提問。

他說:“唉,你瞧,我是個不怎樣的壞傢伙——至少人人都這麼說,我自己也不覺得冤枉——有時候一想到這件事,我就睡不着了,自己也老想着應該改一改。昨天夜裏就是這樣。我夜裏睡不着,便到街上去轉了轉,心裏一直想着這件事。後來走到禁酒旅店附近那個破磚廠時,背靠着牆繼續尋思着。嘿,偏巧趕上那兩個傢伙正悄悄從旁邊溜過,腋下夾着東西,我想一定是偷來的。一個傢伙抽着煙,另外一個要接火。他倆就停在我前邊不遠,雪茄煙的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藉著火光,我認出了那個長白鬍子、眼睛上戴着眼罩的傢伙是又聾又啞的那個老頭,另外一個就是那個行動遲鈍、穿得破爛的傢伙。”

“雪茄的火光能讓你看清他的破衣服嗎?”

這一問使哈克貝利結結巴巴一時間答不上話來。後來他才說道:“嗯,這不太清楚,不過我覺得應該是件破衣服。”

“然後,他們繼續往前走,而你——”

“對,跟在他們後面,是這樣的,我想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壞事——他們這樣鬼鬼祟祟——我覺得肯定有不對頭的事。所以我就盯梢盯到寡婦家的石階那兒,站在黑暗中,聽見那衣服破爛的人替寡婦求饒,那老頭卻發誓要毀她的容貌,就像我告訴過您和您那兩個……”

“什麼,那個又聾又啞的老頭說了這些話!”

哈克貝利又犯了個可怕的錯誤。那老頭究竟是誰,他本來不想讓老人知道的,可是,儘管他拚命迴避,他的舌頭卻好像打定主意要替他找麻煩,結果弄得他幾次三番想擺脫窘境,可是老人盯着他,使他一次又一次露馬腳。隨後老人說:“我的孩子,你別害怕我,我不會傷害你一根頭髮。相反,我要保護你——我會保護你的。這個老頭並不是又聾又啞,你無意中泄露了秘密,現在你沒法瞞下去了。你對那個老頭的事情是知道一些的,你想隱瞞。相信我吧——把實情告訴我,儘管相信我不會出賣你的。”

老人眼中透着真誠,這讓哈克貝利安心,於是他停頓了一下后彎身趴在老人的耳邊低聲道:“那不是什麼單純的老頭,是印第安·喬啊!”

威爾斯曼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鎮定了一下后說:“現在我就全明白了。你當時說什麼撕開鼻子,把耳朵弄個缺口之類的事情,我當時還以為是你自己故意編出來的,一般人報仇不會這樣做的。可這事要是和印第安·喬有關,那可就不一樣了。”

早飯時,兩人繼續聊着那件事,老人說他們在回去睡覺前,先和兒子們一起提着燈去階梯附近找了找血跡,結果血跡沒看到,反倒發現了一大捆子——

“一捆什麼?”

這幾個字閃電般從哈克貝利的口中蹦了出來,他神色驚訝,嘴唇發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都顧不上合地在等着回答。威爾斯曼吃了一驚——瞪着哈克貝利——三秒、五秒、十秒……然後答道:“是強盜作案工具。唉,你怎麼了?”

哈克貝利這才鬆了口氣,如釋重負般的恢復了常態。威爾斯曼神情嚴肅但卻充滿好奇地看着他,接著說道:“怎麼,說到它是一捆強盜作案的工具,你似乎放心多了。可你剛才怎麼突然變了色?你以為我們找到了什麼?”

哈克貝利被問到了死旮旯里——刨根問底的目光盯着他——他寧可付出任何代價,換一個能說得過去的答覆,可就是想不出來應該怎麼說。於是他不由自主地說出了一個理由,他來不及仔細推敲,就豁出去有氣無力地說了出來:“主日學校用的教材,也許是的。”

哈克貝利的那副可憐苦惱樣引得老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幾乎從頭到腳每個部位都發起抖來,笑到最後還說這種大笑就等於到手的錢,因為大笑能去病免災嘛。他接着補充道:“可憐的小傢伙,你的臉色有些蒼白,氣色也不好,一準兒是不舒服了——難怪你容易驚嚇呢。不過,你會好過來的。我想你只要休息休息,好好睡覺,就什麼毛病也沒有了。”

哈克貝利一想到自己像只笨呆鳥似的因為激動差點露了馬腳,不免感到懊惱。因為他之前在寡婦家石階那兒聽到那些談話后,馬上推翻了原來的想法,不再認為他們從旅店裏帶來的包裹里有財寶。不過,他也只是猜測而已,也不敢十分確定;所以當老人一提到那捆東西時,他就沉不住氣了。不過無論如何,能有這麼個小插曲也不錯,至少他現在肯定地知道那捆東西根本不是財寶,這下他可以安心休息了。事實上,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發展;財寶一定還在二號里,那兩個傢伙當天會被捉住,關到牢裏去,而他和湯姆晚上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搞到那些金幣,還不用擔心誰來攪局。

剛吃完早飯就有人來敲門。哈克貝利跳起來找地方藏了起來,因為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和最近發生的事情有絲毫的關係。威爾斯曼老頭開門讓幾位女士和先生進了屋,寡婦道格拉斯也在其中。老人還瞅見山坡上正有群人涌過來——為的是去看看那個階梯。原來此事早已傳播了出去。

老人只好把晚上發生過的經過和大家又說了一遍。寡婦因為躲過一災,特別誠摯地表達了她的感激之情。“夫人,您不用謝我,還有一個人比我和孩子們做得更多,更值得您感謝。不過他有言在先,不讓我說出他的名字,要不是他,我們也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這話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關注點,不過老人沒有泄漏半點秘密,只讓大家牢記住這件事,再由他們去傳遍全鎮。寡婦了解詳細情況之後說道:“我睡覺前一直在床上看書呢,後來外面吵吵鬧鬧的時候我卻睡著了。你們怎麼不把我叫醒呢?”

“我們想着沒什麼大用了,那些傢伙不可能再回來——他們手頭已經沒了幹壞事的傢伙,這個時候再叫醒你,讓你嚇個半死有什麼好處呢?後來我家的三個黑奴一直守着你的房子到天亮。他們剛才回來。”人越來越多,主人只好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又一遍,竟說了兩個多鐘頭才結束。

普通學校放假后,主日學校也不上課了,但是人們還是很早就到了教堂。那樁驚人的事情已經是滿城風雨。還有消息說,那兩個壞蛋的蹤影還沒有發現。佈道結束,戴卓爾法官的太太和哈帕夫人隨着大家一起從過道里出來,她們放慢腳步邊走邊聊着:“我的貝基難道要睡上一整天?我早就料想她會累得要命的。”

“你的貝基?”

“是啊,”法官太太看上去很吃驚,“昨晚她不是住在你家嗎?”

“住我家?沒有啊。”

這話頓時令戴卓爾太太的臉發了白,她一下癱坐在椅子裏。這時,波莉姨媽從她身旁走過,愉快地邊走邊和朋友聊着。

波莉姨媽說:“早晨好,戴卓爾太太。早晨好,哈帕太太。我家那個鬼小子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想我那個湯姆昨晚應該住在你們家裏——不知是在你們哪一家。他現在不敢來教堂做禮拜。我得和他算賬。”

戴卓爾太太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臉色愈發蒼白。“他沒在我們家過夜,”哈珀太太有些不安地說,波莉姨媽也立刻顯出了焦急的神情。

“喬·哈帕,你早上看到我家湯姆了嗎?”

“沒看見,大嬸。”

“你最後看見他是在什麼時候?”

喬竭力回想着,卻怎麼也記不清。正往外走的人們停下了腳步。大家交頭接耳,悄悄傳遞着訊息,人人臉上都露出不祥的擔憂,焦急地詢問着身邊的孩子們和老師們。可是大家都不敢肯定湯姆和貝基有沒有上船。當時天黑,沒人想到應該清點一下人數是否到齊。有個年輕人突然說他們仍在山洞裏,戴卓爾夫人當即暈了過去,波莉姨媽也捶胸頓足地號啕大哭起來。

這個使人恐慌的消息立刻一傳十、十傳百地弄得盡人皆知,不到五分鐘的工夫,教堂的鐘噹噹直響,全鎮的人都驚動了。卡第夫山的案件隨即顯得無足輕重,盜賊的事也被人拋到了一旁。大家套上馬鞍,給小船配好船手,渡輪奉命出動,不到半個鐘頭,便有二百多人順着大路和河道向山洞蜂擁而去。

整個下午漫長難熬,村子裏空空蕩蕩,死氣沉沉。不少婦女去探訪波莉姨媽和戴卓爾太太,想安慰一下她倆。結果大家卻陪着哭個沒完,此時這眼淚要比安慰人的話更起作用。這真是一個沉悶的夜晚,全鎮都在等候消息,然而當破曉來臨之時,傳來的話卻只是:“再送些蠟燭,再送些食物。”戴卓爾太太的神經幾近失常,波莉姨媽也好不到哪裏去。戴卓爾法官從洞中讓人傳來了很有希望的消息,可這絲毫都不讓大家興奮。天快亮時老威爾斯曼回了家,他渾身滴滿蠟燭油,蹭滿泥土,差點累得精疲力竭。他發現哈克貝利還躺在那張床上發起了高燒,神智昏迷。醫生們都到山洞裏去了,所以寡婦道格拉斯過來幫着照看他。她說她一定會儘力看護他,不管他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或者不好不壞,因為他畢竟是上帝的孩子,既然如此,那就應該得到同樣的重視。威爾斯曼誇獎哈克貝利也有不少優點,寡婦同意道:“沒錯。那是上帝留下的印記。上帝總是會給人留下一些良好品質的記號,凡是上帝手裏創造出來的生靈,身上都要留個印記的。”

未到下午,疲倦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回到林里,身體強健些的繼續留在洞內尋找着。傳來的消息只是說以前山洞裏從不曾有人去過的地方都被大家徹底搜了個遍,一個角落都不曾放過,迷宮一樣的山洞錯綜複雜,人們在裏面鑽來鑽去,遠遠地就能看見燈光四處閃動,叫喊聲以及空空洞洞的槍聲在陰森森的過道中紛至沓來地回蕩着。在一個遊客稀少的地方,人們發現貝基和湯姆的名字用蠟燭煙熏在石壁上。附近還有一小段被油滲過的緞帶。戴卓爾太太認出那是貝基的東西,絕望得失聲痛哭着。她說這是她女兒留給她的最後一點遺物,再沒有其他紀念品比這更寶貴了,因為這是在她死前最後離開她的軀體的東西。有人說,山洞裏的某個遠處看到一星火光閃閃爍爍,這消息讓大家爆發出一陣歡天喜地的歡呼,一二十個人沿着發出迴響的通道魚貫而行——然而結果卻讓人極為失望,兩個孩子並不在那兒,亮光原來是搜尋人自己的燈光。

三天三夜的漫長等待啊,人們懷着極度的焦慮一小時一小時地熬盼着,村民們越來越絕望,茫然不知無措,做什麼事都不在心思上。就連碰巧發現禁酒旅店老闆私自藏酒這樣令人震驚的事情,眾人都似乎沒了議論的興趣。哈克貝利清醒的時候,斷斷續續地把話題扯到旅店上,最後問道——心裏隱約覺得會有什麼壞事情要發生——他生病的時候,在禁酒旅店裏是否找到過什麼。

“沒錯,確實找到了點東西。”寡婦道。

哈克貝利聽到這話,驚得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圓睜着眼睛。

“是什麼?找到了什麼東西?”

“是酒啊!現在旅店被查封了。躺下來,孩子,你嚇了我一大跳呢!”

“就告訴我一樁事——就一樁事,求您了!那是湯姆·索亞發現的嗎?”

寡婦突然哭起來。“安靜,安靜,孩子,安靜!我早跟你說過,你不能說太多的話。你現在病得很厲害,身子很虛弱的!”

那麼,除了酒,什麼東西也沒有發現。如果發現的是金幣的話,那全鎮都會被轟動的。可見,財寶是永遠找不到了——永遠!可是她為什麼要哭呢?沒頭沒腦大哭,這真奇怪。

這些想法,在哈克貝利的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浮動着,弄得他精神疲倦,最後再次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寡婦自言自語道:“唉,他終於睡了,可憐的孩子。是湯姆·索亞找到的!可惜的是沒人能找到湯姆·索亞!更糟的是沒有幾個人還抱有希望或有力氣去繼續尋找他。”

湯姆和貝基的山洞探險

現在再回過頭說說湯姆和貝基參加野餐的情況。他們跟夥伴們一起在黑暗的通道里穿來走去,遊覽那些熟悉的洞中奇觀——它們都被命名了些誇張的名字,類似什麼“客廳”“大教堂”“阿拉丁宮殿”等等。此後,隨着大家又玩了會兒捉迷藏的遊戲,直玩到盡了興為止;接着他倆又舉着蠟燭,沿着一條彎曲的小路閑逛了過去,邊走邊念着用蠟燭煙油刻寫在石壁上的名字、年月、通訊地址和格言之類的東西。兩人邊走邊聊,不覺中進入了另一個山洞。此處的岩壁上還未曾被人刻下字跡。於是,他們便把自己的名字熏在了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再次前行不久,便來到一個地方,在那兒看到一小股泉水,挾着石灰石的沉渣,流經一塊突出的岩石,不斷涓滴下來,經過漫長的千年萬代,形成了閃閃爍爍、晶瑩閃亮、永不消失的石鐘乳,很像是一掛被靜止了的大瀑布一般。

湯姆把小小的身體擠到瀑布後面,從裏面照亮瀑布,好叫貝基看個仔細。不過湯姆卻有了新的大發現,原來瀑布後面的狹縫中有一條十分陡峭的天然石階,一發現就立刻激起了湯姆想要探險的野心。貝基響應着他的建議,於是兩人熏了個記號,作為回來時的引路標誌,便開始了探險。他們在洞裏繞到這邊轉到那邊,不覺中已然進入到了從未有人跡來過的洞的最深處,又做了個記號后,便沿着岔道邊走邊探尋着新奇的東西,以便出去后好有新鮮事兒向別人炫耀。在一個地方,他們發現了一個寬敞的石窟,窟頂由許多發亮的人腿粗細的鐘乳石支撐着,他們在裏面轉了一圈,驚嘆着自然的鬼斧神工,然後從其中一個出口離開了。不久他們來到一池迷人的清泉旁,池邊鑲着一圈霜花似的熠熠生光的水晶體,泉水位於石窟中間,四壁由眾多奇形怪狀的柱子支撐着,而柱子由下垂的大鐘乳石和往上生長的大石筍相連而成,那是千萬年來水滴不息的結果。石窟頂上,成群結隊的蝙蝠簇擁在一起,每一群都是成千上萬;燭光驚擾了這些小動物,它們成百成百地飛下來,尖叫着向蠟燭猛撲過來。湯姆知道它們的習慣和危險性,他拉着貝基鑽入臨近的一個通道里。這一招做得非常及時,因為貝基剛進入通道,手中的蠟燭就被一隻蝙蝠給撲滅了,蝙蝠還追出他倆好長一段距離,兩個逃亡者慌不擇路,只要是通道便都往裏鑽,這才擺脫了那些危險的傢伙。不久湯姆發現了地下湖,它漸漸地伸展,最後消失在了黑暗中,他本打算去探尋一下地下湖的邊岸,可轉而一想還是坐下來歇一會兒更好些。這時,這個岩洞中那深沉的寂靜才第一次伸出冰冷潮濕的手抓住了兩個孩子的心。貝基說:“哎呀,我倒沒留意。可是我覺得好像已經好久好久沒聽見別人的聲音了。”

“你知道,貝基,我們現在和他們隔着很遠,在他們的下面呢。我不清楚咱們空間是向北還是向南、向東或是什麼方向跑了多遠,咱們在這兒是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的。”

貝基開始擔心起來。

“我不知道我們待在這裏有多久了,湯姆,我們還是回去吧!”

“對,我也是這樣想的,也許還是回去的好。”

“你能找到路嗎?湯姆,我覺得這裏到處都是彎彎曲曲,亂七八糟的路。”

“我想我能認識路,可是那些蝙蝠很討厭。要是它們把我倆的蠟燭撲滅,那就更糟了。咱們還是另找別的路試試,避開那個地方。”

“行是行,不過我希望不要迷路才好。真是要命!”小姑娘一想到前途茫茫,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們動身穿過一條通道,安靜地走了一大段路,每逢有新的出口總要看上一眼,瞧瞧是不是他們進來時的那個地方。可是沒一個出口是原來的。每次湯姆仔細察看新洞口時,貝基總是期待地望着他的臉,尋找令人鼓舞的表情,湯姆也總是愉快地說:“噢,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個不是,不過我們會找到出口的。”

可是一次次的失敗使他越來越覺得希望渺茫,之後他乾脆見到洞口就亂闖,孤注一擲,想要找到來時的那個出口,嘴上還在繼續說著“沒什麼大不了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到最後連說出來的話都不像剛才那樣清脆響亮了,聽上去倒像是“沒救了”的意思。貝基痛苦萬分地緊跟着湯姆,竭力忍着不哭,可眼淚還是流了下來。她終於說:“對了,湯姆,別管那些蝙蝠吧,咱們還是走老路回去吧。看來咱們一直在走錯路,愈走愈不對頭。”

湯姆停住腳步。

“聽!”他說。

周圍靜得出奇,靜得連他們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湯姆扯開嗓門大喊了幾聲,那聲音順着空洞的過道一路遠去,到了遠處變成一個微弱的聲波,如同一陣陣的嘲笑隨波盪去,最終漸漸消失在了遠處的黑暗中。

“喂,湯姆,別喊了,聽起來怪嚇人的。”貝基說。

“是挺讓人害怕,貝基,可是我還是叫喊的好。你要知道,他們說不定能聽到咱們的叫喊聲呢。”說完他又高聲喊了起來。“說不定”三個字比可怕的嘲笑更加使人毛骨悚然,它表明希望正在消失,兩個孩子靜靜地站在那裏聽着,可什麼也沒聽見。湯姆立刻轉身往回走,並且加快了腳步。只過了一會兒工夫,他便表現出一種舉棋不定的神態,這就向貝基泄漏了另一個更可怕的事實:他居然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喂,湯姆,你怎麼什麼記號也沒做嗎?”

“貝基,我真笨!一個大笨蛋!我壓根兒沒想到咱們還會順原路返回!是的,我們現在迷路了。真是糟糕透頂。”

“湯姆,湯姆,我們迷了路!找不着路了!永遠也走不出這個鬼地方了!真是的,咱們幹嗎要離開別人亂走一氣啊!”

說完,她癱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這下子嚇壞了湯姆,他擔心她快要死了或是精神失常。他坐在她旁邊伸手摟着她;貝基則把臉伏在湯姆的胸前,緊緊靠着他,傾吐着她的恐懼和悔恨,而飄散到遠處的回聲把它們統統變成嘲弄他們的笑聲。湯姆央求她打起精神不要失望,她說她做不到。於是湯姆便開始了責備,不停地埋怨自己把她弄到這種悲慘的境地:這樣一罵反倒產生了較好的效果,貝基反而表示要試試重新振作,滿懷希望,只要湯姆不再說這樣的話,不論他帶她到哪兒去她都會站起來跟着走,因為要說誰有錯的話,她自己也不例外。

這樣兩人又開始往前走,漫無目標——簡直是亂走亂闖——他們現在能做的也只有往前走,不停地走。不久,希望又開始復蘇——它沒有什麼理由,很簡單,只是因為希望的源泉還沒有因時間和失敗而消失時,它自然而然地要復蘇。

後來,湯姆把貝基的蠟燭拿過來,一口吹滅了。這種節約真是意味深長!這根本不用解釋。貝基心裏明白,她的希望又破滅了。她知道湯姆口袋裏還有一根完整的蠟燭和幾個蠟燭頭——但他還得節約着用。

不久,疲勞開始迫使他們休息了,可兩個孩子很想置之不理,因為時間既然就是生命,坐下來休息連想都不敢想。只要往前走,往一個方向或者無論哪邊走都算是前進,有可能會有結果,但千萬不能坐下來,否則等於坐以待斃,死神就會臨近一步。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馬克·吐溫小說大全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馬克·吐溫小說大全集
上一章下一章

第23章 湯姆·索亞歷險記(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