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思辨的禪趣》(9)
第三十七章《思辨的禪趣》(9)
“三無”真諦
慧能說:“各位,我講的這套佛法,從始祖傳授以來,無論頓修還是漸修,核心綱領都是以下這三條: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所謂無相,就是接觸周圍的事物卻不執着於這些事物;所謂無念,就是既有各種心念生起卻不執着於這些心念;所謂無住,是說人本來的心念就是遷流不息的。”
簡單理解,無相就是不執着於客觀世界,無念就是不執着於主觀心念,無住就是描述人類心理活動的特性。慧能接下來便對這“三無”真諦做更詳細的闡釋,先解釋什麼是無住:“前一刻的心念、現在的心念、下一刻的心念,永遠流轉不停。一旦心念停頓下來了,佛性也就脫離了人的肉身,成佛就沒有可能了。所以,要讓我們的一切心念自然流轉,不能讓它們停頓、中斷。如果有一個心念停頓下來,所有的心念也會跟着停頓下來,這就叫作束縛。如果對一切事物都不執着,每一個心念都流轉不息,這就不會產生束縛了。以上所說,就是以無住為本的道理。”
我們想像一下自己的心理活動的特徵,確實是遷流不息的,以致文學作品中還專門有一個“意識流”的說法。典型的意識流寫作方式還真是非常符合慧能所說的這個無住:心裏並沒有什麼故事的大綱、文章的構架,只有桌子上的一沓紙、一支筆,不用任何思考,只是及時捕捉下腦子裏閃過的任何一個念頭。
我們可以看看“垮掉的一代”中的經典,傑克·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的寫作過程:“從1951年4月2日到22日,20天的時間裏,傑克用一部打字機和一卷120英尺長的打印紙完成了《在路上》。在那些日子裏,傑克的房間裏除了打字的聲音以外,就只剩下半空中飛揚的情緒和思想。在紐約初春的天氣里,傑克卻寫得汗流浹背,以至於不得不把三條T恤輪流換着穿。寫作在那時彷彿成了一個體力活兒,如果不是因為年輕,如果不是旺盛的生命力和荷爾蒙,也許根本就不會有《在路上》這本書。而最初的版本是沒有標點的,整本書只有一段,那裏面,宣洩着一條激情的湍流……”
如果我們能找來一本初版的《在路上》,也許就能夠從中感受到念念不住的精髓。但問題是,即便是凱魯亞克本人,這種精神狀態又能夠持續多久呢?至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日子寬裕點兒的人早晨一睜眼,就看到二十年的房屋貸款正從天花板上壓着自己;日子緊一點兒的人早晨一睜眼,就想到豬肉又漲價了,雞蛋又漲價了,發愁半天,只希望糧食不會漲價,如果糧食再漲價了,就只能希望棺材不要漲價了。
對於我們凡夫俗子來說,總會有“心裏有事兒放不下”的時候,這就是執着,就是束縛。可難道高僧大德們就真能擺脫執着、擺脫束縛嗎?想想慧能逃命的時候,心裏應該也會時刻惦記着“可千萬別被他們抓到”吧?
慧能解釋無相,說:“各位,能夠脫離外界事物的相狀就是無相。如果對外界事物不生執着,那麼自性就會明白清澈,這就是以無相為體的道理。”
關於無相,慧能是針對客觀世界來說的,山河大地、金錢美女、房屋貸款、豬肉雞蛋、柴米油鹽,凡此種種都不要執着,有也好,沒也好,隨他去。往深些說,這是要人消弭主觀與客觀的界限,不要把外物與自我對立起來,物我一體,物我兩忘。禪宗語錄里有個看山看水三個階段的著名說法,大家應該都很熟悉,為什麼第一階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呢?如果按慧能禪法來理解,這就是把主觀和客觀對立起來了,我是我,山是山,水是水,山和水都是客觀存在的風景,我則是那個站在山前水畔欣賞風景的人——這樣一個場面如果按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說法,就是“有我之境”。
到了第二階段,為什麼“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呢?因為聽了慧能的重要講話之後,主觀與客觀的界限已經消弭不見了,山和水不再作為客觀存在的風景而對立於我這個欣賞風景的人,山、水、我,三者變得圓融起來,我看山水就好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去看大海里的另外兩滴水,我們其實都是在大海裏邊合而為一的,並不存在“一滴水”的形態,而只有“一片大海”——按照王國維的說法,這就是“無我之境”。
當然,這道理放在王國維那裏就更容易理解,因為王國維的話是局限在美學範疇里的,而如果把這個道理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去,好像理解起來就難了。比如,你已經進入了物我兩忘的狀態,與大自然客觀世界合而為一,雖然眼前有一口水井,但你已經到達“看水不是水”的境界,消弭了你的主觀自我與客觀水井之間的界限,從從容容一步踏了進去……
所以我們還需要達到第三個階段才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慧能接下來解釋無念:“心念不為外物所染,這就叫作無念。心念活動應該遠離外物,不因外物而生起。但這並不是要你什麼都不去想,因為只要有一念中斷,這個人也就不復存在了,識神就會到別處轉生去了,仍然脫離不了生死輪迴。修行之人千萬要注意這一點,這是佛法的關鍵,不要搞錯了。拿這種錯誤認識誤導別人那就更不該了,不但自己愚昧無知,還誹謗了佛法和佛經,千萬不要哦!愚昧之人往往因為外物而觸動心念,在心念上產生出各種錯誤的見解,世間的所有煩惱執着就是這樣產生出來的。所以我教給大家的,是要以無念為宗旨。
“那麼,我們應該遠離一切事物而使自己不生出任何心念嗎?即便真是這樣,也是做不到的。其實,無念的意思並不是‘沒有心念’。所謂‘無’,並不是‘沒有’的意思,而是指超越有無、是非、內外這些二元對立的觀念,不要把它們看成對立的,而要看成統一的,還要擺脫塵世間各種煩惱雜念。真如是心念之體,心念是真如之用,所以,從真如自性上生起的念頭雖然也會有感受、知覺的出現,但不會被外物所污染,真如本性永遠是自由自在的。《維摩經》說:‘向外善於區分外物相狀,向內永遠守住真如佛性。’”
慧能這裏一再聲明:“無”不等於“沒有”。一個人哪能沒有任何心理活動呢,除非是死人,如果人有不滅的靈魂的話,人死以後靈魂離開肉體,到別處投胎轉世,依然擺不脫輪迴苦海——所以慧能說“只要有一念中斷,這個人也就不復存在了,識神就會到別處轉生去了,仍然脫離不了生死輪迴”——識神大約相當於不滅的靈魂,但這裏很難判斷慧能這是比喻的說法還是真的相信靈魂不滅。如果當真的話,看來他仍然贊同佛教的修行目的就是擺脫輪迴。
這就只好不做深究了,但“無”不等於“沒有”確是慧能的一個重點所在。無論如何,一個活人是不可能“沒有”心理活動的,就算是睡著了,大腦也在活動,所以慧能的“無”是“無差別”的意思,也就是超越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這樣的二元對立觀念。
二元對立觀念確實是我們凡夫俗子最常見也最習以為常的一種思維方式,而我們要知道,即便正方被證明為錯,並不意味着反方一定就對,而且世界上不一定只有正與反這兩個選擇。
常見的例子是,張三抵制日貨,李四評價說:“張三很愛國。”但反日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愛國主義者,他也可以是一個國際主義者或者博愛分子。
張三說:“中醫不好。”李四質問道:“難道西醫就好嗎?”張三其實只表達了“中醫不好”,他既可能認為西醫更不好,也可能完全不了解西醫而無從發表看法。
張三說:“歷代很多專家對《春秋》的解釋在史實上未必站得住腳。”李四質問道:“難道《聖經》和《荷馬史詩》就禁得起史實考據嗎?”張三也許認為《聖經》和《荷馬史詩》更禁不起史實考據,也許對《聖經》和《荷馬史詩》毫無了解,他在表達對《春秋》的這個看法的時候並沒有同時表達出對《聖經》和《荷馬史詩》的任何看法。而且,他只是做了一個事實陳述(儘管這個陳述有可能是違反事實的),而不是價值陳述。換句話說,張三的這句話僅僅是一個實證表述,而不是規範表述。
還有另外一種表現方式:老師對小明說:“你昨天為什麼沒做值日?”小明的回答是:“小毛前天還曠課了呢!”老師說:“小毛前天曠沒曠課我不知道,我可以去調查,但無論小毛前天曠沒曠課,這和你昨天做沒做值日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以上這些例子都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很常見的,但嚴格說來,這都屬於邏輯問題,因為我們一般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很難時時刻刻保持着嚴謹的邏輯思維,而是拿自己心裏比較簡化的思維模式來套在許多複雜的事物上。現在要問的是,如果給定的選擇方案只有一黑一白,該怎麼做才對呢?
有人說禪學是世俗化的老莊哲學,這不是沒有道理,這種超越二元對立的觀念就很像《莊子·齊物論》的主張。要注意的是,超越不等於消弭和抹殺,好比兩個矮子比高,爭得不可開交,姚明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心裏只覺得好笑。再如,《三國演義》的開場詞說“是非成敗轉頭空”,說“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拿青山和夕陽作參照系,豪傑們的是非成敗全是轉頭空,可要拿銀河系和河外星系作參照系,青山和夕陽也得轉頭空了。這樣的道理給我們這些小人物以莫大的安慰,但轉念一想:難道因為轉頭空我們就該放棄努力嗎?
傅雷當初給兒子傅聰寫信,建議他多看看哲學書和天文學的書,理由是傅聰在國外正有少年得志的跡象,所以哲學和天文學有助於幫助他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正是戒驕戒躁的好藥方。
超越二元對立觀念,我們要站在青山和夕陽的視角上。
但站在世俗的角度,這些道理細想起來,無非是得志者的清涼劑,失意者的安慰劑,心理醫生的作用確實能起得不錯,可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們可以聽聽遠在慧能之前的古希臘先哲赫拉克利特在說什麼:“善和惡其實都是一回事。”早就超越二元對立了不是?慧能也講過這個無善無惡、無對無錯的人生觀。可是,為什麼呢?大道理一聽上去很唬人,但除了唬人之外難道就只剩下荒謬了嗎?
赫拉克利特這樣解釋:“對於神來說,所有事物都是善的;而在人類眼裏,事物卻有些是善,有些是惡。對於神來說,所有事情都是對的,而在人類眼裏,事情有些是對的,有些是錯的。”這倒也是,蒼蠅一點都不邪惡,它之所以顯得邪惡,只是因為我們厭惡它,就連“敬畏大自然”的那些環保主義者對蒼蠅顯然也缺乏足夠的敬意。好啦,如果我們明白了這個道理,從此可以無善無惡、無對無錯地看待一切,也許我們就接近神了——或者按照印度的神秘說法,我們達到了“梵我合一”。
這個道理如果按世俗智慧來理解,其實並不那麼複雜。比如,我們每一天都分為白天和黑夜,但是,事實上並不是當真存在一黑一白兩種東西在晝夜交替,只不過太陽照過來的時候就是白天,太陽落下去了、光線消失了,就是黑夜。換句話說,所謂黑夜,只是光線的缺席。有基督教背景的人應該會對這句話感到親切,因為神學家們常常訴諸同樣的邏輯。有人質疑說:“既然上帝是全善的,為什麼世間還存在那麼多惡?”神學家們回答說:“惡是不存在的。我們所謂的惡,只不過是善的缺席。”
除此之外,我們再來聽聽反方的意見。
胡適講莊子哲學的時候曾經打過一個比方:兩個矮子比高,我說我比你高半寸,你說你比我高半寸,爭論不休。莊子過來排解說:“你們兩位別爭了,我剛才從艾菲爾鐵塔看下來,覺得你們兩位的高矮實在也沒什麼分別,何必多爭,不如算作一樣高吧。”
胡適接下來說,莊子這種學說,初聽了感覺似乎極有道理,卻不知世界上學識的進步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世界上社會的維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若依莊子的話,把一切是非同異的區別都看破了,說泰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堯未必是,桀未必非,這種思想、見地固是“高超”,其實可使社會國家世界的制度習慣思想永遠沒有進步,永遠沒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接下來要問的是,慧能的這種超越二元對立的無念觀對成佛有什麼幫助呢?很好理解:既然存了這種超越之心,對一切看開了、洒脫了,也就是不“執着”了,不被“束縛”了。心性本凈,“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心理狀態到了這一步,就該“見性成佛”了。
話是這麼說,各位請捫心自問一下,你能做到嗎?
我們還是看看《莊子》。《莊子》裏的《逍遙遊》想必大家都了解吧,看人家文章一開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這是何等的氣勢,何等的逍遙!再往後讀,越來越瀟洒:“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如果慧能看了,應該讚許地說:“這小子已經成佛了。”
可咱們再往後讀,讀讀《莊子·雜篇》裏的《外物》(雖然這很可能不是莊子本人寫的),有“涸澤之魚”這麼一個名段,說莊子家裏窮,有一天可能是揭不開鍋了,就去找監河侯借糧食。監河侯很慷慨:“沒問題,不就是一點兒糧食嗎,等我收完了稅,我借你一百萬美元!”
莊子一聽,臉都氣白了,本想破口大罵,可轉念一想:知識分子罵人是不該帶髒字的,嗯,那就講個故事好了。於是,莊子開講:“我昨天走路的時候聽見有人叫我,一看,車轍壓的溝里有一條魚。魚很着急,對我說:‘我是東海的水官,落難在這裏,快渴死了,你能給我弄一點兒水嗎?’我說:‘好啊,等我到美國轉一圈,引太平洋的水來救你。’魚一下子把臉板起來了:‘等你小子把太平洋的水引來,我就只剩下太平洋的深深傷心了,你也別來這兒找我了,直接到超市賣魚罐頭的地方找我好了。對了,要想從那麼多魚罐頭裏認出我來,一定注意看標籤上印的生產日期,我大概都已經過了保質期了。’”
我們把《莊子》前後這兩篇聯繫起來看看,一個人再怎麼“逍遙遊”,到餓肚子的時候畢竟沒法“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啊,還是得向勢利小人低頭借糧食去。這就是人生。
神秀的鏡子和慧能的垃圾桶
“心念不為外物所染,這就叫作無念。”——染(污染)與凈(乾淨),這是禪宗的一對矛盾主旋律。簡要來講,慧能的禪法是做減法,神秀的禪法是做加法。所謂加法,是說修行者應該努力努力再努力,大搞題海戰術,懸樑刺股,克服千難萬險,功力越來越高,最終達到成佛這一目標;所謂減法,是說修行者應該減負,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學習了也沒人攔着你,等把心裏的擔子全放下來,都放空了,也就成佛了。這些擔子,就是“染”;本來的心性,就是“凈”。
神秀也說人人心裏都有佛性,這和慧能是一樣的,但在神秀看來,佛性就像一面鏡子,本來是清清亮亮的,但上面早已堆積了無數的人生塵埃,鏡子的光亮一點都發不出來。那該怎麼辦呢?擦鏡子,使勁擦,每天都要擦,濕布用完用干布,“時時勤拂拭”,去污粉、潔廁靈、砂紙、刷子一起上,只要肯賣力,總有一天能把鏡子擦出來。當然,擦出來之後也不能放鬆,神經還得緊繃著,還得天天擦,因為這世界的污染實在太厲害了,髒東西天天往鏡子上落。
而慧能所理解的佛性更像一隻垃圾桶,不過這垃圾桶是沒有底的,可是人們因為執着,便總是把各種各樣的垃圾牢牢地握在垃圾桶里不肯放手,隨着垃圾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累。慧能告訴大家:你只要別再執着,別那麼累,放輕鬆,放開手,垃圾自己就會從桶底一下子漏下去的。這個垃圾桶本來就空空如也,上邊沒蓋,下邊沒底,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少垃圾,才一扔進來就會從底下漏出去,毫不黏滯。
慧能的這個見解是當時的一大革命,可慧能前邊明明說他的這套佛法是從祖師爺那兒傳下來的,這是怎麼回事呢?
確實,無論慧能禪還是神秀禪,在印度都有源頭,所以把禪宗說成純粹本土的宗教是不大確切的。“心性本凈,客塵所染”本來是印度上座系的觀點,他們認為心的本性是清凈的,之所以清凈之心不能解脫,就是因為受了外界的污染。所以,解脫之道就是去除污染。
上座系在這個問題上充分表現出了印度佛教的特色:複雜的分析與思辨,建立了一整套令人眼花繚亂的論證體系,把“心”分出了八十九種範疇,大範疇又套小範疇,等等。簡單再簡單地來說,他們認為去掉污染的方法就是禪定,從禪定當中對心性做出深入的分析研究,最概括的分析是把心理現象分為九類,每一類都有各自的專有名詞,比如,平靜狀態叫“有分心”,分別善惡叫“分別心”,九種心遷流不息、循環往複,是謂“九心輪”,比《神鵰俠侶》裏金輪法王的獨門武器還要多出四個輪子。最後,人死了,心也就變成了“死心”(又是一個從佛教而來的常用詞)。
我們追蹤到祖師爺的家法,會發現神秀才是真傳,慧能才是旁門,神秀講的“觀心看凈”正是上座系乃至在佛陀以前就流行於印度大地的禪定方法,而慧能着力批判的也正是這種方法。不過這就沒法說了,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在宗教史上也是一樣,只是慧能勝得並不完全。現在我們能夠看到的結果是,慧能系統幾乎一統禪宗天下,但事實上,坐禪的套路始終未廢。
神秀的擦鏡子我們可以說成“捨棄一切”,慧能的倒垃圾我們可以說成“沒有執着”,這兩點其實有着共同的源頭,都是小乘佛教“四無量”所謂“慈、悲、喜、舍”中“舍”字的意思。
“四無量”也不是小乘的原創,而是印度各宗各教共通的內容,只是在解釋上各有差別而已。後來大乘宗師龍樹著《菩提資糧論》,以“萬法一如”的思想囊括一切,認為既然萬法一如,沒有分別,自然也就無可執着;既然無可執着,也就自然而然地捨棄了一切。
於是,“舍”這個概念就分為小乘的“有執着、下功夫的舍”和大乘的“無執着、自然而然的舍”——這我們就看清楚了,前者正是神秀禪,後者正是慧能禪。
借詩說禪·借儒說禪
蘇軾有一首名篇《定風波》,很多人都能背誦的: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前兩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你下你的雨,我走我的路,這就是不為外物所擾,不執着於外物。很簡單,這就是慧能說的無相。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身無長物,垃圾桶里沒東西,無可捨棄自然無可執着。只是“一蓑煙雨任平生”還是“有我之境”,如果換一個字,變成“一蓑煙雨是平生”,就接近萬法一如的“無我之境”了。這大概是蘇軾的性格和修養使然,他所傳達的意思是“我就這樣,誰能把我怎麼著”,有一種不屈不撓的情緒在裏邊。以人格修養和詩詞藝術來看,這都是好的,我的評語是只談禪而不論其他。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這句很妙,正是所謂“念念無住”,心理活動隨着身體的自然反應(酒醒)和外界環境的自然變化而自然流轉,念念相續、念念無住。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個“回首”也非常自然,不是“驚回首”,也不是“驀然回首”,只是自然而然,似乎毫無來由的一個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就是無念,風雨陰晴只是我的所見、所聞、所知、所感,可以讓我生出自然的反應,卻不會沾染我那顆清凈的心。
無相、無念、無住,這“三無”都在蘇軾這一首《定風波》裏。當然,假使蘇軾復生,會不會認可我的解讀,這得另說。
宋代二程兄弟都是理學大師,有一天兩人一同赴宴,宴會上有歌伎陪酒。理學家置身這種場合會是怎樣的反應呢?小程憤然離席,大程卻照吃照喝,談笑風生。第二天,小程余怒未消,到書房去找哥哥,責備他昨天失了尊嚴。大程笑道:“昨天座中有伎,我心中無伎;今天書房無伎,你心中有伎。”這話只說得小程自嘆不如。
這故事和大家熟悉的兩個和尚背女人過河的故事如出一轍,只是主人公變成了理學宗師。順便一提,慧能禪風在宋、明時代深入主流文化圈,儒家弟子們看上去卻像禪宗弟子。朱熹注《中庸》,說《中庸》是“孔門傳授心法”,這話完全是一副禪師的口吻,但即便如此,坐禪入定的功夫在他們那裏同樣盛行,像二程、王陽明他們都是很能打坐的。在打坐過程中體悟天理人心,培養浩然之氣,追求那個與真如佛性異曲同工的終極真理。
為什麼沒有就是有?
一個窮書生到寺廟裏借宿,和尚見他一臉窮酸相,就對他愛答不理,態度冷淡。過不多時,寺院裏來了一位高官,這和尚顏色大變,跑前跑后,滿臉堆笑,張羅個不停。
書生越看越氣,等和尚一閑下來就質問和尚:“你這人怎麼這麼勢利,對人家那麼恭維,對我就這麼冷淡!”
和尚打起了機鋒:“不客氣就是客氣,客氣就是不客氣。”
書生抬手就打。和尚大怒:“你怎麼打我?”
書生說:“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
這個故事流傳很廣,佛門的這種機鋒大家也都很熟悉。小男生、小女生們也常常這麼打打禪機:愛就是不愛,不愛就是愛;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一說起來都好像高深莫測的樣子,一旦應用在現實生活中馬上就會出現問題。
農民工找包工頭討薪,包工頭說:“沒給就是給了。”
學生高考落榜,對家長說:“落榜了就是考上大學了。”
這顯然是很荒謬的。但是,這種說法又確實有佛經里的出處,這是怎麼回事呢?高僧們都是弱智嗎?
當然不是。佛學當真稱得上博大精深、玄而又玄,我有時候不免驚嘆:這些高僧假如把功夫花在物理上,早就成愛因斯坦了。
佛家講空講無,說法很多,這裏不能一一列舉,只好揀幾個簡單的來說。
先拿前邊講過的無相下手。無相,《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無論客觀現象也好,名詞概念也罷,這些都是“相”,都是虛妄的,山(客觀現象)是虛象,正義(名詞概念)也是虛象,當你看到山、看到正義這兩個概念,不認為它們是真實存在而認為它們是虛象的時候,你就會認識到所謂真如實象了。這個實象是什麼,你可以叫它真如、涅槃、如來、佛性、法身……總之,是佛法修行的終極目標。這就像《黑客帝國》裏的尼奧終於看清了他一直生活於其中的那個“真實世界”原來只是電腦創造出來的虛象,有了這個覺悟之後,尼奧就看到了“實象”。所以,當你認清了“無相”的時候,你也就達到了“實象”。所以,無相也就等於真如實象、終極真理。
佛學最最根本的一個理論就是緣起論,前邊講過一些。我們常用的“因緣”這個詞就是從佛教來的——“因”指直接原因,也叫“正因”,“緣”指間接原因,也叫“緣因”(我們現在還常說正因和原因),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因果關係裏打轉,由因緣而生,也由因緣而滅,如《中阿含經》說:“因此有彼,無此無彼,此生彼生,此滅彼滅。”這個理論後來各家各派解釋不一,大乘宗師龍樹提出了一個“緣起性空說”,很著名,很多人應該都聽說過,所謂緣起性空,大略是說萬事萬物都是因緣聚散,本身沒有自性。舉個例子,就像人也好、狗也好、石頭瓦片也好,都是由同樣一些基本粒子因為陰差陽錯的什麼關係組合而成的,人拆散了是一堆原子,石頭拆散了也是一堆原子,這些原子增增減減,今年的你和去年的你雖然還是同一個人,但你的構成物——原子——已經換過好幾茬了。所以人並沒有人性,狗也沒有狗性,石頭也沒有石頭性,都不過是一堆原子的因緣合和而已。這就叫自性本空,簡稱“性空”。為什麼性空,因為萬事萬物都是因緣生滅,根本就沒有自性,所以叫“緣起性空”。
那麼,如果萬事萬物都是空,我們連說話都沒法說了,想想看:人不是人,狗不是狗,石頭也不是石頭,都是沒有自性的空。所以,理論歸理論,在現實中我們還得屈就一下,把這些個“空”賦予不同的概念、名義,比如,把這樣因緣組合的一堆原子叫作人,把那樣組合的叫作狗,等等,這些概念、名義,龍樹稱之為“假有”,也叫“假設”(又一個從佛典里出來的常用詞)。於是,因為是“空”,所以需要假設為“有”,又因為“有”不過是權宜之下的假設,所以本質上仍然是“空”。推到現在,看,空即是有,有即是空,這就推出來了。
這個“空”,只是說事物沒有自性,而不是說事物並不存在。所以,龍樹既不論定事物的真實存在,也不論定事物根本就不存在,也就是說,龍樹說“有”是說“假有”而不是“實有”,說“空”是說“自性本空”而不是“空虛無物”。這就是“不着相,不着空”,謂之“中道觀”或“中觀”,這是對中國佛教界影響很大的一個理論。
《金剛經》裏,須菩提說佛陀講的佛法是“非法非非法”,意思是,既不是佛法,也並非不是佛法;說“是佛法”不對,說“不是佛法”也不對。
這就違反我們的邏輯常識了,而《金剛經》這樣說並不是要挑戰形式邏輯的排中律,它的解釋是,沒有固定不變的佛法。這話說得一點不錯。比如,我們常說佛家怎樣怎樣,儒家怎樣怎樣,佛家講人人都可以成佛,儒家講天理人心,而事實上呢,佛家有的宗派講人人可以成佛,有的宗派不認為人人可以成佛,這個時候講人人可以成佛,那個時候講人人都不能成佛,儒家也是一樣,就像我在《隱公元年》的序言裏講的:
歷代經學家往往自以為或自稱解得了孔子真義,認為自己的義理正確與政治正確是堅實地建立在事實正確的基礎之上的,然而他們的很多論斷卻禁不起嚴格的歷史考據。
經學家們互相攻擊,以自己的“正解”打擊別人的“誤讀”,而自己又往往被別人視為誤讀,這些事綿延不絕兩千年之久,是為誤讀史的另一層含義。
這種種所謂的正解與誤讀衝突、互補、融合、滅亡、新生,許多由不靠譜的考據引申出來的“大義”真實地在現實社會政治思想中發揮着巨大影響,又不斷衍生出新的義理與新的政治思想——這就是一種立體的、活的經學,而不僅僅是經典文獻的文本考據學。
我為什麼說了解誤讀比了解正解重要,是因為真正影響歷代社會政治思想的與其說是孔子,不如說是披着孔子外衣的董仲舒、杜預、何休、孔穎達、朱熹、王陽明……
這是一個人們不斷地賦予經典以意義的過程,同時也是人們給自己所生活的世界賦予意義的過程,這些被人們所賦予的意義反過來又深切影響着人們自身,是為前文所述的貝格爾之論,這是經學史的宗教性一面。
所以,當我們說儒家思想如何如何、佛家思想如何如何的時候,要知道我們其實很難找到一個一以貫之的儒家傳統或佛家傳統。因此在說“非法非非法”的時候,我們不是在談論一塊石頭,說它既是石頭又不是石頭,而是在談論一個過於寬泛的集合性概念,這兩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再有一點就是前邊剛剛講過的“超越二元對立”。好比我們說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按照常理,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既是活人也是死人,佛法也沒有挑戰這個常理,而是說當我們站在一個“超越”的角度來看的時候,比如,以宇宙的壽命為參照系,那麼一個人的生和死之間的差異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還有一個常見的說法是“菩提即煩惱,煩惱即菩提”。菩提就是道,就是涅槃,就是覺悟,煩惱怎麼可能就是覺悟呢?
禪宗有一則故事,說文殊菩薩派善財童子出門採藥,善財童子隨手拔了一根草回來交差。在我們一般人看來,善財童子肯定不算一個好員工,采個葯都這麼敷衍,要是派他送信給加西亞,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但善財童子自有他的道理:“山河大地無不是葯,難道隨手拔的草就不是葯嗎?”
文殊菩薩會是什麼反應呢?表揚還是批評?
菩薩的思維方式畢竟和我們常人不同,他看了看這棵草,說:“這草既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
從這個故事裏我們體會一下慧能“超越二元對立”的意思。然後呢,再看看竺道生的話:“藥用得不是地方,就會變成毒藥;砒霜用對了地方,毒藥也變成良藥了。佛是心病的良醫,隨手一抓就是良藥。”
那麼,如果你已經體悟到自心的佛性,隨便什麼都是良藥,都是好東西,就算煩惱也會是良藥,也會是好東西;如果你體悟不到自心的佛性,什麼東西到你這兒都會成為煩惱,菩提也是。
看,煩惱即菩提,菩提即煩惱,既不是文字遊戲,也不違反邏輯。
煩惱即菩提,後文還會有一個慧能版的解釋,這裏先按下不表。
再有“破除主、客觀對立”。我和你,我和狗,我和山……這方才也講過,我們再來想像一下,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好像一滴水生活在大海里,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哪個是水,哪個是海?當然我們在文明社會是很難找到這種感覺的,社會的發展是私有產權越來越明晰,私人域界也越來越分明,大概沒有幾個人還能進鄰居家不打招呼就拿走一沓現金。
破除二元對立,破除主、客觀對立,這是在《維摩經》裏就詳細講過的,慧能的這些思想應該和《維摩經》有很大的淵源,他在最後也以《維摩經》的文辭作為歸納。
最後我再捎帶一個:為什麼懂就是不懂,不懂就是懂?
我把一段佛教史和佛學寫得通俗易懂,推論力求不超出證據所允許的極限,講邏輯,講證據,初中以上文化的人全能看懂,所以,會有很多人說我不懂,說我主觀臆斷、信口開河、誤人子弟等等;可如果我講得玄而又玄,更多地訴諸感悟和直覺,把沒影的事說得栩栩如生,對佛學理論的解釋雖然語言淺顯,意思卻常常搞得高深莫測,說某一佛法上達天人之境,下啟量子力學,是一切法,是一切非法,非法非非法,天王蓋地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妙不可言……雖然我說的話連我自己都不大懂,但肯定不少人會很崇敬地認為我很懂。信仰,一定要帶幾分神秘感的。
六
善知識!此法門中,坐禪元不看心,亦不看凈,亦不言不動。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無所看也。若言看凈,人性本凈,為妄想故覆蓋真如,離妄念,本性凈。不見自性本凈,心起看凈,卻生凈妄;妄無處所,故知看者卻是妄也。凈無形相,卻立凈相,言是功夫。作此見者,障自本性,卻被凈縛。若不動者,不見一切人過患,自性不動。迷人自身不動,開口即說人是非,與道違背。看心、看凈,卻是障道因緣,今說汝知。
此法門中,何名坐禪?此法門中,一切無礙,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何名為禪定?外離相曰禪,內不亂曰定。外若離相,內性不亂,本自凈自定。只緣境觸,觸即亂,離相不亂即定。外離相即禪,內不亂即定,外禪內定,故名禪定。《維摩經》云:即時豁然,還得本心。《菩薩戒》云:本源自性清凈。善知識!見自性清凈,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
你想親眼看見佛祖嗎?有辦法!
慧能說:“各位,我這套禪法里講的坐禪既不需要觀想自心,也不需要保持清凈,這套所謂‘看心看凈’的坐禪法門我是不會講的。為什麼呢?如果說觀想自心,自心本來就是虛妄不實的,幻影一般而已,怎麼能拿幻影來作為觀想的對象呢?如果說保持清凈,人的本性本來就是清凈的,只因為有迷妄之念,真如佛性才難以顯露,只要擺脫了迷妄之念,真如佛性也就自然顯露了。所以說,如果認識不到‘自性本清凈’的道理,卻執着於‘保持’自性清凈,這就南轅北轍了。
“清凈根本是沒有形象的,可有人非要給它確立一個形象來作為觀想的對象,反而會受到這個‘保持清凈之念’的束縛。坐禪一動不動,其實不動的應該是自性而不是身體。什麼叫自性不動呢,就好比看到別人有了錯誤卻不會生起計較之心,而愚昧的人只是身體不動,擺出個坐禪的樣子,可一開口就說人是非,這與佛法根本是背道而馳的。所以說,看心看凈一動不動地坐禪不但修不成佛,反而是修佛的障礙。”
坐禪、打坐、冥想、瑜伽,幾千年來流派眾多,方法各異,所謂“看心看凈”就是很重要的一門,楞伽師就是這個傳統,神秀在北方也是這麼教大家的。簡單來說,坐禪需要意念專註,首先要做的是清除雜念,然後還要觀想一個目標——前邊講過的“壁觀”就要打坐的人在心裏觀想牆壁的土色,直到體悟到天地合一、梵我無二的境界。
這種內心專註於一個具體目標的方法難度在於:如果目標是一個具體的、有形象的事物(如牆壁),這還好辦,一旦目標是無形的(如心性),這可怎麼辦呢?
權宜之計就是,把無形的目標形象化。在這方面最典型的是凈土宗。《般舟三昧經》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方便法門:你想親眼看見佛祖嗎?有辦法!沒有神通法力的凡夫俗子也能做到。首先,要嚴格遵守戒律,要把東坡肘子、AV女優全給忘掉,然後找一個清凈的地方,七天七夜觀想阿彌陀佛。七天七夜之後,阿彌陀佛就會如同鏡中之像一樣顯現在你的眼前,親自向你開示佛法。
這真管用嗎?管用,有成功的先例。廬山慧遠的一位著名追隨者劉程之就是用這種方法坐禪,但不是七天,而是半年,半年之後終於在禪定之中看見了佛祖在空中顯現,金光萬丈,天地同輝。事見《廣弘明集》。
僅僅一個例子還嫌缺乏說服力,還有其他:慧永和尚生了重病,眼看就不行了,忽然起來要穿鞋,好像看見了什麼似的。大家都很吃驚,問他怎麼回事。慧永說佛祖來了。話音才落就過世了,終年八十三歲。事見《高僧傳》。
同類的例子還有很多,不僅在典籍記載當中,就是在現實生活中也有不少。當然有人會說這是心理現象,就像一個人餓了一個月之後看什麼都像火腿(因為他天天都在全心全意地“觀想”火腿)。現在一些勵志書里也教同類的方法,比如,讓你每天早晨出門前對着鏡子默念或大喊一百遍“我是最棒的”。
但這些例子暴露了一個問題:火腿是大家常見的,可有誰是以前見過佛祖的呢——無論是彌勒佛還是阿彌陀佛?你又怎麼知道你見到的就是真的佛祖呢?也許是魔鬼化裝成佛祖的樣子來騙人的,畢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修行越深就越容易遇到這種情況;再者,如果從沒見過佛祖,你在那七天七夜專心觀想的對象又是什麼呢?就好像我從沒見過張三,就算再想讓心中充滿張三也不知道從何充滿起呀!
這就是佛像的作用。前邊講過,佛教本來是禁止造像的,這就像基督教禁止給天主造像的道理一樣。天主是有形的嗎?是和人類長得一樣嗎?
但一方面教義抵不住人情,另一方面內心的觀想總需要有個形象才好,於是各種佛像也就應運而生了。在凈土宗的初期,廬山慧遠對禪定的強調遠在念佛之上,也因為觀想對象需要被形象化,所以廬山的寺院裏佛像很多。當然我們現在的佛像更多,只是大多已經從禪定觀想的對象變成了燒香磕頭的對象了。
在慧能看來,本來無形的你非要變成有形,然後再去觀想這個有形,既不是回事兒,而且你的心也會被這個有形束縛住,會被你對坐禪的執着心給束縛住。像那種七天七夜專註於一個佛像的坐禪肯定是執着心超大的,而執着心恰好就是坐禪的大障礙。
有破有立,你說人家不對,那你怎麼坐禪呢?如果意志力不夠專註,誰又能坐得下去呢?一會兒想撓撓癢,一會兒又擔心美國會不會又打伊拉克了,這禪還坐得住嗎?
慧能斬釘截鐵地說:禪,根本就不是坐出來的。
老鼠心理學
慧能這就告訴大家什麼才是真正的坐禪:“在我的禪法裏,一切都是自由自在、了無障礙的。所謂坐禪,對一切外界事物不起心念為‘坐’,認識到自性本來清凈為‘禪’。所謂禪定,對外界的事物不執着為‘禪’,內心不亂為‘定’。《維摩經》說:‘一念之間豁然開悟,發現自心佛性。’《菩薩戒經》說:‘人的自性本來就是清凈的。’各位,既然自性原本清凈,就應該不假外力、自己修行;既然自性就是法身,就應該自己去走成佛之路。師父領進門,成佛靠自己。”
慧能這是把坐禪、禪定的傳統概念完全顛覆掉了,字面雖然還是原來的字面,但內涵已經完全變了樣。從此,禪,再也不需要坐,再也不需要定了。
前邊說過,人心向簡,所以速成班常能招到很多學員,但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雖然頓悟法門後來風行天下,但坐禪入定也依然流行,這是為什麼呢?
這個問題前邊已經做過一些解釋,接下來,恕我不敬,講一個老鼠的故事。
一隻特殊的箱子裏有一隻老鼠,它要想吃東西就得去壓一下箱子裏的一根槓桿。而食物其實是定時提供的,時間間隔是一分鐘。也就是說,不管老鼠壓多少次槓桿,只要一分鐘沒過完,食物是不會掉進箱子的。只有在等滿一分鐘的時候去壓槓桿,食物才會掉進來。
一段時間之後,老鼠長經驗了,它雖然沒有手錶,卻也掌握了這個一分鐘的時間規律,於是,它只會在一分鐘將至的時候集中做出反應,不會再胡亂壓槓桿做無用功了。
另外一隻箱子裏還有一隻老鼠,也是靠壓槓桿來獲得食物,與前一隻老鼠情況不同的是,提供食物的時間間隔很不規律,有時候只過三十秒就有食物,有時候要等三分鐘才有,平均值是一分鐘。一段時間之後,這隻老鼠也長經驗了——他會比前一隻老鼠更加頻繁地去壓槓桿,而且,雖然食物出現的時間不規律,但老鼠壓槓桿的活動卻變得更加均勻了。
這個老鼠的故事不是我瞎編的,而是心理學家做過的一個實驗。這個實驗說明了什麼呢?人類在這點上的表現和老鼠是一樣的,比如,一家生產佛像的工廠向工人支付報酬的標準是,每加工完一百尊佛像就可以領取一百元報酬,那麼這個工人很可能會努力完成一百尊佛像,然後休息一會兒,領完工資后再開始第二輪工作;而如果這個工廠是隨機支付報酬的,工人就會把自己的工作安排得均勻得多。
現在說回到參禪。同樣,打坐帶來的神秘體驗也是沒有規律的,就像第二隻老鼠的情況一樣,你可能連續打坐七天七夜真就看見了阿彌陀佛,而下一次可能要連續打坐一年才再看見阿彌陀佛一次。於是,阿彌陀佛出現在你眼前的隨機性就會使你養成規律而均勻的打坐習慣。
從反面來說,人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很需要培養起對世界的一種可控感,也就是說,覺得外部環境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受自己主觀把握的。比如,農夫耕田,春種之後他知道會有秋收。但如果連續多年天氣異常,一會兒龍捲風,一會兒大地震,水災完了是旱災,春種和秋收之間不再有穩定的因果關係了,對農夫而言就是變得“不可控”了,於是,農夫就會表現為:一、情緒低落;二、動機不足(他會想:既然無論做什麼都沒用,那就乾脆別做了);三、認知障礙(即便當環境好轉的時候農夫也往往意識不到)。這就是心理學上所謂的“習得性無助”。
現在回憶一下前邊的比喻,和大體上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蓋樓相比,找樓的人是很容易發生這種習得性無助的。這就是慧能禪法在心理學上的一個弱點——它會使很多人無所適從。所以發展到後來,頓悟這個看上去速成班式的說法被普及開來,但坐禪入定的功夫從來沒被廢過,甚至還有人打着南宗禪的旗號傳授坐禪的方法。
你可以說老百姓愚昧,不理解佛法真諦,歪曲禪宗的核心精神,但事實上,正是他們這種不求甚解、不經理性、不走大腦的選擇真正幫助他們在當下的現實世界上(而不是虛無縹緲的來生)健康地生活了下來。人類,作為物種生存來講,不講理性、不走大腦的選擇往往就是好的選擇——即便對於一些選擇我們可能一時無法參透箇中奧妙,但要記住:適者生存的大自然早已在幾百萬年的時間裏教會了人類很多很多。吃水不忘挖井人,這個道理是哈耶克告訴我們的。
七
善知識!總須自體,與授無相戒,一時逐慧能口道,令善知識見自三身佛。於自色身,皈依清凈法身佛;於自色身,皈依千百億化身佛;於自色身,皈依當來圓滿報身佛。
色身是舍宅,不可言歸。向者三身在自法性,世人盡有,為迷不見,外覓三如來,不見自色身中三身佛。善知識!聽汝善知識說,令善知識依自色身,見自法性有三身佛,此三身佛從性上生。
何名清凈法身佛?善知識!世人性自本凈,萬法在自性。思量一切惡事,即行於惡;思量一切善事,便修於善行。知如是一切法盡在自性,自性常清凈。
日月常明,只為雲覆蓋,上明下暗,不能了見日月星辰。忽遇惠風吹散,卷盡雲霧,萬像參羅,一時皆現。世人性凈,猶如青天。慧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於外着境,妄念浮雲覆蓋自性,不能明徹。遇善知識,聞真法,吹卻迷妄,內外明徹,於自性中萬法皆見。一切法在自性,名為清凈法身。自皈依者,除不善行,是名皈依。
何名為千百億化身佛?不思量,性即空寂,思量即是變化。思量惡法,化為地獄;思量善法,化為天堂。毒害化為畜生,慈悲化為菩薩。智慧化為上界,愚痴化為下方。自性變化甚明,迷人自不知見。
一念善,智慧即生;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莫思向前,常思於後,常后念善,名為報身。一念惡,報卻千年善心;一念善,報卻千年惡。滅無常已來,后念善,名為報身。
從法身思量,即是化身。念念善,即是報身。自悟自修,即名皈依也。皮肉是色身,是舍宅,不任皈依也。但悟三身,即識大意。
唯物的佛和唯心的佛
慧能說:“各位,你們得自己領會了,我才能向你們授無相戒。大家請跟我把下邊的話念三遍,好好認識一下自身本來具有的三身佛:‘以自己的色身(肉身)皈依清凈法身佛;以自己的色身皈依千百億化身佛;以自己的色身皈依未來功德圓滿的報身佛。’”
按現在的演講技術來看,慧能這是調動起了台上和台下的互動,增強大家的參與感,時機也拿捏得恰到好處。那麼,大家念的這些法身佛、化身佛、報身佛都是什麼意思呢?
以上這三者統稱為三身佛,具體怎麼解釋,各有各的說法。在大乘佛教看來,所謂法身佛就是真如佛性,也就是慧能稱為本性、本心的東西;化身佛是佛的變化之身,佛為了度化六道眾生,根據不同情境化身成不同的樣子,比如,在醫院化身成醫生,在軍隊化身成將軍,要想度化豬狗牛羊,也會有相應的化身(理論上是這麼說的);報身佛是指修習圓滿的佛果之身,成佛后的釋迦牟尼就是報身佛。
關於三身佛講法很多,一般都有些唯物傾向,認為真有好多好多的佛以不同的面目生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比如,你剛剛得罪過的一個同事,你剛剛用惡毒語言攻擊過的一個網友,他們都可能就是億萬的化身佛之一。化身佛的存在看來大大增加了世人謗佛的機會,而謗佛據說是一種很大的罪過,可以讓你轉生下界,變豬變狗。所以大家說話做事千萬要講文明禮貌哦!
會令一些人大感欣慰的是,慧能顯然不做這種唯物傾向的解釋,而是轉入唯心:“色身不過是三身佛的居住之所,本來不能說是皈依它的。三身佛其實就在每個人的佛性當中,原本就在,只是世人迷妄,所以認識不到。人們總是向外去找三身佛,卻不知道三身佛就在你們的心中。
“各位,世人的本性從來都是清凈的,就像日月永遠光明一樣。浮雲遮蔽了日月,人們便以為天是黑的,其實日月還照舊在浮雲之上發著光呢,是為‘自性常清凈’,一旦有清風吹過,浮雲散盡,那光亮便會呈現目前,這便是清凈法身。清除自己不善的心念的行為,這便是皈依。
“什麼叫千百億化身佛呢?如果沒有任何執着,自性就會保持空明狀態;如果生起種種執着,自性就會發生變化。心中起了惡念,這惡念就會化為地獄;心中起了善念,這善念就會化為天堂。邪念化為畜生界,慈念化為菩薩界,智慧之念會化為上界眾生,迷妄之念會化為下界眾生。自性有許多變化,迷妄的人卻察覺不到。只要萌生一個善念,智慧就會立刻產生。一燈能掃清千年的黑暗,一智能掃清萬年的愚昧。
“什麼叫報身佛呢?不要總是追憶過去,而要時常考慮將來。時常考慮將來,心中保持善念,這就是報身佛。若有一個惡念生起,就會掃盡千年的善念;若有一個善念生起,也會掃盡千年的惡念。任何時候,無論前念是善是惡,只要后念為善,就是報身佛。念念都是善念,就是報身佛。
“覺悟靠自己,修行靠自己,這就叫作皈依。我們的肉身並不是三身佛,只是三身佛居住的宅子。領悟了三身佛的道理,也就領悟了佛法的要義。”
慧能這番話在當時是很有針對性的,針對的是流行的他力信仰。大家整天忙着燒香拜佛、布施建寺、坐禪入定,期待佛祖能像救世主一樣來拯救自己。這也難怪,人是很軟弱的,世界又是不公平的,勇於抗爭的人畢竟是極少數。慧能禪法是反觀內心。這些說法將來還會被後學們不斷發揮,比如,“無論前念是善是惡,只要后念為善,就是報身佛”,這顯然就有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苗頭。
慧能這一反觀內心,新問題就出現了:原來天堂地獄、六道輪迴竟然不是客觀存在的,而只是人心的產物,或者說,只是一種比喻而已。照這麼說,地獄是不是沒有那麼可怕了呢?
地獄到底什麼樣?有說十殿閻羅的,有說十八層地獄的,都屬於民俗和佛教的混合物,而且,中國的地獄說又和印度的地獄說大不一樣,而印度的地獄說本身又有分歧。有人考證梵文原典,認為“地獄”一詞的本意是“沒有快樂”,如果此說屬實,那麼所謂“地獄”當指某種精神狀態而已,卻被後人給具象化了。
泰國高僧佛使比丘對地獄的解釋更加值得參考,他的出發點是,佛陀不是個唯物論者,他不會以身為準則,以致說地獄是一個用銅鍋煮人或煎人的地方,佛陀以“心”為準則。
佛使比丘從“心”的角度出發,對地獄的解釋也是慧能風格的:
地獄的意思是焦慮(泰文字義為“灼熱的心”),當人經歷像被火燒烤一樣的焦慮時,當下就化生為地獄眾生,這是“心靈的投生”。身體雖然仍居留人道,但焦慮一生起,心就墮入地獄,如因怕犯錯,或因怕被處罰,或因擔憂威望受損,或由於其他種種原因而產生焦慮,這就是地獄。
這倒很像薩特當年那句著名的“他人即地獄”中的地獄的性質,地獄是一種心理狀態,而不是實實在在的宇宙中的一個具體場所。
但是,如果承認這一點的話,順理成章地往下推論,和“地獄”對應的“涅槃”和“極樂世界”等概念是不是也同樣屬於心理的範疇呢?比如說,我只要“相信”自己解脫了就真的是解脫了,我只要“相信”自己進入極樂世界了就真的是進入極樂世界了,反正這種事也沒有客觀標準,別人也無從驗證。
但是,承認這個純粹“唯心”結論會引發的問題是,對於很多人來說,沒有威嚴實體的天堂和地獄不容易對人生構成足夠的誘惑和恐嚇。但佛陀本來似乎沒想要誘惑誰和恐嚇誰,他只是教人如何解脫世間之苦罷了。
那麼,為什麼那麼多佛經里都不厭其煩地大講客觀存在的天堂地獄呢?天堂地獄是唯心還是唯物,這可沒有中間道路,從邏輯上講,要麼兩個全錯,要麼只對一個,不可能兩個都對。這就涉及佛教當中另一個著名的爭議了:了義和不了義。
了義和不了義
了義和不了義,現在對佛教稍有了解的人對這一對概念應該都不陌生。了義就是徹底的、究竟的佛法,不了義就是不徹底、不究竟的佛法。竺道生當初提出過一個著名的“四依”,其中之一就是“依了義,不依不了義”,這對後世的影響是很大的。
那麼,既然“依了義,不依不了義”,對那些闡釋不了義的佛經我們不看不就完了嗎?而且,為什麼佛教要搞出不了義的佛經呢,這不是製造混亂嗎?有人說,不了義也要學,比如,南懷瑾就是這麼講的:“有些小乘的經典,甚至後世還有偽造的經典,靠不住的。但是諸位聽了以後不要認為靠不住,看都不看,都要看,你看了知道哪個是不對的。所以譬如有些人講這是外道,我說你學過沒有。外道我怎麼學它。那你怎麼曉得它是外道呢?你知道了,才知道這個是外道。”
是這樣嗎?我們追溯一下歷史脈絡就會發現:所謂不了義,既不是錯誤的佛法,也不是外道。了義和不了義的分歧起源於印度佛教上座系與大眾系之爭(另一說是大眾系兩派分裂之爭),大眾系的主張被稱為“一說”,其性質近乎於“兩個凡是”:凡是佛說的都是對的,凡是佛說的都應該全盤接受;而上座系則主張“分別說”,認為對佛說的話要辯證地來看,要結合具體的時間、背景和因材施教的對象。正是這種“分別說”提出佛說法有了義,也有不了義,要加以區別。了義和不了義都是佛說的法,所謂不了義,既不是錯的,也不是外道。
所以,不了義的意思應該是“權宜之說”。大乘就常常這麼來說小乘,他們承認小乘經典也是佛說的,但又說那只是佛的“權宜之說”,並非究竟之談。比如,《法華經》稱小乘為“譬喻化城”,“化城”就是“幻化之城”。大家大概一下子能聯想到流行小說《幻城》,其實我解釋成“幻化之城”不大嚴謹,因為在佛教的說法裏,幻和化的意思是很不一樣的:魔術師大變活人,這叫幻;孫悟空施展神通變出一個活人來,這叫化。“化學”是不是就很像“神通變物之學”?
化城的譬喻是說一位導師帶領大家遠行,走到中途大家都堅持不住了,紛紛打起了退堂鼓,導師就用法術變化出了一座城市,帶大家進去休息,等大家都休息好了,導師說:“咱們還得繼續往前走。”不了義就是這座“化城”,真正的目的地還遠在前方呢。
所以,實體化的天堂地獄,救世主形象的佛陀,坐禪入定的修行方式,這些我們都可以視之為不了義,是化城,是權宜之說。唯一的問題是,那些認為天堂地獄就是實體、認為佛陀就是救世主、認為坐禪入定就是正途的人會不會也說自己才是了義、慧能這套才是不了義呢?
不單是佛所說有了義和不了義,歷代高僧也常常會感時傷世,力主方便法門。明朝禪宗一度中衰,上焉者耍機鋒、弄奇巧,下焉者欺男霸女、打家劫舍,寺院每每變成了藏污納垢的地方。大家看看“三言二拍”,裏邊反映當時的風土人情,可把佛門損得夠嗆。但不論大局怎麼糟糕,個把好人總是有的,蓮池大師有心力挽狂瀾,他像祖師爺慧能重新定義戒、定、慧那樣重新定義了經、律、禪:“如果有人願意持律,那好,戒律是佛制定的,乾脆念佛好了;如果有人願意念經,那好,經的內容都是佛所說的,乾脆念佛好了;如果有人願意參禪,那好,禪就是佛心,乾脆念佛好了。我在這裏奉勸諸位:趕緊念佛去吧!”
蓮池大師這話乍看有理,稍微細想一下就知道很沒邏輯,但蓮池大師既不是農村老太太,也不是文盲,他出身江南望族,受過良好的儒家教育,是個知識分子型的和尚。但在他看來,挽救沒落的世風是很重要的,而要達到這個目的,靠修習禪法已經不好使了。
蓮池大師算是禪凈雙修,但他的禪法講的正是慧能最反對的坐禪,他的凈土信仰又主張一門心思念佛,這也正是慧能極力反對的。但是,如果慧能來到明朝,看到宗風和唐朝大有不同,他又會怎麼想呢?是不是也只好講講不了義、講講方便法門呢?
八
今既自皈依三身佛已,與善知識發四弘大願。善知識一時逐慧能道: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邊誓願斷,法門無邊誓願學,無上佛道誓願成。[三唱]
善知識!眾生無邊誓願度,不是慧能度。善知識!心中眾生,各於自身自性自度。何名自性自度?自色身中邪見愚痴迷妄,自有本覺性,將正見度。既悟正見,般若之智除卻愚痴迷妄眾生,各各自度。邪來正度,迷來悟度,愚來智度,惡來善度,煩惱來菩提度。如是度者,是名真度。
煩惱無邊誓願斷,自心除虛妄。
法門無邊誓願學,學無上正法。
無上佛道誓願成,常下心行,恭敬一切,遠離迷執,覺知生般若。除卻迷妄,即自悟佛道成行誓願力。
四弘大願
慧能繼續調動着場上的情緒,發了四個大願,讓大家跟着自己念三遍:“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邊誓願斷,法門無邊誓願學,無上佛道誓願成。”
“眾生無邊誓願度”是大乘佛教的一個普遍精神,不像小乘一樣只求自己解脫,而是要在解脫之後重入世間普度眾生。但慧能提醒大家:“普度眾生是不假,但師父只能領進門,修行還得靠個人。每個人心裏都有佛性,只能靠自己來發現,別人是沒辦法越俎代庖的,佛也不行。”
“自己怎麼才能發現自心的佛性呢?這就要靠般若智慧了。擁有了般若智慧,就可以掃除一切愚昧和迷妄,轉眼就能發現佛性,解脫自己。”佛教無數的派別,講解脫主要有兩條路:一是靠般若智慧,二是靠強大的願望。像慧能、唐僧,乃至竺道生、龍樹、提婆,都是前者的代表,簡單說就是“明白了”;凈土宗就是後者的代表,農村老太太哪知道佛學是怎麼回事,哪知道這麼多佛經里這麼深奧的道理,要想“明白”實在強人所難,但一門心思地念誦佛號,每天都虔誠地念上幾萬遍,最後召喚來了阿彌陀佛或是彌勒佛,靠他們的力量接引轉生佛國天堂。所以,前者也可以說是自力解脫,後者也可以說是他力解脫;前者是“明白”的解脫辦法,後者是“糊塗”的解脫辦法。
事實上無論慧能怎麼強調自力解脫,世人大多喜歡后一種辦法,畢竟人是脆弱的,常常渴望心理依靠。人又是怕擔責任的,而他力解脫會給人一種卸責的輕鬆感。心理學的動機理論可以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大量的例證,比如,我們在失敗的時候往往歸咎於人或者歸咎於坏運氣,而在成功的時候卻歸功於自己的努力。
慧能接著說:“在般若智慧的指引下,邪見來了用正見度,迷妄來了用覺悟度,愚昧來了用智慧度,惡念來了用善念度,煩惱來了用菩提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才是真正的救度法門。
“所謂煩惱無邊誓願斷,是說用自心具有的般若智慧破除各種妄念;所謂法門無邊誓願學,是說我們要虛心修習佛門正法;所謂無上佛道誓願成,是說我們的修行要常懷謙遜之心,以恭敬的態度對待一切,遠離執着與迷妄。覺悟之心自會生出般若智慧,破除一切迷妄。這就是通過自己的覺悟、發揮誓願的力量來成就佛道的道理。”
慧能這段話的核心一是“自己度自己,別想靠別人”,二是要以智慧來達到覺悟,但講話形式和他的一貫主張很有一些矛盾。比如前邊講過,慧能教大家破除執着心,現在卻搞起了發願起誓,這發願起誓不正是執着的一種極端表現嗎?前邊慧能教大家超越二元對立的觀念,現在卻講了一大串的邪見與正見、迷妄與覺悟、愚昧與智慧、善與惡,這不都是明明確確的二元對立觀念嗎?就以第一個邪與正的二元對立來說,前邊講過善財童子採藥的故事,一方面山河大地無不是葯,另一方面良藥可以殺人,毒藥可以救人,這才是所謂超越二元對立的道理,但慧能此刻大講邪正之分、善惡之別,又是什麼道理呢?
九
今既發四弘誓願訖,與善知識無相懺悔三世罪障。大師言:善知識!前念后念及今念,念念不被愚迷染,從前惡行一時悔,自性若除即是懺。前念后念及今念,念念不被矯誑染,除卻從前矯誑心,永斷名為自性懺。前念后念及今念,念念不被嫉妒染,除卻從前嫉妒心,自性若除即是懺。[三唱]
善知識!何名懺悔?懺者終身不作,悔者知於前非。惡業恆不離心,諸佛前口說無益。我此法門中,永斷不作,名為懺悔。
講頓悟也需要講懺悔
發完了四弘大願,慧能開講無相懺悔,帶大家懺悔三世罪業。
懺悔這個詞也是從佛教來的,懺是來自音譯,悔是來自意譯,兩相結合,是為懺悔。懺悔原本的意思是把自己做過的錯事向別人坦白,請求寬恕,後來演變成宗教儀軌。但正像我們一直看到的那樣,宗教的專業術語到了慧能這兒總會被賦予全新的解釋,完全不理會傳統標準,於是,“懺悔”先是被慧能加了一個前綴“無相”,隨後又被解釋說:“各位,前念、今念、后念,所有心念都不為愚妄所污染,從前的惡業能夠同時從自性中清除出去,這就是懺悔。前念、今念和后念都不為愚妄所污染,破除從前的不實之心並使之永不再生,這就叫自性懺悔。前念、今念和后念都不為愚妄所污染,破除從前的嫉妒之心並使之永不再生,這就是懺悔。”這些話大家跟着慧能一起念了三遍。
慧能繼續解釋:“各位,什麼叫懺悔呢?所謂懺,就是終生不做惡業,所謂悔就是認識到從前的錯誤。在諸佛面前空口說白話是沒用的,在我的這套法門裏,只有將惡業徹底清除,使之永不再犯,這才叫懺悔。”
這些話看上去有點兒奇怪——如果是單獨看,或者是出自其他哪位僧侶之口,我們是不會覺得奇怪的,可由慧能說出來卻奇怪得很。這套懺悔理論明明還是傳統佛教的說法,就算被冠上一個“無相懺悔”的新概念,內容也還是舊的內容,而且連“三世罪業”的說法都出現了,我們從這裏似乎看到慧能從一個革命者的形象一步步地轉為保守派了。
今既懺悔已,與善知識受無相三皈依戒。大師言:善知識!皈依覺,兩足尊。皈依正,離欲尊。皈依凈,眾中尊。從今已后,稱佛為師,更不皈依余邪迷外道,願自三寶慈悲證明。
善知識!慧能勸善知識皈依三寶。佛者覺也,法者正也,僧者凈也。自心皈依覺,邪迷不生。少欲知足,離財離色,名兩足尊。自心歸正,念念無邪故即無愛着,以無愛着,名離欲尊。自心歸凈,一切塵勞妄念,雖在自性,自性不染着,名眾中尊。
凡夫不解,從日至日,受三皈依戒。若言歸佛,佛在何處?若不見佛,即無所歸。既無所歸,言卻是妄。善知識!各自觀察,莫錯用意!經中只言自皈依佛,不言歸他佛,自性不歸,無所歸處。
慧能說:“無相懺悔做完了,我該給大家授無相三皈依戒了。”慧能經常把一些舊有的專業名詞加一個“無相”作為前綴,變成他自己的專有名詞,我們以現代眼光看,他這是在創建自己的學術體系。
三皈依戒是佛教裏邊一個很重要的戒律,基本上凡是信佛的就得接受這個三皈依戒。所謂三皈依,就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佛、法、僧是佛教的所謂“三寶”。鄭和叫三寶太監,聽上去是個很俗氣的名字,其實是有佛源的。
但這個三皈依經慧能一講,意思又全變了。
慧能說:“各位,皈依覺悟,就是功德圓滿的兩足尊;皈依正法,就是擺脫一切執着的離欲尊;皈依清凈,就是受世人敬仰的眾中尊。從今以後,我們要以佛為老師,不可皈依邪魔外道。願各位以自己心中的佛、法、僧三寶生髮慈悲作證。”(“慈悲”這個詞也是從佛教來的。)
慧能這裏說的兩足尊、離欲尊、眾中尊,都是佛陀的尊號。人和動物的一個主要不同就是人能靠兩條腿直立行走,所以比動物都尊貴,佛陀在兩條腿的人裏面又是最尊貴的,所以叫兩足尊;佛陀能擺脫慾望和執着,所以叫離欲尊;佛陀是眾生當中最最尊貴的,所以叫眾中尊。佛教有各式各樣的專業術語,實在是學佛的一大障礙,更要命的是對同一個專業術語往往存在着不同的解釋,也說不清哪個解釋才是標準答案,不同的術語之間發生衝突對立就更常見了。所以,對這三個“尊”,我就依其一說,簡而言之好了。
那麼,傳統的三皈依不是要皈依佛、法、僧三寶嗎?慧能怎麼把佛、法、僧變成了三個尊呢?慧能接下來還要解釋一下,說這三個尊其實就是佛、法、僧,就是三寶:“我請大家皈依各人自性當中的三寶:覺悟就是佛,教義就是法,清凈就是僧。皈依了覺悟就不會產生迷惘,從此清心寡欲、知足常樂,不碰女人不碰錢,這就是兩足尊;皈依了教義就會啥都不貪、啥都不愛,這就是離欲尊;皈依了清凈就不會為凡俗的世界所污染,這就是眾中尊。
“凡夫俗子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以為的解脫就是整天要求受三皈依戒,卻根本不明白要皈依的究竟是什麼。如果說要皈依佛,誰能告訴我佛到底在哪兒?連佛的影子都找不着你皈依誰去?各位請仔細想想,佛經里說的是‘自皈依佛’,而不是說‘皈依他佛’,這分明在告訴我們:佛就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裏,如果不去皈依自己心裏本來就有的佛性,就不會有別的可以皈依的地方了。”
慧能的這段道理是很要緊的,對後來的影響也很大,甚至道家也“拿來主義”了過去——道家也有個“壇經”,叫作《碧苑壇經》,說道教傳統皈依道、經、師這三寶,而真三寶則是身、心、意。
佛家傳統講三皈依,皈依三寶,都是向外皈依,慧能強調見性成佛、自性自度,就把三寶說成人心裏的主觀概念了。如果按照學術標準,這就叫典型的概念先行,一切論證都為事先擬定的概念服務,不惜捏造論據,罔顧常理。但信仰畢竟是專門的領域,就算做不到自洽也沒幾個人會去深究,信徒們是很少關心教義辨析與宗派論戰的,既然已經信字當先了,那還懷疑什麼。
慧能在這段話里也展現了他比較實在的一面。總說解脫呀、頓悟呀,如果以普通人角度來看那些已經解脫了、頓悟了的人,他們到底是什麼樣呢?也就是說,現實生活中的佛應該是什麼樣的?所謂超脫輪迴,這誰也驗證不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表現呢?你說你悟了,悟了以後又如何呢?慧能給出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描述:“清心寡欲、知足常樂,不碰女人不碰錢。”
宗教使道德優越感變得神聖,或者說,賦予了這種道德優越感以合法性。富有的信徒們也很少會因此受損,因為他們往往只會把這些告誡當作自己富有生活的一些清涼劑——是的,歷史上很少見到有人因為信奉了佛教而拋棄了萬貫家財去做一個真正的窮人,就像《聖經》裏如此大力地宣傳窮人得救的道理也沒有使多少富人捨棄一切去過窮人的生活。教義告訴我們窮日子才是聖潔的,我們卻經常燒香拜佛祈求致富。
今既自皈依三寶,總各各至心,與善知識說摩訶般若波羅蜜法。善知識雖念不解,慧能與說,各各聽!
摩訶般若波羅蜜者,西國梵語,唐言大智慧彼岸到。此法須行,不在口念,口念不行,如幻如化。修行者,法身與佛等也。
何名摩訶?摩訶者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若空心坐,即落無記。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盡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
性含萬法是大,萬法盡在自性。見一切人及非人,惡之與善,惡法善法,盡皆不舍,不可染着。猶如虛空,名之為大,此是摩訶。迷人口念,智者心行。又有迷人,空心不思,名之為大,此亦不是。心量大,不行是少。莫口空說,不修此行,非我弟子。
大家既然已經皈依了自性三寶,慧能呼應開頭,給大家開講摩訶般若波羅蜜法:“摩訶般若波羅蜜,這是梵文,按我們唐人的話說就是大智慧到彼岸。大家雖然口頭上常常念誦這幾個字,卻並不真正明白它的意思,所以我得給大家講講。”
這就是禪宗祖師爺和後來的徒子徒孫一個很不同的地方,不打機鋒,不弄玄虛,老老實實地用老百姓能聽懂的話解釋佛學概念。但現在一提起禪宗,大家腦子裏全是機鋒公案,對《壇經》風格卻所知不多了。時至今日,這一現象仍然啟發著文化產品的市場定位——貌似深刻的東西容易贏得市場關注。
慧能的話說得有些淺顯了,遠沒有像他的徒子徒孫那樣貌似深刻,他可真是禪宗史上難得一見的實誠人呀。慧能接著說:“摩訶的意思是大,人心廣大,如同虛空,在這虛空之中可以容納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一切惡人善人、惡法善法,萬事萬物盡在這虛空之中。世人的本性之空,正是這樣。”
“世人的心性可以容納萬事萬物,這就是大,就是摩訶,一切人與鬼、善與惡,人心都可以容納,也都不為它們所染着。”慧能這樣解釋摩訶,正像“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或是唐太宗說的“五嶽凌霄,四海亘地,納污藏疾,無損高深”。五嶽那麼高的山,四海那麼大的海,不都是藏污納垢的嗎?原文用的詞是“納污藏疾”,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藏污納垢”,在現代漢語裏是個常用的貶義詞,但是唐太宗說了:五嶽和四海免不了會藏污納垢。這話一點兒不錯,比如,我們上泰山看看壯美風景,可美麗的山坡上不也沒少散落着沒素質的遊客隨手亂扔的飲料瓶和包裝紙嗎?唐太宗接著說:可是,這些小垃圾無損於山之高,也無損於海之深。
用大海來做比喻是很貼切的,有多少污濁被全世界無數條河流衝進了大海,可大海依然是藍色的大海,隨你衝進來什麼,都不會激起我的一點兒水花,清流與濁流都不拒絕,既不因清流而喜,也不為濁流而怒。所以慧能從這裏出發,認為傳統佛教那套坐禪入定的功夫是大錯特錯的,如果起了坐禪入定的執着心,就好像大海斤斤計較於要讓自己變成所謂清凈的大海,只納清流而拒絕濁流,只歡迎金鱗鯉魚而排斥蝦兵蟹將。但如果真的這樣做了,大海也就不成其為大海了,修佛如果真的這樣修了,人也就永遠成不了佛了。
慧能這裏解釋“性空”,和一般的佛學思想也不一樣,倒像是《老子》的那一套,把人的心性看作是一種無形的空,唯其空,所以能夠容物,這也和印度的佛學傳統不一樣了,倒是和《大乘起信論》的說法相近。把理論推廣到實踐層面,理所當然就該反對坐禪。慧能一以貫之的思想與其說是頓悟,不如說是反對坐禪。從讀者角度來看,判斷一個學說到底是什麼意思,經常很難從它“是什麼”來看清楚,因為一句話、一種思想往往可以被做出多種解釋,甚至是任意的解釋,而最能真切體現該學說之內涵的是它說自己“不是什麼”,或者它在旗幟鮮明地“反對什麼”。比如,我們說社會主義經濟到底是什麼,有人說是完全的計劃經濟,對;有人說是不排斥市場經濟,也對;但如果有人說就是徹頭徹尾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馬克思說什麼也不幹的。
慧能多次申明他的禪法“不是什麼”和“反對什麼”,這是任何人也做不出自洽的曲解的。慧能就是反對坐禪,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對坐禪。雖然後世自稱是慧能嫡系的禪師們也大有鼓吹坐禪的,我們也大可以承認他們的禪法,但如果他們說這就是慧能親傳的南宗禪法,我們就會知道這是數典忘祖的荒唐話。
十
何名般若?般若是智慧。一切時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名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心中常愚,自言我修。般若無形相,智慧性即是。
何名波羅蜜?此是西國梵音,唐言彼岸到。解義離生滅,着境生滅起,如水有波浪,即是於此岸。離境無生滅,如水永長流,即名到彼岸,故名波羅蜜。
迷人口念,智者心行。當念時有妄,有妄即非真性;念念若行,是名真性。悟此法者,悟般若法,修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法身等佛。
善知識!凡無即佛,煩惱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
善知識!摩訶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第一!無住無去無來,三世諸佛從中出。將大智慧到彼岸,打破五陰煩惱塵勞。最尊最上第一,贊最上乘法,修行定成佛。無去無住無來,是定慧等,不染一切法。三世諸佛從中,變三毒為戒定慧。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中出八萬四千智慧。何以故?為世有八萬四千塵勞,若無塵勞,般若常在,不離自性。
悟此法者,即是無念無憶無著,莫起誑妄,即自是真如性。用智慧觀照,於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見性成佛道。
善知識!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修般若波羅蜜行。但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卷,即得見性,入般若三昧。當知此人功德無量,經中分明讚歎,不能具說。
此是最上乘法,為大智上根人說。小根智人若聞法,心不生信。何以故?譬如大龍,若下大雨,雨於閻浮提,如漂草葉;若下大雨,雨放大海,不增不減。若大乘者聞說《金剛經》,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觀照,不假文字。
譬如其雨水,不從無有,元是龍王於江海中,將身引此水,令一切眾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無情,悉皆蒙潤。諸水眾流卻入大海,海納眾水,合為一體。眾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復如是。
小根之人,聞說此頓教,猶如草木根性自小者,若被大雨一沃,悉皆自倒,不能增長。小根之人,亦復如是,元有般若之智,與大智之人亦無差別,因何聞法即不悟?緣邪見障重,煩惱根深。猶如大雲覆蓋於日,不得風吹,日無能現。般若之智,亦無大小。為一切眾生自有迷心,外修覓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人。聞其頓教,不信外修,但於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見;煩惱塵勞眾生,當時盡悟。猶如大海納於眾流,小水、大水合為一體,即是見性,內外不住,來去自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
心修此行,即與《般若波羅蜜經》本無差別。一切經書及文字,小大二乘,十二部經,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故能建立。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無不有,故知萬法本從人興,一切經書因人說有。緣在人中有愚有智,愚為小故,智為大人。迷人問於智者,智人與愚人說法,令使愚者悟解心開。迷人若悟心開,與大智人無別。
故知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心中,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菩薩戒經》云:戒本源自性清凈。識心見性,自成佛道。即時豁然,還得本心。
怎樣到彼岸,逝者如斯夫
慧能繼續解釋摩訶般若波羅蜜法:“什麼是般若呢?就是智慧。無論何時,自己的一切心念都遠離愚昧,永遠表現出智慧,這就叫修習般若正行。哪怕只有一個愚昧的念頭出現,般若就會斷絕;如果有一個智慧的念頭出現,般若就會產生。總有些人自心常常處在愚昧的狀態卻自稱修習般若,好像般若是外在的什麼東西,其實呢,般若沒有形象,人的智慧本心就是般若。
“什麼叫波羅蜜呢?這是梵文的音譯,漢語的意思叫‘到彼岸’,也就是‘脫離生死輪迴’的意思。怎樣才能到彼岸、才能脫離生死輪迴呢?如果一個人對外界事物有所執着,就會生起生滅之心,就像水的波浪拍岸,永遠停留在此岸;如果自心能夠遠離外物、不執着於外物,就像河水永遠在奔流,這就是‘到彼岸’。
“愚昧的人只會口頭念佛,智者則善於內心體認。愚昧的人在念佛的時候,心中必然存在某種執着,一有執着也就離佛遠了。只有一切心念都合於般若才是真正的念佛。各位,你們要體認自心的般若呀,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你們就永遠只是凡夫俗子,永遠擺脫不了生死輪迴。般若境界並不難達到,只要心中有一個念頭契合般若境界,這一刻你就是佛。”
河流的比喻頗有一些詩意。我們的心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應該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流,既不為岸邊最美麗的風景停留,也不為河底最難纏的水草駐足,永遠是自然而然,奔流而去,縱然被石頭擊起水花,這水花也只是應境而起、過境而滅。如果你的心念也能像這樣的一條河流一樣,你就可以擺脫生死輪迴,徹底從苦難的人世間解脫出去。
這樣很難嗎?按慧能的說法是一點兒都不難的,因為我們的心本來就是河流,只不過我們整日整夜地忙於豎堤立壩,忙於攔河蓄水,忙於圍河造田,於是我們離世間越近,離佛越遠,於是我們離苦難越近,離解脫越遠。
因為念佛而生起的執着又是什麼樣子呢?就像我們努力使一條河流向大海,為了這個目的,我們不辭勞苦地忙於豎堤立壩,忙於攔河蓄水,殊不知這正是南轅北轍。只要我們可以放棄執念,只要我們可以順其自然,河水便會“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
慧能講得很動聽,但為什麼他這個理念終無法流行,因為他的目標還是印度傳統佛學的目標,是要脫離生死輪迴,而這與中國強大的現實主義是不合拍的。大家念佛、拜佛,有哪一個心中沒有執念呢?就算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消災祈福,至少也是為了給不平衡的心理找些平衡,為了有一個更好的心態來面對這個險惡的人生,為了能在受傷的時候有一處心靈港灣。所以慧能面臨著這樣一個難以調解的矛盾:樂天知命的人不會有多少參禪修佛的慾望,現實主義的芸芸眾生之所以會參禪修佛無不是為了心中的“有所求”,也就是“有所執着”。於是,前者最有可能修成正果卻沒必要修佛,後者渴望修佛卻沒可能修成正果。
餓了就吃,困了就睡,什麼事都無所謂
慧能說:“各位,煩惱也就是菩提。如果前一個心念是迷妄的,那他就是凡夫俗子;如果后一個心念是覺悟的,那他就是佛。”
慧能的意思是,凡夫與佛只在一念之間。煩惱即菩提也是這個道理,心還是那顆心,煩惱和菩提也只是一念之間的差距而已。對這一點我們前邊已經講過一些,慧能後文還會再講。
慧能一再給大家講頓悟成佛不是夢,聽上去也很有道理,不過這樣的佛肯定距離人民群眾的嚮往太遠——只不過是覺悟了而已,一點神通都沒有。但原始佛教里的佛陀就是這個樣子的,所謂燒出來的舍利也不過是火化技術不發達而留下來的遺骨罷了,並不像現在一些高僧的舍利那樣光芒萬丈、變化無窮。慧能這個革命者這回倒有點兒回歸傳統了。
慧能接着做總結:“各位,所謂摩訶般若波羅蜜,是最尊貴的,是至高無上的,是第一位的,它的特點是無住、無去、無來,而過去、現在、未來的三世諸佛都是從這裏產生的。為什麼說它是最尊貴的、至高無上的、第一位的呢?因為運用摩訶般若波羅蜜,就能破除五蘊中的一切煩惱;如果各位能讚頌這一最上乘的佛法並依此修行,就一定能夠成佛。所謂無住、無去、無來,這就是集定與慧於一身,不為一切事物所染着。三世諸佛正是通過摩訶般若波羅蜜才把貪、嗔、痴這三毒變成了戒、定、慧三學的。”
這段話,如果你是個修行者,應該天天誦讀,以堅定信心;如果你只是想了解一下,那就別太當真。佛教各種派別儘是這樣的話,誰都說自己才是最高法門,是最尊貴的、至高無上的、第一位的。
《壇經》接下來的內容很多都是車軲轆話來回說,我這裏就避免重複,擇其要點了。
慧能說:“誰要想掌握終極真理,就應該直接修習般若波羅蜜法,只要把《金剛經》的精神領會好了,就可以認識到自身的佛性,進入般若三昧的境界,功德無可限量。”慧能在這裏明確地捧出了《金剛經》為終極經典,和達摩以來的楞伽師風格愈行愈遠了。
慧能接著說:“這是最高的佛法,是專為資質極佳的人準備的,如果是資質差的人,聽了是生不出什麼信仰的。這就好像龍王降雨,大雨落到城鎮村莊裏,一切都像草葉一般飄飄搖搖,但大雨若是落到大海里,海水卻不增不減,依然固我。如果是真有大智慧的人,一聽《金剛經》就會頓時領悟解脫,可見人的本性之中本來就具有般若智慧,自己只要運用這般若智慧就不必藉助於語言文字。
“般若智慧是人生而有之的,就像剛剛說過的雨水,難道它是天上所有的嗎?不是的,這些雨水原本都是大海里的水,只不過被龍王吸到天上而已,終究還是會流歸大海的。大海不加分別地容納着所有的水,成為一體,眾生本性中的般若智慧也是這樣。”
慧能這段話非常巧妙,首先就把反對意見給拒之門外了——如果有誰反對,有誰表示不理解,那就說明他是個資質很差的人。這和皇帝的新衣是同一種邏輯,當然慧能的新衣也許是真的。
既然一闡提都能成佛,資質差的人也是有佛性的,先天也具有般若智慧,和資質好的人沒有差別。但為什麼資質差的人就開悟不了呢,因為他們貪念太重、執着太強。我們可以想想我們自己,想想我們身邊的人,凡是那些在小學就爭當三好生的人,那些在中學立志報考名校的人,在大學忙着準備GRE的人,在求職的時候挑三揀四的人,在工作崗位上積極努力的人,全都符合資質差的標準。如果你就是這樣的人,你應該自卑一下;如果你身邊有這樣的人,你心裏應該平衡了。
那應該怎麼做呢?慧能講得很清楚,要讓心念自然流轉,對外界的一切事物既不貪圖也不執着。這是純理論的說法,如果拿到實際操作的層面,可以歸納成這樣一句人生格言:“餓了就吃,困了就睡,什麼事都無所謂。”
這絕對不是我胡亂髮揮,確實這就是禪宗真諦,只是讓我拿粗俗的話一說就失去了原先的神秘光環了。同樣的道理,我們還是聽聽禪師的解釋。馬祖道一的學生慧海有一段著名的對話錄:這一天,有個律師來找慧海,問……
我先解釋一下,律師這個稱呼古來就有,但不是搞法律的,這個律是佛教經、律、論三藏典籍中的律,這方面的專家就叫作律師,到現代社會我們就把這個詞轉義來用了。
話說回來,這位律師來找慧海,問道:“您現在修行還用功嗎?”
慧海回答說:“用功呀。”
律師問:“那您是怎麼用功的?”
慧海說:“餓了就吃,困了就睡(飢來吃飯,困來即眠)。”
律師被搞糊塗了,問道:“只要是個人,誰不是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呢?難道他們這也叫用功修行嗎?”
慧海說:“其他人吃飯睡覺和我的吃飯睡覺那是大不一樣的。”
律師問:“怎麼個不一樣法?”
慧海說:“他們該吃飯的時候不吃,百種需索;該睡覺的時候不睡,千般計較。這就是我們的不同之處呀。”
慧海大師說的可比我有哲理多了。看,修行就是這麼簡單,成佛就是這麼簡單。
真的這麼簡單嗎?如果從修行境界角度來談,慧海大師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雖然和普通人一樣,甚至和豬一樣,但境界大有不同。普通人該吃就吃、該睡就睡,這就是禪法修為里最初階段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後來一修行,事情就複雜了,於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這是第二階段,等修行到了慧海大師這種程度,由繁入簡,返璞歸真,似乎又回到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的第一階段了,但這只是貌似而已,境界卻已經大不相同了。就像前邊講過的孫悟空的例子,孫猴子沒有緊箍,斗戰勝佛也沒有緊箍,但斗戰勝佛和孫猴子的境界可是兩重天呀。
但慧海大師的這個境界,如果從我們普通人的視角來看總覺得不易理解,雖然很現實的唯物主義也有這樣的講法——馬克思的理想人生就是,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畜牧,晚上研究哲學,每一個特定的時間都在做自己自然要做也碰巧喜歡的事情。這是一種偉大而簡單的生活呀。
真的這麼簡單嗎?不一定哦。慧海大師並沒有解答出一個前提問題:餓了就吃,沒吃的怎麼辦?困了就睡,沒睡的地方怎麼辦?
比如,你已經失業很久了,除了西北風什麼也吃不着,這該怎麼辦?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三個月的孩兒,眼看就要餓死了,這該怎麼辦?房子已經賣掉了,全家人露宿街頭,馬上就到冬天了,這該怎麼辦?
所以慧海這兩條標準看似簡單,其實是要有前提的:一要有錢,二要有閑,總之是餓了能有東西吃,困了能有地方睡。
現在,你這個拖家帶口的流浪漢終於找到了一份零工,老闆要求早晨五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遲到一分鐘就扣一天的薪水,加班很頻繁還沒有加班費。你從早晨五點干到晚上吃飯的時候,你心裏能沒有“百種需索”嗎?從早晨干到晚上,實在是困得不行了,你敢睡嗎?你心裏能沒有“千般計較”嗎?
於是,為了獲得可以“飢來吃飯,困來即眠”的先決條件,你就不得不“百種需索,千般計較”。
時間又過了兩年,你工作得非常努力,全家人已經可以基本過上“飢來吃飯,困來即眠”的神仙日子了,這時候你就可以不再有“百種需索,千般計較”了嗎?還不行,你會擔心等哪天你干不動了,或者又失業了,或者家裏有誰生了一場大病,那不又得回到解放前嗎?這種未雨綢繆的考慮使你絲毫不敢鬆懈,繼續早出晚歸,餓了不能吃,困了不敢睡。注意哦,這就是貪念和執着。試問,你能克服得了嗎?
貪婪是人的本能,甚至是生物的本能。駱駝喝一次水會喝很多,因為未來的日子裏可能很多天也找不到水源;獅子一頓可以吃到肚子貼地,因為它很難保證每天都能打到獵物。人類的身體儲存脂肪的能力也是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這麼發展出來的,只是現在社會發達了,這種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大大提高了人類生存機會的重要能力反倒變成了一種負擔,人們開始減肥了。
歸根結底,第一,貪慾是生物的本能,人類也不例外,和本能作對是困難的;第二,有飯吃、有房子住是先決條件,如果飢來沒飯、困來沒床,那就麻煩了。
那麼,佛教是怎麼解決這些問題的呢?中國歷史上的很多時期,寺院都是很富很富的,皇室有賞賜,百姓有捐獻,寺院擁有大量的田產、佃農和奴婢。神秀號稱“兩京法主,三帝國師”,走的也是這個路線。後來為什麼神秀這派一蹶不振,慧能南宗發揚光大,除了神會的努力和教義的差異之外,一個現實的因素是,唐武宗會昌滅佛,斷了和尚們的生路,大多數寺院都是靠供養來維生的,生活一無着,也就別談什麼弘法的事了,但慧能那裏主張自力更生——不僅是修習佛法上要“自性自度”,生活上也不大依賴供養,而是自耕自養,靠那麼一畝三分地自己養活自己。慧能這派之所以被稱作農民禪就有這個意思在:完全是小農意識,無論佛法還是生活全都自給自足。於是,平時看上去這些山林里的和尚還得辛辛苦苦地種地收割,一群泥腿子而已,哪像其他教派過得風光,但一遇到大災大難,慧能他們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了。
在印度,佛教的早期,這個問題就簡單得多。熱帶地區本來就容易吃飽,如果討飯,也會有人給,只要在玉米生長的地方,就沒有討不到飯的人。
話是這麼說,但如果你只是孤身一人,事情總會好辦得多,父母子女挨餓生病不能不管,自己挨餓生病倒不妨順其自然。修行者要出家,要反對結婚生子,這都是很有道理的。修道就像混黑社會,親人往往會成為拖累,你至少要經常擔心他們被敵對幫派抓作人質來要挾你,被命運抓作人質就更讓人難過了。
如果你沒有什麼拖累,又是孤身一人,解脫成佛應該不難,只要一瞬間就可以了。慧能說:“未開悟時,佛就是凡夫俗子;開悟了之後,凡夫俗子就是佛。”
看,要說簡單,就是這麼簡單。《維摩經》說,“即時豁然,還得本心”,開悟只在一瞬間。
十一
善知識!我於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是故與教法流行後代,令學道者頓悟菩提。各自觀心,令自本性頓悟。若不能自悟者,須覓大善知識示道見性。何名大善知識?解最上乘法,直示正路,是大善知識,是大因緣,所謂化導令得見佛;一切善法,皆因大善知識能發起故。
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不能自悟,須得善知識示道見性;若自悟者,不假外善知識。若取外求善知識,望得解脫,無有是處。識自心內善知識,即得解脫。若自心邪迷,妄念顛倒,外善知識即有教授,不得自悟。
汝若不得自悟,當起般若觀照,剎那間妄念俱滅,即是自真正善知識,一悟即如佛也。
自性心地,以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是解脫;既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悟般若三昧,即是無念。何名無念?無念法者,見一切法不着一切法,遍一切處不着一切處。常凈自性,使六賊從六門走出,於六塵中不離不染,來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莫百物不思!當令念絕,即是法縛,即名邊見。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悟無念法者,見諸佛境界。悟無念頓法者,至佛位地。
善知識!後代得吾法者,常見吾法身,不離汝左右。善知識!將此頓教法門,同見同行,發願受持,如事佛故;終身受持而不退者,定入聖位。然須傳受時,從上已來,默然而付於法。發大誓願,不退菩提,即須分付。若不同見解,無有志願,在在處處,勿妄宣傳;損彼前人,究竟無益。若愚人不解,謾此法門,百劫萬劫千生斷佛種性。
大師言:善知識!聽吾說無相頌,令汝迷者罪滅,亦名滅罪頌。頌曰:愚人修福不修道,謂言修福而是道,布施供養福無邊,心中三惡元來造。若將修福欲滅罪,後世得福罪還在;若解心中除罪緣,名自性中真懺悔。若悟大乘真懺悔,除邪行正即無罪;學道之人能自觀,即與悟人同一類。大師今傳此頓教,願學之人同一體;若欲當來覓本身,三毒惡緣心中洗。努力修道莫悠悠,忽然虛度一世休;若遇大乘頓教法,虔誠合掌志心求。
大師說法了,韋使君、官寮、僧眾、道俗,贊言無盡,昔所未聞。
新的傳法憑據
慧能講了解脫成佛很簡單,馬上就來現身說法:“當初我在弘忍大師那裏聽他講了這些佛法,馬上就開悟了,當下就認識到了自己的真如本性。”看,一個活榜樣就真真地坐在大家面前。
開悟的人就可以做老師了,慧能接下來就講了一番什麼才是真正高明的大師。大師有兩種,一種是每個人自性當中的,畢竟自性要自度,不能向外求;另一種是一般意義上的老師,雖然自性要自度,但也要靠師父領進門。雖然各位都是“善知識”,但你們還需要“大善知識”來輔導。
慧能說:“各位,我這頓教法門你們可得好好學,得立誓!只有終生牢記,永不放棄的,才可能進入聖位。”這句話不大好懂,前邊明明講了半天要放棄執着心、拘泥心,要念念無住,就連觀想坐禪都是歪門邪道,為什麼這裏突然讓大家立誓了呢?立誓不就是起了執着心嗎?前邊講一念頓悟,這裏怎麼又講“只有終生牢記,永不放棄的,才可能進入聖位”呢?
很費解哦,但我們已經沒法去問慧能了。慧能接着講一個人進了聖位之後要做什麼:“自己有了成就,別忘記幫助別人。你自己變成大善知識了,還得去開導其他的善知識。歷代祖師都會把衣缽和佛法代代相傳,所以,對那些立了重誓,發願終身修行的人,就應該傳衣付法。但要注意,如果遇到的人意志不堅定,見解和我不同,可千萬別把衣法傳給他,否則就是欺師滅祖。如果有笨蛋領會不了我的頓教法門,攻擊誹謗,這種人將會永遠喪失佛性,就算曆盡百劫千生也不能成佛。”
慧能的這段話很是激烈,宗派色彩很重,而且把傳衣付法的問題重點提了出來,還對“笨蛋”們大發詛咒,不大符合慧能時代的宗風,所以很多學者都認為這段並非慧能的原話,而是禪宗後學摻雜進去的。
講座快到結尾了,慧能說:“各位,現在聽我來念《無相頌》。這個頌可以使你們之中的愚妄者消除罪業,所以也叫《滅罪頌》。”這個頌是說:
愚妄之人只修福田卻不學佛理,居然還敢說修福田就是修佛,以為只靠布施供養就會獲得很多好處,其實再怎麼做也不會減少自己的罪業。只有懂得佛理,消除心中的罪惡之源,這才是真誠的懺悔,罪業也可能被消除。五祖讓我傳授他的頓教法門,願意來學的就都是一家人。誰要想尋找自己的法身,就要把心中的貪、嗔、痴洗凈。努力修佛吧,不要虛度時光,遇到好老師就誠心誠意地向他請教。
這個《無相頌》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無相,和我們熟悉的禪宗精神大相逕庭,居然也講起什麼滅罪、懺悔來了。這就是革命先驅者身上舊時代的影子。
慧能的說法到這裏就結束了,在座眾人讚不絕口。接下來就到了答問的階段,就和我們現在的講座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