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盛唐煙雲》(31)
雙城(一上)
經歷了數十年承平時光,中原的唐軍已經不適合在寒冷天氣里與敵人交手,而生長在幽燕一帶的叛軍將士卻不在乎這些。所以每到冬季,野外便成了他們的天下。唐軍只能躲在高牆后瑟瑟發抖,任由城外的一座座田莊被焚毀,大批大批的糧草落入賊人之手。
經歷了數十年承平時光,中原的唐軍已經無法適應持續的拉鋸戰和追逐戰。而生長在幽燕一帶的叛軍將士卻不在乎這些。所以即便偶爾遭受挫折,他們也可以憑着韌勁跟敵人周旋。將唐軍拖入徒有勝利之名無法獲取勝利之實的尷尬境地,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攻守之勢逆轉。
而在今年冬天的京畿道,叛軍的以上兩項優勢卻蕩然無存。來自葯剎水兩岸的安西聯軍,比安祿山麾下的幽燕精銳更耐寒冷。風雪幾乎是他們的天然盟友,在滴水成冰的天氣里他們照樣能彎弓射馬、舞刀殺敵。至於耐力,看看聯軍將士那岩石般魁偉般的身材就知道了。哪怕是騎着馬跑上一天一夜,兩碗烈酒下肚之後,他們依舊可以生龍活虎。
體力、耐力、為將者的領軍能力,當一項項決定勝負的關鍵因素漸漸恢復平衡之時,叛軍再想摧枯拉朽般向西推進,就勢比登天了。戰線從安西聯軍出現的那天起就開始穩固,然後緩緩向東反彈。一步步,從隴右道東側,彈回京畿道西側,然後慢慢逼近長安。
“此人真的是封常清的弟子?!”天南地北,無數雙已經接受命運的眼睛,重新睜開來,投向中原戰局。“不大可能吧,即便封常清本人,當年在孫孝哲手底下,都沒撈到任何便宜走!”
“也許,這就是天意吧!是老天看不下去叛軍的所作所為,所以才特地又派下這麼一個剋星來!”
“大宛軍這麼能打,朝庭就應該早點兒把他們調回來。如果去年八月就下旨讓他們回師勤王,說不定連長安都不會丟!”
“嗨,誰知道太上皇當時心裏頭在想什麼?”提起當年之事,大夥就一臉懊惱。望向安西聯軍的眼睛,則愈發明亮、熱切。
此前,誰又能能想得到區區數千安西聯軍對戰局的影響居然有這麼大?!包括最早堅持調王洵回來參加平叛的李隆基,恐怕都只是情急之下胡亂拼湊籌碼而已。根本沒準備拿這支小部隊當做重要依仗來使用。
然而,最不留心的那顆棋子,往往是決定輸贏的關鍵。當一個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被證實之後,棋盤兩側的觀局們者才豁然發現,原來從葯剎水沿岸萬里迢迢趕回來的這一小股軍隊,根本不是什麼閑子、劫材,而是一條剛剛長出雙眼的蟠龍。
很不幸,安祿山麾下宿將孫孝哲做了這頭小龍的利爪下第一個犧牲品。從秋初打到冬末,寒冷與疲勞非但沒給他增添半點兒優勢,反而讓他麾下的曳落河、部族武士和燕趙精銳們,一點點耗盡了心中的勇氣。如今,與唐軍作戰,已經不再是一場輕鬆至極的立功良機,而是隨時都可能一去不歸的黃泉鬼路。非但士兵們聞安西軍的角聲而色變,連一些百戰老將,提起王洵、沙千里、宋武等人的名字來,都是滿臉畏懼。
永樂原一戰,因為不了解對方的實力,輕敵大意,所以打輸了,導致長安周圍的郡縣被安西軍洗劫,所有府庫被搬了個乾乾淨淨;奉天一戰,因為京兆尹崔光遠和長安令蘇震兩個謀反,不得不回軍平叛,導致王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到黃帝陵前,讓崔乾佑全殲靈武唐軍的圖謀功虧一簣;接下來醴泉、梨園寨、嵯峨山,孫孝哲部又是處處受阻,把安祿山調派給他的數萬新銳一步步耗成了疲兵,僵持到最後,乾脆連全師而退的機會都錯過了,丟下數千具屍體,喪家犬般逃回了長安。
而安西聯軍那邊,卻是得勢不饒人。挾嵯峨山大勝之威,連克雲陽、涇陽、杜家寨,將戰旗一直插到了咸陽城外。
如果咸陽城也被攻破了,安西聯軍就把刀尖頂在了孫孝哲的哽嗓上。這回不比幾個月前,那次聯軍初來乍到,立足未穩,所以即便將咸陽打下來,也是攜帶着府庫里的糧草輜重迅速撤離,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而這回,安西聯軍有備而來,兵精糧足。一旦將咸陽城攻破,鐵定不會再像上次一樣主動放棄。而是以此為刀柄,將刀尖兒一寸寸扎進孫孝哲的脖頸。。
孫孝哲當然不甘心坐以待斃。即便明知道野戰中取勝的機會微乎其微,還是點起了長安城中一半兒的家底,交給副將阿史那承慶帶着,去咸陽城死守。然後又將剩餘的另外一半兒家底盡數調往長安城的西門,擺出隨時準備出城去與安西聯軍一決生死的架勢,給咸陽城裏的守軍助威鼓氣。
除此之外,孫孝哲還主動放棄了與崔乾佑之間的私人恩怨,以後生晚輩的身份,向對方求援。請崔乾佑念在同殿稱臣的份上,再提攜晚輩一把。哪怕只派一支偏師到來,也能振一振自家軍心。只要孫某人能逃過此劫,他日崔大帥若有差遣,孫某人一定盡效死力。哪怕是前面有刀山火海,也不會再皺一下眉頭。
崔乾佑當然不相信孫孝哲會兌現承諾,更不敢為了挽救同僚,而把自己的未來乃至身家性命都搭給在不遠處虎視眈眈的郭子儀。但此刻大燕國微妙的局勢,又讓他不能完全對孫孝哲置之不理。監國皇子安慶緒脾氣暴躁而又多疑,偏偏又對他的死敵嚴庄那老賊言聽計從。如果大燕天子安祿山的眼睛真的再也不能看見東西,江山遲早會落入安慶緒之手。屆時嚴庄老賊以佐政大臣身份彈劾崔某今日不救孫孝哲之過,恐怕崔某人先前立下再多的戰功,也難以抵擋這幾句讒言。
思前想後,崔乾佑不得不從麾下分出五千兵馬,交給心腹大將崔雲起帶領,慢吞吞地趕往長安援救友軍。中途路過涇陽,又跟城裏的守將宋武見了一仗。雖然沒佔到任何便宜,至少把救援孫孝哲的姿態做了個十足十。
雙城(一下)
這段時間跟孫孝哲長期拉鋸,安西軍本身也遭受了一定的損失。即便把選鋒營的新兵都補充進隊伍,整體規模也才達到兩萬出頭。在人數上與叛軍相比並不佔據絕對優勢。故而分派到每座新克城市的將士都不是很多,據城自保足矣,想要攔截敵方的援軍,卻是沒有半點兒可能。
宋武是個謹慎性子,既然阻擋不了敵方援軍的去路,乾脆就來了個閉門不出。崔雲起見宋武示弱,突然又發起了狠,乾脆用大營堵住了涇陽城東門口。命令屬下砍伐樹木,星夜趕製雲梯、撞車等攻城器械,不拿下此城決不罷休。
時值隆冬,城外的北風像小刀子一樣鋒利。即便隔着牛皮大帳,那股寒意也一直逼進骨頭裏。因此才伐了兩天木頭,軍中便有數十人因為受不了冷而病倒。特別是從同州、坊州等地新招募來的士卒,終日抱着凍得像白蘿蔔般的手指痛哭流涕,即便當官的拿鞭子抽,也無法讓他們止住悲鳴。
再這樣下去,即便能攻破涇陽,大夥也沒力氣再去支援長安了。懷化大將軍秦德綱看不明白崔雲起的作為,找了個自認為合適機會,小聲提醒道:“據洛陽那邊傳過來的安西軍線報所說,那個宋武乃是軍中的第三號人物,做事素來以穩重著稱。咱們手頭只有五千弟兄,如果他下定了決心與城池共存亡的話……”
“是啊,是啊!”歸德將軍劉貴哲恰好進來彙報趕製雲梯的情況,聽見了秦德綱的話,趕緊拖着清鼻涕上前幫腔。“此地距離長安不過四十餘里,涇水與渭水又結了冰,處處都可以走過去。如果我軍全力趕路的話,頂多半天左右,就能夠抵達長安城北門。屆時……”
“哧!”崔雲起用鼻孔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將劉貴哲的後半句話塞回了嗓子眼內。“楊將軍對天時、地利了如指掌么!連涇水與渭水什麼時候結冰,冰層是否夠硬都一清二楚?!”
“屬下,屬下早些年,早些年曾經在龍武軍裏邊混飯吃。軍營,軍營就在長安城北面。”被頂頭上司打了臉,劉貴哲心中卻不敢有絲毫惱怒。躬了下身體,訕訕地回應。
同樣是打輸了仗被迫投降燕軍的叛將,懷德將軍楊希文就比劉貴哲有骨氣得多。見到前者如此奴顏婢膝,忍不住走上前,躬身說道:“啟稟大將軍,末將與劉將軍兩個當年就駐紮在長安附近。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策馬在冰面上跑上幾個來回!”
“跑幾個來回做什麼?看看哪裏可以打埋伏,哪裏可以設陷阱么?!”對於這種俘虜過來的將領,崔雲起向來不怎麼待見。聳了聳肩,冷笑着反問。
“這……”楊希文退開半步,臉憋得就像秋天的茄子一樣黑。崔雲起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繼續質問道:“本將軍決定的事情,你們兩個有什麼資格干涉?這麼著急催本將軍趕路,難道是想把弟兄們往王明允的陷阱裏邊送么?”
“末將不敢,末將真的不敢。末將對大燕國的忠心,天地可鑒!”楊希文和劉貴哲二人嚇了一哆嗦,再顧不上心裏的委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當年你等對大唐的忠心,也是天地可鑒來着吧?!”崔雲起得理不饒人,繼續窮追猛打。“為將者,既不通韜略,又沒有勇氣。那就老老實實做好分內之事便好。不要總覺得自己見識高明,到處指手畫腳。咱們崔家軍的弟兄不多,可經不起外行人折騰!”
懷化大將軍秦德綱在旁邊聽着,臉上亦覺得一片火辣。忍了又忍,最終按捺不住,上前半步,藉著給劉貴哲與楊希文兩個打圓場的名義,咧着嘴反駁:“他們兩個也是出於一番好心,才給大將軍提了個建議。大將軍如果覺得不妥當,直接駁回就是了。又何必苛責太多?!況且我軍的確沒有把握以微小的代價拿下涇陽。硬要強攻的話……”
“誰說崔某要強攻此城了?!”崔雲起本來就是想借勢敲打敲打秦德綱,聳聳肩,笑着打斷了他的話。
“大將軍不準備攻城?!”秦德綱被崔雲起徹底弄糊塗了,皺着眉頭追問,“既然不準備攻城,您讓人伐木做雲梯幹什麼。這冰天雪地的,一晚上下來得凍壞多少人啊!”
“給他們找點兒事情做,總比帶着他們去送死要好!”崔雲起撇着嘴回應,白凈的臉上寫滿了不屑。
“送死?!”秦德綱看了一眼崔雲起,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兩位降將。考慮了半晌,才遲疑着問道:“大將軍是說,敵人可能在前方擺了個陷阱給咱們跳?!您是怎麼看出來的,屬下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不是可能,是必然!”崔雲起冷冷一笑,非常肯定地說道,“長安與咸陽兩城的防禦設施如何?秦將軍想必也很清楚。那安西軍回到中原還不到半年時間,就算天天都在徵兵、練兵,也湊不出五萬能戰之士來。而孫孝哲那廝手頭再不濟,如今也能湊出兩萬弟兄。以五萬兵馬攻打長安這樣的名城,城中還駐紮着不下一萬守軍,你覺得王明允有希望打得下來么?”
“這個……”秦德綱的臉也紅了起來,不是因為惱怒,而是因為慚愧。經過了幾番接觸,如今大燕國上下已經將安西軍視作極其重要的敵手。故而對這支兵馬的了解,已經遠非幾個月前可比。該支兵馬的大致規模,主要將領的能力、性情與用兵喜好,以及軍中各部分組成及其戰鬥力等,都通過各種渠道,送到了大燕國朝廷里。
安祿山的眼睛尚能看見東西時,已經命令有司,把安西軍的相關情報,抄寫成小冊子,下發到各路兵馬的主帥手中。作為崔乾佑的得力臂膀,秦德綱曾經仔細閱讀過那份小冊子。知道安西軍的規模不大,更知道王洵並非一個衝動起來就不顧任何後果的莽夫。
既然王洵不是個莽夫,他就不可能只帶着兩萬來號弟兄,就想硬攻長安。那麼,此番安西軍將戰線推向長安城外的真實意圖,就很明顯了。王洵試圖持竿而釣,綁在鐵鉤上的魚餌就是長安和咸陽兩座堅城。而撲向兩座城市的援軍,無論來自哪裏,都是一條條餓昏了頭的傻魚。只要他們敢來,就難逃被提上水面的命運。
“他們,他們要圍城打援!”楊希文與劉貴哲兩個草包也終於明白了自己剛才錯在哪裏,慚愧地磕了個頭,低聲懺悔,“末將,末將目光短淺,只,只想着早點兒趕到長安城中,實在,實在沒想到這一點!”
“末將,末將鼠目寸光,差點耽誤了您的大事。但,但末將真的不是故意想把弟兄們往陷阱裏頭推,末將……”
“行了!”崔雲起沒時間聽二人啰嗦,不耐煩地打斷,“想把弟兄們往陷阱里推,你倆也得有那份本事才行。下去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少管職責以外的事情!還有,今天聽到的話,絕對不準外傳。否則,一旦讓城中守軍知道崔某是故意拿他們來拖延時間,崔某就拿你們兩個試問!”
“屬下不敢。不敢!”
“末將記住了!”兩名降將又磕了個頭,紅着臉爬起來,抱頭鼠竄而出。跑出了中軍帳好遠,劉貴哲才回過頭,恨恨地看了一眼,低聲罵道:“什麼東西!小人得志。要不是你叔叔是崔乾佑,這支兵馬哪裏輪到你來帶領?!”
“行了,咱們兩個走到這一步,都是自己找得。怪不得任何人!”楊希文抹了抹嘴角上滲出來的血絲,低聲勸告。
“唉——”劉貴哲衝著天空長長地嘆了口氣,無言以對。
當日在黃帝陵前,即便二人不下馬投降,憑着各自的身手,也未必殺不出條活路來。況且在戰鬥的最關鍵時刻,王洵還拍馬趕到,硬是從崔乾佑的刀刃底下,將王思禮、呂崇賁等將領給搶了出去。
叛軍在王洵手中吃了虧,這口怨氣當然得找地方發泄。而戰場上主動投降的叛將,便是最好的發泄對象。如今崔家軍上下,是個人就敢對劉、楊兩個吹鬍子瞪眼睛。此番前來援助長安,又把他們兩個派了過來,時刻準備充當戰場第一線的消耗品。
‘早知如此,還真不如當場戰死乾淨。好歹也落個忠良名分,不必讓祖宗父輩和子孫後代,都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可世間哪裏又有後悔葯可買呢?!眼下即便要痛改前非,恐怕也沒人敢接受我等了吧!’想到這兒,楊希文也幽幽地嘆氣。“算了,過一天算一天吧。誰知道明天到底是陰是晴!”
“唉——”劉貴哲再度嘆氣,想說幾句狠話,猶豫了半天,終是沒有說得出來。二人悶悶地回到各自的營帳,悶悶地吃飯睡覺。輾轉反側間,卻又想起了往日在龍武軍中的逍遙時光,心中一陣陣痛如刀絞。
“嗚嗚——”一聲凄厲的警訊劃破夜空,劃破所有人的美夢。劉貴哲翻身跳起來,披着鎧甲推開寢帳門。只見萬點繁星從野地里湧起,潮水般,衝著大營奔涌而來。
雙城(二上)
角聲響起,万俟玉薤抓住一直叼在嘴上的橫刀,如同大鳥般,從營牆上撲落。當年行走江湖,竄高蹦低乃是家常便飯。腳下這種不足五尺高營牆,對他而言簡直就是件兒擺設,手臂在牆上隨便抓住一個可以借力的支點,雙腿稍稍用勁,便能一躍而過。
一個當值的哨兵,正手足無措地看着營牆外越來越近的火把,眼睛裏寫滿了驚恐。沒想到頭頂上會突然跳下一個大活人來,他被嚇得魂飛膽喪,尖叫着提起長矛朝對方亂刺。万俟玉薤微微側身,避開近在咫尺的矛鋒。隨後就一伸手便抓住了它。緊跟着,他的左胳膊用力往回一帶,另外一支手舉起刀鋒順着矛桿一抹,電光石火間,便抹斷了對手的喉嚨。
“呃!”“呃!”與他放對的哨兵瞳孔瞬間變得老大。丟下矛桿,絕望用手指去堵自己的脖頸,試圖將鮮血與生機塞回身體。他徒勞地原地打轉,原地打轉,突然,將雙臂張開,伸向黑沉沉的夜空,彷彿嬰兒朝母親索要擁抱。然後,隨着一聲嘆息般的呻吟,他帶着滿足的微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另外幾名正在吹角示警的哨兵聽到響動,紛紛丟下牛角號,拔刀向偷襲者靠攏。万俟玉薤臉上毫無懼色,舉起橫刀,迎面沖向敵群。先砍斷一根長矛,然後用刀鋒掃掉半顆頭顱。再左手從屍體手中奪過半截矛桿,轉身橫掃。哨兵們慘叫着後退,万俟玉薤迅速跟進,刀光閃動,潑出一片紅浪。
“圍住他,圍住他!別讓他靠近城門!”有名小校模樣的人大聲叫嚷,帶領更多的當值士兵圍攏過來,試圖憑藉人數,將万俟玉薤困死。還沒等他們將圈子圍圓,頭頂上,又是數十道黑影跳了下來。刀光落處,血水濺起三尺多高,將嶄新的寨牆染得殷紅一片。
這些人,都是當年追隨王洵夜襲俱戰提的江湖刀客。自從那個風雪之夜,他們便徹底喜歡上了這種殺戮的快意,徹底融入了安西軍當中。近兩年來隨着王洵的戰旗東征西討,大夥不知翻越了多少道別人眼中的高牆,每次都將恐懼和屈辱播種在別人的噩夢裏。
他們的名字,叫虎牙營。只有五十餘人,卻自己單獨有一面戰旗。如果把安西軍比做一頭乳虎的話,他們便是這頭乳虎鋒利的牙齒。每次出擊,都正咬在敵人喉嚨上面。從沒失誤過,也不準自己有任何失誤。
今晚,他們依舊是最為耀眼的存在。隨着最後一名刀客落地,万俟玉薤迅速將刀鋒指向不遠處的營門,“奪門!”他大聲喝令,揮刀砍翻擋在自己面前敵軍哨兵,吶喊着沖向營門口。
“奪門!”儲獨眼等一眾豪傑從敵軍屍體上拔出刀,緊跟着在万俟玉薤身後。營門口也有一小隊哨兵正在吹角示警,被從半空中落下的眾殺神嚇得兩腿發軟,勉強支撐了幾招,便丟下十幾具屍體,狼狽地向營盤深處退去。
“列陣,警戒!“万俟玉薤又是一聲斷喝,揮刀砍斷門閂上的鎖鏈,然後丟下橫刀,與儲獨眼兩人合力,奮力拉扯門閂。其餘弟兄默契地組成一個半圓型陣列,將兩名統領護在圈子之內,不準叛軍靠近。“吱呀呀”,隨着一陣令人牙酸般的聲響,粗大的門閂被万俟玉薤與儲獨眼兩個合力拉出。緊跟着,二人各自扯住一扇營門,快步後退,整個由刀客們組成的護衛圈子也迅速擴張。
“吱呀呀”“吱呀呀”兩扇營門呻吟着,越分越遠,越分越遠。寒風夾着雪粒咆哮而入,將叛軍留在營門附近的火把吹得東倒西歪。幾名刀客從背後抓起裝滿了油脂的皮口袋,往門板上一潑,然後從地面上隨便抓起一支火把,朝油漬上一燎,“轟”,烈焰騰空,兩扇營門頃刻間變成了兩個巨大的火球,將整個大門口照得一片通明。
“轟”五匹戰馬,帶着雪花衝進了營寨內,槊鋒被火光一照,閃起點點寒星。馬背上的王洵衝著万俟玉薤等人點了下頭,然後雙腿用力磕打馬鐙。產自西域的寶馬良駒四蹄張開,閃電一樣劈向了敵營深處。
“轟”,又是五匹戰馬,並列而入,跟在前面的五匹戰馬之後,向敵營深處直插。
“轟轟轟”
“轟轟轟”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一波波遠道而來的騎兵絡繹不絕,宛若洪水般湧進叛軍大營之內,將剛剛趕過來爭奪營門的一股叛軍當頭擊潰,然後追上去,用馬蹄踩成了肉醬。
万俟玉薤和儲獨眼兩個衝著王洵的背影揮了揮手,也不管上司看不看得見。然後再度從地上撿起橫刀,貼着營門向南北兩側推進。每走幾步,便停下來,用刀鋒割斷捆綁於營牆柵欄之間的繩索,與其他刀客們一起,將木柵欄一根根推翻在地。
營門處的缺口越擴越大,從缺口處湧進來的騎兵也越來越多。起初是五匹馬一排,迅速變成七匹馬一排,然後變成十匹馬一排。當朱五一和馬躍兩個帶領着選鋒營趕到之後,新兵們迅速接替了虎牙營的差事。三、五人一組,齊心協力對付一根木樁,很快,就將敵營正東向的營牆拆了個百孔千瘡。
万俟玉薤與儲獨眼兩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快速走向各自的坐騎。戰鬥還在繼續,他們不想做一個旁觀者。早已等得不耐煩的戰馬發出欣喜的咆哮,不待主人坐穩身子,便撒腿向前竄去。沿着其他坐騎趟開的血路,直奔大營正中央。
大營正中央處,激戰正酣。王洵已經殺得渾身濕透,手中的長槊彷彿烏龍一般,每次揮動,都能奪走一條生命。
親衛統領王十三一手提刀,一手舉着火把,護在王洵身側。每當王洵朝前推進數步,他就將火把遞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帳篷。火焰夾着濃煙,瞬間騰起老高,躲在帳篷裏面試圖裝死逃命的叛軍士卒連衣服都顧不得穿,就光着身體跑了出來。緊跟在王洵身後的沙千裏帶隊往前一衝,直接用馬蹄將他們踏翻在了地上。
阿悉蘭達、鮑爾伯、賀魯索索等聯軍將領,則帶着各自的部曲,將災難朝主力的兩翼方向擴散。他們的攻擊力遠不如安西軍老兵,但勝在人數眾多。每名部族武士拿着一支火把,一柄彎刀,見到不是穿安西軍服色的人就砍,見到帳篷就燒,將敵營攪成了一鍋粥。很多叛軍將士連對手長得什麼摸樣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就做了稀里糊塗做了刀下之鬼。成片成片的帳篷被點成了火球,熱浪一波接一波,烤的人和馬的屍體滋滋做響。
烈焰夾着濃煙,迅速湧上了半空。將黑沉沉的夜空,照得像白晝一般明亮。鉛灰色彤雲被煙熏火燎,很快鑲起了一圈圈亮邊兒。在雲與雲的交界,一團團粉白色慢慢舒捲,彷彿無數不甘心的靈魂,悲鳴着望向營地中的身體。
從天空中往下看去,營地內里的景象更為慘烈。彷彿有條火龍發了怒,咆哮着在營盤裏橫衝直撞。每過一處,都留下滿地殘缺的屍骸。而以這條火龍的身體為核心,還有無數大大小小的火鴉、火蛇、火牛、火馬在飛騰,肆虐,見到人撲上去咬翻,見到帳篷撲上去點燃,見到糧草輜重,亦是毫不猶豫地付之一炬。
剛剛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大燕國將士們顫抖着,掙扎着,不甘心接受悲慘的命運。明明距離長安城還有好幾十里,明明主帥刻意在迴避安西軍的主力,誰料想對方依舊從黑暗裏殺了出來。他們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也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只能徒勞地掙扎,逃避,然後被火龍的犄角頂翻,被火鴉、火蛇吞噬,變成一具又一具焦黑的屍體。
那條火龍沒有任何慈悲之心,咆哮着,繼續向前撲擊。將死亡的恐懼,深深地刻進每名叛軍將士的靈魂深處。無法抵抗,這乃是來自地獄的魔龍,根本不是凡人所能應付。很快,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大燕國將士就崩潰了,很多人連衣服都不敢穿,光着屁股逃出帳篷,逃出自家營盤,跑進寒冷幽深的曠野,沒有任何方向,也找不到任何方向。
更多的人選擇了跪地投降。將雙手舉過頭頂,光溜溜的肩膀和屁股,被火把照得清清楚楚。冷風一吹,皮膚上的汗毛根根豎起,小疙瘩一個接一個,從脖頸到大腿根兒,密密麻麻。
沒人敢放下手來遮掩。這當口,寒冷與羞愧都算不得什麼,活命才是人生第一要務。為了活命,他們可以向敵軍磕頭,叫敵將為父親、祖父。抱着敵軍將士的馬蹄,用舌頭舔去上面的血污和泥土。可他們的敵人卻絲毫不肯留情,只要有活物擋在面前,立刻毫不猶豫地策馬踏去。
被寒冷與恐懼凍僵的身體,根本做不出恰當的閃避動作。擋在戰馬前方的叛軍將士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就被馬蹄踏翻在地。緊跟着,是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戰馬,鐵蹄落處,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走向了終點。
雙城(二下)
沒有憐憫,沒有猶豫,刀光落處,砍下一顆顆驚恐的頭顱。
此戰不留俘虜,在夜襲發起之前,王洵已經將一個殘忍至極的命令下達到了全軍。整個安西軍上下,沒人有勇氣違背。
他要用來援者的血,催垮長安城內外叛軍的士氣。讓叛軍將士聽到他王洵的名字就魂飛膽喪,讓叛軍將士看到安西軍的大旗,就主動退避三舍。
的確,眼下他手中沒有充足的兵力,根本奈何不得長安這座已經屹立了數百年的堅城。但是,他可以將長安周圍徹底變成一個禁地。讓城內的叛軍出不來,對周邊各州郡再也造不成任何危害。也讓其他各地區的援軍進不去,給孫孝哲提供不了任何有效支援。
的確,他就是在圍城打援。甚至連城都不想去圍,明擺着告訴別人,自己就想以長安城為誘餌,截殺敵方的所有援軍。除非崔乾佑、史思明這些軍頭,舍了自家的根基不要,起傾巢之兵前來替孫孝哲助拳。否則,派一支部隊來,安西軍就要消滅一支,派兩支部隊來,安西軍就要消滅一雙。
直到城內的叛軍無法忍受這種壓力與折磨,自己棄城逃命。
這個計劃延續了年青的安西軍自從建立以來一貫的風格,大膽、瘋狂、表面看上去令人匪夷所思。然而深究其細節,卻又處處透着玄機。據長安城裏邊送出來的密報,安祿山已經病入膏肓。整個大燕國內外,如今都陷入了一種非常迷茫,非常狂躁的狀態。安祿山本人以造反起家,野性難馴。其提拔起來一幹得力手下與爪牙,亦是狼子野心,桀驁異常。在安祿山這頭老虎還能撲擊撕咬的時候,史思明、安慶緒、崔乾佑、蔡希德等一眾手握重兵的悍將尚不敢輕舉妄動。一旦安祿山這頭老虎徹底倒下,麾下的群狼們,立刻便會為了安祿山空出來的權位互相亮出冰冷的牙齒。
所以,在此時此刻,安祿山旗下任何一位手握重兵的宿將,都不敢在孫孝哲身上浪費太多精力和實力。他們不但要防着郭子儀、李光弼等大唐將領的反攻,而且要防着同一陣營里其他勢力的傾軋。而他們又不能完全棄長安城於不顧,畢竟這裏是大唐曾經的都城,天下氣運的象徵。一旦失去,便意味着大唐與大燕之間的攻守之勢徹底逆轉,失敗一方徹底被上天拋棄,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
如此一來,長安城及其周圍五十里範圍,便成了一塊巨大的磨刀石。大燕國派來增援孫孝哲的隊伍,只要一進入這個範圍,便要冒着被安西軍剁成齏粉的風險。而安西軍,則恰好利用任何一路叛軍都不敢傾巢而來的機會,將出現在長安附近的敵方勢力一一消滅。利用他們的頭顱和屍體,磨亮自己手中的橫刀。
要想破解這個戰術,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援軍與孫孝哲能周密協調,配合一致。前來支援的一方沿着潼關通往長安的道路,不顧一切往長安城裏頭沖。城內據守一方則使出全身解數,為友軍提供接應。但這個戰術,又要冒上被安西軍趁機奪城的風險。萬一哪裏出了紕漏,連半點兒挽回的機會都沒有。
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孫孝哲不敢冒這個險。不在長安城外被安西軍乾淨利落的擊敗幾次,也沒有任何一支叛軍的主將,會相信王洵能夠連一絲入城的空隙都不給他們留。至少,今晚的崔雲起不相信這一點。所以,儘管他猜到了王洵的真實企圖,儘管他已經盡最大努力不往王洵擺下的陷阱裏邊跳,卻依舊逃不過全軍覆沒的命運。
圍城打援不只是一種打法。陷阱也不會固定不動。從葯剎水兩岸帶回來的馬匹,為安西軍提供了足夠的長途奔襲能力。一旦發動,便如迅雷,根本不給對方留掩耳餘地。
血與火組成的巨龍,還在繼續向大營深處突進。所過之處,屍骸遍野,彷彿是地獄開啟了門戶,牛頭馬面帶領一眾小鬼,將正對門口的靈魂與生命,不停地往裏邊拉。在通往地獄的道路兩邊,那些被踏傷卻沒有被踏死的叛軍士兵們翻滾,掙扎,慘叫,一聲比一聲凄涼,一聲比一聲絕望。
即便是阿悉蘭達這種殺人如麻的傢伙,此時此刻也覺得頭皮發乍。他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慶幸的感覺,慶幸自己當初明智地選擇了屈服,而不是與鐵鎚王為敵。當初的鐵鎚王尚顯稚嫩,心臟深處尚帶着一角柔軟。如今的鐵鎚王,心腸卻已經被殘酷的命運研磨得又冷又硬,不再保留半分屬於年青人的慈悲。
數名光着屁股的叛軍,沒頭蒼蠅般從阿悉蘭達馬前跑過。他催動坐騎,從背後踩翻了一個。然後又揮動彎刀,將另外一人的后抹了條長長的口子,鮮血放了滿地。第三名叛軍士卒身材尚未完全長成,膽子在潰兵當中也是最小。聽到來自背後的慘叫聲,居然嚇得轉過身來,衝著阿悉蘭達的坐騎跪倒,雙手扶住地面,叩頭不止。
“若呼圖拉,那他亞,伊些哥呢……”一邊叩頭,那名身無寸縷的小逃兵哭泣着祈求饒命。他說的是室韋人的語言,與突騎施人的語言及其相近。阿悉蘭達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高舉着的彎刀明顯停頓了一下。就在這個瞬間,小逃兵忽然揚起胳膊,將一把折斷的木矛,狠狠刺進了阿悉蘭達的馬脖頸。
可憐的戰馬連悲鳴都沒來得及發出,身子一歪,將阿悉蘭達甩於鞍下。那名小逃兵大聲獰笑,瘋狂地撲上來,從馬屍體上拔出斷矛,徑直戳向阿悉蘭達的眼睛。周圍的部族武士誰也沒料到這種變化,想策馬過來怕踩傷自家國主。想下馬迎戰卻甩不開馬鐙,一時間,居然誰也來不及上前相救。眼睜睜地看着阿悉蘭達在血泊中翻滾,不停地閃避越來越近的矛尖。
“賊子敢爾!”正當阿悉蘭達魂飛魄散之際,有個熟悉聲音突然在耳邊響了起來。虎牙營統領万俟玉薤像蒼鷹一般從半空中撲落,長刀橫掃,將發了瘋的敵軍小兵砍得倒飛了出去。
阿悉蘭達又怒又愧,跳將起來,抓着彎刀朝小兵的屍體亂剁。万俟玉薤伸手拍了他一巴掌,然後大聲斷喝:“行了,人早死透了。你把他剁成肉餡也沒用了!怎麼這般不小心?差點兒死在一個光着屁股的傢伙手上?!”
“他……”阿悉蘭達收起血淋淋的彎刀,面紅耳赤。這輩子唯一一次心軟,卻差點把自己的命搭上,他不知道該如何向万俟玉薤解釋自己的失手。
“趕緊上馬吧,別讓弟兄們看了笑話!”万俟玉薤非常善解人意,見阿悉蘭達表情尷尬,便不再追問。轉身找到自己的坐騎,翻身躍上,一邊繼續與阿悉蘭達一起往叛軍多的地方沖,一邊大聲說道:“大將軍讓做的事情,肯定有他的道理。你我儘管照着辦就是了,不要想得太多!”
“大將軍……”阿悉蘭達啞着嗓子重複了一聲,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內。大將軍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大將軍了,自己也不是當年的那個阿悉蘭達。甚至救命恩人万俟玉薤,更不是當年的万俟玉薤。所有人已經都被捲入了命運的洪流,即便將來還會回到葯剎水畔,恐怕也再做不回自己。
有了万俟玉薤所帶領的虎牙營刀客相助,阿悉蘭達等人的攻擊愈發犀利。一座挨一座帳篷被他們用火把點燃,一隊接一隊的叛軍將士在橫刀和鐵蹄下化為齏粉。敵營深處的叛軍藉助外圍的自家弟兄用生命換回來的時間,倉卒組織了幾支迎擊隊伍。阿悉蘭達帶着部族武士往上一衝,便將這幾支隊伍沖得七零八落。万俟玉薤率領一眾虎牙營豪傑從側面迂迴過去,將看上去像軍官模樣的傢伙搶先砍死。將其餘潰兵像趕羊一樣,趕到阿悉蘭達等人的馬下。
在兩支隊伍的嫻熟配合下,一股股的潰兵被陸續絞殺乾淨。万俟玉薤與阿悉蘭達再度整頓隊形,聯手向前推進。忽然間,幾排羽箭從半空中撲了下來,將數名躲避不及的部族武士射下了坐騎。緊跟着,又是數十支長矛凌空而至,冰冷的鋒刃直指眾人胸口。
“是個內行!”万俟玉薤側身,避開已經將刺到胸前的飛矛,伸手抓住矛柄,然後奮力投了回去。他聽到了一聲凄厲的慘叫,然後發現了偷襲者的身影。大約兩百餘名叛軍,在一位身穿明光鎧的武將指揮下,一邊用冷箭與投矛阻攔唐軍騎兵,一邊互相掩護着向後退。
“殺當官的!”阿悉蘭達正憋着一口惡氣沒處散發,見到此景,立刻策馬沖了上去。叛軍將領臨時組織起來的小陣雖然齊整,卻耐不住阿悉蘭達麾下的部族武士數量眾多。在捅翻了十幾匹戰馬之後,很快就被阿悉蘭達沖開了缺口。
“大唐!”那名組織起防禦陣列的叛軍將領習慣性地發出一聲怒吼,舉起長槊,徒步沖向阿悉蘭達。阿悉蘭達被對方的呼喊聲嚇了一跳,不敢應戰,撥轉坐騎退向自家隊伍側翼。“大唐!”“大唐!”叛軍將領又喊了幾聲,緊追阿悉蘭達不舍。万俟玉薤從馬背上飛身下去,再一次救下阿悉蘭達,舉刀撥開對方槊鋒。
這回,輪到那名叛軍將領發愣了。只見他一邊用長槊抵抗万俟玉薤的攻擊,一邊大聲喊道,“你,怎麼是你。你怎麼會在安西軍那邊。”
“楊希文?!”万俟玉薤攻勢緩了緩,皺着眉頭反問。“你是楊希文?!真的是你?!”
二人幾乎同時停住了兵器,瞪大了眼睛互相看。阿悉蘭達見此,知道其中必有緣由。悄悄地打了手勢,命令麾下眾親信將坐騎撥開數步,以万俟玉薤和楊希文兩個為核心,圍成了一個小圈子。
“沒錯,正是楊某!”楊希文面紅過耳,慘笑着衝著万俟玉薤點頭。“沒想到咱們兩個居然在這裏又見了面!”
万俟玉薤苦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當年楊希文在龍武軍中效力,乃是王鉷父子極力拉攏的對象之一。而他万俟玉薤身懷絕技,也曾經被王氏父子當做心腹死士來培養。只不過後來万俟玉薤看出王鉷父子所圖太大,藉著敗在雷萬春手裏,無顏面對東主的由頭,逃離了長安。而楊希文卻因為功利之心太重,受到王氏父子的牽連,從此升遷無望,直到遇見了房琯房大書呆,成為後者的心腹……
誰也沒有想到,再度相見之時,兩位老熟人一個成了叛軍的爪牙,一個卻成了大唐安西軍的猛將。霎那間,諸般滋味,在彼此心頭涌了個遍。
對着老熟人發了陣子傻,万俟玉薤先醒悟了過來,擺了擺手中橫刀,笑着勸道:“你放下兵器投降吧?兄弟我在王都護面前還能說得上話,定然可以保住你的性命!”
“你……”楊希文慘笑着打量對方。万俟玉薤穿的是正四品武將裝束,應該在安西軍中有一定地位,可他卻已經沒有顏面再做一次降將,“算了,楊某已經投降過一回了。沒心情,也沒力氣了!多謝……”
說罷,他惡狠狠地抓起長槊,合身撲向万俟玉薤,“大唐——”
万俟玉薤迅速退開半步,又迅速避開了半步,終於咬着牙舉起了刀,貼着槊桿狠狠掃落。楊希文咧嘴一笑,突然鬆開槊桿,將胸膛迎向了刀刃來襲方向。
“噗!”紅光飛射,橫刀從肩膀處劈進半尺有餘,將楊希文的胸口連着鎧甲劈成了兩片。屍體夾着刀刃晃了晃,晃了晃,走出幾步,一頭栽倒。
万俟玉薤搖頭嘆了口氣,從血泊中將老熟人的屍體撿了起來,緩緩放到一頂還未被點燃的帳篷上。然後又抓起其他幾頂帳篷,圍着屍體摞成了一個布堆。隨即,抓起一個火把點燃了投進帳篷當中。
“篷!”火焰騰空,照亮他通紅的眼睛。
雙城(三上)
此刻,叛軍大營已經被攪得分崩離析。漁陽精銳、塞外部落騎兵,還有以勇悍敢戰而著稱的曳落河們,一群群都像沒頭蒼蠅般到處亂竄。少數幾個像楊希文這種經驗豐富的老將雖然使出渾身解數,試圖挽救敗局,但連鎧甲都來不及穿齊整的士卒們如何能有勇氣硬撼戰馬的鐵蹄?!很快,這些不成規模的抵抗便被安西聯軍徹底碾碎,一個又一個大燕國老將,圓睜雙眼,不甘心地倒在了血泊當中。
万俟玉薤跳上坐騎,繼續追亡逐北。楊希文的死留在他心頭的陰影迅速被周圍的火光驅散,弟兄們的呼喝聲讓他熱血沸騰。那是從一張張年青的嘴裏發出的吶喊,稚嫩而狂熱。每當看見他們的面孔,万俟玉薤便會輕而易舉的忘記自己的過去。人不能老活在回憶里,他現在隸屬於安西軍,隸屬於大宛都督府。比起現在的生活,當年在王鉷府邸做家將的那段日子,簡直不堪回首。那裏處處透着奢華,卻處處散發著腐屍的味道,而安西軍中的生活雖然清苦,卻處處洋溢着勃勃生機。
實際上,當年不光是王鉷府邸在腐爛,當年整個長安城,都洋溢着一股子木頭和肉類變質發霉的味道。他們都是大唐最老朽的部分,最壓抑昏暗的側面。而大宛都督府中的年青人們,身上閃耀的,卻是大唐最積極向上的菁華所在。他們不同大唐其他節鎮,他們也不同於長安。雖然他們自己還沒察覺到,雖然他們自己一直以安西軍的嫡系傳人而自居。
火光繼續向前延伸,戰馬踏翻擋在面前的一切。敵軍的抵抗微弱乏力,幾乎對唐軍構不成什麼實際性的傷害。奔馳中,万俟玉薤看到方子陵的身影在自己右側不遠處出現,帶着數百名騎兵,組成一個鋒利的箭簇型狀。幾十名逃避不及的叛軍將士轉身搏命,揮舞着手中長矛,威脅聲裏帶着哭腔。方子陵縱馬碾壓過去,坐騎的鐵掌四下亂踢。一名叛軍士卒被馬蹄踩中,厲聲慘叫。另外一名被方子陵用長槊刺穿,高高地挑到了半空當中。其餘叛軍將士立刻失去了拚命的勇氣,轉過身,唯恐自己逃得不夠快。方子陵帶領弟兄從他們背後追上去,長槊顫顫巍巍,瞄着逃命者光溜溜的脊背畫弧……
万俟玉薤撥偏坐騎,帶領虎牙營去接應其他人。方子陵這邊根本不需要幫助,所以虎牙營也沒有向他靠攏的必要。
另外一隊盟友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看旗號,是東、西兩個曹國的隊伍。領軍的兩個王子都很年青,麾下的士卒相對安西軍其他隊伍而言,也稍顯稚嫩。叛軍當中,也有人發現了這點微小的差別。主動避開方子陵的進攻路線,轉而試圖在兩個曹國王子的戰馬前尋找翻本機會。他們判斷出了兩支曹國隊伍的實力,卻低估了兩個王子建功立業的決心。西曹王子毫不猶豫策動戰馬,衝進了擋路的叛軍當中。彎刀揮舞,掀起一片血霧。東曹國王子緊隨其後,用長槊捅穿了一名對手,將其摔出戰團之外。其餘叛軍一擁而上,將兩位王子困在了隊伍中央,刀、矛並舉。其餘曹國武士也奮不顧身撲了進去,馬踏刀劈,與叛軍將士以命博命。
万俟玉薤帶領虎牙營迅速上前接應,還沒等加入戰團,便看到東曹國的王子從馬背上掉了下去,然後又從血泊當中站了起來。左手抓着半截長槊,右手卻拎起了一個紅鮮鮮的頭顱。
他把人頭當做流星錘使,繼續呼喝酣戰。西曹國的王子也跳下坐騎,與他脊背靠着脊背,結伴而行。一支長矛刺來,被東曹國的王子用斷槊撥偏,西曹國王子立刻貼着夥伴的腰轉身,揮刀橫掃。躲閃不及的敵將被劈成了兩半。二人哈哈大笑,繼續背靠背,跳舞般旋轉,接住每一件遞過來的兵器,殺死每一個靠近自己的敵人。
東西兩個曹國的武士也紛紛跳下坐騎,步行與叛軍交戰。他們很快就摸出了一點兒門道,彼此之間配合的嫻熟程度迅速提高。涌過來尋找機會的叛軍迅速被殺出了一條血衚衕,兩位王子與麾下武士匯合,重新結成一個鋒利的尖刀型陣列。左衝右突,將叛軍砍得抱頭鼠竄!
他們已經不需要幫忙了!万俟玉薤微笑着搖了搖頭,慢慢帶住了坐騎。虎牙營的江湖豪客們都算是大叔級別,沒心思跟年青人們爭搶功勞。見到自家主將拉住的戰馬,也跟着拉緊了韁繩。
“一群半大小子!”虎牙營副統領儲獨眼笑着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是笑話兩個王子和一眾曹國武士缺乏混戰經驗,還是羨慕對方年青。
“他們早晚會長大!”万俟玉薤笑着回應,臉上充滿了慈愛與自豪。“長大了之後,就會是咱們安西軍的精華所在。即便回到本國去,也是一樣!”
“那倒是!”儲獨眼絲毫不懷疑万俟玉薤的論斷。他自己當初也從沒想過吃軍隊這碗飯,可自打與鐵鎚王合作了第一次之後,便忍不住想跟後者合作第二次。然後就是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整個人完全融進安西軍中,再也捨不得離開。
“回頭去找找老朱,讓他那邊的新兵蛋子,也都上來聞聞戰場的滋味!”想起安西軍的未來,万俟玉薤就立刻想到了朱五一及其手下的選鋒營。那個營頭的兵卒都是從京畿道附近各郡縣的民壯中間選拔,無論身體素質和精神堅韌程度,都遠不如在西域那種困苦條件下長大的部族武士。而這些民壯,在血脈上,卻比部族武士們距離大唐更近,更有資格承載安西軍的未來。
“走吧。這邊的確沒咱們什麼事了!”儲獨眼四下望了望,笑着點頭。虎牙營有自己的驕傲,既然勝券已經在握,便沒有必要衝在最前頭。他們是安西軍最鋒利的部分,沒有必要把精神浪費在一群潰兵頭上。
雙城(三下)
他們放棄對殘兵敗將的追殺,掉頭向後。一路上,到處都可以看到敵軍的屍體。有的已經被北風吹得僵硬,宛若一塊塊凍肉。有的卻還沒完全冷透,黑紅色血液不斷從傷口處流淌出來,將地面上已經結冰的血塊,再裹上厚厚的一層。
在黑暗寒冷的血冰附近,則是一堆堆冒着煙的帳篷。火苗於煙霧背後時隱時現,就像地獄裏的鬼魅提着燈籠夜遊。個別受了重傷的叛軍士卒,一時還沒有斷氣,艱難的用手臂支撐起身體,慢慢向火光處蠕動。他們不願意被死亡帶進黑暗冰冷的地獄,他們試圖抓住這人世間最後的溫暖。然而他們的努力註定是徒勞的,很快有安西軍士兵跑過來,給垂死掙扎者補上幾刀,然後快速割下人頭。
“啊——!”“饒命——!”“慈悲——!”“啊——!”慘叫聲和求饒聲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着沉悶的,刀砍在死屍上的聲音,令人後背一陣陣發麻。
饒是見慣了死亡場面,儲獨眼亦覺得不寒而慄。他停住坐騎,伸手拉了拉万俟玉薤的馬韁繩,乞求般提議,“沒必要趕盡殺絕吧!現在這些人已經不可能再有反抗的力氣。留他們一條小命兒,也影響不了戰局!”
万俟玉薤的官職級別比他高,加入安西軍時間也比他長,自然更有資格根據戰場上的實際情況對主帥的命令進行局部調整。但後者卻不打算這麼做,搖搖頭,低聲回應道:“這麼冷的天氣,又傷得這麼重,即便不在他們身上補刀,他們也沒可能活到天明了。早點兒送他們上路,反而是件好事!況且長安往東,眼下全在叛軍的控制範圍內。無論是崔乾佑、李承軌,還是史思明、蔡希德,誰也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咱們將長安拿下來。如果大將軍這回不殺得狠一點兒,讓其他各路叛軍有所忌憚的話。日後,咱們還不知道要打多少冤枉仗,死多少弟兄!”
儲獨眼啞然。心中不能完全接受万俟玉薤的解釋,嘴巴上卻不便再說什麼。万俟玉薤看了看他,又語重心長地補充:“當我跟咱家大將軍一樣年紀的時候,還拎着把破刀,滿天下找人比武過招呢。而他卻把繼承封帥遺志,重建安西軍,重建大唐的擔子都自己一個人扛在了肩膀上。雖然他在弟兄們面前,從來沒喊過一聲苦,一聲累。可任何人只要仔細想想,就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所以咱們這些做屬下的,能分擔,就儘力替他分擔些。即便不能分擔,也絕不能給他添亂。至於其他人的死活,老實說,我根本不想在乎,也跟咱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万俟兄說得是,儲某剛才太過於婦人之仁了!”儲獨眼抱了抱拳,凜然受教。万俟玉薤說得沒錯,他現在身為安西軍的一員,當然凡事要以安西軍的利益為先。至於其他人,叛軍也罷,朝廷也罷,都遠不及安西軍來得重要。畢竟如果王洵這面大旗倒了,安西軍也就徹底完了。大夥無論心中有多少豪情壯志,統統都將成為夢幻泡影。
可這種沒止境的殺戮……?趁着別人不注意,儲獨眼又偷偷向血與火的煉獄間瞄了瞄,輕輕搖頭。大將軍現在越來越有古代名將氣度了,舉手投足之間,都透出身為上位者的威儀。近千名受了傷的叛軍,在他眼裏,恐怕就是一堆棋子罷了。說從棋盤上掃落下去就掃落下去,絲毫都不會猶豫。
一將功成萬骨枯,只要最後能夠獲取勝利,恐怕該犧牲自己人的時候,他也不會做絲毫猶豫。這樣的王洵和以前那個略帶生澀,略帶柔弱的王洵,到底哪個更好一些?儲獨眼心裏很難得出結論。只覺得身邊的血與火的顏色越來越艷,越來越艷,像針一般,刺得自己眼睛發疼。
因為心緒過於沉悶,在找到朱五一與馬躍二人帶領的選鋒營之後,他便沒有重新走回戰場。万俟玉薤能理解儲獨眼的心情,也不強求,派了兩名弟兄跟着他,一起去找王洵報捷,順便請示下一步任務。三人順着主力進攻的方向找了片刻,很快就看到了帥旗所在。跳下坐騎,緩緩地走了過去。
已經有很多將領在這之前就趕到了,團團圍在帥旗之下,高聲談笑。今晚這一仗,安西軍以一萬五千之眾偷襲五千叛軍,贏得沒法不輕鬆。聽到儲獨眼身邊坐騎的嘶鳴,大夥迴轉頭,笑着給他空出一條通道,“儲將軍來了,万俟將軍呢?今晚,你們虎牙營可真露了大臉了!”
“万俟將軍幫着選鋒營去練兵了。他說要讓新兵多見見血,以免今後打仗時腿軟。”儲獨眼笑着向大夥拱手,然後衝著王洵躬身施禮:“啟稟大將軍,卑職奉万俟將軍之命,前來向大將軍繳令。万俟將軍生活,若是還有新任務,請……”
“行了!”王洵笑着擺手,“万俟這廝,越來越會拍馬屁了。今晚還能有什麼新任務給你們?難道他還沒打過癮,想趁機去偷襲長安城么?!!”
眾將哈哈大笑,一時間,心中豪氣干雲。都覺得即便馬上去偷襲長安,也不算什麼壞主意。雖然未必能如願攻進城內,至少可以把孫孝哲給嚇個半死。
王洵的手向下壓了壓,把笑聲漸漸止住。“虎牙營的損失如何,統計過傷亡人數沒有?咱們湊起這麼一支隊伍可不容易,損失大了,今晚這仗,就得不償失了。”
“勞大將軍掛心,弟兄們損失不重!”聽到王洵如此在乎虎牙營將士的安危,儲獨眼冰冷的心頭瞬間又湧上了一股微微的暖意,“只是奪取營寨大門的時候,折損了七名弟兄。隨後便沒有再增加任何傷亡。大將軍接應得及時,給弟兄們配備的鎖子軟甲也輕便好用!”
“損傷不大就好!”王洵欣慰地點頭。“來人,給儲將軍倒酒。還有幾路兵馬的主將,沒派人把消息送過來。咱們邊喝,邊等他們!”
話音剛落,周圍突然響起一陣熱烈的歡呼。緊跟着,方子陵帶着一隊弟兄,將幾名渾身是血的傢伙推進了人群。“稟大將軍,末將在死屍堆里翻出了幾個大活人!特地帶過來給您鑒賞鑒賞!”
“饒命!”沒等王洵開口,一名身穿尋常叛軍士卒服色的傢伙便大聲討饒,“末將願意投降,願意投降。請大將軍饒過在下。在下今後願意替大將軍牽馬墜鐙,以謝活命之恩!”
“無恥!”另外一名俘虜沖向乞求投降者,試圖將其撞進火堆。半途中卻被方子陵的部屬死死按住,跪在地上,破口大罵,“不就是一個死么?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等從漁陽一路殺到長安,都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了,還怕個死字?!趕緊閉嘴,別給你們老崔家丟人!”
“姓秦的,你自己想死,別拉着他人!”乞降者非但沒被罵出勇氣,反而愈發豁出去了臉皮。“末將是崔乾佑的親侄子崔雲起,崔乾佑的親侄子。如果您老饒恕末將,末將願意寫信,勸叔父早日棄暗投明!”
對於這種沒有骨氣的傢伙,王洵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搖搖頭,吩咐左右將俘虜帶走,“推出去斬首,用他們的血祭奠今晚戰死的弟兄。一會兒再找到裝死者,不用往我跟前送。本帥不想看着他們犯噁心!”
方子陵馬屁沒拍到正地方,吐了下舌頭,帶領弟兄們推着俘虜往外走。叛軍的副將秦德綱聳了聳肩,大步向遠處走去。其他幾名俘虜,卻跟崔雲起一道,雙腿拖在地面上,死活不肯離開,“大將軍發發慈悲,大將軍發發慈悲啊。我等本不願意冒犯大將軍虎威,是崔乾佑,是崔乾佑老賊硬逼着我等來的啊!”
“慈悲?”王洵放下手中酒盞,大聲冷笑:“爾等也配談慈悲?爾等毀我家園,殺我鄉鄰之時,可否想過”‘慈悲’二字?”
眾俘虜被他問住了,一個個嚎哭着癱軟在地,任由方子陵帶人將他們拖開。王洵心裏卻依舊有股怒火未曾得到發泄,咬了咬牙,兩眼中射出森然寒光:“毀我家園者,死!王某才不管你是誰的孫子,誰的侄兒。今天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毀我家園者,死!”一眾曾經家住長安附近,跟着王洵從中原殺向西域,又從西域殺回來的安西軍將齡齊聲重複。他們當年在葯剎水沿岸浴血奮戰,百死而不旋踵,就是因為背後有一個家,一個令人驕傲的大唐。可當大夥在萬里之外終於殺出一片天地之時,驀然回首,卻發現大唐已經轟然倒塌,自己曾經魂牽夢縈的那個家,已經被叛軍燒成了一片廢墟。
此仇此恨,又豈有大發慈悲的餘地?即便王洵答應放俘虜一條生路,大夥也會偷偷跟上去,將他們碎屍萬段。即便他們從此以後隱姓埋名,不問戰事;即便他們跑到天涯海角!
“毀我家園者,死!”
“毀我家園者,死!”陣陣怒吼聲,被老安西軍將士,新安西軍將士,大聲重複。順着煙霧和火光衝上去,捅破無邊的黑暗,又重新融入無邊的黑暗。
雙城(四上)
“毀我家園者,死!”
“毀我家園者,死!”
“毀我家園者,死!”
分散在戰場各處的將士們扯開嗓子,將一波波怒吼聲以帥旗為原點,波浪般傳遍整個戰場。
幾乎每個人都聲嘶力竭,幾乎每個人眼裏都涌動着幾點亮晶晶的東西。特別是那些曾經被高仙芝拋在怛羅斯河畔,數年後又被王洵竭盡全力救回的安西軍老兵。他們之所以遲遲不願在葯剎水畔開枝散葉,就是因為心中還牽挂着中原的家。可現在,有誰能告訴他們,大夥的家在哪裏?大夥魂牽夢縈的父母兄弟和鄰家小妹,他們又在哪裏?
怒吼聲中,帶着一絲僥倖心理的俘虜們,個個面如土色。有人已經放棄掙扎,引頸就戮。有人則扯開嗓子,破口大罵,期待臨死之前也能落個痛快。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正用馬鞭趕着一名將軍打扮的傢伙前來獻俘,聽到周圍山崩海嘯的怒吼聲,立刻放棄了在王洵面前邀功的打算。從腰間抽出彎刀,奮力下砍。
“饒命啊!”他馬前那名被俘的叛軍將領非常機靈,感覺到周圍的勢頭不對,立刻傾身前撲。於千鈞一髮之際躲開了來自背後的刀鋒,緊跟着,不顧賀魯索索威脅喝罵,低着頭,。連滾帶爬地往中軍帥旗下逃。一邊逃,還一邊扯開嗓子大喊道:“饒命,饒命!我不是安祿山的人。我沒禍害過中原百姓。我真的沒禍害過任何百姓。別殺我!別殺我!我不能死,我還有重要情報要當面彙報給王大將軍!”
最後一句話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非但賀魯索索停止了對此人的追殺,其他安西軍將士也驚詫地轉過身體,遲疑着,讓開了一條通往帥旗的道路。
“如果你敢撒謊,老子就親手剮了你!”賀魯索索跳下坐騎,徒步攆上俘虜,用彎刀在對方的臉上抹了抹,惡狠狠地威脅。
“不敢,不敢,小人剛才如果說了半句謊話,就讓天打雷劈!”俘虜知道自己暫時從鬼門關旁逃了出來,顫抖着,連聲賭咒。
“去!”賀魯索索用力在他背後推了一把,將其推入人群,“稟大將軍,這廝自己說有重要情報要向您彙報。他叫劉貴哲,末將是在……”
沒等把他情況介紹完,俘虜已經搶先跪了下去,衝著王洵等人重重叩首,“罪人劉貴哲,見過安西大都督,見過諸位將軍!”
“抬起頭來!”數日前在王思禮等靈武將士口中,王洵曾經聽說過這麼一號軟骨頭。皺了皺眉頭,沉聲喝令。
“遵命!”劉貴哲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被火光照亮的胖臉上堆滿了獻媚的笑容,“罪人久仰大將軍威名,一直遺憾沒機會看到。今天僥倖能被大將軍所俘,嗚嗚,便是,嗚嗚,便是立刻就去死,也,也值得了!”
“無恥!”周圍的一眾安西軍將領忍無可忍,大聲斥罵。這些日子從馬躍口中,大夥已經了解到了黃帝陵一戰的詳細經過。當時王思禮、呂崇賁將領捨死忘生,對着崔乾佑的本陣逆沖,圖的就是給其他弟兄創造一個從容撤退的機會。而就在此生死關頭,劉貴哲與楊希文二人卻帶領着嫡系部屬向崔乾佑投降,將王數萬弟兄賣給叛軍。
劉貴哲知道自己決定能否活命機會就在此刻,阿諛奉承之詞從口中滾滾而出,“不是,不是無恥。是真心,罪人是真心仰慕大將軍!只要大將軍不嫌棄,罪人願意替大將軍牽馬墜鐙,永遠追隨大將軍左右!”
“閉嘴!”王十三跳將起來,一腳將劉貴哲踹成了個滾地葫蘆。“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樣,大將軍的坐騎,用得着你這種人來牽?!趕緊說,你有什麼重要消息要彙報,再啰嗦這些不着調的廢話,王某先割了你的舌頭!”
“唉,唉,我說,我說。我這就說!留情,軍爺您請高抬貴腳。我就是一堆臭馬糞,別葬了您的靴子……”劉貴哲一邊在地上滾動,一邊搖尾乞憐。
“殺了他!”
“別聽他說廢話!這種人,在崔乾佑那邊也不會受待見,怎麼可能接觸到重要東西!”眾將領最瞧不起的,便是劉貴哲這種沒骨頭傢伙,陸續轉過頭,向王洵大聲建議。
“給他個說話的機會!”王洵將手向下按了按,示意眾人稍安勿噪,然後將目光轉向劉貴哲,冷冷地吩咐。
王十三聞言,立刻停止對劉貴哲的折辱。俯身將其從地面山拎起來,像拎小雞一樣摜在了王洵面前。“說,別再想玩任何花樣!否則,王某有的是辦法收拾你。”
“是,是,罪人這就說,這就是。罪人是不久之前才被崔乾佑俘虜的,真的沒做過任何壞事!”劉貴哲先悲悲戚戚地強調了一句,然後才抽泣着轉入正題,“安,安祿山病危,已經不能親自過問朝政了。如今叛軍那邊的軍政大權,都被安慶緒和嚴庄兩個把持着。嚴庄那廝心胸甚窄,與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孫孝哲等大小賊頭都有過節。所以一干賊頭目前都眼巴巴地看着洛陽,為安祿山遭天譴之後的事情,未雨綢繆!”
“此事本帥早就知道了!”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
“崔乾佑並不真心想要救援孫孝哲。派他的侄子前來,只是為了堵其他人的嘴巴。他怕跟您老拼個兩敗俱傷之後,被孫孝哲坐收漁翁之利。”劉貴哲抬起頭,眼巴巴地看着王洵,目光里充滿了乞求之色。
“這也沒出本帥預料之外!”王洵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左右將俘虜拖走。
立刻有人衝上去,架起劉貴哲的胳膊往外拉。可憐的劉貴哲嚇得魂飛天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地往外拋,“饒命,大將軍饒命。罪人還有重要情報,還有重要情報啊!諸賊當中,只有李歸仁與孫孝哲兩個關係最好。也只有他,同時還能跟嚴庄處得來。老賊崔乾佑曾經認定,即便他不派兵前來給孫孝哲幫忙。用不了多久,李歸仁也會向安慶緒主動請纓。那廝擅長統帥騎兵,單手能挽得住奔馬。軍中的部族武士和曳落河們,都願意唯他馬首是瞻!”
這個消息對王洵來說,多少還有一些價值。眼下通過賈昌那條線,他雖然能了解到叛軍方面很多軍事調動情況,可賈昌畢竟是個弄臣,畢竟能接觸到的東西有限,不像劉貴哲,曾經當面聆聽崔乾佑的分析教誨。
偷偷向上望了一眼,見王洵的臉色漸轉凝重,劉貴哲趕緊繼續補充:“安慶緒信得過的將領裏面,還有一個叫安守忠的傢伙,也算個難得人物。據說是文武雙全,資歷又足夠的老,能服眾。叛軍在河南戰場幾次攻擊受挫,都是他出面力挽狂瀾!如果孫孝哲這邊討要援兵討要得太急,安守忠也是一個帶隊前來增援的可能人選。”
“這也是崔乾佑對你說的?”王洵在心裏頭將有關安守忠的情況過了一次,皺着眉頭追問。
“這個,這個是罪人自己的推測。罪人這些日子來,雖然身在叛軍那邊,心裏頭卻無時無刻不想着替大唐效力。所以就拚命打聽叛軍的情報,然後自己竭盡全力去分析一切可能出現的情況。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站在大唐旗幟下……”
“推他下去!”王洵聽得直犯噁心,揮揮手,不耐煩地命令。
左右親兵扯住劉貴哲的胳膊繼續往外推。劉貴哲哪裏肯走,雙腳用力扣住地面,將冰冷的地面硬是拖出兩條深深的溝。“大都督饒命,饒命!罪人還有重要情報,還有重要情報沒說完啊!宇文至將軍在河北那邊。罪人有宇文至將軍的最新消息!”
宇文至三個字宛若具有魔力,一眾安西軍將領聽到后,立刻豎起了耳朵。王洵心裏頭也是一陣熱浪翻滾,咬了咬牙,低聲吩咐,“且慢,將他先推回來!”
親兵們鬆開手,任由劉貴哲像條癩皮狗般跑回,跪在王洵面前,繼續搖頭擺尾。“宇文至將軍,前些日子,宇文至將軍走通的嚴庄老賊的門路,得到了安祿山召見。見面之後,安祿山對他大加讚賞。封了一個大大的官爵,派他去協助田承嗣。他在田承嗣那邊,也混得風生水起,很快便能獨自領軍出戰。幾天前,郭子儀奉命回援靈武,讓李光弼為他斷後。李光弼雖然佈下了無數個陷阱,都被宇文將軍識破。二人最後在易水附近大戰,李光弼被打得大敗虧輸,倉皇逃竄,把整個河北都放棄了。”
“啊?!”眾將領面面相覷,不知道該為宇文至自豪,還是該為李光弼惋惜。
眾所周知,宇文至當日與王洵反目,棄軍出逃,並不是因為貪生怕死,而是為了找機會給封常清報仇雪恨。他的選擇也許過於偏激了些,但他對封帥這份情意,卻令大夥於心中油然生出幾分欽佩來。
雖然眼下王洵被蜀中和靈武兩位皇帝視作必須爭取的肱骨重臣,可要是讓他們將當日主謀殺害封常清的兇手交出來,卻沒有半分可能。所以,宇文至的選擇,也許是唯一可以替封常清報仇雪恨的辦法。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雙城(四下)
敏銳地察覺到自己距離鬼門關又遠了一步,劉貴哲偷偷看了看王洵的臉色,繼續低聲彙報,“據崔乾佑那老賊說,當日安祿山召見宇文將軍,本想派他帶領一支兵馬,到長安來援助孫孝哲。可宇文至將軍卻以‘不是王都督的對手’為借口推辭掉了。如此一來,上一批援軍才換成了由阿史那承慶統領。”
“嗯!”儘管已經從賈昌的信中知曉此事,王洵還是心中一暖。沉吟一聲,目光里透出了幾分難得的友善。
劉貴哲立刻順風扯帆,“罪人,罪人私下分析,宇文至將軍不但是畏懼大都督威名,心裏頭恐怕還念着幾分昔日香火之情。他如今已經大權在握,麾下擁兵過萬。如果大都督能派人聯絡上他,許以高官顯爵,說得他棄暗投明的話……”
“閉嘴,你以為誰都像你一般,見利忘義!”王洵的臉色驟然轉黑,狠狠瞪了劉貴哲一眼,大聲命令,“把他押下去!本帥不想再看到他!”
“大都督饒命!大都督饒命!”劉貴哲嚇得魂飛天外,撲到王洵腳下,用力叩頭,“您答應過,如果我能提供有用情報,就饒恕我的。您剛才親口答應過的!您這麼大人物,不能,不能……”
“閉嘴!”王洵皺着眉頭,厲聲呵斥,“王某幾時答應過你!把他帶下去,給他找一間帳篷,讓他把知道的叛軍情況都寫出來!”
“諾!”王十三帶領幾個親兵上前,從地上架起爛泥般的劉貴哲。後者已經聽到不是要推自己出去斬首示眾,緊繃到極點的精神頓時鬆懈,一股熱尿滴滴答答順着裙甲的邊緣淌了出來。
“這廝,也能混成將軍!怪不得安祿山能如同破竹一般,半年之內從漁陽推到長安!”眾將皺着眉頭,滿臉鄙夷。
“這廝恐怕提供不了更多東西!”方子陵走上前,笑着向王洵提醒,“大將軍要麼早點殺了他,要麼打發他走。留在身邊,早晚都是禍害!”
“先留他幾天,我還有用到他的地方!”王洵搖搖頭,臉色看上去很是疲憊。
方子陵知道是有關宇文至的消息,又觸動了王洵的心事。笑了笑,快步退開。眾將見沒更多熱鬧可看,也紛紛向王洵告退,然後去忙碌各自分內的事情。一直到五更時分,收尾的工作才徹底結束。
此戰,崔雲起所率領的五千援軍基本被全殲,只有極少數最機靈者,在戰鬥剛一發起時就果斷逃走,才僥倖沒成為安西軍的刀下之鬼。
安西軍這邊,則因為準備充分,戰鬥發起突然,又是以眾凌寡,所以損失小到了差不多可以忽略的地步。所有傷亡數字加起來還不到三百人,其中還有一百多人是輕傷,好好將養半個月,就可以重新走上戰場。
對於其他各路大唐兵馬來說,這已經是輝煌的大勝了。然後在安西軍將士眼裏,卻着實稀鬆平常。將戰場打掃乾淨之後,眾人連慶功酒都沒興趣喝,天亮之後便匆匆地整頓隊伍,再度殺向了長安城外。
此戰唯一活下來的俘虜,劉貴哲劉大將軍也是忙碌了大半夜。為了活命,他懷着懺悔的心情,搜腸刮肚,將自己這段時間於叛軍那邊了解到的情況,事無巨細,全都給寫了出來。每個字都一筆一劃,書寫得工工整整,遣詞造句,也是平生從沒有過的流暢。拿去考進士都夠格了,拿來寫悔過書,實在可惜。
悔過書交上去之後,便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人搭理他。直到大隊人馬回到了長安與咸陽之間的營地,上面才派了兩個已經無法再走上戰場的老兵過來,“貼身伺候”劉將軍的飲食起居。
兩個老兵瞧不起劉貴哲的為人,對他動輒拳打腳踢。劉貴哲只求能夠活命,拳來肚子迎,腳往屁股頂,寧可被活活打死,也絕不敢吐露絲毫怨言。到最後,反而是兩個老兵先泄了氣,滿臉鄙夷地往地上吐了幾口吐沫,從此與他相安無事。
就這樣又苦捱了十幾天,終於苦盡甘來。這一日,劉貴哲正笑呵呵地給兩位老兵擦靴子,王十三快步走到帳篷附近,向裏邊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命令:“你跟我走,大將軍有事找你!”
聞聽此言,劉貴哲的身子登時輕了好幾十斤。從地上一躍而起,快步沖向帳篷口。走到半路,又轉過頭來,訕笑着將手中擦了一半兒的靴子遞給了負責看守自己的老兵,“您老別生氣,我一會兒回來繼續給你擦。大將軍找我有事,我不敢耽擱!”
“滾!”老兵用散發著餿臭味道的大腳,將他踢出門外。“你他奶奶的最好永遠不要回來,老子才不想再看到你!”
“您老別生氣,別生氣!”劉貴哲又恭恭敬敬地衝著帳篷做了兩個揖,才轉過身,快步跟在了王十三身後,“這位將軍怎麼稱呼?罪人好像在哪見過您?”
“你被俘虜的那天晚上,我賞過你幾腳!”王十三頭都不回,冷冷地說道:“你最好別再跟王某說話,否則王某可能忍不住又要揍你!”
“是,王將軍!”劉貴哲嚇得縮了縮脖頸,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他保持沉默了,王十三卻又突然有了談性。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用懷疑的口吻問道:“你也是唐人?”
“這……?”劉貴哲小心翼翼地拉開幾步距離,然後陪着笑臉回應,“回王將軍的話,在下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祖上曾經追隨太宗皇帝一道打江山,所以在渭河邊上被賜了田產!”
“黃鼠狼窩裏,生了一隻耗子!”王十三搖了搖頭,信口點評。在他本來的心目中,大唐上國的人,個個都應該像封常清那樣,光明磊落,剛正不阿。即便做不到封常清那樣剛正,至少也應該像王洵,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則。如楊國忠、邊令誠那樣的奸詐陰險,翻雲覆雨的傢伙,已經是唐人中最不堪者,一萬人里也找不到第二個。卻沒想到,還有人會比楊國忠、邊令誠之流更無恥,更沒下限。
“嘿嘿,嘿嘿!”劉貴哲知道王十三是王洵身邊的紅人,不敢還嘴,只是滿臉堆笑。對這種已經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的傢伙,王十三也是毫無辦法。撇着嘴搖搖頭,繼續快步趕路。
轉眼來到中軍帳外,王十三先進去通報。片刻后,裏邊傳來親兵們的呼喊聲,命令劉貴哲入內覲見。後者趕緊整理了一下衣衫,小跑着入內。身子才通過門口,雙腿已經軟了下去,“罪將劉貴哲,拜見大都督!願大將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起來說話!”帥案后的王洵今天心情好像不錯,說話聲音非常親切。
“罪將,罪將謝過大都督!”劉貴哲又磕了個頭,小心翼翼地爬了起來,等待王洵的下一步吩咐。
王洵今天穿了件純白色的便服,看上去非常乾淨利落,“走近些,別距離那麼遠。你寫的東西我都看過了,的確有些用場!”
這兩句話,一下子就讓劉貴哲吃了定心丸。後者立刻抬起頭,獻媚地笑着謙虛:“能對大都督有用,是罪將的榮幸。如果大都督需要,罪將可以為大都督做任何事情!罪將……”
“好了!你的心意我知曉了!”王洵笑着擺手打斷,“今天叫你過來,的確有一項重要任務需要你去完成。本來我準備用別人,可是仔細一想,此事的最佳人選還非你莫屬!”
大都督準備重用我?他不再想殺我了!一瞬間,劉貴哲歡喜的差點蹦將起來。又向前小跑了幾步,躬身,長揖及地,“大都督儘管下令,哪怕是赴湯蹈火,末將亦絕不皺一下眉頭!”
“用不到你去赴湯蹈火!”帥案后的王洵,笑容和氣得如寺廟裏的佛像,“我有一封信和幾句話,需要你替我帶給長安城裏的孫孝哲。如果你能將這件事辦妥當,以前的所有罪責,本帥都可以替你向朝廷求情寬恕。如果你沒膽子去的話……”
下面的話,王洵沒有明說,但陡然轉冷的語氣已經暗示了一切。劉貴哲躬到了膝蓋處的身子,立刻僵硬得像一條死蝦般,冷汗順着額頭鬢角滾滾而出,“承蒙大,大都督不棄,罪將,罪將理當效死。只是,只是罪將跟孫孝哲那廝,沒有,沒有任何交情。萬一見不到他,耽擱了大都督交託的事情,罪將,罪將真是,真是百死都沒法贖了!”
“你儘管去下書,他保準會接見你!”王洵笑了笑,語調強硬得容不下半分拒絕,“信我已經命人寫好了。你換身衣服,然後立刻出發。把信交給孫孝哲之時,一定要用最大的聲音跟他說,只要他肯主動離開長安,本帥保證絕不追殺。城裏的其他人也是一樣,既然沒膽子出來決戰,就乾脆點兒,自己主動滾蛋。別終日像頭烏龜般,躲在殼子裏邊唉聲嘆氣!”
雙城(五上)
五千援軍只活下來自己一個,還要帶着一封充滿侮辱意味的信去送給孫孝哲。不用仔細想,劉貴哲也知道自己非得被長安城裏的叛軍千刀萬剮不可。然而假使自己膽敢拒絕,恐怕帥案后那個笑咪咪年青人會立刻下令將自己推出去斬首示眾,一樣是落不到好下場。
他不敢試探王洵的耐心,也不敢接下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全躬着身子,汗水滴滴答答往地上落。王洵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搖了搖頭,笑着吩咐:“十三,安排幾個人送劉將軍去下書。出發前記得給他換身像樣裝束,別丟了咱們安西軍的臉面!”
“嗯,末將,末將遵命!”王十三很不情願地出列,抓住劉貴哲的衣服,用力往外推。劉貴哲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幾步,用乞求的眼神四下張望,卻找不到任何同情與憐憫。只好把心一橫,任由王十三將自己推出了議事廳外。
有親衛拿來大唐武官的常服,在寒風中給劉貴哲換好。然後又牽來一匹駿馬,將他攙扶了上去,用刀押着往長安方向走。遠遠地望見了西城門,王十三帶住坐騎,將主帥的親筆書信硬塞進劉貴哲懷裏,大聲命令:“王某隻能送你到這裏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往前走。記住,進城后千萬別再想着玩什麼鬼花樣。那姓孫的早就被我家大都督打怕了,讓他主動把長安城交出來他未必願意,可讓他交一兩個人換取十天半月喘息時間,他肯定會感激不盡!”
“呃!不敢,不敢,王將軍說笑了,說笑了!”劉貴哲暗地裏打的就是將書信和口信一併吞掉的主意,聽了王十三的話,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也飛到了九霄雲外。一邊做着揖,一邊信誓旦旦地保證:“大都督對罪將有不殺之恩,罪將絕對不敢辜負他老人家的期望。您儘管放心,即便劉某被砍成十段八段,臨死之前,也會報答大將軍的恩德!”
“你不敢就好!”王十三撇嘴冷笑。他才不會相信劉貴哲的誓言,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看清楚刀子握在誰手裏。“實話對你說吧,這是你唯一的機會,若是把握不住,將來可是怪不得任何人。叛軍那邊的情況,想必你比王某還清楚。一旦安祿山惡貫滿盈,你自己算算,其他賊人還能繼續蹦躂幾天?”
“這……”冰天雪地,劉貴哲的後背卻濕了個通透。坐在馬鞍上楞了好一陣兒,才抬起胳膊來,衝著王十三深深施禮,“多謝王將軍指點。如果此番出使,劉某還能活着從長安城裏走出來,一定會找機會報答將軍的大恩!”
“你別再噁心我,就已經是報恩了!”王十三揮揮手,帶着一乾親衛揚長而去。
畢恭畢敬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在官道上去遠,劉貴哲再度調轉馬頭,鼓起全身勇氣繼續走向長安城的西門。這個城門他曾經走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次,將腰桿挺得像今天這般筆直。
城中的當值叛軍將領早就看到了外邊的異動,不待劉貴哲走進羽箭射程之內,立刻從敵樓上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喝問道:“站住,幹什麼的?再靠近,老子可就不客氣了!”
劉貴哲高高地將雙手舉起,以示自己沒有任何不良企圖,“我是崔乾佑將軍帳下的歸德將軍劉貴哲,半個月前在涇陽城外被安西軍俘虜。現在奉安西軍王大都督之命,前來給孫孝哲將軍送信!”
“劉貴哲……”當值的將領隱約聽說過援軍隊伍當中有這麼一號人物,皺緊眉頭,遲疑着追問,“你沒有死?崔雲起不是全軍覆沒了么?”
“僥倖沒有!”劉貴哲苦笑,聲音裏邊充滿了無奈與自嘲,“王大都督念在我還沒來得及替大燕國立功的份上,就沒要我的命。我只有一個人,除了防身的橫刀之外,沒帶任何兵器。請將軍大人放下弔橋,讓我進城!”
“等着!”當值將領不太相信劉貴哲的話,手扶敵樓上的城垛口向外張望了好一陣兒,待確定了城門附近着實沒有任何安西軍的伏兵,才揮揮手,命人放下弔橋。卻又不肯將城門打開直接放劉貴哲入內,只是用繩索垂下一個吊藍,“你先把信和橫刀放上來,下次再自己上來!別耍什麼花樣,否則我就把你亂箭穿身!”
他們怕我?劉貴哲楞了楞,猛然意識到一個荒誕無比的事實。他們居然怕我?我就一個人,連件長兵器沒帶,身上也沒穿任何鎧甲。這城裏邊居然是大燕國的軍隊,曾經一路從漁陽打到長安,沒遇到過任何敵手
事實很清晰,城垛口處探出來的密密麻麻地箭鋒,將守城者內心深處對安西軍的畏懼暴露無遺。劉貴哲頓時覺得頭頂上的天空高了起來,冬天陽光無比明媚。跳下坐騎,他快速將腰間橫刀解下,將懷中的信取出,一併放進面前的吊籃里。“拉上去吧,注意不要弄髒了信皮。否則,你肯定擔待不起!”
被一個反覆無常的軟骨頭當眾侮辱,當值的守將氣得臉色直發黑,但是他卻不敢拒絕劉貴哲入內。匆匆看了看信上的文字和火漆,便又命人第二次將吊籃放了下來。劉貴哲大模大樣地坐進去,扯開嗓子命令守城者將自己拉上。然後劈手將信奪回,大聲命令:“帶我去見孫孝哲將軍,我家大都督除了這封信之外,還有幾句話要帶給他!”
“你不就是個替人下書的俘虜么?牛氣什麼?!”當值的守將暗自腹誹,猛然間,目光看到劉貴哲身上嶄新的安西軍常服,心中所有不滿頓時萎縮。搖頭嘆了口氣,怏怏地將劉貴哲領下了城牆。
雙城(五下)
有些人的天性就像蔓藤,能爬到多高位置,並不在於自身能力有多強大,而是在於依附上了哪棵大樹。劉貴哲顯然就是這種人,當在長安城的西牆之外,他忽然發現自己可能巴上新安西軍這顆散發著勃勃生機的參天大樹之後,整個人立刻脫胎換骨。
原本在心中已經反覆演練了無數遍的求生套路,在那一瞬間全部被作廢。原本背得滾瓜亂熟的阿諛奉承之詞,也於一瞬間被他強行忘記。他強迫自己直起腰,強迫自己抬起頭來說話,強迫自己不迴避城牆上那一道道凌厲陰冷的目光。然後,他發現這樣做其實並不是很難,其實別有一番輕鬆滋味。其實,自己的骨頭一點兒都不軟,只是以前貓着腰做人做得太久了,以至於差點兒變成了一個駝背而已。
這種傲慢的姿態,令長安城西門的當值守將盧渝非常惱怒。然而他又不敢擅自替孫孝哲做主,將使者亂刀砍死。只好一邊強壓着心頭怒火,引領孫孝哲入城。一邊用目光向自己的親兵示意,讓他頭前去給孫大帥送信,以便屆時能給安西軍的信使一個下馬威。
對歪門邪道的造詣,劉貴哲在當世的武將中,可是不遜色於任何人。發覺守將故意把戰馬的腳步放得很慢,他自己也笑着鬆緩韁繩,四下觀望起長安城內的風光來。
離開這裏雖然才半年時間,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覺得彷彿格了幾個世紀般長久。這不是他記憶里的長安,記憶中的長安雖然洋溢着一股木材腐朽的味道,卻沒有徹底死去。而眼前的長安,卻看不見任何生機。
被煙火熏得黑漆漆的房檐,破了無數大洞的窗戶,還有隨處可見的垃圾和戰馬糞便,構成了城市的主要畫面。讓人窮盡所有想像力,都無法將其與昔日世間第一繁華奢靡的長安城聯繫起來。
迎面吹過來的風是冷的,小橋下的水流早就結成了冰,在疙疙瘩瘩的冰面上,奔跑着十幾頭不知品種的野狗。他們的皮毛是這座城市中唯一健康的顏色,油光水滑,紅中透黑。聽見人和馬的腳步聲從橋上響過,它們立刻將頭仰起來,用通紅的眼睛盯着人看。期待有新的屍體被扔下,或者又有人承受不了冬日的寒風,變成一具餓殍自己從橋上墜落。
帶着期盼目光的不僅僅是橋下的野犬,小橋的另外一端,往日繁華的西市口,如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乞丐。有老也有少,有男也有女,隨時準備出賣自己的最後的力量和肉體。然而他們在大多數時間裏,收穫的卻是失望。雖然安西軍沒有足夠的兵力將長安城四面合圍,也沒有禁止普通人進出,城中的商路卻早已經瀕臨斷絕。
罕有商戶,願意帶着大宗貨物到一座隨時都可能失陷的城市中冒險。也罕有大戶人家,願意把整個宗族的命運,綁在一艘隨時都可能沉掉的破船上。這兩者平素都是雇傭閑人的主力,隨着他們的數量日益流失,長安城中能憑藉體力填飽肚子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與此同時,治安越來越差,搶劫與偷竊之類的惡性事件越來越多,城市也就愈發顯得破敗荒涼起來。
看到劉貴哲等人從面前走過,饑民們眼中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敵意。他們之中有的立刻轉過身,掀開破破爛爛的罩袍,露出乾瘦的大腿骨和骯髒的屁股。有的舉起雞爪般的黑手,高高地舉過頭頂,祈求哪位好心的士兵能丟下一兩個銅錢,讓自己能買一碗熱乎乎的麵湯喝。還有人則握緊了拳頭,站在道路兩邊低聲咒罵,希望騎在戰馬的上人能早點兒被安西軍砍成碎片。為達到這一目標,他寧願用自己的生命在神靈面前獻祭。那是他們眼下唯一能夠擁有並獻給神靈的東西。死亡對他們來說並不可怕,可以與破壞自己家園的人同歸於盡,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無論是侮辱、祈求還是詛咒,守軍都已經聽麻木了,可以裝作充耳不聞。被“簇擁”在隊伍正中間的劉貴哲卻無法做到這一點,忍了又忍,終於按捺不住,從口袋裏翻出一粒豆子般大小的碎銀,朝着饑民中最蒼老那個面孔扔了過去。
“別……”守將盧渝阻止不及,大驚失色。劉貴哲的舉動立刻像熱油中濺入一粒火星,將整條道路都點了起來。無數男女撲過去,將被施捨的目標按翻在地。有個最強壯的傢伙,一根根掰開老者的手指,奪走碎銀。然後沒等他站直腰,又立刻被另外幾個人撲翻,拳打腳踢,奪走救命之物。轉眼間,一粒碎銀數易其手,好幾條生命瞬間走向終點,然後有更多人撲過去,像豺狼般,朝同伴露出尖利的牙齒。
“快走!”守將用力拍了被驚呆的劉貴哲一巴掌,帶領部下,簇擁着着他的戰馬,迅速逃離現場。扭打在一起的饑民們卻又突然恢復了理智,不再為一小粒銀子自相殘殺,而是將目標對準了劉貴哲和守軍。“殺了他,他們身上有的是錢!”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句,然後引發了山崩海嘯般的回應。無數雙手從地上撿起石頭、冰塊、木頭、瓦片,冰雹般砸了過去。
隊伍最後的士兵扭轉頭,舉起兵器左右格擋。隊伍前方和兩側的士兵則將馬蹄直接踏向了敢於攔路的人頭。有士兵被石塊砸下坐騎,被饑民生生撕成了碎片。更多的是饑民被馬蹄踏翻,被橫刀斬成兩截。血光一瞬間在寒風中綻放,一瞬間又被寒風凝結成冰。僵硬地凝結在人的手背上、罩袍上、臉上、鼻子上,最後由瞳孔扎進記憶中,將記憶也染得一片殷紅。
不知不覺間,眼淚便淌了劉貴哲滿臉。這是他的故鄉長安,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在這座城市裏享受盡了榮華,然後又和上司、同僚們一起,將它拋棄。拋棄了它還不算,隔了幾天還掉過頭來,再親手將它推入了絕境。這筆帳太大,太亂,涉及到的人太多,太雜,所以永遠不會有衙門找他清算。可劉貴哲卻知道,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他忽然明白了王洵那天晚上,要殺光所有俘虜的心情。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安西軍上下,提起“重建大唐”這四個字,就個個熱血沸騰。抬起手掌抹了抹,他將臉上的血水和淚水,全部抹進了記憶里。咬緊牙關,抓緊時間趕路,強迫自己不再去看周圍的一切,不再去聽周圍任何聲音。戰馬衝刺的速度越來快,越來越快,終於將混亂和血腥甩在了背後,一道巍峨的建築突然出現在了面前,西京道留守行轅,已經到了。
行轅里的人顯然沒想到安西軍的信使會走得這麼快,很多準備都未能做充分。看到劉貴哲甩鐙下馬,立刻將漆槍架起來,試圖組成一道閃着寒光的長廊。卻不料其中幾根臨時從皇宮中找來的漆槍的木柄已經腐朽,與周圍的物件稍一碰撞,便立刻“筋斷骨折”。
“啪嗒!”倉促磨洗乾淨的槍頭落在了地上,濺起幾團褐黃色的煙霧。下馬威變成了大笑話,持槍者瞪着尷尬的眼睛,手足無措。原本被威脅的目標,安西軍信使劉貴哲卻笑着走上前,先俯身從地上撿起斷掉的爛槍頭,將其一一交還給士兵手中。然後又緩步退後,退出漆槍長廊的覆蓋範圍,朝護送自己前來的武將盧渝拱拱手,笑着建議:“通常對待敵國使節的規矩,是先讓他自報家門,然後再從槍陣下走過,以打擊其囂張氣焰。顯然,孫將軍把順序弄顛倒了,麻煩你進去提醒他一聲!”
“你……”當值守將又羞又氣,跺跺腳,邁步便往裏走,“你在這裏等着,我家大帥有沒功夫見你,還兩說著呢。”
“不急,不急!”劉貴哲笑呵呵地搖頭,彷彿自己面對的是一群無賴頑童般耐心。這種波瀾不驚的態度,令當值守將愈發羞惱。三步並作兩步,衝進行轅之內。很快,又鼻青臉腫地迎了出來。
“我家大帥命你進去!”一道迎出來的還有幾名文武官員,其中一個看上去十分眼熟,卻是原龍武軍明法參軍張忠志,不知道什麼時候歸降了孫孝哲,已經被其引以為心腹了。
“不讓我報門而入,或者從槍陣下走過去了?”劉貴哲是得了便宜就要佔住不放的性格,明知故問。
“不用,不用!”幾個外出負責迎接信使的燕將滿臉尷尬,連聲回應。“劉將軍不要見怪。剛才是底下人瞎胡鬧,孫帥知道后,已經責罰了他們!”
“劉某也相信,以孫孝哲將軍的為人,斷然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劉貴哲笑了笑,整頓衣衫,緩步入內。臨走過老熟人張忠志的面前,又將腳步稍稍放緩了些,用眼角的餘光朝對方臉上掃了掃,輕輕搖頭。
“他是什麼意思?!”張忠志早就將劉貴哲給認了出來,只是不願意上前打招呼而已。猛然間發現老熟人好像在向自己使眼色,被嚇了一跳。佝僂着脊背瞬間繃緊,一股冷汗,順着脊柱淋漓而下。
雙城(六上)
孫孝哲在節度使行轅接見了劉貴哲,臉色陰沉得如同落雪前的天空。
老實說,這次會面並沒有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以安西軍區區兩萬兵馬,想攻破長安這樣的千古名城,簡直就是痴人說夢。而以敵將的性格,在硬攻無望之後,肯定會使一些戰場之外的陰損招數,比如攻心、收買、威逼利誘之類。如果不這樣做,城外那個傢伙就不會姓王,封常清老鬼門下的第一“敗類”。
他只是沒有料到,王洵居然派了劉貴哲來做信使。要知道,此人的心目中,向來不知道“忠誠”為何物。一個多月前才於兩軍陣前叛變到崔乾佑帳下,賭咒發誓說要效犬馬之勞。十餘天前們,為了活命卻又重新投靠了安西軍。如今他隻身進到長安城來,自己稍稍加以恐嚇,讓他再度改換門庭也未必是什麼有難度的事情。誰知道對手到底哪根筋抽得不對勁,居然楞拿着狗肉往國宴上擺。
其他燕軍將領,對劉貴哲的事迹亦有所耳聞。一個個眉頭緊皺,用輕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此人,臉上寫滿了不屑。
令大夥驚詫的是,面對着如此多雙冰冷驕傲的眼睛,劉貴哲卻沒有立刻被嚇尿了褲子。反而帶着幾分從容不迫地上前見禮,通名,將所有使節應該做的表面文章,都做得一絲不苟,“末將劉貴哲,此番前來,是奉了我家大都督的命令,將此信當面遞交給孫將軍!”
“拿過來!”孫孝哲輕輕揮手,示意親兵將劉貴哲手上書信接過,隨手丟在書案一邊,繼續撇嘴冷笑:“莫非王洵帳下已經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居然把你給派了來?!他就不怕你到了我這邊,骨頭一軟,把安西軍情況全都給交代乾淨?!”
劉貴哲微微聳了聳肩,絲毫不以對方的侮辱為意,“我家都督平素一直強調,要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末將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只能幹干送信跑腿的勾當。至於安西軍那邊的情況,孫將軍如果想知道些什麼,儘管開口發問便是。末將臨來之前,我家都督沒叮囑向孫將軍保密。所以末將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主動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倒是讓孫孝哲找不到繼續出言侮辱的興趣了。楞了楞,勃然變色:“好一張利口,居然敢拿晏子使楚的典故來戲弄本帥。來人,將他拖出去,先打二十個嘴巴。然後看他還敢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諾!”幾名如狼似虎的親衛縱身撲上,將劉貴哲架了起來,快步向大廳外邊走。劉貴哲嚇得額頭冷汗直冒,卻咬着牙,一句求饒的話也不肯說。直到快被拖到門口了,才哈哈乾笑了兩聲,搖着頭道:“孫將軍拿末將與古聖先賢相比,末將,哈哈,末將可真的當,當不起。不過孫將軍可千萬叮囑手下小心些,二十個嘴巴子打完了,無論好話壞話,末將可就都說不出來了。我家都督私下要求末將帶給孫將軍的口信,估計孫將軍也沒機會聽到了!”
“誰稀罕你家將軍的口信!”孫孝哲的下巴高高的挑起,鼻孔處快速噴出兩道白煙,“打,狠狠地打,看他到底能嘴硬到幾時!”
“諾!”親兵們答應一聲,拖着劉貴哲繼續大步向外走。眼看着就要邁步出門了,劉貴哲當年在龍武軍中的老熟人,大燕國西京道屯田副使張忠志趕緊快步出列,俯身在孫孝哲面前,低聲勸阻:“大將軍息怒。此事着實有些蹊蹺。像劉貴哲這種貨色,想必安西軍也未必看得上。您老今天即便把他打死了,對王洵來說,也沒任何損失。傳揚出去,反倒讓人覺得,咱們大燕國沒有氣度,連個只身前來下書的使節都不肯放過。”
“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孫孝哲也知道折磨劉貴哲這種人,對安西軍造不成任何實質性打擊。咬了咬牙,沉聲回應。“這廝以前是個有名的軟骨頭,稍稍嚇一嚇,就跪地叫爺爺的主。今天怎麼突然轉了性子?莫非姓王臨來之前,給他灌了什麼湯藥不成?!”
“大將軍說得對,那廝當年與末將同在龍武軍效力,人品着實不堪得很。”張忠志只求找機會解決自己心中的困惑,根本沒注意到劉貴哲的性格變化。見孫孝哲口風有所鬆動,趕緊順坡下驢,“但此時看來,大將軍光是用強,未必能讓他屈服。不如先將火氣壓一壓,聽聽他還有什麼話說,再想其他辦法。”
“也好!”孫孝哲不甘心地揮手,“看在你給他求情的份上,二十記掌嘴暫且記下。來人,把劉貴哲那廝押回來,本帥還有別的事情問他!”
一直豎著耳朵傾聽背後動靜的親衛們聞言,趕緊又架着劉貴哲轉回。走到帥案之前,狠狠往地下一摜。“撲通!”一聲,將劉貴哲摔了個四腳朝天。
“啊!”劉貴哲先是大聲呼痛,隨即坐在地上冷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沒挨成耳光子,覺得不過癮么?”孫孝哲被笑得心煩意亂,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呵斥。
“我是笑某些人,穿上紫袍,也掩蓋不住匪氣!”劉貴哲箕坐於地,繼續冷嘲熱諷,“虧得我家都督還說,孫將軍雖然在戰場上屢次敗給了他,卻不失為當世少見的磊落英魂。所以明知道劉某膽子小得可憐,還派劉某前來下書,以便他將來能夠以此為依據,向朝廷替劉某求情,求陛下赦免劉某當日陣前投敵的罪行。呵呵,呵呵,今天看來,我家都督,可真是看走了眼。”
“你……”孫孝哲羞怒交加,一張黃臉都憋成了紫黑色。雙手扶住桌案,強壓了半天怒氣,才喘息着道:“本帥念在與你家都督惺惺相惜的份上,才一再容你放肆。你不要不知進退,反覆試探本帥的忍讓底限。快說,你家都督除了這封信之外,還有什麼話要你帶給孫某!”
“這個……”劉貴哲故意用眼角的餘光向四下撩了撩,做出一幅神秘狀。“我家都督曾經有言,他的話,只能當面說給孫將軍一個人聽。也只有孫將軍一個人聽了之後,能夠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眾將聞言,趕緊施禮告退。孫孝哲心裏雖然覺得古怪,卻被劉貴哲的奉承話,捧得有些飄飄然。搖了搖頭,大聲道:“諸君不必如此,孫某這裏,沒有任何事情需要避諱爾等。”
轉過臉,又衝著劉貴哲和顏悅色地命令,“說吧,今天能站在這裏的,都是孫某的生死兄弟。孫某雖然將你家都督引為知己,卻絕不敢背着自家弟兄,與你家都督做任何交易!”
“這……”劉貴哲繼續做猶豫狀,拿捏了半天,才拱了拱手,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我家大都督說,他的本事跟孫將軍在仲伯之間,誰也未必奈何得了誰。繼續打下去,只會讓更多將士無辜喪命。所以,所以不如各退一步。您儘早帶兵撤離長安,他念在彼此惺惺相惜的情分上,不派人堵截追殺就是。”
“嗡!”孫孝哲身子一晃,眼前彷彿有無數金星亂冒。這哪裏是一番好意,分明是赤裸裸的侮辱。還沒等他來得及發作,劉貴哲又拱了拱手,快速大聲說道:“我家都督還說,如果孫將軍拉不下臉來走,其他將軍也是一樣。只要主動撤出長安的,他一概不追殺就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諸位將軍一定要想好。反正你們肯定贏不了,不如,啊……”
無數雙大腳踢了過來,將劉貴哲踢得口中鮮血狂噴。他用雙手護住自己的胸口,一邊笑,一邊在眾人的腳下打滾,“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劉某窩囊了大半輩子,就今天揚眉吐氣了一回。來吧,給劉某個痛快的,別婆婆媽媽。劉某在陰曹地府,等着你們前去相會。”
一眾將領被笑得心裏發虛,下腳愈發不肯容情。明白自己上了對方大當的孫孝哲卻突然又冷靜了下來,用力拍了下帥案,大聲喝令:“夠了,別打了,全都給我退下。”
眾將莫名其妙的,紛紛停腳抬頭。孫孝哲眉頭一皺,聲色俱厲:“沒聽見么,全都給我退下!”
畢竟執掌大權多年,如今積威雖然不像先前那般盛了,卻也寒氣迫人。一幹將領們不敢抗命,施了個禮,魚貫而出。孫孝哲目送大夥離開,起身繞過帥案,伸手從血泊中將劉貴哲扯起來,拉到眼前,沉聲問道:“看樣子,你今天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孫某敬你這份勇氣,所以也不讓人再折辱你。”
“多謝!”劉貴哲的胳膊抬了抬,又軟軟地落下。“那就請孫將軍命人給劉某一個痛快,這半死不活的感覺,可是真不怎麼樣!”
“孫某不會殺你!“孫孝哲笑了笑,身上又恢復了幾分百戰名將的從容,“孫某非但不會殺你,還會派人給你治傷,把你禮送出城!但是,你得先回答孫某幾個問題!”
“請說!”劉貴哲盡量用簡短的詞彙回應,以節約為數不多的體力。
“你原來肯定不是這種人,否則也不會做出陣前投敵之事!”孫孝哲盯着劉貴哲的眼睛,努力挖掘自己希望知道的消息。“但你今天的表現,卻讓孫某刮目相看。孫某不想殺你,但孫某卻想知道,那姓王的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竟然讓你不惜以死相報!”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劉貴哲大聲喘氣,一點一滴地積攢體力,以便把話說完整,“如果劉某說,那姓王的之所以打發劉某前來送信,就是想借孫將軍之手,殺了劉某。孫將軍願意相信么?”
“嗯!”孫孝哲抓在劉貴哲胸口上的大手,瞬間一緊,隨即,又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鬆開,“怎麼可能,他用心如此歹毒,你居然還願意為他去死。莫非你這人真的有毛病不成?”
“他瞧不起劉某,是因為劉某以前,的確沒做個任何能讓他能瞧得起的事情!”劉貴哲咧嘴,露出血淋淋的白牙,“可如果今天劉某的所作所為傳回安西軍,劉某相信,他一定會給劉某一個合理的回報。一定會將爾等加諸於劉某身上的折磨,十倍,百倍地替劉某回敬給爾等。不像以前……”
吐出一口黑血,他繼續大聲喘息,“不像以前,劉某即便戰死於沙場,也沒人在乎。甚至還有可能,替別人背黑鍋,把喪師辱國的責任,全讓劉某一個死人來背。所以劉某,劉某原來沒有膽量去死。今天,今天,明明心中怕得要命,可就是拉不下臉來向你屈膝。嘿嘿,嘿嘿,嘿嘿……”
雙城(六中)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得不明不白,死後還要替別人被黑鍋。看着劉貴哲那張沾滿血跡卻狂笑着的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在孫孝哲心中油然而生。“來人,把他帶下去,請郎中用心醫治。待明天早晨,本帥親自送他出城!”
“多謝了!如果你不殺我,我現在就想自己走回去!”劉貴哲楞了片刻,咧着猩紅的大嘴說道。
“也好!”孫孝哲揮了揮手,意興闌珊。“你回去轉告王都督,本帥看過信之後,肯定會給他一個答覆。但像今天這種攻心的伎倆就不必再使了。這招對孫某沒用!”
“孫將軍……”劉貴哲出於一番好心,還想再啰嗦幾句,卻被對方迅速打斷。
“孫某自幼就沒了父親,雄武皇帝陛下對孫某有撫育之恩……”孫孝哲搖了搖頭,聲音突然加大,“送他出城,本帥不想再看見他!”
眾親衛趕緊走上前,連推帶拉,將劉貴哲扯出節度使行轅。架上他來時所騎的大宛良駒,一路護送出長安城外。聽着大廳外邊的腳步聲漸漸去遠,孫孝哲緩緩地走回帥案之後,緩緩地坐了下來,咧開嘴巴,無聲地苦笑。
王洵的信他根本不必看,就能猜到裏邊的內容。無非是說一些羞辱恐嚇之詞,激自己早日出外與他決戰,或者主動放棄長安。
可問題是,這兩個選項,都不可能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連番的戰敗,已經讓將士們對戰勝安西軍失去了信心。特別是最近兩次稀里糊塗的爛仗,敗得簡直冤枉到了極點。一回是因為長安城裏發生了內亂,一回是洛陽那邊傳來的皇帝陛下病危的消息,都不是輸在臨陣指揮上。彷彿冥冥中有一位強大的神靈,將幸運的光環一遍遍照在安西軍頭頂,而與此同時,等待着大燕國將士的,卻是一重重黑暗的詛咒。
如果現在主動出城找安西軍決戰的話,孫孝哲相信,只要王洵把陌刀陣一祭出來,自己這邊就會立刻全線崩潰。非但驅趕不走敵人,甚至連保住性命都很困難。
而主動撤離長安,與安西軍暫時握手言和以換取戰略上的喘息時間,亦絕無可能。因為當年搶先一步攻進了大唐國都,讓昔日的頂頭上司崔乾佑將自己視作了眼中釘。而洛陽城內的大權在握的右相嚴庄和監國太子安慶緒,又素來跟自己勢同水火。以前有義父安祿山的庇護,那兩人還不敢拿自己怎麼樣。如果義父真的挺不過眼下這一關,既沒有地盤安身,又沒有足夠兵力在手的自己,肯定會被安慶緒和嚴庄第一個拿出來立威。
所以,無論王洵使出什麼妙計,無論眼下的龜縮戰術有多麼令人屈辱。孫孝哲都只能選擇繼續閉門不出。那是他目前唯一的選擇,堅守下去,固然翻盤的機會不多,好歹還有一線希望。如果改弦易轍的話,恐怕連一絲希望都沒有。
只是這坐困愁城的滋味,着實令人有些難受。孫孝哲苦笑着一次次將王洵的信拿起來,又苦笑着搖頭,一次次放下。信封上的字應該是王洵親筆所書,老實說,可真不怎麼樣。長安城外那個年青的對手,一看就是沒在任何事情上下過苦功夫的公子哥。非但書法方面造詣極差,臨陣應變、戰術戰略、甚至一直名聲在外的個人武藝方面,也都算不得上什麼出類拔萃。可這個並不出類拔萃的傢伙,卻有着一項誰也比不了的本事。那就是化腐朽為神奇,隨便從地上撿起塊土坷垃來,都能迅速發揮出其最大價值。劉貴哲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據說如今扼守在陳倉縣城,徹底堵死了燕軍入蜀之路的薛景仙薛大節度,也曾經得到過他的指點。憑着這雙點金手,此人麾下英才輩出,沙千里、魏風、宋武、方子陵、万俟玉薤,無一不是後起之秀,無一身上不帶着新安西軍特有的印記。
這些人完全不同於殘唐治下其他任何一支隊伍。甚至可以說,他們身上,很難找到殘唐軍隊的影子。他們年青、驕傲、坦蕩、勇敢,他們既熱衷於建功立業,同時又將榮華富貴視為過眼雲煙。他年青,年青到還不懂得互相傾軋,互相扯後腿,互相下絆子、捅刀子,他們身上沒有絲毫暮氣。
遇到這樣一群對手,恐怕是孫某人這輩子最為不幸的事情。他可以每天都發現敵人在成長、壯大,而自己這邊,卻在不停地走向衰老,走向腐朽。偏偏他又沒任何辦法改變這種形勢。如今的大燕國像極了當年的大唐,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已經不對勁兒,所有人都找不到解決辦法。只好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塞上,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直到災難徹底降臨……
“啟稟大帥,張留守求見!”有親兵躡手躡腳走上前,以極低的聲音請示。
“讓他進來!”孫孝哲皺了皺眉頭,低聲命令,“請,請他進來。順便給他搬個座位!”
他目前的職位是西京道節度使,而張通儒的職位是西京留守。這種安排明顯帶着讓二人互相監督之意。為此,孫孝哲平素沒少給張通儒臉色看。可今天,他卻迫切地想跟對方聊上幾句。
親兵領命而去,片刻后,帶着一個鬢髮花白的中年人走進了進來。有人小跑着搬過一個胡凳,孫孝哲站起身,用手輕指,“坐吧,不用給我施禮了。我也懶得跟你還禮。咱們兩個之間,別再弄那些啰里啰嗦的東西!”
“謝大帥!”話雖然這麼說,西京留守張通儒還是做足了下屬的禮數,然後才欠着屁股在胡凳上坐了小半邊。“屬下貿然前來打擾,是為了先前下書人所說的那幾句話……”
“攻心之計而已!”孫孝哲說得很輕蔑,但臉上的表情,卻暴露了他此刻的無奈。“我這就安排人加強戒備,以免長安城中真有哪個骨頭軟的,被人家幾句狠話就嚇破了膽子!”
“大帥高明!”張通儒發自內心地稱讚了一句,然後繼續補充,“屬下剛才出去巡視了一圈,各營將士基本上都表現正常。但阿史那從禮那邊……”
“來人!”孫孝哲再度打斷,不是想故意讓張通儒難堪,而是對這條提醒非常重視,“傳我的命令,讓安守忠率部移屯,與阿史那從禮一道駐守西苑。接到命令之後立刻搬家,不得有半點延誤!”
“諾!”有親兵上前接過令箭,小跑着出門。不待他的背影去遠,孫孝哲又將頭轉向張通儒,“你看,還需要做些什麼事情。一併說出來,本帥一一照辦就是!”
“屬下,屬下,沒什麼可進諫的了!”張通儒有些受寵若驚,站起身來再度施禮。
孫孝哲苦笑着擺手,“坐下,別再跟我客氣了。你這傢伙雖然多疑善變,卻也是出了名的謹慎。本帥以前風頭正勁,不願聽你的啰嗦,以免打擊自家士氣。可如今暫時落了下風,就需要你拾遺補漏了!”
“屬下,屬下當竭盡所能!”難得聽孫孝哲說幾句掏心窩子話,張通儒被感動的第三次站起來,鄭重承諾。
“坐吧!”孫孝哲揮手,示意對方別再客氣。“此一時,彼一時。不管朝廷當初安排咱們兩個在這裏是什麼用意,眼下咱們都只能把心思往一處使。如果再繼續互相牽制下去,恐怕正合了城外敵軍的心思。這長安城,就只能拱手讓人了!”
“屬下從來沒想過對大帥做任何不利之事!”張通儒急切地解釋了一句,隨後輕聲嘆氣,“朝廷這個安排,也未必是因為不信任大帥的忠心。不過眼下這些都不必提了,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讓長安重新回到殘唐之手!”
“本帥也是這麼想!”修補了彼此之間的裂痕之後,孫孝哲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只是,以目前的軍心和士氣,本帥也不知道還能守多久。”
“屬下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直說!”張通儒對長安城內外的局勢了如指掌,笑了笑,搖着頭說道。
“說吧,無論對錯,本帥不讓它傳到別人耳朵就是!”
“那屬下就放肆了!”張通儒坐直了身體,目光里充滿了擔憂,“我軍能不能守住長安,恐怕關鍵並不在大帥這兒。而安西軍能不能拿下長安,恐怕關鍵,也不在王洵那裏。”
“此話怎講?”聞聽此言,孫孝哲精神立刻為之一振,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
答案卻讓他愈發感到絕望,甚至恨不得根本沒有聽見。隨着一聲沉悶的嘆息,西京留守張通儒苦笑着補充:“大帥莫非現在還沒看出來么?不管是敵方還是我方,都在等着一個消息。如果陛下能挺過眼前這一劫,自然有兵馬源源不斷地開到,非但能讓我軍一掃先前頹廢,連重新將安西軍推出西京道,想必都不是什麼難事。可萬一陛下有什麼不測,恐怕非但安西軍會趁火打劫,其他各路唐軍,也會像狼群般衝著長安城撲過來!”
雙城(六下)
努力了這麼久,卻仍然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前進後退,甚至生死存亡,都不歸自己所掌握。明知道張通儒說的都是事實,孫孝哲依舊無法甘心接受命運的擺佈,沉吟良久,嘆了口氣,幽幽地反駁道:“陛下,陛下他福澤深厚,這次自然是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況且,況且嚴庄老賊雖然與孫某不睦,卻也應該看到,這有關於長安城的爭奪,涉及到安、李兩家的氣運興衰,如果萬一被安西軍把長安奪了去,天下人眼裏,又會怎麼看待大燕?!”
“如果陛下身體康健的話,他當然不會允許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張通儒咧了下嘴巴,滿臉苦澀,“可太子殿下和嚴相兩個,卻未必有聖武皇帝陛下的魄力。如今唐將張巡、許遠兩人死守睢陽,硬生生拖住了令狐潮的十二萬大軍,使其遲遲不得寸進。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淮南和江南的財富源源不斷地運往蜀中,然後再源源不斷地轉到各路殘唐兵馬之手。而我朝自南下以來,雖然從各地府庫里得了不少錢糧,可在各個方向一天天乾耗下去,慢慢地也就坐吃山空了……”
張通儒的話說得極慢,彷彿唯恐孫孝哲跟不上自己的思路一般。後者把每個字都聽在耳朵內,心中頭的感受未免越來越凄涼。
大燕國去年南下之時,一路燒殺搶掠,將所過之處都變成了一片廢墟。大夥當時只覺得快意,並沒認真去想這樣做會給自身帶來什麼不利影響。如今戰勢陷入僵持階段,報應便一點點顯現出來了。
沒有城市,則意味着沒有了商稅。沒有了田莊,則意味着軍糧也失去了穩定徵募渠道。大燕國當初雖然從各地官府的倉庫中繳獲了不少財貨,可給每名將士分一份,也就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如今各地戰線長時間不能繼續前推,新的繳獲不能保證,舊的征服地區又沒有任何收益,日子難免就要過得一天比一天困窘。
站在孫孝哲的位置上,他清楚地知道,如今大燕國各路諸侯,除了自己與史思明兩個尚且能夠自給自足之外,其他處都得靠洛陽的供應才能繼續維持下去。而洛陽城內的錢糧,也慢慢臨着坐吃山空的局面。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具備大胸襟、大氣魄的人,才會繼續堅持過去的方略,以徹底剷除殘唐餘孽,擒殺李隆基父子為首要目的,把靈武和蜀中作為進攻重點。換了一個眼界稍稍差一些的,恐怕就要改弦易轍,把戰略重點放在淮南、江南兩道,先徹底解決了吃穿問題才是正經。
而無論安慶緒還是嚴庄,都不具備與聖武皇帝安祿山同樣的眼界和胸襟。可以預見,萬一聖武皇帝陛下駕鶴西去,恐怕長安城被放棄,便成了定局了。至少,它不會再被當做與殘唐爭奪的重點。
“說實話,如果換了張某在嚴相那個位置上,也很難取捨?!”唯恐孫孝哲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張通儒又畫蛇添足地補充。
“唉!”孫孝哲報以一聲長嘆,然後久久不語。
睢陽、長安,想着如今的形勢,他眼前就彷彿出現了一盤棋局。兩座城,兩個劫點。雖然大小不同,堅固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語。對全局的重要性,卻很難分得清楚誰主誰次。如果大燕國在唐軍積蓄起反攻力量之前拿下睢陽,便可長驅直入江淮各郡,徹底切斷殘唐的稅源,釜底抽薪。而萬一長安城在睢陽被攻破之前落入安西軍之手,便意味着大燕國的氣運已經結束了,各地殘唐勢力必然大受鼓舞,趁勢高歌猛進。
這局棋,非目光長遠者看不透,非志在天下者不能執子。可聖武皇帝陛下,偏偏又病得無法再站起來!“老天爺,你不能這麼不公平啊!?李家父子無論怎麼折騰都由着他們,聖武皇帝陛下只是偶感小恙,,就……”想着越來越絕望的未來,孫孝哲忍不住仰天長嘯,“啊——啊——”
“大帥,大帥!”張通儒被嚇了一哆嗦,趕緊跳上前,伸手去拍孫孝哲的後背,“大帥切莫如此,你是一軍之膽,任何舉動,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後果!”
“啊啊啊——!”“啊啊啊——!”孫孝哲又聲嘶力竭地喊了幾聲,直到把門外的侍衛都招了進來,才悻然閉上了嘴巴。“那又怎樣,莫非我心裏再難過,也只能自己憋着不成!他奶奶的,大不了老子這西京道節度使不做了,誰願意來當誰來當。老子自己回塞上找塊沒人的地方放羊打獵去,免得天天看着局勢憋氣……”
“啊啊啊——!”
“啊啊啊——!”
還沒等他把抱怨的話說完,外邊忽然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吶喊。彷彿剛才的回聲一般,充滿了無奈與不甘。
“誰在學老子!”孫孝哲大怒,推開身邊的張通儒,大步向門外走。才走了三、五步,又是幾陣聲嘶力竭的吶喊聲傳來,寒風般,灌進每個人的耳朵。
啊啊啊——!”“啊啊啊——!”“嗚嗚嗚嗚——”“娘咧——”剎那間,哭聲、喊聲、絕望的尖叫聲響徹了全城。饒是見慣了風浪,孫孝哲也是汗毛倒豎,三步兩步沖回屋子內,從兵器架上抄了一口橫刀在手,“怎麼回事?今晚誰當值,趕緊把他給老子叫來!”
“蔣方!”親兵們迅速報上一位將領的名字。然後紛紛拔出刀,將孫孝哲團團護了個嚴實。外邊的吶喊聲與哀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聲聲透着恐懼,聲聲透着絕望。孫孝哲的臉色也越來越冷,越來越蒼白,白得像冬天牆角處的積雪。
再看西京留守張通儒,早已嚇得兩股戰戰,動彈不能。一雙手軟軟地按在柱子上,嘴裏喃喃地叫嚷:“安西軍,安西軍進城了。安西軍進城了!完了,完了,姓王的殺人如麻,我等今夜落到他手裏……”
“安西軍進城了,安西軍進城了!”彷彿要驗證張通儒的推斷一般,行轅之外,也傳來了同樣絕望且充滿恐懼的聲音。聽到叫聲,眾親衛當機立斷,簇擁着孫孝哲便往外闖。孫孝哲被推得跌跌撞撞,努力掙扎了好幾次,才擺脫了眾親衛的控制,舉起刀,怒氣沖沖地呵斥:“慌什麼慌,慌什麼慌。倘若安西軍進了城,就憑着你們幾個,能保護我逃出去么?都給我原地站好,不準再推我。誰再敢對本帥拉拉扯扯,本帥直接砍了他!”
“大帥……”眾侍衛的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委委屈屈地停住了腳步。孫孝哲強壓下心中的慌亂,豎起耳朵又聽了片刻。憑着多年的帶兵經驗,他堅信外邊的情況並沒有大夥想像的那麼糟。舉起橫刀,大聲命令:“劉福,張順,杜遠,李戈,你們四個,各自去帥案上拿一支令箭,去巡視全城。命令各營將士,沒有接到本帥的命令之前,任何人不準輕舉妄動。崔護,你也拿着一支令箭去,招今晚當值的蔣方,命令他帶領本部人馬沿街巡視,碰見趁火打劫者,立刻就地斬首。許奇,你帶一支令箭,去把阿史那從禮、安守忠、張忠志、盧渝等人全給我叫來,就說本帥有緊急公務,需要找他們商議。讓他們無論手頭有多少事情,都立刻趕到節度使行轅。三鼓不到者,軍法從事!”
“諾!”眾親衛見自家主帥如此鎮定,心中的慌亂頓時減輕了大半兒,拱手領命,拿着令箭匆匆離去。
“該死!一群廢物!真該都閹了去犁地。”孫孝哲舉刀虛劈,大聲咒罵。也不知道是罵遠在洛陽的安慶緒和嚴庄等人,還是罵麾下眾將。
張通儒聞聽,臉色登時漲成了紫茄子色。雙臂用了幾次力,顫顫巍巍地離開柱子,衝著孫孝哲躬身致歉,“屬下,屬下剛才,剛才失態了。請,請大帥勿怪!”
“不關你的事!”孫孝哲不耐煩地擺動橫刀。“不可能是安西軍入了城,更可能是炸營!一群膽小鬼,被人家幾句話就嚇丟了魂。真給聖武皇帝陛下丟人。等我查到是誰的手下出了事情,非斬了他不可!”
“安西軍沒有入城?真的只是營嘯?!大帥何以知之?”張通儒哆哆嗦嗦向前走了幾步,試探着追問。論及領兵打仗的本事,他照着孫孝哲相去甚遠。但是他這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從不幹打腫臉充胖子的事情。
“肯定是營嘯!”孫孝哲伸出手,將張通儒拉到一扇窗子前。推開,用刀尖指向外邊烏蒙蒙的天空。“你聽聽外邊的聲音,亂七八糟的,根本沒有什麼規律。如果是安西軍入了城,肯定是由外而內,沿着街道直撲咱們這裏。你再看看那些火頭,東一股,西一股,沒任何章法。如果是安西軍放的,那他們的兵力得分散到什麼地步?就不怕被本帥逐個擊破么?”
此刻外邊的天色還沒有黑透。張通儒沿着孫孝哲的刀尖所指望去,果然看見幾股濃煙,飄飄蕩蕩直衝夜空。聲勢雖然看起來甚大,所處位置卻甚為分散,明顯不是軍隊所為。他心中登時大定,又壯着膽子聽了聽四周的聲音,亦果然如孫孝哲描述的那樣,混亂而毫無規律,並且一點兒也沒有向節度使行轅靠近的跡象。
“弟兄們都分散在城中各處,一個地方發生營嘯,影響不了整個城市!!”見張通儒的神情漸漸安定,孫孝儒又皺着眉頭補充,“應該還有刁民在趁火打劫,蔣方這廝,就是個廢物。這麼久了,居然連個準確消息都沒送過來!”
“也許,也許蔣將軍認為,事態尚在他掌控之中。不想讓大帥操心吧!”張通儒本着與人為善的原則,主動替蔣方開脫。
“哼!”孫孝哲哼了一聲,不置可否。二人耐着性子繼續等待,從天色剛剛擦黑一直等到天色全黑,也沒等到也沒等到當值將領蔣方的回報。倒是被派往西苑就近監督眾部族武士的安守忠,滿身是血地趕來了。一進門,就趴在地上,大聲哭訴道:“稟大帥,阿史那從禮,阿史那從禮勾結安西軍,造反,造反了啊!”
“造反?!”孫孝哲手中的刀哆嗦了幾下,強作鎮定,“你怎麼知道他造反?他造反了,你怎麼不抓他?!”
“末將,末將沒想到他現在就會動手。末將,末將奉命轉移駐地,才,才搬了一半兒,阿,阿史那從禮就帶人沖了出來。先,先打傷了末將,然後奪了西苑的庫房和馬廄,直接殺向西門了!”
“廢物!”孫孝哲氣得連殺了安守忠的心思都有,上前一腳將對方踢翻,快步沖向屋門。“來人,把本帥部曲全召集起來,去殺阿史那從禮。殺了他啊,本帥今天一定要趕在安西軍入城之前殺了他!”
留在行轅內的親信答應一聲,紛紛去召集部屬。就在這個當口,其他駐紮在城內各處的將領也奉命趕到了,一邊主動向孫孝哲彙報自己那邊的情況,一邊跳着腳大罵阿史那從禮卑鄙無恥。
“罵什麼罵,都給我回去調兵。把所有兵馬都召集起來,趕在安西軍發起進攻之前,圍殺阿史那從禮!快去,都愣着幹什麼,你們這幫廢物,明知道阿史那從禮造反,居然都不帶兵去攻打他,都跑到本帥這邊來看熱鬧!”孫孝哲氣急敗壞,發出的命令一道比一道混亂。
不是你剛才命令我等不準輕舉妄動的么?眾將肚子裏腹誹,臉上卻不敢帶出絲毫怒色。躬身領命,快步走出行轅。
大約一炷香時間之後,孫孝哲的嫡系聚齊,眾將也把各自的隊伍,帶到了節度使行轅附近。總共大約有八千多人,超過了阿史那從禮所部武士的兩倍。這讓孫孝哲心中的對平息叛亂的把握更大了些。他滿意地朝大夥點了點頭,跳上坐騎,一馬當先向西門衝去。
西門附近,數百部族武士正像瘋了一般,沿着街道兩側殺人洗劫。孫孝哲見狀,立刻帶領士卒沖了上去,將這伙武士砍了個人仰馬翻。
“饒命,饒命!”眾部族武士寡不敵眾,果斷地選擇了投降。孫孝哲卻不肯再放任這伙養不熟的白眼狼,親自動手砍死了兩個,然後將刀尖指向另外一個身穿四品將軍服色的傢伙,厲聲問道:“阿史那從禮呢?他跑到哪裏去了。你給你等安排的是什麼任務,安西軍和你等的聯絡信號是什麼,速速如實招來?”
“冤枉!”部族武士頭領大聲喊冤,“大帥饒命,我們冤枉啊。我們幾個奚族,阿史那從禮是突厥族。根本不是一夥。他今晚跟我等說,大燕國要完蛋了,要帶着我等回塞外。結果走到了城門口,卻又欺負我等人少,強逼着我等留下來斷後!”
“斷後,回塞外?”孫孝哲無法相信對方的招供。阿史那從禮居然不是跟安西軍勾結,而是準備跑回塞外去當他的土酋?那他何必又走得這般突然,好像要跟安西軍裏應外合一般?
“他說您根本不敢招惹鐵鎚王,準備向他投降了,準備把我們這些外族殺了,拿首級去當投名狀。我等本來不相信他的話,可今天,今天傍晚,安守忠的人又進駐西苑——啊——!”沒等部族武士頭領把話說完,孫孝哲手起刀落,將其砍成了兩半。
“殺,全殺了,一個不留!”揮舞着血淋淋的橫刀,他大聲命令,宛若一頭髮了瘋的魔鬼。
眾親信將士奉命動手,頃刻之間,將剩餘的俘虜殺了個乾乾淨淨。望着四敞大開的西城門,大夥再度將目光投向了孫孝哲,“大帥,追還是不追!”
“追個屁!”孫孝哲沒好氣地瞪了眾人一眼,大聲回應。“跟阿史那從禮拼個兩敗俱傷,讓安西軍坐收漁翁之利么?關門,把蔣方和盧渝兩個廢物給老子找來,老子要親手砍了他們的腦袋!”
既然阿史那從禮不是跟安西軍裏應外合,懸在眾將士心中的石頭也轟然落地。紛紛跳下坐騎,七手八腳關閉城門,重新扯起弔橋。片刻之後,有人抬着西門當值武將盧渝和城內當值武將蔣方兩人的屍體,前來向孫孝哲復命。原來二人為了阻止阿史那從禮叛逃,早就為大燕國“盡忠”了。
“死了?”孫孝哲楞了楞,臉上難得露出了幾分悲戚之色。“這兩個笨蛋,怎麼不早些向本帥彙報!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死了,讓本帥,讓本帥……”
走到屍體前,他慢慢合攏兩位部將圓睜的雙眼。片刻后,忽然又抬起頭,衝著黑漆漆的夜空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個王明允,一招攻心之計,就廢掉了本帥四千大軍。本帥對你,可真是心服口服!可本帥就是不會放棄長安,就不讓你如願。本帥倒是要看看,是你先打下長安城,還是我大燕國兵馬,先過了睢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