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思辨的禪趣》(7)
第三十五章《思辨的禪趣》(7)
入門太難
弘忍對牆上的匿名偈子大加讚賞,接着又把全寺的人通通叫來,讓他們在這偈子前燒香禮敬。弟子們念誦着這個偈子,無不崇敬嘆服。弘忍又說:“這偈子你們要翻來覆去地念,才能發現自己的佛性。按這個偈子去修行,就不會墮入惡道。”
接着,弘忍把神秀叫到了內室,進行了一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室私語。弘忍問道:“這偈子是你作的吧?如果真的是你,你就夠資格做我的傳人了。”
神秀誠惶誠恐:“罪過罪過,確實是我作的。我可不敢奢望做一派領袖,只是想請您老人家鑒定一下我的修行水平。”
弘忍於是下評語說:“看你這個偈子,見解也算不錯。凡夫俗子照你這個偈子修行,應該就不會墮入惡道,可是,距離真正的大徹大悟還差得遠呀。你的偈子呀,只能算是站在了佛法的門前,卻還沒有真正入門。要想真正入門,就必須認識到自己本身具備的佛性才行。這樣吧,你再回去考慮兩天,重新寫一首偈子來,那時候我再決定要不要把衣缽傳給你。”
神秀得了這麼一個評語,不知什麼心情地回去了,思來想去地過了好幾天,新的偈子就是憋不出來。
弘忍門下那麼多的弟子,苦修苦學了那麼多年,可是,就連神秀這位既受弘忍盛讚又是眾望所歸的人物都沒能入門,這佛法也太難了吧!
佛法確實很難。我早年讀佛經的時候,越讀越覺得難,首先是量的苦難:書實在太多了,而且真要通透的話就還得去學梵文和巴利文,以避免翻譯的誤導;再有就是質的方面:理論實在太精深了,而且很多內容都遠非常理可以揣度,往往越想就越想不通。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佛陀當年的那些弟子,也就是後來被稱為菩薩和羅漢的那些人,許多都是兩千六百年前的文盲,而我們現在積兩千六百年人類經驗之精華都很難看懂的東西,難道他們就能懂?後來才明白本來很簡單的道理被一代代的高僧越搞越複雜、越搞越混亂。回過頭來再看原始佛教,如果我們能坐着時間機器回到兩千六百年前,和佛陀的親傳弟子們搞搞論辯,恐怕勝面是很大的。
從心理而言,人們需要的精神食糧往往既不是深刻的,也不是淺薄的——深刻了就容易曲高和寡,淺薄了就容易遭人鄙夷,最合適的東西是貌似深刻而實則淺薄的,坐在地鐵里看不會怕被周圍的人笑話,拿回家裏也不會被束之高閣。弘忍對神秀的這番話正突出了禪法之高,等慧能真講修行法門的時候又可以得見禪法之淺。禪宗後來風起雲湧的大量機鋒公案大多也屬於這種情形。
現在,禪法是不是真的高到連神秀這樣的第一高才生都領悟不了的程度,其實這很難說。有人就覺得《壇經》這段記載前後矛盾:前邊明明說了弘忍對神秀的偈子評價極高,讓所有弟子燒香禮敬,後邊怎麼又說神秀連門都沒入呢?而神秀的禪法本來就深得弘忍真傳,證據確鑿,弘忍哪可能說出後來那些話呢?於是推論說:這裏邊大概有後來慧能一系弟子的作偽,意在貶低神秀、抬高慧能。
後來的歷史上,繼承弘忍宗風併發揚光大的確實就是神秀,神秀做了“兩京法主,三帝國師”,顯赫一時,慧能只是在南方邊遠地區小打小鬧而已。現在我們說起禪宗,很多人只知慧能而不知神秀,而在當時的主流社會,大家卻多是只知神秀而不知慧能的。再者,當時大家認為神秀傳承的是弘忍的東山法門,這也是沒有異議的。
天才出語驚四座
別看神秀折騰了半天,全是鋪墊。等鋪墊足了,真正的主角就該出場了。
有一天,一名童子從慧能舂米的工作間走過,一邊走一邊背誦着神秀的偈子。慧能一聽之下,立時便對這個偈子有了一個清晰的判斷:偈子的作者還沒有觸及佛性的根本。於是問童子道:“你背的這是什麼呀?”童子回答說:“弘忍大師說‘生死事大’,你還不知道嗎?最近他老人家在找接班人,讓大家各作一篇偈子,我背的這個就是神秀上座寫在講堂走廊上的《無相偈》呀,弘忍大師讓我們背的,說是按這個偈子去修行,就能見到本性,脫離生死苦海。”
看來全寺這麼大的動靜,慧能竟然全不知情,畢竟他還只是一個工友,算不上弘忍的弟子。但這顯然又和前邊說的《楞伽師資記》裏慧能作為弘忍十大弟子之一的記載不符,兩個說法無法並存,只可能全錯,卻不可能全對。
按照《壇經》的說法,慧能接着對童子說:“我到這裏都有八個月了,整天舂米,還從沒走進過講堂呢,拜託帶我去看看吧,讓我也禮拜禮拜,背上幾回。”
童子領着慧能來到講堂前的走廊,對着偈子禮拜之後,又請人給自己念了一遍。慧能大概越琢磨心裏就越有底,自己也作了兩首,請一個會寫字的人把自己的偈子寫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台。
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
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
明鏡本清凈,何處染塵埃。
慧能要表達的意思是,佛性本來就是清凈的,從來都是清凈的,哪有一丁點的塵埃呢?
大家一見牆上突然多出這兩首偈子,都覺得奇怪,慧能也不說什麼,接着回去舂米去了。神秀和慧能的對比是一個極高明的文學手法,第一高手絞盡腦汁、謹小慎微、忐忑不安,結果被一個無名低手隨便一招就給打敗了,以致有學者推測,這都是慧能的徒子徒孫們貶低神秀、抬高慧能的手段,恐怕當不得真。(旁證還有:這種以偈子爭鋒的事情在當時絕無僅有。)
按照較原始的敦煌本《壇經》,慧能寫的就是這樣的兩個偈子,但一般流傳的版本只有一首,內容就是大家很熟悉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流傳最廣的這一首也許正是對早期兩首偈子的凝練和修訂,但是,佛性常清凈、明鏡本清凈和本來無一物卻出現了一點矛盾:既然本來無一物,那麼佛性有沒有呢?
佛性肯定是有,因為這畢竟是慧能的核心理論支柱,講空是不錯的,但也不能空大發了,所以我們還是以敦煌本的兩個偈子來入手吧。
慧能的偈子在歷史上鼎鼎大名,人人叫好,直到陳寅恪讀得仔細了,才發現了一些問題。
陳老師說,古往今來這麼多人誦讀神秀和慧能這兩人的偈子,好像誰都沒注意到這裏面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比喻不恰當;第二個問題是意義不完備。
完了,就這麼四句話二十個字的小東西,被陳老師這麼一說,又是比喻不恰當,又是意義不完備,真有這麼嚴重嗎?
第二點就先不說了,見仁見智,只說說第一點。陳寅恪說,印度禪學裏有不少內容都是講觀身之法的。什麼叫觀身之法?大體來說,就是你用什麼方法來看待人的肉身子。印度人通常怎麼看呢?他們有一個很好的比喻,把人的身體比作芭蕉之類的植物。
為什麼比作芭蕉而不是比作土豆呢?因為芭蕉這東西有個特點,是一層一層的,剝完一層還有一層,剝完一層又有一層。嗯,大概有不少人沒見過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蔥,還有捲心菜,反正就是這種剝完一層又有一層的東西。要是有誰連洋蔥和捲心菜都沒見過,那我可就真沒轍了。
芭蕉,或者洋蔥,或者捲心菜,剝呀剝,一層又一層,裏面到底藏着什麼呢?剝到最後,咦,什麼也沒有了?!——好好體會一下這種感覺,再來想想我們的身體,哦,原來是空的,什麼也沒有啊!
易卜生的詩劇《培爾·金特》的結尾處,主人公曆盡了傳奇動蕩的一生,坐在門口剝洋蔥,剝完一瓣又一瓣,最後發現沒有芯。主人公把碎片一拋,感慨地說:“老天爺真會跟人開玩笑。”如果旁邊有個高僧在,就該說他悟道了。
要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實,印度和尚們早就用芭蕉之類的東西打過無數次比方了,可如今神秀和慧能也要表達這層意思,看來也沒什麼新意,但是,他們不是用芭蕉樹而是用菩提樹來作比。嗯,陳老師問了:這合適嗎?
菩提樹是什麼樹?
這種樹原本不叫菩提樹,叫畢缽羅樹,因為佛陀當年坐在一棵畢缽羅樹下悟了道,所以樹的身份也不一樣了,改叫菩提樹了。唐僧當年去西天取經,親眼見過菩提樹,他在筆記里對菩提樹還有過描寫,說這樹又粗又高,冬夏不凋,漂亮極了。
陳老師起疑了:這樣看來,菩提樹應該是“一樹恆久遠,青翠永流傳”,用它來比喻變滅無常的肉身恐怕不太合適吧?這讓人想起了一個經典比喻:“隊員在平時的訓練中一定要加強體能和對抗性訓練,這樣才能適應比賽中的激烈程度,否則的話,就會像不倒翁一樣一撞就倒。”
當然,如果按照慧能的標準,陳寅恪這算是執着於文字,落了下乘,肯定一輩子也不能見性成佛。禪師們的很多話都該以這種方式來理解:他就那麼一說,你就那麼一聽,千萬別較真。況且在較真這種事上,陳寅恪是大學者,慧能是文盲,不用比也知道勝負,實在是不公平的。
自慧能以後,禪宗越發講所謂“不立文字”“不落言筌”,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鑼鼓聽音兒,說話聽聲兒”,還有就是“沒必要雞同鴨講”。細分起來,這裏邊有三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的不較真是非常正常的,不僅禪師們這樣,普通人也這樣。比如,我曾經講過自己寫東西的態度,是既不弘揚什麼,也不反對什麼,只是盡量下功夫把一些問題搞清楚,然後打了一個比方說:就像小孩子拆鬧鐘,滿足好奇心而已。對我這個比喻,有人就較真了,帶着責難的口氣質疑說:“拆鬧鐘容易,拆了之後還能不能裝得回去?”這種較真就好像有人質疑小貓釣魚的故事:“貓不會製造和使用工具,根本就不可能拿着魚竿去釣魚。你盡瞎說!”
第二重境界也很常見,容易理解。好比有人喜歡二人轉,你想告訴他二人轉很庸俗,還是巴赫的音樂更好,就算你能論證得再明白,人家該喜歡二人轉還是喜歡二人轉。藝術作品之“好”,只能靠領悟,沒法靠說理。只有藝術修養到了一個層次,才能明白這個層次的好處,而這種明白也只能和同樣層次的人進行交流。
第三重境界的不較真就更進了一步,也比較玄,禪宗所謂機鋒就是這一類,根本就是所答非所問。好比你問老師:“這篇課文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麼呀?”老師回答說:“我剛吃完早飯。”
總體而言,這類機鋒是要以突如其來的手法打破人們慣常的邏輯思維,尤其是要破除二元對立觀念——這一點慧能最後還要詳細講的,我們也留到後文再說。
在神秀和慧能這個時候,禪門的風氣還比較樸素,沒有那些雲山霧罩的機鋒公案,偈子寫得雖然禁不起推敲,卻也大意明朗,而且按照不落言筌的說法,禁不起推敲也無所謂,在禪門自己的語言體系之內這也是自洽的,畢竟這與陳寅恪的學術話語分屬兩個語言系統。
早期版本裏的兩個偈子變成了後來版本裏的一個偈子,另一個原因可能是第二首偈子和神秀的偈子實在太像了。我們再看一下,慧能的第二首偈子開頭是“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和神秀的沒什麼差別。也許是慧能一系的後學擔心這個偈子的存在等於慧能是承認神秀的禪法的,這才做了手腳。但事實上,慧能和神秀的對立、南宗禪和北宗禪的對立、頓悟和漸悟的對立,基本都是後人搞出來的,在慧能和神秀在世的時候根本就不是這樣,這對師兄弟的理論分歧也沒有那麼大。慧能的弟子們貶低神秀,這就像文學流派更迭中常見的那樣:新的流派所急欲打倒的往往並不是真正的敵人,而是那些與自己稍有不同的先驅者。
現在我們再來看一下神秀和慧能這幾個偈子在印度佛學裏的淵源。當初上座部就主張心性應該是清凈的,之所以看上去很臟,是因為受了外界的污染——“心如明鏡台”,本來是一面明晃晃的鏡子,為什麼要“時時勤拂拭”呢,是因為“塵埃”太多,把鏡子弄髒了。
鏡子被弄髒了,怎麼辦?只有把塵土擦掉,才能恢復鏡子的本來面目。怎麼擦呢?上座部的辦法很傳統,兩個步驟:先要明白道理,然後再動手擦拭。所謂明白道理,就是說要搞明白鏡子是怎麼回事、污染是怎麼回事、擦拭的方法又是怎麼回事,也就是先要明白佛理;所謂動手擦拭,就是明白佛理之後付諸行動,用禪定的功夫刻苦修行(這是一套很複雜的技術活兒),等修行的火候到了,鏡子也就被擦乾淨了,心又恢復了明晃晃、亮堂堂的本來面目,這就是達到解脫境界了。
說到這裏,這和神秀的偈子看上去是一模一樣的,其實有個區別:上座部講的是鏡子“應該是”清凈的,而神秀講的是鏡子“本來是”清凈的,也就是說,上座部的鏡子從剛一出現的時候就是一個臟鏡子的形象,而清凈是這面鏡子在經過擦拭之後所能達到的一種可能性。換句話說,上座部是要追求未來,神秀是要返歸原初。另一個區別是,上座部的鏡子一旦被擦乾淨之後就永遠是乾淨的了,而神秀還強調“時時勤拂拭”,就是說鏡子即便被擦乾淨了,但外界的塵土還會不斷地來污染它,所以還需要經常打掃才行。
上座部的鏡子理論只是一家之言,說一切有部就不這麼看,他們認為鏡子本來是個臟鏡子,所謂解脫是扔掉這個臟鏡子,換上一面乾淨的鏡子。
慧能的偈子,在“鏡子本來就乾淨”這一點上和神秀的理論基礎是一樣的,不同之處是,神秀是說達到解脫境界需要按部就班(漸悟),解脫之後還要小心謹慎(鏡子擦乾淨之後還要時時拂拭,免得再被弄髒),而慧能說的是解脫只在一瞬間(頓悟),一朝解脫,即時成佛(你一直以為鏡子是髒的,直到有一天你突然發現它是乾淨的,而且從來都是乾淨的)。所以在這點上,慧能是在一定程度上回歸了上座部傳統,雖然這也許只是一種暗合。
誰的偈子更高明呢?這絕對不是一個問題,我們現在隨便一個人都知道慧能的偈子高明。但我們如果拿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話來,事情可就不好說了。
我們一般人都是孫悟空型的,如果沒人管着、不受制約,早晚有一天得去大鬧天宮。於是,孫悟空背上背着五行山,頭上勒着緊箍咒,頭頂上有如來佛壓着,身邊有唐僧督着,就這樣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終於修成正果,成為斗戰勝佛。既然成佛了,當然意味着解脫了,於是,緊箍咒也自動消失了。現在問問大家:沒了緊箍咒的孫悟空還會去大鬧天宮嗎?答案很簡單:不會了。因為緊箍咒已經通過這漫長的西天路內化在孫悟空的思想意識里了。
大鬧天宮的孫猴子變成真心誠意的衛道士,這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里,少不了許多像緊箍咒這樣的外在的強制手段。對於佛門修行,戒律就是一種緊箍咒,神秀的“時時勤拂拭”也是一種緊箍咒,而慧能的偈子雖然看上去很高明,但實踐起來有極大的難度。讓正在蟠桃園裏偷桃子的孫悟空突然領悟到“呀,原來我是個衛道士哎”,馬上放下桃子,變得俯首帖耳,從大鬧天宮到斗戰勝佛之間竟然沒有一個過程,這恐怕是絕大多數孫猴子都做不到的。所以慧能後來一再強調他的頓悟法門是針對資質好的人來說的,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把慧能的偈子想像成孫悟空成為斗戰勝佛之後的心理寫照呢?斗戰勝佛想:“我現在是個衛道士!我本來就是個衛道士!我生來就是個衛道士!”如果這時候八戒給猴哥帶來了王母娘娘再次召開蟠桃大會的消息,斗戰勝佛他老人家應該絲毫不會為之所動吧?
佛門也似鱷魚潭
慧能的偈子很快就被弘忍看到了,也很快就得到了弘忍的評價。弘忍對大家說:“這偈子寫得不怎麼樣,沒有領悟到佛性呀。”
弘忍是心存偏見,還是有眼無珠?都不是,他馬上就看出這兩個偈子的高明,確實把握了佛法精義,但是怕大家知道這點會對慧能不利,這才說謊的。
前邊講過,佛門戒律多多,最基本的是所謂五戒,五戒之中就有一條“不許說謊”,那麼不論弘忍說的是不是善意的謊言,他肯定是犯了戒、說了謊了。這樣一位宗門領袖公然說謊,實在讓人大跌眼鏡。等將來真相大白,馮墓山上的弟子們知道師父說謊,不知道會怎麼想呢?另外,佛門凈土又不是官場、不是宮闈,大家為什麼會對慧能不利呢?這實在也讓人想不通呀。
到了三更半夜,弘忍悄悄把慧能叫到了講堂,給他開小灶,講說《金剛經》。這就帶來一個問題:達摩老祖不是教人只讀《楞伽經》嗎,按說《楞伽經》才是他們這一系統的唯一聖典,怎麼弘忍大師在這個緊要關頭不傳《楞伽經》卻傳《金剛經》呢?這是離經叛道還是別有用心?
確實,從禪宗的脈絡來看,《楞伽經》漸漸淡出,《金剛經》漸漸突出,到後來慧能就直接把《金剛經》奉為第一聖典了。湯用彤說這個轉變有兩個原因,一是南方的風氣所致,也就是說,達摩以下那幾代人都在北方活動,《楞伽經》在北方很吃得開,而弘忍是在南方傳法,南方正是《金剛經》流行的地區,所以入鄉隨俗、因地制宜;二是《楞伽經》傳了好幾代人,越傳越走樣了,修行者對經典本來應該得意忘言,卻終於變成了得言忘意,從哲人之智變成了經師之學,學術氣氛日濃,修行味道日少,而《金剛經》言簡意深,其深處囊括了大乘空宗的精髓,其簡處是解釋自由而可以不拘泥於文字,正好可以扭轉當時的不良風氣。所以,《楞伽經》淡出,《金剛經》進駐,這也是學問演進的自然趨勢。
言簡意深,得意忘言,這種風格的《金剛經》大約也正合慧能的口味。弘忍以《金剛經》傳授慧能,天才的慧能一聽就懂,在這片刻的時間裏就掌握了一部《金剛經》。接着,弘忍又向慧能傳授了頓悟成佛的法門和傳法的袈裟,算是指定慧能作為自己的接班人了。這件袈裟就是禪宗第六代領導人的身份憑證。至於頓悟法門的要點,就是以心傳心,靠直覺與感悟而非文字來領會佛法,讓人不假外求、自證自悟。
傳法完畢,弘忍叮囑慧能說:“自古以來,傳法之人氣如懸絲,活命是件很難的事。你現在已經擔負了傳法重任,如果繼續留在這裏,恐怕會遭遇不測。趕快走吧,走得遠遠的!”
慧能學了佛法,接了袈裟,在三更時分悄悄下了馮墓山。弘忍親自送行,一直送出去二百里地,離別時叮囑道:“你走之後,還要繼續努力,把禪法帶到南方,但在三年之內不要開法,要開法千萬要等大難過後才行,那時再來引導痴迷的世人,他們若能開了竅,也就離覺悟不遠了。”
慧能便向弘忍告辭,匆匆南下。
這段記載看得讓人心裏發涼。這可是在佛門凈地呀,既不是官場,也不是宮闈,怎麼看弘忍這番架勢卻好似在宮闈秘斗中才會常常出現的情形?!熟悉黑幫電影的人更不會感到陌生——老大被老二悄悄地架空,新舊勢力瘋狂暗戰。唉,佛門如此險惡,真搞不清大家在裏邊學的到底是佛法還是權謀。
不但險惡,而且詭異。神秀寫偈子的時候,氣氛明明一片祥和,沒人去和神秀競爭,只是因為神秀實在是眾望所歸,也沒見他用什麼陰謀詭計去威脅利誘同門師兄弟,弘忍在表達對神秀的傳法期許時也沒有顧忌神秀會遭遇什麼不測,“傳法之人氣如懸絲”之類的話也一點兒沒對神秀說過,怎麼事情一到慧能這裏就一下子風雲突變了呢?或者,見到慧能的偈子之前,弘忍已經自知不敵神秀的新興勢力,表面上擺一擺掌門威風,心底里早已經聽天由命,而見到慧能的偈子之後,弘忍突然看到了一線希望——最後關頭的一線希望?
平心而論,神秀是眾望所歸,慧能是眾望所不歸;一個是上座教授師,一個只是舂米的工友;一個是樹大根深,一個來馮墓山只不過八個月的時間,如果讓慧能來做領導人確實難免人心不服。可是,縱然不服,應該也不至於要鬧到加害慧能的地步吧?我們可以想像的最壞情況是,弘忍死後,大家不願意遵從弘忍的遺命,聯手把慧能趕下台來,繼續扶植神秀;或者弟子們分化為兩派,一派支持神秀,另一派支持慧能,大家只文攻而不武鬥,各立山頭,井水不犯河水。無論如何都不會惡劣到人身傷害的程度,畢竟都是想要修佛的善男信女呀。
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矛盾是,弘忍把慧能叫到講堂傳法授衣是三更時分,送慧能離開馮墓山竟然還是三更時分?!
這段記載,似乎是埋下了日後禪宗南北兩大宗派對立鬥爭的伏筆,但考之當時的禪門歷史,根本就不存在這樣勢同水火的嚴峻局面。而且,就算多年之後,神秀和慧能一北一南分頭弘法,也遠遠談不上什麼“南能北秀”的並立——神秀是“兩京法主,三帝國師”,在當時的佛教界獨領風騷一輩子,慧能只是在南方邊陲小打小鬧而已。並立之說,如果說“南慕容,北喬峰”,這是南北雙雄,誰也不會說“南慕容,北阿紫”,因為差別實在懸殊。而且,慧能和神秀終其一世,兩人也沒有過什麼水火之爭,相反,神秀似乎還曾向皇帝推薦過慧能,甚至親自發出過邀請。
另一個問題是,慧能和神秀終其一世,也沒見有過所謂付衣傳法的事情。從《楞伽師資記》《傳法寶記》等其他資料來看,慧能如果只在那天三更天匆匆聽了一下弘忍的講經傳法,這和“十大弟子”的說法似乎存在矛盾,況且弘忍並不曾指定過什麼接班人,當時正統法嗣的觀念也並不濃厚。其間區別就好像皇位繼承之於學生畢業:前者強調正統法嗣,強調一代只能有唯一的一個真命天子,只有這個真命天子才能手持玉璽;後者就散淡多了,學生畢了業,有些人繼續深造,有些人自己做了老師,有些人出去工作,不會說每一代只能有一個學生轉行當老師。況且以大乘佛教的宗旨而論,弘揚佛法總是好的,那麼,多多培養一些弟子,讓他們四處弘法,這不是很好嗎?
據胡適的考證,在慧能和神秀死後,慧能的弟子神會在滑台召開無遮大會,驟然向神秀的弟子們發難,抬出了付衣傳法的正統論,質疑神秀的合法身份。
世上的派別鬥爭大體有兩種情況:一是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事從兩來,莫怪一人;二是好比桌上放着一塊蛋糕,有人切了一刀,拿起一塊說“這是我的”,剩下的那一塊蛋糕也就自然被劃為“別人的”。神會的發難就相當於在蛋糕上切的那一刀,明確劃分了正統和旁門、頓教和漸教、南宗和北宗,這才引發了一段教派之間的激烈鬥爭,神秀門下甚至還串通官府要給神會治罪,這一段歷史才正符合弘忍那句“傳法之人氣如懸絲”。
神會是個偉大的鬥士,又加上安史之亂的一段因緣際會,這根懸絲贏得了最後的勝利。後來北宗沒落,南宗挺進,主要都是神會的功勞。慧能被尊為禪宗六祖,自然也是神會的功勞——官方先是認可了神會為禪宗七祖,這麼一來,神會的老師慧能就正式成為禪宗六祖了。
但是,事功歸事功,事實歸事實,神會的話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這是要畫上大大的問號的。神會在滑台大會上提出達摩以來的法統傳承,隨後被神秀弟子問到達摩以前的譜系,神會竟然信口開河說從佛陀傳到達摩一共八代,一時間竟也矇混過關。後來神會和自己的弟子們也覺着這個說法漏洞太大了,於是修修補補,編書的時候最後改成了二十八代。但無論是八代還是二十八代,沒有一點兒是靠譜的。和尚平時都有不打誑語的戒律,但要打起誑語來倒更容易取信於人。
從神會和神秀弟子們的鬥爭來看,公然造假、打擊迫害,什麼手段都用上了,當然,大家這樣做也許都是為了各自的神聖的目的,既然大節無虧,小節自然可以忽略不計。這種心態既是宗教史上屢見不鮮的,也是我們很多人認為理所當然的。是的,為了一個神聖的目的,如來佛祖也好,玉皇大帝也好,做出“必要的犧牲”總是無可厚非的。但這確實容易使人對所謂信仰產生懷疑:我們到底應該信仰一些諸如如來佛祖、玉皇大帝之類的具象的東西,還是應該信仰諸如公正、誠實、互助這樣一些抽象的東西?
但是,無論如何,信仰總是需要具象的目標,畢竟人性就是這樣呀,讓中學生們不去崇拜歌星,這是很難做到的。
慧能到底從弘忍那裏學了什麼,這也是一個難解的問題。從敦煌本的《壇經》來看,慧能總共聽課的時間也就只有那個三更天的一小會兒而已,如果再把無盡藏尼姑的那段事情拋開的話,慧能所接受的所有佛學教育只在這彈指一揮間。我們想想看,一個文盲,只聽老師講了短短一席話,就被交付衣缽,就成為一代佛門宗師,這大概只能用奇迹來解釋,也現身說法地宣傳了慧能的頓悟法門。但從《壇經》後文的記載來看,慧能的佛學修養還是很不錯的,經書就算從沒讀過,至少也聽過不少,專業術語講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所以,如果說他沒接受過較長時間的學習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慧能在馮墓山到底學過什麼沒有,至少還存在着另外幾種說法。一是其他版本的《壇經》裏寫過:弘忍到工作間來看慧能,說:“我覺得你的見解不凡,之所以不和你多說話,還打發你到這兒來干苦力,我是怕有人會加害於你。”慧能回答說:“我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我也一直在這裏悶頭幹活兒,從來不往講堂那邊跑。”在這個籠罩着恐怖氣氛的寺院裏,弘忍和慧能達成默契,謹小慎微地生活着。也許這期間弘忍偷偷向慧能講過課,也說不定,就像很多武俠小說里的場景一樣。
這樣的記載確實存在。《歷代法寶記》就說弘忍在舂米的工作間裏對慧能講經說法,傳了他“直了見性”的禪法,這裏另外所傳達的信息是,慧能後來以之成名的頓悟法門確實是得自弘忍的真傳。
大詩人王維給慧能寫過碑銘,其中說到弘忍講課,學生很多,什麼水平的都有,慧能也在裏邊聽講。如果王維說的是真話,這倒和“十大弟子”的說法相合,和《壇經》的記載卻互相矛盾了。到底誰對誰錯呢?到底有沒有人在故意造假呢?是不是有人為了凸顯頓悟的精義而故意刪掉慧能的學習經歷呢?當然,慧能日後還會教導我們修禪應該不落言筌,應該超越二元對立的觀念,如此說來,真真假假似乎也就無所謂了,只要禪法是好的,那就夠了。
另一件給已經夠亂的局面更增混亂的事情是,王維的碑銘明確記載了弘忍向慧能傳授袈裟的事,這段記載通常被認為是付衣傳法之說的源頭,而王維寫這篇碑銘正是受的神會的委託。這一來,事情就越發複雜了:既然碑銘是神會委託寫的,難道神會就沒想到碑銘里有關慧能在馮墓山學習聽課的記載會和《壇經》發生矛盾嗎?可能的解釋是,《壇經》的母本應該是慧能在大梵寺說法時弟子們記的筆記,法海記了,別的弟子說不定也記了一些,各自流傳,互有出入;或者,這是法海一系的說法和神會的矛盾;或者,神會既然撒了這麼一個彌天大謊,難免會有編不圓的地方。無論如何,真相已經無從確知,最好的辦法也許就是“不落言筌”吧?
慧能就這樣在夜幕之下悄悄地溜走了。在其他版本的《壇經》裏,弘忍把慧能送到了江邊渡口時還發生了這樣的一則故事:弘忍把慧能送上了船,自己也跟着上了船,親手搖櫓。慧能趕緊說:“老師您歇會兒,應該讓弟子來搖櫓。”
這個事情很簡單,對話也很簡單,任誰看了都看不出有什麼深意。本來,弘忍已經老到自知將死而操心接班人的年紀了,又熬了一夜沒睡,還摸黑跑路,足足跑了二百里,別說一個老頭兒,就算小夥子也扛不住呀,如果再來划船搖櫓,那真趕上鐵人三項賽了,弘忍這條老命就得交待在這兒了。所以,慧能自然應該替老師分憂,自己又年輕,搖櫓還不是再應該不過的?
但是,事情還有下文。弘忍說:“我是老師,應該是我來渡你,怎麼能是你來渡我呢?”慧能回答說:“弟子迷惑的時候當然由師父來渡,弟子既然已經悟了,就應該自己渡自己了。”弘忍一聽大喜:“好小子,以後弘揚佛法就靠你了。”
這裏渡河的渡被雙關為渡人的渡,正是很有慧能禪意的一則故事。佛性即自性,每個人心裏都有,領悟這個佛性終究還是得靠自己。其實說白了就是俗話所謂的“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逃亡與追捕
慧能辭別了弘忍,一路南下,兩個月之後到了中國地理上一個重要的南北分水嶺——大庾嶺。
大庾嶺在江西大庾,是從江西入兩廣的必經之路。此去南方多荒蠻,不過離慧能的家倒是近了。和慧能時代相近的宋之問一度被流放廣西,途經大庾嶺的時候寫下了一首五律,在唐詩里也算有名: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
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
明朝望鄉處,應見壠頭梅。
在這個中國版圖的南北地標上,宋之問感慨萬千,“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人們傳說北雁南歸,南下到了這裏就止步不前了,大庾嶺的南邊連大雁都不願意去,可是人還不得不去,真慘呀。
慧能這一路南下,心裏應該還惦記着老師的叮囑——“傳法之人氣如懸絲”,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着迫害自己呢。可是到了這時候,一例迫害也沒發生過,哪怕是捕風捉影的迫害也沒有過,如果慧能學過心理學,說不定會懷疑老師患沒患“受迫害妄想狂”了。這倒不全是笑談,遭受迫害,無論是實有其事還是僅僅存在於幻想式的擔心之中,常常會賦予信徒們一個神聖的光環,使他們越發堅信自己的正確和偉大,況且血淋淋的迫害確實是時有發生的,信仰之路很多時候正像德爾圖良的名言所說的:“殉道者的血是教會的種子”。
慧能的血會不會成為南宗的種子?這在旁觀者看來已經是個迫在眉睫的事情。慧能自己並不知道,他雖然在無災無難的兩個月裏順利抵達了大庾嶺,但身後的追兵已經越來越近了,而且,追兵的人數足以嚇倒任何一個孤獨的逃亡者:他們足有好幾百人!
追兵終於來了!
按照其他版本的說法,弘忍送別慧能后回到了馮墓山,又過了三天才向大家交代了實情。這個震雷一般的消息把大家驚得目瞪口呆,很快,幾百人瘋狂下山,日夜兼程追趕慧能,要把衣缽奪回來。這對馮墓山來講幾乎就是傾巢而出了。
這事透露給我們如下幾個情況:第一,以弘忍的掌門之尊,德高望重,居然彈壓不住;第二,眾弟子很有“愛吾師,更愛真理”的精神;第三,真不知道這些人修行了這麼多年都修行了些什麼。
話說追兵當中,有一個慧明和尚原來是三品將軍,性格粗惡,體格健壯,腳程比大家都快,就在大庾嶺一帶第一個追上了慧能。
這事細想起來有些蹊蹺。幾百人日夜兼程,按說追一個慧能應該不難。從常理看,這幾百人應該分成若干個追捕小組,有負責圍追的,也有負責堵截的,一方面團結就是力量,另一方面協同作戰才能成功。但從慧明的行動來看,好像這幾百人各自為政,無組織無紀律,就像獵場上爭奪彩頭一樣,既要搶回慧能的袈裟,又生怕被別人搶去了。
慧能眼看着慧明追近了,做了一件誰也想不到的事情:把袈裟放在一塊石頭上,自己躲到草叢裏去了。用普通人的眼光來看,慧能這也許是個明智之舉,就好比面對強人劫道,明知打不過也跑不掉,便在要錢還是要命之中選擇了後者;而且慧明追來之後,肯定會拿了袈裟就走,既減少了一個面對面的機會,也免得丟了袈裟又丟了面子。
但佛門高僧總會出人意表的。慧能藏好之後,慧明很快就追到了,一眼看到石頭上的袈裟,果然伸手去拿,可這一拿,袈裟卻紋絲不動。
宗教人士經常會藐視一下我們這個世界的物理法則,如果追來的不是慧明而是牛頓,真不知道會怎樣了局。但追上來的畢竟不是牛頓,慧明一看:這不是奇迹就是神通呀!
宣化上人在講解《壇經》的時候對這一段有個解釋,說這是天龍八部在護佑傳法袈裟,慧明自然拿它不動。這也是一種或許可信的解釋,至於宣化上人是怎麼知道的,我就不清楚了。
總之,慧明拿不動袈裟,覺得不大對勁,想到慧能應該就在附近,於是大喊:“我是為佛法來的,不是為衣缽來的!”
慧能這才從草叢裏出來,盤腿坐在石頭上,慧明趕緊過來施禮——形勢一下子逆轉了。
動手搶袈裟的慧明既然說自己是為求佛法而來的,又見了神通,這就借坡下驢,請慧能給自己講說佛法。慧能問道:“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哪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這一問,正是慧能禪法的精髓。大意是說:你不動善念,不動惡念,不思前,也不想后,就在這個當下,你的本來面目是什麼?
這句簡短的問話一共帶出了慧能禪法的三個核心理念,“不動善念,不動惡念,不思前,也不想后,就在這個當下”,說的是“無念”和超越二元對立觀念;“本來面目”說的是佛性,後文還會細講,這裏暫不展開論述。慧明和尚的反應也完全符合慧能禪法的頓悟精義,“言下大悟”——在馮墓山那麼多年也沒悟,讓慧能三言兩語就給說得悟了。
悟了之後,慧明還得說說自己的感受,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依然體現着慧能禪法的核心理念。所以這件事情從開始到結束,簡直就像兩人串通好了拍的一個慧能禪法的宣傳短片。
慧明悟道之後,做了慧能的第一個弟子。不過這情節比較古怪,因為慧明已經是個正經的和尚,而慧能還沒有正式剃度出家。
慧明也沒有追隨新老師,而是催促新老師儘快南下,自己則留在原地等待後邊的大隊追兵。追兵們還不知道這世界變化如此之快,前幾天還跑得最賣力的慧明和尚現在已經“變節投敵”了。慧明此刻也像弘忍一樣,為了某個神聖的目的而向大家公然撒謊,說自己和其他往南追的人都沒有見過慧能,又說慧能腳有病,不可能走這麼快,大家肯定都追過頭了,應該折返往北才對。受騙的眾人向北去了,自然追不到慧能,慧明也脫離了隊伍,自己到江西弘法去了。
這段出現了神通的記載就像其他許多類似記載一樣有一處很讓人不解的地方:慧能只是一顯神通,那個性情粗惡、追趕得最積極的慧明立時就改了態度,那如果慧能不跑,在馮墓山上顯露一手神通,縱然千人萬人都會折服,哪會有後來的許多兇險!如果大家再像慧明一樣,先震懾於神通,后體悟于慧能的講說佛法,這不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嗎,而且最簡單不過。
嗯,看來還是繼續“不落言筌”好了。
敦煌本《壇經》對這段事情的記載比較簡單,也比較樸素,說幾百人蜂擁追來,但追到半路又都回去了,只有慧明追到了大庾嶺,一把就抓住了慧能的手。慧能見勢不妙,乖乖地交出了袈裟——但袈裟紋絲不動!
不過這回可不是神通顯現,而是慧明不拿。慧明說:“我大老遠地追過來,不為袈裟,只為向你求學佛法!”原來慧明真是追來求法的,卻不知道那幾百人追捕的動機是否也和慧明一樣。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弘忍何必要勸慧能逃跑呢?
慧能於是傳授佛法給慧明,敦煌本《壇經》並沒有記載傳法的經過,只說慧明一聽之後便即覺悟,然後慧能囑咐慧明回頭向北,自己弘法。
慧能自述行歷,依敦煌本《壇經》,到這裏就算告一段落了,這以後又發生了什麼,就要到其他材料里去找了。
一說慧能逃到南方之後,馮墓山眾僧對他的追捕仍在繼續,慧能不得不隱姓埋名、隱遁山林。按說慧能現在已經開悟了,已經見性成佛了,就像武俠小說里的某個年輕人因緣際會在一夜之間獲得了絕世武功一樣,應該無所畏懼才是,但是按照傳統說法,開悟了並不算完,還得有一段“保任”功夫。也就是說,就像虛竹小和尚一下子獲得了無上內功,但他還不會用這個內功,要想真正鞏固武林高手的水平,還得經過一番學習和歷練才行。所以,慧能的這一段逃亡和隱居的生涯也被後代禪師們描述為保任的必要過程。
慧能保任了多久,各種記載出入很大,短的有說三年的,長的有說十七年的。在這些年裏,除了必要的生活之外,慧能還做了些什麼呢?有些版本的《壇經》說,慧能到了韶州曹侯村,像所有隱居避難的大俠一樣過着平常百姓的日子,但曹侯村有一位儒士,對慧能很是另眼相看,待他很好。這儒士有個姑姑,出家為尼,常常念誦《涅槃經》。慧能聽了一耳朵,一下子就領悟了經典之真諦,就給尼姑解說。尼姑拿經書給他,他說:“給我也沒用,我不識字。”……後來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因為這故事在前文已經講過了,這個尼姑叫作無盡藏,這個儒士叫作劉志略。一樣的人名,一樣的故事,只是劉志略的身份變成了儒士,事情發生的時間被放到了慧能開悟之後。至於哪個記載才是真實的,這又不好說了。
接着,慧能因為在無盡藏那裏語驚四座,便被眾人請到了寶林寺,住了九個多月,追兵又聞訊而至。這回慧能沒有施展神通,也沒想用一席話度化追兵,而是採取了我們普通人的應對方式:三十六計走為上,到前山藏了起來。
追兵一看,怎麼又叫這個舂米的小子給溜了呢!這回可怎麼辦呢?慧能也許逃得不遠,應該就藏在這座山上吧?可是,這山這麼大,可怎麼搜呢?
開篇不久的時候說過慧能在大梵寺開講“摩訶般若波羅蜜法”,“般若”一詞是從梵文音譯而來,如果意譯的話就是智慧。這個智慧一般不是指世俗的智慧,而是超級智慧、至高無上的智慧,這種智慧是我們世俗之人很難體會得到的。此刻,在搜捕慧能的問題上,追兵們充分體現出了大和尚有大智慧,想出了一個絕招:放火燒山!
當然,如果發揚一下民族自豪感的話,可以說這種智慧古已有之:春秋時代,晉文公出於好意而搜捕介之推的時候就用過這一招,其結果是,介之推背着老母親想逃出火海,無奈水火無情,母子兩人全被燒死了。
慧能是活佛之身,當然不會被火燒死。要論跑,慧能自然跑不過山林大火,但他找了一塊巨石藏在底下,這才保全了性命。山林大火與活佛之身因緣際會,給巨石那裏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記:慧能趺坐的膝痕和布衣的紋路都被印在了石上,這塊巨石也因之得名為“避難石”。
按照常識來說,火災當中的死者大多不是被火燒死的,而是被煙嗆死的,所以在大片火勢之中就算能找到一個不會被火燒到的地方也未必能夠活命。超越常識來說,有傳說敘述慧能在這個危急關頭想起了弘忍送自己上船的時候傳授過的“禪定入石”的功夫,據說這功夫還是從迦葉尊者那裏傳過來的。於是,慧能進入禪定,身體便隱入了大石之中,不但火燒不着,煙也嗆不着。
歷史經常呈現為觀念的歷史,而不是事實的歷史,這是我在《隱公元年》裏着重表達的一個內容。別說這些佛門記載,就算正史也是一樣。許多作為事實的歷史其實都只是經由一時一地之觀念所塑造出來的,或者,或多或少地帶有這種塑造的痕迹。事實史是一種真相,觀念史也是一種真相,所以我們沒必要對許多貌似事實的事實史過於當真,更不該忽略許多觀念史中所謂的虛假成分——發生真實影響力的東西往往是假貨。
這個傳說里的“禪定入石”和達摩面壁結果在牆壁上留下了影子的傳說大有異曲同工之妙,這裏的所謂“禪定”和“坐禪”其實才是印度禪法的本來面目,“禪”本來和“定”是分不開的,是一種打坐的功夫——靜默打坐,默數呼吸,和中國道家的吐納差不太多。這也正是慧能和神秀禪法的一個重要區別之所在:神秀沿襲了禪定的修行方式,慧能則破除了禪定,認為靠禪定來修行是南轅北轍的。現在我們會看到有些修行者自稱學的南禪,經常打坐,其實這是印度瑜伽禪定以至神秀北宗禪的修行功夫,也正是慧能祖師爺所反對的。所以,“禪定入石”這個故事的編者應當還繼承着禪定一門的認識,把這門慧能所反對的功夫加在了慧能身上。雖然這故事是要抬舉慧能,但對慧能來說,這種抬舉恐怕要比批評更讓他難受。
神通是這個故事着力凸顯的,這也反映着人們對宗教一貫的某種需求,一些宗教人士也樂於用神通事迹來幫助傳教。平心而論,神通確實是最好的傳教方式,如果佛祖運用神通讓所有人一夜成佛,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等而下之,僧侶可以在公眾場合里呼風喚雨、點石成金。關於神通,雖然傳說者多,親見者少,但神通畢竟給傳教帶來了莫大的好處,正如托馬斯定理告訴我們的,一件事情只要大家相信它為真,它就會發生真實的影響。但負面效應也不是沒有,史書上可以見到這樣的事例:打仗了,城裏的老百姓紛紛出城逃難,守城的將軍也願意放老百姓一馬,但是,和尚不能放,尤其是那些有名的和尚更不能放,因為將軍們相信和尚擁有一些超現實的力量,就算不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至少也可以發揮一些常人所無法理解的作用,退一萬步說,佛祖總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信徒被殺吧,佛祖親自下手對信徒們施加保護,連帶着整座城池都會受益。有些僧侶就是因此而喪命的。將軍們顯然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即便佛祖真的擁有保佑眾生的能力,他老人家的心思也不是我們常人可以揣測的,他看着你死,說不定是為了你好。
如果在老百姓里做個調查,問問佛教裏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麼,大概有人會說西天凈土,有人會說佛法神通。確實,佛教典籍裏邊關於神通的記載五花八門,寺院看上去就好像《哈利·波特》裏的魔法學校。但神通也不一定都是好事——將軍守城就是個例子。再講一件事:前邊講“不立文字”的時候已經提到過印度高僧龍樹,他老人家是整個佛教史上屈指可數的幾位大宗師之一,他在佛教史上的地位就好像張三丰在武俠世界裏的地位,他的本領也堪比傳說中的張三丰。他的佛法修為有多高呢?至少從神通的角度來看,他已經可以長生不死了,不僅如此,他還可以使信仰他的國王也一樣長生不死。有人會問了:“龍樹老前輩現在還活着嗎?”答案是,早就死了。他的死因很驚人,是自殺!這是唐僧在《大唐西域記》裏說的。
難道龍樹真是壽星老兒上吊——活膩味了嗎?當然不是。長生是件好事,但是,幾家歡樂幾家愁:龍樹能長生,很好;信仰龍樹的國王也能長生,也很好;可國王的兒子不好了,老子永遠不死,自己豈不是永遠也繼承不了王位?這可怎麼辦呢?
有人給太子出主意:“龍樹是位菩薩,菩薩是看破紅塵、肯為眾生施捨一切的人。您就直接去找他,求他把人頭施捨給您。”
這真是抓住了菩薩的痛腳,龍樹如果拒絕,就說明修行還不到家,如果同意,那就丟了性命。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龍樹不愧是一代高僧,接受了太子的請求,自殺了。
龍樹大師是我的偶像,這位太子也是我的偶像,時過境遷,我想,我的身份比不上太子,現在那些高僧的修為怕也比不上龍樹,所以我們雙方可以各讓一步,我到寺院裏請高僧們施捨我一些人民幣,高僧們則可以保留他們的項上人頭。
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另一種說法是,龍樹是被小乘法師逼死的),都確實說明了一個真實的觀念,即“舍”是佛教修行的一項重要指標。事實上,不只是佛教,印度幾乎各個教門一致認為有四項品質可以幫助人們往生梵天樂土,這四項品質總名“四無量”,就是慈、悲、喜、舍。這個“舍”字反映了人類一種樸素的認識——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捨不得妻兒老小、名位利祿、身體髮膚,也就無法解脫,成不了佛。
從龍樹的著作來看,他對“舍”有更深一層的見解,這見解直與慧能的禪法相通,這一點後文再講。龍樹自殺事件另外可以告訴我們的是,大乘佛教是講普度眾生的,不同於小乘佛教的修行目的只在於個人的解脫。而我們要知道,佛教一傳入中國的時候就是以大乘為主的,而普度眾生又很容易被中國人理解成在現實世界裏的救苦救難,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結果印度的出世佛教到了中國以後變得越來越入世,慧能的禪風也一樣是在這種大潮流里打轉的。這些內容,我們在後文會慢慢看到。
話說回來,火燒慧能案還會留給我們另外的思考:追捕慧能的那些人既不是官差,也不是土匪,而是弘忍門下吃齋念佛的出家人,這些出家人怎麼會殺人放火毫不手軟呢?這爭奪法統的場面怎麼比爭奪皇位的鬥爭還要殘酷兇險?
當然,看看世界史,在宗教信仰的虔誠里展開的殺人放火屢見不鮮,中國的情況已經算是很好的了,大約是因為中國人比較現實,普遍缺乏對神聖教義的執着精神。其缺點是信仰普遍不夠牢靠,豬八戒型的信徒居多,而優點則是不大容易因為教義分歧之類的原因而引發大規模經久不息的戰爭與屠殺。
宗教爭端的殘酷性很大程度上在於雙方很難像世俗衝突中的雙方一樣達成妥協,如果是世俗爭端,既可以割地賠款,也可以上貢女人,雙方往往是可以出於利益的考慮而進行理性談判的;而宗教爭端常常不同,對信仰的狂熱可以遮蔽一切,正邪分明,絕不兩立,出於對“正信”的捍衛可以對異端進行不擇手段的清除。這在世界史上是很常見的,但眼下追捕慧能的這些人是否也屬於這個類型,卻不好說。
且不說中國人濃厚的現實主義精神,單說教派紛爭所導致的激烈對抗,正如前文講過的,在慧能和神秀的身上如果有過,至少也是微乎其微的。爭端肇始於神會,在神會為慧能一系爭法統而打擊神秀一系的時候,確實遭遇了神秀一系的強大反擊,神會也確實有好幾次受到過生命的威脅。所以,合乎情理的推測是,神會一系以他們當時的宗派鬥爭的嚴酷場面來理解祖師爺慧能當初的南下,甚至為了抬高慧能、貶低神秀,而捏造了這些所謂史料。其實,就以神會的遭遇來看,雖然受到北宗弟子的打擊迫害,雖然好幾次險遭不測,但大批僧侶圍追堵截乃至公然放火燒山這類的極端行為到底也不曾有過。再說當時好歹也算是盛唐時代,多少也是有一點兒王法的。
風動還是幡動?到底是什麼意思?
慧能藏來躲去,這一天來到了廣州的法性寺,趕上印宗法師正在講解《涅槃經》,這就引發了一個著名的故事。
老師在台上講經,忽然風吹幡動,兩個和尚就為這點小事起了爭執,一個說風動,另一個說幡動,誰也說不服誰。慧能在旁邊插嘴了:“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們的心在動。”此言一出,震驚四座,把正在講課的印宗老師也給驚住了。印宗早就聽說弘忍有個傳人南下,如今見慧能談吐不凡,估計他就是那個傳人,一問之下,慧能便也如實說了,又拿出如假包換的傳法袈裟,雖然誰都應該沒有辨別袈裟真偽的能力,但大家還是紛紛禮拜。接着,慧能又講了講佛性的道理,把印宗法師聽得激動得不得了,說自己以前所學全是瓦礫,這回總算見到真金了。接着,印宗拜慧能為師,可慧能還是個俗家人,印宗又為慧能剃度授戒,慧能這才算真正當了和尚。
風動幡動的故事流傳了很久,知名度很高,在當時又是語驚四座,一定有其高明之處。但到底高明在哪裏,普通人的腦袋還真不容易想得明白。
首先,這兩個和尚的爭論就很古怪,我們現在受過九年制義務教育、上過初中物理課的人大概很難問出這樣的問題,這問題作為一個禪宗掌故我們會覺得它高深莫測,但假如現實生活中有兩個人發生同樣的爭論,我們大概只會說他們弱智。
慧能說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心動。如果我們把風和幡做一個替換:一個人騎着自行車要從家騎到超市,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發出了這樣的爭論:是人動還是車動?哪個答案才對呢?慧能也許會回答說:“人也沒動,車也沒動,是你們的心在動。”但是,一個樸素的問題是,如果人也沒動,車也沒動,只是我們的心在動,那麼,只要我們的心能保持不動,這個騎車的人就永遠也騎不到超市了嗎?
再者,如果追求詞語定義的話,動者,位移也。風和幡、人和車,都發生了位移,當然都在動呀。按照初中物理的講法,運動要分絕對運動和相對運動,以前者而論,宇宙里的萬事萬物無不在動,我們靜坐不動其實是隨着地球在動,所謂“坐地日行八萬里”是也;以後者而論,需要設定參照系,如果以旁觀者為參照系,風和幡、人和車,當然都是在動的。那麼,這樣一個初中生都可以給出完美答案的問題,為什麼大德高僧們卻爭論不清呢?又為什麼慧能那樣一個明顯錯誤的答案也會語驚四座而流傳日久呢?
馮友蘭曾經推斷,慧能這個說法應該類似於僧肇的《物不遷論》,風確實在動,幡也確實在動,但它們其實都是雖動而常靜的。馮友蘭說:這個道理比較深奧,所以印宗法師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才那麼激動。
但是,馮老前輩的這個解釋有可能是錯的。
僧肇的《物不遷論》,顧名思義,是說運動並不存在,所有的物體都是靜止的。這顯然違反我們的常識,但我們得習慣一下,佛教理論常常是要和常識作對的。
運動為什麼不存在呢?就好比我們看電影,電影裏的人呀、物呀都在動,和現實生活中一樣,但事實上電影是利用了我們眼睛的視覺暫留現象,每秒鐘放映二十四幅靜止的畫面,整部電影全是由這樣一幅幅靜止的畫面構成的。我們以為電影在動,這個動只是假象,靜止才是本質。
現在我們想像一下,我們正在電影院裏看一部叫作《熊霸天下》的大片,只見主人公好熊英姿颯爽,腳踏南山,口銜玫瑰,張弓搭箭,一箭射中二十公里之外的靶心。電影長鏡頭追拍這支箭,從離弦的那一剎那直到射中靶心,一共用了五秒鐘。我們現在可以知道,五乘以二十四等於一百二十,也就是說,這支箭的全部運動其實是由一百二十幅一連串靜止的畫面所構成的。
這麼一說就容易理解了,但是,如果我們不是在電影院裏,而是在電影當初的拍攝現場,眼睜睜看着主人公好熊一箭射中靶心,這支箭的運動難道也是由一連串靜止的畫面構成的嗎?
答案是,是的。
不必講什麼玄而又玄的虛招子,真有人可以只用我們普通人的邏輯就把這個答案嚴密地論證出來。這個人,就是遠在僧肇之前的古希臘哲學家芝諾。
芝諾給我們留下了好幾個著名的詭辯命題,其中的“飛矢不動”說的就是我們這支箭。那我就借用芝諾的話來解釋僧肇的理論了。
芝諾問他的學生:“好熊射的這支箭是動的還是靜止的?”
學生說:“這還用說,當然是動的呀。”
芝諾問:“那麼,這支箭在飛行的每一個瞬間裏都有一個確定的位置嗎?”
學生說:“當然有呀。”
芝諾問:“那麼,在這樣的一瞬間裏,這支箭所佔據的空間和它自己的體積是一樣大的嗎?”
學生說:“當然一樣大呀。”
芝諾問:“在這樣的一瞬間裏,這支箭既有一個確定的位置,又佔據着和自己的體積一樣大小的空間,這支箭此刻是動還是靜呢?”
學生想了想,說:“是靜止的。”
芝諾問:“這支箭在這一瞬間裏是靜止的,那麼,在其他的瞬間裏也是靜止的嗎?”
學生說:“是的,在每一個瞬間裏,這支箭都是靜止的。”
芝諾總結道:“所以,這支射出去的箭其實是靜止不動的。”
芝諾的“飛矢不動”是為老師巴門尼德的哲學做辯護的。巴門尼德的主張基本可以被我們看作僧肇《物不遷論》的一個粗糙的古希臘版。現在我們回頭一看,既然連射出去的箭都是靜止不動的,更何況風和幡呢?
當然,僧肇的理論更多的是佛學基礎,其中一個核心根源就是所謂“因緣生滅”。在“因緣生滅”的意思上,這支箭剛射出去,在第一秒鐘的時候被空氣磨掉了箭尾的一根羽毛,在第二秒鐘的時候,箭桿上又掉落了一片木屑,所以,一秒鐘前的箭和一秒鐘后的箭雖然看上去樣子相似,其實已經不是同一支箭了。
箭是這樣,人也一樣。《物不遷論》舉了一個例子,說某人離家很久了,這一天突然回來,鄰居見了感覺似曾相識,問道:“你不是當年街坊家的那誰誰誰嗎?”這人回答說:“我只是看上去像當年的那誰誰誰,其實已經不是了。”
我們可以給這個故事續上一個現實主義的尾巴:鄰居一聽,遺憾地搖了搖頭:“如果你見到那誰誰誰,請轉告他,就說他當初買的彩票中了五百萬大獎,人家一直等他來領獎呢。”
我們都知道一句名言:“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們一般把這句話作為勵志格言來用,好比某人失戀了,痛不欲生,你開導他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意思是讓他放下過去,重新開始,迎接嶄新的明天。其實在佛理上,過去的死真的是死了,過去的你和現在的你並不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說,並沒有一個具有延續狀態的你從昨天延續到了今天,而是昨天一個你,今天又一個你,每時每刻都是不同的你。我們可以回顧一下前邊講“五蘊皆空”和“無我”的時候那個森林的比喻。
好啦,話說回來,萬事萬物全是靜止不動的,所以風也沒動,幡也沒動,那麼,心動了沒有呢?
照我看呢,答題的線索也許不在《物不遷論》上,而在其他版本的相關記載和《壇經》的上下文裏。
現在我們重新開始,再來看看前邊的問題:這樣一個初中生都可以給出完美答案的問題,為什麼大德高僧們卻爭論不清呢?又為什麼慧能那樣一個明顯錯誤的答案也會語驚四座而流傳日久呢?
原因之一是,人類的知識畢竟在不斷進步,拿現在一個普通初中生放到一兩千年前,絕對會成為當時第一流的智者;原因之二是,範疇不一樣,古典物理學和一千多年前的佛學不存在多少共同的語境;原因之三是,這個記載過於簡略了,實在不容易讓人看得明白。
只說原因之三。按照《歷代法寶記》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印宗法師講授《涅槃經》,問大家:“風吹幡動是大家常見的現象,幡到底動了沒有?”大家就開始說三道四了,慧能突然站起來說:“動與不動,都是大家的妄想心在作祟,佛性是無所謂動與不動的。”印宗法師一聽,“驚愕茫然,不知是何言”(《曹溪大師別傳》也有類似的記載,細節有出入,大意差不多)。
這個記載就比上一個更容易讓人看出眉目了。慧能這是在借風動與幡動來闡釋自己對佛法的見解,這裏體現的是慧能禪法的兩處核心思想,第一是超越二元對立觀念(動與不動就是一組二元對立觀念)。換句話說,二元對立的觀念屬於妄心,也就是慧能說的妄想心,修禪是要破除妄心、體悟真心。說動,說不動,都不對,“無所謂動與不動”才是對的。這是從佛學中的“中道”觀念發展而來的,有着印度中觀派的思想淵源,也有佛性論的因素在,這裏先不細說,後文還會講到。
第二是所謂“無念”,這個概念後文也會細講,大略先打個比方:大家應該都知道蜈蚣跳舞的故事,蜈蚣的踢踏舞跳得一流,烏龜很嫉妒,於是有一天烏龜對蜈蚣說:“你的舞步真是跳得太好了,我真想跟你學學。你能告訴我你跳舞的時候是先抬哪只腳嗎?”這一下可把蜈蚣問住了,抬抬這隻腳,好像不是,抬抬那隻腳,好像也不是。後來再要跳舞的時候,蜈蚣總是會想起這個問題,從此就再也不會跳舞了。
先抬這隻腳,還是先抬那隻腳?這樣一種思維狀態就和琢磨風動還是幡動是一樣的,而慧能所說的“佛性無所謂動與不動”就大略相當於蜈蚣先前跳舞的時候無所謂先邁哪只腳。心念不執着於外物,自然流轉,是謂“念念無住”,心裏不要執着於先邁哪只腳的問題,這才能跳得起舞來。
我們學佛也是要講方法的,很多人喜歡去看機鋒公案,經常繞進去就出不來,市面上很多講解機鋒公案的書也都流於個案分析,往往是十本書給出八個答案,你也不知道誰對誰錯。其實只要搞通一些核心義理,所有機鋒公案都可以迎刃而解,就好像學通了幾何裏邊的公理、定理,所有幾何題你都可以解決。陷入迷宮的時候,我們要想辦法站在高處往下看。現在我們再多往下看一眼:這個故事另外還有一層可能的意思,這層意思只有讀通《壇經》的上下文才能明白。
聯繫《壇經》上下文,慧能的一個核心思想是,有情(有生命的東西)才能成佛,無情(沒生命的東西)不能成佛。而有生命和無生命的一個主要區別就是會不會動:人是會動的,是生命體;石頭是不會動的,是無生命體。因為不會動的沒生命的東西成不了佛,所以我們不應該去效仿它們——這個理論的殺傷力是,坐禪入定就是要人一動不動的,也就是效仿不能成佛的無生命體,所以靠坐禪來求解脫成佛是根本行不通的。
所以,慧能這裏的動與不動說的也許不是狀態,而是屬性。風能動、幡能動,但從屬性上說,它們都屬於不會動的無生命體,正是從這層意義來講,風和幡都是不動的,動的只有你的心。
而在當時的佛教界,“生命體和無生命體是不是都能成佛”是一個爭論的焦點話題,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慧能這番話才顯出了他的見解,才可以語驚四座。如果換到現在,你同樣說一次“風不動,幡不動,仁者心動”的話來,大家只會把你當弱智了。
話說回來,慧能的行歷至此而告一段落,《壇經》接下來就是慧能在大梵寺開講禪法的內容了。至於這段行歷在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有些地方確實可以辨別出大概的輪廓,另一些地方也只能是信者自信、疑者自疑了。或者,我們大可本着禪門宗旨,繼續不落言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