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盛唐煙雲》(20)
異域(一上)
躺在暖洋洋的洗澡水裏,王洵舒服得伸着懶腰。
已經許久沒有嘗過這般銷魂蝕骨的滋味了。自從離開長安,就幾乎沒好好洗過一次澡。在路上提心弔膽,唯一的願望便是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哪可能有心思享受?在樓蘭部內,則渾身是傷,根本不敢沾水。好不容易到了安西軍大營內,以他當時區區一個校尉的級別,也沒資格單獨享受一整池子溫水,更甭想還有美人兒在旁邊遞茶遞酒。
兩個美人兒都是別人主動進獻的,據說是城中某個貴族家的姐妹花兒。原本已經被俱車鼻施可汗看中,過了年就準備納入後宮。如今俱車鼻施跑路了,他留下的一切便理所當然歸了征服者。包括這座金碧輝煌的王宮,和周邊鑲嵌滿了各種寶石,大到足足可以裝下二十人的浴池。
這倒讓王洵好生佩服俱車鼻施的斂財能力。按理說,三年前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大宛國的王宮曾經被高仙芝帶着諸部聯軍洗劫一空。誰料才短短三年時間,俱車鼻施就又將它重新裝飾了起來。駝絨掛毯遮了牆,金磚鋪了地,銀粉塗了梁。就連寢宮門前的幾根廊柱,也是掐金嵌玉,隨便挖幾塊下來,便足以換到一身上好的鑌鐵荷葉鎧。
由於從小沒受過窘的關係,王洵這人不怎麼貪財。但他的鑒賞眼光卻很獨到。隨便在王宮中掃視了一圈,便明白自己在最近三五年內,即使無法從封常清那裏得到任何補給,也不用再為軍餉問題而發愁了。只是眼下這座王宮還要留着招待各國使節,不能馬上就拆掉。否則,宮廷里的大部分奢侈品和裝飾品,明天就可以出現在集市上,然後通過已經喜歡瘋了的程老掌柜之手,變成一袋子一袋子古波斯金幣。。
比起五顏六色的寶石,華貴瑩潤的玉器,王洵更喜歡金幣。因為商販們往來密切的關係,那種大小統一,重量和質地均衡的古波斯金幣,即便在中原也可以找到知音。並且實際購買能力比其在西域高出不少。無論用來上下打點,還是支付日常花銷,都大受歡迎。如果用來作為本金經商的話,則更是方便到了天上去。隨隨便便一小袋子藏在腰間,不顯山不露水就可以輕鬆上路。到了某個地商那裏丟下幾枚,立刻可以押着幾大車貨物往回趕。
貨物么,當然還是中原的精緻。可西域、弗林等地的特產,運到長安之後也能賣上五倍甚至十倍的價錢。眼下自己替大唐佔據的柘折城,便可以將此城作為貨物中轉站,東連疏勒,西接昆墟,三五年經營下來,不用像俱車鼻施那樣刮地三尺,也能替安西軍賺回一座金山。然後再用商隊的紅利招兵買馬,聚草存糧,幾可以把大食人一步步推出河中,徹底趕回他們的老家去!
信馬由韁地想着,王洵的血液就慢慢又沸騰起來。以六百名護衛,破大宛國,揚大唐國威於域外,聯十三路諸侯,拒天方教,保河中數州入版圖。這些,都是實打實的功勞,任楊國忠、高力士等人怎麼上下其手,也不肯能將其徹底抹去。而大唐素來講究“功名但在馬上取”,捷報送到長安之後,皇帝陛下論功行賞,肯定少不了自己一件紫袍穿。祖上傳下來的爵位,到自己手裏已經遞減得快到底兒了,這回,怎麼著也得回回頭。一下子封侯可能沒指望,弄個縣伯應該問題不大。只要在皇帝陛下心裏掛了名兒,日後別人再想像以前那樣對付自己,就得掂量“陷害忠良”的後果。
越想越得意,他的眼神就開始咄咄發亮。兩名金髮碧眼的美人兒昨天晚上初承雨露,身子骨兒到現在還有些酸痛。見到王洵這般模樣,嚇得手一軟,手中的半盞葡萄酒全潑進了浴池當中。
“你們……”王洵被浴池當中突然出現的紅色嚇了一跳,整個人立刻從水中站起。兩名女奴自知闖了彌天大禍,趕緊“撲通”一聲跪在浴池旁,一邊磕頭,一邊嗚咽着用生澀的唐言求乞:“天使息怒,天使息怒。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再也不敢了!”
“哼!”王洵察覺了事情真相,懶得計較,揮揮手,命對方過來給自己擦拭身體,“起來吧,把掛在架子上的天竺布巾子拿過來!再到門口喊一聲,讓人把外邊的香爐燒旺一些!這都什麼味道了,你們聞不見么?”
“唉!”“是!婢子遵命!”。兩個女奴沒想到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鐵鎚王如此容易伺候,答應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堪堪跑到了門口,才想起來天竺布巾子就掛在浴池旁的衣服楠木上,趕緊又雙雙掉轉頭,跑過來伺候王洵穿衣。
王洵被兩個笨女人氣得直搖頭。輕輕拍了下浴池沿,低聲喝令,“留下一個人伺候我就夠了。另外一個趕緊去外邊叫人擺弄香爐。什麼味道啊,讓人好生噁心?!”
兩個女奴又嚇了一哆嗦,互相看了看,終於決定了分工。其中個子稍高,看起來像姐姐模樣的人,連滾帶爬出去點香。另外一個個子稍矮些的,用膝蓋在地上蹭着,哆哆嗦嗦地蹭上前替王洵抹拭身體,
她顯然不太懂得如何伺候人,手中的天竺巾總落不到合適位置。才擦了幾下,王洵便被弄得有些心煩,劈手奪過浴巾,從頭到腳胡亂抹了幾把,然後將浴巾丟在地上,抬腿邁出了浴池。
小女奴愈發恐慌,趕緊抬起雙手去替王洵系衣袢兒。手一偏,又不小心按在了王洵大腿根處。有股硬梆梆的感覺立刻順着手掌傳入心窩,窘得她連眼睛都不敢抬,只是一個勁兒地低聲賠罪,“奴婢,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不是,不是那個,那個……”
“沒見過你這麼笨的。也敢進宮來伺候人?!”王洵懶得在女娃娃面前抖威風,皺了皺眉頭,低聲數落。“如果嫁給俱車鼻施做妃子,你也這麼干。我保證半年不到,你們姐妹兩個就得被打進冷宮裏去!”
異域(一下)
小女奴唐言造詣不夠,根本無法理解冷宮是什麼地方。但從王洵說話的語氣里,聽出了他對自己不滿,嚇得再度匍匐於地,扯着王洵袍子角哭哭啼啼地哀告,“我改,我一定改。奴婢不要去冷宮,奴婢怕冷。求你,求你不要把奴婢打到冷宮裏去!”
“行了,行了!”王洵被弄得哭笑不得,一邊搖頭,一邊自己動手將衣服整理好,“冷宮是你家可汗懲罰妃子的地方。我又不是什麼可汗,哪有冷宮給你住?!”
“可,可你把大汗趕走了啊!”小女奴抽抽答答地回應,“他根本打不過你。”
“那我也沒心情給你們做可汗!嗨,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怎麼著你也聽不懂!”
“嗚,嗚,……”小女奴的確不懂,捂着嘴巴,淚眼汪汪。俱車鼻施出身草莽,以掠奪起家,最後擊敗了周邊各路豪傑,登上大宛王位。眼前這個鐵鎚王只用了幾百人馬,就將俱車鼻施的兩萬大軍打了個落花流水。如果他不當大宛王,還有誰敢當?
這幅楚楚可憐的模樣,令王洵有些於心不忍,伸手將對方從地上扯起來,笑着擺弄擺弄她的頭髮,和顏悅色地吩咐,“行了,別哭了。就跟我欺負你了一般。起來吧,拿梳子幫我梳頭!”
“嗯!”小女奴順從地答應,慢慢從地上爬起身。眼睛裏邊噙着淚,目光當中卻透出了幾分感激。
“快點兒!”王洵又笑了笑,低聲催促。對方的年齡看上去與紫蘿不相上下,所以縱然笨手笨腳,他也不忍心給予責罰。況且自打離開長安那一刻起,他已經做了近一年和尚。突然重開一次葷,倒也頗覺新鮮。
“嗯!”小女奴被看得有些害羞,低着頭跑去外邊拿梳子。片刻后,卻是姐妹二人腳跟着腳走了回來。個個眼皮通紅,臉上硬擠出一絲嫵媚的笑容。
外邊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剛洗完澡的身體忌諱風吹。所以王洵就隨便在浴室里找了面銅鏡,在其正前方坐穩,從鏡子裏邊欣賞那對姐妹花的俏生生的模樣。
不得不承認,俱車鼻施選女人也很有眼光。兩個姐妹花雖然顴骨略高,嘴唇也顯得稍厚了些,卻別有一番風韻。特別是年齡稍大些的姐姐,長腿豐胸,纖腰卻盈盈只堪一握。比起當年在長安青樓一舞萬金的胡阿蠻,也不遜多讓了。
只是,兩個美婢的動作太僵硬些,一點兒也不像胡阿蠻那般柔若無骨。握着梳子的手分明已經搭到了王洵腦後,身體卻趔趄出了半尺遠,看上去就像準備跟人摔跤。
王洵被鏡子裏姐妹二人的動作逗得啞然失笑,搖搖頭,低聲命令,“靠近些,難道我還會吃了你們不成!”
“奴婢,奴婢不敢!”年紀稍小些的美婢擺着手,手臂顫抖個不停。年紀大的姐姐膽子也大一些,肩膀處卻硬得如同藏了根木頭。
王洵見此,又是微微一笑,“過來吧!要吃,也不會是這會吃。趕緊把頭幫我梳好,還有一大堆事情在外邊等着呢!”
“嗯!”,小女奴答應着向前挪了挪,腳下一絆,卻又徹底貼到了王洵後背上。她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趕緊掙扎着往起爬,無意間手臂前伸,恰恰摟住了王洵的脖頸。
另外一個年紀稍大些的等得便是這個機會,迅速將梳子丟下,手臂朝自己的頭上一扯。忽然間,寒光耀眼,有把磨尖了的銀步搖徑直向王洵的動脈插去。
即便是沒有任何防備,王洵也不可能被兩個女人得了手。況且他早就通過鏡子,將刺客的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清楚楚。只是輕輕彎腰,便將摟住自己脖子的那個女刺客甩到了肩膀上,恰恰擋住銀步搖的去路。
年紀大一些的女刺客不願誤傷同伴,趕緊迅速將手腕向外翻。饒是如此,依舊將同伴的衣服割了條半尺多長的口子。
“啊——!”姐妹二人同時尖叫。呼聲未落,一個已經被王洵從肩膀上甩至身側,單臂夾在了腋下。另外一個躲閃不及,被自家同伴的大腿掃了個正着,晃悠悠轉了半個圈子,撲通一聲栽倒。
“找死!”王洵一腳踏上去,將掙扎着起身的女刺客踩得口吐鮮血。又順勢一松胳膊,將另外一名女刺客摔了個眼冒金星。兩姐妹在數息之內便徹底失去了戰鬥力,趴在地上,艱難地抬起頭,看向王洵的目光中充滿了仇恨。
屋子裏邊鬧出這麼大動靜,門外當值的侍衛早已被驚動。一股腦地涌了進來,七手八腳按住刺客。
外邊的冷風也隨着人流灌入,濃香中夾雜着股子惡臭,熏得人幾欲做嘔。王洵抬腿給了帶隊的侍衛一腳,低聲呵斥道,“滾出去,誰叫你們進來的!把門關上,這麼濃得臭味兒,你們聞不見么?”
“諾!”眾侍衛們惶恐萬分,加快動作,倒拖着刺客往外退。王洵見狀,心中的火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又是一腳踢將過去,大聲喝罵,“把人留下,你們都給老子滾出去。指望着你們,老子早就被人戳成篩子了。”
“大人……”當值的侍衛隊正楞了楞,不明白王洵到底想幹什麼。憐香惜玉,可沒這麼個憐法。如果行刺欽差的罪責都不被追究的話,傳揚開后,還不知道多少人會反上天去。
“滾!”王洵倒豎著眉頭,又是一聲斷喝。
“諾!”眾侍衛弄了個大紅臉,訕訕地躬身退下。臨走之前,還不忘了將兩名女刺客頭上的所有飾物拔下來,連同落在地面上的銀步搖一股腦帶走,以免二人再找到偷襲機會,傷了欽差大人。
王洵惱恨地來回走了幾步,呼吸聲十分粗重。他不肯命人將刺客拖出去審問,倒不是因為捨不得對方的美色。只是覺得此事發生得實在有些蹊蹺,兩名女刺客壓根兒就沒受到過任何訓練,無論時機還是兇器,選得都很差。並且在動手之前,渾身上下破綻百出。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後指使的話,只能說,指使刺客的那個傢伙自己活得不耐煩了,非要攬一個抄家滅族的罪名。
到了此時,那兩名女刺客倒又鎮定了下來。互相依偎着坐在一起,用目光在王洵身上亂戳。
只可惜目光無法殺人,甚至連激怒人的效果都達不到。默默走了一會兒,王洵嘆了口氣,慢慢在姐妹二人面前蹲下身,低聲問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的父親叫麥爾祖德,是俱車鼻施的稅務官。是他命令你們來殺我的么?他這樣做,是不是太蠢了點兒?”
“哼!”兩姐妹斜了他一眼,把頭同時側到了旁邊,不肯回答任何問題。
王洵早就料到對方會如此,又笑了笑,低聲道:“按大唐律例,刺殺欽差,要抄家,滅三族。也就是你們的父親,兄弟姐妹,娘親,叔叔阿姨,舅舅姨丈,還有嬸嬸妗子,表兄表弟等,統統要被砍頭。你們兩個很恨他們么,非要……”
話沒等說完,年齡小一點的女刺客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掙扎着向前撲了一下,卻連王洵的衣角都沒沾到。趴在地上,哭泣着罵道,“你是壞蛋、惡魔、禽獸。嗚嗚,嗚嗚……!”
“我有那麼壞,我自己怎麼不知道?!”王洵故意裝出一幅疲懶模樣,笑着回應。
“你惡貫滿盈,早晚逃不脫懲罰!柘折城裏所有人,都恨不得扒你的皮,啃你的骨頭!”小女刺客被氣得直打哆嗦,哭泣着繼續詛咒。年紀稍大些的女刺客則恨恨地瞪着眼睛,依舊是什麼話都不肯說,嘴角處有一股鮮血緩緩流下。
“那我就只好按規矩行事了!”王洵被對方瞪得心裏發堵,聳聳肩,低聲衝著外邊呼喝,“來人。去把稅務官麥爾祖德……”
“不——!”小女刺客立刻慌了神,掙扎着爬過來,用力扯住王洵的袍子角,“別,別去。不關他們的事情。沒人指使我們姐妹兩個。是我們兩個自己決定的。你要殺就殺我們,不關別人的事情,不關別人的事情!”
“真的么?”王洵早就猜到了這個答案,揮揮手命令侍衛們退下。“那又是為什麼呢?我強迫你們姐妹兩個來侍奉我了么?還是做了哪些讓你們姐妹受不了的事情?”
“沒有?”小女刺客大聲哀哭,彷彿要把所有委屈都從胸中倒出來一般。憑心而論,姐妹二人即便嫁給了俱車鼻施,也未必能得寵,歸宿不一定比現在好。況且眼前這個男人雖然凶名在外,對女人卻一點都不狠。並且極有風度,從不跟自己生氣。
可是他卻殺了那麼多人。
可是他將近半座柘折城,都付之一炬。
自己怎麼可能跟了他,一輩子都跟他住在一起?閉上眼睛,假裝看不見外邊的血跡。塞住耳朵,假裝聽不見族人們的哭聲。
越想,小女刺客越是悲從心來,直哭得一個驚天動地。王洵被哭得有些不耐煩,正準備繼續刺激對方几句,卻聽見另外一名年齡稍大一些的女刺客嘆了口氣,大聲回應,“大人又何必明知故問?這空氣中是什麼味道,大人真的不清楚么?”
“什麼味道?”王洵的確不清楚外邊是什麼味道,皺了皺眉,順着對方的話語反問。
“屍體腐爛的味道。天使大人!無論你命人燒多少香,都遮蓋不住!”女刺客咧嘴一笑,滿臉猙獰。
異域(二上)
“怎麼可能,天氣已經這麼冷了……”出於本能,王洵立刻反駁。然而話只說了一半兒,聲音便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不可聞。
那味道的確是屍臭。他對此並不陌生。只是內心裏一直在抗拒,排斥,一直不願意往那方面想,一直下意識地逃避而已。這幾天來,他就像一個打破了家中寶物的頑童,恨不得在碎片上貼張條子,寫上‘不是我乾的’字樣,事實上,卻更證明了自己與此事逃不開干係。
屠殺的確曾經發生。
當日,當諸侯們一擁而上,痛打落水狗。發現大勢已去,俱車鼻施、白沙爾等人果斷棄師而逃。整個戰局瞬間便失去控制。
爭先恐後的群雄們,明顯對柘折城的興趣比對俱車鼻施的興趣更大。順着潰兵的腳步,便衝進了城門。隨後,火頭便在城中各處湧起。搶劫、強姦、殺人,大夥做起來輕車熟路,沒有任何羞恥心,也不會給被城中百姓任何憐憫。
王洵希望的可不是這種結果。他堅信自家所部為仁義之師,王者之師。所以也希望各路諸侯能以自己麾下的安西軍為榜樣。即便做不到對城中百姓秋毫無犯,至少吃相要好看一些,動作要優雅一些,別像群未開化的禽獸般,在大街上就扒光自己和某個女人的衣服。
然而他的喝止聲卻被淹沒在了歡呼聲里。沒有人肯聽從他,包括平素對他惟命是從的宇文至和方子陵,都對他的呼喝充耳不聞。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更甚,乾脆直接告訴他,“別費那力氣了,這是傳統。如果眼下咱們敢阻攔他們殺人放火,他們就敢立刻把刀頭掉向咱們。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跟得罪盟友,不值得!”
“可,可,咱們大唐……”王洵想以武將的榮譽來說服對方,然而言語卻是那樣的蒼白無力。他麾下只有兩千來號弟兄,其中近半兒還是馬賊出身,能不立刻丟下他這個主帥,加入搶劫隊伍已經非常難得了,根本不可能再替城中百姓去主持公道。況且,即便弟兄們肯服從命令,又怎麼可能打得過那麼多搶紅了眼的友軍。萬一發生了大規模火併,他先前的所有努力就等於白費。
“大人別怕言官拿這個說事兒!”見王洵滿臉通紅,沙千里會錯了意,兀自笑呵呵地安慰,“咱們也是事急從權。即便有人再想從雞蛋裏挑骨頭,也不能逼着咱們拿這點兒弟兄去彈壓兩萬多友軍。況且,這也是戰勝者應得的紅利。如果這點兒好處都拿不到,大夥拼死拼活又圖的是什麼?”
“是啊!大人您沒必要心軟!”黃萬山向來跟沙千里一個鼻孔出氣,也在旁邊笑呵呵地幫腔,“您想想,換了別人打破了咱們大唐的城池,結果還不是一樣的么?”
結果,的確是一樣的。在王洵讀過的前人記述里,那些有機會染指中原的異族,無一不是禽獸。可為了報復禽獸,自己就要變成禽獸么?這個問題,他想不明白,也沒有精力去想。只覺得被煙熏火燎過的天空慢慢發紅,發紅,紅得令人不敢睜大眼睛去看。
就在這個時候,西曹國主曹忠節,衝到了他的馬前,請求他主持公道。
不是為了那些被征服者,而是為了各路友軍。“天使,您老趕緊說句話吧。再不說話,大夥就打起來了!”
王洵鼓起勇氣再度向城裏張望,只見城門口處,幾伙隸屬於不同諸侯的士卒,正為了爭奪一個女人而大打出手。而稍遠的地方,則是兩支來自不同城市的友軍,為了爭奪一座大宅的洗劫權,白刃相向。
當即,王洵覺得滿腔子的血都衝上了頭頂。一揮手,率先沖向了城門,“陌刀隊聽令。衝進去,把他們給我砍散!”
“諾!”以魏風為首的陌刀隊,是王洵一手拉起來的,也是此刻唯一能不折不扣服從命令的隊伍。齊齊答應的一聲,跟在他身後就往前推。
沙千里攔了幾下沒攔住,只好也帶着弟兄跟在了陌刀隊之後。隨即是黃萬山、宇文至,以及那些早就等得心裏發癢的前馬賊們。
讓王洵始料不及的是,沙千里等人所擔心的倒戈相向並沒有發生。當他帶着陌刀隊入城之後,那些搶紅的眼睛的傢伙們,立刻恢復了清醒。
沒人願意與百戰百勝的陌刀隊正面抗衡。
更沒有人膽敢直面鐵鎚王的憤怒。
很快,原來已經消失不見的,各路諸侯的旗幟,就紛紛向王洵聚攏過來。城中的喊殺聲和哭叫聲,也瞬間為之一滯。
“我等駕馭屬下無方,請天使恕罪!”
“是啊,那些王八蛋沒見過世面。我回頭就砍了他們!”
阿悉蘭達帶頭,賀魯索索緊跟,爭先恐後向王洵請罪。隨後,幾名諸侯便七嘴八舌地開始表功,“天使大人明鑒,屬下已經嚴令麾下弟兄不準靠近大宛王宮附近的那幾條街了。”
“下臣只是在外圍轉了轉,城中心最繁華的地段,都給天使您留着呢!”
“是啊,是啊。小王特意派了身手最好的弟兄,去封堵通往內城的幾個城門了。屬下命令,在得到您的命令之前,無論是誰敢擅自進入,一概格殺勿論!”
“你們……”王洵已經記不得自己當時都說了什麼,只記得最後的結果。在沙千里、宇文至等人的暗示下,他選擇了妥協。
靠近王宮兩里範圍,也就是內城所在,不準洗劫。已經偷偷潛入內城的劫掠者,必須立刻撤出,否則將被唐軍當場格殺。其餘城中各處,則由諸侯們均分。每家各自負責處置自己分到手的地段,不準越界,不準相互動刀子,不準隨意放火,不準濫殺無辜。如有違反,唐軍將立刻將其攻滅。
這個命令令所有人都很滿意,至少,避免了群雄相互間發生大規模火併的危險。至於群雄在具體在執行時,對不準濫殺無辜這一條命令有多少陽奉陰違之處,就沒人能深究了。反正,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城中哭喊聲才漸漸小了下去。而柘折城經此一劫后,大部分地段已經變成了鬼蜮。
唐軍最後控制範圍,也就是大宛王宮和貴胄們平素居住的內城,是唯一看上去還像人間的地方。為了安撫麾下將士,不至於讓他們眼紅別人的收穫,王洵跟沙千里等人商量出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具體給出一個勞軍數額,命令貴胄們在天黑之前繳齊。唐軍則保護他們和他們的家人不受亂兵侵犯。如果有人捨不得財富的話,就會被從內城之中驅逐出去,任他們自謀活路。
命令下達之後,很快就得到了積極響應。那些來不及逃走的貴胄們,一邊稱頌着大唐王師的仁德,一邊將多年的積蓄,雙手捧了出來。而某些居住在內城附近的百姓,看到內城沒有冒起濃煙,也丟下所有身外之物,拚命向此地衝來。本着討好上司的態度,負責把手城門的万俟玉薤、王十三等人,對此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結果因為這一念之善,不知道令多少人避免了身首異處的命運。以至於很多年後,提起當日的劫難,百姓們還念念不忘地補充一句,“把守內城東門的那大個子將軍,還有北門的那矮個子都是好人哪!要不是他,我早就被剁成肉醬了!”
但對於王洵這個打敗了俱車鼻施,又放縱聯軍洗劫者,百姓們則恨之入骨。日日對空禱告,巴不得他早日受到佛陀、光明神、火神,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神仙聯手懲處。然而,也有極少一部分心思活絡之輩,知道俱車鼻施和白沙爾兩人大勢已去,驚魂稍定后,又主動奉上一份厚禮,以期能討好大宛國的新主人,在王宮中謀得一處立足之地。
兩名女刺客的父親,大宛國前稅務官麥爾祖德,也屬於心思活絡者中的一員。而王洵正準備着藉助這些主動投效者的手,儘快控制住整個大宛國,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對方的謝禮。
他正直年青力壯之時,又好幾個月沒碰過女人,晚上立刻火燒沸油。只是沒想到姐妹二人昨天夜裏還曲意逢迎,唯恐哪處伺候不周,令自己不能盡興。今天洗完了一個澡,卻立刻翻了臉,竟然動手謀殺親夫。
望着兩姐妹寫滿怨毒的面孔,一時間,王洵心中百味陳雜。惱怒、失望、甚至有一絲絲無法否認的欽佩和負疚,煎熬着他的心臟,也煎熬着他的眼睛。
屠城肯定不是正義之舉,即便被屠戮一方是異族。王洵雖然沒讀過許多書,平素對腐儒們的婦人之仁也嗤之以鼻。然而內心深處,卻無法真的擺脫這種道德束縛。
那些善待同類胸襟,那些對不同文明的包容氣度,那些正直、善良、寬厚的品德,早就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深刻在骨頭裏,平時很難發現,卻時時刻刻左右着他的思維和行動。
非為婦人之仁。
這是野蠻和文明的區別。
這也是華夏和夷狄的區別。
王洵根本沒力量去否定,去拒絕,去抹殺。
沉吟半晌,他終於又喃喃地丟下了一句話,“是俱車鼻施主動攻擊我的。他自己招來的災禍。怪不得別人,我……”
“俱車鼻施有罪。但是,城中百姓惹你了么?”彷彿發現了王洵心中的孱弱,年齡稍大些的那個女刺客盯住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異域(二下)
城中百姓當然沒有招惹王洵。正因為如此,他心中才一直覺得負疚。然而,這種軟弱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他便給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如果換了俱車鼻施攻破了我大唐城池,被他殺掉的人肯定比這還多。我已經儘力了去阻止了,但是力不能及。我總不能為了保護敵國的百姓,跟盟友開戰。除非我的腦袋被驢踢了。沒辦法,他們只能認命!”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只換回了女刺客兩聲冷笑,“認命?”年齡稍長的女刺客彷彿刻意在試探王洵的忍耐限度,“誰讓他們住在柘折城中?誰讓他們不是唐人?對不對?”
“你這麼想,也由你!”王洵被問得心煩意亂,擺擺手,結束了這場毫無意義的爭執,“你們姐妹兩個不願意伺候我,那就算了。好好在這裏待着,別到處亂跑。等我處理完了今天的公務,便命人送你們回自己家!”
“不……!”年紀稍小些的女刺客低聲尖叫,彷彿就要被拖出去斬首一般凄厲。年紀稍大些的女刺客則放聲大笑,頃刻間,竟然笑得滿臉都是眼淚。
王洵沒心情再管兩個女刺客的死活。在他眼裏,這種既不懂得如何伺候男人又不識好歹的蠻夷女子,實在是乏味得很。給娘家退回去就退回去了,半點兒也不值得可惜。
念在對方曾經跟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份上,臨出門前,他又叫進來幾名侍衛,命他們看住兩位女刺客,免得後者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弄得自己也不好替她們遮蓋。隨即,便拔腿向前殿走去。
大宛國這座王宮是完全仿照長安城的大明宮所建,規模甚為可觀。為了安全起見,也為了處理事務方便,王洵聽從宇文至的建議,將從安西帶過來的一眾嫡系,都安排住在了王宮裏邊。即便如此,宮牆內依舊顯得空蕩蕩的,一路上也見不到幾個人影。
心裏憋着一股子邪火,他雙腿邁得很快。三步兩步,便已經來到了王宮的前殿,俱車鼻施平素與文武大臣議事的場所。宇文至等人已經在此恭候多時,看到他兩鬢上的水漬,個個臉上都憋着一抹壞笑。
王洵被笑得愈發心煩,重重地往俱車鼻施的黃金胡床上一坐,大聲喝道:“昨天交待你等做的事情,都完成了么?要是沒完成,就繼續去干。別在這裏傻站着!”
“啟稟中郎將大人,今天上午,屬下就已經替你核實過了。所有任務,弟兄們都處理的一絲不苟!”宇文至拱了拱手,帶着幾分調侃的語調回應。
今天起得的確有些遲了,洗熱水澡時,又耽誤了太多功夫。王洵知道自己被大夥抓住了把柄,長吁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衝下邊拱手,“那就辛苦諸位了。眼下雖然周圍已經沒什麼強敵,但咱們依然要懂得居安思危。半分也懈怠不得!”
“將軍說得極是!”
“懈怠不得!懈怠不得!”
眾將強忍住笑,七嘴八舌地點頭敷衍。王洵隨便又說了幾句官面上的話,終於將自己的心態調整過來。想了想,正色問道:“其他諸侯沒有在城中繼續胡鬧吧?是時候了,他們也該安靜下來了!”
“屬下按照您的意思,已經安排了人手沿街巡邏。基本上,今天沒出什麼大亂子!當然,小打小鬧是免不了的。這幫王八蛋,總是吃着碗裏的,望着鍋里的,永遠沒有知足的時候!聽到動靜,屬下帶人趕過去一頓鞭子,就讓他們都消停了下來。”沙千里閃身出列,大聲回應。
能搶到手的東西,包括活人和鐵鍋,已經都被諸侯們瓜分乾淨了。當然沒必要繼續殺來殺去。偶爾爆發一些小騷亂,則是有人把手撈過了界,或者分贓不均,但都被消滅在了萌芽狀態。
有大唐兵卒在街道上巡視,諸侯們也不願意讓屬下鬧得太過分。以免給天朝使節留下什麼壞印象,下次乾脆讓自己步了俱車鼻施的後塵。
這個答案,令王洵心裏又舒服了不少。畢竟他的努力還起到了一定作用,而不是被諸侯們徹底忽略。略作沉吟,他又繼續追問,“屍體都拖出去掩埋了吧!別鬧出什麼瘟疫來!”
“諸侯們已經自己動手處理各自的轄區了。他們也不願意天天跟死屍睡在一起!”黃萬山點點頭,笑呵呵地回應。“至於瘟疫,大人您不必太擔心。外邊已經開始飄雪花了,三天之內,滴水成冰。保證把瘟神都得凍掉鼻子!”
“下雪了?!什麼時候的事情!”聞聽此言,王洵登時一愣。剛才走得匆忙,他居然沒注意天氣。,”
對於這一帶的天氣,當然是以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意見最為權威。二人互相看了看,相繼開口。
“昨天半夜就開始飄雪花了。現在還沒成規模。不過參照往年的情形,這雪不飄則已,一飄起來,至少也得三五天。”
“我看了下雲,很厚。沒三五天出不了太陽!”
“內城中還有空房子給人住么?外城那邊呢?需要不需要給群雄下一道命令,讓他們騰出些房間來安置百姓?”王洵嘆了口氣,用試探的口吻向眾人諮詢。
他知道自己這樣可能會被大夥嘲笑婦人之仁。然而眼睜睜地看着那些無家可歸的百姓凍死,畢竟有些於心不忍。
“不會,他們自己懂得照管自己的財產!”又是沙千里,笑呵呵替王洵解惑。“頭一天殺人,是為了發泄,也是為了立威。如今,他們發泄過了,也立完了威。剩下的倖存者,便都成了群雄們的私產。凍死一個,就等於一筆損失。雖然不大,但多了也會肉疼!”
與中原的戰爭不同,西域這邊,可不講究什麼與百姓秋毫無犯。被征服者,理所當然是獲勝者的奴隸。要麼給主人做一輩子的苦役,要麼被主人賣掉,除了極少的幸運兒有機會重獲自由之外,絕大多數人的結局都非常凄涼。
但至少,他們眼下還能活着,比起在城破當日被屠戮的人,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會不會有人糧食沒帶夠,奴隸多得養活不起?”強忍住心頭的煩惡,王洵再次問了一句。這是最後一句,他在心中默念,強迫自己變得冷血。
身為使團的最高首領,他首先要為麾下這兩千多名弟兄負責,其次是追隨自己的這些諸侯,最後才輪到那些無辜百姓。
這種冷血的感覺,令人心裏很不舒服,但必須去做。
“不會。即便糧食不夠吃,他們自己也有辦法私下解決。以人換物,以物換人。都是明明白白地標價。當年我們被俘后,便是被這般處理的!”沙千里看了他一眼,低聲回應。
“哦!”王洵終於開了點竅,輕輕點頭。的確沒必要再多過問了,這是規矩,不同於書本上的仁義道德。更不同於女孩家的鼻涕眼淚。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司空見慣。
環顧四周,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不懂。
他得儘快努力去“正視”現實。
他得儘快努力去適應,做一個合格的征服者。
異域(三上)
作為征服者,他迫切需要考慮的不是戰敗一方的處境,而是如何更好地挖掘戰爭紅利。換句話說,他需要繼續聯合諸侯,替大唐將葯剎水沿岸這片土地的控制權徹底穩固住,而不是悲天憫人。
柘折城已經拿下來了。有俱車鼻施這個前車之鑒在,葯剎水沿岸那些首鼠兩端的諸侯,只能放棄先前的觀望戰略,徹底投向大唐。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此番出使任務,到目前為止已經接近圓滿完成,剩下的只是將諸侯們的表文派信使送往長安,然後大夥一道等着那邊的封賞而已。
一切看起來都非常輕鬆。然而,具體做起來卻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大唐的人口並不充裕,中原百姓輕易也不願意背井離鄉。在以上兩個條件的限制下,朝廷對於西域的廣袤疆土,只能採取羈縻,而不是徹底消化的政策。包括如今的安西四鎮,朝廷也只控制了幾個主要城市和戰略通道。其餘大部分廣袤的領土,都完全委派給那些部落頭領代為掌管。葯剎水諸侯的表文送達長安后,朝廷唯一能做的便是,鼓勵封常清統率所部將士繼續西進。至於將大食人的勢力驅逐之後,留下的勢力空檔由誰來填補,諸侯之間衝突如何解決,一切都是鞭長莫及。
所以,柘折城的地位便凸顯了出來。
它不但將成為明年安西軍遠征的一個重要落腳點,而且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要擔負起震懾和連通葯剎水兩岸的樞紐作用。把這座城市經營好了,將來安西軍糧草輜重,就不用千里迢迢從中原輸送,而可以像大食人那樣就地補充。同時,一座已經被戰火摧毀,卻又迅速恢復了生機的大城,也能讓諸侯們更好地認識大唐除戰爭之外的其他兩種實力,在建設和治理方面的力量。
這些,都是王洵迫切需要面對並且着手解決的問題。他實在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被征服者身上。然而,當他決定做正事兒的時候,卻非常痛苦的發現,自己竟然半點頭緒都摸不到。
宇文至、宋武和方子陵都是白馬堡大營爬出來的,這幾年所學,全是如何調兵遣將,運籌帷幄。沙千里和黃萬山,最大的本事在於打家劫舍。至於魏風和朱五一,兩人前半輩子當過最大的官職是里正,還差點把自己的家底都賠個精光。讓他們出面去治理這麼大一座城市,還不如直接給他們一根繩索,逼着他們自己把自己弔死在王宮大門前算了。
數來數去,眾人不得不苦着臉承認,大夥的長處都在破壞上,誰也不擅長建設。而大宛國,並不只剩下了柘折城這一座大兵營。方圓還有數百里膏腴之地需要派人去接收,俱車鼻施留下數十座牧場,也需要派人去掌管。還有若干個先前依附於俱車鼻施的部落,無數散落在柘折城、白水城和拔漢那之間的牧民需要統計,管理。這些有形無形的財富,都是大夥冒着九死一生風險換回來的。王洵如果不儘快將其收歸於手,就會白白便宜了別人。
“要不,你召見一下那對姐妹花的父親,我記得他好像是俱車鼻施的收稅官?”不忍見眾人愁眉苦臉,沙千里試探着向王洵提議。
這下,可算捋了王洵的虎鬚。他騰地站了起來,衝著沙千里大叫,“你到底收了人家什麼好處?沒完沒了地想推薦他?這麼大個軍營,我就不信找不出個能處理民政的人來?非得用俱車鼻施的爪牙!!”
“我這不是看您犯愁么?”沙千里縮了縮脖子,笑呵呵反駁,“再說了,有個地頭蛇領着,咱們的人上手也能快些。”
大夥強忍住笑,紛紛替沙千里幫腔,“是啊,是啊。咱們就算千金買馬骨了。豎這麼一個人做榜樣,也更容易安撫地方!”
王洵心裏很不情願,卻拿不出更好的辦法。猶豫了片刻,無可奈何地坐了回去,“好吧,去派人把他找來吧。我先問他一些附近的具體情況!然後再決定用不用他!”
“不用找,他和幾個地方貴胄,今天已經在宮門外眼巴巴地等了整整一上午了。”宇文至搖了搖頭,笑呵呵地補充。
“等了一上午?”王洵眉頭輕皺,對稅務官麥爾祖德的為人更是不屑。
宇文至倒能理解這些人急於投效的心情,笑了笑,輕聲道,“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早一天跟您這大唐天使拉上關係,他們心裏也能早一天踏實下來!”
“又信口開河!”王洵低聲呵斥了一句,然後無奈地點頭,“那就讓他進來吧。我正好也有事情跟他當面說!”
眾親衛答應着去宮門外宣人。片刻之後,領進來一個高鼻深目,長者金黃色頭髮和鬍鬚的白胖子。此人體態看似臃腫,動作卻非常麻利。隔着老遠,便雙膝跪了下去,一邊向前爬行,一邊大聲吟唱道:“勇敢善良的大唐天使,您的仁慈,讓天上的神明都為之讚歎。艾哈邁德家的麥爾祖德原意做您的僕人,永遠追隨在您的左右。用耳朵聆聽您的教誨,用眼睛見證您的偉業,用嘴巴和舌頭傳播您的威名,用……”
“行了,行了行了!”王洵被贊得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不耐煩地擺手打斷,“站起來說話,我有幾件事情需要向你核實!”
“仁慈善良的主人,您的睿智如同天上星斗。哈邁德家的麥爾祖德能為您……”麥爾祖德繼續前爬,兩眼中放出炙熱的光芒。
“站起來!”王洵受不了對方的馬屁,不得不再度打斷,“來人,拉他起來,給他搬個座位!”
一眾侍衛強忍住笑,上前拉起一團軟泥般的麥爾祖德,強行將他按到一個胡凳上。剛一鬆手,麥爾祖德卻又火燒屁股般跳起,擺着手辭謝:“天朝使節面前,僕人怎配有座位!大人您有話儘管問,僕人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讓你坐你就坐,別啰嗦!”宇文至看不過眼,上前衝著此人的屁股就是一腳。
麥爾祖德挨了踢,反而痛快了起來。欠着屁股在胡凳上坐了一個角兒,然後低聲表白,“既然主人硬要如此,您的僕人不敢違背,否則……”
“行了!”王洵氣得直搖頭,“我知道你的忠心了。今天我叫你來,是想問問俱車鼻施的領地和人口情況,還有每年的賦稅如何?你是他的稅務官,應該有點兒印象吧?!”
“尊貴的主人,你的目光能洞察一切!”麥爾祖德立刻往起一跳,弓着身子回應,“這兩年的戶口名冊和稅務賬冊,全存放在市署衙門裏。您的僕人在主人到來之前,就已經將所有賬本藏好了,隨時都可以供主人核查!”
市易署這個名字,王洵並不陌生。柘折城既然參照長安所建,想必也把同樣的衙門給照抄了過來。點了點頭,他繼續說道:“你做得很好。過會兒我會派人找你交接。但現在,我想了解一下大致情況。你能記得多少,先跟我說說便是!”
“啟稟尊貴的主人,所有賬目,您的僕人都記得清清楚楚!”麥爾祖德好不容易撈到一個表現機會,豈會不努力把握?當即躬了下身,大聲回應,“根據今年秋天的最新統計。前大宛國主,不,偽大宛國主俱車鼻施治下,共有男女四十三萬七千二百五十餘口。其中壯年男子有七萬出頭,壯年女子十二萬三千多,其他是老人和孩子。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貴族的牧奴,並沒有統計在戶籍冊內。您的僕人私下推算,這部分人口大概是六萬到十萬之間。其中絕大多數是壯年男女,也有一部分是小孩子……”
“有這麼多?”沒等麥爾祖德說完,王洵已經驚得倒吸一口冷氣。他先前得到的數據是,俱車鼻施麾下擁眾二十餘萬,其中只有兩萬多人可以上陣作戰。誰曾料想,情報上的數字,和對方的真正實力相差了接近三倍。
“啟稟尊貴的主人!”麥爾祖德非常擅於揣摩上意,躬了下身,耐心地替王洵解惑,“牧民們通常都居無定所,並且其中很多是整個部落依附於偽大宛國。俱車鼻施只能定期收取羊毛稅和屠宰稅。並不能完全驅使他們。真的要上戰場打仗,還得依靠柘折城和生活在柘折城附近的這些嫡系。”
“哦!”王洵輕輕點頭。這種情況估計和大唐控制西域的方式類似,也是羈縻為主。統治基礎非常薄弱。
“此外,貴族的奴隸,平素飯都吃不飽,是不能送上戰場的。否則,誰也保不準會出現什麼情況!”偷偷看了一眼王洵的臉色,麥爾祖德繼續補充。
“那倒也是!”王洵再次點頭。奴隸們對奴隸主估計平素就視若寇讎。真的被臨時武裝起來逼上戰場,誰也不敢保證他們會不會臨陣倒戈。此外,估計俱車鼻施到最後,也沒弄清楚自己到底帶了多少兵前來。所以敗得實在有些稀里糊塗,根本沒來得及做全國動員。
不等他繼續追問,麥爾祖德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其自己掌握的情況,和盤托出。作為葯剎水沿岸數一數二的大國,俱車鼻施的領地面積相當可觀。東接拔漢那,北臨白水城,南致俱戰提。向西,則一直延伸到葯剎水西岸的大漠深處。
在大食人的扶持下,這兩年陸續還有不少游牧部落前來依附。導致大宛國的人口總數迅速攀升,國力也節節向上。從某種程度而言,如果安西軍再晚幾年西進的話,讓俱車鼻施消化了這些新歸附者,他甚至有可能將拔漢那、白水和鄰近的東西兩個曹國一口吞下,從而真正的將大宛國重新統一。
只可惜,王洵等人來得太突然了些。俱車鼻施本人的根基也過於淺薄。居然一戰就失去了所擁有的一切。白白將這兩年的積累便宜了後來者。有心全盤將俱車鼻施的勢力接收在手,王洵想了想,低聲問道:“如果我給你派幾個幫手,你多長時間能讓那些部落聽命於我。我的意思是,不調遣他們上陣打仗,而是保持原樣,每年定期向我繳納賦稅,貢獻戰馬和牛羊!”
“五十里內的部落,只需要半個月。其他,得等明年開春之後才行。”說起具體事務,麥爾祖德身上立刻表現出幾分幹練。“啟稟主人知曉,牧人們素來尊重強者,一樣繳稅的話,他們並不在乎把稅交給誰!但第一場雪飄下來之後,除了絲綢古道勉強還可以通行之外,其他哪裏都去不得。所以您派給屬下再多的人手,也不可能向所有部落傳宣示您的權力!”
在眾人的反覆灌輸之下,王洵現在已經對葯剎水沿岸的天氣有了大致印象。所以也不敢貿然派人四下遊走,以免平白折損了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弟兄。但整整一個冬天都困在柘折城中,什麼事情也幹不了,想必也是無聊得很。況且經此一劫,柘折城的大部分地段如同鬼蜮。好不容易擺脫了懸在頭頂上的刀鋒,卻連過個熱鬧年都沒有可能了,無論怎麼想,都令人心中索然無味。
隱約猜到王洵心中的想法,麥爾祖德往前湊了湊,試探着建議,“其實,其實僕人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周邊地域歸順的得快些,也可以讓柘折城儘可能恢復往日繁華。不知道主人您,您想不想聽?!”
“講!”王洵先是吃了一驚,旋即想到在三年之前,柘折城同樣經歷過一場洗劫,但轉眼就又興旺了起來的事實。心中也就有了幾分期待,帶着嘉許的意味看了麥爾祖德一眼,低聲命令。
“城破那天,大夥都以為這下難逃一劫了。是主人您心懷慈悲,禁止聯軍進入內城。所以內城中的所有百姓,都感激您的恩德……”
“別扯這些,說你的辦法!”一提起仁慈二字,王洵臉上就有些發燒,擺擺手,示意對方趕快進入正題。
“居住在外城的百姓,眼下都做了各個城主的奴隸。這是諸神對他們懲罰,怪不得別人!”麥爾祖德猶豫了一下,繼續鼓動如簧之舌,“但他們身上其實還能挖掘出比做奴隸更大的價值。俱車鼻施當年為了恢復此城繁華,曾經把城中空地免費分給了附近的富豪和往來巨商。居住在外城中的那些傢伙雖然沒有內城中的有錢,但一個個也頗具身家。國內很多牧場、河灘都歸屬在他們的名下。如果主人您肯開恩給各位國主一道命令,准許俘虜們自己贖回自己的話。他們自然有辦法通知各地的族人,帶着贖身錢和牛羊前來向主人您宣誓效忠!這樣,主人您不用派出任何人手,便能輕而易舉地掌控整個大宛國。”
異域(三下)
“給諸侯下一道命令,准許俘虜自己贖回自己……?”王洵楞了楞,怎麼想怎麼覺得這個主意跟綁票勒索差不多。然而反覆思量之後,他卻不得不承認,麥爾祖德這廝為人不怎麼樣,所獻的計策卻着實可行。“贖回來之後呢,會不會有人趁機作亂?會不會有人立即選擇離開?”
“心中怨氣總是有的,可是想作亂,得有那份本事才行!”麥爾祖德見王洵態度鬆動,趕緊趁熱打鐵,“至於離開,主人您不必擔心。柘折城附近的土地是葯剎水沿岸最肥沃的,所處位置,也十分關鍵。無論商隊向東還是向西,這裏都是必經之所。有人離開,主人您正好把空餘的土地房產接下來,然後一倒手,便能賣個好價錢。那些新來定居的人,肯定都抱着賺大錢的主意,只會比走的人家底厚,不會比走的人家底薄。左右不過兩三年的光景,這裏就能恢復元氣!”
“噢?”王洵又被麥爾祖德的才華給震驚了,皺了皺眉,笑着追問,“當年俱車鼻施向外白送城中土地,招徠富人前來定居的主意,想必也是你給他出的吧?!我怎麼覺得和現在給我出的主意基本上意思都差不多呢?”
聞聽此言,麥爾祖德立刻又唱起的讚歌,“睿智的主人,您的雙眼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明澈!當年那個主意的確是僕人替俱車鼻施所出。但僕人這樣做,並非為了討好俱車鼻施,而是為了早日令此地恢復生機。正如中原的賢者所言,一個好人要心懷慈悲,努力替天下蒼生謀福,而不是僅僅為了……”
“行了,行了!”王洵才不相信這骨頭都沒一根的傢伙會遵循什麼儒家精義,再度笑着打斷,“你的辦法很好。但具體執行細節上,還需要完善一下。那些城主、國主們已經吃到嘴裏的肉,可不是很容易讓他們吐出來。還有,贖人的事情,也不能一窩蜂地做。得專門找個地方供雙方交割,以免有人拿了錢卻不肯放人。這樣吧,你先下去擬個具體章程來,我派沙將軍和黃將軍協助你,三個人商量着做。儘快把事情弄得穩穩噹噹!”
“僕人一定竭盡全力輔佐兩位將軍!”麥爾祖德大喜,撲通跪在地上,衝著王洵連連叩首,“主人您心腸慈悲,從今往後,整個河中都會傳誦您的善名……”
“你起來吧,用心做事就好。你不必叫我主人,也不必總說這些阿諛之詞!善名也好,惡名也罷,我不在乎!”王洵搖頭苦笑。根本不相信麥爾祖德的馬屁。最近所行之事,與他心中一貫所持的理念衝突甚大。無關於善,也無關於惡,不過是被周圍環境所迫,不得不為而已。
如果有其他選擇。他不會主動請纓來聯絡葯剎水沿岸諸侯。也不會冒險以區區數百人,硬撼一座高城。更不會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殺人放火。然而,這些不情願的事情,他都做了,並且一步步走得更遠。一點點讓自己的心腸變得更硬。變得自己有時候都不認識自己。也許這就是成熟,只是這成熟的滋味,實在有些苦澀。
見王洵臉色不是很晴朗,麥爾祖德又磕了頭,訕訕地站了起來。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被王洵強行趕鴨子上架,也苦笑着湊上前,與麥爾祖德相見。三人互相客套了幾句,便準備一道退下去商議公務。王洵卻突然又從沉思中緩過神,衝著麥爾祖德招了招手,低聲道:“你也別忙着走,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你說。”
“主人,主人,大人您有話,儘管吩,吩咐!”麥爾祖德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王洵,說話變得有些結巴。
王洵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想了想,迅速做出決定,“其實是兩件事。第一,你替我做事,肯定需要個身份。我這裏正缺一個司庫參軍,不妨還先由你來擔著。如果做得好的話,日後我便向大唐皇帝陛下保舉你,賜你一個大唐的正式官爵!”
“多謝主,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麥爾祖德之所以如此下力拍王洵馬屁,為的就是在新的政權裏邊能擁有一席之地。此刻得償所願,立刻歡喜得連北都找不到了,跪將下去,重重磕頭。
“站起來說話。這是軍中職務,以後你向我行軍禮便是!”王洵不喜歡對方磕頭蟲般模樣,皺着眉頭喝令。
“諾。將軍!”麥爾祖德騰地一下跳起來,肅立抱拳,把一套大唐軍禮模仿了個十足十。
所有人都被他滑稽的樣子給逗笑了,議事廳內的氣氛登時一片輕鬆。王洵也跟着大夥湊了會兒熱鬧,然後收起笑容,和顏悅色地說道,“還有一件事,屬於私事人範疇,原本不該在這裏跟你說。但既然你已經來了,就一起處理了吧。你昨日送入宮中的兩個姐妹,跟我的性子和不到一處。你今天回家的時候,可以把她們一道帶走!”
他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以免被宇文至等人今後拿來當做笑柄。誰料麥爾祖德聞聽,立刻如喪考妣般大哭了起來,想要跪,又不敢跪,佝僂着腰,淚雨滂沱,“大人啊,仁慈的大人啊。您的僕人,您的忠心屬下知道,那兩個女人笨得厲害,性子也被屬下給慣壞了。但大人您大人大量,念在屬下對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原諒她們一次吧!屬下願意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典!”
“這與你對我忠心不忠心有什麼關係!”王洵被哭得滿頭霧水,皺着眉說道,“我相信你的忠心,也相信你的本事。但有道是,牛不喝水別按頭。她們兩個跟我生活習慣不一樣,彼此之間性子也大相逕庭。與其留在我身邊受冷落,不如早日另尋個好人家嫁了!”
在他看來,麥爾祖德先前之所以送女入宮,無非是為了尋個晉身之階。如今官職也到手了,自己又對他委以重任,那兩個姐妹花留不留在王宮內,就無關緊要了。畢竟即便自己將她們留下,頂多也就是做個床伴,連妾都算不上,更沒機會替其家族謀取什麼好處。
誰料不說這些還好,一說出來,麥爾祖德哭得更難過,“大人不喜歡她們,可以打她們,罵她們,指使她們做粗活。無論給她們任何懲罰,屬下都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千萬別攆她們回家啊。求您了,屬下真的求大人您了。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吧!”
“留在我身邊干粗活?”王洵實在無法理解對方的想法,“胡鬧,她們兩個是干粗活的樣子么?”
大唐民風質樸,夫妻之間,講究好聚好散。無論夫出妻,還是妻休夫,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雙方輕易不至於成為仇人,更不會影響彼此今後的婚姻幸福。而妾、婢之類,則屬於男人的玩物。可以隨意送人、買賣,甚至私下動用家法處死。能像王洵這般好言好語將暖床美婢送還給其娘家,則屬於一種被人稱頌的善舉,對方往往會一輩子銘記在心。
誰料想麥爾祖德根本不念王洵的好處,只是一味地搖頭哀哭。沙千里在旁邊實在看不過眼了,上前幾步,低聲喝道:“住嘴,你哭什麼?大人不是那個意思!”
“啊,嗯?”麥爾祖德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軟,立刻止住了眼淚,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向對方。“大人他,他……”
沙千里無奈地嘆了口氣,又沖王洵輕輕拱手,“啟稟大人,這裏的風俗,與中原差異甚大。女子如果跟了男人,無論做妻也好,做妾和通房丫頭也罷,都是不能再送回娘家的。如果大人您今天非要麥參軍將他的女兒帶回去。明天,他的族人就得把兩姐妹綁在麻袋裏,拖到城外用石塊砸成肉醬!只有用她們的血,才能以洗刷她們給族人帶來的恥辱!”
“啊——”王洵這才恍然大悟,瞪圓了眼睛,歉意滿臉。他終於明白當自己說出,要送兩姐妹回家的話時,為什麼二人絲毫也不領情了。原來這居然是比直接殺了她們還狠的懲罰。可這習俗也他奶奶的太不講道理?莫非整個葯剎水兩岸的男人,都是從石頭縫隙里蹦出來的?
麥爾祖德在旁邊也恍然大悟,伸出大手,狠狠抽自己的胖臉,“怪小人,怪小人,只顧着擔心自己的女兒,沒跟大人把話說清楚!小的不敢難為大人,只請求大人先收留她們兩姐妹一段時間,等此地改了唐俗,再打發她們回家!”
移風易俗,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王洵知道這兩姐妹估計一時半會兒送不走了,無奈苦笑。感於麥爾祖德的一片慈父之心,他想了想,繼續說道:“也罷,那我就在王宮中給她們找個地方暫且居住些時日。但你今天還是抽空去見見她們姐妹,叮囑一下,別讓她們自己再給自己找麻煩!”
麥爾祖德是個聰明人,一旦從對女兒安危的恐懼中擺脫出來,便立刻猜到,兩個孩子肯定做了什麼令將軍大人無法容忍的事情。當初送兩個女兒入宮伺候鐵鎚王,是整個家族的一致決定,他縱使心裏有一萬個捨不得,也需要硬下心腸來執行。如今既然自己混到了鐵鎚王的身邊,家族將來在柘折城中的利益也已經有了保證,有關女兒的幸福,就需要他這個做父親的仔細考慮了。
想到這兒,他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屬下的兩個女兒,都生得是柳樹條一樣的資質。估計做大人的婢女都不夠格。但如果有可能的話,屬下希望大人將來把她們姐妹帶到中原去,賜給家中奴僕做妻子也好,趕她們出門,讓她們自己養活自己也好,總歸一句話,別再讓她們留在此地了!屬下在此,先謝大人鴻恩!”
一番求肯的話說得不倫不類,其中所包含的赤誠,卻清晰可見。王洵無法推脫,只好點頭答應了下來。
麥爾祖德鬆了一口氣,跟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一道告辭。走到了門口,突然又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小跑着回到王洵面前,“大人,屬下還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說罷!”王洵笑着點頭。
“大人,大人將來,是準備長久佔據大宛國呢,還是像很早以前那樣,返回中原,把這裏再交給別人代為照管?!”麥爾祖德臉上的表情很猶豫,幾乎是咬着牙問出了這段話。隨即,揚起頭,靜靜地等待王洵的回應。
具體大唐準備採取什麼政策來控制河中一帶,王洵自己也吃不準。甭看他現在跺一跺腳,足以震動葯剎水兩岸,但在大唐,卻未必有向皇帝陛下進諫的機會。像他這樣的四品中郎將太多了,光安祿山麾下就有五百餘名。人微言輕,縱然此刻有大功在手,說出的話也未必能讓朝中諸公當一回事。
然而,這些內幕,卻不能透漏給外人知曉。猶豫了片刻,王洵笑着回應,“我還沒想清楚。但最近一兩年,估計得繼續駐紮在此吧!”
“噢,是這樣!”麥爾祖德心裏有些失望,但依舊願意盡全力報答王洵的恩德,“如果大人準備為此地選一個主人的話,屬下建議您考慮一下俱車鼻施。”
“你說什麼!”不但王洵怒形於色,其他將領們也將手按向腰間刀柄。見過踩着鼻子上臉的,沒見過這種不知進退的。剛剛獲得了新主公面前站穩腳跟,轉眼就替舊主說起情來。
“大人不要誤會!”麥爾祖德趕緊笑着解釋,“大人請聽我說,如果大唐準備把這裏賜封給當地人的話,阿悉蘭達、曹忠節、鮑爾溫,其實都是一路貨色。只要地盤大了,人就會有野心。就變得難以掌控。搞不好,過幾年便又是一個俱車鼻施。而只有俱車鼻施本人,已經成了被打斷了腰的老狼,這輩子,恐怕也沒膽子再跟大唐做對了!”
異域(四上)
聞聽此言,眾人心中登時火氣全消。最近一個多月來,大夥於絕境中求生存,幾乎每一步都是被形勢所逼,心中根本沒有什麼太長遠打算。
亮出旗號,是迫不得已。主動攻擊柘折城,是死中求活。當著諸侯的面與俱車鼻施決一死戰,更是臨時起意,事先沒經過任何規劃。至於將來誰會填補俱車鼻施消失之後留下的勢力空白,大夥壓根兒連想都沒想過。更甭說用何種手段長期地確保新崛起者對大唐的忠誠了。
“據屬下所知,當日俱車鼻施便是從派往拔漢那的細作口中,得到了有關使團的具體情況,然後才決定出重金收買馬賊攻擊大人。而就在大人懸師城外之時,還有不少諸侯,偷偷地派人潛入城內,跟俱車鼻施串通消息。”見眾人終於開始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了,麥爾祖德大受鼓舞,繼續低聲補充。
這些都完全是事實,沒人能夠否認。從入城后發現的蛛絲馬跡中來分析,王洵確信,最早將使團情況泄露給俱車鼻施的,就是阿悉蘭達本人。而在當使團於城下按兵不動之時,除了曹氏兄弟外,其他諸侯,起初都抱的是兩頭下注心思。正是利用了諸侯們這種心理,他才能從容地佈置好了最後一個局,將使團的真實兵力,以最快速度傳進了柘折城,傳進了俱車鼻施麾下幾乎每一名親信的耳朵。也正是因為得知了使團一直在虛張聲勢,俱車鼻施才不得不硬着頭皮帶領一支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的軍隊,出城與使團決戰,以期挽回失去的威信,結果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等了片刻還是沒有得到王洵的回應,麥爾祖德想了想,繼續鼓動如簧之舌,“眼下雖說各路諸侯對大人您惟命是從,可誰也不敢保證他們得到整個大宛國之後,心裏會怎麼想。有道是,多一分實力就多一份野心,除非您駐紮在這裏永遠不走了,否則……”
話未說完,已經被王洵用手勢打斷,“你先下去做事吧!”皺了皺眉頭,他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表情。“其他先不用管。先把我安排你做的事情處理好了再說!”
“這……,屬下遵命!”麥爾祖德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心裏約略有些失落,,卻依舊笑着向王洵行了個禮,轉身退下。
自有親兵上前,將他領往幕僚們處理公務的偏殿。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互相看了看,也相繼向王洵告辭,前去幫助麥爾祖德一道謀劃開釋俘虜事宜。待三個人的背影都去得遠了,宇文至慢慢走上前,低聲說道:“那姓麥的傢伙為人雖然差勁了些,所出的主意卻未必是錯。咱們反正不可能永遠駐紮在這兒,立哪個傀儡其實最後都一樣。別人多少還都有自己的家底兒,俱車鼻施卻連存放在沙漠中的保命老本兒,都被你派人給連鍋端了。日後他除了老實聽話之外,恐怕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早在決戰之前,王洵已經悄悄下派了一哨兵馬,繞道去抄俱車鼻施藏在沙漠中的應急之資。如今這路兵馬正押送着抄到的輜重細軟往回趕,如果不是天氣耽擱了行程的話,兩三日之內,便能將繳獲送到城中。失去了最後這點家底,俱車鼻施可以說徹底陷入了絕境,沒糧,沒錢,沒援軍,連做一支有實力馬賊都不可能,更甭說找機會復國了。
心裏清楚這些情況,所以方子陵的意見跟宇文至差不多。大體上也覺得麥爾祖德給大夥出了個不錯的主意。“是啊,經此一劫。除了死心塌地地投靠大唐之外,俱車鼻施已經沒了其他選擇。如果咱們肯饒恕他,選他回來做大宛國主。日後不但他自己未必鼓得起造反的勇氣,即便哪天又被豬油蒙了心,有今日的前車之鑒在,他手下的弟兄們也沒膽子追隨!”
“嗯!”王洵低聲沉吟,依舊拿不準主意。當日他曾經親口答應替義和公主討還血債,如今因為形勢變化,就要自食其言,怎麼想也覺得問心有愧。
民壯出身的魏風想法卻跟前宇文至、方子陵兩人不太一樣,看出王洵內心的猶豫,上前半步,大聲說道,“如果大人長期能留在這裏做節度使就好了。就不用再考慮選擇誰來做大宛王了。這附近的田地我粗略看了看,很肥。又靠近水源,好好打理打理,養活幾十萬人都不成問題!”
“胡說!”王洵再度皺起眉頭,衝著魏風低聲呵斥。“節度使也是說做就能做的?朝廷現在總共才有幾個節度使!沒事兒帶人出去巡城,別再這裏跟着瞎摻和!”
“嗯,諾!”魏風被訓得一縮脖子,拱拱手,倒退着走了出去。朱五一、万俟玉薤、王十三等人本來想開口,見魏風挨了訓,也紛紛低下頭,把話全咽回了肚子內。
宇文至笑着搖頭,低聲道:“其實他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交給誰,都不如咱們自己握在手中放心。大宛節度使這職位有點難度,朝廷那邊估計捨不得。但如果請封帥幫忙努努力,咱們自己再上下打點一番的話。憑着咱們破城滅國的功勞,授你一個大宛都督名號,應該不算什麼問題!”
“要去你去,我可沒心思一直留在這蠻荒之所!”對於宇文至,王洵不能跟其他弟兄那般呼來叱去,搖搖頭,笑着否決。
大宛都督這個職位雖然能坐擁一方,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在他心目中,卻遠遠比不上中原一個普通的州刺史。從朝廷角度上講,也不會讓一名武將長期地駐守在同一個地方,慢慢地經營其自家勢力範圍。
以王洵目前的了解,放眼大唐,除了已經尾大不掉范陽軍之外,其他軍鎮的節度使任期幾乎沒有超過五年的先例。把大好五年光陰浪費在這兒連中原一個郡城都沒法比的地方,整天跟亂七八糟的事情打交道,還不如回到封常清帳下,繼續在兩軍陣前縱馬馳騁。。
“我……”宇文至咧嘴而笑。“我要是有你這種人脈和威望,肯定會留下來。着急回軍中有什麼好,邊令誠只要一天不滾蛋,咱們還得看一天他的臉色!”
“我等有這份功勞在手,邊令誠恐怕也不能再像原來一般對咱們為所欲為!”提起當日出使的緣由,王洵便忍不住搖頭。如果當日不是邊令誠苦苦相逼的話,今年冬天自己恐怕就要在軍中平淡虛度。誰曾想到,萬般無奈之下做出的一個選擇,最後還真被自己闖出了一條路來。
到現在,他已經不太憎恨邊令誠,反而在內心深處隱隱對此人有一些感激。不是此人,自己恐怕永遠都要庇護在封常清的羽翼下,凡事第一便想到背後的依仗,永遠學不會獨自去面對困難。
見王洵總是油鹽不進,宇文至氣得暗自咬牙,“即使邊令誠再動不得你,還有楊國忠和高力士呢?如果你連自立門戶的心思都沒有的話,什麼時候才能找他們報仇?”
“行了,雖然在座都是自家兄弟,你也不能信口開河!”王洵心裏最不願被觸碰的傷疤再度被揭開,不覺有些惱怒。自從發現連封常清都不願意招惹楊國忠等人之後,他便明白,自己當初那些報仇的話,是多麼的幼稚可笑了。即便陞官升得再快,十幾年後就做了封常清的副手,安西軍都護府副大都護,他頂多也只能令楊國忠和高力士等人對自己有所忌憚。若是想把當日二人加諸於自己頭上的種種惡行報復回來,依舊是白日做夢。
除非自己起兵造反。猛然,一個怪異的念頭湧上心底,令王洵不寒而慄。扭過頭去看宇文至,卻依稀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期待。“咱們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是因為背靠着大唐!”他笑着說道,聲音卻顯得有些無力,“眼下咱們手中也不過才兩千來號弟兄,能震懾住諸侯別鬧事就不錯了,根本沒時間考慮其他。況且眼下俱車鼻施躲在哪裏還不知道呢,有什麼想法,也得把他先抓回來再說!”
不敢確定好朋友今日再三勸說自己去爭大宛都督職位的舉動,是不是包含着什麼其他暗示。王洵也不敢往深處想。找個機會將話題岔開,寥寥草草處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天色也就開始暗了。外邊的雪越下越大,議事廳裏邊的氣氛也越來越冷。終於,方子陵頂不住,第一個起身告退。魏風、朱五一等人也陸續找借口離開。宇文至本來還打算跟王洵再聊上幾句有關大夥日後發展的問題,見他始終心不在焉,也站起身,帶着幾分失望告別而去。
王洵自己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覺得索然無味,便揮揮手,宣佈全天的公務告一段落,自己也起身離開。
經歷了一個下午,地面上的雪已經很厚了。士卒們來不及清掃,整個大宛王宮,顯得乾淨而又空曠。
拜大雪所賜,空氣中那股屍體的臭味總算淡了些,不至於熏得人喘不過氣來。幾處城破時被戰火波及的宮牆,也被雪花遮蓋住,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漫長曲折的甬道兩旁,幾株叫不上名字的老樹,孤零零地站着。它們已經長到了合抱粗細,不知道於王宮中站立了多少年,親眼目睹大宛國換了多少個主人,卻始終保持着着原來的模樣,無喜,亦無悲。
王洵突然覺得心裏很煩躁。
走在路上,忽然迷失了方向的煩躁。他現在終於安全了,短時間內,不會再被輕易當做棋子犧牲。而那些曾經的仇家,也不會再輕易找他的麻煩。但是,他卻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標,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道路該如何選擇。
報仇,這輩子基本沒什麼指望。繼續追逐功名,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如果人生就是一味地向上爬,向上爬,將頭頂上的人拉下來,將阻礙自己的人踩在腳下。這條路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每當你踩下去一批,抬起頭,就會看見更高的一批。踩來踩去,爬來爬去,永遠沒有止境。
想着沉沉的心事,他的腳步就邁得越來越大。一不留神,已經把幾個侍衛給甩在了身後。猛然間,甬道邊的老樹后閃出一道雪影,向前跑了幾步,直撲他的胸口。
王洵即便沒做任何提防,也不會輕易撲到。憑着本能將身體向旁邊一側,隨即左腿橫掃。只聽“撲通”一聲,來人被掃了個正着,落在雪地上滾成了一隻白毛獅子。
“抓刺客!”万俟玉薤和十三等人叫嚷着撲上,七手八腳,將來人按了個結結實實。還沒等他們掏出繩索,雪地中又響起一個稚嫩的哭腔,“別,別打了,是我。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是你?”王洵聽着聲音有些耳熟,命人挑過來燈籠細看,入眼的是一張青澀的面孔,
這個孩子大夥都認得。當初曾經替他師父穆陽仁與唐軍接洽投降事宜,隨後俱車鼻施翻臉不認賬,又派其出來向大夥下戰書。城破后,東曹國的兵卒在敵樓的柱子上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弄不清其具體身份,便連同他師父的遺體一道交給了唐軍。
念在這孩子當初明知道回城后必死,也寧願與自家師父患難與共的份上,王洵請了郎中給他治傷,並且專門為他在王宮中騰出了一間屋子靜養。誰料小傢伙剛一能下地,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出來。
看到劉館鼻青臉腫的模樣,王洵啞然失笑。擺擺手,命人將其放開,和顏悅色的追問道,“小劉倌兒,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我想見你,他們不肯替我通稟!”劉館抹了把鼻子上的血跡,抽抽搭搭地開始告黑狀。“所以,我就躲在你可能經過的路上,堵,堵着你!”
“你找我?”聞聽此言,王洵愈發覺得奇怪,“你找我有事情么?還是有什麼忙需要我幫?”
“是,師父,師父托我帶,帶句話給你!”又狠狠在臉上抹了幾把,小劉館斷斷續續地哭訴,“師父,師父臨死前,托我,托我跟你說。他說,他說當年被高大將軍丟下的,不止是一捧沙那三兩百人。都被,都被各位國主,城主當奴隸給瓜分了。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話,請將軍大人發發慈悲,把,把他們都救出來,帶,帶回中原去。哪怕,哪怕回去后就死掉,也別讓他們再做一群孤魂野鬼!”
異域(四下)
“帶他們回去?”猛然間,彷彿有一團雪砸在了胸口,王洵煩躁不安的心臟驟然冷卻。
老實說,他瞧不起穆陽仁這類沒骨頭的傢伙。此人做事瞻前顧後,說話雲山霧罩,心志也搖擺不定,幾乎集所有市井無賴的缺點於一身。然而,此人臨終之前的遺願,卻令他肅然起敬。
王洵猜不到在人生的最後一刻,穆陽仁想到了什麼。但他自己卻突然間領悟到了很多。有關長安城中的沉悶於壓抑,有關從天而降的無妄之災,有關安西軍中遇到的是是非非。一下子,所有這些令他憤懣、委屈、煩躁不安的往事就都變得淡了起來,變得如同空氣中的腐爛屍體味道,被紛紛而降的大雪慢慢洗凈、漂白,慢慢變成一種陳舊的回憶。
“我答應你!”伸手將劉館拉過來,輕輕拍去他身上的雪,王洵鄭重承諾。“答應你師父,盡量找回怛羅斯之戰中被掠往各地的俘虜,帶他們回大唐去。”
北風夾着雪花掃過樹梢,發出呼呼的聲響。天空中,彷彿有人在嗚咽,但王洵的心在這一瞬間卻沉靜無比,“其實我早該想到這些,只是被一些雜事給弄暈了頭而已。謝謝你提醒我,謝謝你師父。他是條漢子!”
“師父,師父!”聽一個威震西域的大唐將軍如此評價自己的師父,劉館感動得滿臉是淚,“師父,師父,師父說,他從來沒做任何對不起大唐事情!”
“我知道。知道!”王洵將孩子攬在懷裏,輕輕點頭。比起穆陽仁的那些作為,他和宇文至都應該感到慚愧。他們兩個雖然受了很大委屈,但好歹也做了武將,享受過大唐的若干好處。而穆陽仁呢,他又曾經從大唐得到過什麼?一個在市井民間掙扎討生活的無賴,一個流放到數千里之外的囚徒,一個被高仙芝拋棄在怛羅斯西岸的棋子,一個從奴隸主手下逃出來,卻有家歸不得的流浪漢,一個曾經跪着求生,最後卻站着走向死亡的熱血男兒!
從始至終,大唐沒給過他一點兒好處,但是他,卻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故國。
他是個草民。幾千萬王洵不曾低下頭去看,無暇去認識的草民之一。
他們卻比王洵更清楚,什麼才是真正的高貴。
“你呢,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是回自己家,還是繼續當道士?”沉默了片刻,望着劉館瘦稜稜的身體,王洵帶着幾分憐惜的口吻詢問。
“我,我沒有家!”見師父的臨終遺願終於有了着落,劉館小臉上露出一縷燦爛的微笑,“我也不是道士。師父,師父的道士身份,也是拿來蒙人的。如果,如果你不嫌我小。我想跟着你,當,親兵,當,當將軍!像你一樣,當大唐的將軍。”
“當將軍!”眾人被劉館的話逗得相顧莞爾,“那你年齡可是太小了些。咱們大唐,還沒出過這麼小的將軍呢!”
“你騙人!師父,師父說,當年,有個姓甘的,十二歲就做了宰相。”劉館將脖子一梗,氣洶洶地反駁。
“你說可是甘羅,他可是黑頭髮黑眼睛啊。哪個像你,黃頭髮藍眼珠,一看就不是我們唐人!”存心拿小孩子解悶兒,万俟玉薤數着對方身上的胡人特徵開涮。
“你也不是唐人!”小劉館立刻反唇相譏,“唐人沒有你這麼高的顴骨!他也不是!”把頭一轉,目光繼續掃向王十三,“唐人不像他這麼矮,還是羅圈腿!”
登時,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如同被蜜蜂蟄了般側過頭去,臉上的表情好不尷尬。從嚴格意義上說,他們兩個身上的確都淌着異族血統。特別是王十三,原本是倭國使節的家奴,輾轉掙扎了近二十年,才終於獲得了一個唐人身份。平生最忌諱的是別人當面揭自己老底,此刻被小劉館一語戳破,雖說是童言無忌,也氣得兩眼直冒火星。
誰料小劉館還有下文,語鋒陡然一轉,大聲補充,“但是師父說,只要願意說大唐的話,穿大唐的衣服,遵守大唐習俗的,無論長得什麼樣,都可以做唐人。劉館是師父從死人堆里揀回來的,劉館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兒子。劉館會說大唐的話,願意穿大唐的衣服。劉館就是唐人!”
“對,對,對,你就是唐人!”王洵對小劉館又敬又愛,撫摸着他的頭,笑着承認。“我可以收下你做個親兵。不過,我得先給你找個師父,讓他教你練武!”將頭在侍衛當中掃了一圈,他的目光最後又落在了王十三身上,“怎麼樣?十三,有心思收個徒弟沒?”
“將軍大人有命,十三怎敢不從!”王十三滿臉不情願,衝著王洵輕輕拱手。
“徒兒拜見師父!”小劉館為人極其機靈,立刻上前跪倒,衝著十三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起來,起來,趕緊起來!”王十三的心腸登時軟成了一鍋麵條,慌不及待地蹲下去,用雙手將劉館攙起。扶到半路,猛然又想起了什麼事,把臉一板,大聲說道:“你當我徒弟可以,但我可得把醜話說前頭。武藝全是煉出來的,從沒有什麼捷徑。如果若是吃不得苦,就趁早向大人討些錢,在城中開個小鋪子去討生活!別跟着我丟人現眼!”
“師父放心,徒兒不怕吃苦!”小劉館向王十三做了個揖,鄭重答應。
“那就好,那就好!”王十三將孩子拉到自己身邊,唯恐被別人搶走了般護在手臂之下。大夥看到他這般模樣,忍不住啞然失笑。隨着笑聲,院子裏的燈火便明亮了起來,天空中的北風也變得不那麼刺骨。
“師父,徒弟也有個請求,希望師父能答應!”小劉館從王十三腋下探出半個腦袋,小眼睛滴溜溜亂轉。
“說罷!只要有道理,我就答應!”王十三越看小傢伙越覺得順眼,信口答應。
“我,我前一個師父,其實,其實也是個好人。”劉館看着王十三的臉色,慢吞吞地祈求,“他,他死得挺慘的。我,我想給他立座像樣點兒的墓。我,我沒錢兒,師父,師父你能不能先,先借我一點……”
“你個臭小子!”王十三沒想到徒弟第一次開口,就是向自己借錢。揚起巴掌,就給了對方一記。甭看手落得挺快,打在身上卻輕飄飄的,根本沒什麼聲音。“好吧,算我上輩子欠你的。他的遺體已經被葬在城外了,明天一早,咱們就請木匠打一副漂亮棺材。重新安葬了他。”
“謝謝師父!”小劉館立刻又跪了下去,衝著王十三重重磕頭。
王十三伸手將徒弟拉起來,突然間心中好生感慨,“你那師父,其實也算個人物,就是運到差了一些。不過,有你這麼一個徒弟,他死後估計也能閉上眼睛了。你以後跟着將軍大人好好乾,混出個人樣來!他死後有靈,也會覺得高興。這些其實都是廢話,我估計,不用我啰嗦,你將來也不會辱沒了他。”
“王校尉,是不是想兒子了!”親兵們看到王十三滿臉慈愛,笑呵呵地打趣。
聞聽此言,王十三臉上的柔情立刻消失不見,將胸脯一挺,氣沉丹田,“滾。大丈夫惟願馬革裹屍!老子還沒當上將軍呢,哪有功夫想家?!”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周圍的氣氛也愈發輕鬆。王洵跟着大夥笑了一會兒,心中的鬱結消失殆盡。衝著十三揮揮手,低聲叮囑,“今天放你一晚上假,你先帶着小傢伙下去吃飯吧,不用跟着我了。”
“將軍大人您……”王十三楞了楞,憑着直覺追問,“您還有公務要處理么?已經這麼晚了,並且天上還下着雪!”
“本來沒有,但現在有了!”王洵指了指小傢伙,笑呵呵地解釋,“我得先找個人問問,那些流落在各城主手下的弟兄,現在基本上是什麼情況。等問清楚了,也好找各城主、國主們當面要人!”
異域(五上)
話說得雖然輕鬆,具體實施起來,卻不那麼簡單。當年高仙芝帶領着安西都護府兩萬正軍,五千多輔兵,連同拔漢那、葛邏祿、白水城僕從一萬餘,總計近四萬大軍與大食人決戰,危急關頭,卻被葛邏祿從背後狠捅一刀,以至於全軍潰敗。最後撤回安西境內的弟兄,還不到兩千。剩下的要麼做了孤魂野鬼,要麼被大食聯軍俘虜,專賣給了葯剎水沿岸各地諸侯。
那些輔兵當中,多是些工匠、馬夫、獸醫之流,因為沒什麼戰鬥力,且具備一技之長,所遭受的境遇還好,即便被買走後,也能在新主人家中混碗溫飽飯吃。那些純戰鬥兵種,則被視作了眼中釘。大食人將他們釘上鐐銬,分散發賣。新主人則日日派他們做最重的活,吃喂牲口的東西,還不肯將腳鐐打開,唯恐他們暴起反抗,或者找機會逃走。
眼下藥剎水兩岸諸侯雖然都奉大唐為主,王洵卻無法強令他們交出當年的俘虜。首先,雙方是盟友關係,一道攻破了柘折城。無論諸侯沒出沒出力,都沒有打了勝仗反而要交出一部分奴隸道理。其次,王洵手中兵力只有兩千出頭,單獨對付任何一路諸侯都不甚充裕。憑着大勝之威,還能暫時震懾住各路盟友。萬一把盟友們都逼到對立面,他將面臨的局面,可不止是前功盡棄那麼簡單了。
反覆思量之後,他認定此事不能用強力逼迫。而與諸侯們比拼陰謀詭計的話,他和宇文至等人就顯得太嫩了些。並且對諸侯們的心思也算不上太了解,無法做到知己知彼。
“大人何不把姓麥的傢伙找來問問?”万俟玉薤見王洵想得辛苦,湊上前,低聲提議。“與諸侯打交道的話,他肯定比咱們在行!”
王洵心中對麥爾祖德的信任還有所保留,並不想讓此人參與過多軍中事務。然而此刻他麾下也的確沒有謀士可用,想了想,低聲問道,“這麼晚了,他還沒走么?”
“屬下剛才出去吩咐人拿木炭時,看見他正往後宮那邊去!這會兒,應該還沒有離開!”万俟玉薤做侍衛做得很盡職,很多王洵自己沒注意到的細節,他都記在了心裏。
經此提醒,王洵才想起來,自己白天曾經准許麥爾祖德到大宛王宮中去安慰他的兩個女兒,便笑着搖了搖頭,低聲吩咐,“那就把他找來吧。連同沙將軍和黃將軍,如果還沒休息的話,也一併請過來來。對於這裏的情況,他們兩個肯定比我熟悉!”
“諾!”万俟玉薤拱了拱手,快步退下。不一會兒,便將麥爾祖德、沙千里、黃萬山三人請到了議事廳。三人不知道王洵找自己的目的,一進門,便拿出份手稿來,由麥爾祖德帶頭說道:“啟稟將軍,關於開釋俘虜的事情,我們已經商量出了一個大概辦法。但是我等才疏學淺,其中難免有遺漏之處,還請將軍不吝指正。”
說著話,雙手將手稿捧到了帥案之前。
“這麼快?!”王洵有些驚詫三人的辦事速度,一邊伸手去接,一邊笑着褒獎。“有勞三位了。王某還以為至少需要等到明天呢!”
“主要是沙將軍和黃將軍見識高明,屬下只不過幫忙拾遺補漏而已!”麥爾祖德為人乖巧,知道自己這個新投靠者,無論如何都不能跟王洵身邊的老弟兄相提並論。所以甘願俯身做小,把功勞全向沙、黃兩人身上推。
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都是磊落漢子,倒不肯貪圖這點兒小便宜,趕緊擺擺手,笑着否認,“大人別聽這廝謙虛。整個章程基本都是這廝拿出來的,我們兩個根本沒幫上什麼忙!”
“兩位將軍客氣了。沒有你們二位把關,小人怎麼可能做事如此順手!”麥爾祖德天生一條老泥鰍,言談之間,便拉近了與沙、黃兩人的距離。。
他越謙虛,沙千里和黃萬山越不好意思,齊齊沖王洵拱了拱手,大聲解釋,“麥參軍熟悉民政,做事非常有條理。我們兄弟兩個今天跟在他身後着實受益匪淺!”
“是兩位將軍看得長遠,不像屬下,總是顧着眼前那一點點光亮!”麥爾祖德也向王洵拱手,死活不肯居首功。
“行了!三位一起做事,功勞也都是一樣的!”王洵見三人推讓起來就沒完沒了,只好笑着出言打斷,“我會把它記下來,日後於其他功勞一道向朝廷為三位申請嘉獎。不過今天我找你們三個,還有另外一件事情。黃都尉、沙都尉、麥爾祖德參軍……”叫着對方的官稱,他耐心地詢問,“當日怛羅斯之戰,我安西弟兄,總計有多少人落到敵軍手裏。你們三個有沒有個大概印象?”
“這個……?”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臉上的表情立刻凝重了起來,想了好一會兒,才由沙千裏帶頭,咬着牙回應,“當年高帥方寸大亂,竟然命令陌刀手頭前砍自己人開道。幾個從西域來的部族,又爭搶着逃命。弟兄們被陌刀砍,被敵人殺,被盟友馬踩人踏,血水把整個山谷都染紅了。屬下和黃兄弟是被埋在了馬屍體下,最後才撿了一條命回來。但過後不敢靠近任何大城,也沒有親眼目睹被俘虜那些弟兄們受人欺凌的慘狀,所以,算不清到底多少弟兄被俘。但大體上估計,至少有八千到九千的樣子吧!”“
“不過其中一半兒是輔兵,正兵沒帶傷就被放下兵器的,估計沒幾個!”唯恐王洵將當年那支安西軍瞧扁了,黃萬山趕緊補充。
對此,王洵倒是深信不疑。此時大唐乃天下第一繁華之國度,從官員到百姓,幾乎每個人都把驕傲刻進了骨子裏。所以外人投靠過來,大夥能欣然接納。唐人向外敵投降,無論其當初有多少理由,都會鄙夷一輩子。
到底大唐是因為其強大,所以才包容。抑或因為其包容,所以才強大。王洵也弄不明白。反正他相信自己遇到同樣的情況,肯定會血戰到生命最後一刻。這一點無關於對朝廷的忠誠,而是對家園,對本族,對自幼生長土地,對將自己養大的雲姨,對陪着自己長大的紫蘿等人,本能地一種歸屬感。無論遭受多少磨難,也很難令其淡化下去。
所以,王洵才不想讓那些已經留了血的前輩們,繼續在別人的馬鞭下流淚。他們已經儘力了,他們應該得到更好的歸宿。以前安西軍沒能力西進,所以也無法對他們施以援手。如今自己既然已經代表大唐天子,接受了各路諸侯的投效,就有理由把他們都救出來,帶回中原去。
“你呢,當年在俱車鼻施麾下,參與過此事么?”想到這兒,他將頭轉向麥爾祖德,低聲追問。
“屬下!”麥爾祖德楞了楞,臉色約略有些尷尬,“不敢欺騙將軍大人,屬下當年的確在柘折城中,替大食人操辦過買賣戰俘的勾當!不光是唐人,還有很多部族武士,當年都被大食人集中到了柘折城中,按照各自的本領、體格、年齡,隨意出價,誰給的錢最多,誰就能把他們領走!”
“嘿!”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同時冷笑,看向麥爾祖德的目光透出幾分凌厲。
麥爾祖德知道這事兒早晚需要對王洵有個交代,索性竹筒倒豆子,把一切都說了出來,“勝者佔有一切,敗者為奴為婢,這是葯剎水沿岸自古就有的規則。大食人也一個樣。只不過他們更貪財,更肆無忌憚些。幾位將軍別怪屬下。當年屬下是俱車鼻施的臣子,眼裏只有自家主人,沒有大唐。如今屬下既然決心投效大人,自然一切都為大唐謀划,同樣不敢有絲毫保留!”
“知道了,你繼續說!被俘的唐軍將士總計有多少人,都賣到哪裏去了?!”雖然清楚對方的話句句在理,王洵心裏依舊覺得極其不舒服。擺擺手,命令麥爾祖德儘快轉向主題。
“大食人拿出來公開發賣的,大概是七千三百人出頭。這裏邊大概三千多是輔兵,非常容易區分,看眼神就能看出來,也最好賣。因為他們通常都比較溫順,並且有一技在身。其中木匠、皮匠或者泥瓦匠最為搶手……”
“應該不止這麼多。輔兵不懂得打仗,跑得也慢!”沒等麥爾祖德說完,黃萬山大聲打斷。
“的確如此!”麥爾祖德坦然承認,“會造紙、會算賬和會打造兵器鎧甲的,大食人自己都當寶貝帶回了老家,根本不肯分給他們的盟友。”
“其他人大致去向呢?今天城裏這些諸侯,恐怕每個人都買了不少吧!”王洵不想追究這些細節。無論正兵還是輔兵,在他眼裏都是唐人,都值得他全力營救。
“大人明鑒,今天在城裏這些諸侯,當初有一大半兒是跟着大食人身後的。只有拔汗那,白水城、東西兩曹,當時心向大唐。他們四家沒資格參與戰俘買賣,但過後,也從其他諸侯手中轉買了不少奴隸,其中也包括唐奴。”麥爾祖德躬了下身,正色回應。
“具體數字,你記得么?”王洵越聽越冒火,皺着眉頭追問。
“屬下記不得每家諸侯最後分到手的具體數字。但當年的賬本,屬下到存了一份!隨時可以找出來獻給大人!”麥爾祖德點點頭,低聲答應。
異域(五下)
“那你還不趕緊找出來!”沙千里第一次在王洵面前暴露出了他急躁了一面,上前幾步,一把抓住麥爾祖德的衣領,“你還留着它幹什麼,等着以後再投靠新主人么?”
“將軍您錯怪小的了!小的可以對漫天神明發誓,沒有那個意思。”麥爾祖德絲毫也不生氣,輕輕將沙千里的手推開,笑着解釋了一句。隨即。轉頭向王洵躬了下身,沉聲問道,“敢問將軍大人,您真的想救他們回來么?”
“當然!”王洵聽出麥爾祖德話裏有話,點點頭,大聲命令:“別賣關子,有什麼好辦法,你儘管說出來!”
“那您得讓沙將軍和黃將軍答應,不准他們打我!”麥爾祖德低聲提了一個條件,然後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
“行!”王洵想了想,鄭重作出承諾。
麥爾祖德向旁邊挪了挪,盡量離沙千里遠一些,以免後者突然暴起傷人。“在城中重開奴隸市場,准許諸侯自由買賣人口。然後您暗中派人出高價,把所有具備唐人血統,或者看上去外表像唐人的奴隸,全都出高價買下來!諸侯見到有利可圖,肯定會儘快回去拉人。”
“我把你個……!”沙千里氣得兩眼通紅,揮舞着拳頭欲打,卻被黃萬山死死拉住,“別衝動,聽聽他的理由。”後者強忍悲憤,低聲勸阻,同時惡狠狠地瞪了麥爾祖德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賣小聰明。
“那些唐奴……”麥爾祖德又往後退了退,盡量與沙千里保持在某個安全的距離之外,低聲補充,“那些弟兄這幾年的境遇並不太好。不會幹活,又難以管教。對各城主、國主來說,基本上等於廢物。但既然是花錢買回來的,大人如果讓諸侯們白白交出,他們肯定不願意。說不定有人會在背後搗鬼,偷偷地把弟兄們殺掉。寧可自己留不下,也不讓大人您白得了這份便宜。但大人您花錢買,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諸侯們愛財,沒有看到錢卻不賺的道理!”
“嗯!”經歷了這麼多磨難,王洵的性子已經比在長安時沉穩了許多。雖然心中覺得很不舒服,還是認同了麥爾祖德的建議,“就交給你去辦,你能辦得好么?”
“承蒙大人信任,屬下非常榮幸!”麥爾祖德躬了下身體,欣然領命。隨即,又指着桌案上的文稿說道,“屬下建議把這件事,和開釋俘虜的事情混在一起。這樣就更不着痕迹了。諸侯起初不會有提防,待發現大人的真實意圖后,人已經運到了城外,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嗯!”那份文稿王洵還沒來得及看,聽麥爾祖德說得肯定,少不得臨時抓起來翻了幾眼。一瞥之後,目光便吸引住,再也挪動不開。
麥爾祖德小心翼翼地看着王洵,目光中充滿了期盼。這是他決定投靠大唐之後,第一次有機會展露本領。能不能在鐵鎚王身邊站穩腳跟,就在此一舉了。
沙千里和黃萬山也同樣一眼不眨地盯着王洵,希望自己下午時的一番心血,能得到對方的認可。
他們兩個雖然鄙夷麥爾祖德的為人,協助麥爾祖德做事情時,卻非常認真,並且不恥下問。而麥爾祖德作為新投靠者,在大唐沒有任何根基,也需要巴結兩位鐵鎚王身邊的老人替自己撐腰。
三個傢伙懷着各自的心思,互相客客氣氣,倒也配合得如魚得水。整個方案規劃得條理清晰,步驟完整,讓人很難挑出毛病來。
“這個,你說西市,場地大小充裕么?”直到翻完最後一頁,王洵才帶着幾分欣賞之色緩緩地放了下來,笑着向麥爾祖德詢問。
“啟稟大人,西市那邊共有二百四十二間店鋪,每間都自帶倉房和後院,同時安排下一萬人都沒問題。並且,贖金不會同一天到,諸侯開釋俘虜時,也必將根據對方的身份待價而沽。不會立刻把所有俘虜都脫手!”談起市政管理和生意經,麥爾祖德立刻變得頭頭是道。
“有這麼大?”王洵楞了楞,有點兒不相信對方的描述。柘折城的外圍結構他曾經仔細研究過,規模大抵與疏勒相當。沒想到在城牆之內,居然還別有一番天地。
“當然!”作為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麥爾祖德非常自豪地向王洵介紹,“大人有所不知,柘折城興建的時候,受咱們大唐影響頗深,據說格局完全照抄了萬里之外的長安。城內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不像其他幾個城市,房子建得東一座,西一座!”
看見王洵的臉色沒有不耐煩的跡象,他繼續補充,“大人您現在所居住的王宮,和王宮周圍的內城,處於城的正北方。出了內城,便是金光大街,橫穿整座城市。金光大街往北,先前都是些官員的居所。往南,便是東西兩市。都是半封閉結構,非常容易管理。大人您只需要派遣少量人手,將其收拾乾淨,就可以重新利用起來。西市比較寬闊可以用作俘虜買賣場所。至於東市么,也可以同時對外開放,供城中百姓和諸侯的隨從們交易日常生活所需。這樣,即便是在冬天,城裏也能迅速恢復生機。大人您也可以從市易署衙門中,收到一部分商稅,發給弟兄們做軍餉!而弟兄們拿到軍餉之後,再把它花出去,就又促進了市井的繁榮……”
對於如何做買賣,拿錢生錢,用利滾利,王洵倒是不陌生。只是很久沒為此道而已。如今重新聽起來,心中立刻感覺到幾分親切。一邊聽,一邊笑着指出幾處疑問。
麥爾祖德沒想到殺人不眨眼的鐵鎚王大人居然也懂得做買賣,心中大生知遇之感。立刻帶着幾分諂媚,仔仔細細將自己的具體想法解釋給王洵聽。賓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投機,很快,便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王洵不想把諸侯們逼到自己的對立面去,所以事事都防微杜漸。麥爾祖德三年之前,就有幫助大食人坐地分贓的經驗,此刻非但能照搬過來,並且可以根據實際心得,彌補上次分贓過程中的不足。到了最後,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反倒成了旁觀者,只能帶着滿臉地佩服看着王洵和麥爾祖德互相提醒着,將規劃中的漏洞和可能出現的困難,逐個揪出來,一一給出解決方案。
經過一番商量探討,麥爾祖德又根據王洵的建議,制定了若干詳細規則。儘力避免諸侯們趁機哄抬俘虜的贖身價格,禁止收了錢不放人,或者連前來交易者帶錢一併吞掉現象。當然,這些規則都需要拿大唐使團的武力做保證,如果諸侯哪個膽敢帶頭強買強賣,就等同於挑戰了大唐威嚴,王洵將帶領其他勢力共同討之。
待整個方案趨於完美,不知不覺間,已經是三更時分。聽到外邊巡邏隊的報時聲,王洵帶着幾分歉意伸了個懶腰,笑着說道,“就這樣吧。有什麼不足,你自己酌情修改便是。不必事事都向我請示。我會安排人手配合你,咱們盡量早點把此事落實下去!”
“屬下跟沙將軍和黃將軍已經配合出了幾分默契,所以,還是想請沙將軍和黃將軍一同去完成此事!”麥爾祖德很會做人,隨時都記得把功勞分出去一些,
這個建議,王洵當然沒有不準的道理!笑了笑,點頭答應了下來。
沙千里和黃萬山也非常希望多承擔一些力所能及的任務,立刻上前拱手,表示不會辜負主將的信任。四個人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即各自分頭返回住處休息。走在路上,看看四下沒有外人,沙千里扯了扯黃萬山的衣角,笑着感慨道:“沒想到,咱家將軍大人,非但武藝超群。處理起民政來,也是個行家裏手!”
“是啊!姓麥傢伙甭看在你我面前說得頭頭是道,在大人面前,卻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兒!”黃萬山對王洵也是好生欽佩,點點頭,低聲附和。
“我原來一直以為那些公子哥,都是憑祖上餘蔭混功名的,直到見了大人,才明白其實平民百姓也好,公子哥也罷,有沒有出息,還得靠自己!出身不過是個開頭而已!”沙千里跟黃萬山向來無話不說,絲毫不隱瞞自己的感概。
“是啊!要不大人怎地會這麼受封帥賞識呢?說實話,我當年見到的公子哥可多了,沒一個及得上大人一根腳趾頭的!”黃萬山當年曾經給一名將軍牽過幾天馬,所以見過的“大人物”也多些。對王洵的認識也更全面。
“嗯!”沙千里連連點頭,然後又忍不住嘆了口氣,“跟宋將軍,宇文將軍他們比,大人也強出遠甚。就是心腸太軟了些,不夠殺伐果斷!”
這也是迄今為止,他對王洵最不滿意的地方。按照他的想法,跟諸侯們根本不必客氣,強令對方交人便是。誰敢暗藏貓膩,就讓他去步俱車鼻施後塵。有陌刀隊在,看哪個吃了豹子膽!
黃萬山對此卻不敢苟同,立刻豎起眼睛,低聲反駁道:“老沙,你這話可就錯了。當年高大將軍還殺伐果斷呢,見形勢不對,卻把咱們立刻扔給了敵人。依照我看,咱們大人好就好在,身上有人味兒。我說句話你別不愛聽,大人他日後的成就,恐怕不止在什麼中郎將,大宛都督。他越有人情味,咱們這些跟着他的人,造化也就越大。若是他像姓高的一樣拿人不當人,我還真未必肯跟着他!”
“這是當然。我說這些不是抱怨。都被人拋棄過一回了,我還能沒點兒記性?”見好朋友可能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沙千里立刻急頭白臉地解釋,“我是想,大人他有時候心軟,難免會給小人可趁之機。咱們這些當手下,就得多留點神。寧可自己當壞蛋,也別讓外人鑽了空子。至於其他廢話,還用你來說?今天下午見到大人他為當年被俘虜的弟兄勞心勞力,沙某就當時就想,憑着大人對弟兄們這份心意,無論事情最後成不成,沙某下半輩子,就死活都跟定大人了。”
異域(六上)
王洵可不知道圍繞着自己身邊,有一個小小的利益集團,已經漸漸在聚集成形。他現在全部心思放在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上。
由於麾下只有兩千多弟兄,其中還有半數為剛剛俘虜沒多久的馬賊,導致他這個大唐天使在諸侯面前說起話來底氣很是不足。憑藉剛剛取得的大勝餘威,短時間內,眾諸侯當中還沒有人敢當面挑釁他的權力,然而時間長了,就很難保證,會不會有人悄悄地動一些齷齪心思。
利益面前,沒有永恆的盟友。王洵相信一座幾乎不設防的柘折城和數千里膏腴之地,無論對哪個盟友來說,都是非常巨大的誘惑。諸侯們之所以還沒擅自動手,是等着他這個大唐天使來主持瓜分最大的一份戰果。假如他突然提出來,說不準備將大宛國分掉,要完整地將其保存下去,或者直接併入大唐版圖,肯定有人會跳出來質疑他的決定。
葯剎水沿岸的冬天長達足足五個月。雪一下起來,通往大唐的官道就宣告封閉,誰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重新暢通無阻。假使某個居心叵測的傢伙,趁着下一個春天到來之前,勾結其他諸侯圖謀不軌的話,使團肯定要被弄得焦頭爛額。
出於上述重重原因,王洵不敢幹坐在王宮裏等待安西軍的到來。他必須迅速壯大自己的實力。原本這個問題很難解決,剛征服的土地上人心不穩,提供不了合適的兵源。他也不願意讓自己麾下有太多的大宛人。可今天小道童劉館卻告訴他,當年高仙芝倉皇撤退時,丟下了大量的安西弟兄。
總計七千三百出頭,其中三千多輔兵,四千多戰兵。即便能從葯剎水兩岸諸侯手中贖回一半兒,也是三千五百餘人。這其中再打一半折扣,有一千七百老兵能重新拿起刀,自己處理起事情來又何必畏手畏腳?
到那時候,王洵這個中郎將,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實。四千戰兵握在手裏,足以令諸侯中任何居心叵測的人不敢輕舉妄動。拿着這四千戰兵,再跟諸侯談釋放當年被俘大唐將士的事情,看哪個還有膽子背地裏再上下其手?
不光是威懾諸侯,手握四千大軍,再攜裹上一些僕從力量,王洵相信,即便得不到安西軍的及時支援,他也能牢牢地將大宛國控制住。屆時,想扶持俱車鼻施就可以扶持俱車鼻施,想讓這片土地內附,就可以讓這片土地內附,誰也不敢再跟他多廢一句話。憑着一府兵力和破國之功,他在安西軍內,也躍身於實力派將領行列。屆時,即便沒有封四叔在頭上罩着,邊令誠也輕易不敢再招惹他。
想着這些野心勃勃的規劃,不知不覺間,王洵便已經回到了就寢的宮殿。屋子內還亮着燈,有個纖秀的人影在窗紙上晃動。這幅似曾相識的情景令他微微一愣,心裏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在長安城內縱酒夜歸,侍女紫蘿於窗前靜靜等待的模樣。忍不住停下腳步,低聲向門前當值的衛士詢問道:“誰在屋子裏面?不是讓你們把麥爾祖德的女兒安排到別處去么?”
“大人,大人有所不知!”侍衛統領王十三晃着屁股從附近跑過來,帶着幾分討好的口吻回應,“屬下本來奉大人之命,把她們安排到別的房間去了。但是麥爾祖德參軍傍晚來了一趟,跟他的兩個女兒嘀哩咕嚕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然後兩個女人就開始抱頭痛哭,哭完了,大的那個被屬下安排去了旁邊的偏殿,小的卻主動留了下來!”
“主動留了下來?”王洵不太相信十三的話。“你是不是用了什麼手段?既然他父親現在為咱們做事,咱們就別再難為人家的女兒!”
“沒,真的沒有!我發誓!”十三趕緊舉起一隻手掌,對着飄雪的夜空大聲賭咒,“屬下發誓是她自己主動要求留下來的。如果屬下曾經逼迫過她,管他天上是什麼神,隨儘管打雷來劈死我!”
“去,大冬天的,怎麼可能打雷!”王洵輕輕推了自己的侍衛一把,制止了對方胡亂賭咒。“沒逼迫就沒逼迫吧。但是無論如何,她都不能繼續留在我身邊了。你給她安排個合適住處,告訴弟兄們,別慢待了她們姐倆個!”
“這兒……”一番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侍衛統領王十三臉色有些微酡。俱車鼻施的王宮中女人很多,城破時來不及逃,便統統做了使團的俘虜。在最近這幾天,內城當中,也有很多家族為了日後的安全,拚命把自家女兒往將士們手中塞。而大唐風氣本身就比較開放,王洵自己也不是什麼道德先生,既然打了勝仗,便沒有過分強調軍紀。所以眼下高級將領當中,幾乎誰都不缺暖床之人。包括侍衛統領十三,都分到了兩個屁股大腰圓的宮女,夜夜享受齊人之福。如果作為主帥的王洵此刻突然變了性子,開始潔身自好了,大夥的處境就都比較尷尬了。
王洵不是那種不通情達理之人,看到十三為難的臉色,略做沉吟,便猜出了他在想什麼。苦笑着搖搖頭,再度吩咐道,“送她們走吧!這大宛王宮當中又不缺女人?大不了,你再給我找個別的女人來就是!”
“諾”王十三訕訕地答應了一聲,伸手便準備推門。就在此時,宮殿的門突然在裏邊被拉開了。有薄施粉黛小女子,背後插着兩根纖細的木條,搖搖晃晃地來到王洵面前,先笨拙地往地上一跪,然後結結巴巴地說道,“奴婢等誤信流言,試圖加害大人,實在是罪該萬死。請大人念在奴婢年少無知的份上,原諒一二。奴婢這輩子願意做牛做馬,永遠侍奉大人!”
“你這是幹什麼?”王洵被少女的怪異舉止弄得一愣,疑問的話脫口而出。問過之後,才猛然想起負荊請罪這個典故來,忍不住啞然失笑。
少女怯怯地抬起頭,將用自己絲絛捆在胸前的手朝上舉了舉,低聲解釋,“負,負着荊條請罪啊?大,大人的故鄉,不都是這樣子的么?奴婢知道錯了,如果大人還生氣的話,就可以把荊條抽出來,結結實實打我一頓。您放心,我不大聲哭就是!”
說這話,繼續在雪地上輕輕叩頭。嬌僑的身軀被寒風吹得哆哆嗦嗦。
“嘿嘿嘿嘿……”眾侍衛被逗得直揉肚子,強忍住笑將頭轉開,用眼角的餘光偷看自家大人如何處理。
“誰告訴你這麼做的!真是胡鬧!”王洵也被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皺着眉呵斥。“趕緊起來,地上全是雪,小心凍傷了膝蓋!”
“我,我看書上,書上就是這麼說的?”少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得到王洵的原諒,兀自堅持要把請罪的姿態擺足。“如果大人不原諒我,我,我就一直跪在這裏!”
后一句話幾乎是耍賴了,眾侍衛們忍笑忍得實在辛苦,乾脆背轉身去,大口大口地喘粗氣。王洵也受不了對方這幅摸樣,只好憋着笑意,低聲命令道:“趕緊起來!滾回屋子裏邊去!負荊請罪哪有這種請法!滾,你們也都滾。去廚房弄些吃食來,老子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呢!”
“諾啊!”眾侍衛們長聲答應,嘻嘻哈哈地跑遠。王洵單手將少女從地上扯起,丟進屋子內。反頭一腳踢上門。板著臉大聲道:“既然想認錯,就應該更虔誠些。哪能用兩根細竹篾。一看就是沒誠意。要用荊條,碗口粗細的荊條,就像門閂那樣的才行!”
“那,那不一下就被您給打死了?!”少女對王洵的脾氣秉性還不是很熟,見他說得一本正經,登時嚇得花容失色。“您,您,您不是真的要打我一頓吧!書,書上說,只要我背上荊條,通常您就會主動原諒我!”
“哪也要看是什麼罪!”故意拿少女尋開心,王洵繼續板著臉強調,“如果中午時不是我閃得快,就被你們姐妹兩個給殺掉了。殺人償命,知道么?如果道歉有用,還要衙門幹什麼?”
“可,可您武藝那,那麼好。連,連大食人的第一英雄都能一鎚子砸死,我們,我們姐妹怎可能殺得了您?!”少女理屈詞窮,只好可憐巴巴強調雙方的實力差距。她的父親麥爾祖德傍晚時前來探視,將姐妹二人狠狠給斥責了一頓。直接告訴她們,如果不是王洵心懷慈悲,城破之時,非但父女三人背後的整個家族會被連根拔起,整個內城的達官顯貴們,至少也會死掉一半兒以上。
行刺未果卻沒有受到追究,姐妹兩個本來心裏就非常忐忑不安。聽了父親的解釋,再想想王洵居然沒有因為行刺的事情而牽連整個家族,反倒重用自己的父親,給他一個大官來當。便明白了父親所言非虛。但年長的姐姐脾氣倔,自覺無法再面對王洵,乾脆選擇了繼續逃避。年幼的妹妹涉世未深,再加上心中本來對英雄便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崇拜,所以乾脆厚着臉皮賴着不肯離開,並且自己琢磨出了這個負荊請罪的法子。
見王洵不肯吃這一套,她心裏便越來越沒底。仰着頭裝了好一會可憐,依舊從王洵臉上看不到任何寬恕的意思。最後只好把牙一咬,轉過身去,背對着王洵,再度雙手伏地跪倒:“如果大人一定要打。那就打吧!打死了我,求您,求您就別再記恨我姐姐了。她,她其實也不想,不想刺殺您,殺您的。只是,只是一時……”
“打么,當然要打!”王洵嘴角上抿,滿臉壞笑地將對方橫抱起來,慢慢往內室里走,“不過不是現在,也不是在這裏!”
異域(六下)
接下來數日,王洵便在麥爾祖德的輔佐下,按部就班地釋放俘虜,恢復城市秩序。一眾諸侯本來就沒有白養着俘虜的道理,見來自天朝的使節大人主動將西市開放出來,供大夥發賣俘虜換錢,更是歡呼雀躍。都覺得使節大人太體貼,太善解人意了,一點兒也不像傳說中中原人那麼古板。
至於王洵事先擔心的拿了錢不放人,和哄抬“人價”的現象。事實證明,基本上屬於自尋煩惱。即便是在大食人強行壓制下,這幾年來,葯剎水眾諸侯之間,也經常發生爭鬥。每次戰勝一方,必然會抓到很多俘虜。按照傳統,這些俘虜有資格贖回自己,或者被其國主、及親戚朋友贖回。故而,如何估計俘虜的身家,既能從其身上敲出令自己滿意的錢財,又不至於逼得他寧可舍掉一條命也不願意傾家蕩產,在葯剎水沿岸諸國內,早已經成了一項很專業的技術活。諸侯麾下都有專門的人伢子負責,眼光和口才都獨到得很,根本無需沙千里、黃萬山等外行在旁邊指手畫腳。
故而“人市”一開起來,便欣欣向榮。贖人的,放賣的,還有被戰爭逼得活不下去,寧願自己賣自己到富豪人家為奴的,把市場裏擠得滿滿當當。一些被諸侯麾下武士在城破時搶劫到手,又派不上什麼具體用場的貴重物品,也被陸續擺在了地攤上,如同垃圾一樣的價錢任人淘弄。先前跟着使團共同進退的大唐商販們,此刻大發紅利,一個個都賺得盆滿缽圓。至於倒賣這些帶血的財物會不會做噩夢,就不是眾人們所關心的事情了。
受到王洵的支持,程老掌柜悄悄地糾集了幾個同行,以尋找幫手為名,在“人市”上收購那些會說唐言且看上去出不起贖身費用的俘虜。這類俘虜通常也是遠道而來,在柘折城紮下根的“座商”,城破時家產被亂兵洗劫一空,周圍又沒有任何親戚,因此被人伢子估得價錢極低,隨便丟下一弔銅板去,就可以牽走兩三個。從今往後,是做牛做馬,還是清燉紅燒,悉聽主人尊便。
這些商販出身的俘虜,被贖出后,順理成章地便成了程老掌柜的夥計。第二天,便拿了沉甸甸的銅錢和光鮮水滑的絲綢,去“人市”上求購更多會說唐言的同族。由於下雪和道路艱難的關係,一來二去,具有大唐血統的俘虜,便成了最容易脫手的“貨物”。諸侯們麾下的人伢子們發現了有便宜可占,便將主人手中的一些具備唐人血統的奴隸,也冒充做俘虜,以稍高的價格送進了西市。而程記、王記、黃記和朱記等大唐商號好像下定了決心要在兩河一帶開分號,對“人貨”需求量極大,竟然不問老幼,見到會說唐言的就照價付錢。沒幾天功夫,身上具有唐人血統的俘虜們就成了西市上的暢銷“貨物”,並且價錢還節節攀升。
利益面前,理智往往都不堪一擊。很快,便有人伢子賣光了主人麾下的唐人血統奴隸,又打起軍中具有唐人血統軍奴的主意。而住在內城和柘折城周邊的富人們,也發現了這個賺錢機會,或警醒極主動,或者稀里糊塗,將家族中前幾年購買的唐人奴僕,送進了西市脫手。程老掌柜依舊是照單吃下,來者不拒,偶爾討價還價一番,也是在商言商,讓賣主折扣打得心服口服。
也有人多事兒,悄悄地詢問程老掌柜,買這麼多同族奴隸幹什麼。老人家輕輕一捋頦下鬍鬚,笑呵呵地回應道:“呵呵,首先么,我老人家心腸軟,看不得自己的同族吃苦,所以花點兒小錢贖回他們,也算積德行善。其次么,這些奴隸既清楚本地的風土人情,又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只要稍加調教,便能成為商號的好幫手。今後要在本地發展,肯定有用得到他們的地方。第三么,即便他們什麼都不能幹,我也不過是損失幾袋子麥子的事情。待明年開了春兒,絲綢古道暢通。把他們運回大唐去,自然能找到他們的親朋好友,連本帶利把贖身錢賺回來!”
第一個所謂積德行善的理由,在眾人聽起來,簡直如同放狗屁。逐利商販的天性,三倍利益就可以冒殺頭的危險,才沒人會相信一個在絲綢古道上冒了半輩子險的老傢伙會在乎什麼道德。但其後兩條理由,卻是無懈可擊。人伢子們起初不給唐人俘虜標高價,也正是因為這些人的親朋好友距離遠,不可能千里迢迢過來替他們贖身。而對於明年春天肯定要帶着貨物東返的程記、王記、朱記諸多商號,則不過是順手又做了一筆買賣,並且還平白得了一大批不要錢的苦力。
發現了對方的真實意圖,人伢子們出手唐人奴隸時,更加肆無忌憚。只是在價錢方面,又悄悄地上浮了一些。眾大唐商販繼續照單全收,讓人市上從來沒有相關積壓。數日後,便有個看似大戶人家管事者模樣的傢伙,私下裏找到程老掌柜,跟他商量大宗“人貨”的交易。
此人開始時口氣很沖,據說手中的“人貨”有上百號,要全部拿來換絲綢,程老掌柜需要先付三成定金,雙方的貨物交割時間,卻要放在大半個月之後。早就跟王洵通過了氣兒,程老掌柜知道欽差大人的真實目的就要實現了,激動得心臟怦怦亂跳。卻故意裝出一幅很為難的表情,嘆了口氣,愁眉苦臉地說道:“不瞞您說,這筆買賣,實在有點兒大了。以我們程記的實力,倒是勉強還能吃得下。但幾百號人,一個冬天都得白養着,糧食就是個大問題。並且他們一旦鬧出點兒事情來,城主他老人家的鐵鎚可不是當擺設的!”
所謂“城主”,是眾人眼下對王洵的私下稱謂。雖然他從來沒有明確表態說要取俱車鼻施而代之,可事實上,早已經成了柘折城的真正主人,權力大到一隻手能遮住半邊天。前來談生意的人伢子聽程老掌柜把鐵鎚王搬出來說事兒,也咬着牙做出了讓步,“跟你透個實底兒吧,這筆貨,我家主人的確是急着要脫手。反正咱們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就當是為了以後鋪條路。人貨的價格呢,我家主人可以再給你打些折扣,就算目前行情的一半兒好了。省下來的錢財,足夠你給他們買糧食。至於鬧事兒,您老人家儘管放心,他們這些人,都是被騸了的公牛,早就不懂得如何去鬧事了!不信,我可以給您當面驗貨,隨便拉出一個來,你讓他們自己打耳光,他們就會自己打耳光,讓他們學驢子叫,他們就學驢子叫,肯定不會反抗!”
“那,那還差不多!”程老掌柜聽得又痛又氣,卻不得不繼續在商言商。“不過,我只能先付給你兩成定金。餘下的八成,等貨物到手,才能完全支付。”
“行,不過要上好的蘇綢,你不能拿山東綢來糊弄我!”
“哪能呢。做生意的,還能砸自己的招牌?”程老掌柜笑着伸出手,跟對方擊掌。宣佈買賣正式成交。
幾乎在差不多前後幾天,其他一些商隊掌柜,以及王洵私下派人假冒的朱記、王記,也都收到了類似的交易請求。大夥或者以在西域非常緊俏的茶葉、綢緞付賬,或者以從柘折城王宮中抄出來的金幣、銀幣做定金,陸續敲定了“人貨”的交易日期。
由於諸侯的領地距離柘折城的遠近不同,所以“人貨”的交易時間也殘差不齊。第一批“人貨”只用了七天左右,就冒着嚴寒被押送到指定交易地點,但最後一批,距離交割日期卻至少還得一個多月。
當前三批,大約一千多“人貨”被買家吃下后,諸侯們便迅速警覺到了事情的不對。原來不止自己一家“聰明”,其他盟友也在趁機“廢物利用”。可要是大夥都在做同樣的事情的話,後果就太嚴重了。
幾千安西軍俘虜,陸續被唐人買走。萬一背後的買主是鐵鎚王,再將這些俘虜武裝起來,今後大夥還憑着什麼在鐵鎚王面前硬着脖子說話?想到這兒,諸侯們登時倒吸一口冷氣。上當了,大夥肯定上當了。什麼用來做夥計,什麼運回大唐去高價索取贖金,全他奶奶的是幌子。背後的買主根本不是幾個商販,而就是天朝使節本人!
不行,無論如何不能讓交易繼續下去。寧可賠雙倍的價錢給那些商人,也不能繼續讓鐵鎚王的實力壯大。幾個諸侯憑着本能,便迅速做出最符合自己利益的決定。然後迅速互相聯絡,要求大夥同時跟商人毀約,然後團結起來,共同應對可能面臨的危機。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火尋國主納代手中“人貨”最少,國土距離柘折城相對也比較遠,所以在聚會上跳得最為歡騰,“他怎麼能這樣,他怎麼能這樣?把大夥都當傻子騙。就算他是天朝使節,就算他一人能打十個,也不應該這麼欺負人。咱們得跟他好好談談,別以為離開了大唐,我們就都活不下去!一旦把大夥逼急了……”
“逼急了又能怎樣?你跟安西軍去拚命?”西曹國主曹忠節跟王洵關係最親厚,聽納代說得囂張,立刻豎起眼睛,大聲打斷。“要去你自己去,可別拉上我們。”
“你怕唐人,我可不怕。大不了,咱們去再去投靠大食!”火尋國主納代被堵得臉紅脖子粗,跳着腳強辯。
“哼哼,你可以試試!”曹忠節輕輕撇嘴,幾句話就打碎了眾人的幻想,“二十萬大食軍,被打得落花流水,如今自保都來不及呢,哪還有功夫給你撐腰?再說了,即便人家有力氣幫,你拿什麼取悅人家。天方教眾的腦袋么?還是把境中不信天方教的人再砍上幾百個?”
“你……”火尋國主納代無言以對,臉憋得像豬肝兒一樣黑。柘折城破之後,諸侯為了避免重蹈俱車鼻施覆轍,都暗中向自己的國中傳令,開始着手處置大食人安插過來的官吏。有的國主這幾年本來就對大食人不滿,乾脆趁機命令手下將境內的天方教勢力連根給拔除了。如今想跟王洵翻臉容易,想再取悅大食人,可就要費些力氣了。
見納代被自己三言兩語擠兌住,曹忠節繼續衝著其他人冷笑,“不就是幾個奴隸么?難道鐵鎚王不花錢替他們贖身,你們還能派上大用場不成?況且人家鐵鎚王是付了錢的,兩廂情願的跟你做生意。即便他不付錢,直接下令讓大夥把人交出來,諸位有膽子不交么?”
“我們……”幾個暗中勾結起來,準備毀約不交人的諸侯臉色也開始發紅,咬着牙不敢回話。唐軍的戰鬥力,在攻破柘折城那天,給大夥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只是區區千把人,硬撼俱車鼻施近兩萬大軍,居然一鼓而破之?憑着這股力量,即便沒有俘虜們加入,在座當中,有誰敢領軍與鐵鎚王一戰?
不過是想抱成團,互相壯膽罷了。可大夥人齊心不齊,又怎可能真正抱起團來?正尷尬間,又聽見曹忠節發出一陣冷笑,“也不想想,自己是幾斤幾兩?鐵鎚王年紀青,好對付。你們可以賴賬,想必他也不會明着跟大夥翻臉。可明年開了春,封常清把大軍開過蔥嶺來,問問你們這些傢伙,諸位手中拿着那麼多唐人俘虜幹什麼?這兩年是怎麼對待這些他的舊部的?你們敢如實回答封矮子么?”
這句話,比先前所有話都有威懾力,令大夥額頭上冷汗直冒。對啊,大夥怎麼光想着眼前這個鐵鎚王比較容易對付,把他背後的封常清給忘了。那矮子可是出了名的護短,當年因為麾下幾名弟兄挨了欺負,便能帶兵滅人家一個部落。大夥這兩年將安西俘虜當做牛馬來使用,虐待死了不知凡幾,若是現在還不趕緊想辦法補救的話,等封常清上門問罪,恐怕就不是捨棄幾個小錢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異域(七上)
想到這兒,眾人幡然悔悟,紛紛改口,準備繼續心照不宣地履行買賣約定。火尋國主納代失去眾人的支持,只好隨波逐流。心中卻依舊是非常不甘,私下裏,又找到拔漢那城主阿悉蘭達,低聲煽動道:“他當初如果直接說,讓大夥把手中的安西軍俘虜交出來,我也不會覺得惱怒。卻非要弄這樣一筆勾當,明擺着就是不信任咱們。照這麼看,我覺得別的好處,咱們也沒什麼指望了!俱車鼻施至今還沒抓到,大宛國到底由誰來繼承,到現在也還沒見個說法!”
“那又能怎麼樣呢?”阿悉蘭達苦笑着向外呼了一口氣,被寒風凍成一團白霧,在眼前久久不散。“畢竟人家是天朝上國的特使!咱們,嘿嘿……”
對當初把使團行跡透漏給俱車鼻施的事情,他心中一直有鬼。非常害怕王洵知道真相后報復。同時,又因為王洵遲遲不肯扶持自己為大宛王而暗生怨恨。可無論是惶恐也好,怨恨也罷,他都得把情緒隱藏在心底。畢竟拔漢那距離大唐太近了,一旦惹惱了使團,他的小城就會第一個被安西軍踏成齏粉。
把自己的要求擺在桌面上跟王洵討價還價,肯定不行。其他諸侯不會追隨,他拔漢那國也沒足夠的實力。然而,給王洵隨時添點堵,讓他明白強龍難壓地頭蛇的道理,阿悉蘭達自問還是能做得到的。關鍵是,讓誰來挑這個頭來才合適。免得鐵鎚王事後發覺不對,尋機報復。
眼下,火尋國主顯然正盛其人。足夠愚蠢,也足夠短視。想到這兒,阿悉蘭達又冷笑着補充,“你我不服,還能怎麼樣?他武藝比咱們高,麾下的弟兄有能征慣戰。連俱車鼻施都被打趴下了咱們還能幹些什麼?”
“怎麼樣?!”這麼明顯的挑撥之言,火尋國主居然沒聽出來,“難道我們就老老實實任他欺負?當時大食人雖然要錢要得狠了些,好歹也是明搶。哪曾像他這般,把人賣了,還想讓大夥感激他!別的事情我做不了,也沒資格做。明年跟大食人打仗之時,可別指望我出一兵一卒!”
“行了吧!人家本來也沒看上你那點兒兵馬!”拔漢那國主阿悉蘭達看了對方一眼,撇着嘴數落,“人家只不過想要我們聯名上表,給封矮子繼續向西用兵找個恰當借口而已。有沒有你我,其實都一個樣。我勸你還是安生點兒,別盡給自己找麻煩。你看看東西兩位曹國國主,你再看看木鹿城主,人家是怎麼做的?就差直接把女兒送進王宮裏了!你要是再說三道四,我敢保證,不用鐵鎚王親自動手,就有人出兵收拾你!”
“這,這幫無恥的傢伙!”火尋國主氣得直喘粗氣,卻也知道阿悉蘭達的話無比正確。東西兩曹所出的兵馬極少,卻因為當日參戰時態度積極主動,受到了比別人更為豐厚的回報。此刻兩個姓曹的傢伙恨不得把整個國家都併入大唐,時時刻刻上趕着去拍鐵鎚王的馬屁。而木鹿城的城主鮑爾溫,據說暗中已經找到了波斯老王的遺留血脈,隨時準備在大唐的支持下,驅趕那些天方教徒,光復整個波斯國。
這三方都有心於大唐交好,所以諸侯這邊有什麼消息,都會第一時間傳進大宛王宮。只要鐵鎚王點點頭,他們就會主動出面,把大唐的敵人四成碎片。納代連三人其中最弱的一個都惹不起,更甭說同時對付三家聯手了!
可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使團的力量一點點在城中佔據主動,納代又覺得非常不甘心。正氣得咬牙切齒間,卻聽見阿悉蘭達以極低的聲音提醒道:“你別著急,咱們有的是時間看笑話。那些安西軍俘虜,你以為鐵鎚王得到了他們,就能在眨眼間整頓出一支兵馬么?你也不想想,這幾年,他們受到的都是什麼待遇?”
說著話,他做了草原民族才明白的手勢,一張皺紋縱橫的臉上,堆滿了惡毒。
“看笑話?”納代有點反應不過來,望着阿悉蘭達滿臉不解。
“你們當年怎麼對付那些不聽話的唐奴的?忘了么?”阿悉蘭達再次重複同樣的手勢,帶着幾分齷齪地笑容提醒。
“呵呵,呵呵,您不過,我還真記不得了!呵呵,呵呵!”火尋城主納代恍然大悟,裂開長滿黃牙的大嘴巴,嘿嘿嘿嘿奸笑了起來。笑夠了,擦了擦臉上的眼淚,跳上坐騎,揚長而去。
“嘿嘿嘿!”望着他的背影,阿悉蘭達的笑容迅速轉冷。當年瓜分戰俘,他雖然沒有資格參與。但是,也從來往各地的朋友嘴裏,或多或少聽聞過一些。那些安西軍將士所受之苦,遠遠超過了普通人的想像能力。簡直可以用令人髮指四個字來形容。
為了向新主子證明自己的忠誠,也為了打消被俘者的反抗之心。追隨在大食人身後的諸侯們,對被俘的安西將士百般虐待。鞭打、欺凌、將雙手綁於木樁上讓太陽暴晒,簡直是家常便飯。反抗的越激烈,虐待得也越殘忍。並且隨時隨地雞蛋裏邊挑骨頭,為折磨俘虜的行為找理由。
按照草原人的說法,這制服方式叫做去勢。從一群剛剛成熟的牛犢子中,挑出最強壯的公牛,當著牛群的面兒,將它的卵蛋割下來,用石頭砸碎。此後,所有的牛都會被嚇住,再也不敢違背主人的命令。
如此,不到半年時間,那些性格比較激烈的俘虜要麼被活活折磨死,要麼選擇了自殺。而性格相對平緩的俘虜,則被磨得膽小、自私、毫無廉恥之心。有了機會也不懂得逃跑,彷彿一具具行屍走肉。唯一的好處就是,主人讓幹什麼幹什麼,讓睡在哪睡在哪,即便丟下刀子,讓他們自己捅自己,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執行。
想讓這樣一群失去血性的人,重新成為戰士,其難度不亞於令公羊下崽子。想到王洵即將在現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般凄慘模樣,阿悉蘭達就覺得心理面有股子說不出的痛快。年青人,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沒有一匹識途老老駱駝領着,就敢橫穿萬里瀚海,你以為是在自家後院裏跟女人玩么?
嘿嘿嘿嘿,早晚有一天,你得重新求到老夫頭上來。到那時,老夫再讓你知道,什麼才叫真正的老謀深算,早晚!嘿嘿,嘿嘿!
異域(七下)
彷彿驗證了阿悉蘭達的推斷,還沒等冬天結束,有關鐵鎚王大人異想天開,準備武裝奴隸做士兵的笑話,就悄悄地在柘折城中流傳開來。
“他找郎中給軍奴看病,給他們洗澡、修剪頭髮,給他們喝肉湯!吃雪白精麵餅子!”一名追隨了火尋國主納代很長時間的人伢子,有意無意地將打聽到的情況,向同行們傳播。
“是啊,是啊,我聽說,第一天,就撐死了四個!”另外一名來自貴霜州的管家惋惜地撇嘴。
“就是就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聽說鐵鎚王如此浪費來之不易的白面,眾人立刻起了同仇敵愾之心。見過糟蹋東西的,沒見過這麼糟蹋的。拿精白面給那些唐奴吃,他們的胃口能受得起么?要知道,那東西可不是莜面,在葯剎水沿岸金貴得很。一畝地種麥子的話,頂多能收二百來斤而,還得是風調雨順的好年景。尋常有錢人家,吃了都折福,更何況是那些下賤的軍奴。
“我聽說,他老人家還給軍奴發鎧甲,發兵器,訓練他們排隊!”一位冒着大雪前來柘折城收購士兵手中剩餘物資的昆墟商販,笑嘻嘻地插嘴。他們那裏距離柘折城遠,眼下還不用急着在大食和大唐之間選擇站隊。可提前掌握一些信息還是必要的,以免事到臨頭措手不及。
從目前收錄到的情報上來看,鐵鎚王這個人除了武藝超群,膽子也非常大之外,其他方面都非常平庸。特別是這種準備將當了幾年軍奴的戰俘,重新武裝為士兵的舉措,簡直就是異想天開。要知道,士兵在兩軍陣前,拼得就是一腔熱血。既然能成為奴隸之後近三年還沒被折磨死,也沒有自殺,說明那些人身上早已血性全無。即便你鐵鎚王再能打,一個能敵一百個,帶領這麼一群綿羊上戰場,也等同於送死。
“是啊,怎麼可能?!”想到一群綿羊硬被生生地披上狼皮,裝上犄角,大夥便啞然失笑。
軍旅豈是兒戲。你鐵鎚王如果真的急着擴充隊伍的話,發下告示去,各地有的是吃不起飯的牧民,個個都是騎馬射箭的好手。稍加訓練,便可以拉上戰場。何必非要用那些已經被去了勢的公牛。在戰場上,除了任人宰割之外,他們還能做什麼?
“咱們這位天朝使節大人啊,估計冒險冒成習慣了!”聯想起王洵以往做事的風格,有聰明人低聲總結。
站在事後的角度看,大唐使團能打下柘折城,完全靠的是運氣。如果俱車鼻施是在見到大唐的旗幟后,立刻率部出城迎戰,還是發覺上當受騙后,繼續當縮頭烏龜。戰爭的結果都要大相逕庭。可惜俱車鼻施人老心疲,居然心裏糊塗地做出了最差的選擇。也可惜一場足以傳揚上百年的奇迹,居然落在了一夥連寒毛都沒長齊的年青人頭上。
真乃是時運來時,擋也擋不住。時運過後,求亦求不來。眼下鐵鎚王的好運就有用完了的跡象,即便是曾經受過王洵好處的本地貴族,提起最近一段時間聽說的那些笑話來,也忍不住連連搖頭。“唉!鐵鎚王他,他畢竟太年青了!”
“是啊,年紀輕輕,偏偏遇上一群老狐狸!唉!”以區區兩千多士兵,震懾十幾路諸侯,本來就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偏偏鐵鎚王他“老人家”還過低地估計了形勢。隨着笑話的傳播,諸侯們肯定會越來越拿他的命令不當一回事。哪天鐵鎚王他老人家真的徹底把大勝之威消耗光了,等待這座多災多難城市的,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命運。
有人忐忑不安,有人心懷期盼,有人準備渾水摸魚。在明裡暗裏那一雙雙有形無形的手臂推動下,鐵鎚王的影響力,以飛快地速度一路下滑。負責城市治安的宇文至和宋武等人當然也沒閑着,將探聽到的真實情況,不斷反映給王洵聽。可除了對着沒人的地方破口大罵幾句之外,王洵基本上也是毫無辦法。他現在真的自己跳進了自己挖好的坑內,手足並用,卻無力自拔。
麥爾祖德的策略很有效。在程老掌柜為首的一干商販全力配合下,贖買安西軍戰俘的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雖然天氣不是很做美,雖然道路上已經結了厚厚的冰,眾諸侯們還是將領地上的唐人軍奴,像送瘟疫一般,以最快速度送了過來。
“這是從俘虜身上賺取最後一個銅子的機會,否則,等封大帥來了后,哪有這等便宜可占!”跟王洵最熟的西曹國主曹忠節,將諸侯們的心態悄悄地彙報給他聽。“不過你也做好準備,勇士一旦在敵人面前放下了刀,就很難再撿起來。”
“他們當初也是迫不得已!”王洵清晰地記得,自己如何回答曹忠節的提醒。大唐以征戰立國,從高祖時代起,對外戰事不斷。不甚落入敵人圈套,被俘虜的勇將、名將也有很多。但這些前輩們都能在失敗的陰影中站起來,重新找回自己的尊嚴。王洵相信,那些當年被高仙芝丟在背後的安西軍前輩也同樣可以。
然而,現實卻真的讓他失望了。為了儘快地讓前輩們振作起來,他派同樣受過戰敗之痛的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負責此事。給前輩們請最好的郎中治療身上的棒瘡、凍瘡。儘可能地給他們提供可口的食物,溫暖的衣服。甚至連給他們配發的兵器鎧甲,都是從大宛國的武庫中精挑細選過的,上上下下煥然一新。
無奈身上的創傷可以用藥治癒,心裏頭的陰影卻很難被陽光驅散。那些安西軍前輩可以安安靜靜的吃飯,可以秩序井然地領衣服鎧甲,可以順從地排隊列陣,可以聽從任何指令。雙目之中,卻看不到一點兒殺氣。舉刀的胳膊伸不高,握槍的手挑不直,扯開嗓子喊,也發不出奔雷般洪亮的聲音。軍官們稍微斥責幾句,就會嚇得他們丟下兵器,跪倒在地上不斷磕頭。彷彿這已經是他們身上至今所剩下的唯一的本能。
“隨便找幫放羊的漢子武裝起來,都比他們強百倍!”某天訓練之後,沙千里精疲力竭地感慨。各種能用的手段他都用過了,皮鞭子也抽斷了好幾根兒。可就是在這群以前的袍澤身上,找不回半點軍人的尊嚴。
“讓他們去運送輜重,倒是沒問題。並且絕對不會出現逃兵!”黃萬山同樣大失所望,衝著王洵訕訕地補充。該死的戰爭,該死的高仙芝高蠻子,該死的葯剎水沿岸眾諸侯。看看他們,看看他們,把好端端一群大唐男兒,給變成了什麼?!
行屍走肉么?即便行屍走肉,也比這樣有生氣一些吧!看看,除了兩隻間或轉動的眼睛,這些人哪裏像群活物?!
“實在不行,就發些錢,等明年春天的時候,真的托程老掌柜送他們中原去吧!”儘管一直沒吃過什麼苦,宋武卻非常有同情心。走到王洵身邊,低聲建議。“反正咱們當初也是這麼對外說的,不算出爾反爾!”
“也只有這樣了,總不能再把他們丟給諸侯。你看看他們的樣子,有可能自己保護自己么?”宇文至滿臉鄙夷,恨鐵不成鋼。
“也只好這樣了。否則,別的弟兄們也被他們帶壞了!”方子陵亦在旁邊附和宇文至。他負責訓練那些投降的馬賊,本來進行得非常順利。可自從安西軍前輩們的身影出現在校場上之後,馬賊們便一個個驕傲的起來,再也不肯謙虛地完成每一項訓練任務。
“他們……”王洵無奈地嘆氣。將這些人送回中原去又能怎麼樣?中原也不是人間天堂。且不說鄰里們會不會看得起這些曾經被俘的傢伙。鄉間的惡霸、地痞欺負到頭上來,這些人懂得抗爭么?
這些人已經徹底成為了奴隸,從靈魂到肉體都成為了奴隸。這輩子只會永遠沉淪下去,前途一片黑暗。
作為曾經從經歷困境與絕望的人,王洵那是一種什麼滋味。四下里漆黑一片,沒有絲毫亮光。也看不到任何希望。與其在痛苦中窒息,還不如閉上眼睛,裝作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知道,裝作受罪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
他不想讓這些安西軍前輩就這樣被命運給吞噬掉。那實在過於殘忍。他費儘力氣救這些人出來,不是只為了鬧一個笑話給諸侯們看。他迫切需要士兵,需要合格的軍官,需要支持者穩固大唐對柘折城的控制。即便這些人最後不能重新拿起武器,走上戰場。他也希望這些人挺直胸膛回到家中,做個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陽光之下,而不是一輩子繼續在陰影裏邊匍匐。
可到底怎樣做才能點燃這些習慣為奴隸者心中最後一滴熱血?他不知道,沒人可以給他提供建議。沙千里、黃萬山等人不懂,麥爾祖德更是愛莫能助。
現在,他是柘折城的主人。整個使團都唯其馬首是瞻。
他徹底走進了一個自己不熟悉的領域,並且要從中一步步探出條道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