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盛唐煙雲》(26)

第八十九章《盛唐煙雲》(26)

不周山(一上)

在一干有心人的嚴防死守下,王洵等人果然沒能探聽到任何有用消息。幾個當年在白馬堡大營和安西軍中結識的舊交,要麼跟周嘯風一道去了潼關,要麼最近被派往別處公幹,除了已經明顯靠不住的岑參之外,此刻居然沒有一個留在城內。而那些勉強能叫上名字的隊正、伙長之流底層軍官,方子陵倒是能找到幾個。可他們級別根本沒資格查看朝廷發下來的邸報,當然也給眾人提供不了太大幫助。

至於大夥通過刀客和商販們口中探聽來的情報,更是乏善可陳。有說安祿山已經攻破了潼關,將哥舒翰、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捉走的。有說封常清和周嘯風等人寧死不屈,以身殉國的。還有說安祿山已經被官軍擊敗,封常清帶領着隊伍正殺向叛軍老巢的……,林林總總,全是道聽途說,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

最最荒誕的是,居然有人義憤填膺地告訴万俟玉薤,說朝廷下了一道旨意,把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斬首示眾了。腦袋全掛在潼關的關牆上,以為不肯出力死戰者則戒。沒等對方把話說完,万俟玉薤就一個耳光拍了過去,“胡說!封帥怎麼得罪了你,你居然敢如此詛咒他?!臨陣誅殺兩名大將,還把人頭掛在潼關的關牆上,你當文武百官都是傻子么?還當咱們安西軍弟兄們都是紙糊的?就算朝廷真的想拿封帥當替罪羊,誰敢到軍中傳這道聖旨?他就不怕被弟兄們亂刃分屍么?”

“那倒也是!”挨了打的人非但不生氣,反而由悲轉喜。“我也覺得不可能。皇上怎麼會那麼傻呢,連誰好誰賴都分不清楚!封帥他老人家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真的有事,某家拼了這二百斤肉不要,也得找地方替他老人家喊一聲冤枉!”

“用得着你?!”万俟玉薤鄙夷地白了對方一眼,氣呼呼地嘲諷,“有咱們王都督,宇文將軍兩個在,誰動封帥,都得掂量掂量!”

惱恨對方信口雌黃,他連告辭的話都懶得再說,鐵青着臉往回走。來到臨時居所,把探聽到的消息跟王洵等人氣哼哼地彙報。大夥一聽,也覺得傳言的確太不着邊際。

“以咱們封帥的脾氣,如果朝廷真的要治他的喪師辱國之罪,他老人家肯定不會反抗。不但不會,而且還將約束弟兄們,不準大夥阻止行刑!”趙懷旭跟封常清時間最長,對其脾氣秉性也最了解,想了想,不無擔憂地分析。“可把高仙芝高都護一併處斬,就有點太不着邊際了。高大都護一仗都沒跟叛軍打過,能按上什麼罪名?況且沒了兩位大都護,誰來統領咱們安西軍?都交給哥舒翰?怎麼這時候,陛下又不防着哥舒翰步安祿山後塵了!”

“也是!”即便最關心封常清安危的宇文至,聽完了趙懷旭的分析,也連連點頭。“自打安祿山謀反之後,朝廷對咱們封帥也好,對哥舒翰那廝也好,都跟防賊一般防着。眼下潼關城外,就這麼兩支真正打過仗的大軍。如果都歸了哥舒翰一人,到時候哥舒翰跟安祿山勾結起來,反戈一擊。長安城立刻就得完蛋!”

“都不用勾結。若是封帥有個三長兩短,弟兄們還肯跟叛軍拚命么?他哥舒翰再有本事,麾下的將士臨陣時,未戰先潰掉一半兒。剩下一半兒也得撒了羊!”從用兵常識上,沙千里也相信傳言不可能為真,笑了笑,在一旁低聲補充。

“的確!”

“的確!”大夥都是有着臨陣經驗的“老將”,當然相信滿朝文武不可能如此愚蠢。即便太子李亨、內廷權宦和中書門下諸省這三方勢力斗得再天昏地暗,京師的安全也要放在第一位。否則,叛軍一破潼關,什麼功名富貴都將是過眼雲煙。

無論結果如何,種種跡象表明,眼下封常清的狀況恐怕不太好。而安西,至少是在疏勒城中,大夥是甭指望探聽到什麼實情了。審時度勢,王洵只好無奈地接受現實。第二天讓大夥休息了一整日,第三天上午,便早早地跟屯田使張素告了別,繼續向長安進發。

在自家地位不受威脅的情況下,屯田使張素倒是表現出了幾分長者風範。帶着屬下眾文武將王洵等人送出十里,臨別前,還長長短短地贈送了一堆寶刀寶弓之類,以壯大夥形色。馮治、吳賢等人,也各自備了一盒禮品奉上。不看清單,光看禮盒的裝幀,就知道其價值不菲。倒是岑參,官職又低,人又吝嗇,見同僚都送了禮,自家不好意思不送。咬着牙發了好半天狠,才紅着臉從馬鞍后取出一件黑不拉吉的包裹來,訕訕地捧給王洵:“明允,你我相交一場,此番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按理,應該幫你壯一壯形色才對。可岑某囊中羞澀,實在找不到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這件從吐蕃人手裏得來的犀牛甲,就送給你吧。就是尺寸有點短,你穿着肯定不合身。但好歹能做個紀念!”

“多謝岑司倉了!”王洵笑呵呵地將包裹接過來,看都不看,很隨意地交給万俟玉薤,“幫我收着,這是岑司倉的一片心意。”

“是,大人!小六子,過來,把這包裹拿好了。這裏邊裝的可是岑司倉的一片心意!”万俟玉薤也瞧不起岑參的為人,將話說的分外大聲。

在場眾人,包括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官職都遠比岑參這個六品司倉高。因此一個個笑得肆無忌憚。岑參聽了,一張老臉更是紅得幾乎滴出血來。訕訕地拱了幾下手,退進了送別的人群。

羞辱了岑參一番,大夥總算出了一口悶氣。快馬加鞭繼續前行,穿州過郡,每到一地,必先向留守官員打聽潼關的最新戰況和封常清的消息。怎奈安西都督府真的被抽成了空架子,大部分州縣裏邊,都僅剩下了文官在維持。夠得着級別的武將們早就奉旨趕赴了潼關,而留守的文官,要麼推說半年之內根本沒接到來自長安的任何邸報,要麼信口開河的亂扯一通。問及消息的來源和可靠性,則兩手一攤,表示自己也是以訛傳訛,保證不了其真偽。

安西都督府管轄的地界雖然廣袤,真正完全掌握在手裏的,也就是南北兩條絲綢之路上的五、六個重要戰略據點。其他各州,名義上是大唐領土,實則完全由當地的部落頭人控制。從文職的太守、縣令到武職的都督、鎮撫,皆為部落頭人的子侄。平素也不需要向朝廷繳納賦稅,有戰事時,才根據各自的實力派遣兵馬助陣,以示對大唐的忠心。

在這些部落頭人嘴裏,王洵更甭指望能得到什麼有用消息。所以他乾脆也不繞那個冤枉路。沿着通向長安的最短路徑,日復一日地狂奔。接連走了十餘日,終於過了陽關,來到河西軍地界。

昔日的陽關都督高適高達夫,早已被朝廷調往淮南訓練民壯。此刻留守武將姓哥舒,單名一個榮。光從姓氏上就能推斷出,此人是哥舒翰的什麼同族。

王洵跟他套了一番交情,好歹打聽到了,叛軍此刻還沒攻破潼關。至於封常清的下落,據哥舒榮說,是與高仙芝一道,被朝廷解除了兵權,到哥舒翰帳下戴罪立功。至於消息的來源和最近邸報,哥舒榮則將兩手一攤,咧着嘴叫苦:“這個時候,朝廷哪還有膽子下發什麼邸報啊!安撫人心還安撫不過來呢!特別是咱們河西和安西,不發邸報,各部落的大小汗們,還能小心翼翼地觀望一陣子。萬一讓他們確定朝廷已經自顧不暇,還不都得趁機造了反。不信你往甘州那邊走走,吐蕃人都快兵臨城下了。朝廷如果再不把大哥調回來坐鎮,恐怕臨洮、甘、涼一線,全都不復為大唐所有!”

明知對方說的未必是實話,王洵也無可奈何。只好陪着嘆息了一番,然後起身告辭。過了肅州、涼州,沿途中看到的局勢,果然如哥舒榮所言般,危如累卵。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也不敢給守將添亂,隨便交談了一番,便匆匆繼續前行。

沿途收集到的消息只鱗片爪,匯總到一起,基本可以確定,眼下在潼關城外的安西軍,的確劃歸哥舒翰指揮了。但不知道是有人授意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各地留守官員,都對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下落守口如瓶。一問起來,要麼顧左右而言他,要麼推三阻四裝作不知。

“朝廷,朝廷不會真的那麼蠢吧!”距離長安越近,大夥心裏越不踏實。宇文至在其中尤甚,每每議論起來,眼眶都變得通紅。

王洵心裏也直敲小鼓,作為一軍之主,卻不得不硬着頭皮強辯:“不會。你沒聽說么,都調到哥舒翰帳下戴罪立功去了。他們兩個,特別是封帥,乃咱們安西軍的主心骨。沒了他,弟兄們怎可能繼續給朝廷賣命!”

“是真的么?”宇文至不大敢相信王洵的話,目光中充滿了疑問。

“當然是真的了!否則,他們就不怕你我鬧將起來?!就沿途這線守軍,不是我說大話,你我帶兩千弟兄,就能從疏勒一路推到蘭州!況且楊國忠和你哥哥宇文德,此刻正指望着咱們回去撐場面!他們應該知道封帥在你我心中的分量。”

“倒也是!”後半句話,顯然比前半句話更有說服力。宇文至點點頭,沉默不語。

“快點走吧。到了京畿附近,找楊國忠的嫡系問問,不就全都清楚了?!在路上再着急,咱們也出不上什麼力!”

“嗯!”宇文至點點頭,狠狠磕打馬鐙,將坐騎催得咆哮不止。

在這當口,只要是一線希望,也會被當做救命稻草般,牢牢抓在手裏。無論這線希望如何微弱,如何地不真實!

不周山(一下)

人在陷入困境之時,總會一廂情願地忽略掉某些不利消息,以達到自我安慰目的。就像溺水者揪住一根稻草,明知道最後終究要沉下去,卻依舊不願放棄這最後一絲希望。

離開涼州,王洵和宇文至等人繼續埋頭趕路。穿鄯州、跨珉州,一路上有關平叛之戰的消息越來越多,但涉及到封常清個人際遇的卻依舊是鳳毛麟角。即便偶爾能收集到一點兒,也荒唐得很,令人根本無法相信。

每過一州,王洵照例要通過驛站,向兵部反饋自己的位置,順便諮詢潼關一線的戰況。誰料發出的公文皆如石沉大海,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復。直到進了隴州地界,轉距離京師只有五六百里了,才終於在華亭縣內,被一個名叫張文忠的義寧軍團練使給迎了下來。

“大將軍您可是來了。朝廷的欽差已經在此地等了您老多時!”一見面,沒等寒暄結束,張文忠便氣喘吁吁地抱怨。

“等我?”王洵被弄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還是欽差?欽差大人在哪裏?怎麼提前派人知會一聲?”

“嗨。您老走得那麼快。即便派人去通知,也得保證跟您碰得上啊!”張文忠咧了下嘴巴,繼續喋喋不休。“欽差大人就住在華亭縣衙里,已經到卑職這三天了。生怕等您不上,每天一大早起來,就逼着卑職派弟兄四下查探您的儀仗。要說朝廷對您老人家,可是真夠器重的。卑職當差吃糧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欽差等接旨人呢!”

他的年齡看起來足足是王洵的兩倍有餘,卻一口一個您老,叫得人牙齒直發酸。宇文至在旁邊看得心煩,揮了揮鞭子,低聲喝道:“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不差這一件。我來問你,聖旨上說的是什麼內容?只給王採訪使一個,還是還有聖旨傳給其他人?潼關那邊的,戰況如何?”

“這,這卑職那裏敢打聽啊。卑職才一個六品團練使,哪跟欽差大人說得上話。潼關那邊的戰況,卑職倒是知道一些。上個月,郭子儀和李光弼兵逼范陽城下,打得史思明閉門不出。張巡和魯炅兩位大人,又分別在雍丘和鄧州大敗叛軍。眼下安祿山已經成強弩之末了,估計用不了幾天,就得被哥舒大將軍給收拾掉!”

這是幾個月來,王洵唯一聽到的,經官方證實的好消息。令他疲憊的精神登時一振。正想再攀談幾句,從張文忠的大嘴巴里確認一下封常清的遭遇,城門口突然又竄出一隊快馬。數名飛龍禁衛簇擁着一個太監打扮的人呼嘯而至。見到王洵,也不施禮,張口便大聲喝令:“安西採訪使王洵王明允何在?欽差大人有令,着你和宇文至將軍、齊橫將軍三個,速速到縣衙接旨!”

說罷,不管王洵聽沒聽清楚,一撥馬頭,又疾馳而去。

即便是當年做校尉時,王洵也沒被人如此呼來叱去過,當即臉色便一片漆黑。宇文至和齊橫兩人養氣的功夫更差,衝著小太監的背影破口大罵。倒是團練使張文忠,也許是吃癟吃得多了,已經吃成了習慣。笑了笑,低聲勸解道:“幾位將軍不要生氣。他們這夥人,向來是這般德行。無論對誰都意氣指使,根本不是專門針對您。卑職在這義寧軍中,沾着距離京師近的便宜。隔三差五,就得被人拎過去教訓一回。早就見怪不怪了!”

“到底是在天子腳下當差的,涵養就比我們這些外地老粗好!”宇文至心裏頭火燒火燎,嘴巴上自然客氣不起來。

張文忠卻一點也不計較,笑了笑,繼續開解道:“涵養不好有什麼辦法。關內、京畿兩道的武將,有幾個沒受過內廷的氣?人家再怎麼著也是陛下養的家奴啊。你能掃陛下的臉面么?幾位將軍趕緊縣衙門請吧,去得晚了,卑職也跟着吃掛落!”

“荒唐!莫非國家有難時,陛下還能派遣家奴上戰場么?”王洵剛剛好轉起來的心情,瞬間又跌落回了低谷。“煩勞張大人派一名頭前領路,王某遠道而來,對這裏不太熟!”

“那是自然!”大嘴巴張文忠一邊點頭答應,一邊繼續補充,“您還別不信。陛下現在真的把打仗的事情,都交給了他們。咱們這些武夫,只有聽吆喝的份兒。幾位將軍跟卑職來,華亭縣就一條主街,過了城門繼續向前走,便能看見縣衙。”

“有勞張大人了!”王洵抱了抱拳,謝對方的領路之情。張文忠嚇得立刻將坐騎撥開,一邊在馬背上打躬作揖,一邊連聲說道:“可是不敢,可是不敢。您老是正三品大將軍,向我這六品下團練頭目施禮,不是折殺卑職么?”

見慣了刀頭舔血的猛將,乍看到這種渾身上下骨頭加起來不到三兩重的傢伙,王洵還真適應不了。搖搖頭,低聲道“走吧!客氣話回頭再說!別作揖了,我頭暈。”

“是,大人。大人您這邊請。小心些坐騎,路上有坑,別委屈了您老的戰馬!”張文忠一邊繼續拍着馬屁,一邊領路。轉眼,便已經到了縣衙門口。

這座原本是縣中官吏處理地方政務所在,此刻已經完全被欽差徵用。數百名飛龍禁衛挺胸別肚子,威風八面,嚇得附近的屋檐上連只鳥雀都不敢落。看到王洵等人到來,立刻又有名太監摸樣的人上前招呼,“採訪使大人請下馬,將隨身兵器交給在下保管。幾位郎將、都尉,也請暫且於門前留步。採訪使大人的安全,在衙門內暫且由我等負責!”

“滾開!”王洵忍無可忍,雙目瞬間瞪了個滾圓,“莫非欺負王某不懂規矩么?戎裝在身,即便見了天子也不必解刀。怎麼裏邊這位,規矩比皇上還大?”

他本來就省得魁梧,最近幾年又總在刀尖上打滾,渾身上下攢滿了殺氣。猛然發作,立刻將傳令太監嚇得打了個哆嗦,身後往後一退,差點沒坐倒在地上。“你,你,你,大膽……”

“王某膽子向來不小!”王洵又向前走了一步,手按腰間刀柄,“這把刀在西域,至少砍過二十餘人。你要是想逼王某解下,倒也不難。站起來,自己伸手來拔便是!”

“你,你……”傳令小太監踉蹌着後退,聲音裏邊已經帶上了哭腔。周圍那些威風凜凜的飛龍禁衛們本想上前幫忙,被万俟玉薤用眼睛一瞪,立刻兩腳發軟,誰也鼓不起惹事兒的勇氣。

門口這麼亂,裏邊的欽差早已被驚動。哈哈乾笑了幾聲,快步迎了出來,“果然是橫掃西域的王大將軍,名不虛傳!馮某剛才一句話沒吩咐到,惹大將軍生氣了。該打,該打。大將軍別跟他們這些東西一般見識,只管進來,咱們先到內堂交接了聖旨要緊!你們這些廢物,還不讓開!一點眼力架都沒有,馮某平素怎麼教導你們的!”

後半句話,卻是對門口的小太監和侍衛們所喝。幾個倒霉蛋心中有苦說不出,悻悻地拱了拱手,讓開道路。

“王某不知道有聖旨在前頭,讓欽差大人久等了!”見對方已經有所收斂,王洵也不為己甚。上前半步,抱拳施禮。

“豈敢,豈敢!大將軍萬里跋涉,不懼日晒雨淋,只求早日到京師為國出力。馮某理當恭迎大將軍才對!”傳旨的欽差側開半個身子,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大將軍請隨馮某來,為了不耽誤地方官員處理公務,馮某特地把香案設在內堂。”

門口站滿着這種驕橫跋扈的傢伙,地方官員有本事入內處理政務才怪?王洵心中腹誹了一句,揮揮手,讓王十三帶領一眾侍衛於門前等候。自己則和宇文至、齊橫三人,由万俟玉薤、沙千里兩個陪伴着,快步向縣衙內走去。

華亭是個彈丸小縣,雖然有一支剛剛組建的團練隊伍駐紮,縣衙也非常粗陋。不過縱向三進房屋,外加橫向兩個跨院而已。為了讓欽差大人住得舒服,地方官員將衙門內收拾得非常乾淨。青石台階擦得光可鑒人,紅漆窗棱擦拭得一塵不染。就連平素拿來臨時關押待審嫌犯的屋子,也掛起大紅燈籠,與長滿雜草的屋頂一對比,看上去非常扎眼。

王洵在大宛都督府那邊,一直講究的是憑戰功說話。最不喜歡麾下文武官員將心思都放在拍馬屁上。因此只是粗粗掃了幾眼,眉頭就又皺了起來。可他又懶得跟傳旨欽差套近乎,不得不繼續找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又是幾眼掃視之後,心中猛然一凜,脊背上的汗毛登時樹了個筆直!

不對,縣衙裏邊豈止是乾淨!簡直整齊得像一座軍營!即便柘折城中的軍營,平素也沒這般整潔,除非其中有什麼特殊安排!想到這兒,他悄悄地用目光向宇文至等人示警。卻看見宇文至、沙千里、万俟玉薤和齊橫四個都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目光齊齊向自己看了過來!

“怎麼了,幾位將軍不舒服么?”走在前頭的馮姓欽差也敏銳地察覺王洵等人的身上的變化,笑呵呵地回過頭,關切地詢問。

“幾千里地一口氣跑下來,鐵打的漢子也得跑個半死!”王洵接過話頭,笑呵呵地回應。

“需要先下去休息一會兒么。咱家命人伺候幾位沐浴更衣?!”傳旨欽差心中暗鬆一口氣,笑呵呵地提出建議。

“算了!”王洵猶豫了一下,笑着致謝。“多謝欽差大人體貼。吃我等這碗馬上飯的,都是急性子。還是先接了聖旨再說!”

“是啊。先接了聖旨,落個心裏踏實!”宇文至和王洵搭檔多年,不用暗示就知道如何配合。笑着向前趕了兩步,與王洵站成了個互為犄角型。

“是啊,是啊,接旨,接旨。俺老齊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聖上知道名字呢!”齊橫也訕訕而笑,瓮聲瓮氣地回應。

三名將軍,兩個隨從,翻不起大浪。馮姓欽差默默子算了算雙方實力對比,笑着道:“也好,咱家傳完了聖旨,也正好早點兒回去復命!”

說罷,邁開步子走入後堂。吩咐在裏邊早已恭候多時的親信們點燃熏香,擺起隊列。待架勢拉足了,才施施然走到香案之後,拖長的聲音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安西採訪使王洵,三年前奉旨,以六百騎出蔥嶺,先破柘折,再滅俱戰提,轉而以新募之眾擊大食百戰之師,又大破之……”

也不知是誰人代為執筆,文彩距中書舍人宋昱相去甚遠。雖然前半部分寫的都是嘉許的話,卻聽得王洵心裏直皺眉頭。好不容易把這段話熬了過去,突然聽到馮姓太監語氣一變,“……雖與封常清沉瀣一氣,有結黨至嫌。然戰功不可輕沒。值此國家用人之際,特許其戴罪立功,率本部兵馬,至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帳下聽用。與左右龍武軍一道……”

“轟!”王洵只覺得眼前一黑,有股熱血直衝腦門。“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封帥到底犯了什麼罪名?朝廷怎樣處置了他?”

“着令宇文至,宋武各領一千兵馬,即日前往鄧州,受鎮守使魯炅節制。”傳旨欽差憐憫地看了王洵等人一眼,繼續扯開嗓子宣讀聖旨,“着令……”

“且慢!”王洵大吼了一聲,將其打斷。然後拱拱手,繼續追問,“敢問欽差大人,朝廷到底給封節度安的是什麼罪名?王某與封帥結黨,又是怎麼回事?請大人先說個明白,再繼續宣旨不遲?!”

“封常清的事情,等會兒再說!”連續兩次被打斷,傳旨欽差再也忍不住,板起了臉強調,“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大人問了也白問。待馮某……”

“請大人先說清楚!”王洵輕輕向前跨了半步,聲音不大,卻透出一股決絕。

“莫非你想抗旨不成?”馮姓太監嚇得大步後退,聲音登時變得又尖又啞,“你可想清楚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王某不敢!”一直拒絕相信的傳言,終於變成了事實,王洵心裏痛如刀攪。強壓住熊熊怒火,沙啞着嗓子繼續追問,“王某隻是想,活得稍微明白些。不繼續稀里糊塗!”

“你這又何苦!”傳旨欽差見王洵沒有繼續向自己靠近,語氣稍稍放緩,“封常清和高仙芝兩個盜賣軍糧,剋扣軍餉,早在數月之前,已經被陛下傳旨處斬了。只是為安穩軍心計,沒發邸報曉諭天下而已。陛下念着你的功勞,不願過多株連,所以吩咐有司,把以往的事情一筆勾銷。你等……”

“胡說!”沒等王洵開口,宇文至已經怒不可遏,“封帥窮得連一座像樣的府邸都置辦不起,怎可能貪污糧餉。是哪個陷害的封帥,老子,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大膽!”欽差用力一拍桌案,後堂兩側,立刻湧進了百十名全副武裝的飛龍禁衛。“你等到底接不接旨,還是辜負聖上恩典?再執迷不悟,休怪馮某不客氣!”

“末將,接旨!”眾寡懸殊,王洵伸手大手按住宇文至肩膀,咬着牙表示服軟。

宇文至拚命掙扎,怎奈身手和體力都遠不如王洵,被壓得面色青黑,氣喘如牛。万俟玉薤和沙千里兩個見此,也趕緊上前,幫助王洵一道制服宇文至,然後躬身向欽差道歉,“宇文將軍閱歷淺,不懂事,一時犯渾,大人千萬不要見怪。等會兒讓王都督勸勸他,自然就會想明白了!”

“請大人原諒則個!王某過後必有重謝!”王洵也趕緊拱手哀求,以免對方圖窮匕見。傳旨欽差見王洵被自己嚇住,搖搖頭,臉上的表情由怒轉喜,“不妨,不妨。能念舊情,說明他心腸厚道。好叫王將軍知曉,咱家也奉了旨意,做你的監軍。請后在軍中,還請王將軍大人多多照顧!”

“不敢,不敢!王某願以大人馬首是瞻!”王洵笑着拱手,眼睛處,卻有一行淡紅色的淚水,緩緩地滑落了下來。

馮姓欽差知道他是痛惜封常清的結局,不敢逼得太狠。笑了笑,將聖旨捲起,雙手遞給王洵,“那就請王將軍接旨吧。別再耽誤時間了!”

“王某遵旨!”王洵再度肅立長揖,以軍禮向皇帝陛下致敬。然後緩緩上前,雙手捧起千斤重擔般的聖旨,重新展開。

按程序,他有權重新檢驗聖旨的內容和三省大臣附署。馮姓欽差自然不能阻攔,笑了笑,湊在一邊示好:“如今是太子殿下和楊相共同輔政,所以有兩者之一的印信就夠了。你看看下角,這裏是陛下的御印,這裏是門下省的,這裏是太子殿下的,啊——,你要幹什麼?”

還沒等解釋完,整個人已經被王洵給扯了起來。手腳在半空中亂舞,“來,來人!有人謀反了。謀反了!把他給咱家拿下,拿——,啊--”

不周山(二上)

兩旁先前衝出來的那些飛龍禁衛原本就是為預防王洵不肯奉旨而準備的,聽到馮姓欽差的命令,立刻毫不猶豫地往上沖。只可惜他們太低估了幾個獵物的本領,還沒等靠近到王洵三尺之內,三道寒光已經凌空閃起。宇文至、万俟玉薤和齊橫同時抽刀,相互配合著轉了半個圈子,將沖得最快數人齊齊斬於刀下。

血瀑布般落下,將眾人染了個通紅。紅色的血霧中,王洵徹底變成了一頭暴怒的獅子,“不怕死的就過來!”他大聲怒吼。單手手拎着馮姓欽差做盾牌,抬腿就往屋子外邊走。兩名旅率打扮的飛龍禁衛還不甘心,相互使了個眼色,再度帶隊前撲。被他一腳一個踢飛,連同背後的門板一道跌入院子內,口中鮮血狂噴,眼見就不得活了。

還有數名不怕死的陸續衝上,被宇文至、齊橫和万俟玉薤三個手起刀落,砍成了數段。王洵手裏拎着個人盾,來不及抽刀。乾脆拿雙腳當兵器使,衝著擋在身前的人影猛踹。

“啊——!”“啊——”幾把砍過來的橫刀,都差點落在欽差大人身上,嚇得他大聲慘叫。持刀者不敢傷害欽差,動作稍稍停滯。王洵的包鐵戰靴如重鎚般踢破刀光,將幾名擋住自己去路的飛龍禁衛踢出門外,個個都摔得筋斷骨折。

宇文至等人簇擁才王洵兩側和身後,跟他齊心協力往外闖。這四個人加在一起,縱使在大食精兵中,都能硬趟出一條血路來,更何況面對的是一群從沒上過戰場的菜鳥。轉眼間,便已經從香案前硬闖到了門口,身後的屍體和斷肢擺了滿地。

從沒上過戰場的飛龍禁衛們幾曾見過如此陣仗,被嚇得慘叫連聲,相互推搡着往後退。短暫的驚慌失措被王洵等人毫不猶豫地抓住,鋼刀人盾並舉,再度奮力前沖,一剎那,又從二堂正門直接闖到了院子內。

院子內埋伏的飛龍禁衛更多,聽到慘叫,刀矛並舉,列陣而上。王洵往前沖了幾步,發現寡不敵眾。立刻快速後退,將自家脊背貼住二堂前側的磚牆,左臂夾住馮姓欽差,同時右手拔出橫刀壓住此人的脖頸,“誰敢再過來,老子先殺了他!”

“讓他們都讓開。否則我先宰了你!”宇文至也發現前路不通,靠到王洵身邊,拿着血淋淋橫刀衝著欽差的兩腿之間比劃。

“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馮姓欽差倒也光棍得緊,生死都掌握在別人手裏了,嘴巴卻絲毫不肯服軟,“全給我上,別管咱家。上——啊,疼!”

“給我閉嘴!”宇文至被叫得心煩,反手一刀,割在此人的大腿根兒處。紫色蘇綢袍子登時被割開了長長的一道,鮮血和皮肉跟着刀鋒飛了出來。

“啊——”馮姓欽差疼得厲聲悲鳴,卻依舊咬着牙威脅,“你等這是謀反。謀反。按律,要被族誅,趕緊放了--啊,好疼——”

“老子就是謀反了,你又待怎地?!”宇文至又是一刀下去,片下老大一塊皮肉,疼的馮姓欽差白眼直翻。“原來是個死太監,怪不得不怕被老子割卵蛋!退後,全他娘的給我退後。否則,老子下一刀,就直接挖他的心。失了傳旨欽差,你們都被軍法從事!”

按照唐律,侍衛保護不周導致主將身死,至少也得打一百脊杖。如果連主將的屍體都沒搶回來,那就是斬立決,先前曾有有多大功勞都抵不得。眾飛龍禁衛相信宇文至這狠人說到做得到,紛紛猶豫着向後縮。就在這一瞬間,万俟玉薤抓起隨身號角,奮力吹響。

“嗚嗚嗚嗚嗚嗚嗚——”宏亮的牛角號聲,將眾飛龍禁衛們震的臉色發白。門外的王十三早就發覺情況不對,聽到警報,立刻抽刀在手,帶領着侍衛們沖向衙門口。

衙門門口附近的飛龍禁衛趕緊出手阻攔,卻哪裏是王洵從西域帶回來的這些百戰勇士的敵手?轉眼間,已經被砍殺了一大半兒,剩下見勢不妙,丟下兵器,連滾帶爬地就往院子裏跑。

王十三帶領侍衛們緊隨其後,一路殺過正堂,直撲警報響起所在。院子內的眾飛龍禁衛們既得不到統一指揮,又沒有決死之心,倉促着抵抗了幾下,便被王十三沖了個七零八落。

“十三,堵住正門,側門。一個別放走!沙大哥,下他們的兵刃,敢不棄械投降者,格殺勿論!”這回,輪到王洵發號施令了。開口,就沒打算留任何迴旋餘地。

“諾!”王十三和沙千里兩個齊聲答應,就在眾飛龍禁衛面前分了兵。一個退出去包圍整個縣衙,另外一個帶隊開始收繳兵刃。

論人數,飛龍禁衛們足足是王洵所帶侍衛的三倍,此刻卻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膽子小的,見到大勢已去,乾脆選擇直接投降。膽子大的,勉強在沙千裏面前走了幾招,便死得死,殘得殘,再也不敢繼續抵抗了。

有幾人自恃機靈,轉身去翻牆壁。被宇文至瞥見,從距離自己最近的飛龍禁衛手中搶過一把步弓,一箭一個,給釘死在牆下。這回,更沒人敢繼續抵抗了,紛紛丟下兵器,雙手抱頭蹲在了血泊當中。

“齊橫,你帶五十個人去封了華亭縣城門,不準任何人出入。趙大哥,你帶五十人去抓張文忠和這裏的文武官員,把團練也順便給我控制起來。”見局勢已經漸漸被自己人掌握,王洵想了想,迅速下達善後命令。每一條,都令腋下的馮姓欽差的臉色更灰敗幾分。

眼下形勢兵荒馬亂,某個欽差和他的侍衛集體失蹤了,朝廷還真未必顧得上追查。想到自己肯定會被殺人滅口,馮姓欽差終於堅持不住了。掙扎了幾下,喘息着道:“你不能,不能如此。如果,如果咱家失蹤了的話,高,高驃騎肯定能猜到是你下的手。到那時,即便有人替你說情,你也難逃一個謀逆之罪!”

“老子不謀逆,高力士那老太監,會讓老子活么!”王洵又是生氣,又是難過,將馮姓欽差狠狠丟在石頭台階上,一腳踩住,“封帥幾曾謀過逆來?高仙芝幾曾謀過逆來?老子當年就一個小小的校尉,又幾曾有本事謀過逆來?!你們這些沒卵子的傢伙,沒本事對付叛軍對付自己人,卻是如此狠毒!”

“封,封矮子,啊——”馮姓欽差辯解,剛提了句封常清的綽號,便被宇文至又補了一刀。

“沒卵子的傢伙,你再敢說一句對封帥不敬的話,老子就割你一條腿下來。不信你就試試!”

“嗚嗚,嗚嗚,你,你不能這樣對待咱家……”馮姓欽差又疼又怕,眼淚和尿液上下齊流。“咱家,咱家當年,與你有過救命之恩!若不是咱家在干爺面前替你說情,你,你……”

“胡說,老子哪裏用你來救!”宇文至根本不相信對方的花言巧語,把血淋淋的橫刀向上舉了舉,繼續豎著眼睛威脅,“你少給我轉移話題。說,到底是誰謀害了封帥?又是誰派你來對付我等的!”

“咱家,咱家真的沒說謊啊!”馮姓太監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哭得眼淚婆娑。“你當年被人抓進了監獄,王,王都督四處託人往外撈。輾轉託到了賈昌那裏,他們兩個花了二十個金元寶到咱家開的酒樓吃飯……”

老子當年撿回一條命,還真跟這廝脫不了關係。宇文至舉刀四顧,心裏一片茫然。可什麼恩情,能抵住封帥數年來的子侄般相待?想到這兒,他心裏又是一痛,向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大聲罵道:“二哥當年付了錢給你,咱們早就兩清了。你甭想拿此事來給自己討人情。趕緊老實交代,封帥,封帥到底被誰害死的?”

“封,封……”馮姓太監不想交代,又實在惹不起宇文至着催命無常,一邊哭,一邊拿眼睛四處瞄。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院子內埋伏的數百飛龍禁衛,已經全被沙千裏帶人繳了械。幾個偷偷藏起了來的,也被細心的趙懷旭搜出,直接帶到俘虜們面前砍了腦袋。殷紅的血跡面前,沒人再敢玩什麼鬼花樣。眾飛龍禁衛一個個低頭耷拉腦袋,誰也沒膽子往欽差大人這邊看。

“還不老實!”宇文至等得不耐煩,再度一刀割下。將馮姓太監疼得拚命掙扎,“饒命,饒命。我老實,我老實還不成么?我說,我說……”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王洵輕輕嘆了口氣,鬆開腳,伸手將馮姓太監拎起來,走向先前接聖旨的屋子,“在屋子裏說,你的話輕易不會傳到你高老太監耳朵。王某就給你這一次機會,你可要好自為之!“

“哎,哎!謝王都督,謝王都督。”馮姓太監感激得熱淚盈眶,一邊打躬作揖,一邊低聲回應,“您老的大恩大德……”

“別啰嗦!”宇文至把眼一瞪,又把馮姓太監給嚇了個趔趄。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扶住香案站穩了身體。想要緩一口氣,卻又不敢。可憐巴巴地看着宇文至,低聲道:“不羅嗦,小的不啰嗦。封,封常,不,不,封爺爺前頭得罪了邊令誠,最近又不肯接受咱家干爺的拉攏。干爺怕他跟楊國忠勾結起來,就,就跟陛下提了提,提了提安西軍上下都替他抱不平,不肯賣力作戰的事情。然後皇上就給了邊令誠一道聖旨……”

”無恥!”沒等他交代完畢,宇文至已經再度舉起了橫刀。前頭已經反了個安祿山,老太監又跟昏君說,安西軍上下眼裏又只有封常清。這不是慫恿着昏君早殺封常清,以免後患么?只可憐那封帥,恐怕臨死之時,都沒想明白自己到底觸了陛下哪塊逆鱗,居然連個陣前拚命的機會都沒有!

“咱家,咱家真的沒說謊啊!”馮姓太監把頭一縮,直接往王洵雙腿之間藏,“王都督,王都督,咱家今天說的話,句句是真。句句是真!您老可是答應過,給咱家一次機會的。”

“先別忙着殺他!”王洵想了想,伸手攔下宇文至,“我還有話需要問這廝。說,高仙芝高都護,又是得罪了誰?王某這些年來,又怎生招惹了你們?”

“問明白了又如何?還能讓人家將刀收起來么?”宇文至冷冷地看了王洵一眼,拔腿向屋子外邊走,“你願意問就問,我不攔着你。我先出去轉轉,看看他們善後事情做得如何了!”

“嗯!”王洵答應一聲,將目光繼續轉向馮姓太監,“趕緊說,別挑戰王某的耐心!”

“哎,哎,我說,我說。高,高都護,其實跟封,封帥一樣,誰也沒得罪!”馮姓太監從王洵胯下向外看了看,小心翼翼地繼續解釋,“他,他也是不肯,不肯表態支持干爺。而太子殿下請他赴宴,他也給拒絕了。為了避免他跟楊國忠勾結,防患於未然……”

又是為了“防患於未然。”王洵恨得牙齒都快咬碎了。楊國忠、太子和閹黨們爭權,關着高仙芝和封常清何事了,為何偏偏要拿他們的性命做籌碼?難道這些傢伙眼裏,除了自己之外,就沒把別人當做人看么?

答案顯然是肯定的。當年他為了不成為那些高官們的眼裏螻蟻,不得不投軍謀取功名。本以為做了飛龍禁軍的校尉,並且在天子心中留下了姓名,就能高枕無憂了。誰料高力士和楊國忠兩人根本沒拿他一個小小的校尉當回事兒,隨便動動手指,便差點將他從世間抹掉。

待到了安西軍中,他汲取先前教訓,繼續努力上爬。從校尉、都尉,一路爬到中郎將,卻依舊不能保證自己不被別人無端地謀害。然後他又拚命努力,從中郎將到將軍、到正三品大將軍,郡侯,眼看着就差點成為一鎮節度了,原來卻還沒有逃脫一隻螻蟻的命運,隨時都會被人踩得粉身碎骨!

就算成了一品大都護,封了國公又如何?幾個太監動動手指,高仙芝和封常清還不是要身首異處?而自己到底要怎樣做,才能不被人隨意地當做棋子犧牲?這條人吃人人踩人的青雲路,又何時才是個盡頭?

越想,王洵越是絕望,只覺得頭頂上的天空都即將塌陷了下來。馮姓小太監先前喋喋不休地提自家開脫,見王洵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嚇得魂飛天外。雙手死死抱住王洵戰靴,大聲哀嚎,“咱家真的是奉命行事啊。咱家本來不想來對付你的。是,是邊令誠,是邊令誠那老賊說,斬草要除根。否則,一旦你日後得了勢,難免會替封常清討還公道。咱家剛才只是想嚇唬嚇唬你,只要你肯低頭,咱家就保證跟你一道,跟你一道帶領兵馬去,去抵抗叛軍,保衛長安!”

“去你娘的保衛長安!”王洵此刻,恨不得化身共工,把天給捅出個口子來。一甩腿,將馮姓太監踢出老遠,“找你家哥舒翰去,他不是跟你們這伙太監勾搭在一起了么?老子沒空!”

“哥舒翰,哥舒翰兵敗了啊!”馮姓太監趴在牆角,繼續大聲痛哭,“邸報今天才送到華亭縣的。朝廷命令給地團練,立刻進京勤王。咱家,咱家收到后,才,才想起你手裏有,有一支百戰精銳!”

“兵敗?哥舒翰怎麼可能敗了?他,他可是帶着河西和安西兩支大軍!”宛若晴空中突然打了個霹靂,將王洵炸得頭暈眼花。再顧不得發泄心中怨恨,衝上前,雙手將馮姓太監從地上拎起,奮力搖晃,“你趕緊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哥舒翰帶着近二十萬大軍,難道連潼關都守不住么?”

“我哪裏知道啊?!”馮姓太監裂開嘴巴,放聲大哭。“咱家臨來之前,潼關還是好好的。誰料說丟就丟了。”

“邸報呢,邸報上怎麼說!”

“邸報,邸報!”馮姓太監低下頭,手忙腳亂從自己懷裏找邸報,“咱家怕動搖軍心,把它給藏了起來。這,這呢,大都督您看!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是哥舒翰不聽監軍邊大人的勸告,執意出擊,結果中了安祿山的埋伏……”

“去你奶奶的監軍!”王洵劈手奪過邸報,瞪大了眼睛細看。他多麼希望馮姓太監說的是假話!但白紙黑字,卻告訴他,自己剛才聽見的,字字都是真的。潼關丟了,近二十萬河西、安西兩鎮的精銳沒了。無數名將戰死沙場,大唐天子眼裏的最後一根柱石,哥舒翰大將軍,卻選擇了投降。

“肯定,肯定是邊令誠,逼迫哥舒翰主動出擊,肯定是他,沒錯。這老王八蛋,最喜歡把責任推給別人!”為了能讓王洵留自己一條活命,馮姓太監不得不主動把責任往自己人身上攬,“上次怛羅斯兵敗,他就把責任都推給了高仙芝。這回……”

不周山(二下)

“該死!”王洵慢慢向前踏了半步,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不用馮姓太監坦白,他也能猜到事情真相。放棄潼關天險,主動出城與叛軍決戰是邊令誠的主張,與哥舒翰無關。哥舒翰那廝為人再怎麼姦猾,幾十年的領軍作戰經驗積累下來,也知道此刻叛軍士氣正銳,不宜與其硬碰硬。更何況哥舒翰下半身早已殘廢,根本不可能親自領軍出征。

“是,該死!邊老太監罪該萬死!下重手對付您,也是主要是他的意思!”見王洵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馮姓太監接連打了幾個滾,試圖避開他的正面。“冤有頭,債有主。您老眼下重兵在握,儘管去找他的麻煩。小的願意給您老帶路,給您老帶路。長安城裏已經沒多少守軍了,您老只要帶領麾下兵馬趕過去勤王,無論開出什麼條件,陛下肯定都會答應!”

“該死!”王洵又低低重複的一句,腳步繼續慢慢前移。速度不快,卻如同座大山般,壓得馮姓太監無法呼吸。此人迅速又向外打了幾個滾,腦袋“砰”地一聲撞上了牆角。退無可退,馮太監裂開嘴巴,放聲長號,“真的不是小人要害您啊。王爺爺,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您就放過小人吧!是邊令誠,邊令誠那老王八蛋,非要弄死您不可。昨天晚上,干爺還派人快馬送信過來,吩咐小的在可能的情況下,盡量不要,盡量不要傷害您!”

唯恐王洵不信,一邊儘力往牆角里縮,他一邊迅速在懷中掏。雞零狗碎的各色寶物掏出一大堆,最後,才從中找到一封手令,顫顫巍巍地舉過頭頂。“不信,不信您老自己看。小的先前那番佈置,真的只是為了嚇唬您一下啊!即便沒有干爺的命令,小的也不敢對您老動手。小的仰慕您老.多時,巴不得……”

“拿來我看!”王洵劈手奪過信,木然查驗。命令的確是高力士親筆所書,同樣的字體當年他協助陳玄禮訓練飛龍禁衛時曾經親眼見到過多次。由於是寫給自家心腹,命令中所有言語都非常直白,明確地指示馮小太監,在能迫使王洵屈服的情況下,盡量不要傷害他的性命。以免導致從大宛趕來援兵軍心渙散,令京城無法利用這幾乎是最後一支有生力量。

原來,無意間救了某家一命的,竟然,竟然是安祿山!握住高力士的手令,王洵的身體裏最後一點兒熱血,也完全變冷。手令的字跡很潦草,一看就是倉促寫就。顯然,如果不是駐紮在潼關的近二十萬大軍被安祿山一戰全殲,高老太監也絕對不會看得起從大宛遠道趕來的這支隊伍。那樣的話,恐怕自己前腳剛邁進華亭縣衙,立刻就會被蜂擁而上的伏兵碎屍萬段!

見王洵的身體僵立在原地不動,馮姓太監終於緩過了一口氣,想了想,繼續跟他表白“其實,其實幹爺一直對您欣賞有加。他私下裏跟小的說過好幾次,當年在白馬堡的一眾弟子裏面,只有您和宋武將軍兩個,是最出類拔萃的。如果不是為了替皇家掩飾,他老人家無論如何都不忍下令對付您。後來的事情,則純屬騎虎難下。您身邊的親信全是楊國忠的人,他老人家也難以回頭了。只好,只好……”

也許,這是一句實話。可王洵現在已經不想聽。彎下腰去,單手將馮姓太監慢慢從地上扯起,“封帥是不是也這樣死的?是不是?別跟我說謊,我只問一遍!”

“封,封……”馮姓太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回應。猛然間看見王洵眼睛內了無生機,嚇得渾身一僵,立刻扯開嗓子大叫起來,“不關小人的事情。不關小人的事情。是邊令誠,是邊令誠那王八蛋下的手。先藉著傳交聖旨為名,將封帥堵在了回軍營的路上。然後就在香案前直接殺了他!真的不關小人的事啊,爺爺饒命,爺爺饒……啊——”

“王某饒你。誰肯饒過王某!”王洵不想再聽下去了,手臂用力,將馮姓太監託過了頭頂。肩膀向左側一擰,腰部迅速向超斜前方一轉,如掄草袋子般,將對方從窗口丟了出去。腦門正撞在院子裏的一塊太湖石上,“砰”地一聲,四分五裂。

眼睜睜地看着欽差大人在面前被人摔死,蹲在院子中的飛龍禁衛們登時發出一陣騷動。沙千里和万俟玉薤毫不猶豫地提起刀,接二連三砍翻了數個。余者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又抱着腦袋蹲了下去。

“不想現在就死的,乖乖給老子蹲着!”王洵完全換了一幅摸樣,整個人如同從十八層地獄下爬出來的惡煞。“已經殺了欽差,老子不在乎頭上多加一條罪名!”

“不許動!蹲下,蹲下!”眾親兵齊聲呵斥,手舉橫刀。目光直往俘虜們的后脖頸處瞄。被制服的一眾飛龍禁衛們,大多都跟王洵原來一樣,是混到軍中撈功名的勛貴子弟。平素養尊處優慣了,幾曾見過這種血肉橫飛的場面?一個個嚇得臉色煞白,兩眼發直,根本不敢再抬頭望自家身體兩側看。

“採訪使大人饒命!”機靈人何時都不缺,發覺前景不妙,有飛龍禁衛立刻開始自己尋找出路,“採訪使大人饒命,我等都是被逼着在這裏埋伏的,不是自己要對付您老。念在同是白馬堡大營出來的份上,放過我們吧!”

“饒命,饒命!是馮太監們逼着我們來的。他是高力士的乾兒子,我等得罪不起他,得罪不起他啊!”

“罪魁禍首就是高力士和馮太監,您老冤有頭,債有主。放過我們吧!”

“這裏還藏着一個。這個也是!”有人帶頭,自然立刻就有人作出響應。轉眼間,飛龍禁衛們全部都服了軟,非但將先前巴結不上的馮姓太監罵得狗血噴頭,並且將隱藏於俘虜隊伍中的其他幾名小太監也給指認了出來。

“大人饒命!饒命!”幾名小太監也不肯吃眼前虧,以頭搶地,如同搗蒜。“我們幾個也都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我們幾個願意投降,投降。鞍前馬後伺候您老,為您老肝腦塗地!”

沒想到當年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飛龍禁衛,居然墮落成了如此摸樣。王洵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氣惱。本能地就想開口呵斥幾句,卻不料被幾名校尉摸樣的飛龍禁衛搶了先,“我等願意戴罪立功,從此任憑大人驅策!”“請大將軍收下我等。我等願意追隨大將軍。您老讓我等殺誰,我等就殺誰!”

“請大將軍帶領我等殺回長安去,除太監,清君側!”有人更乾脆,直接將安祿山的造反口號搬了過來,大聲高呼。

“除太監,清君側。除太監,清君側!”唯恐自己落在別人後邊,眾飛龍禁衛跪在地上伸直脖子高呼,彷彿已經成了王洵的親信,隨時可以跟他同生共死。

“閉嘴!”王洵被惡得差點吐出來,心中的悲痛瞬間麻木了不少。“全都給老子閉嘴。敢亂說亂動者,殺!”

一個殺字落下,四周登時變得鴉雀無聲。這就是白馬堡大營培養出來的飛龍禁衛,封帥當年的心血結晶?這就是大唐天子的爪牙,朝廷的最後支撐?望着那些膽怯而無恥的面孔,王洵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封帥啊封帥,您老如果在天有靈的話,開眼看看這些都是什麼東西吧!您老戎馬半生,大大小小的戰鬥經歷了上百場,沒被敵人所殺,卻最終死在這些人手裏,您老憋屈不憋屈?!

彷彿聽見了他的吶喊,天空中急急地落起了細雨。落在院子內,將地上的血跡重新打成了一片慘烈的紅。

雙腳踩着紅色的泥漿,王洵手按刀柄來回踱步。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有個聲音在他耳畔呼喊。

“清君側,清君側!”無數聲音在他心中重複。

他真想殺了所有俘虜,不管對方是飛龍禁衛還是太監。殺光這些既沒有廉恥也沒有骨氣的傢伙,殺光所有加害過封帥和試圖加害自己的人。殺光全天下的太監、貪官和姦臣,殺光大敵當前還與太監們勾結一氣,向自己人背後捅刀子的太子李亨及其黨羽。殺光太極殿中所有人,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可那樣的話,自己豈不真的跟安祿山成了同夥了?長安城已經危如累卵,如果自己帶着前來匯合的大宛將士反戈一擊,與叛軍前後呼應,恐怕中原大地立刻就要改朝換代!

雨越下越大,俘虜們都被淋成了落湯雞,卻沒人敢再出言討饒。誰都知道,此刻他就在暴走的邊緣,隨時都可能拔出刀來,將身邊一切砍個稀爛。

親衛們也不敢出言勸王洵進屋子內避雨。抗聖旨,殺欽差,劫持地方官吏。此舉已經與謀反無異。如果王洵真的決定要清君側的話,他們只能義務反顧地跟主帥站在一處。

身體上的血被雨水洗下,與地面上的血匯流在一起,慢慢成河。王洵慢慢在血泊中行走,眼前世界也變得猩紅一片。

破柘折,兵少難以服眾,不得不默許諸侯們屠城。破俱戰提,他無意多造殺孽,依舊無法保證麾下的軍紀。幾年來,他自詡所部為仁義之師,每每攻克一地后,尚要使得該城變為屍山血海,更何況安祿山麾下的那群虎狼?

長安城破,即便自己竭盡全力,又能保全住幾個?!

雲姨、紫羅、白荇芷、李白、公孫大娘,馬方、秦氏兄弟,還有東西兩市鬥雞場中,那一張張熟悉和不太熟悉的面孔,在王洵面前反覆涌動。殺,把他們也一起推進屍山血海?他們又做錯了什麼?憑什麼也要為這個昏君、太監和貪官們殉葬?

正徘徊間,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還沒等万俟玉薤等人去查看來者是誰,有道熟悉的身影已經跌跌撞撞正堂後門台階滾了下來。“都督,都督,不好了,宇文將軍,宇文將軍殺出城外去了!”

不周山(三上)

“你說什麼?”宛若半空中炸了一個響雷,王洵瞬間從迷茫中被驚醒。顧不得再繼續思前想後,一把揪住報信者的皮甲,大聲詢問,“再說一遍,誰出城去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宇文副都督,還,還有齊橫!”報信的都尉姓余,當年也是跟王洵等人在白馬堡一道打過滾的,對軍中諸將的情況非常熟悉,“就在剛才,宇文副都督帶着幾個隨從衝到了城東門,要求開門。齊橫將軍上前跟他說了幾句,被宇文將軍罵了。然後齊橫將軍就開了城門,跟他一道向東走了。方子陵將軍已經帶人追了上去,臨走前吩咐末將來報告大都督!”

“你這廢物!”王洵嚇得魂飛天外,推開余姓都尉。大步就向外走,一邊走,一邊解下橫刀,順手丟給跟上來的沙千里,“你留在這兒控制全局。有誰敢不服從號令,先拿我的橫刀斬了他。万俟、十三,跟我去追!”

“哎!”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答應一聲,從衙門口拉過王洵和各自的坐騎,飛身上馬。

華亭縣不過是彈丸之地,須臾間,三匹來自大宛的寶馬良駒就衝出了東門,沿着門外的官道不要命地狂奔。

此刻雨已經下得像瓢潑,澆在人身上,從頭到腳冰涼徹骨。王洵卻半點兒也顧不上寒冷,雙腿不住地磕打馬鐙。一定要把宇文至給追回來,一定。這傢伙衝動起來就不管不顧,萬一闖到京師去,過後誰也救不了他!

胯下的汗血寶馬也知道主人心意,四蹄撒開,如騰雲駕霧。轉瞬間就追出了十幾里,眼看着周圍的景色越來越模糊,天色也越來越陰暗,宇文至等人依舊不見蹤影。“該死,跑哪裏去了!”王洵大罵,焦急的心情幾欲絕望。就在這時,官道右側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悲憤的怒吼:“姓方的,給我滾回去,別再婆婆媽媽。這是最後一次,如果再敢跟上來的話,休怪老子的羽箭不認識你!”

“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方子陵的聲音裏邊已經帶上了哭腔,“否則,休想把我甩掉。大都督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辜負了他!”

“殺了你又怎地!”宇文至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冰冷得如同毒蛇的尖牙,“那個懦夫連封帥的仇都不敢報,難道還敢找我算賬不成。我再說一遍,別再跟着。否則……”

“否則又怎樣?!”王洵被氣得火冒三丈,怒吼着沖了過去,“老子跟上來了,有本事你就射!”

“二哥?!”宇文至緊握角弓的手抖了抖,無力地鬆開的弓弦。透過重重雨幕,他看見王洵那鐵塔一樣的身軀。被雨水淋得已經有些駝,卻依舊沉穩如山。

跟王洵動武,他自問沒有取勝的可能。但手中的角弓卻始終沒有放下,只是將坐騎又向右側帶了帶,避開阻礙視線的幾棵矮樹,然後咬着牙再度將弓弦拉緊,“二哥不要再靠近。五十步內,你知道我的本事!不要再靠近,不要……!”

說話間,雙方已經能彼此看見對方的面孔。“有本事你就射!”王洵毫不猶豫地繼續催動坐騎,試圖逼近宇文至,強迫他跟自己回去。誰料宇文至真的發了狠,手指輕輕一送,“嗖”地一聲,羽箭直撲王洵頭頂。

“鐺!”盔頂的紅纓被射中,凌空飛出老遠。王洵被突然而來的重擊敲得頭暈目眩,身體晃了晃,本能地帶住了馬韁繩。

“都別過來,否則我絕不再留手!”沒等他從暈眩中緩過神,宇文至已經把第二支羽箭搭上了弓臂,穩穩地瞄向了王洵的脖頸。“万俟、十三,你們不要逼我!”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哪裏肯聽,抽出橫刀護在王洵馬前,就準備與對方拚命。跟在宇文至身邊的齊橫等人見此,也都取了兵器在手,護住主將的左右兩翼。眼看着雙方就要來一場火併,王洵終於及時地醒轉過來,張開空空的雙臂,大聲喝令,“都住手!把兵器收起來。齊橫、吳六順、小張子,你們眼裏,還有我這個大都督么?”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方子陵等人不敢違拗,鐵青着臉收起了兵器。對面被王洵點了名字的幾個人卻不肯再唯其馬首是瞻,一起拿眼睛看向兀自擎着角弓的宇文至。

“我等都是封帥一手帶出來的。”宇文至咬牙切齒,冰冷的箭鋒被閃電照亮,閃爍一串串幽藍。“絕不能叫封帥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死了!你如果有膽子起兵替封帥報仇,大夥自然還是跟着你。你要是沒這份膽子,就別再攔着咱們!大夥兄弟一場,好聚好散!”

“對。王都督,大夥好聚好散。你繼續做你的大將軍,我們做我們的反賊!”齊橫等人也高聲附和,看向王洵的目光里充滿了決絕。

“我說過不替封帥報仇了么?”王洵強壓住心頭怒火,低聲勸告,“報仇總得有個章法?就憑你們幾個這樣殺過去,恐怕沒見到仇人,自己就被亂刃分屍了!”

“我等當然不會就這樣去送死!”宇文至搖了搖頭,聲音依舊冰冷如刀,“但我等也不會再相信你。二哥,你真的敢替封帥報仇么?無論是誰害了他?”

“當然!”王洵皺了皺眉,回答得毫不猶豫。

“怎麼報仇,回京師去,敲登聞鼓,直接向皇帝老子喊冤?還是帶領弟兄們逼宮,讓皇帝老兒交出兇手?”宇文至根本不相信,撇着嘴,目光里充滿了鄙夷,“他會聽你的辯解么?若是他不肯替封帥主持公道呢,你又能怎麼辦?誰不知道,高力士也好,邊令誠也罷,不過是皇帝老兒養的兩條狗。沒有主人的命令,他們敢擅自誅殺大將?”

“轟隆!”一道炸雷劈下來,照亮王洵漲紅的臉。怎麼辦?如果皇帝陛下不肯替封常清主持公道呢?你該怎麼辦?你有膽子造反么?誰不知道,高力士、邊令誠,不過是皇帝陛下養的兩條狗!

“你,胡說……”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駁斥。只是話嚷出來,卻沒有絲毫的底氣,“子達,你,你不要這麼衝動!封帥的冤枉,陛,陛下未必清楚。況且,況且眼下國家正是為難之際……”

“封帥死時,國家何嘗不在危難之際?”宇文至話透過雨幕,字字如刀,“殺其人,奪其軍,不就行了?!他們又不是沒幹過?當初他們就是這樣對付得封帥。你我今天逃過一劫,也不過是僥倖而已。若非那姓馮的太監辦事不利,你我的腦袋早跟封帥一樣被掛在城牆上了!”

“不,不是這樣。不完全是這樣!咱們可以商量,商量一個妥帖的辦法?”王洵的心裏一片冰冷,嘴巴也被凍得發木。宇文至的話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他根本沒有反駁的可能。但起兵造反,他又沒有這份勇氣。不光是為了頭上那忠義的虛名,還為了長安城中雲姨、紫蘿、白荇芷,還有若干自己熟悉不熟悉,愛過與被愛過的面孔。

“二哥,你別再自己騙自己了!我早就看透你了,我早就該看透你了!”宇文至哽咽着抹了一把臉,將雨水和淚水同時抹掉,然後重新拉開弓弦,用冰冷的箭鋒繼續瞄準王洵脖頸,“你根本不敢給封帥報仇!你根本就沒那份膽子!”

“喀嚓!”又是一個炸雷,將王洵炸得渾身發軟,臉色蒼白如雪。“你胡說,你胡說!我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人!”他喃喃地替自己辯解,卻沒勇氣衝過去,奪下宇文至手中的弓,將其抓回軍中正法。

“你就是這種人!”宇文至一邊流淚,一邊嗚咽着痛斥,“在疏勒城中,你就猜到了封帥已經遇難對不對?卻還拿什麼假話來欺騙大夥,說什麼有高仙芝和安西軍在,封帥就安然無恙!你不敢承認事實!就是怕大夥在疏勒城中造了反,玷污了你的忠義之名,耽誤了你的大好前程!”

“胡說,我不是!”王洵猛磕了一下馬鐙,準備衝上前與宇文至拚命。一支冷箭卻急飛而來,緊貼着戰馬的眼睛扎在了泥漿中。可憐的汗血寶馬受驚,前蹄豎起,放聲長嘶,“嗚嗚嗚——--”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顧不上再跟宇文至做對,齊齊跳下馬,與方子陵一道幫王洵控制住坐騎。等三人再度站穩了身形,宇文至已經帶着隨從退到了五十步之外。

“別動!”宇文至將第三支弓箭搭上弓臂,冰冷的箭鋒瞄着王洵哽嗓咽喉打轉兒“想讓我跟你回去,除非我死在這裏!二哥,我不會再跟着你了,他們幾個也不會。你是個懦夫,徹頭徹尾的懦夫!從來不敢正視現實。在大宛的時候,其實你就猜到封帥的結局不妙,對不對?只是你沒膽子承認,對不對?要不然,你怎麼會讓宋武領着弟兄們慢慢走,卻非把我帶在身邊!你是怕,你是怕我知道封帥遇害后,立刻起兵造反,把狗皇帝和太監們一道宰了?對不對?你說,對還是不對!”

最後幾句他幾乎是咬着牙喝出,字字如刀,接連刺進王洵的胸口。王洵被刺得痛不欲生,佝僂着腰,努力想撐起身體,卻無法將脊背挺直。

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他想要吶喊,嘴巴張了張,卻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在某種程度上,宇文至說得其實沒錯。在進入蔥嶺之前,他的確認為宇文至做事太衝動,不適合單獨領軍,所以才把大隊人馬交給了跟自己交情遠不如宇文至的宋武。

只是當初做這個決定時,他自己其實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提防着什麼。而現在,卻恰恰證明,潛意識裏,他已經考慮到了今天這種局面!只是,只是他一直試圖逃避,一直不肯面對而已。

“被我說中了,對不對!二哥,我的好二哥!”見王洵不再開口自辯,宇文至眼中的淚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涌,“我這人衝動,沒見識。但我這人恩怨分明。封帥待我像自家子侄,我就像自家子侄一樣回報他。無論是誰敢阻擋我報仇,我都要從他屍體上走過去。二哥,從今往後,你我兄弟各走各的道。即便在戰場上相遇,也千萬不要念舊。言盡與此,二哥好自為之!”

說罷,雙手奮力一撅,將角弓掰做兩段,丟在地上。然後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不周山(三下)

“子達……”王洵本能地伸出手,試圖做最後的努力。除了冰冷的雨水之外,卻什麼都沒有抓到。

他再也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去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之後,只能獃獃地坐在馬背上,任由雨水將自己的靈魂澆得通透。

轟隆,轟隆,半空炸雷一個接着一個,彷彿在大聲地對他咆哮。懦夫,你這個懦夫,徹頭徹尾的懦夫!從來不敢正視現實。

轟隆,轟隆!

你早就猜到封帥的結局不妙,卻一直拒絕相信,一直在自己找借口欺騙自己!

懦夫!懦夫!懦夫!

你之所以把兵權交給宋武,就是因為他比你還懦弱。不會像宇文至,聽到封帥遇難的消息立刻拔劍出鞘!

你如果有膽子起兵替封帥報仇,大夥自然還是跟着你。你要是沒這份膽子,就別再攔着咱們!大夥兄弟一場,好聚好散!

轟隆,轟隆,轟隆隆……

彷彿要把頭頂這漆黑的長天撕裂,每一道閃電都銳利如刀。每一道閃電都帶來短暫的光明,但天空轉瞬間便又恢復原來那副死氣沉沉的摸樣。只有雨水,越發地大了起來。瓢潑般地從頭頂澆下,將人的心臟中的光芒澆滅,將人的靈魂和血液凍得寒冷如冰。

也不知道在雨中站了多久。直到坐騎被方子陵等人強行拉轉,王洵才像做了一場噩夢般緩過些神來。木木四下看了看,低聲抗議:“你們幾個在幹什麼?幹什麼?!放開,趕緊放開!”

“都督,回吧。人各有志。且讓他們去!他們幾個早晚會後悔!”万俟玉薤嘆了口氣,低聲開解。

“誰?!”王洵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重複。“他們……?他們後悔什麼?!”

“都督,你振作些。弟兄們還都等着你呢!”見到王洵這幅失神落魄摸樣,方子陵急得眼睛都紅了,“咱們大宛都督府一萬多弟兄,個個都是英雄好漢!不缺宇文至他們幾頭爛蒜!”

“你是說子達啊。他走了!”提起麾下那近萬援軍,王洵的眼睛裏多少出現了一絲生氣,咧了下嘴,慘笑着回應,“是啊。人各有志。他從小失去了爺娘,親生哥哥又是那幅德行。只有封帥是真心實意對待他,把他當自家弟子培養。在他心中,早就把封帥當成了父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吶!他當然得走,當然得走!”

“都督!”方子陵語塞。見過會替別人着想的,沒見過如此會替別人着想的。被屬下羞辱得那麼狠,居然還無怨無恨替對方辯解。

“都督你不能這樣!”侍衛統領王十三也大聲苦勸,“您是一軍之膽。不能被這點兒小事兒打倒!”

“你說的對,不能!我得振作,振作!”王洵挺直肩膀,用力搖頭。彷彿欲甩掉心中的所有煩惱。然而只是在一瞬間過後,他的肩膀便再度坍塌了下去。

方子陵和王十三正欲再勸,卻被万俟玉薤用眼色制止住了。作為半生坎坷的老江湖,此刻他反而最能體味王洵心中的痛楚,“你們兩個都安靜些!別再煩大都督了。大都督已經被傷得夠狠了。畢竟,宇文副都督從小就跟他走在一起!”

為了避免繼續刺激王洵,他已經把說話的聲音壓到了最小。誰料後者依舊透過重重風雨雷鳴聽了個大概,笑着抹了一把臉,將臉上的不知雨水、汗水還是淚水,暫且擦了個乾淨,“不傷心,不傷心!我跟子達性子不合,這一天早晚都會來。你們幾個呢,你們幾個今後有什麼打算?如果想離開的話,都提前跟我說一聲就行,我設宴給你們送行。別學他們幾個,一聲不響就跑掉了!”

“我們……?”方子陵等人被問得一愣,旋即明白王洵眼下真的是形神俱疲,心中已經產生了自暴自棄的念頭。當即,大夥互相看了看,齊聲回應道:“我等自然跟着都督。都督說到哪裏,我等就到哪裏!”

“可我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王洵繼續搖頭,笑容比哭還要難看。“我是回來拱衛京師的。可京師里那群王八蛋,他們殺了封帥!他們還想要我的腦袋!我不想再被人家殺。呵呵!呵呵!欽差大人剛才被我摔死在華亭縣衙里了,你們看到沒?當時有幾百雙眼睛都在那看着呢!長安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咱們就掉頭回大宛,不管這群王八蛋!”万俟玉薤用力向前揮了下馬鞭,將重重雨幕硬是掃出一道縫隙,“憑着手中這些弟兄和柘折、俱戰提兩座堅城,即便沒有大唐在背後支持,咱們也照樣能站得穩穩噹噹!”

“回大宛?”王洵的眼神又亮了一下,旋即再度陷入黑暗。

“對,咱們回大宛!”万俟玉薤狠狠地點頭,“在那邊,只要是的漢家兒郎,有誰不念大都督的好處?!特別是那些刀客和行商坐商們,以往只要一出蔥嶺,就得彎着腰裝孫子。無論走到哪都挨欺負!只有大都督拿下柘折城后,大夥才終於揚眉吐氣了一回!”

“對,咱們不理那幫太監。回大宛去!”提起柘折城,方子陵的精神也為之一振,“反正在這邊,無論咱們怎麼替朝廷賣命,都落不到個好下場!還不如回大宛去逍遙自在!弟兄們都是跟您同生共死過的,只要您下一道命令,大夥肯定掉頭就走,才不理他個狗屁朝廷!”

“你呢,十三?”聽万俟玉薤和方子陵兩個人的意思差不多,王洵將目光轉向了侍衛統領十三,“你想我去給封帥報仇么?還是把這邊的事情全丟下!”

“十三,十三是大都督的家將,一切都聽大都督的!”王十三努力想了想,皺着眉頭回應。“封帥的確對十三有恩,但封帥已經把十三送給了大都督!十三不能丟下大都督自己離開。如果只顧着去給封帥報仇,卻,卻忘記,忘記了自己的責任。才,才是真的,真的對,對不起封帥。”

他的唐言說得雖然已經非常流暢,但一涉及到比較複雜的事情,就又開始結結巴巴。王洵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低聲打斷:“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十三!難為你了!”

“不難為,不難為!”王十三受不了家主的客氣,在馬背上連連擺手,“這是十三應該做的。十三是大都督的家臣,理應把大都督放在所有事情之前。就像,就像封帥,封帥是大唐天皇陛下的家臣一樣。十三,十三家鄉那邊……”

按照十三故鄉的傳統,臣下的一切都歸上位者所有。即便上位者得了失心瘋,拔出刀來亂砍。作為一個合格的臣下,也應該自己把脖子伸過去,滿足上位者的發洩慾望。王洵以前跟十三聊過倭國風俗,能理解他的想法。然而換到自己頭上,卻依舊滿眼迷茫。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想必封四叔在臨終之前,心中念念不忘的,也是大唐京師的安危,而不是他自己所受的委屈吧!如果自己就這樣不顧而去,任由大唐被叛軍顛覆的話,日後在九泉之下見了封帥,有勇氣正視他的眼睛么?

可自己憑什麼要求弟兄們為朝廷中昏君和太監們拚命?!弟兄們又欠了昏君和太監們什麼?!況且拼到最後,有誰能保證,自己就不會落個跟封帥一樣的下場!

回大宛!去京師!去京師!回大宛!天空中雷聲一陣高過一陣,彷彿幾十張嘴巴,在王洵耳邊吶喊,呼號,催促他做最後決定。身邊的景色完全被雨幕覆蓋,人眼所及,不過腳下數尺。西,指向葯剎水,東,指向長安城!

“其實,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去哪,而是先抓緊時間善後!欽差的事情,不給朝廷一個說法的話,咱們就只能跟着宇文副都督的腳步走了!”見王洵始終愁眉緊鎖,万俟玉薤向近靠了靠,低聲提議。

“善後?”王洵瞬間從迷茫中清醒,身體猛然一僵。對啊,殺死欽差的事情還沒了結呢,更長遠的事情哪裏顧得上!

“屬下當年在京兆尹府上,曾經見過他們做類似的事情!”見王洵終於又努力開始振作,万俟玉薤趕緊趁熱打鐵,“就是將錯就錯,睜着眼睛說瞎話。眼下京師已經岌岌可危,絕對不敢再讓背後出現一支叛軍。所以大都督您只要一口咬定,欽差是安祿山派人假冒的。高力士等人即便再惱怒,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

“啊,哦!啊!”王洵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好幾回,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重新穩定了下來。將眼睛轉向万俟玉薤,他的目光里寫滿了佩服,“地方官員們呢,怎麼對他們說!”

“那些傢伙,只要責任不由他們來背,他們還樂不得欽差是假的呢!那些飛龍禁衛也是一樣!”万俟玉薤咧了下嘴巴,笑着回應。

“行!都督,万俟這法子肯定行!”聽到此話,不光是王洵,方子陵和王十三也對万俟玉薤佩服得五體投地。眼下對王洵和大宛軍來說,最迫在眉睫的問題便是怒殺傳旨欽差一事。只要把此事敷衍過去,至於到底繼續向東還是掉頭向西,都可以從容商議。畢竟只要頭上不頂個叛亂的名義,沿途官府就得盡全力合作,滿足這支援軍的糧草輜重需求。

不周山(四上)

失魂落魄回了華亭,天色已經完全轉黑。整座縣城在閃電的照耀下忽隱忽現,荒涼破敗宛若地獄。幾乎所有院落都門窗緊閉,幾乎所有窗口都不見一絲燈光。一條條漆黑狹長的街巷當中,聽不到任何活物的聲音。只有鋪天蓋地的暴雨,打在茅草和瓦片的屋頂上,沙沙沙,沙沙,如百鬼夜行。

整個縣城內唯一還看上去有些生氣的地方,便是災難的始發點,華亭縣衙。縣令、主簿、各房司吏以及團練使張文忠和他麾下那些個剛剛上任,連屁股都沒坐熱乎的各級軍官,全都被趙懷旭給“請”到了二堂上。雖然沒有鐐銬加身,並且茶水點心伺候周到,卻全都被嚇得臉色慘白,坐在臨時搬來的胡凳上大氣都不敢出。

見到王洵鐵青着臉入內,眾地方官吏立刻齊齊站起身,一邊打躬作揖,一邊低聲討饒:“參見採訪使大人!”

“大人明鑒,我等這些天來一直被欽差趕到別處辦公,與他沒任何瓜葛。”

“大人饒過我等,今天的事情,我等絕不敢多言!”

“小的們願意唯大人馬首是瞻!”

“大人饒命。小的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王洵本來心情就極差,被眾人沒頭沒腦一通哀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豎起眼睛,大聲呵斥道:“閉嘴!不想死的都給我坐回去!王某現在沒功夫跟你等啰嗦!”

“啊——!”

“是!”

眾地方文武官吏被嚇得一哆嗦,連滾帶爬地讓開道路。膽子大者面如土色,膽子小者,已經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沒用的東西,怪不得安祿山一路勢如破竹!’王洵將眾官吏的表現全看在了眼裏,心中好生鄙夷,“哭什麼哭,把朝廷的臉面全給你們丟盡了!一群有眼無珠的東西,居然拿安祿山的爪牙當欽差來供着。本都督現在沒時間管你們這些鳥事,待奏摺送到吏部后,上面自然會按律發落你等!”

“啊——。欽差大人是假冒的!”

“怎麼會,怎麼會?!!”

“哎吆!可坑死我了!”

聞聽此言,眾人官員的臉色更為好看。震驚、恐慌、懊悔、懷疑,應有盡有。倒是團練使張文忠較為聰明,迅速從王洵的話語裏嗅出了一絲活命的希望。當即搶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倒:“請大人明鑒。那騙子一進城,就打出天使的旗號吆五喝六,我等平素又是被太監們欺負怕了的,實在沒膽子仔細查驗他的身份真偽!”

“多虧大人拆穿了他,否則,我等肯定還被蒙在鼓裏!”縣令秦連峰也不是傻子,立刻緊隨張文忠身後表態,“我等願意接受任何處罰,請大人開恩,給我等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請大人開恩!”

“開恩啊,大人!”

眾官吏如夢初醒,又紛紛趴在地上,頭磕得“乒乒”做響。王洵實在沒興趣在這些人身上耽擱功夫,皺了皺眉,將語氣放緩了些吩咐:“都坐下等着吧!具體怎麼處理你們,要看你們各自的表現。如果確實有悔過之心的話,王某也不吝嗇在奏摺上替你等說幾句公道話!”

“謝大將軍!”“謝採訪使大人!”眾地方文武官吏心中懸在嗓子眼兒里的石頭終於落下,紛紛道着謝,爬回各自的座位。至於王洵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之處,他們才不敢較真兒。刀子握在對方手裏,一不小心,性命就沒了!誰還在乎幾個素不相識的太監是真是假?!

“找個廚子來,弄些酒菜給他們!”見眾人如此識趣,王洵心中的煩躁頓時減輕不少,把頭轉向沙千里,低聲吩咐。“弟兄們的晚飯,也儘快安排下去,缺什麼東西,就找這裏的官員要!”

“下官願意為大人效勞。下官願意為大人效勞!”沒等沙千里回應,縣令秦連峰已經再度連滾帶爬地搶上前,衝著王洵滿臉媚笑,“下官的表弟家裏就開着酒樓,廚子是從京師里重金禮聘回來的,手藝絕對一等一。只要大人給下官一道令箭,弟兄們的伙食,全包在下官身上!”

“那就有勞縣令大人了!”從秦連峰的官服上,王洵能分辨出他的身份,笑了笑,帶着幾分鼓勵吩咐。

“得令!”秦連峰高高興興地施了個禮,轉身便走。才走了幾步,又被王洵從身後叫住:“且慢!你多帶幾個人,順便把白天的事情曉諭全城百姓。就說有安祿山的細作扮作朝廷欽差招搖撞騙,被本採訪使識破,當場誅殺。與這裏的百姓無關,請大家不要驚慌!”

“哎,哎,下官這就去,這就去!!”秦連峰心裏很明白,這樣一來,自己就算一隻腳踩上了賊船,卻沒勇氣拒絕。連聲答應着,轉身去找自己的屬下。

王洵看了看沙千里,示意他找幾名靠得住的弟兄去監視縣令秦連峰的作為。然後故作輕鬆地伸了個懶腰,笑着道:“找幾個人幫我燒鍋熱水,我要洗個澡,驅一下寒氣。這鬼天氣,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這般冷!”

“下官去找人,下官去找人。”立刻又有地方官員主動請纓前去組織人手燒水,王洵點點頭,算是默許。然後將目光轉向自家弟兄,”子陵、十三、万俟,你們三個也去找地方洗個熱水澡。趕緊,別讓寒氣入了骨髓。沙大哥,把這裏還是交給你來負責。趙大哥,你跟我來。京師的情況有變,咱們邊洗澡邊聊!”

“諾!”眾將拱了拱手,分頭散去。留一群地方官員繼續在二堂內大眼瞪小眼兒。京師里到底亂成了什麼摸樣,他們心裏也糊塗得很。最近好消息和壞消息一個接着一個,但哪個好像都經不起仔細斟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城內這支來自極西之地的援軍戰鬥力絕對強悍,下午的時候,只用了一百多人,就把五百多團練,四百多飛龍禁衛全給俘虜了,而其自家損失恐怕還不到十個。

看看門口負責監視的一眾安西軍士卒那彪悍摸樣,有個別地方官員心裏反而突然覺得踏實了起來。如果採訪使大人真的別有所圖的話,其實也未必完全是件壞事兒。至少大夥不用天天繼續提心弔膽,況且這位王大人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凶,實際上卻還算講道理。

王洵才沒功夫去管地方官吏的想法,帶着趙懷旭快步走入了後堂。縣衙的後堂原本為安置縣令家人之所,前些日子為了拍“假欽差”的馬屁,特意被騰了出來,重新佈置過,收拾得宛如帝王寢宮般奢華。王洵卻沒時間欣賞裏邊的精美陳設,入了屋內,先三下兩下將濕透了的鎧甲和衣服從身上扒掉,丟在一邊。然後信手扯下床頭幔帳,在身上胡亂抹了抹,裹在腰間。精赤脊背,衝著跟進來趙懷旭低聲說道:“封帥和高仙芝都被朝廷給冤殺了。子達要去給封帥報仇。潼關也丟了,哥舒翰投降了安祿山,長安城岌岌可危。我現在心裏亂得很,根本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雖然在下午收押一眾俘虜之時,趙懷旭已經從幾個小太監嘴裏,隱約聽到一些不祥的消息。此時此刻得到了王洵確認,還是心中一陣翻滾。半晌之後,才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子達初到安西軍中時,個性過於張揚,曾經得罪了很多老將。是封帥一直維護着他,才始終平安無事。安西軍兵少將多,人浮於事。除了與大食人那場戰鬥之外,平素大夥很難得到露臉機會。也是封帥,藉著鍛煉新人之名,幾次把剿匪的任務都交給了子達他們幾個……”

“這個,我知道!”王洵沒想到趙懷旭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替宇文至辯解,皺了皺眉頭,輕聲打斷,“封帥待子達如父,子達一怒之下鋌而走險,也是應有之事。我不怪他,我現在愁的是我自己,還有屬下這幫弟兄。趙大哥,你年齡大,經歷過的事情多。你替我出個主意,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在大宛都督府內,趙懷旭的地位非常特殊。王洵可以保證無論自己做何種選擇,沙千里和黃萬山等人都會不折不扣的追隨。卻不敢確定,這位亦師亦友的老將,在聽聞封常清的下場后,到底會做如何打算?

趙懷旭的表現還是像先前一樣出人意料,搖了搖頭,繼續答非所問,“封帥何嘗只是待子達如自家子侄。對趙某,也有知遇提攜之恩。子達出城之時,趙某就已經知道他離開的原因了。但害死封帥的真正元兇,又豈是區區那幾個太監?!更何況皇帝陛下殺封帥的真正原因,也不是由於他打了敗仗,而是懷疑他要步安祿山後塵!我等真的要起兵造反的話,豈不等同於坐實了封帥頭上的罪名?!“

”是啊。王某想起來,便覺得進退兩難!”王洵終於明白了趙懷旭的意思,有些驚詫,但更多的是無奈,“要報仇的話,恐怕我等就只好去投靠安祿山了。可弟兄們不遠萬里回來拱衛京師,臨走到目的地了,卻豎起了反旗,軍心和士氣怎可能不一落千丈?”

“關鍵的是,安祿山那廝不可能長久!”趙懷旭咬了咬牙,一語道破問題所在,“朝廷雖然最近幾年屢出昏招,但開元年間的繁華,還被百姓們記在心裏。而安祿山那廝,起兵之後一路殺人放火,根本得不到民心!”

“安祿山的軍紀如何,王某早有耳聞!”屋子裏的空氣有些冷,王洵被凍得接連打了幾個哆嗦。雙臂抱住肩膀,嘆息着道:“眼下王某的家人都在京師,真的幫叛軍破了城,恐怕這輩子心裏都不得安生!”

“豈止是不得安生!”趙懷旭苦笑,“恐怕封帥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你我!這裏有一封信,大將軍不妨看一看。看了,你就明白屬下為什麼不想給封帥報仇了!”

“信?!”王洵楞了楞,猶豫着伸出光溜溜的胳膊。“哪來的信,這是封帥的字體?封帥什麼時候給你的信?!”

“不是給屬下的,是給長安城中那位聖明天子的!”趙懷旭抹了下臉,聲音有些沙啞。“屬下搜檢那個死欽差的遺物時,在一堆金銀細軟中翻到了它……”

沒等他把話說清楚,王洵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拜讀。才掃了開頭幾行字,視線已經再度被淚水模糊,“……臣之此來,非求苟活,實欲陳社稷之計,破虎狼之謀。冀拜首闕庭,吐心陛下,論逆胡之兵勢,陳討捍之別謀。酬萬死之恩,以報一生之寵。豈料長安日遠,謁見無由;函谷關遙,陳情不暇!臣讀《春秋》,見狼瞫稱未獲死所,臣今獲矣。”

信上的字寫得很潦草,個別地方甚至出現了筆畫斷續現象,可見封常清寫此信時,是在強行壓制其自身的感情。

淚眼模糊中,王洵彷彿又看見了封四叔的身影。面對着邊令誠那小人得志的嘴臉,面對着周圍冷森森的刀鋒,在臨刑之際,這位一身正氣老人並沒試圖替自己辯解,而是低聲下氣地乞求對方,再多給自己一點兒時間,容自己將數月來跟叛軍的作戰心得做個總結,給皇帝陛下,給後來的繼任者,留一份寶貴的經驗。

“天殺的狗賊!”王洵哽咽着揉了下眼睛,繼續往下翻看。信其實為兩份,其中一份為給皇帝陛下的遺表,另外一份,則對戰事的總結與長遠剖析。在老人家看來,叛軍之所以能一路勢如破竹,是因為準備充分,外加起兵突然,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而朝廷這邊,無論是在戰前準備還是臨戰動員指揮方面,都有很多值得總結的教訓。但這些已經過去的事情,無須再後悔。當下最重要的是,穩定防線,將叛軍拖在潼關之下。安祿山所部兵馬雖然驍勇,但最具威脅者,不過是那八千餘曳落河,戰死一個就少一個。而大唐這邊的士卒雖然缺乏訓練,臨陣經驗不足,卻會越打越強,越打精兵越多。假以時日,此消彼長,叛軍的攻勢註定要難以為繼。所以,不急於跟叛軍決戰,以各種手段徐徐圖之,才是最佳的破敵之策!

作為正面戰場的輔助措施,封常清建議朝廷,從河東、淮南兩個方向,適度發起反擊,牽制叛軍。一旦將叛軍完全壓制在河南各郡,則其兵源和補給便要出現問題。屆時,朝廷再派出使節對叛軍進行分化瓦解,必然會使其分崩離析。

此外,在具體戰術層面,封常清則針對曳落河野戰能力強,而攻堅能力弱的缺點,建議朝廷採用誘敵深入的辦法,將其引到不適合騎兵展開的山巒地帶,單獨殲滅。哪怕是每次只咬掉其一小部分,也會嚴重打擊叛軍的士氣。積少成多,但曳落河消耗得差不多時,叛軍實力便不足畏懼了。

“估計是高力士那廝,準備拿封帥的經驗來培養自家心腹。所以才特地將這封信交給了姓馮的太監……”趙懷旭強壓住心中悲憤,低聲向王洵解釋。“只可惜封帥耿耿忠心,卻不知道,此信根本沒被送到那位聖明天子之手!”

“嗯!”王洵哽咽着回應,淚水如雨下。幾行黑字被淚水打濕,看上去宛然若新“……臣今將死上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後,誑妄為辭;陛下或以臣欲盡所忠,肝膽見察。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則冀社稷復安,逆胡敗覆,臣之所願畢矣。仰天飲鴆,向日封章,即為尸諫之臣,死作聖朝之鬼。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迴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無任永辭聖代悲戀之至。”

不周山(四下)

暴雨在黎明前終於結束,隨着一陣徐徐清風,烏雲快速散去。朝陽從東方爬起來,將瀲灧的光芒重新灑進華亭縣,把整座城市從噩夢中喚醒。

街道上的屍體已經被人連夜拖走,地面上的血跡也被雨水沖洗的乾乾淨淨。扎在臨街院牆和窗欞上的流矢被悄悄地拔出,砸壞的屋門,也被迅速換上了新的。不刻意去查看,絕對看不出曾經有血戰痕迹。一切都好像沒發生過,一切都好像是場夢,醒了,也就雲開霧散了。

三三兩兩的衙役從街道上走過,拍開臨街店鋪的門,勒令店鋪的主人重新營業。一張張扣着縣令老爺官印的告示也貼在了街道最顯眼處,縣衙里的書辦扯着破鑼般的嗓子,反覆宣讀告示中的內容:欽差大人是假冒的!此人是叛賊安祿山帳下的細作,專門敲詐各地官員和士紳,替叛軍募集糧餉。華亭縣的官員們都受了蒙蔽!是路過此地的安西採訪使王大人,目光如炬,及時拆穿了騙子的身份,並將其就地正法。整件事情與華亭縣的父老鄉親無關,採訪使大人不會做任何株連……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那些傢伙整天惹是生非!聽了書辦老爺的宣講,臨街店鋪的掌柜、夥計們長長出了一口氣。雖然官府的文告當中幾乎處處都是破綻,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可欽差大人是叛賊假冒的也罷,是被採訪使大人冤殺的也好,那都是神仙們打架,與升斗小民無關!百姓們能不遭受什麼池魚之殃就該燒香拜佛了,活得不耐煩了才會去替一夥已經死了的太監主持公道!

”大膽叛賊,假冒天使。招搖撞騙,罪不可赦……”沙啞的宣讀聲從城西響到城東,又從城東響到了城南、城北。還沒到過午,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昨天那場風暴的“真相”!搖搖頭,紛紛將懸着的心臟從嗓子眼又放回了肚子內。

不株連就好,不株連就好。至於昨天發生在大夥眼皮底下的那場殺戮,就當是噩夢好了。醒來之後,夢中一切都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於是,大夥收斂起忐忑不安的心情,像平常一樣,該出門找事情做的繼續出門找事情做,該去買菜的買菜,繼續去買米的買米。無論昨夜的風雨再大,生活終歸還要繼續,是不?

唯一令大夥感覺與以往不同的是,城中的秩序瞬間好了起來。四處敲詐勒索的地痞流氓們全都不見了,小偷和乞丐也完全失去了蹤影。平素散漫慣了的團練們被組織了起來,在幾張陌生的面孔敦促下,排着整齊的隊伍,在街道上往來巡視。見到有積水的地方,立刻停下來幫忙疏通。見到有人滑倒,也如同孝子賢孫般上前攙扶、救助。有街坊受了團練們的熱情幫助,心中感激,拿出來幾個雞蛋作為酬謝。後者卻如同被蠍子蟄了般迅速跳開,一邊擺手一邊低聲哀告:“您老這是幹什麼?趕緊收起來,趕緊。咱們過去怎麼得罪您了?無冤無仇的!您給我塞這東西幹什麼?這要是被那幫軍爺看見,我就是皮肉再厚,也吃不住棍子打啊?”

“啊!”好心的街坊捧着雞蛋,愣在了家門口。眨巴着眼睛適應了好半天,待對方的身影都逃遠了,才笑着向地上啐了一口,低聲道:“該,惡人自有惡人磨。採訪使大人怎麼沒早點兒過來?!早點過來,早就把你們給收拾成人樣了!”

“不愧是封常清的關門弟子,一出手,就露出了名將的風範!”與普通百姓不同,華亭縣的大小官員們,對王洵的底細知道更清楚些,內心當中的感覺也更為複雜。

欽差大人肯定不是假冒的,縣令和主簿兩個,曾經親眼查驗過此人的印信。那可是如假包換的正四品監門將軍,皇帝陛下的貼身家奴!可這家奴在華亭縣的作為,卻實在不給其背後的主人長臉。自己巧立名目,勒索地方不說,還放任手下那些飛龍禁衛為非作歹。前後才幾天功夫,就把華亭縣攪得烏煙瘴氣,連個可以安安靜靜讀書喝酒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而採訪使王大人,所做作為與欽差恰恰相反。除了暴起發難的那一瞬,偶然露了一下崢嶸之外,其他時間都是規規矩矩。就連他麾下那些異族親衛,待人接物也都客客氣氣,從不仗着主人的勢力四處招搖。

如果潼關被叛軍拿下的那個謠言是真的,亂世當中,有這麼一伙人來到了華亭,對地方上來說,絕對是福不是禍。那些侍衛們的身手,地方官員們在昨天下午有目共睹。而同樣的一夥地方團練,掌握在張文忠手裏時,便是一群沒頭的蒼蠅,除了給地方上添亂之外,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到了安西採訪使王大人手裏才幾個時辰,整支隊伍便脫胎換骨。即便無法拉出去剿匪平叛,用來保護相鄰,威懾趁機作亂的宵小之輩,卻是綽綽有餘了。

所以馮姓太監死在採訪使大人手裏,也算是老天有眼。只是拒接聖旨、誅殺欽差這兩項罪名,實在太駭人了些!顧忌到以高力士為首的太監們在朝廷中那股龐大的勢力,地方官員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跟採訪使大人及其屬下將佐保持一定距離,既不敢與對方交往太密切,也不敢過分疏遠。既不希望對方馬上離開,又不希望對方永遠駐紮在華亭縣。真是進也為難,退也為難,無論怎麼做,都提心弔膽。

“最好是讓叛軍把高力士等人全捉去,一個個就地正法!”有人感憤於封常清的遭遇,心中暗暗祈禱。那份給皇帝陛下的臨終遺表前半部分,昨夜就被王洵當眾傳閱過了。凡肚子裏多少還有些良知的,無不感動得掩面而泣。如果王洵當時趁勢逼着大夥一道起兵清君側,相信地方官員們沒有勇氣拒絕。然而對方卻沒有那麼做,只是借了華亭縣城外的小校場,說要在那裏休整幾天,順便等等身後的大隊人馬。

大隊人馬據說還有一萬多,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每個人都配有兩匹大宛良駒。華亭縣距離京師不足五百里,如果放開坐騎狂奔的話,其實最多也就是三天的路程!

不周山(五上)

恐慌、疑慮、慶幸、崇拜,各式各樣的目光圍繞着華亭縣的縣衙和校場,徘徊不定。但誰也沒想到的是,此刻的王洵,既不在重兵把守的縣衙門裏,也不在城外的小校場。早在日出之前,他已經帶着王十三、万俟玉薤、方子陵以及十幾個隨從,換了一身飛龍禁衛的裝束,悄悄地趕往了長安。

封常清的遭遇讓他義憤填膺,然而他卻鼓不起像宇文至那樣,一怒之下,頭觸不周山的勇氣。眼下叛軍已經攻破了潼關,他麾下那一萬多遠道而來的疲敝之師,即便全站到長安城牆上去,恐怕也無力回天。況且此刻大隊人馬還在半路上,由宋武統領着追趕他的腳步,根本不可能參與長安城防禦。即便有那個可能,王洵也不願意稀里糊塗地把大軍交到高力士、陳玄禮等人之手。他可不是封常清,鋼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還一心想着報效朝廷。

所以此刻他迫切需要去做,也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儘快從長安城中把雲姨、紫蘿和白荇芷等人接出來。不讓她們被太監捉去當威脅自己的人質,也不讓她們落到叛軍手中。她們是他在長安城中最後的牽挂,無論如何,都割捨不下。

因為已經臨近京畿的緣故,通往長安的管道修得很平整。大宛馬的四蹄騰起來,一個時辰輕鬆能跑出五六十里。憑着馮姓太監的印信和身上的飛龍禁衛黑皮,一路上不斷從驛站索要補給,幾匹寶馬輪換着騎乘,曉行暮宿,才是第三天清晨,已經過了咸陽,長安城遙遙在望。

“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活着回來!”看到眼前熟悉的景物,方子陵忍不住低聲感慨。幾年前,他也是穿着同樣一身飛龍禁衛的衣服,追隨在王洵身後“逃離”了長安。而今天,他和王洵已經都不能算無名小卒,卻依舊要逃來逃去,如同喪家之犬。

“是啊!”王洵嘆息着附和了一句,心中也是好生感慨。當年在長安城中時,他對此地厭倦至極,無時無刻都想要離開。然而在數千里之外,那些曾經令他厭惡的東西迅速被淡忘,留在心中的,全是甜美的回憶,無比絢麗,亦無比鮮活。

“我當時還跟家裏人說,去個一年半載,就能衣錦還鄉呢!”方子陵笑了笑,對着路邊的垂柳,彷彿從婆娑柳梢中看到了自己當年稚嫩的影子。

“我也是。跟家裏人說好了,出去躲一年半載就回來。誰能想到去了這麼久?!”王洵咧了下嘴,微笑着點頭。楊氏和王氏兩路神仙打架,殃及宇文至和他兩條小雜魚兒。為了躲災,他不得不聽從封常清的建議,進入白馬堡大營,穿上飛龍禁衛的衣服。然後驪山掃雪,然後京師平叛,然後在曲江池看到貴妃娘娘和他的前夫幽會,然後在大漠當中受到哥舒翰的追殺,然後樓蘭部落遭遇老狐狸,然後疏勒,然後大宛……一樁樁,一件件,被煙塵遮蓋住的往事,潮水般湧上心頭,令他幾乎無法自已。

從頭到尾,冥冥中彷彿都有一隻大手推着他走。他根本無法逃避,也無法選擇。做紈絝之時,唯恐被人當螞蟻踩死,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態度,拚命往上爬。做了校尉,還是命如螻蟻。做了郎將、將軍、大將軍、採訪使,重兵在握,本以為可以停下來喘口氣了,一回頭,卻發現已經做了安西大都護的封四叔,輕而易舉地被人將頭顱砍了下來。

這條青雲路他走夠了,再也不想繼續往前一步。從今以後,皇帝也好,太監們也好,安祿山也好,統統都遠邊上去!誰愛殺誰就殺誰,誰愛造誰的反造誰的反。老子不伺候了!老子躲到大宛去,任你們的斗個你死我活。大不了,待中原塵埃落定,老子把印信往廊柱上一掛,不告而去。從大宛往西數萬里,還分佈着幾百個國家,誰還真有本事將老子從人堆里揪出來。

想到可以帶四個老婆躲極西之地去做富家翁,他心中的傷感立刻一掃而空,周圍的景色亦跟着顯得愈發親切可人。正回頭欲跟万俟玉薤等人閑侃幾句對未來的規劃,卻發現對方眉頭緊鎖,手僵硬地搭在了腰間刀柄上。

“怎麼了?”一種不安的感覺急襲而來,王洵也用手按住了刀柄。“情況不對么?你們看到什麼了?!”“有哭喊聲!就在前方岔路口。”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齊聲回應。由於故鄉不在長安,他們兩個可沒像王洵和方子陵那樣,墜入了某種揮之不去的傷感當中。而是始終記得自己的職責,盯着周圍的風吹草動。

“哭喊聲~!這可是天子腳下,誰敢在此地……!”方子陵楞了楞,本能地反駁。但很快,他便主動閉上了嘴巴。

的確有哭喊聲,非常混亂,有男有女,中間還夾雜着牲口的悲鳴,就在前面兩里左右的岔路口。隔着密密的柳枝,方子陵根本看不清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卻依稀記得,前方另外一條官道是通往郿縣、陳倉方向、在斜谷附近轉往劍南道,向西南據說可一直抵達劍南道的昆州。可這大清早的,誰沒事兒拖家帶口往西南方向跑?

“看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沒等方子陵說出心中的疑問,王洵已經策動坐騎沖了過去。此地距離長安城已經不足二十里,如果大白天就有賊人敢在這裏打家劫舍,恐怕京畿的局勢已經徹底失控。

彷彿是在驗證他的推斷,前方岔路口的哭喊聲驟然增大,有個女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嚷,還有幾個男人在大聲喝罵。緊跟着,又是一聲慘叫,天地間剎那清靜了,只有晨風掃過柳梢,送來一陣陣血腥氣。

“住手!”王洵狠狠地夾了一下馬腹,同時厲聲斷喝,“飛龍禁衛在此,你等休得張狂!”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經在柳蔭下出現。岔路口正在打劫的一眾強盜們聞言抬起頭,先是畏懼地看了他一眼。待看清楚了錦袍上的龍爪標誌,又突然裂開嘴巴,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鬨笑:“滾,滾你奶奶的。飛龍禁衛,飛龍禁衛怎麼了,了不起啊。有本事跟叛軍拚命去,別耽誤了老子們發財!”

不周山(五下)

“你等到底住不住手?!”王洵大怒,拔出腰間橫刀,在半空中虛劈。看打扮,對方更像是長安附近的混混,念着幾分舊時的“香火”之情,在沒徹底弄清楚情況之前,他不想傷害對方性命。

“哈哈哈哈哈哈……”回答他的是一陣放肆的鬨笑,彷彿看到了什麼非常有趣的事情般,混混們放棄了在“獵物”身上搜刮,抄起木棍、草叉和鎬頭,亂鬨哄圍攏過來。

“這匹馬不錯!”

“殺了他,殺了他!”

“揍死這胡吹大氣的窩囊廢!”

亂鬨哄地叫嚷聲中,混混們蜂擁而上。王洵先是向後躲了幾步,然後被迫再度後退,當發現對方的確準備殺死自己時,再也按捺不住,揮刀撥開一根刺過來的草叉,然後順勢一抹,砍下了四根手指。

“啊,殺人了,殺人了!”草叉的主人慘叫,抱着斷掌滿地打滾。其餘的混混怒不可遏,愈發瘋狂地沖了上來。王洵寡不敵眾,接連砍傷了幾名混混,自己身上也連挨了四、五下,疼得痛徹骨髓。好在對方的兵器實在太差,才沒受到致命傷。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等人匆忙趕到,看到主帥遇襲,勃然大怒,掄起橫刀便往混混們的頭上剁去。“啊——”“啊——”“啊——娘——”,不斷有人慘叫着倒地,當血光飛濺開之後,混混們終於發現,眼前這伙飛龍禁衛與先前自己認識的那些窩囊廢不可同日而語。尖着嗓子大叫一聲,丟下兵器就逃。

“哪裏跑?!”万俟玉薤等人策馬欲追,卻被王洵低聲制止,“別搭理他們,看看地上還有沒有活着的,問問長安的情況!”

“諾!”眾人答應着跳下坐騎,從地上扶起被洗劫者。一共有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和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兩個男人後腦被鎬頭擊碎,顯然已經不成了。兩個女人中較為年青的一個用剪子捅破了自己的腹部,奄奄一息。另外一個年齡稍長的,則把孩子摟在懷中,兩眼一片茫然。

“大嫂,大嫂,沒事了。沒事了!”方子陵看得心裏發酸,一邊安慰着對方,一邊扯下自己的披風,試圖蓋住女人的被撕得千瘡百孔的衣服。這份善意的舉動只換回來一聲慘叫,彷彿看到了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般,女人抱着自家孩子,拚命往後縮,一邊縮,一邊大聲哀告:“別過來,別過來。放過我們娘倆,放過我們娘倆!值錢的東西都在車子裏,都在車子裏!全給你,全給你!”

“我……”方子陵被弄得滿臉通紅,尷尬地站在了原地。万俟玉薤在江湖上混得時間長,經驗豐富,知道這女人是被嚇出失心瘋了。從馬鞍后解下水袋,兜頭蓋臉潑將過去。然後大聲斷喝:“閉嘴!我們是飛龍禁衛。誰稀罕你這點東西!趕緊醒醒,孩子快被你勒死了!”

“孩子?!”女人抬起濕漉漉的頭,大聲慘笑。“哈哈,孩子。對,孩子。軍爺,求你放過孩子。求求你,他還小。你要什麼,我給,我全給……”

說著話,她將已經昏過去的孩子輕輕地放在身邊。然後迅速開始解自己的衣裙。万俟玉薤的老臉登時也漲成了茄子色,從方子陵手中搶過披風,丟在女人臉上。然後側過身體來,衝著王洵輕輕搖頭:“不成了!她這個樣子,得馬上請郎中。遲了,恐怕下半輩子就得變成個瘋子。”

“孩子呢?!”王洵低聲詢問。

“我看看!”万俟玉薤低下頭,試圖檢查一下孩子的情況。被披風蓋住的女人卻冷不防爬了起來,手裏抓着一塊有稜有角的石頭,直奔他的太陽穴。“天殺的,我跟你們……”

饒是万俟玉薤身手利落,也被逼了個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將對方制住,正欲想辦法善後。前方不遠處又傳來一陣嘈雜,“攔住那輛馬車,攔住那輛馬車,別讓他跑了。前面的軍爺,趕緊搭把手兒,好處分你一半兒!”

緊跟着,一輛由兩匹棗紅色駿馬拖曳的銅裝車呼嘯而至。若不是王洵等人躲得快,差點就被撞翻在車輪之下。

危難關頭,方子陵和万俟玉薤再顧不上什麼男女大防,一個抱起發瘋的女人,一個抱起昏睡中的幼兒,迅速跳到路邊。銅裝馬車被官道上的幾具屍體一絆,車輪立刻失控。虧得駕車的馭手經驗豐富,斷續拉了幾次韁繩,才在車廂翻倒之前,將馬車停了下來。

還沒等車輛停穩,後邊的追兵已經快速追上。根本不看地上死者的慘狀,伸手便扯住車轅,“劉大人,趕緊跟我們回去。禮部衙門裏怎能缺了您老呢?!”

眾寡懸殊,駕車的馭手也不敢反抗,乖乖地閃到一邊,衝著圍攏上來的人群發獃。銅裝車的主人見無路可逃,輕輕咳嗽了一聲,慢慢從裏邊推開車門,“諸位好漢且慢動手,諸位好漢且慢動手。劉某這裏有幾句話說!”

“有什麼好說的。您老可是萬金之軀!”圍在馬車旁邊的,大多都做市井無賴打扮,但其中兩個身材較為強壯的,明顯是行伍出身,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你就這樣走了,讓我們到哪領那一萬吊賞錢去!好好回去做您的禮部郎中,我等也好跟着沾點兒光!”

“別逼老夫,別逼老夫……”劉姓官員放聲嚎啕,握在手中的刀子晃來晃去,就是捨不得向自家脖頸上抹。有名無賴手疾眼快,衝上前,一把將刀子搶下,大聲呵斥,“給臉不要臉是不?想做忠臣,您早幹啥去了?趕緊跟老子回去,否則,休怪老子拿大耳刮子伺候你!”

“萬歲啊,微臣對不住您啊……”劉姓官員挨了訓,哭得愈發大聲。眾無賴們懶得再理睬他,七手八腳將馬車調轉方向,押送着趕往長安。從始至終,都沒拿眼睛往穿着飛龍禁衛的王洵等人身上瞄。

“站住!”見對方馬上就要揚長而去,王洵忍不住大聲喝止!“你等要把這位大人劫到哪去?光天化日之下,就沒有王法了么?”

“王法?這位軍爺真會說笑話!您指的是哪朝王法啊!”無賴們回過頭,以極其輕蔑的目光掃了王洵兩眼,撇着嘴數落,“想分紅,您老自己到前頭守着去?別跟老子唧唧歪歪!即便是你們家邊老太監,老子也沒功夫尿他!”

“找死!”雖然對方罵的是仇人,王洵依舊怒不可遏。雙腿一夾大宛馬,迅速橫在了眾無賴面前,“把馬車留下,否則,休怪王某不客氣!”

刀鋒上的血痕還在,被初升的日光一照,發出刺眼的紅光。眾無賴被嚇了一跳,停住腳步,迅速抽出兵器,“想來硬得,好吧。以為穿了一身蛤蟆皮,老子就怕你們了!啊……,”

“啊……”

“弟兄們併肩子上,這廝玩真的!”

“殺了他,殺了他!”一片混亂的叫囂聲中,王洵揮刀殺入了人群。万俟玉薤、方子陵和王十三帶領其餘侍衛結陣而上,如鐮刀割莊稼般,將無賴們紛紛放倒於地。沒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市井無賴們哪是百戰老兵的敵手,轉眼間,便被砍了個人仰馬翻。兩名明顯是行伍出身的傢伙見勢頭不妙,各自從車轅處解下一匹坐騎,轉身就逃。王洵策馬從後面追了上去,一刀一個,將他們抹進了路邊的排水溝!

前後不過彈指功夫,眾無賴已經紛紛了賬。王洵磕打馬鐙,快速來到銅裝車前,一刀劈飛車門,“哪位大人在裏邊,出來說話!”

“哎,哎,饒命。軍爺饒命!”劉姓郎中嚇得連魂兒都快掉了,連滾帶爬地從車廂內跳出,跪在地上沖王洵磕頭,“軍爺,您想帶小人去哪就去哪!小人絕不敢再逃了,絕不敢再逃了!”

“你還想往哪逃?”王洵被對方奴顏婢膝的摸樣噁心得直想吐,“眼下京師是什麼情況?怎麼這些地痞無賴到處殺人搶劫?”

“您老……”劉姓郎中被問得一愣,遲疑着抬頭打量王洵。“你老不是來路上截人的?你老是從北邊回來的?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爺,您可真開眼了!”

說罷,居然不再回答王洵的話,衝著半空中連連拱手。直到万俟玉薤的刀柄又敲到了腦門上,才跳起來,聲色俱厲地喝道:“你們幾個,趕緊保護本大人去追趕聖駕。到了目的地之後,少不了你們的賞賜!”

“瞎了你的狗眼!”万俟玉薤又一刀柄敲下去,將劉姓郎中敲了個頭暈眼花,“老子是飛龍禁衛,只聽皇上和高大將軍的調遣。你個小小郎中也配要求老子保護!說,京師現在到底什麼情況,聖駕去哪裏了?”

“你們竟敢……”劉姓郎中被打傻了,捂着腦門楞了好半天,才終於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京師什麼情況,本官也不大清楚。你們回去找邊大人問問,就知道了。本官忙着……哎呀,哎呀,別打,別打了,我說,我說!軍爺,軍爺,求求您高抬貴手!”

“下賤胚子!”万俟玉薤收起橫刀,憤憤地啐了對方滿臉吐沫。劉姓郎中被打得怕了,不敢用手去擦,蹲在地上,哭泣着數落:“你們,你們不敢跟叛軍拚命,欺負,欺負我個文官,算什麼本事?算什麼本事?啊?整個京師,整個京師裏頭誰不知道,邊令誠已經跟安祿山那邊接洽好了,待叛軍主力一到就立刻投降!你們這些飛龍禁衛,早就改換了門庭,姓了安了!哎呀,下官說的都是實話,別打了,別打了,下官說的真的都是實話!眼下京師里沒人主事兒,所以您老從北邊來才不知情!”

“万俟,別打了!”王洵在馬背上晃了晃,差點沒一頭栽下坐騎,“讓他說明白些,叛軍主力現在抵達京師沒有?皇上呢,皇上奔哪個方向跑了!”

“還沒,只有崔乾佑派的使者前來接洽。邊令誠已經決定投降了,百官們能跑得都跑了,跑不動的便準備跟着邊令誠一道降賊。下官感念大唐皇恩,哎呀,別打!下官覺得安祿山成不了大事,所以準備去追隨聖駕。聖駕據說去了陳倉,準備從那邊轉道入蜀。更具體的,下官也不知道了。軍爺,您老行行好,把下官放了吧。下官這輩子和下輩子,都念您的恩情!”

“陛下什麼時候逃的?太子呢?城中其他人呢?”

“皇上是本月十三號凌晨,也就是前天後半夜跑的。太子和丞相也跟着跑了。其他人誰都沒告訴。百官是上朝時發現不見了皇上,才開始紛紛跑路……”

“城中百姓呢,宗室呢,沒人管了?”王洵心中急得火燒火燎,瞪着劉郎中追問。

劉姓郎中衝著王洵可憐巴巴地作揖,“軍爺啊。這個節骨眼兒,誰顧得上誰啊!您老要麼回去跟邊令誠一道去迎接大燕皇帝,要麼去蜀中追隨陛下。無論怎麼著,下官都跟着您走不就行了么?!路上咱們慢慢再說這些細節也不遲啊!再耽擱,再耽擱,後邊就又有人追上來了!”

“哪裏也不能去。你去咸陽,把京師里的事態知會給當地官員!”王洵強壓心中憤懣,迅速作出決定。凌晨路過咸陽時,他根本沒進城停留,所以也不清楚當地的官員知道不知道天子已經跑路的消息。但是根據沿途景色判斷,恐怕當地的官員和百姓們十有七八還被蒙在鼓裏,“我從北邊那條官道上過來,那邊,一路上幾乎沒碰到過什麼人。如果你繼續往西,肯定還得被人堵截。不如掉頭向北走。等過了咸陽,你再繼續往北,可以去汾州、隴右,從那邊入蜀,肯定比追着陛下的車駕走更為安全。”

“哎!哎!”劉姓郎中點頭哈腰,眼珠在眼眶裏來回亂轉。万俟玉薤上前拎住他,直接丟進了馬車,“我家大將軍會派人送你去。如果你敢玩什麼花樣,直接砍了你的腦袋!”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劉姓郎中從車廂中爬起來,繼續打躬作揖。

王洵知道此人姦猾,不得不從原本就為數不多的護衛中臨時分出兩個老成可靠的,負責押送此人去咸陽,給地方官員們報信兒。順便把嚇瘋了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也放進了馬車,勒令劉姓官員請郎中救治。

“實話跟你說,老子不是什麼飛龍禁衛!”事到如今,王洵已經無需在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從腰間摸出一塊魚符,在劉姓郎中眼前晃了晃,低聲威脅,“老子是回來勤王的。如果你不把消息送到咸陽,過後老子有的是辦法收拾你。即便你投靠了安祿山,也照樣能殺你全族!”

“您老是……”一直在禮部當官,劉姓官員自然認得魚符代表着什麼東西。兩眼登時一亮,旋即驚詫地哭出了聲音“大將軍,您是大將軍,威震西域的王大將軍。您老,您老怎麼不早點兒回來啊,嗚嗚,嗚嗚……”

不周山(六上)

“早點回來,老子腦袋早掛城牆上去了!”王洵憤怒地掃了對方一眼,撇着嘴冷笑。劉姓郎中根本聽不懂這話是什麼意識,眨着淚眼,可憐巴巴地請求原諒。“大將軍息怒,大將軍息怒。卑職只是,卑職只是想說……”

“趕緊去咸陽報信。讓地方上做好準備!”王洵也沒有興趣跟此人啰嗦更多,撥轉坐騎,奔着長安方向馳去。

距離長安越近,路上形勢越為混亂。流氓、地痞和憤怒的百姓們一波接着一波,成群結隊,將通往正西和西南的官道堵得滴水不漏。有的是為了搶奪財物,有的是為了向新朝邀功,更多的則僅僅為了發泄被朝廷拋棄的不滿。見到從長安城裏駛出來的馬車,立刻衝上去“打招呼!”。

個別大戶人家的車隊中雖然有家將保護,可在洶湧而至的人潮前,家將們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勉強闖過幾個關卡,便被凌空飛來的石塊砸翻在地。無數雙穿着布鞋、草鞋的大腳立刻從家將們的身體上踩過去,將車廂裏邊的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們揪出來,掠走財物,剝光衣服,奪走做人的最後一點兒尊嚴。

王洵開始時還不斷出面干預,從流氓們手中救下了幾波受害者,到了後來,隨着路上的亂民數量增加,他基本上已經自顧不暇,只好閉上眼睛埋頭趕路,對近在咫尺的慘禍視而不見。設卡劫掠的亂民們見他的去向是長安城,大多數情況下,也懶得找這伙飛龍禁衛的麻煩。彼此之間倒也暫且能相安無事。

饒是如此,在臨近城門的時候,衝突還是發生了。幾輛被掀翻在地的馬車堵住了他的去路,數十個地痞將幾名衣衫單薄的女子圍在中間,一邊說著污言穢語,一邊用木棒和短刀向圈子內招呼。

女孩們被嚇得嬌啼不斷,卻得不到任何憐憫。全靠着其中一個手持雙劍的紅衣女苦苦支撐,才使得周圍的地痞們無法輕易得手。但紅衣女子畢竟寡不敵眾,轉眼之間,她身上就添了十幾處大大小小的傷口,鮮血順着衣袂滴滴答的往下淌。

“住手,一群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你等還要臉么?”方子陵的家不在城內,所以不像王洵那般心急如焚,見持劍女子馬上就要倒在亂刀之下,雙腿一磕馬鐙,衝著地痞們撞了過去。

地痞們被撞了個措手不及,紛紛跳讓閃避。方子陵瞬間闖入戰團中間,單手伸向持劍的女俠,“上馬,我帶你衝出去!”

“先帶她們幾個走!”持劍的紅衣女快速轉身,給了方子陵一個淡淡微笑,同時揮動雙劍,砍斷兩根已經快遞到馬脖頸上的木樁“麻煩你先幫我搶回一輛馬車,否則根本走不遠!”

“先離開這裏,剩下的事情讓我家將軍想辦法!”方子陵被紅衣女的笑容晃得兩眼發花,順口大包大攬。

“你家將軍?”紅衣女子又砍飛了一名試圖靠近的無賴,迅速張望左右。這才發現,有幾名飛龍禁衛緊隨方子陵而來,替自己驅散了大多數攻擊者。“你家,王二郎,怎麼是你?!你怎麼跑回來了?!”

“大娘?!”王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你還沒走么?”

“我今天早晨才得到的確切消息!”紅衣女子正是公孫大娘,一邊揮舞雙劍護住腋下眾女,一邊迅速回答王洵的問題,“你家那邊,我已經央了人去報信。小心背後,低頭!”

王洵聞言低頭,躲過了一塊凌空飛來的尖石。緊跟着,更多的土坷垃與石塊從他身邊掠過,“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們這些沒用的傢伙!”

“打死他。打死他!”彷彿犯了眾怒,幾伙在附近打劫的地痞、無賴們紛紛丟下獵物,涌將過來,與先前被衝散的一起,將王洵等人團團圍在了中央。“飛龍禁衛有什麼了不起?有本事跟安祿山拚命去?在這裏橫,算什麼英雄!”

“想英雄救美是吧!大夥趕緊成全他!”

“這張小臉黑了點兒,不過也算人模狗樣!趕緊跳下馬來給爺爺磕頭,讓爺爺教教你怎麼玩女人!”

“噢!”“噢!”“噢!”“打死他,打死他!”地痞們發出放肆的鬨笑,潮水般前涌,試圖將王洵等人和眾女子們一道吞沒。這種時刻,王洵可是不敢再手下留情。揮起橫刀,左右劈砍。幾隻手臂飛了出去,然後是幾顆不甘心的頭顱。方子陵、万俟玉薤、王十三,還有跟在後面的一眾親衛,以自家主將為核心,組成一個方陣,迅速前推,將敢於攔路的地痞無賴們碾翻在地。

“殺人了,殺人了!”“殺人了,飛龍禁衛殺人了!”地痞無賴們見了血,變得愈發瘋狂。居然無視同伴們的屍體,前仆後繼繼續往上涌。王洵撥開一根木棍,順手砍掉木棍主人的胳膊,然後又是一根木棍,然後又是一根胳膊。匕首、短刀、漆槍、鐵鏈,無數兵器在他面前飛舞,無數人慘叫着倒地。忽然,周圍的壓力一松,無賴們大叫一聲,退潮般四散而去。

前後不過是數彈指的功夫,至少有四十幾人被殺,方子陵和王十三等人身上也見了紅,全仗着相互之間照應得及時,才沒人被無賴們拖下坐騎,剁成肉醬。望着來之不易的“勝利”,王洵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正愕然間,耳畔突然又傳來一聲尖叫,“救命,救命!王,王家賢侄,快,快救救我,救救我!”

“誰?”王洵順着聲音尋找,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路邊乾涸的排水溝里,看到幾輛倒翻在地的馬車。車廂旁,有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啞着嗓子正向自己揮手。呆坐在徐娘旁邊的,則是兩個身材甚為豐滿的少女,衣服都被扯得稀爛,露出雪白的胸口。

“我是你姑姑啊。你忘了我了?!”也不嫌王洵身上的血腥氣重,半老徐娘眯縫着桃花眼,衝著他亂丟,“在你韓世姑家,咱們見過的。當時安定公主還賜了你根金步搖!”

“襄郡夫人?!”透過對方那足足有一指厚的胭脂水粉,王洵終於分辯出此人的面目輪廓。是韓家世姑的一個遠房親戚,自己當年被拉着相親時,曾經於酒宴上見過此人。還差點被她給生吞活剝掉,真是晦氣至極。

想到不愉快的往事,王洵心中又是一陣噁心。擺擺手中橫刀,低聲說道:“我現在沒時間幫你。你趕緊自己把馬車扶起來,繼續走吧。記得往北走,不要往西。向北的路上基本沒人設卡!趕緊,一會兒肯定有更多的亂民涌過來!”

說著話,他就扭頭去招呼公孫大娘。還沒等開口,又聽見襄郡夫人在背後大喊道:“王家賢侄,王大將軍,救命!救命!不是救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夫君!他是你韓姑姑的表弟,跟你們王家打斷骨頭連着筋!”

“他在哪?!”當年欠過韓家世姑的人情,王洵不得不再度回過頭來,“他一個大男人,還能被怎麼樣?你讓我怎麼救他?”

“他,他被人抓走了!嗚嗚,嗚嗚!”襄郡夫人以手掩面,哭得梨花帶雨,“就在剛才,你跟亂民們交手之前,他連人帶馬車都被截走了!嗚嗚,你救救他。只要你肯救他,無論要什麼,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哪邊?!”王洵四下看了看,暫時還沒有地痞們敢再過來招惹自己,瞪着眼睛,大聲喝問。“別啰嗦,指給我看!

“城門,城門方向。在那,在那!”襄郡夫人用塗了豆蔻花的手指點向不遠處,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城門。“那輛白銅馬車,天那,他,他被從車裏揪出來了!”

城門口此刻也是一片混亂。試圖逃命的人流和發國難財的地痞無賴們擠成了一團,將城門堵了個嚴絲合縫。王洵等人剛才與劫掠者的激戰就發生咫尺之遙,可那邊的人卻好像都得了眼疾一樣,對此血腥場景視而不見。

拜胡亂的局勢所賜,襄郡夫人的丈夫並沒被脅迫着走多遠。王洵帶着幾名侍衛策馬衝過去,揮刀砍翻幾個流氓,從對方手裏搶回了一個長鬍子的官員。

“放開老夫,放開老夫!”被王洵夾在腋下,官員拚命掙扎,“老夫寧可死,也不會以身事賊。老夫寧可立刻去死!”

“想死就死遠點兒!”策馬跑到襄郡夫人面前,王洵將她的丈夫丟了下去,“給,要命的就趕緊扶起馬車走人!”

“多謝賢侄,多謝賢侄!”襄郡夫人雙手扶起自家丈夫,拉着對方一道打躬作揖,“來,趕緊見過王家賢侄,多虧了他,咱們一家……”

“你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呆女人!”長鬍子官員不知道王洵的真實身份,還以為他就是一名普通的飛龍禁衛,“老夫被他們劫了去,即便從了大燕皇帝陛下,也屬於被迫,情有可原!你卻非要央人去救!萬一真的改朝換代……,呸,哪個用得着你來?用得找你來!”

不周山(六下)

平生第一次被丈夫在外人面前教訓,襄郡夫人被嚇了一大跳,旋即,惱羞成怒,一把揪住丈夫的鬍子,連踢帶打,“我把你個沒良心的王八蛋,若不是老娘豁出臉皮去求大將軍救你,你早被賣妓院裏做烏龜了。還想去投靠安祿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長什麼德行。滿朝的尚書、侍郎都多的沒處擱了,哪有地方給你站?!”

轉過頭,她又迅速換上一幅謙卑的笑臉,衝著王洵低聲懇求:“大將軍別跟他一般見識。他素來膽子小,剛才被嚇得糊塗了,一時口不擇言……”

一句話還沒等說完,已經被回過神來的長鬍子官員低聲打斷,“大將軍,他怎麼會是大將軍?你瞎了眼睛,分明只是一個從七品旅率……”

“閉上你的狗嘴!”襄郡夫人用一聲斷喝制止了丈夫,然後繼續向王洵說軟話。“大將軍您別搭理他。這貨向來有眼無珠。否則也不至於在六品官位上混了半輩子。救命之恩,我們一家無以為報,您老人家今後到哪裏,我們一家就……”

“你們趕緊走吧。到哪裏隨便!千萬別跟着我!”王洵是徹底拿這對神仙夫妻沒半辦法了,本來想叮囑的話也懶得再說,撥轉戰馬,掉頭便走。只留下襄郡夫人在身後對着其丈夫大發雷霆,“你個殺千刀的蠢貨。大將軍有要事在身,當然得掩飾行跡!又何必跟你這不入流的芝麻官說清楚。蠢貨,老娘當年真是瞎了眼睛,才會嫁給了你!”

“他真的是大將軍?!這麼年青的大將軍,我怎麼沒聽說過?”長鬍子官員還不相信,望着王洵的背影低聲嘟囔。猛然間,他想起近兩年同僚們閑談時經常提起的一位,渾濁的眼神立刻開始發亮,“我知道了,安西採訪使,他是懷化大將軍,安西採訪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他,他這個節骨眼兒上,怎麼會來京師?不行,我得把這個消息告知邊大人。說不定邊大人念在我報信及時的份上,還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後半句話幾乎弱不可聞。卻還是被站在旁邊的襄郡夫人聽見了,揪住鬍子,又是劈頭蓋臉一頓狠揍,“蠢貨,說你是頭蠢豬,簡直是對豬的侮辱。人家這個節骨眼上敢潛回京師,自然跟邊老太監商量投效新朝的事情。他現在手裏要兵有兵,要將有將,還愁不封公封侯么?你現在回去揭發他,豈不是上趕着給邊老太監做人情?只要把你的腦袋瓜子往下一砍,人家兩個立刻前嫌盡釋,推心置腹!”

“嘶!”長鬍子官員捂着臉上的血道道直吸冷氣,不是為了痛,而是為了妻子所描述的場景,“那,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皇上走時不肯通知我,新朝里又找不到合適地方……”

“蠢貨,真是蠢得沒邊的蠢貨!”襄郡夫人怒自家丈夫不爭氣,伸出塗著豆蔻的胖手指狠狠戳其腦門,“剛才老娘明明可以跟大將軍搭上關係的,還不是被你給攪黃了?!他現在炙手可熱,如果你能跟他搭上關係,做一個幕僚,還愁不跟着一道飛黃騰達?!”

“可現在他已經走了啊!”長鬍子官員懊惱得連連跺腳。他的仕途一直不太順利,官場中的見識還算有的。安祿山進入長安之後,正急需一批有名氣的舊朝臣子來投靠,以便彰顯其自家深得人心。而王洵這個節骨眼上前來接洽“投靠”事宜,恰恰如雪中送炭。可以預見,在未來的大燕國中,王洵的地位絲毫不會亞於哥舒翰,甚至比後者還要高出半頭!

對錯失搭順風船良機,襄郡夫人也極其懊惱。抬起繡花鞋,照着丈夫的大腿狠狠地又踢了幾大腳。正發泄間,眼角的餘光看到自家兩個女兒,眼睛一轉,突然又計上心頭,“我跟你這蠢貨商量個事兒。咱家兩個女兒也算容貌出眾。那王大將軍又是個出了名的急色。當年他為了一個歌妓,竟然敢跟全長安的勛貴做對。如果咱們以逃難不便的名義,把女兒們交給他照顧……”

“這……”長鬍子官員嘴巴上很是猶豫,臉上的笑容卻徹底出賣了他的真實想法,“這,能成?他那麼寵愛那個歌妓,不惜被千夫所指。咱家的女兒們嫁過去,豈不是要受氣?不過,有家族在背後撐腰,想必那歌妓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轉眼間,夫妻二人已經在滿地的屍體旁達成了一致,就等着將女兒送上門去伺候枕席。抬起頭,卻已經看不見王洵的身影,急得跳着腳相互抱怨,“都怪你,凈瞎耽誤功夫!這下好了,人都找不着了,還說什麼親!”

“你自己眼睛不是喘氣的么,連大活人都能看丟?!”

正欲擼胳膊挽袖子再大戰三百回合,旁邊的長女實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來,低聲提醒,“他,他好像奔城門口去了,後邊還跟着一隊馬車……”

“你怎麼不早說!”襄郡夫人白了女兒一眼,踮起腳尖來朝城門方向眺望。目光穿過亂鬨哄的人群,果然找到了王洵那堅實的背影。“這小色鬼,真的只要見到就不放過。公孫大娘和她身邊那幾位都是賣笑為生的殘花敗柳,他居然全都要帶在身邊!傻愣着幹什麼,趕緊把馬車扶起來,咱們這就去追……”

王洵可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給惦記上了。他之所以要求公孫大娘跟自己走一道,完全出於對路上治安的不放心。以他個人今日所見的情況,幾個弱女子如果繼續向西逃,恐怕還沒走到通往咸陽的岔路口,就會被蜂擁而至的流氓地痞們給瓜分乾淨。

經歷了剛才一戰,公孫大娘也知道憑藉自己的個人勇武,保護不了這麼多姐妹。所以王洵剛開了個頭,她立刻表態同意。兩支隊伍合成一隊,逆着逃難的人流直奔城門。連威脅帶懇求擠了好半晌,也沒能擠出一條進城的通道來。

在城外多耽擱一瞬,白荇芷等人就要多面臨一分風險。王洵急得兩眼冒火,把心一橫,從馬鞍后扯下馮小太監的印信,高高地舉過了頭頂,“飛龍禁衛回城向邊令誠大人繳令。閑雜人等趕緊讓路。否則,軍法從事!”

“飛龍禁衛回城向邊大人繳令。閑雜人等讓路!”万俟玉薤等人也扯開嗓子,大聲叫喊。

堵在城門外的市井無賴和趁火打劫的百姓們聞聽“邊令誠”三個字,立刻扭頭觀望。再看到王洵等人手中血淋淋的橫刀,本能地就向道路兩邊避讓。人群中卻有十數個臉上帶着刀疤的外鄉人不肯相信王洵所言,互相看了看,齊聲喊道:“邊令誠又怎麼了,皇上都跑了,他還能把我等怎麼樣?大夥別理睬他,咱們繼續發財!”

“哪個說的,有本事你再說一遍?!”既然已經冒了邊老太監之名,王洵索性蠻橫到底,“耽誤了大燕皇帝陛下的事情,你等擔待得起么?想死就站出來,老子這就成全你!”

邊令誠已經準備向安祿山獻城一事,已經嚷嚷得人盡皆知。幾個叛軍的細作有膽子煽動地痞們趁火打劫,卻沒膽子耽誤自家的軍務。聽王洵說得兇橫,氣焰立刻就矮了三分。向人群中縮了縮,笑着說道:“好叫這位弟兄知曉,咱們也是奉了上命在此攔截出城官民的!如果你確實有要事需進城,不妨……”

話音未落,就聽見城門裏邊有人大聲喊道:“閃開,閃開,奉崔鎮守之命維持秩序。正門進,側門出,誰也不準在門口停留。”

緊跟着,是一陣刺耳的皮鞭聲響。堵在門口無賴們措手不及,被幾百名衝出來的差役,打得抱頭鼠竄。

“誰叫你們清理城門的!”人群中的叛軍細作見狀,顧不得再跟王洵較勁兒,一個個從懷裏掏出信物,擎在手裏,衝著城門口的差役們大罵。“放走了陛下需要的人,你等有幾個腦袋被砍?誰下的令,誰帶的隊,給老子站出來!”

“幾位大人,幾位大人,請讓讓,請讓讓。小的也是奉了上命,不敢隨便耽擱!”帶隊的差役頭目孫仁宇懶洋洋地站出來,衝著細作們輕輕拱手,“是前朝京兆尹,如今的大燕國長安鎮撫使崔光遠,崔大人下的令,讓小的帶人清理城門,整肅城內治安。幾位大人若是不信,儘管進城去找他。他老人家眼下就在京兆尹衙門坐鎮,威懾趁火打劫的宵小!”

“不準放人出入,否則,必然拿你試問!”幾名細作不顧身份暴露,大聲沖孫仁宇威脅。

孫仁宇當年就是塊滾刀肉,在長安城這個大油鍋炸了幾年,更是油得外焦里嫩,衝著一眾細作拱拱手,繼續懶洋洋的回應:“大人您別嚇唬小人。小人可真擔待不起。可您得體諒小人的難處,崔光遠大人是小人的頂頭上司,也是大燕國皇帝陛下剛剛加封的鎮撫使,負責掌控這裏的一切。您趕緊裏邊請,讓他改變命令。趕緊着,他就在京兆尹衙門。弟兄們,把堵門的馬車都給我推開,誰敢在城門口二十丈內惹事兒,儘管拿傢伙招呼!”

“是了,孫頭兒!”差役們眼裏只有孫仁宇這頂頭上司,答應一聲,立刻動手清除城門附近的障礙物。順帶着從身後推過來幾具上了弦的弩車,示威般擺在街道的兩側。

即便以王洵現在的身手,也不敢於如此近的距離上招惹弩車。更何況幾名叛軍的普通細作。這夥人知道繼續跟孫仁宇糾纏下去,也得不到什麼結果。恨恨地跺了跺腳,分出一半兒人手跑進城去找崔光遠理論。另外一半兒人手退到了距離城門二十丈以外,重新糾集地痞無賴們佈置哨卡。

身份暴露之後,再想煽動亂民們追隨,就不像先前那般容易了。除卻幾十名膽大包天,並且利欲熏心的傢伙,其餘地痞無賴紛紛躲出老遠。大夥想趁亂撈一票不假,大夥心中對朝廷有恨不假,卻不意味着大夥願意跟叛軍同流合污。萬一哪天朝廷的人馬再打回來,趁火打劫的罪行未必認真追究,替叛軍為虎作倀,卻肯定要被砍掉腦袋!

趁着來之不易的通暢,王洵帶人策馬進城。城門口與孫仁宇目光交匯,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震驚之色。“我過來接自己的家人,不想惹任何麻煩!”唯恐孫仁宇發難,王洵將染滿了鮮血的刀鋒晃了晃,低聲威脅。

“原來是表弟,你不是在,在飛龍禁衛中發財么?怎麼出城去了?”孫仁宇見王洵臉色不善,唯恐對方誤解,拱了拱手,滿臉誠摯的說道。

一句表弟,立刻讓王洵想起了當年的胡鬧。將刀刃向旁邊挪了挪,低聲道:“煩勞表哥挂念了,我是奉了上頭的命令出去公幹的。此刻惦記着家人,所以回來看看。我不在時,家裏人還都好吧?!”

“家裏那邊應該還行。不過你得趕緊着。眼下城內亂得很,連皇宮都被人給搶了!”孫仁宇側開身,盡量遠離危險。“如果接人出城的話,記得走城北。那邊有條路通往鄉下,眼下走的人還不多!”

“多謝表哥提醒!”見慣了劉郎中和襄郡夫人那種市儈嘴臉,亂世當中忽然遇到一個真心對待自己的人,王洵心裏登時覺得暖暖的,一邊走,一邊笑着沖對方拱手,“表哥不去鄉下看看么?我在那邊還有些鋪子,可以分表哥幾間!”

“嗨!”孫仁宇笑着搖頭,“你表哥我就是勞碌命,可住不起鄉下!況且話說回來了,哪朝哪代,還不需要用幾個衙役跑腿兒?你趕緊吧,別讓姨娘等得着急!弟兄們,把傢伙都給老子掏出來,有敢在城門口撒野的,直接砍了扔溝里去喂蛆!”

不周山(七上)

雖然有孫仁宇等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賣力維持,城內的治安也沒比城外好多少。剛離開城門範圍不到百十步遠,王洵就目睹了兩起搶劫案件。肇事者仗着人多勢眾,根本不把前來干涉的衙役放在眼裏。一旦發現後者實力不如自己,旋即拔刀相向。待有大隊衙役趕來支援,則一鬨而散,讓對方根本追無可追。

王洵、方子陵等人騎的都是萬里挑一的大宛良駒,太平時節,隨便拉一匹出來,在長安城中都能賣到百吊之上。而公孫大娘等一乾女子所乘坐的車輛,雖然沒資格用什麼銀裝、金裝,也是極盡奢華之能事,里裡外外透出股子富貴氣。這樣的一支隊伍,不可能不受到暴徒的窺探。轉眼間,便有幾十名無賴大呼小叫地圍了過來。

在此危急關頭,王洵可是不敢手下留情。雙腿一磕坐騎,率先朝肇事者沖了過去。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帶領其他侍衛緊緊跟上,兩個來回,便將圍攏過來的無賴們砍得潰不成軍。

丟下一地屍體繼續前行,才走過半個坊子,前面的路就又被更大的一夥無賴給堵住了。為首的暴徒居然擎着一把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角弓,衝著王洵的胸口比比劃划。万俟玉薤見狀,趕緊策馬擋在了自家主將身前。王十三則從鞍子后解下水袋,當做暗器奮力丟了出去。持弩的無賴畢竟沒有上過戰場,殺人的經驗遠遜於王洵等人。見一個黑影從半空中直奔自家面門而來,本能地就將角弓向上抬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方子陵的刀光已至,噗地一聲,將弩弓及其主人的兩隻胳膊都掃到了半空中。

“投降者免死!”眾侍衛們相互之間的配合幾乎成了本能,吶喊着沖將過去,在攔路者當中砍出一條血淋淋的通道。

被橫刀砍中的無賴慘叫着倒地,僥倖沒被砍中的無賴們四散逃開。卻不肯去得太遠,躲在巷子深處,用仇恨且貪婪的目光看着王洵等人,準備醞釀下一場偷襲。

再這麼走下去,恐怕下一次就要面對拒馬和連環弩了。王洵也算身經百戰,卻沒有一次,像今天這般進退兩難。正一籌莫展之際,身背後突然傳來了襄郡夫人那熟悉的聲音:“外子說,邊令誠大人今早躲進了京兆尹衙門。如果您急着找他,不妨從別處繞一繞。這條路連着東西兩市,平素像金山銀海一般,自然招賊惦記!”

“你……”王洵的第一反應不是建議的好壞,而是對方的行徑,“你們怎麼還沒走?!”

“路上太亂了,如果沒有人照顧,我們一家根本走不遠?大將軍,咱們都是實在親戚,您就好人做到底,讓我們跟在您身後吧!”襄郡夫人立刻紅了眼睛,嬌滴滴的哭訴。聲音婉轉嫵媚,比洞房花燭夜的新娘子還酥麻三分。

“大將軍對屬下有救命之恩,屬下無以為報,寧願鞍前馬後伺候您老!”襄郡夫人的丈夫臉皮厚度絲毫不遜於其妻,從馬車上跳下來,對着王洵,納頭便拜。

“請大將軍發發慈悲!”襄郡夫人的兩個女兒雖然不齒於父母的行為,為了一家大小的安危,也強忍羞愧,從馬車上跳下來,衝著王洵款款施禮。

“大將軍,反正隊伍中也不愁多這幾個人。”還沒等王洵拒絕,万俟玉薤已經悄悄地撥轉坐騎,擋在襄郡夫人一家身後,同時晃了晃刀鋒,向其他人打了個準備殺人滅口的手勢。

“也好!”王洵瞬間意識到自己的疏忽,衝著万俟玉薤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又輕輕點頭。眼前這對夫妻都不是什麼好鳥,先前在城外時放他們離開,還不怕他們泄露自己的身份。如果在此刻拒絕了他們的同行請求,恐怕一轉眼,這對狗男女就要到邊令誠面前告密去了。

襄郡夫人和她的長鬍子丈夫不知道自己一家剛剛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聽王洵的話語裏有鬆動之意思,立刻興奮地表態,“多謝大將軍收留,多謝大將軍收留。賤妾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對城中的家長里短比較熟悉。”

“屬下一直在楊相身邊供職,對這幾年朝中的人事變遷記得很清楚。大將軍如果用得到,屬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先說說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走吧!”王洵皺了皺眉,低聲打斷,“本官不急着去見邊令誠,要先去崇仁坊。”

“崇仁坊?!”長鬍子官員楞了楞,旋即開始大拍王洵馬屁,“是去安頓家人么?將軍至仁至孝,實乃天下……啊,你鬆手!”

“就你啰嗦!”襄郡夫人狠狠扭了丈夫一把,打斷了他的連篇廢話。“大將軍別怪他。他這個人平素啰嗦慣了,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您要去崇仁坊的話,最好從城南繞一下。躲開東西兩市和皇宮……”

長鬍子官員不甘被自家妻子比下去,忍痛大聲補充,“對,對,對!從城南繞,城南窮,除了曲江池一帶……”

因為皇宮位於長安城中央偏北位置。所以京師的格局,向來是以北為尊。北城住的非富即貴,越靠近皇宮附近,宅子主人的地位越顯赫。而南城,則多為底層小吏和普通百姓的居所。地段距離皇宮越遠,越為破爛卑微。只有城東南角的曲江池是個例外,那裏為權貴們的別墅所在,尋常百姓甭說購買,能湊上前看幾眼都是一種奢侈。

王洵對長安城的情況原本就比較熟悉,經襄郡夫人及其丈夫兩個一提醒,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毫不猶豫地撥轉坐騎,帶隊扎向城南。襄郡夫人的丈夫則自告奮勇,騎了匹挽馬,緊隨王洵身後。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提出自己的尋路建議。

還甭說,襄郡夫人的丈夫官做得不怎麼樣,為人也差勁至極,指路的本事卻是一等一。帶着大夥兜兜轉轉繞了個半大不小的圈子,就順利繞到了長安城的東北側。途中雖然也遇到了幾撥無賴在趁火打劫,規模卻比先前遇到的那兩撥小得多,膽氣也沒先前那兩撥盛。聽見馬蹄聲,探頭探腦地出來看了看,見到王洵等人手中血跡未乾的橫刀,立刻又把腦袋縮進路邊的巷子裏去,再也不敢出來了。

繞過東市、隆慶坊,掉頭再往西扎。在宜仁坊與安興坊之間殺散了另外一夥試圖趁火打劫的無賴,大隊人馬再向南轉,便來到了崇仁坊外。隔着老遠,王洵就看見一夥歹徒正大呼小叫地朝坊門裏邊沖,而坊子裏邊,則有另外一伙人苦苦支撐。雙方膠着在坊門口,誰也不肯後退,鮮血順着木製門框溪流般往下淌。

“飛龍禁衛辦事,要命的給我閃開!”情急之下,王洵再度祭起了邊令誠的招牌。揮舞着橫刀,從背後沖入了戰團。万俟玉薤與王十三帶領一眾侍衛迅速跟上,左劈右砍,下手絲毫不肯留情。

比起今天遇到的所有對手,攻打崇仁坊的這幫傢伙無疑都強悍了許多。從某種程度而言,他們甚至如同士兵一般訓練有素。在經歷了最初的慌亂之後,立刻放棄對崇仁坊的衝擊。轉過頭,衝著馬隊發起了反攻。

一桿長槊擦着王洵的大腿根兒掠過,將他搶來的飛龍禁衛戰袍,挑出條暗紅色的口子。他咬緊牙關擰身橫掃,刀鋒潑起一團血霧氣。兩點寒光就在血霧之後透出來,直奔他的小腹。“是雁翅鏜!”他意識到危險,舉刀撥擋,然後又是一刀劈下,“龍武軍應付檢閱的東西,中看不中用!”

雁翅鏜被撥歪,持鏜者踉蹌着退後。万俟玉薤從側面殺上來,砍掉此人的腦袋。王十三衝到了王洵的左側,用馬頭撞翻兩個試圖偷襲自家主將的暴徒。揮刀又砍翻了另外一個。緊跟着,他的臉上一熱,被鮮血模糊了視線。影影綽綽,看到一名自家弟兄被幾根長槊挑上了半空,手腳四下揮舞。

“列陣,列陣!”方子陵在隊伍最後大叫。卻得不到絲毫響應,街道寬度有限,根本容不得騎兵陣列展開。而對手的人數又太多,幾乎堵死了每個空隙。他吶喊着抽出伏波弩,瞄都不瞄就射翻了一個。然後跳下坐騎,揮刀猛掃。

敵人蜂擁而來,將他的身影吞沒。然後又紛紛退開,丟下無數抽搐着的屍體。方子陵筋疲力盡,踉蹌欲倒。腋下卻傳來一股溫柔的力量,將他的身體牢牢地固定,固定得筆直,筆直。

“你……”猛然回頭,他看見公孫大娘堅毅的臉。眼角處已經無法掩飾歲月的痕迹,目光卻依舊絢麗如波。“小心!又過來了!”公孫大娘笑了笑,揮舞雙劍,向先前一樣護住方子陵的脊背。“你也小心!”方子陵狠狠地點了下頭,消失的力量瞬間全部返回體內,整個人猶如下山猛虎。

殺穿一道攔阻,兩名兄弟的背影在他眼前出現。坐騎已經倒地,替主人隔開了大部分敵手。四個人在戰馬屍體后重新組成小陣,彼此掩護着,徒步向王洵靠攏。刀鋒、槊鋒、冷箭、流矢,即便當年在俱戰提城中,情況也沒像今日這般兇險。

敵人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士氣也非常高,缺乏的只是經驗而已。為了趕過去跟主將匯合,方子陵身上至少又添了兩處刀傷,一處槊傷。好在都不致命,短時間內影響不了戰鬥力。

王洵此刻也戰得非常辛苦,全憑着個人武藝精熟,才勉強沒被敵手從坐騎上挑下來。發覺形勢不對,他迅速改變戰術,砍倒兩個距離自己最近的攔路者,撥轉坐騎,就往戰團之外闖。

“一個都別放走!”人群中,有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傢伙,扯着公鴨嗓子命令。王洵迅速將頭轉過去,同時彎腰搶下一桿漆槍。發號施令者的目光與他相對,都立刻從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無法隱藏的驚詫。

“攔住他,他就是……”公鴨嗓子伸手沖王洵指點,準備喝破他的真實身份。卻被凌空而來的漆槍將後半截話卡在了喉嚨里。雙手捂住脖頸,他心裏覺得好生不甘。整個人搖搖晃晃地跑了幾步,旋轉,旋轉,然後一頭栽倒在血泊當中。

“魏大人!”先前還圍着王洵等人死戰的眾“暴徒”立刻驚慌失措,哭喊着湧向倒地的屍體。趁着這個機會,王洵又磕了下馬肚子,與万俟玉薤等一起,向對手發起了最後的衝擊。

“魏大人死了!”

“他們殺了魏大人!”

“是邊令誠指使人乾的!”

“殺了他給魏大人報仇!啊!”

“暴徒”們憤怒地哭喊着,控訴着,卻再組織不起有效進攻。被王洵帶着万俟玉薤等人殺得節節後退。崇仁坊內的人也發現了外邊的變故,在一名手持雙刀的小將帶領下傾巢而出,裏應外合,將“暴徒”們砍得人仰馬翻。

攻守之勢立即倒轉,暴徒們腹背受敵,頃刻間潰如山崩。“二哥,二哥,真的是你,你可算回來了!”帶隊的雙刀將不組織人手追殺潰兵,卻直奔王洵而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我就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我真的等到你了!我真的等到你了!”

“守直?!”王洵驚愕地帶住坐騎,望着急奔而來的馬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是我!”見王洵還能認出自己,馬方高興地直蹦。“我本來想帶着你的家眷一起走,沒想到被堵在了……”

“噹啷!”他的話被兵器落地聲打斷。馬背上的王洵空了手,獃獃地望向了崇仁坊口,胸口處的肌肉不斷抽搐。屍山血海當中,白荇芷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緩緩走了過來。每邁一步都搖搖欲倒,卻始終不肯讓自己的身體軟下去。

幾年來,白荇芷的如花容顏在王洵夢中出現了無數次,卻沒有一次,及得上此時的萬分之一。

不周山(七下)

很多年以後,在場者提起當時的情景來,雙目中還會流露出一縷明亮的色彩。

那是怎樣驚心動魄的一種美,幾乎無法用人世間的語言來形容!那一刻,天地間,所有光亮彷彿都集中起來,照在她的身上,然後倒映回來,晃得人頭暈目眩。

她叫白荇芷,京師小四絕,一個以舞娛人的青樓行首。一個出身卑微到無法再卑微,卻試圖嫁入開國侯府,攀附富貴的女人。一個曾經讓王洵淪為全長安的笑話,仕途幾近無望的女人。一個在他倉皇出逃,生死未卜之時,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並從此為他閉門謝客,盡洗鉛華的女人。

她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周圍全都是殘破的屍體,衣服上也染滿了斑斑點點的紅。她就那樣搖搖晃晃的走着,隨時都可能會倒下,卻始終沒有倒下。雙眼中帶着一點恐懼和委屈,嘴角上卻掛滿了溫柔。

這是一個能陪着你一同把盞高歌亦能陪着一起低首無語的女人。一個為了你一句承諾就情願付出一生的女人。一個可以與你共同面對所有風波而絕不畏縮的女人,一個平時安安靜靜託庇於你的羽翼之下,關鍵時刻卻能拔出刀來,不顧一切護住你後背的女人。她也許不夠高貴,不夠文雅。不夠世人眼裏的賢良淑德,但是,她卻能把手放在你的手裏,與你相伴走完整個一生。無論前方是繁花似錦,還是風雨如晦!

“怪不得將軍當年為了她,寧願跟整個長安城的人為敵。換了我,也絕對不會放棄。”方子陵輕輕嘆了氣,撩起錦袍,抹乾刀刃上的血跡。

當年王洵未曾娶妻,卻先把一個歌妓三媒六聘抬回家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整個長安城人提起此事來,幾乎無不搖頭。包括與王洵私交甚好的秦氏兄弟,張巡、馬方等,背地裏都悄悄嘀咕,覺得他這樣做很是不慎重。

歌妓這東西,對於世家子弟來說就是一個玩物,跟小貓小狗差不多。你在外邊無論怎麼玩,哪怕叫十個女人大被同眠,別人頂多說你一句年少風流。可如果你把一個歌妓娶回家做老婆,哪怕僅僅是一個妾,挑戰的也不止是大唐的律法,還要加上整個長安城內那無數看不見的等級壁壘。

但是今天,卻沒有人再懷疑王洵當初的選擇。皇上跑了,朝廷散了,長安城馬上就要淪入叛軍之手了。什麼富貴榮華,什麼錦繡前程,都即將成為過眼雲煙。只有你曾經愛過和曾經愛你的那個人,還在家門前靜靜地等着你,不曾改變,也永遠不會失去。

“那獃子,也不知道迎上去扶一把!”此時此刻,迷醉的又豈止是方子陵一個?坐在公孫大娘身後的幾個女子,見王洵自始至終呆坐在馬背上動也不動,忍不住低聲抱打不平。

“人家小兩口的事情,要你來管?!”公孫大娘回頭橫了她們一眼,信手扯住一個準備上前幫忙的紅衣姐妹,“那地方太窄,你再湊過去,就擠了!”

“那獃子已經喜歡得傻掉了!”紅衣女子年齡只有十四五歲上下,還未品嘗過青年男女彼此之間那魂牽夢縈的滋味,憤憤不平地掙扎。

公孫大娘畢竟練過武藝,手上稍稍加了點力,就將紅衣少女製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在這邊等着,別過去添亂!”

話音未落,王洵已經醒轉。右腿一擺,輕飄飄跳下馬背。大步迎上去,單手接過白荇芷手中頗為沉重的盾牌,“我回來了!你還好么?!雲姨和紫蘿還好么?”

“都好。二郎你可算回來了!”白荇芷展顏一笑,臉上的幸福濃得幾乎要滴落下來,“我估摸着你也快回來了。雲姨和紫蘿她們在家裏呢。用得着的東西都裝好了車,隨時可以出發。”

王洵笑着點點頭,將白荇芷手中的刀也接過去,順勢遞給跟上來的王十三。“我去叫她們倆。你幫我招呼一下弟兄們。穿飛龍禁衛袍服的都是。我們在半路上搶來的衣服!”

“嗯!”白荇芷柔柔地答應了一聲。低下頭,輕輕整頓了一下衣衫的正面。然後衝著万俟玉薤、方子陵等人落落大方地蹲身,“虧得幾位壯士來得及時,才使得王家沒遭受滅頂之災。兵荒馬亂,家裏拿不出什麼像樣東西招待大夥,只好請幾位壯士先入內喝碗井水,也算二郎沒有慢待客人!”

“不敢,不敢!”

“夫人切莫客氣!”

万俟玉薤和方子陵幾人哪裏受到了這種客氣,紛紛側開半個身子,以下屬之禮相還。一點兒也沒注意到,眼前這位女子,事實上並沒有正妻的名分。

幾個老粗疏忽大意,剛才一直躲在遠處觀戰的襄郡夫人卻聽得非常仔細,悄悄地把眉頭皺了起來,扯了扯自家丈夫,以極低的聲音嘀咕:“這女人可真不簡單。咱們珠兒要是嫁過去……”

“閉嘴。你不說話,沒人會當你是啞巴!”長鬍子官員忽然夫綱大振,回過頭,一把將襄郡夫人推了個趔趄。

“你這老不死的……”襄郡夫人被推了個猝不及防,差點一頭栽進血泊當中與地上的屍體來個親密接觸。踉蹌着站穩身形,張牙舞爪。

她的兩個女兒突然跟其父親做了一夥兒,一左一右走上前,扯住了她的胳膊,“娘親還是不要做白日夢了。他們家裏早就沒了外人的地方!”

“娘親還不都是為了你們……”襄郡夫人氣急敗壞地反駁,卻被兩個女兒越拖越遠。“……他剛才跟那個女人一句體己話都沒說……,……有娘親給你們撐腰……”

此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白荇芷那邊,根本沒聽見襄郡夫人一家在嘀咕些什麼。少數耳朵靈敏如公孫大娘者,即便聽見了只麟片爪,也搖搖頭,一笑了之。某些體己話,是無須在外人面前說的。說了,反倒是生分了。只是這個道理襄郡夫人不明白,這輩子也沒可能想得明白。

正微笑着看熱鬧間,王洵已經領着十幾名家丁,趕了五輛表面看上去豪不起眼的馬車,從坊子口走了出來。同住在崇仁坊的其他幾戶鄰居,也都站在了自家門口,眼巴巴地向車隊觀望。正在替王洵招呼客人的白荇芷見狀,笑了笑,大聲向鄰里們發出邀請:“大夥如果想一道走,就趕緊跟上吧!咱們先混出城去,然後再各自想辦法!”

“多謝夫人!”

“多謝王家娘子!”眾鄰居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趕着早已收拾停當的馬車出了家門,跟在了隊伍之後。

一瞬間,需要被保護的人就多出數倍。王洵見了,也不表示反對。只是笑着拉開一輛馬車的門,對白荇芷吩咐道,“你紫蘿、雲姨都坐這輛。萍兒和雪雁她們在後面的車上!路上自己注意些,別走散了!”

“嗯!”白荇芷輕輕答應了一聲,乾淨利落地跳進了車廂。

時間緊迫,王洵不敢做任何耽擱,立刻命令車隊啟程。馬方也帶了剛才守衛坊門的那伙人湊了過來,緊緊地護在了車隊左右。到了此時,兄弟兩個才終於有了機會一敘別離契闊。卻突然又都不知道該從哪個地方說起,只是裂開嘴巴,衝著對方乾笑。發了好一會傻,才終於收起笑容,“你怎麼……”“你怎麼……”

“還是你先說吧!”王洵笑着搖搖頭,“我的事情太複雜,出城后再跟你細講。”

“是太子殿下讓我來接你家人出城的!”馬方不想對好朋友隱瞞什麼,非常爽快承認,“他昨天走得匆忙,什麼都沒顧上。途中忽然想起安祿山可能會打你的家眷主意,就從東宮六率中調出兩百人給我,讓我過來保護你的家人!”

“太子?”王洵側轉頭,迅速掃視馬方的一眾屬下。大概還剩一百人左右,即便近半兒帶傷,戰鬥力也遠遠超過了他身邊眾侍衛,“太子殿下讓你保護着我的家眷去哪?剛才攻打坊門的那些傢伙,又是什麼來路?!”

“是永王的人。”馬方掏出一個帶着血跡的魚符,毫不猶豫地丟給王洵,“我剛才搜了被你用飛矛殺死的那個傢伙,從他身上發現的。但不能保證不是有人栽贓給永王。時局太亂,誰都想渾水摸魚!不過你可以放心,太子殿下只交代我護着你的家眷出城,沒命令我一定把你的家眷帶到他身邊去。即便下了這樣的命令,我也不會遵從!”

“看你說的!”王洵被馬方的坦蕩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抱怨了一句。魚符乃是由一整塊上好的羊脂玉所雕刻,背後標有永王府的印記。但僅憑此物就認定是永王試圖對自己不利,恐怕會非常牽強。

“還有幾個活口留下。但嘴巴都很硬,短時間內審問不出結果來。我把其中受傷最輕的兩個藏在車隊中了,出了城后找個安靜地方,你可以分別提審他們。”馬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

不周山(八上)

“噢!”王洵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永王試圖劫持自己的家人,恐怕和太子殿下一樣,打得都是來自大宛的那支援軍的主意!至於這樣做會不會傷害到崇仁坊中的其他無辜,會不會使得自己更為心灰意冷,估計兩位皇子都不在乎。

故友重逢的喜悅,轉眼已經被猜疑和失望所代替。隊伍中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微妙。誰也不再多說話,只顧護着車隊繼續趕路。沿途又遇到好幾隊趁火打劫的地痞無賴,畏懼這支隊伍的護衛規模,都不敢主動上前招惹。王洵等人也沒有力氣多管閑事,只當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暴行是一場噩夢。

不一會兒來到了城東偏北,眼看着通化門已經遙遙在望,忽然間,有支腳踏黑色牛皮靴子的隊伍呼嘯而至,在一名都尉摸樣的低級武將帶領下,將城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好不容易才逃到城門口的百姓們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大包小裹,轉身就往附近的巷子裏邊鑽。帶隊的都尉也不派手下追趕,只是掏出份暗黃色的捲軸看了看,然後威風凜凜地站在城門洞下,衝著王洵等人低聲冷笑。

“恐怕有些麻煩了!”王洵大吃一驚,想要帶領隊伍繞路走,顯然已經來不及。只見那帶隊都尉一揮手,幾百士卒迅速從左右包抄了過來。

眼看着就只剩下的硬闖一途,馬方卻忽然伸手按住了王洵的胳膊,“二哥先別著急動手。對面是京兆尹衙門的人,帶隊的那傢伙我見過。讓我出去會會他,咱們先禮後兵!”

“嗯!”事已至此,王洵只好死馬當做活馬醫。一邊指揮自家的侍衛護住雲姨等人所在的馬車,一邊手按刀柄,給馬方撐腰打氣。

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馬方笑呵呵地走向對面的都尉,遠遠地,衝著此人抱拳施禮:“是長壽坊的馮七哥么,小弟這廂有禮了!”

“你是……”姓馮的都尉顯然早已記不起馬方的摸樣,皺着眉頭還了個半禮,滿臉寒霜。

“馮七哥真是貴人多忘事!”馬方絲毫不覺得尷尬,又笑着拱了拱手,大聲補充,“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馮七哥在安樂侯府,憑着一隻鐵腳將軍大殺四方。小弟可是傍你的肥庄,贏了近千貫彩頭!本想找機會做東請馮七哥吃頓酒,還了個人情。卻沒想到公務繁忙,一直抽不得空……”

安樂侯是大唐天子給賈昌的封爵。此人憑着鬥雞得寵,平素所交往皆為達官顯貴。長安城中,實授職位在正四品以下官員,根本沒資格走進他的家門!馮姓都尉只是給自家的前任上司做跟班時,在安樂侯府內,跟下人們一起湊了回熱鬧。當然不可能有機會坐莊,更不可能分給別人上千貫紅利!

然而馬方這樣說,卻讓他覺得自己在一眾屬下跟前非常有面子,臉上的寒霜立刻化作了一汪春水,笑呵呵拱了拱手,大聲回應:“客氣了。客氣了,馬兄弟可千萬別這麼客氣。咱們兄弟兩個都是實在人,心裏記得老哥的好兒就行了,沒必要非擺什麼酒水。”

“那哪行,知恩不報,可不是我輩所為。況且兄弟我今天……”馬方向自己身後的車隊指了指,滿臉為難,“城裏邊四處都在殺人放火,家裏面的長輩都被嚇壞了,非要到外邊的莊子上躲躲。兄弟我只好先放下手頭公務,護送他們出去。馮老哥你看,能不能給兄弟行個方便……”

“不行,不行!”馮姓都尉立刻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兄弟你可別難為我了。你這要是一個兩個人,我只當沒看見。可這麼大一個車隊……”

“我也知道自己給老哥添麻煩了。可家大業大,有什麼辦法?!”馬方又往前湊了湊,同時向身後招了招手,命人送上前一個沉甸甸的包裹,“今天又沒時間請您吃酒了。這點自家院子裏摘的果子,您拿去給弟兄們解解暑……”

“不行,不行!”馮姓都尉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包裹皮上,雙手卻繼續左右晃動,“不是哥哥我不給你面子。我手中拿的這份命令,京兆尹崔大人和邊留守聯名下的,說是不準再放任何有頭臉的人物出城,以免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看着空蕩蕩的長安生氣!我瞧兄弟你也是個敞亮人,也就不跟你繞彎子了。如果文武百官都跑乾淨了,皇帝陛下說話,也就沒意思了不是?!你還是趕緊把車隊帶回去,關嚴了大門,躲在自己家裏等着陛下徵召吧!就憑兄弟您的資歷和本事,只要留下來,還愁日後不飛黃騰達?又何必非躲到鄉下去,白白錯過一個大好機會!”

“可不是么?要是真的想走,兄弟我前天半夜就走了!”要求一再被人拒絕,馬方也不生氣,點點頭,順着對方的口風往下捋,“但家裏頭的老人們不這麼想啊!他們膽子小,非得說什麼,‘時局未明,不能把事情做絕!以免哪天另外一家天子打回來,秋後算賬。’所以非要我再觀望一段時間,避開這個露臉的機會。寧可少升幾級,也得給自己多留一條退路!哎,老人家么,就是不開竅,凡事先求個穩妥,讓我這做小輩的,也着實拿他們沒辦法!”

“唉!誰說不是呢!”馮姓都尉陪着嘆氣。眼前的車隊,肯定不止來自一家,說不定還有邊令誠要找的某些要犯在裏邊。可是自己今天真的把事情做絕了,平白丟失了一票橫財不說,還徹底堵死了回頭的路。萬一哪天李家皇帝又帶兵收復了長安,可就輪到自己倉皇逃命了。

想到這兒,他說話語調越發低沉,一邊搖着頭,一邊嘆息着跟馬方解釋,“我這做哥哥的,按理兒不該為難你。可這麼多弟兄都在旁邊看着,我怎麼著也得給大夥一個交待……”也許是光顧了說話,腳下沒有留神,身體在某塊磚頭上絆了絆,一跤跌在了裝滿了金珠的包裹上。

馬方心領神會,立刻將此人抓起來,橫按於馬鞍前,用刀刃壓住脖頸,“今天的路,你不放也得放。叫他們讓開,否則,休怪我不念舊情!”

“你幹什麼,幹什麼?別管我,弟兄們,將他們給我拿下!”馮都尉真的是威武不屈,扯開嗓子沖自家隊伍喝令。眾差役聞聽,立刻舉起手中兵器,衝著馬方破口大罵,雙腿卻齊齊地往後退,讓出了筆直的通道來。

“給我闖!”馬方雙腳一磕金鐙,率先向前衝去。王洵等人護着車隊緊緊跟上。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喝罵與喊殺聲中,毫髮無損地出了通化門,把長安城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一口氣跑出了十幾里,馬方才叫隊伍停下來休息。先帶着大夥向馮都尉致歉,然後又多補了一匹駿馬和兩包金珠為禮物,給對方壓驚。姓馮的都尉官職沒想到自己居然放掉了這樣兩個大人物,大驚失色。楞了半晌,卻又突然一抱拳,衝著王洵和馬方長揖及地:“沒想到兩位將軍是太子殿下的人,馮某先前眼拙了。日後若是太子殿下問起今天之事,還請兩位將軍替馮某解釋一二。非馮某辜負了皇恩,而是上頭逼迫,不得不虛與委蛇!”

“好說。好說!”馬方滿口子答應,“崔京兆那裏,也請馮兄帶一句話。就說太子殿下知道他的難處,日後若是於安祿山帳下做得不開心,隨時都可以回來!”

崔光遠剛剛自吐蕃出使歸來,登上京兆尹位置還不到十天,根本沒能力控制全城局勢。馬方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提起此人的名字,其實等同於給全部投靠安祿山的文武官員一個暗示,太子李亨不會在乎他們的投敵經歷,只要他們肯迷途知返。

畢竟是混在天子腳下的武官,馮姓都尉的心思是一點就透。當即肅立拱手,再度向馬方致謝:“承蒙馬將軍看得起,馮某一定會將這句話轉告給京兆尹大人。這裏人多眼雜,馮某今日就恕不遠送了!”

“馮兄請便。他日若有機會,馬某再請馮兄暢飲!”馬方微笑着拱手,還以平輩之禮。

雙方如同交往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樣依依惜別,相距老遠了,還再三揮手。直到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輪廓,馬方才將目光收回來,衝著王洵低聲解釋:“京兆尹衙門的那幫傢伙,最是油滑不過。給他們留一線希望,日後王師光復長安,也能少費幾分力氣。”

“士別三日,真的該刮目相看!”王洵輕輕搖了搖頭,笑着恭維。“我剛才都以為要死在城裏了,沒想到你三言兩語就解決了麻煩!”

小馬方長大了,不再是當年墜在他身後的那個小跟屁蟲。變得成熟、幹練、豁達,隱隱地還帶着幾分與其真實年齡極不相稱的奸詐。作為帶着他長大的兄長,王洵沒理由不為馬方的成熟而感到高興。但心中同時卻覺得有一點點失落,就像無意間丟掉了一件非常珍貴的東西,心裏萬分不舍,卻再也無法將其尋找回來。

“當年大夥在一起時,凡事都有你和子達擋在前面,我只管渾水摸魚,當然用不到花費什麼心思!”馬方嘆了口氣,也跟着輕輕搖頭,“可後來你和子達都走了,師父離開了京師不肯再回來。我如果還像當年那般懵懵懂懂,早就被人碾成渣子埋土裏邊了,哪還有機會跟你再碰面!”

“秦家,秦家兩位哥哥呢,他們已經走了么?”王洵本想問問馬方遇事怎麼不找秦國禎、秦國模兩兄弟照顧。話到嘴邊,又匆匆改口。

“狀元公當然是跟着聖駕一起西狩去了?哪有得着我來操心!”馬方從鼻孔中噴了股子冷氣,撇着嘴回應。

看情形,最近幾年,馬方跟秦氏兄弟相處得非常不愉快。聯想到當初宇文至蒙冤入獄,秦氏兄弟找借口躲在家中不出頭的行為,王洵登時心下雪亮。靠樹樹倒,靠牆牆塌。這幾年,他自己還不是走了同樣一條成長之路?差別只是一個在荒涼的西域,一個在繁華的京師而已!

“子達呢,是不是投靠叛軍去了?”察覺到王洵眼裏突然湧現的濃濃憂傷,馬方笑了笑,帶着幾分試探的口吻追問。

“我不大清楚。他在半路上聽聞了封四叔被殺的噩耗,就含憤出走了。”王洵又嘆了口氣,無奈的搖頭。宇文至的做法到底是對還是錯,他心裏至今也沒有準確答案。總覺得對方的行為過於激烈了些,除此之外,卻又找不到第二條,可以給封常清報仇雪恨的辦法。

換句話說,他自問沒有勇氣像宇文至那樣,怒觸不周山。卻也不想對宇文至的行為妄加指責。這是非常矛盾的一種心態,令他每天早晨起來都覺得疲憊不堪。可現在封常清死了,世間再也沒人能像老將軍當年那樣,手把手地教導他怎麼去做,一絲一縷地慢慢解開他的心結。

“我猜就是。他們宇文家,凈出些聰明人!”馬方好像早就預料到宇文至會跟王洵分道揚鑣,笑了笑,撇着嘴補充。

“聰明人?!”王洵不太明白馬方的意思,皺着眉頭重複。

馬方略作猶豫,揀最緊要的部分,向王洵介紹:“他哥哥宇文德,是促使邊令誠和崔光遠兩個獻城投降的主謀。安祿山的使節,眼下就住在宇文家的府邸。還有那個吉溫,當年楊國忠的左膀右臂,也早就跟安祿山暗中眉來眼去!安祿山蓄謀造反,而朝廷一直得不到準確消息,這兩人從中居功至偉!”

“他們……”王洵氣得破口大罵。猛然又想起來宇文至曾經說過,如果叛軍打進城,屠戮百官,其兄宇文德肯定是最後挨刀的那個,又忍不住啞然失笑,“他們可真有本事。一腳踏着安祿山的船,一隻腳踏着楊國忠的,居然能夠不被發現!”

“誰說不是呢?!”馬方咧嘴苦笑,“滿朝文武,都是聾子瞎子。太子殿下雖然有所覺察,卻又一直被楊國忠壓制着,對此無能為力。包括聖駕西狩這件事,殿下也是一直在反對。但耐不住楊國忠兄妹內外一起使勁兒……”

王洵又接不上口了,無奈地陪着苦笑。馬方說了好一會兒,見王洵一直無動於衷。想了想,乾脆直奔主題,“二哥比我年長,看事情肯定比我清楚。今天我不會逼着你跟我一起走,但今後何去何從,二哥最好早做決斷。依照兄弟我愚見,安祿山肯定成不了大氣候。凡是跟他有瓜葛的人,早晚會身敗名裂!”

“我當然不會跟安祿山扯到一起!”王洵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答案。但很快,他就又將馬方的心情推進了谷底,“今天從城裏邊帶出來的那幾家,估計都是要去伴駕的,你儘管帶着他們走。至於王某,大宛軍不是王某一個人的,今後何去何從,王某還得跟將士們商量一下再做決定。”

“我知道二哥你是因為封節度的死,對太子殿下有所芥蒂。但那件事真的跟殿下沒關係!我就在東宮當值,親眼見到他如何為封節度被冤殺而落淚不止!”馬方心裏有點兒急,不住地替自家主公辯解。

“不僅僅是因為封四叔的事情!”王洵搖搖頭,臉上的笑容非常苦澀。“實話實說,眼下王某根本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麼走。所以不能答應你任何事情。等哪天王某想明白了,自然會派人聯繫你。無論是繼續受朝廷調遣也好,轉歸太子殿下直屬也罷,王某儘管躬身領命就是!”

“有什麼可想!現在你手握重兵,無論怎麼做,都是雪中送炭。等錯過了這個時機,就成了錦上添花。到底哪個更為珍貴,你自家心裏清楚!”作為好朋友,馬方非常設身處地的為王洵着想,“況且你既然不打算去投安祿山,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大唐江山終歸還是要姓李,你不為社稷出力,又能躲到哪去?”

“是啊,這是大唐畢竟是李家的”王洵不想以己昏昏使人昭昭,順着馬方的口風嘆氣,“可皇上和太子都跑了,文武百官也跑了……”

收住話頭,他回首凝望長安。一股股濃煙正拔地而起,將背後的半邊天空熏得漆黑如墨。今日長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妻離子散。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而他們中間的絕大多數,卻除了繳納賦稅之外,與皇家再沒絲毫瓜葛。霓裳羽衣曲他們沒資格聽,曲江池畔的舞榭歌台,雕樑畫棟,他們也沒資格欣賞。

他們唯一有的資格,是承受這國破家亡之禍。無處可避,無處可逃。

不周山(八中)

皇帝陛下跑了,太子殿下也跑了,連聲招呼都沒勇氣跟臣民們打。趁着黎明之前最暗的時候離開,將整座長安城的百姓都拋在了身後。

馬方即使對大唐再忠心,也無法將這種行為解釋得理直氣壯。只好又低低的嘆了口氣,暫時收起了替太子招攬王洵的打算。

看看大夥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二人決定就此分道。馬方帶着願意去“護衛”聖駕的,向西去追趕大唐天子,王洵自己則護着家眷前往華亭,與帳下兵馬匯齊。崇仁坊的眾鄰居們非富即貴,此刻家中皆有人做着大唐的官,都表示願意跟馬方走。倒是襄郡夫人一家,發現上當受騙之後,居然沒有翻臉,反倒再次鄭重申明,願意跟王洵共同進退。

這個選擇讓王洵感到有些吃驚,再度跟襄郡夫人一家強調,無論他們做如何選擇,哪怕是現在就返回長安去投靠邊令誠,也不用擔心自己突然翻臉。襄郡夫人把頭轉到一旁,氣哼哼不肯說話。他的丈夫卻偷偷看了眼馬方,低聲向王洵解釋:“大將軍一言九鼎,屬下一家絕對不敢懷疑。但屬下剛才仔細琢磨了一番,覺得此刻去追隨聖駕,實在不太妥當。古語云,蜀道難過登九天。而太子殿下風華正茂,估計也不願像陛下一般,把江山社稷丟在身後!”

話說得很含蓄,但明白人立刻就能聽出來,他在暗示朝廷內部的權力傾軋,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楊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天子到了蜀中后,朝政當然還得倚重與他。而太子殿下素來與楊國忠不睦,肯定不願意往對方的老巢中鑽。雙方在途中一旦起了衝突,恐怕又有不少無辜的人,要稀里糊塗地死於非命。

王洵擔心馬方,目光立刻向後者轉去。馬方卻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笑着道:“二哥不用為我擔心。左右龍武軍和飛龍禁衛還完整地掌控在陛下之手。只要他老人家不點頭,誰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來!”

“無論如何,小心些總是好的!”王洵對朝廷各方勢力的具體情況所知有限,只好點點頭,鄭重叮囑。

“二哥也小心些!”馬方笑着答應,略作遲疑,又迅速從麾下點出十四名非常精幹的士卒,沉聲吩咐,“你們幾個替我送送大將軍,等他與大隊人馬碰了面,再掉頭去追趕我。”

“諾!”被點到的士卒顯然都是馬方的親信,毫不猶豫地躬身領命。

王洵從華亭縣出發時,本打算悄悄潛回長安,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雲姨等人接走,因此只帶了很少的侍衛。此刻與自己的家丁算在一起,恰恰也是十四之數。有感於馬方的仔細,拒絕的話,他便再也說不出口。只好嘆了口氣,默默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除了雲姨等人之外,王洵此行還有其他幾位弟兄的家眷要接。便主動向馬方告了辭。馬方依依不捨地又護送出五六里,直到過了灞橋,才撥轉了坐騎,向西而去。

當天晚上,王洵等人便安歇在了方子陵家的莊子裏。方家在長安附近也算得上是一個望族,祖上曾經追隨徐世績大將軍征討高句麗,戰功赫赫。後來徐敬業起兵征討武則天失敗,方家也受到了牽連,家道一蹶不振。直到了方子陵這代,才有族人再度走入仕途。但幾個嫡系子侄官運都不甚佳,只爬到了從六品。倒是方子陵這個不怎麼受族中長輩重視的旁支,因為與王洵一道遠赴西域,年紀青青就拜了正四品將軍。

方氏家族的幾個長輩不清楚王洵此時的尷尬,聽聞大將軍蒞臨,頓覺蓬蓽生輝。當即擺開酒宴,廣邀親朋,盛情款待遠道而來的貴客。虧得方子陵一再叮囑,說大將軍肩負有秘密任務,不能泄露行跡,才沒把請柬直接送到地方官員手上。

席間方子陵提出舉族搬遷,以避叛軍荼毒。族中人望最高的長者,方子陵的五叔祖方正搖搖頭,斷然拒絕:“我們方家從文景之治那時起,已經在此定居了幾百年。這期間什麼樣的兵禍沒發生過?要是動不動就搬家,早就散得七零八落了!不搬!要走,二十七郎你帶着族中的年青人走,我們幾個老的,留在莊子裏給祖宗守祠堂!”

“可是,可是皇上,皇上和百官都走了,長安城也被搶了個滿目瘡痍。安祿山那廝又素有惡名在外……”方子陵不敢跟長輩硬頂,繞着圈子細數搬家的理由。

“皇上走得,我們卻走不得!”即便有貴客在座,老方正也不打算給晚輩面子,狠狠瞪了方子陵一眼,白鬍子上下抖動。“你曾祖的曾祖埋在這裏,你祖父埋在這裏,你父親也埋在這裏。再過幾年,老夫我也要埋在這裏。和咱們方家的列祖列宗一起,在祠堂中看着你們這些小輩開枝散葉,令咱們方家重振門楣!不怕大將軍生氣,老夫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幾百年來,長安城裏的皇上都換了多少茬了,咱們老方家的祠堂和土地卻沒變過。咱們的根就在這裏,就在這灞水邊上!”

方子陵啞然,只好低下頭來大口吃酒。老方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氣上涌的王洵,沉吟片刻,放緩了語氣說道:“二十七郎的心思,老夫明白。世道要亂了,咱們方家總得多做些準備,以保證祖宗靈前的香火不至於就此斷絕。你大哥、五哥和七哥家的幾個孩子,都已經會騎馬了,讓他們跟着你走。和你一道追隨在大將軍身後,博取功名。其他幾個未成年的,老夫會儘早安排人帶他們去山裏邊躲躲,等這陣子混亂勁兒過去了,再把他們接回來!”

“那,那您老呢?!”方子陵總算鬆了口氣,抬起頭,帶着幾分期待詢問。

“老夫?”老方正哈哈大笑,“哈哈,老夫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怕什麼!該下地督促年青人幹活,就下地督促年青人幹活。該收莊稼就繼續收莊稼。叛軍若是來徵收糧秣,要得少了,老夫就給他,算是破財免災。若是逼得老夫沒法活了,老夫就拿起刀子來,拼掉一個算一個!”

不周山(八下)

晚飯後,王洵又派出人手,連夜去拜訪軍中其他幾位家住在長安附近中級將領的親眷,以免他們因為沒有做充足準備,受到戰亂的波及。然後再委託方族長者收購軍中常用藥材,以備不時之需。接着再召見襄郡夫人和她的丈夫,了解朝中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一些重大決定的起因和經過。待把一堆無法迴避的緊要事情處理完了,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這才喘了一口氣,拖着疲憊的身軀去自己的臨時住處休息。

雲姨和白荇芷、紫蘿三人一直眼巴巴地在房間內等着,見王洵終於忙完了正事兒,趕緊端了茶點過來給他解乏。一家人邊吃,邊斷斷續續地講述幾年來各自的經歷。有些事情本來王洵於家書中曾經提到過,此刻被追問着再度重述,依舊令幾個女人紅了眼睛。說到最後,無法迴避地就涉及了封常清的慘死,以及王洵自己對朝廷痛恨和失望。雲姨擦了擦眼角,低聲說道:“你封四叔為大唐戎馬半生,誰料到最後竟落到如此下場!聽到消息之後,朝野當中,但凡心裏頭還有點兒良知的,有誰不悄悄扼腕?可咱們老王家幾代人都領朝廷的俸祿,總不能在危難關頭,反倒從背後捅陛下一刀吧?!那樣的話,即便安賊將來真的成了氣候,你也跟着封茅裂土,在兒孫面前提起今天的事情來,也未必會覺得問心無愧!”

“看您想哪去了!我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您還不了解么?!”聞聽此言,王洵趕緊低聲解釋,“我當然不會跟叛軍攪合在一起!可有封四叔的前車之鑒在那,將士們人人齒冷,再逼着他們跟叛軍拚命,我下不了這個狠心,自己也覺着不值得!”

看着王洵過早憔悴的面孔,雲姨心裏很是不忍,點點頭,用極其緩和的語氣追問,“那你打算怎麼辦?即便掉頭西返,躲遠遠地去靜觀時局發展,表面上總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暫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王洵咧了一下嘴,苦笑着搖頭。“孩兒本事實在有限,能夠保證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已經心滿意足了。至於將來,呵呵,誰知道將來還會有什麼變化。反正眼下就憑孩兒手中那一萬多弟兄,即便全衝上去,也不夠安祿山塞一次牙縫兒!”

“那倒也是!”即便不通軍務,雲姨也明白眼下叛軍風頭正盛,無論是誰帶着萬把兵馬上去阻擋,都等同於自己找死。沉吟了片刻,又嘆了口氣,低聲道:“國家大事,作為一個女人,我實在干涉不了。何去何從,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總歸咱們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但家裏頭的事情,我卻得摸着良心嘮叨你兩句。你也別怪姨娘人老多事兒。”

“哪能呢?!您儘管說就是!。”王洵被後半句說得有些心虛,偷偷看了白荇芷和紫蘿兩個一眼,低聲回應。

“那姨娘我可就不客氣了!”雲姨抿了口茶水,慢慢坐直身體,“我今天看見襄郡夫人跟在你身後,恨不得立刻將她的兩個女兒塞給你侍寢。我們那桌酒席上,方家的幾個女眷,也一直追着我問長問短。你也老大不小了,家中需要有個替你主持內宅的人。不能老這麼拖着,否則拖得越久,找上門來的麻煩就越多!”

“嗯!”王洵又看了白荇芷,不想現在就把問題擺在明面上談。雲姨遵重長安人的傳統,一直主張門當戶對。可自己見過那些門當戶對的女子,要麼膚淺張狂得如風中敗草,要麼麻木不仁得如行屍走肉。哪有一個像白荇芷這般,既懂得自己心裏在想什麼,又能為了自己拔出刀子來跟別人拚命?!

“當然,像你這樣的人,也不可能要求你只娶一個女子。”雲姨笑了笑,繼續緩緩說道,“可家中主事的正妻,只能是一個。否則內宅就不得安寧了。我覺得荇芷這孩子就是不錯的人選,你說呢?!”

“啊!”王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雲姨兩眼發直。白荇芷已經搶先一步拜了下去,抽泣着道:“能和二郎比翼雙飛,已經是孩兒我的福氣。孩兒出身卑微,實在不敢再奢求更多……”

“傻孩子!”雲姨低聲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撫摸白荇芷的頭,“長安城都沒了,還扯什麼出身富貴貧賤?即便是萬戶侯又能怎樣?大難臨頭之際,還不是也得像陰溝里的老鼠一般東躲西藏?!以前是姨娘想不開,可這幾天,你做的事情,姨娘件件都看在了心裏。明允當初有眼光,這點上,姨娘真的不如他!”

白荇芷苦盡甘來,又悲又喜,只管流着淚搖頭。雲姨從胡床上慢慢站起身,又信手扯過紫蘿,“照理兒,你跟明允最早,應該排在荇芷前邊。可你性子太柔,眼下又恰逢亂世。所以只能受些委屈,做一個平妻。姨娘以後保證天天拿眼睛盯着,讓明允一碗水端平就是!”

紫蘿自打十三歲起就跟了王洵,明白大戶人家的規矩,平素只求自家主人成親之後,新婦能容得下自己這箇舊人,不敢指望更多。此刻聽雲姨安排白荇芷做王洵的正妻,安排自己做平妻,心裏雖然覺得有些酸楚,可更多的是輕鬆和感激,揉了揉眼睛,緩緩跪倒:“紫蘿一切都聽您老的安排!”

“關鍵還得看你家郎君,老身也未必能做得了他的主!”雲姨一手模着一個女孩子的頭,笑着打趣。

王洵終於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滿臉歡喜,“孩兒是您一手拉扯大的,當然一切都聽您的安排。況且,況且荇芷,荇芷跟紫蘿兩個,都是,都是一等一的好……”

“一等一的好,你還在大宛納什麼穀子、麥子!”雲姨用手指戳了他額頭一記,笑着數落,“跟你阿爺一樣,除了仕途上拿得起放得下之外,其他方面,多時也不知足!你們兩個今後得好好看着他,否則再過幾年,芝麻、高粱、黍子、糜子就都有了,甭用再請佃戶種地,自己家裏就是個吃不完的大穀倉。”

白荇芷和紫蘿含着羞點頭,目光看向王洵,卻滿是溫情與敬慕。又聊了幾句家常,雲姨推說自己年老體罰,需要早點兒休息。卻拒絕了兩個年青女孩子的殷勤,自己捶着腰走了。屋子中剩下小夫妻三個,自然是說不盡的相思,訴不盡的柔情。直到東方發白,才胳膊挨着胳膊,沉沉入夢。這一覺,竟是若干天來,少有的熟。

第二天,派往聯絡其他將領家眷的士卒陸續返回。結果與在方氏一族獲得的大同小異,除了幾個將領的直系親屬之外,其他族中長輩都是說故土難離,婉言謝絕了王洵的好意。順帶着把族中最年青,最為機靈的男孩子送了過來,請求大將軍多多提攜。

王洵無奈,只好拍着胸脯答應了下來。然後整頓車馬,繞路去跟大軍匯合。遠遠地再度看到了長安城,濃煙依舊沉重地壓在城頭上空。路上逃難的人卻稀少了許多,想必是邊令誠等人為了討好安祿山,動手封鎖了所有城門。即便如此,搶劫、殺戮和姦淫等暴行,在路上依舊隨處可見。王洵仗着自家隊伍的規模足夠大,出手殺散了幾伙暴徒,但對於整個災難而言,只是杯水車薪,作用實在有限。

由於隊伍中有很多女眷和兒童,所以也不可能走得太快。好在邊令誠正忙着考慮如何討好新主子,倒也沒時間再廣派人手追殺王洵這條漏網之魚。大隊人馬走走停停,第一個晚上怕遭受什麼不測之禍,不敢進任何城鎮休息,只能在野外紮營過夜。第二天早早地爬起來咬着牙繼續趕路,直到沿途已經很少見到大股逃難人群了,才偷偷鬆了一口氣,打出方記商隊的旗號,到醴泉城中補給。

醴泉城中,倒也還算平靜。由於不在聖駕西狩的必經之路上,逃往這個方向的長安百姓不多。而當地縣令昨天下午也接到了咸陽縣令用快馬送來的示警,提前做足了應變準備。王洵等人進城后,非常輕易地便找到了適合投宿的客棧。隊伍中幾個膽子大的少年耐不住旅途寂寞,還向方子陵告了假,結伴去集市上逛了逛,帶回來了許多地方特產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只可惜,這份寧靜僅僅持續到了傍晚時分,便徹底宣告結束。一陣蒼涼的銅鑼聲,突然從城頭的敵樓上響起,瞬間將恐慌灑滿了全城,“鐺鐺,鐺鐺鐺鐺——”

暮色中,有縷暗黃色煙塵由遠而近。曾經從漁陽打到長安,留下一路屍骸的曳落河,殺過來了!

不周山(九上)

此刻城外官道附近尚有一些種地、打柴的鄉民,見勢不妙,丟下手中鋤頭、斧子、柴擔,轉身就往城門方向逃。那股暗黃色的煙塵如同看到獵物的狼群一般,迅速從背後追上去,左右一卷,頃刻間,將躲避不及的眾百姓砍了個七零八落。

守門的小吏哪曾見過如此陣仗?被嚇得魂飛天外,沒有膽子帶領下屬出門營救,只是一味大聲督促幾個臨時徵募來的民壯速速關死城門。數名已經逃到城門口的百姓被關在了外面,無路可走,一部分撒開雙腿,貼着城牆根兒繼續逃向南北兩側。另外一部分嚇得雙腿發軟,跪在地上哭喊着請求饒命。那暗黃色的煙塵根本不肯手下留情,揮舞着橫刀、鋼叉、大棒、鐵鐧沿城牆根兜了半圈兒,留下了遍地血淋淋的屍體。

“速速開門投降,否則,待大軍入城,雞犬不留!”帶頭的叛軍頭目做校尉打扮,抹了把鐵鐧上的碎肉,操着不太熟練的唐言向城頭髮出威脅。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小的這就去知會縣令大人,請他出來迎接,迎接王師!”守門小吏早就癱在了敵樓上,顫顫巍巍的探出小半個腦袋,哭着乞求。

“速去,速去。去得晚了,休怪爺爺性子急!”校尉打扮的叛軍頭目清楚對方做不得主,皺着眉頭回了一句,然後收拾屬下整隊。總計不過百餘人,卻從從容容,彷彿來了千軍萬馬一般。

醴陵地方官員姓瞿,是個久經宦海的文吏。先前接到咸陽縣同僚的示警,倒也臨時從城中大戶家中,募集了三百多名民壯。然而憑着手底下這些民壯,他能彈壓地方宵小,使其無法趁火打劫。卻沒勇氣與安祿山麾下的百戰精銳一爭短長。在趕往城門口的半路上,聽到了麾下差役所轉述的叛軍的要求,登時淚流滿面。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乾嚎了幾嗓子,然後把心一橫,跌跌撞撞地爬到地樓上,衝著外邊長揖及地:“在下,在下醴陵縣令瞿遠,見過幾位將軍!”

“少廢話,開門投降,否則大軍進去,雞犬不留!”叛軍校尉正等得氣浮心燥,終於找到了一個主事兒人,立刻把刀鋒遙遙地對準了他,大聲呵斥。

“將軍,將軍可否答應。本官下令打開城門之後,不要難為城裏的百姓?”瞿縣令衝著城外再度拱了拱手,硬着頭皮討價還價。

“少羅嗦,你到底投不投降!”叛軍們立刻發了火,衝著城頭亂七八糟地嚷嚷。

“不投降的話,老子直接殺進去了。”

“老子們連洛陽都能拿得下來,還怕你這個不到五尺高的羊圈!”

“軍爺息怒,軍爺息怒!”瞿縣令一邊摸着額頭上的滾滾冷汗,一邊繼續乞求,“府庫里有四萬吊銅錢,官倉里也存着一大批糧食。軍爺如果答應不為難城中百姓,本官可以將這些雙手奉上!”

“你這人怎麼這般啰嗦!”帶隊的叛軍校尉一瞪眼,嚇得醴陵城牆都跟着晃了三晃。

“將軍慈悲,將軍慈悲!”瞿縣令不敢還嘴,跪倒下去,衝著對方不斷叩頭。叛軍小校豎起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又掃了一丈三尺多高的城牆幾眼,很是無奈地答應:“好吧,老子答應你。不胡亂殺人便是。但你必須馬上打開城門,並且將城中所有兵馬都調到城門口來,向老子當面請降。如果漏掉一個,老子就殺一百人做為補償!”

他手下只有一百來個弟兄,真的要硬攻醴陵的話,將城池拿下來估計不成問題,可傷亡肯定也在所難免。所以為了弟兄們的性命為計,決定暫且做一些妥協。瞿姓縣令大喜,立刻從敵樓的磚地上爬起來,大聲回應:“不敢,不敢。城裏本來就沒有守軍,只有一些臨時招募民壯而已……”

“民壯也必須帶出來!”叛軍校尉皺了皺眉,繼續補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瞿縣令抹了抹頭上的冷汗,顫顫巍巍地走下城頭。從大戶人家臨時募集來的民壯,在衙役們的帶領下,早以集結到了城門口準備迎戰。不小心把瞿縣令剛才跟敵將的每一句話,都聽在了耳朵里,登時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包括在職差役在內,許多人當即破口大罵,丟下兵器,自行解散回家。少數幾十個卻存了跟着觀望的心思,站在門口等待上頭命令。

對於離去者,瞿縣令也不敢阻攔。只是紅着臉,向留下來的鄉勇們,解釋了一下自家犧牲名節,保全闔城父老的良苦用心。然後帶領一干剩下的小吏、衙役和民壯、幫閑,一起走到了城門口。七手八腳從裏邊打開厚重的木門,齊刷刷在路邊跪倒,將官印和兵器雙手託過頭頂,恭迎“王師”收編。

城外的叛軍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見城門大開,立刻策馬沖了進來。疾馳中把手中刀鋒貼着馬腿左右一拖,登時間,將跪在城門口兩側的民壯們砍翻了一地。

剩下的小吏、民壯們嚇得大喊一聲,撒開腿便逃。叛軍們哪裏肯留情,策動戰馬撲將過去,三下兩下殺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一個瞿縣令還不明所以,跪在地上,大聲哭喊控訴,“將軍大人說過不濫殺無辜的,說過不濫殺無辜的。嗚嗚,嗚嗚,本縣聽了將軍大人的許諾,才……”

“哈哈哈,哈哈哈!”帶隊的叛軍校尉哈哈大笑,回手一鐧,將瞿姓縣令的腦袋砸了個稀巴爛,“老子說過,不胡亂殺人。像這樣一個挨一個地砍,怎麼能叫胡亂殺人?!”

失去頭顱的遺體兀自不肯立刻倒下,一圈又一圈,在原地逡巡。彷彿要問問冥冥中的眾神,城門口正在發生的慘禍是不是真的?這世間怎會有如此歹毒無恥的人?許下的承諾怎能連屁都不如?

叛軍校尉可不在乎冥冥中有沒有神仙在看着,舉起鐵鐧,衝著城中指了指,大聲命令:“衙門、庫房和糧倉里的東西,給孫將軍留着。其他,誰先拿到算誰的。都抓緊了,只能搶到明天天亮。天亮之後,咱們奔下一個地方出發!”

“索魯大人英明!”眾曳落河齊齊答應了一聲,分散開去,熟練的開始洗劫。見到像樣一點的宅院門即一刀劈開,將男人拖出來砍死,將女人扒光衣服,將老人小孩綁在馬尾巴上,沿着街道馳騁。

已經足足有兩代人沒聽聞過兵戈之聲,城中百姓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這飛來橫禍。住在東城門附近的人家,毫無防備便遭了毒手,宅院距離東城門稍遠者,聽到遠處傳來的哭喊聲,立刻收拾了一些細軟,帶着老婆孩子衝出家門,奔西門方向逃命。

一眾殺紅了眼得叛軍哪肯放過這群待宰羔羊?早就熟練地分出幾個人去,堵住了城中所有通往外面的出口。然後根據一路南下打劫總結得出的經驗,分成小股,從城牆根兒起,一圈圈向內“清洗”。無處可逃的百姓們又紛紛掉頭往回跑,像羊羔般被擠壓着,倉皇奔向城中央的縣衙。然後在縣衙門前的空地上與其他逃難的隊伍相遇,擠在一起,瑟瑟發抖。

一群瑟瑟發抖的待宰羔羊間,有幾匹駿馬顯得分外扎眼。馬背上高個子外鄉人顯然是經歷過些風浪的,從下榻的館所裏邊衝出來后,並沒有急着逃命。而是將馬車整整齊齊地捋成了一排,由二十幾名家丁護着,緩緩往人群外邊走。

“誰知道來了多少叛賊?哪個知道叛賊的具體數目?”高個子外鄉人一邊在頭前開路,一邊衝著沒頭蒼蠅般的人群詢問。接連問了好幾遍,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反而招來了幾個本地無賴,挨挨擦擦衝著華麗的馬車使勁。

護衛馬車的家丁立刻揮動刀鞘,將試圖搶奪馬車的無賴們打翻。這下,可惹來了大麻煩,幾個地方上的大俠少俠們紛紛拔出短刀,衝著車隊厲聲嚷嚷,“都是這群外鄉人把叛軍引來的。大夥一起上,搶了馬車,咱們結伴兒衝出去!”

“搶了馬車,結伴兒衝出去!”無賴們正愁沒人帶頭,立刻從地上爬起來,蜂擁而上。一些先前還束手待斃的百姓聽到了,腦瓜門兒一熱,也跟在無賴身後往馬車上搶。

“敢趁火打劫者,殺!”外鄉壯漢一揮橫刀,用刀背將衝到自己面前試圖搶奪坐騎的大俠劈了個跟頭。

“敢趁火打劫者,殺!”眾家丁也一齊揮刀,將衝過來的大俠少俠們打得抱頭鼠竄。眾無賴見對方兇狠,登時不敢再靠近,站在人群中衝著車隊破口大罵。

外鄉壯漢很是輕蔑地橫了他們一眼,厲聲斷喝道:“沒本事跟賊人拚命,卻拿無辜者出氣。什麼東西!是爺們兒,拿起刀,自己殺出條活路來!”

“是爺們兒的,拿起刀,自己殺出條活路來!”眾家丁也是齊聲斷喝,登時將無賴們的嚷嚷壓了下去。原本擠在一團束手待斃的百姓們聞聽,心底猛然湧起了一股死中求活的希望,紛紛把頭抬起來,衝著外鄉人翹首以盼。一干大俠、少俠們卻不肯吃此啞巴虧,躲在人群中,繼續嚷嚷道:“誰信你們?你們都有馬有刀,殺出去路后,自己先跑了。我們這些沒馬的,還是要留下來給替你們頂缸?”

“如果不跟王某一道殺賊,你等還有別的辦法么?”外鄉壯漢側轉頭,衝著大俠、少俠們反問,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所有喧嘩。“你等平素橫行鄉里也就罷了,畢竟胳膊腿兒比別人強健些,也算有些本事。可危難關頭,卻個個都縮了卵子,真的不嫌丟人么?王某再問一遍,誰願跟王某一道去殺賊?王某不用你等打頭陣,只管跟在王某身後便是!要是沒膽子去的,就把平素白吃白拿人家的東西,全都給吐出來!”

“要是沒膽子去的,就把平素白吃白拿人家的東西,全都給吐出來!”一眾家丁們扯開嗓子,像訓練過許多年般,將王姓外鄉人的話再度重複。

眾大俠、少俠、地痞、無賴們雖然品行不端,可平素在街上混,就靠着一張臉皮,被王姓外鄉人當頭棒喝,登時連脖子都紅了起來。擠出人群,衝著外鄉人繼續嚷嚷:“有種你打頭陣,誰聳了就是小娘養的!”

“打就打。腦袋掉了碗口大的疤瘌,誰聳了就是小娘養的!”王姓外鄉人顯然對市井無賴們的切口極熟,冷笑着回敬了一句,然後撥轉馬頭,徑直衝向人群之外:“是爺們的,跟我來。宰了那群王八蛋,給你們身後的老婆孩子殺一條活路出來!擠在一起的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路,目送着外鄉人的戰馬從自己面前跑過。眾家丁緊隨外鄉人身後,兩兩成行,在跑動中形成了一個短短的小縱隊。大俠、少俠們在家鄉父老面前,不肯被一夥外來戶比了下去,也紛紛拔出短刀、鐵尺,跟在了馬隊之後。緊跟着,是幾十名先前逃散的民壯,從路邊的房子裏抄來木棒、菜刀,追着隊伍,義無反顧。

“二郎!”紫蘿從馬車中探出半個身子,衝著即將遠去的王洵揮手,滿臉擔憂。昨天後半夜,自家男人還信誓旦旦地說,再也不管大唐的事情了。要將手中軍隊交給宋武,然後帶着一家人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安安穩穩地去做富家翁。可才過了半天,居然就把昨夜的承諾給忘了。

“讓他去!”白荇芷迅速探出一隻手,拉下紫蘿的胳膊,“王福,趕車,讓車隊跟上,別走散了”

“哎!”家丁王福答應一聲,驅動馬車,帶領車隊跟在了民壯之後。緊隨車隊的,是逃難的百姓,寸步不落,彷彿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二郎他……”紫蘿緩緩地坐回馬車中,眼淚慢慢淌了滿臉。憑着二十幾個親信,硬撼數量不明的叛軍,她怎能不為自家丈夫擔心?!況且周圍這些狼心狗肺的傢伙們,剛才還在打車隊的主意,二郎為了他們去拚命,圖個什麼,又值得個什麼?

“他是個男人!”雲姨伸出手,輕輕擦掉紫蘿的眼淚。順手將一把短刀塞進對方的手中。“這當口,他沒資格自己跑掉!”

不周山(九中)

“我他娘的真是瘋了!”王洵策動戰馬,帶領隊伍緩緩向前。“居然為了他們這些人拚命。我這是該了誰的還是欠了誰的?!”

到底該了誰,欠了誰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卻知道,作出了帶領大夥一道突圍的決定之後,自己心裏頭突然就舒服了許多。就好像憋在一間沒有門窗的屋子裏,馬上要被悶斷了氣,卻猛然間用手指在牆壁上摳出了個小洞,雖然只是感受到一點點風,卻令人看到了希望。

希望,就在他的馬刀所指方向。街道上到處是走投無路的人群,猛然間看到一大票人跟在幾匹戰馬之後向西門趕去,本能地就加入了進來。而正在附近殺人放火的一夥叛匪,也發現了這伙不肯低頭挨宰的羔羊,放棄眼前“娛樂”,策馬衝上前攔截。

“丟下兵器,饒你等不死!”一邊沖,帶隊的小頭目一邊大聲呵斥。從漁陽一路殺到長安,中原人的性子,他們差不多都摸熟了。只要有一線活命的希望,就不會奮起反抗。所以他們在每次屠城之前,都會做出一些“棄械不殺”的承諾。至於對方丟放棄抵抗之後,自家這邊會不會遵守承諾,就是另外一碼事情了。反正那時對方已經成了砧板上的肉,沒資格再談任何條件。

可惜,今天這條經驗明顯出現了偏差。對面戰馬上的大個子抬頭看了看,雙腳果斷踢打馬鐙。大宛良駒驟然加速,迅捷宛若一道閃電。發出威脅的叛軍頭目還沒等做好迎戰準備,已經看到了冰冷的刀鋒。緊跟着,他就發現自己飛到了半空中,頭頂上是一片殷紅色的晚霞。

“圖泰大人被殺了,他殺了圖泰大人!”眾叛軍被突然而來的打擊嚇得六神無主,紛紛撥動坐騎,準備給王洵來個左右夾擊。万俟玉薤揮刀迎了上去,王十三護住了主將的另外一側,三匹戰馬品字排開,正面頂住十幾名慌亂的叛匪。刀刃碰撞,濺出炫目的火火花。

曳落河是安祿山麾下精銳中精銳,平素自詡可以一當十。不幸的是,他們今天遇到的三名對手,都是從戰場上滾出來的猛將,遠非他們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新手可比。二馬錯鐙之間,王十三首先抹斷了一名叛匪的喉嚨。緊跟着,万俟玉薤用橫刀,將對手從肩膀斜劈抽胸骨,半邊身體都翻卷開來,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王洵的第二名對手本事最好,接連擋住了他的兩次攻擊。第三招,王洵用上了全身力氣。“當”的一聲,對方手中的兵器被橫刀劈斷。王洵手中的橫刀也只剩下了半截。他毫不猶豫地從馬背上探過去,單手扯住對方胸前束甲皮索。腰腹猛然一用力,將對方高高地舉起來,向石塊一樣砸向另外一名叛匪。

“啊!”正準備衝來佔便宜的叛匪被砸了個正着。慘叫着,與同伴一道落馬。王洵的坐騎毫不客氣地踏了過去,馬蹄起處,帶起兩股血漿。

這伙叛匪只有七八個人,扎眼間,已經被殺掉了一半兒。剩下的一半兒見勢不妙,立刻撥轉坐騎準備四散逃走。道路兩側着火的房屋,阻擋了他們逃命的腳步。戰馬不敢往火裏邊沖,只能掉頭沿着街道跑直線兒。王洵帶着万俟玉薤等人迅速追上來,從背後將逃命者一一砍死。順手拉住馬韁繩,回頭大聲招呼:“會騎馬的,過來騎馬。地上的兵器也都撿起來,鎧甲隨便!”

眾大俠少俠們早就被嚇得兩股戰戰,隨時準備轉身逃走,猛然間發現攔路的叛匪已經被全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拚命揉了又揉,直到王洵的喝令聲再度響起,才爆發出一陣歡呼,蜂擁上前,撿兵器的撿兵器,拉馬韁繩的拉馬韁繩,將整個街道堵了個水泄不通。

“別亂,先整隊。跟在我們的人身後往前沖,一會兒大夥就都有馬騎!”王洵揮了揮撿來的鐵鐧,大聲喝令。

這下,眾大俠少俠們對他心服口服。搶到戰馬的,主動跟在侍衛們身後列隊。沒搶到戰馬的,或者拎着一把橫刀,或者帶着一頂滿是鮮血的頭盔,跟在戰馬後面大呼小叫,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十三,你帶兩名弟兄去整頓隊伍。”隊伍壯大了,王洵調兵遣將時也愈發從容。“讓老人和孩子走中間。年青力壯走在外圈和隊尾。你自己走在最後邊!”

“諾!”王十三抱了抱拳,點起兩名侍衛,掉頭而去。跟在馬隊後邊的百姓們,或者親眼看到,或者從別人的轉述當中,知道了帶隊外鄉人是如何神勇。心中的恐慌登時減掉了一小半兒。自發調整位置,將隊伍中間安全處讓給老弱,年青人手拿木棒石塊護在外圍。

頃刻間,隊伍再度梳理完畢。王洵帶領騎兵繼續向西開道,才走了百十步,北側的巷子裏,又殺出一小隊叛軍。馬鞍前橫來的大包小裹和漂亮女人,心滿意足。

“殺光他們!”王洵策動坐騎,一馬當先。眾侍衛緊隨其後。再往後,是剛剛分到戰馬的豪俠們。叛匪們沒想到會在城裏遇到突然襲擊,丟下戰利品,倉促拔刀迎敵。只用了兩個來回,王洵帶着麾下弟兄和眾豪傑們便乾淨利落地解決了戰鬥。麾下又多出了十幾名騎兵,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一名少俠斷了胳膊,另外一名民壯絆倒在包裹上摔扁了鼻樑骨。

“別停,繼續向西。先控制住西面的城門!”王洵擺了擺血淋淋的鐵鐧,繼續發號施令。

“控制西門,控制西門!”

“跟上大個子,跟上大個子!”

“大個子好樣的!大個子好樣的!”大俠、少俠們和民壯們士氣高漲,七嘴八舌地歡呼。有人從地上扶起被摔暈的女子,將其抱到百姓隊伍中,交給老成可靠者照顧。有人則偷偷地撿起包裹,將裏邊的金銀細軟往自己懷裏塞。

“所有繳獲財物必須上繳,歸參戰者分配!其他人不準亂拿,否則軍法從事!”王洵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后一種無恥行為,大聲呵斥。

身後這群大俠、少俠們沒經過任何正規訓練,所以王洵也不能拿對自家弟兄的標準要求他們。只能從乾脆利落的勝利來鼓舞士氣,用金銀財寶來激發雄心。這一招幾乎立竿見影,話音剛落,刀上帶着血的豪俠們便撲上去,將試圖發橫財者一腳踢翻。然後將包裹搶過來,雙手捧到了“主將”面前。

“王某自己一文不取,所有繳獲歸參戰者。出城之後,論功行賞!”

“論功行賞,論功行賞!”眾豪俠們興高采烈地重複,對死亡的恐懼登時忘記大半兒。另外幾個偷偷藏了財物的傢伙則被大伙兒看得心裏發虛,訕訕地將懷裏的東西掏出來,丟在了腳下。更多蠢蠢欲動者也悄悄將頭縮回了隊伍,再不敢向地上的包裹多看一眼。

又一夥叛匪從前方跑過,聽到了喧嘩聲,衝過來查看動靜。王洵帶隊沖了過去,眾豪傑兩翼包抄,數百民壯彼此照應着,跟在了豪傑們身後。刀劍並舉,石塊亂飛,轉眼之間,就把這伙叛匪剁成了肉醬。

前方不再有新的攔路者出現,或者是沒注意到這邊,或者是被嚇得躲到巷子深處去了。沒多時,西城門就出現在了眼前。幾名負責封堵西門的叛匪見形勢不妙,跳上坐騎,撥馬逃向了城外。

“別留活口!”王洵皺了一下眉頭,衝著万俟玉薤命令。後者從馬鞍下抽出騎兵專用的伏波將軍弩,帶領兩名弟兄追了過去。雙方距離迅速拉近到二十步以內。白亮亮的弩箭離弦而出,將逃命者射下坐騎,摔死在滾燙的地面上。

“控制城門,按順序出城。”王洵將坐騎撥到一邊,繼續安排大夥突圍。“有兵器的留下斷後,沒兵器的先走。出了城后,先去鄉下躲一陣子。待風波過去再回來!”

百姓們千恩萬謝地出了城門。大多數地方豪傑和民壯卻留了下來。看看隊伍已經撤得差不多了,王洵將王十三、万俟玉薤等人招攏在一起,準備撤離。就在此刻,民壯中突然有人大聲喊道:“敢問王大哥,您以前是不是帶過兵?”

“當然!”王洵笑了笑,毫不猶豫地回應。從絕路中殺出一條生路,他的心情非常好,不想再繼續隱瞞自己的身份。“帶過幾天,後來混得不如意,就不帶了!”

“那您能不能帶領我等殺光了城裏的叛匪?”民壯們得到了準確回應,立刻得寸進尺。

“殺光他們?”王洵楞了楞,帶着幾分詫異詢問。叛軍的戰鬥力並沒有多強悍,至少不像傳說中那樣強悍。這讓他對自己保護家人從容撤離的信心,也跟着暴漲了幾分。可對方人數不詳,身後還有沒有援軍也不清楚。繼續打下去,大夥肯定是得不償失。

“殺光人家?你長了三頭六臂了?!王大哥還有家眷在前頭等着,咱們做人要知足,別得寸進尺!”忙着分錢的豪俠們也不願再繼續冒險,撇着嘴向帶頭請求王洵留下的民壯數落。

民壯們卻絲毫不覺得慚愧,紛紛湧上前,七嘴八舌地彙報,“他們只有一百來人。已經被您老殺了三十多……”

“對,我們先前在東城門看到了,他們只有一百來人。是知縣大人被嚇傻了,才主動開門投降!”

“楊班頭也在,他也看到了!”

“楊班頭,你跟將軍大人說說。咱們有沒可能殺回去!”

一片紛亂當中,被點到名字的楊姓班頭從民壯隊伍里走了出來。先訕訕地沖王洵拱了拱手,然後低聲稟告:“這位將軍,小人這廂有禮了。他們說得都是實話,叛軍只有一百來人。大夥先前都被嚇破了膽子,沒勇氣反抗。現在不敢求您帶隊衝殺,只請您在旁邊指點一下,我等自己舍了命,也要這個臉給掙回來!

“對,對,請將軍大人在後邊調兵遣將,我等自己把自己的家搶回來!”眾大俠、少俠一聽敵人居然只有這麼少,心中勇氣大漲,立刻改口請求王洵率領大夥殺賊。還沒等王洵來得及答覆,楊姓班頭雙膝一曲,直挺挺地跪在他馬前:“請將軍帶領我等奪回自己的家。事成之後,我等這條命就是您的,風裏火里,絕不皺一下眉頭!”

“請將軍帶領我等奪回自己的家!事成之後,我等這條命就交給您了!”差役、民壯們紛紛跪倒,衝著王洵苦苦哀求。

王洵先是被弄得一愣,然後搖頭苦笑,“你們,你們這些傢伙,真的不要命了。眼前這幫子人容易收拾,可叛軍還有大隊人馬在後邊呢?!”

“我們的家在這兒啊!大人!如果就這樣逃了,我們今後怎麼面對自己的老婆孩子?!怎麼有臉去見自己的列祖列宗啊?!大人,您就幫幫忙吧!事成之後,您要什麼,我們給什麼。就是要我等的命,也可以拿去,我等不會反抗就是!”

“幫忙忙吧,大人!我等沒資格能逃走啊!”

“你們這……,你們啊!”王洵繼續搖頭,然後,又緩緩點了點頭。

他不知道如何數落這些鄉親。善良、卑鄙、勇敢、懦弱,幾乎人類所有優點缺點,他都集中在了這夥人身上。有時讓人氣得恨不得將他們打翻在地,剁成爛泥。更多時,卻是願意跟他們站在一道,拍拍肩膀,彼此稱一聲兄弟。

他們不是李氏皇族,他們不是三公九卿。他們沒享受過大唐半點兒好處,也未必對這個朝廷有多少歸屬感。

但是,他們的家園在這裏,所以他們不能逃,也無處可逃。他們必須拿出幾分男人氣來,在這突然而來的亂世中,為自己的老婆孩子砍出一塊可以躲避風雨的地方。

不是為了皇上,不是為了朝廷,只是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只是為了腳下這片土地,這塊家園!

不周山(九下)

王洵也不想再逃了。

雖然自打猜測到封常清可能遭遇不幸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逃避。

他當年之所以從軍,是為了博取功名,爬上高位,以免再輕易地就被“神仙們”當成犧牲品。可當他發現,即便像封常清那樣位列三公,也難免成為刀下冤鬼的時候,心中一直支撐着自己奮力前行的信念便轟然崩潰。

如果再高的官爵,都換不來一個公平待遇的話,這條青雲路還有什麼意義?如果大唐朝廷,只剩下昏君和貪官的話,自己又何必在乎這個朝廷是否傾覆?況且此刻皇上已經跑路了,長安城也丟給叛軍了,自己萬里回援,已經徹徹底底成了一個荒誕的笑話!自己何必又非要把自己陷在這個笑話里,無可自拔?

走吧,走得遠遠的,不看,不聽,不問,也就不難過了。本着這樣一種心態,他拒絕了馬方的邀請,保護着自己和親信的家眷一路向西。至於與麾下大軍相聚后,下一步到底往哪裏去?是回大宛去擁兵自重,做個地方諸侯。還是把軍隊丟給別人,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去做富家翁,王洵根本沒有認真去想,也不願意現在就認真去想。他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直到逃無可逃為止。

然而現在,面對着一群滿臉期盼的鄉民,他卻沒勇氣再逃了。

鄉民們自稱沒有資格逃跑,他又何嘗有逃跑的資格?鄉民們沒拿過朝廷一分好處,沒吃過大唐一文錢俸祿,他卻是含着金勺子出生,娘胎里便帶着一分官薪!

皇上逃了,但大唐還在。朝廷逃了,但我們的家園還在。將目光從民壯們臉上移開,王洵看向自己的親信。恰恰看到万俟玉薤等人揚起來的臉,每個人眼裏都帶着幾分期待。

“如果只是一百來人,陡然間卻少了三十多個,帶隊的敵將必然有所察覺!”親兵統領王十三追隨王洵最久,也最了解他的心思,上前幾步,低聲提醒,“他之所以遲遲沒有趕過來,估計是在整頓其餘的兵馬,以便給咱們傾力一擊!”

“打吧,咱們安西軍什麼時候把後背亮給過別人?!”万俟玉薤擦拳磨掌,躍躍欲試。從柘折城一直打到鐵門關,王家軍從來未曾在強敵面前逃跑過!況且眼下城中的叛軍只剩下了七十來號,根本算不得什麼強敵!

“也罷!”王洵眉頭跳了跳,猛然間胸口湧起一股豪氣,“那就殺光他們,永絕後患。!十三,你點五十個膽子大的民壯,去街道兩側的房子裏埋伏。每人都準備兩隻火把,待會兒聽我得將令!万俟,你帶着馬方麾下的那些兄弟,從西門出城去埋伏。一會兒聽到城裏打起來,立刻從城外繞過去,搶下東門。瓮中捉鱉!剩下的人,全部下馬步戰。先在街道左右的巷子口,點起幾個火堆來,免得待會兒被敵人從側翼包抄,然後……”

“諾!”眾人齊聲答應,分頭下去準備。須臾之間,便點起了數個火頭,將城西側的天空燎得一片漆黑。

半空中無端騰起了這麼多煙柱,叛軍校尉索魯即便再愚笨,也明白城西有人在向自己示威了。氣得哇哇大叫數聲,帶着剛剛重新集結起來的一眾部屬,徑直沿官道撲向西門。

他與麾下的這伙曳落河都來自塞外馬賊團伙,平素乾的就是殺人越貨的勾當。被安祿山收服之後,在後者的支持下更是無惡不作。邊塞上許多奚人部落,根本沒得罪過大唐分毫,只因為安祿山需要人頭來冒領軍功,便被曳落河們圍起來,屠戮殆盡。

而安祿山叛亂之後,為了激勵士氣,居然默許曳落河們將殺人放火的習慣帶入了中原。從河北到潼關,一路上只要不是主動投降的城市,被叛軍攻破之後,必定要面臨被屠城的命運。即便那些望風而降的城市,如果安祿山覺得不順眼,也會放任屬下劫掠一番,以補充短缺的軍需。

到了後來,曳落河們愈發驕縱,居然分散開來四下“打草谷”。每每拿下一個城市,便搶在安祿山派來的接收官吏抵達前,大肆劫掠。哪怕地方官是主動開城投降,也絕不手下留情。

這種日積月累的起來的驕縱氣焰,燒得他們兩眼通紅,根本已經看不到任何潛在威脅。令反正一路南下,大唐軍隊要麼一觸即潰,要麼不戰而逃,也的確沒能給他們造成任何實質上的威脅。今天的情況也是如此,幾十個民壯垂死掙扎,不過是打了大爺們一個猝不及防而已。策馬衝過去,一個來回,便讓他們明白,長生天下,到底哪個最厲害!

橫貫醴泉城東西的青石路面很硬,馬蹄踏上去,敲出一串串凄厲的火星。星星點點的火花跳起來,與道路兩邊先前被曳落河們點燃的房屋一道,照亮馬背上猙獰的面孔。披散在肩膀上的長發,打着銅環的耳朵,沾着肉屑和血絲的牙齒,還有烏沉沉不知道纏繞了多少冤魂的兵器,如百鬼晝行,陰寒之氣翻翻滾滾。

沒人能擋住曳落河傾力一擊。封常清未能,高仙芝也未能。即便曾經號稱天下第一名將的哥舒翰,到頭來也要在曳落河面前束手就擒。疾馳中,校尉索魯彷彿已經看到了對手惶恐的眼神,帶着幾分絕望,帶着幾分哀求與難以置信。

“殺,殺光他們。殺光他們,然後殺了全城的人,給死去的弟兄們殉葬!”他嘎嘎嘎笑了幾聲,高高地舉起手中鐵鐧。三尺半長,四十斤重。無論對手穿了多厚的鎧甲,一鐧打下去,肯定筋斷骨折。

“殺,殺光他們,殺了全城的人,給弟兄們殉葬!”六十餘名曳落河轟然響應,高高地舉起兵器,在並不寬闊的街道上分散成三列縱隊。戰馬的前半身也披着鎧甲,可以防禦羽箭的襲擊。人身上的鎧甲雖然僅為皮製,外邊卻塗著厚厚的一層油脂,光是腥臭的味道,就足以令對手噁心得舉不起刀來。中原的兵卒太差了,幾十年未經戰陣,根本不敢跟曳落河硬碰硬。每次衝鋒剛剛開始,便迅速成為一邊倒的屠殺,從背後將他們追上,揮刀砍掉他們的腦袋,策馬踩爛他們的身體,聽他們跪倒在血泊中求饒的聲音,那滋味實在是美妙無比。

美妙,美夢到此噶然而止。索魯跨下的戰馬忽然一個人立,將他甩了出去。粗大的馬脖子上,有柄長矛直透而過。尖端已經抵達了馬鞍處,尾部尚在馬前半丈開外,上下微微顫動。

不周山(十上)

從街道另一端投過來的長矛不多,只有二三十根的模樣,卻直接放倒了沖在最前排的六匹戰馬。後續的曳落河本能地想撥偏坐騎,避免將剛剛從馬背上跌下來的夥伴踩成肉醬。憑藉他們自幼在馬背上練出來騎術,完成這個動作原本該絲毫不廢力氣。無奈此處不是平原,道路兩側的民房嚴重限制了戰馬的騰挪空間。有兩名曳落河連同胯下的坐騎直接撞在路邊拴牲口的石頭樁子上暈了過去,另外幾人跌跌撞撞控制住了坐騎,卻也徹底失去了前沖速度。

登時間,所有曳落河亂成了一團。受損的不僅僅是區區幾位夥伴和幾匹戰馬,而是長期以來形成的信念。從漁陽出發那一刻起,戰必勝攻必克已經形成了習慣,誰也沒想到,在一堆看似綿羊般的民壯麵前,卻被狠狠地絆了一個大跟頭。

正暈頭轉向間,對面的“綿羊”們紛紛後退,露出三輛並排的獨輪車。每輛獨輪車上都裝滿了金黃色的麥秸,有人迅速拿火把往獨輪車上一丟,幾縷亮紅色的火焰便從金黃色的麥秸上長縱而起,夾雜着淡藍色的青煙,高高地躍上了半空中。

牲畜怕火乃是天性,即便訓練再有素的戰馬也不能例外。距離火堆較近數匹駿馬立刻掉頭向後,無論背上的曳落河們怎麼努力勒韁繩,都無法再強迫它們向前半步。

“射死他們,射死他們!”不知道哪個用契丹語大喝,旋即前排的曳落河便從馬鞍側取下騎弓,準備對卑鄙的民壯們還以顏色。還沒等他們將弓弦拉開,對面的火堆后,猛然傳來一陣細密的脆響,“嘣嘣、嘣嘣、嘣嘣、嘣嘣……”數個白亮亮的光點透過火焰,帶着一絲餘溫扎進塗滿油脂的胸甲,將胸甲后的皮膚、肌肉和肋骨一併捅了個對穿。

是弩!五名曳落河與七匹駿馬以生命為代價,向他們的同伴驗證了對手的兵器。是大唐騎兵專用的伏波將軍弩!騎戰第一利器!哥舒翰麾下的嫡系就配備了不少,曳落河們曾經在潼關城外領教過它的威力。誰也沒想到,在一個彈丸大的小縣城裏,居然與其再度相逢!

無論是在破甲能力還是在有效射程方面,曳落河們手中的騎弓都無法與伏波將軍弩同日而語。更何況他們此刻還隔着三團刺眼的火焰,根本無法仔細瞄準。而對手卻充分利用的街道狹窄筆直的特點,一輪接一輪將弩箭掃射過來,每一輪,都要帶走兩三個人或兩三匹戰馬的性命。

好在這伙民壯手中的伏波將軍弩數量不多,否則曳落河們沒等與敵人真正交手,就已經被弩箭射崩潰了。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敢繼續直線進攻,亂紛紛地一邊大步撤退一邊左右觀望,試圖從街道兩側尋找可供迂迴的巷子。

“不能進巷子!小心埋伏!”校尉索魯被兩名親兵從戰馬肚子底下拖出來,晃着血淋淋的鼻子大聲叫嚷。對手肯定還有其他后招,憑藉多年的臨陣經驗,他敏銳地嗅出了陰謀的味道。“直接掉頭,掉頭,沿街道往回沖。先出城,然後再想辦法回來報仇!”

話音未落,忽聽對面有人大喝一聲:“動手!”剎那間,兩群跳動的火鳥,從臨街冒着青煙院牆、門窗后飛了起來,落到了戰馬的腳下,振翅,狂舞。可憐的畜生被嚇得一哆嗦,撒開四蹄,亂蹦亂跳,將背上的主人晃得東倒西歪。還沒等曳落河們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第二波火鳥,又歡快地撲到馬腹之下,濺開,翻滾,燎起一股股毛髮的焦臭味道。

第三波、第四波,數群火鳥此起彼落,翩翩起舞。不過短短几個彈指功夫,醴泉城不算寬闊的主街上,至少落下一百七十多根火把。每根火把都塗滿的油脂,烤得青石路面吱吱做響。曳落河們的坐騎徹底失控了,大聲咆哮着,將背上的主人甩下來,四處亂撞。有的直接撞進了臨街的屋子,將裏面的傢具撞得粉碎。有的則一頭撞上了土牆,鼻孔冒血,轟然倒地。更多的,則是掉頭往遠離火光位置逃,也不管自家主人是不是已經安全跳落。幾名腳被卡在馬鐙里的曳落河厲聲慘叫,一路被坐騎拖過長街,在青色的鋪街石頭上,留下幾道又濃又厚的血痕。

“不要慌,不要慌!下馬,下馬,整隊,整隊,咱們退出去,一起退出去!”校尉索魯掙脫親兵的攙扶,揮舞着一根撿來的狼牙棒,聲嘶力竭。他的兵器已經不知道被摔到哪裏去了,皮盔也被摔飛,露出頭頂后三根短短的小辮子。其中一根被火把波及,燒去了一半兒,軟軟地卷在耳朵旁,就像一團干透了的牛屎。

還能走動的曳落河們紛紛從地上撿起兵器,一邊撥打着從臨街院落飛來的火把、石塊和磚頭,一邊向自家校尉靠攏。想殺光對方已經不可能了,今天大夥到底能活着跑出去幾個搬救兵,都成了問題。

事實正如他們所料,臨街的院落和店鋪里,迅速湧出兩群民壯。有的雙手擎矛,有的拎着把橫刀,有的甚至連像樣的兵器都找不到,僅僅拎着根門閂、秤桿或者擀麵杖。但是,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仇恨。

“一個都別放走!”有名身材矮小,卻披了件暗紅色披風的男子,大聲呼喝。手中橫刀揮舞,將摔殘在路邊的一名曳落河砍做兩段。

“給鄉親們報仇!”“血債血嘗!”民壯們大聲回應着,紛紛向曳落河們追過來。速度不快,但身上那股子一往無前的狠勁兒,卻令曳落河們沒膽子停下來接戰。

這還是先前那些開城投降的民壯么?怎麼一轉眼,變得如此勇猛?如果他們真的有勇氣拚命,先前又何必要主動打開城門?

所有還活着的曳落河都一頭霧水,,誰也弄不清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一夥原本束手待斃的綿羊,突然變成了老虎。唯一清楚的是,大夥再不走,就徹底來不及了。因此不待索魯下令,撒開雙腿,便向來時的路上狂奔。

民壯們大聲叫罵,揮舞着各色兵器從背後追過來。幾名腿上受了輕傷的曳落河自知逃生無望,嘶吼一聲,轉身阻截。憑藉嫻熟的武藝,他們砍到了十幾名衝過來的民壯,然後被淹沒在菜刀、門閂和擀麵杖當中。

民壯的隊伍,只被耽擱了非常短的一瞬。很快,他們便在暗紅披風的組織下,重新追殺寇讎。掉隊的曳落河被剁成了肉醬,先前摔下馬斷了腿,無法爬起來逃命的曳落河,也被另外一夥從火堆后繞過來的民壯砍下了腦袋。兩伙民壯很快匯合在了一起,聲勢愈發壯大,跟在亡命狂奔的曳落河身後,緊追不捨。

沿途中不斷有百姓從巷子深處衝出來,加入追擊者隊伍。或拎着菜刀,或擎着鐵棍。誰也弄不清楚剛才他們都躲在了什麼地方?誰也弄不清楚他們現在的勇氣從何而來?有個別膽子極大者,居然直接堵在了曳落河們的側前方,抓起磚頭瓦片朝他們頭上猛砍。曳落河們被砸得鼻青臉腫,卻不敢停下來還擊,唯恐稍作耽擱,便被身後的滾滾洪流吞沒。

他們徹底成了喪家之犬,除了夾起尾巴逃跑外,別無選擇。可惜這種不顧廉恥的要求,也徹底成了奢望。還沒等逃過縣衙正門,前方的官道上,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十四名武裝到牙齒的唐軍,在一名將領的統率下,呈鋒矢型隊列,迎面向他們刺了過來!

“趕緊躲開!”校尉索魯大喊。作為一名老資格曳落河,他深知騎兵衝起速度之後的威力。然而慌亂逃命的人群卻已經不受他的控制。三十幾人的隊伍,就像一群發了瘋的野豬一樣,迎着騎兵的馬蹄就滾了過去。

“噗!”血光飛濺。逃命的曳落河隊伍毫無懸念地被騎兵撞了個粉碎。正中央十幾個人連叫喊一聲都來不及,就被戰馬踩得筋斷骨折。跑在隊伍兩側的曳落河情況稍好,一半兒被橫刀抹翻,另外一半兒摔在了路邊排水溝中,茫然不知所措。

“殺,不留活口!”万俟玉薤一撥坐騎,帶隊又殺了回來。有備對無備,騎兵對步卒,如果還讓對方有機會逃出生天,簡直就是恥辱。眾東宮衛士雙腿磕打金鐙,甩臂俯身,將橫刀擺在馬側,呈雁翅型疾馳。雪亮的刀刃抹過水溝中的曳落河,帶起一串串血霧。

校尉索魯在橫刀及體的最後一刻,撲倒進了水溝中。雪亮的刀鋒擦着他的頭皮而過,抽飛兩根辮子。下一刻,他披散着頭髮從排水溝中站起來,滿臉污泥,雙手不斷揮舞:“你們不是民壯,不是!用這種手段取勝,我不服,不服!”

“哪個要你服來?!”万俟玉薤跳下馬,拎着橫刀逼上前。正準備給索魯來個最後一擊,想了想,卻又把刀放下,轉身向王洵請示,“將軍,留他一命么?”

“別問我,你問他們!”王洵搖搖頭,把裁決權交給了圍攏過來的百姓和民壯,雙目中充滿的感激。

不周山(十下)

說來也怪,那曳落河校尉打扮的傢伙對万俟玉薤手中的橫刀毫無畏懼,卻被王洵一句“別問我,你問他們!”給嚇破了膽兒,慘叫一聲,揮舞着濕淋淋的狼牙棒,風車般四下亂揮,阻止任何人向自己靠近。

早年走過江湖的万俟玉薤怎麼會將他這兩下子放在眼裏?飛起一腳,正中對方手腕,將狼牙棒踢到半空。復又“噗、噗”兩刀,掃在對方肩胛骨與脖頸之間,把左右兩根大筋直接給挑斷了,然後沖周圍的民壯拱了拱手,跳到一邊去向王洵繳令。

立刻有幾名民壯衝上前,將已經癱倒進水溝里的曳落河校尉索魯拖出來,捆到路邊店鋪的拴馬樁上。還沒等將繩索捆利落,一名滿臉煤灰的女孩已經哭喊着衝上前,伸手向索魯的眼睛抓去。

索魯一歪頭,臉上登時留下一道深深的紅印子。他痛得呲牙咧嘴,衝著女孩哇哇怪叫。女孩卻已經忘了害怕,一邊繼續去奮力扣他的眼睛,一邊哭叫着質問:“狗賊!狗賊!你衝進我家裏,要錢要東西,我爺娘都許你隨便拿了,你怎麼還不肯放過他們?!怎麼還不肯放過他們?!”

哭聲象一粒火星,登時點起了滔天仇恨。數名少婦同時衝出人群,從地上撿起石頭磚塊,衝著索魯亂砸。

“禽獸,你們這伙天殺的禽獸!?”

“狗賊,你也有今天?!”

“狗賊,還我郎君命來?!”

“孩子,娘給你報仇了,你在天之靈別走太遠,看啊,娘親手給你報仇了!”

這些女人個個衣衫襤褸,有的腳腕和手腕上還纏着剛割斷的繩索,一看就是遭受過叛軍侮辱,劫後餘生的。眾民壯不願阻攔,挪開身子,讓出拴馬樁周圍的位置。這下可徹底亂了套,偌大一座縣城,受到傷害的豈止是幾個婦人?轉眼間,又有一群老弱聞訊趕來,拿起木棒鐵鉤,對着俘虜亂抽亂打。

“禽獸,天殺的禽獸。你自己難道就沒有老婆孩子?!”

“老天爺啊,你終於開眼了,開眼了啊!”

“兒啊,你回來看看。賊人被抓住了啊。抓住了啊!”

民壯們不忍再聽,快步閃到一旁,伸出衣袖悄然抹淚。都是鄉里鄉親的,平素低頭不見抬頭見,誰料轉眼之間,半座城市就被賊寇毀滅,無數同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壓抑地哀哭聲中,唯一還保留着些許理智的是蔣姓班頭,被擠在人群外,跳着腳大聲提醒:“大夥先別殺他,先別殺他!還不知道他身後有沒有同夥呢?!”

即便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叛軍不可能就這一百多號。若是附近還有大隊兵馬聞訊趕來,城中的所有來不及逃走的人都要為俘虜殉葬。然而,已經被仇恨燒紅了眼睛的百姓們卻沒那麼容易冷靜下來,人群中,有民壯大聲回應道,“管他有沒有,先把狗賊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對,挖出來,挖出來!”立刻有大批人轟然響應,要求將俘虜剖腹剜心。蔣班頭既不敢違背大夥的意願,又不敢貿然做主,只好把腦袋轉向王洵,請求“救命恩人”給予指示。卻見大夥的恩公臉色青紫,兩眼中沒有半分神采。

“他們只有一百來人!他們只有一百來人”王洵根本沒注意到有人在向自己求援,望着已經變成地獄的城市,喃喃自語。

如果將從小到大所有值得後悔的事情理個順序的話,今天的事情肯定排在頭一位!一百多名曳落河,居然讓自己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只顧護着家人逃走!如果當初聽說敵軍到來的消息不選擇逃避,而是掏出印信來,迅速從地方官員手裏接管此城防務,也許今天的慘劇根本不會發生!

此刻周圍的哭喊,就像刀子一樣扎着他的心臟,拷問着他的靈魂!王洵啊王洵,你為什麼不早點出手,為什麼不早點出手?!!你當年帶着六百弟兄逆攻一座巨城的勇氣哪去了?!難道就是因為朝廷對不起你,你就見死不救么?難道他們跟你穿的不是同樣的衣服,說的不是同一種語言么?你現在假惺惺地把俘虜交給他們處置,算是施捨么?你有什麼資格施捨?你假仁假義施捨給誰看?

他沒勇氣回答這些質問。只痛得如百刀剜心一樣,根本無法直起腰來,更無法令自己挪動腳步。

“恩公,恩公,您怎麼了?!”蔣班頭被嚇了一跳,趕緊擠出人群,伸手去扯王洵的衣袖,“您老怎麼了,受傷了么?來人啊!恩公他老人家受傷了!”

這句話,比剛才所有勸阻都好使。正在準備將俘虜開腸破肚的民壯們立刻迴轉頭,跌跌撞撞往王洵身邊匯聚,“恩公受傷了?!恩公受傷了!傷哪裏了,郎中,趕緊去看看,馬郎中還活着沒有?”

“我,沒事兒。真的沒事兒!”王洵被周圍的叫嚷聲喚醒,慚愧地擺擺手,“大夥別叫我恩公,我當不起這兩個字!”

“恩公怎能如此說?沒有你,我等今天全死無葬身之地?!”眾人卻以為他在客氣,七嘴八舌地反駁。

“對啊,若不是恩公帶領我等反擊,我等何時才能報此大仇!”

“恩公在上,請受小女子一拜!”

“恩公……”

“恩公……”

大夥越叫恩公,王洵心裏越感到愧疚。趕緊掙扎着退開數步,低聲道:“愧殺王某了,真的愧殺王某了。大夥別再客氣,趕緊收拾一下,撤到鄉間避避。我估計,失去這一百多人的消息,叛匪肯定會四下尋找。萬一再尋上門來……”

“有恩公在,我等還怕什麼?!”

“就是,叛匪不來則已,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沒等王洵說完,眾人又亂紛紛的叫嚷。被點燃起來的血性如果烈焰,燒得渾身上下熱氣騰騰。

“敵眾我寡,況且你等沒經過任何訓練!”王洵急得直跺腳,紅着臉低聲勸阻。今天能打敗這一百曳落河,完全是佔了對方毫無防備的便宜。如果安祿山派大軍來報復,就憑城裏這些沒經過任何訓練的民壯,等同於伸長脖頸讓叛軍來割。

眾百姓卻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搖搖頭,繼續大聲嚷嚷,“我等家在這裏,還能往哪躲?”

“大人如果不願意留下,我等也不勉強!我等家在這裏,沒辦法躲?”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還不如拼了!”

“跟賊人拼了,拼掉一個夠本兒,拼掉兩個賺一個!”

“胡說!”王洵大急,張口呵斥。“你們,你們這是在……”是在找死!根本對叛軍造不成任何傷害。然而這種喪氣的話,他不敢說,估計說出來也沒人肯聽。只好用目光掃過全場,待把周圍的噪雜全壓下去,才大聲重複道:“胡說,誰說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的?我大唐男兒的性命,豈能等同於胡虜?!莫說一個換一個,就是一個換十個,大夥也不夠本?!”

幾句話,字字透着一股子身為唐人的驕傲。眾民壯聽了,只覺得解氣,過癮,跟敵人拚命的心思,果然不像先前一樣強了。王洵又看了看,繼續補充道:“跟大夥透個實底兒,王某有一萬鐵騎在不遠處。眼下急着趕過去跟他們匯合,所以才敢請大夥稍避賊寇鋒芒。咱們不是怕了,而是要留着有用之身,待大軍到來后,老賬新賬跟賊人一起算!”

“恩公威武”

“將軍大人威武!”眾百姓聽了,愈發士氣高漲,連喪失親人的悲傷,都被周圍的歡呼聲沖淡了不少。但也有個別人不敢輕信,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低聲問道:“恩,那個,那個,您,您真是一位帶兵的將軍?”

“嗯!”此刻王洵只求眾百姓不再無辜枉死,其他倒也顧不得太多了。點點頭,大聲回應,然後將目光轉向万俟玉薤:“万俟,取我的魚符來給大夥看!”

“諾!”万俟玉薤答應一聲,快步走向戰馬。片刻后,將王洵的魚符從絲囊里找出來,輕輕在眾人面前晃動。

眾百姓沒見過魚符,卻知道那是很大的官員才能擁有的信物。紛紛把頭側開,不敢再與王洵對視。楊姓班頭認識得字,匆匆一瞥之間,嚇得寒毛倒豎,立刻拉着兩名鄉紳打扮的老人一起跪倒,連聲向王洵賠罪:“不知大將軍蒞臨,我等先前言語多有冒犯,請大將軍恕罪,恕罪!”

“起來,起來。你等保家衛國,能有什麼罪責?”王洵趕緊彎下腰,雙手將楊班頭等人一一拉起。

周圍眾百姓見此,更是激動莫名:“大將軍,朝廷派大將軍來救咱們了。”“朝廷派大將軍去外邊調兵來救咱們了!”“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賊人報復了。”“這下好了,咱們不用再逃難了!”

楊班頭和兩名鄉紳亦激動得渾身發抖,醞釀了好半天,才低聲說道:“大將軍一定是負了皇命,秘密前往外地調兵的。是小人等多事,才害得大將軍身份暴露。死罪,死罪!”

“不怪你們!是我自己主動拿魚符給你們看的。”王洵搖搖頭,笑着表態。他實在沒臉說皇上自個跑路了,其實什麼事情都沒顧得上安排,只好將錯就錯。“況且此地已經距離長安很遠了,不怕消息泄露。我不能耽擱太久,請三位迅速組織百姓撤離。官倉里的糧食和銅錢,都直接給大夥分掉。剛才參戰的弟兄多分些,沒參戰的少給些。那些失去親人的,也酌情給點兒撫恤。誰家城外有田莊,麻煩他們騰出一些房間來,安置無處可去者。就說是王某的命令,讓他們騰房子給大夥住的。如果誰執行得好,王某日後定然會向朝廷替他請功。如果有人膽敢在這個節骨眼推三阻四,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話,等本將軍回來之後,會怎麼處置他,你們想必也清楚!”

“大將軍哪裏話來?!都是鄉里鄉親的,我等豈能做那種辱沒祖宗的事情。您儘管放心走,這裏包在我們三個身上。”

“小老兒家裏有三處田莊,其中一處靠近山谷,剛好用來藏人!”

“小老兒家裏還有幾倉餘糧,今天就當著大夥的面兒許出來,保證不讓一個人在今年餓到!”

楊班頭和兩位鄉紳想巴結王洵還來不及,豈敢推三阻四?當即猛拍胸脯,大包大攬。王洵又佈置了一些組織百姓撤離的細節,便跳上馬背,疾馳而去。一直跑出十餘里,還能聽到來自背後的惜別之聲。

他身體被發生在醴泉縣的災難被燒得火熱,趕路時便不再遮遮掩掩,每經過一地,便拿出大將軍印信,通知地方官員兵禍將臨,勒令地方官提前做好向城外疏散百姓的準備。此舉雖然不符合大唐官場規矩,但兵荒馬亂之時,猛然冒出個敢於做主的人,地方官員們自然樂不得聽從。反正日後即便朝廷覺得大夥的處置不妥當,也有王洵這位大將軍在前面頂缸,責任落不到任何地方官員頭上。

如是匆匆走了幾日,終於又返回了華亭縣,還沒等靠近城門,遠遠地就看見沙千裏帶領幾名將領迎了出來。

“大人您可算平安回來了。再等下去,沙某非瘋掉不可!老夫人和弟妹都接到了么?弟兄們三天前就到了,今後何去何從,就等着您回來替大夥拿主意呢!”一見面,顧不得多做寒暄,沙千里立刻直奔主題。

“我的家人都接到了。小方他們幾個的家人只接到了一部分!族中的長者故土難離,不願意舉族西遷。弟兄們都好么?士氣如何?”王洵也不啰嗦,幾句話概括完自己這邊的近況,然後詢問軍隊的詳情。

“不太好!”沙千里四下看了看,將嗓音壓得極低。“所以您才得趕緊露面。弟兄們萬里回援,結果現在聽說長安丟了,皇上也跑路了。心中個個憋屈得要死。咱們自己的人勉強還能支撐下去,那些抱着撈好處前來幫忙的聯軍兵馬,已經開始鬧着要西返了。虧得宋武將軍處事幹練,先把鬧得最凶幾十人給揪出來砍了,才勉強鎮壓得住!”

“我就知道他不會辜負我!”王洵點點頭,對宋武的表現非常滿意。“他呢?怎麼沒見他人?!留在軍營里主持全局么?”

“眼下是趙將軍在主持全局。宋武將軍今早聽到哨探說你已經進了華亭地界,立刻就支持不住了。他那個人向來對朝廷忠心耿耿,這回,估計受到的打擊比誰都狠!”

“嗯!”王洵輕輕點頭,表示同意。在他印象中,宋武眼裏向來是充滿陽光,對朋友非常信任,對大唐朝廷也非常信任。不像自己和宇文至,心中多多少少,都留了些黑暗影子。

這當口,恐怕越是對朝廷信任有加的人,所承受的打擊也就越大。宋武如此,那些曾經在安西前線為大唐浴血奮戰多年,到頭來卻發現它轟然而倒的老兵們恐怕更是如此。將心比心,王洵知道大夥跟自己一樣,會在失落和迷茫中掙紮好一陣子。但是不怕,經歷了醴泉縣一戰之後,自己已經從陰影里爬出來,估計大夥也能順利爬出來。

邊走邊了解情況,與沙千里兩個談談說說,不覺回到了縣衙。先派人安置了雲姨等人,然後親自去探望宋武。一進門,就聞到股子刺鼻的酒氣。低下頭,看見宋武俯倒在矮几旁,早就癱軟成了一團泥。身邊擺着十幾個空酒罈子,手中還拎着半滿的一個,正淅淅瀝瀝往外淌黃湯。

“誰給他弄來的酒!”王洵登時又氣又痛,快步上前扶起宋武,“都是死人么,趕緊取醒酒湯來!”

“是,是宋將軍自己到外邊買來的。我等攔不住他。他也不准我等靠近!”宋武的親兵挨了罵,哭喪着臉解釋。“宋將軍說,一醉解千愁。把弟兄們交給大將軍您后,他的任務就完成了,這輩子再也沒什麼牽挂……”

“放屁!”王洵氣得大聲喝罵,想找個平坦地方把宋武放下去,卻聽見對方傻笑着說道:“好臭,好臭。王二哥,你還這麼臭的脾氣,誰受得了你?!別罵他們,是我自己要喝的,他們沒膽子攔。”

“你可是帶兵的將軍!心裏頭再難過,也不能視軍規為兒戲!”王洵狠狠晃了晃宋武,低聲抱怨。

“嚇,將軍,我是誰家的將軍?!大唐沒了,大唐沒了,我還需要守哪門子軍規?”宋武嘻嘻一笑,低聲反駁。隨即,又放聲大哭:“二哥,二哥,!皇上跑路了,長安沒了啊。大唐沒了,沒了……嗚嗚嗚,嗚嗚嗚”

不光他一人哭得傷心,幾個親兵也轉過臉去,衝著牆壁抹淚。王洵心裏也宛若刀割,卻強咬着牙抬起頭,將宋武按在胡床上,大聲回應:“放屁,你他娘的放屁。大唐又不止是長安一座城池。皇上跑了,再立一個皇上便是。你我又怎能算亡國臣虜?即便李氏一族的人死光了,大唐也沒有亡。你忘記了,馬寶玉他們曾經說過,這天下,從來都不是一家一姓的!”

大食是所有大食人的大食,不屬於伍麥葉一家一姓。這是當年宋武等人譏笑大食國乃阿拔斯家族偽帝竊國時,阿里本的反駁。此刻被王洵拿過來應急,卻是嚴絲合縫。宋武被他說得一愣,渾濁的眼睛裏,終於又燃起了一絲微光。趁着這個機會,王洵自己也喘了口氣,繼續開解道:“我經過方庄時,方家老爺子說,皇上可以跑,但他們不能跑。皇上一代一代的換,他們老方家的根,卻就在長安附近。後來派人去許家、趙家和周家,答覆都差不多。皇上跑得,他們跑不得。即便天塌下來,他們也得扛着!”

“我們家也在長安邊上!”宋武笑了笑,掙扎着坐直了身體。“我哥他肯定跟皇上一道跑路了,其他人不知道怎麼樣!”

“我派人聯繫過,除了族中幾個未成年的小輩外,其他人都不肯離開!”王洵點點頭,低聲回應。“所以,你我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倒下。咱們沒資格倒下,這酒,不妨留着日後再喝。來人,給我召集所有弟兄到城外的校場上,本都督有話要跟弟兄們說!”

“諾!”王十三在門外答應一聲,小跑着去傳令。趁着大夥整理隊伍趕赴校場的時候,王洵喝了幾口清水,緩緩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未經醴泉一戰,此刻他極有可能像宋武一樣覺得前方一片灰暗。但那天,卻有一場血與火的洗禮,將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一堆火焰給喚醒了,跳躍起來,慢慢照亮了他的眼睛。

大宛都督府的兵馬也堪稱百戰精銳,此刻雖然士氣低落,卻還能保持基本的秩序。很快,便在各級將領的帶領下,在城外校場中央列好了隊形。前來助戰的葯剎水各國聯軍先前本嚷嚷着要西返,此刻震懾於王洵的積威,也很不情願地趕了過來,於大宛都督府兵馬的身側,東倒西歪站做了另外一堆。

“弟兄們!”王洵以前很少做這種當眾訓話,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卻不得不勉強一試,“王某剛從長安那邊返回來。實不相瞞,長安沒了,皇上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着逃了!”

“嗚嗚……”隊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聲。大夥在安西前線拼死拼活,為的就是背後這個大唐。可如今,大唐沒了,大夥繼續站在這裏,還有什麼意義?!

“我很難過,非常難過。我在長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卻眼睜睜地看着它落到了賊人之手。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家的院子被燒得濃煙滾滾。那天,我只敢埋頭跑路。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跑,哪裏才是棲身之所……”

”嗚嗚,嗚嗚!嗚嗚……”無數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個孩子般大聲嚎啕。即便當年被大食人俘虜,被賣做奴隸,心裏也沒這般悲痛。當年大夥還可以想想遠處的長安,想想背後的大唐,大夥心裏還能有一絲驕傲,一絲尊嚴。我來自世界最繁華國度,我守衛了萬眾矚目的大唐沃土。而現在,這最後一絲驕傲也被無情剝奪,大夥心裏,除了悲傷之外,還能剩下些什麼?!

王洵臉上也是熱淚滾滾。此刻,他不敢,也不願用假話空話來安撫軍心,那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他所能講述的,只是自己的親身經歷,自己所見,所聞,所想。

“王某逃到方將軍的莊子,請他們一族人跟王某西遷,去大宛,躲避戰火。逃得遠遠的餓,眼不見,心不煩。憑着咱們弟兄的實力,即便沒有大唐的支援,照樣能橫掃葯剎水兩岸,打得大食人屁滾尿流。即便沒有大唐的支援,照樣能殺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當時就是這麼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人群中湧起了几絲騷動,除了哭聲之外,多出了一些絕望的吶喊。“對,咱們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這邊的狗屁事情了。”

“不管了,不管了。咱們回大宛去,在那邊開枝散葉!”

“咱們跟着將軍,將軍去哪,咱們去哪!”一眾諸侯的隊伍,也低聲附和。他們不在乎已經衰落的大唐,他們卻在乎王洵個人的好惡。如果表現得太絕情,說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帶兵找上門算賬,屆時看誰也有本事阻擋他!

“但是,方老爺子卻跟我說,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將手臂向下壓了壓,將周圍哭泣與喧囂同時壓低,“他說,方家祖祖輩輩住渭水邊上。他說,朝廷可以跑,皇上可以跑,他們卻不能背着自己的祖宗靈牌,跟着王某一道跑路!”

當時王洵自己渾渾噩噩,過後想起來,卻是臉上發燙。想必方老爺子是為了後代的安全着想,給自己這位大將軍留了幾分情面吧!否則,那些話,隨便換個語氣,就能讓自己無地自容。

想到這些,王洵心裏就像憋着一團火,不吐出來就燒得難受。將方老爺子的話,趙老爺子的話,還有幾位軍官身後的家族給自己的答覆,緩緩重複了一遍。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他們不想走,他們情願留下來,承受一切災難。這場橫禍是皇上惹起來的,是李林甫、楊國忠等一干貪官奸臣惹起來的,但惹禍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鄉親來承受叛軍的怒火。這不公平,誰都知道這不公平。可老爺子們不想跑,他們說,他們的家在這裏,皇上跑得,朝廷跑得,他們跑不得!”

“然後我就昏昏沉沉繼續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聲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實講述了醴泉城發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為失望而選擇了逃避,地方官員如何因為失望而開城投降。安祿山麾下的眾曳落河,卻不顧守軍已經投降的事實,沖入城內,殺人放火……

那是一場恥辱。至今王洵還這麼以為。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們聽聞自家大將軍被區區一百敵軍趕了鴨子,也覺得恥辱異常。但除了屈辱之外,還有一點點其他東西,在他們心中慢慢被喚醒,一點點舒展開來,一點點跳動。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上野火。

“因為王某一時糊塗,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就死於叛匪之後。半座醴泉城化為灰燼,雖然只是一座小縣城,放到西域去,規模卻抵得上一個國家。”王洵的聲音又慢慢提高,高得他自家無法抑制,“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錯了,大錯而特錯!的確,皇上跑了,可大唐還在。的確,朝廷跑了,我們腳下這片土地還在,我們父老鄉親還在。如果我們也跑了,就沒人再為他們而戰。他們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樣被人捅翻在地,還要踩上幾腳,再朝臉上吐上幾口吐沫!”

“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沒法再逃了。否則王某這輩子,睡覺都無法合攏眼睛。這裏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王某過去是為了她而戰,現在,今後,同樣也是為了她而戰。王某守護的,從來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護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兒,自己祖一輩,父一輩,流傳下來,刻在血脈里的尊嚴!”

最後幾句,他幾乎是吼着說出來,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響。“家?尊嚴?”眾將士緩緩止住淚,抬頭看向王洵。第一次,發現自家將軍身上,居然有了跟當年封常清大帥同樣的一種氣質。一種可以讓人將性命交託給他,跟着他一起,赴湯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氣質。

“別指望叛軍會心存憐憫,沒有征服者,會對敵國的百姓心存憐憫。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仁義之師,我們在西域都沒做到秋毫無犯,叛軍更是做不到!所以,王某請求你們,拔出刀來,跟王某一起,為自己的鄉鄰,為自己的老婆孩子,為腳下這片土地,為我等的家園,拔出刀來!拔出刀來,為她而戰!王某不能再許給大夥任何功名富貴,但王某可以保證,大夥活着的時候像個男人,死的時候也像個男人。王某可以保證,我們的兒孫將提起我等今日所為,會個個滿臉榮耀,而不會以我等今日的選擇為恥!弟兄們,你們願意追隨王某么?”

校場上先是一片寂靜,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樣噴發,直衝鬥牛:““願意!”“願意!”“願意!”

“大唐沒亡!”王洵緩了口氣,因為激動,嗓音變得有些嘶啞,“大唐永遠不會亡。只要我等還活着,他就永遠不會亡。皇上可以跑,朝廷可以跑,但我們不會再跑。即便長安城被叛軍燒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個天下都被叛軍燒成了廢墟。我等亦可以在廢墟上,重建一個家園,重建一個大唐!弟兄們,你們願意跟王某一起么?!!”

“願意!願意,願意!”幾乎不用思考,所有將士齊聲回應。隨即,又是一陣山崩地裂般的吶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

幾個聯軍王子以目互視,彼此點點頭,走上前,衝著王洵躬身施禮:“我等願意帶領屬下追隨將軍。刀山火海,絕不皺一下眉頭!”

大唐沒有垮。有王洵這種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着跑回西域才是真傻,萬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經對不起她的人,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更何況鐵鎚王這廝極得軍心,如果大夥現在就跑,被他帶兵從背後追上,肯定連交戰的勇氣都沒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

與其如此,還不如賭一把,賭鐵鎚王能夠成功力挽狂瀾,賭他成功后,還記得大夥曾經雪中送炭。

“謝謝!”王洵沒想到自己這麼順利就說服了大夥,衝著幾位王子輕輕拱手,轉過頭,他又衝著所有人,長揖及地,“謝謝,謝謝大夥。”

“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將士們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繼續扯開嗓子狂喊。迷茫了這麼多天,大夥終於又看到了一線光明,心中的激動,豈能輕易平息得下?!

“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臉上的淚,仰首向天。太陽即將落下,彩霞由西向東,佈滿了整個蒼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隱隱又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小子,有些責任與生俱來,你逃,是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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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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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盛唐煙雲》(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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