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道可道:<老子>的要義與詰難》(
第二十四章《道可道:<老子>的要義與詰難》(14)
《老子》辯證法的三種解讀:客觀規律、處事操守及權謀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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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波斯詩人塞拉維寫過一首《羅馬人和中國人》,描述了一場同台競技的故事。故事的發生地是波斯,當時,中國人誇耀自己擅長水墨丹青,羅馬人則自詡多才而飽學,結果你說你厲害,我說我厲害,只不多時,羅馬人便理屈詞窮了。
中國人大概覺得這種事只靠嘴說是不夠的,於是請求國王安排兩處院落,讓兩撥人各展所長。是騾子是馬,終於還是要拉出來遛遛的。
場地安排妥當了,是兩座大院子,門對門,中國人和羅馬人各就各位,比賽開始了。
中國人確實沒有吹牛,向國王要了很多顏料之後,每天一大早就開工,忙忙碌碌,志在必得。羅馬人卻什麼顏料都沒要,說樸素無瑕才是最珍貴的,每天緊閉大門,也不作畫,只是一味地粉刷牆壁。
等期限到了,國王帶着大臣們走進了中國人的院子,一下子便被畫面的巧奪天工驚呆了,掉頭再看羅馬人,只見他們大門洞開,明亮潔凈而纖塵不染的牆壁就像一面鏡子,把對面艷麗的畫幅和喧鬧的人群完全映照下來,更加生動和美麗。
塞拉維這首詩宣揚着蘇菲神秘主義[84]的信仰情懷,目的是要說明:“你要把自己的心情濾得純凈,那時方顯露你純潔的天性”,只是故事裏的羅馬人反而更像我們所熟悉的中國人。如果把角色換成中國人和德國人,現代讀者應該就更容易理解了。
故事裏的羅馬人,如果不考慮他們的異族身份的話,倒很像是老子的學生。《老子》第十章:“滌除玄鑒,能無疵乎。”把內心的光明比作鏡子,讓人洗凈雜念,摒除妄見,反觀內心的清明。[85]
用鏡子比喻人心,這是古人常用的修辭。《莊子·天道》說聖人的心非常寧靜,就像天地萬物的鏡子。[86]大家最熟悉的應該是禪宗的說法,慧能和神秀競選禪宗六祖,神秀的偈子寫作“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神秀這個偈子,看上去仍是《楞伽經》的一脈傳承,也完全符合《老子》所謂“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的觀點——我們一般人所謂的學習,是做加法:人一降生,什麼都不懂,先要上幼兒園,然後接受九年制義務教育,成績好的還可以繼續上大學,讀碩士、讀博士,越到後來學問越高;神秀所講的修佛參禪,是做減法:佛性是與生俱來的,人人都有,只是人生在世,被這個五花八門的世界層層污染,那一點佛性早就被灰塵遮住看不見了,就像一面鏡子,本來就是明晃晃、亮堂堂的,但在污泥里滾得久了,連鏡子自己都相信自己只是一塊泥巴,所以要不斷用水沖、用布擦,還原鏡子明晃晃、亮堂堂的本來面目,還原之後還不算大功告成,因為在世界這個爛泥塘里,鏡子一不小心就又會被弄髒,所以需要謹慎小心,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鏡子擦乾淨了又會怎麼樣呢?就會像塞拉維詩中羅馬人精心粉刷過的那面牆壁,明亮地映照出外界的一切事物,而最重要的是:外物來的時候,影像就顯現;外物走的時候,影像就消失,沒有一點點的黏滯和留戀——這也就是《莊子·應帝王》所謂的“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羅馬人還做到了黃老之術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則:因勢利導,所以自己的成績在很大程度上是藉著中國人的辛苦才完成的。不僅如此,《老子》說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被這個故事說出來了,羅馬人在鬥嘴的這個環節上的確輸給了伶牙俐齒的中國人。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羅馬人也做到了。中國人在那邊耗費了無數的顏料,花費了無數的精力,創作了一幅美妙絕倫的作品,而羅馬人在這邊只在做“減法”的工作,把牆壁上的污漬滌除得越來越少,僅此而已。
所以,的確很令人吃驚,一位波斯古代詩人的詩歌作品竟然可以拿來解說《老子》裏這麼多的道理。但是,如果那些羅馬人是真正的《老子》門徒,顯然在競賽的最後還漏掉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2
《戰國策·魏策》記載,魏國的將軍公叔痤在澮水北岸大敗韓、趙聯軍,魏惠王聞訊大喜,親自到城郊迎接凱旋的大軍,賜給公叔痤百萬良田。公叔痤卻辭謝說:“能讓我們魏國的士兵在強敵面前勇往直前的,是當初吳起將軍的訓練,我是做不到的;在大軍行動之前探測地形與敵情的,是巴寧和爨襄的功勞,也不是我做的;在戰前設立賞罰的標準,戰後能夠如約履行的,是大王您嚴明的法度;只有在看到進攻的時機后,不懈怠地擊鼓以號令全軍的才是臣子我呀。您是因為我擊鼓太辛苦才如此賞賜我嗎?”
魏惠王點頭稱是,於是派人尋訪吳起的後人,賞田二十萬,對巴寧和爨襄各自賞田十萬。魏惠王又說:“公叔痤真是一位有德之人呀,已經替我打敗了強敵,又不忘賢者的後代,不掩將士的功勞,他更該得到獎賞才是。”於是在起初賞賜的百萬良田之外,又加賜了四十萬。《老子》說:“聖人無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公叔痤就是這樣的人啊。
故事裏的魏惠王,和孟子有過一段很深的交往。[87]公叔痤是魏國的元老棟樑,但他在歷史上最出名的事情,是在彌留之際向魏惠王推薦了自己的一名家臣,魏惠王沒當回事,結果這位家臣西行投奔了秦國,受封於商,世稱商鞅。
至於《老子》的那句話,見於通行本第八十一章,接下來還有兩句,“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大意是說:“聖人不私自積藏,他盡量幫助別人,自己反而更充足;他盡量給予別人,自己反而更豐富。自然的規律,利物而無害;人間的法則,施為而不爭奪。”(《老子註譯及評介》)
公叔痤所做的,正是塞拉維詩歌里的羅馬人所缺的。但《老子》的悖論就在於:公叔痤的風格只能被本分地表現出來,卻不能被模仿。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覺得公叔痤這樣推辭和分享到了手的好處,最後反而撈到了更大的好處,所以我們為了撈到更大的好處,也有必要推辭和分享到了手的好處。但是,一旦起了這種功利心,也就違背了《老子》的“無為”真諦,變成了“無為”是為了更大的“有為”,“不爭”是為了爭奪更多。
韓非子早就發現過這個問題,於是說無為守虛不能存心刻意,否則就會走向反面了。(《韓非子·解老》)《莊子·知北游》裏有個叫作光曜的角色,感嘆自己雖然能達到“無”的境界,卻達不到“無無”的境界,因為才一追求“無”卻反而落於“有”了。
這話可謂至論,但無心之無說來容易,實踐起來卻幾乎是不可能的。
再者,前邊講過,《老子》的無為之道是為統治者量身定做的,如果套在其他人身上,雖然也會給人或多或少的助益,但肯定不會那麼絲絲入扣,“有為”與“無為”的這個矛盾正是表現得最明顯的。
北宋道士張伯端說:“始於有作人爭覓,及至無為眾始知。但見無為為道體,不知有作是根基。”(《悟真篇》)這是教人修鍊內丹的辦法,說“無為”是道體,大家都知道,但不要輕視“有為”,因為“有為”才是修鍊的根基。南宋翁葆光註釋說:修命之道要始於有作,煉丹以化形;中間的過程要有為,鍊形以化氣;修鍊的結果才是無為自在。(《紫陽真人悟真篇註疏》)這就像音樂家的即興演奏,要達到這個“無為自在”的層次,實在需要多年的勤學苦練才行。
在這些道教大師看來,“無為”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是一種終極境界,而要達到這種境界是無比艱難的,必須辛勤刻苦地去“有為”。——這樣一來,新的矛盾又出現了,因為《老子》分明還說過“為之者敗之,執之者失之”。
要琢磨這個道理,我們就該進入《老子》挨罵最多的一章了。
3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
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子》通行本第三十六章)
將要收斂的,必先擴張;將要削弱的,必先強盛;將要廢棄的,必先興舉;將要取去的,必先給予。這就是幾先的徵兆。
柔弱勝過剛強。魚不能離開深淵,國家的“利器”不可以隨便耀示於人。(《老子註譯及評介》)
這一章,常常被人們認為是陰謀家說,看上去也確實很像陰謀家的論調。《韓非子·喻老》就是這麼來闡釋的:越王勾踐敗給了吳王夫差,做了夫差的奴僕,慫恿夫差攻打齊國。夫差果然在艾陵打敗了齊國,把吳國的勢力擴展到長江和濟水一帶,又在黃池耀武揚威,控制了五湖之地。而就在這聲勢最盛的時候,被勾踐抄了後路,夫差兵敗而死。同樣的道理,晉獻公準備偷襲虞國,先向虞國國君贈送美玉和寶馬;智伯打算偷襲仇由,先送給對方一輛大車,這就是《老子》說的“將欲奪之,必固與之”的道理。
有必要說明的是,即便韓非子的解讀完全符合老子本意,但這種物極必反、盛極而衰的觀念在周代已經由來已久了,是很多有識之士的共識。
《左傳·哀公十一年》記載的正是《韓非子·喻老》剛剛講過的吳越相爭的事情。吳王夫差志得意滿地想要和齊國開戰,伍子胥勸阻無效,反而被逼自殺,死前哀嘆說:“吳國就要滅亡了呀。‘盈必毀,天之道也。’”
所謂“天之道”,確實是從天道(即自然規律)觀察得來的。譬如《左傳·昭公三年》記載張趯以星象喻人事,說大火星位於天中的時候,寒暑就會消退,晉平公已經達到了他的鼎盛時期,接下來就該走下坡路了。
《戰國策·魏策》記載晉國的權貴智伯向魏桓子索要土地,魏桓子不給。魏桓子的手下任章問道:“為什麼不給他呢?”魏桓子說:“他無緣無故地要我的地,我能給嗎!”任章說:“您還是給他的好。智伯的勢力這麼大,您滿足了他的無理要求,他一定會更加驕縱,其他人就會更怕他,智伯的好日子也就不長了。《周書》說:‘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魏桓子聽了任章的意見,真就把一座萬戶人家的城邑給了智伯,智伯果然更加驕縱無度了,又向趙襄子索要土地,趙襄子不給,兩邊打了起來,結果晉國四大家族裏三家聯手滅了智伯。(這就是“三家分晉”的開始,從此以後,曾經強盛一時的晉國就不復存在了。)
我們看任章所引的《周書》,“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和《老子》的“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如出一轍。
《呂氏春秋·行論》也講過一段故事,齊國攻打宋國,燕昭王派出張魁帶領燕國的軍隊去協助齊國,沒想到齊湣王卻把張魁殺了。這對燕昭王來說實在是奇恥大辱,當即便準備發兵伐齊。凡繇來勸諫,說國力弱的時候千萬隱忍。燕昭王依言,反而派出使者向齊國賠罪,助長了齊湣王的驕縱。[88]後來燕昭王伐齊,連克齊國七十餘城,險些滅了齊國。所以古詩說“將欲毀之,必重累之;將欲踣之,必高舉之”(要想毀滅什麼,一定先把它堆積起來;要想摔倒什麼,一定先把它高舉起來)。
《呂氏春秋·行論》引述的這幾句詩在《詩經》裏找不到,應該屬於逸詩。既有《周書》,又有逸詩,應該都是《老子》這一章之所本。一部分學者認為,《老子》這一章只是客觀陳述事物發展的一種規律,“不幸這段文字普遍被誤解為含有陰謀的思想,而韓非是造成曲解的第一個大罪人,後來的註釋家也很少能把這段話解釋得清楚。”(陳鼓應《老子註譯及評介》)但是,如果我們采《周書》和逸詩為證,韓非子顯然並沒有曲解《老子》,這一章確實含有陰謀的思想。
這樣一來,新問題又出現了:這一章里“將欲……必固……”的句式顯然表達了一種處心積慮的姿態,這與《老子》在別處說的“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楚簡甲本第一組)出現了明顯的矛盾。能夠把矛盾降低一些的情況是:“將欲……必固……”這一段在楚簡本里並不存在。
4
這種陰謀的思想,使《老子》帶上了兵家的色彩。歷史上的很多名人,比如蘇轍、王夫之,都曾把《老子》當作兵書來看。明太祖朱元璋親筆注過《老子》,洋洋洒洒很能寫,只是注到這一章的時候,只有短短一句“柔淺而機密,智者能之”,就輟筆不注了,不知道是顧慮什麼。更有甚者,唐代研究《老子》的王真,是唐憲宗手下的一名將軍,寫過一部《道德經論兵要義述》,完全以《老子》論兵,只是見地並不高明,對這一章的闡釋無非是說軍國領袖應當小心謹慎,注意觀察天道與人事,看看曾經對自己有利的因素是不是悄悄地變成不利因素了。
那麼,《老子》和兵家到底有關係沒有?李澤厚先生曾說《老子》的思想來源可能和兵家有關(《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現在看來,推斷來源恐怕為時尚早,但兩者的關係肯定是有的。
從兵書里來找同樣的話,《六韜·發啟》:“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聖有將動,必有愚色。”這段話在1972年出土的銀雀山漢墓竹簡里也有,是說猛禽和猛獸在發起行動之前,都要有一個俯身收縮的姿態(養過貓的朋友都會發現,貓在進攻之前就會很小心地把身子低伏下來),聖人在發起行動之前,一定會露出愚鈍的神色。
這既是事物之常態,也是陰謀之常理。想想別人對你好,很可能是為了害你,這總是讓人不舒服的,不過在詭譎奇幻的政治舞台上,往往只有精英中的精英、小人中的小人才能生存下去,儘管他們看上去往往都是那麼淳樸、文雅和親切。
《六韜·三疑》:“夫攻強,必養之使強,益之使張。太強必折,太張必缺。”《六韜·文伐》:“因其所喜,以順其志。彼將生驕,必有奸事。苟能因之,必能去之。”這些文字全在闡釋同一個道理:要想使誰滅亡,就先讓他瘋狂。怎麼讓他瘋狂呢?順着他,寵着他,滿足他的不合理要求,助長他的囂張氣焰。這樣的見解,在《左傳》當中多有實例,應當是春秋時代上層社會的一大共識。
換一個角度來看,唐人李奚寫過一篇《反五等六代論》,還是在談封建制和郡縣制孰優孰劣的老話題,不過在講到諸侯們是否真的可以作為王室藩衛的時候,一針見血地說:哪家諸侯要想稱霸,就打出勤王的旗號,安定王室的內亂,看上去忠心耿耿,也邀買了一個好名聲,其實卻包藏禍心、覬覦神器。名為尊王、勤王,實際是擴大自家的實力,這就是《老子》所謂的“將欲弱之,必固強之”的道理,這些諸侯真的能做王室的藩衛嗎?
聯繫這一章,再看《老子》第六十六章:“是以聖人慾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欲上而必下,欲先而必后,顯然是在教授帝王之術。楚簡本這一句作“聖人之在民前也,以身後之;其在民上也,以言下之”,大意雖然不差,卻沒有了“欲……必……”的結構,更像是在平淡地描述一種政治規律,權謀色彩比通行本弱了不少。從版本的演進來看,《老子》是越後來越有黃老之風的。
也許是《老子》原本闡釋的客觀規律被後學強化成了主觀技術,比如《文子》發揮老子之學正是這麼做的。《文子·符言》為《老子》這句話做解釋,說人心只會服於德,不會服於力,而“德在予,不在求”,要想別人對你好,你就得先對別人好,只有把自己的姿態放低,大家才樂於擁戴你。
“德在予,不在求”,這話得兩說。往歹毒了說,最精彩的發揮恐怕還得數《管子·牧民》,其中論述“政之所行,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這種話我們很熟悉,也很接受,接下來的話也很好聽:人民不喜歡憂勞,我就使他們安樂;人民不喜歡貧賤,我就使他們富貴;人民害怕危難,我就使他們安定;人民害怕沒有子孫後代,我就使他們多多生育。
再接下來的話才是重點:我能使人民安樂,人民就能夠為我憂勞;我能使人民富貴,人民就能夠為我承受貧賤;我能使人民安定,人民就甘願為我承受危難;我能使人民多多生育,人民就甘願為我犧牲性命。
這還不是讓我們感嘆其心可誅的時候,《管子·牧民》繼續發揮:所以,靠刑罰嚇不住人民,靠殺戮壓不服人民。如果刑罰太多而人心不懼,法令也就無法推行;如果殺戮太多而人心不服,統治者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所以說,只要順從人民上述的四種願望,遠方的人也會來親附;如果施行那四種惡政,親近的人也會背叛。所以,“給予就是索取”這個道理實在是搞政治的法寶呀(“故知予之為取者,政之寶也”)。
當然,“德在予,不在求”,在陰謀家的眼裏和在有德者的眼裏自然不會是同一個意思。往好處說,這道理用在治國之道上居然很有現代風格。我們新中國的開國先賢們正是這麼做的,一反兩三千年來統治者高高在上的姿態,把人民群眾當成主人翁,各級官員都把自己看作人民公僕。顧名思義,公僕是服務者,而不是管理者或統治者,所以是主人翁而不是公僕們掌管着這個國家,享有全部的國有財產,通過人民代表大會行使着充分的政治權利。如果官員們都是所謂父母官,老百姓便憑空多了好多生殺予奪的大家長。——更讓人惶恐的是,這些“家長”對“子女”並不存在天倫之愛,老百姓的日子自然難過;只有父母官變作公僕了,這才會“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儘管我們的現代社會並不是按照《老子》的模本來塑造成型的,但的確是兩千多年來第一次暗合於《老子》這一幅政治藍圖的完美實例。
得到了兩千多年後的事實驗證,按說《老子》應該享受一下無限風光才是,但是,它仍然會面臨一個致命的問題:很多平民百姓反而希望跪在聖人的腳下而不願居於上位,反而希望跟在聖人的後面而不願跑在聖人的前邊,尤其在社會發生危機或者面臨轉型的時候更是如此。久已習慣了跪姿的人,站直了反而不舒服。
這話並沒有諷刺的意思,而是人的天性如此。就像對待傳統經典,有些人喜歡站在巨人的肩上,但更多的人喜歡跪在巨人的腳下。另一方面,恰似《管子·形勢》說的,“山高而不崩,則祈羊至矣;淵深而不涸,則沉玉極矣”,只要山勢高峻而不崩塌,就會有人去殺羊祈福;只要淵水幽深而不枯竭,就會有人去投玉求神。《管子》恐怕還多慮了,其實隨便立個泥胎,就會有人過去磕頭。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更沒有沒人跪的神佛精靈。
亞里士多德給“人”下定義,說人是社會的動物。這句話更加精確的表達應該是:人是群居的動物。那麼我們看看其他的群居動物就會知道,猴群會有猴王,狼群會有頭狼,人也一樣,需要有一位強悍的、最好是韋伯所謂的卡里斯瑪型的領袖。這種天性實在是億萬年自然演化的結果,不是說改就能改掉的。
說起來似乎非常荒謬,服從居然也會帶給人相當程度的心理快感,最極端的表現應該算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了。即便在一個聖人無為而治的社會,或者說是民主化程度極高的社會,人們無法從政治領袖身上體驗到足夠的服從感或依附感,也會在其他渠道尋找這種感覺,比如宗教信仰、英雄崇拜和明星崇拜。
沒有統計數字的支持,僅僅出於感覺上的推斷:人們對現實生活的可預期程度越高,對精神領袖的心理需求也就越低。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為什麼周代的無神論傾向那麼重。在禮崩樂壞之前,人們對現實生活的可預期程度相當之高。
即便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我們看《左傳·文公十六年》的一段故事:宋國司城公子盪死了,按照傳統,職位應該由其兒子公孫壽繼承,但公孫壽推辭不幹,讓自己的兒子盪意諸接班。公孫壽的理由是:“現在國君無道,司城這個職位離國君太近,將來很可能惹禍上身。可我要是辭官不做,家族便沒了庇護。兒子是我的替身,就讓他來代我死吧。這樣的話,雖然死了兒子,總算可以保全整個家族。”後來宋國發生政變,國君被殺,盪意諸也跟着死了。
這段故事,正好說明了周代世卿世祿制度的特點。從上到下,一切都是論資排輩的。人一生下來,未來的路就已經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了,而且,你想走也得這麼走,不想走也得這麼走。像公孫壽這樣,想要辭職不幹都不可能。不過在這樣的社會裏,倒基本可以實現無為之治,因為人的力量遠遠大不過規矩的力量。
所謂禮崩樂壞,簡而言之就是規矩壞了,世卿世祿制逐漸變成聘任制了,論資排輩的事情少了,布衣也可以貴為卿相,當然也很容易辭職或被罷免,無職也就無俸,不像過去還有封邑可以依靠。
從世卿世祿制到聘任制,尤其意味着各國中央政府的集權程度大大加強了,也就意味着國君們越來越“有為”了,這時候尤其需要卡里斯瑪型的領袖。《老子》所謂的無為之治,應該就是針對這樣一種社會轉型而提出來的應對方案,這在當時自然屬於逆社會發展的潮流而動,自然不會見用於世,直到漢朝初年天下定鼎,才開創了一番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