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盛唐煙雲》(18)
霜刃(一上)
已經入了秋,空曠的原野里,夜風徐徐吹過,給已經發黃的野草鍍上一層銀白色的霜。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涼了!”老哈曼捶打了幾下自己的老腰,蹣跚鑽出帳篷。抓起一把草叉,繼續蹣跚着往牲口欄方向走。已經六十多歲的老骨頭了,最怕的就是夜風吹。然而,此刻他卻偷不得賴。
今年夏天的雨水少,牲口沒抓上多少膘。而給城主大人的羊毛稅,給天方教的天課、五一稅卻半分都逃不得。去年五十裡外的老噶廈家才不多晚交了幾天,兩個兒子便被抓去服勞役,最後竟給活活給累死在柘折城裏。老哈曼連兒子都沒有,萬一給天方教徒帶走了,豈不連個骨頭渣子都收不回來?!
可即便今年將稅交上了,又能逃多久呢?自從城主投靠了大食人之後,賦稅的花樣就一年多過一年。而與此同時,皮革、氈子和干蘑菇的價錢,卻是一路暴跌。以前每逢入秋,來自大唐的行商就會挨個部落拜訪,送來大夥急需茶磚、絲綢和藥材。將牧民們積攢了一年的皮子、氈子和干蘑菇打成捆買走。但是現在,天方教要收人家三倍的稅,就是因為人家不信安拉!如此,誰還願意再冒着被馬賊和天方教聯手打劫的風險做這種本來利潤就不高的雜貨生意呢?!
算了,不想這些,能熬一天就一天吧,說不定明天就熬出頭了呢?往馬槽中添了幾叉乾草,老哈曼咧嘴苦笑。河中這帶向來沒有固定的主人。今天倒向大食,明天也許就倒向了大唐。對於同樣是異族的唐人,老哈曼本來也不甚感冒。但現在,與大食人的作為比較起來,唐人的一言一行都顯得那樣可愛。他們的官府也徵收財貨,卻很少把手伸到每個普通牧人的氈包里。他們的軍隊也殺人,卻很少對付手無寸鐵的老幼貧弱。他們與城主、國主老爺們的爭鬥,更像是神仙打架,凡人會受到波及,卻不至於連條活路都剩不下。而那些狂熱的天方教徒,則像極了一群蝗蟲,除了石頭之外,幾乎沒有它們吃不下的東西…….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嚇得老哈曼一哆嗦,手中的乾草全都掉到了地上。是在過兵,只有軍隊,才會發出這麼急促的馬蹄聲!憑着多年養成的習慣,他迅速吹滅了掛在牲口棚前的火把,丟下手裏的草叉,一頭扎進草垛中。然後向漫天神明默默祈禱,“佛祖、火神、安拉,不管你們哪個有空,請保佑老哈曼,保佑老哈曼不被人發現,至於其他東西,誰愛拿走誰拿走……”
彷彿是聽見了他的禱告,那一小支軍隊只是匆匆在他的氈包前停了停,就又去遠了。沒有放火燒帳篷,沒有遷牲口,也沒有將他賴以活命的糜子拿走。甚至連擺在帳篷內火堆旁的銅碗和銅壺,都沒有拿…..
從草垛中鑽出來的老哈曼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牲口圈,自己的氈包和自己的所有財產,嘴角不斷顫抖。天啊,天啊…….。忽然,他將手伸出來,伸向頭頂陰沉的夜空,“長生天啊,您終於開眼了啊。開眼了啊!”
“這賊老天,終於開眼了!”騎在馬背上,沙千里心裏也在狂呼。快三年了,在這片土地上忍氣吞聲地憋了三十多個月,終於盼到了重新揚眉吐氣的一天。
三年來,他不敢讓弟兄們露出安西軍余部的身份。不敢擴充隊伍,不敢做“大生意”。他眼睜睜地看着周圍一座座防禦上充滿破綻的城市,卻不敢帶領屬下進攻。遇到城主們的私兵,他望風遠遁。遇見馬賊同行,他俯首做小。他躲,他藏,他忍,卧薪嘗膽,他終於等來了,老天開眼的這一刻。
把大唐戰旗插在他們家門口。讓那些首鼠兩端的城主、國主們在大唐的戰旗前顫慄。讓那些投靠大食人,將被俘的安西將士賣往異國他鄉的地方豪強們,為他們的愚蠢和短視而付出代價。讓恆羅斯畔那些無名冤魂看到,我沙千里不是孬種,我回來了,我帶着咱大唐的隊伍回來了。我為你們復仇來了。你們在九泉之下,可以將眼睛閉上了!
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一切,沙千里就覺得恍然如夢。上午,他還是個馬賊。下午,就重新成了大唐的將軍。而晚上,則帶着隊伍掉頭殺向了柘折城。那個與他一見如故的小王將軍,,那個年紀青青卻虛懷若谷的欽差大人,居然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他的提議,虛張聲勢,主動向河中地區的諸侯發起進攻。
平心而論,無論是在提議之時,還是在出發之後,沙千里對自己所獻的計策都沒多少把握。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只是想藉機試探試探,新投靠的主將王洵有多大魄力,多大肚量。已經死過一回,他不會再輕易地將自己和麾下弟兄們性命交給別人。如果欽差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的話,他寧願找個機會與其分道揚鑣,以免於危難時刻再被拋棄一次,成為沒有人照管的孤魂野鬼。
欽差大人的表現很令人非常滿意。除了開始見面時那略顯生分的寒暄之外,其他一切所作所為,都有些出乎沙千里的意料。沒有世家子弟身上常見的那種跋扈,也沒有少年得志者身上常見的那種高傲。彷彿經歷過很多風浪般,欽差大人的一舉一動,都帶着與年齡不太相稱的成熟。然而這種成熟卻不會令人感到冷漠,相反,你卻時時刻刻,能感受到此人內心深處的赤誠。
“咱們這王將軍,不是一般人!”側頭看了看渾身上下煥然一新的老夥計黃萬山,他低聲點評。
“當然,要不人家能不到二十歲就當了中郎將,咱們兩個都三十大幾了,卻連個隊正都沒混上!”在私底下,黃萬山卻不像於人前那般木訥,咧了咧嘴,笑着回應。
“小聲點兒!”沙千里嚇了一跳,目光本能地向四下逡巡。他和黃萬山兩個的校尉官職都是自封的,當初只是為了更好地將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弟兄聚攏在一起。後來長時間與疏勒那邊聯繫不上,也就只好將謊言維持下去,免得隊伍中令出多門。而在與王洵剛剛相遇那一刻,出於某種驕傲,他們二人沒有主動說明。現在,則連說明的機會也沒有了。王將軍居然直接就將他們提拔到了五品都尉的位置上,對他們以往的履歷問都沒問。
想到先前那個虛假的校尉身份在回到疏勒后可能會被拆穿,沙千里心中就像被塞了一團草。黃萬山對此卻非常看得開,搖了搖頭,又笑着說道:“怕什麼,你看小王將軍會是個沒擔當的人么?他既然把都尉的空白告身給了你我,就不會輕易再將其收回去。況且以咱們倆現在的資歷,做個校尉還不綽綽有餘?”
“話可不能這麼說?!”沙千里又向四下看了看,繼續小聲嘀咕,“畢竟軍中有軍中的規矩。回頭如果對照着花名冊查起來…….”
“那又怕甚?咱們當初是事急從權。而小王將軍就是咱們兩個的伯樂。按軍中慣例,他有自行保舉任命屬下官佐之權。只要咱們倆好好賣命,讓他覺得這兩張空白告身沒有給錯了人…..”
“也倒是!”聽好朋友如此說,沙千里的心中終於踏實了一點兒。只要活人,就或多或少有一些向上的野心。他老沙自問不能免俗。以前在高仙芝帳下,不能出頭是因為沒有合適的表現機會,而如今,王將軍卻將整場戰鬥的臨敵決策之權交給了他。
倘若錐子處於穎中,當脫穎而出。有了機會,就一定要把握。在兩年多的馬賊生涯里,柘折城附近的一草一木,他都探聽得清清楚楚。哪個堡寨是堆放草料的地方,那個堡寨裏邊圈着大匹的戰馬,哪個堡寨可以找到足夠的乾酪和奶酒,對他來說比自己的五根手指頭還要熟悉。無論哪一個,只要迅速拿下來,再放上一把火,就能令俱車鼻施汗元氣大傷。在王將軍心裏,自己和好朋友黃萬山的地位,也會愈發穩固超然。
“你是不是想搶在王將軍到來之前,先幹上一票?!”不愧為對方的好朋友,黃萬山見沙千里突然沒了動靜,立刻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嗯!”沙千里點點頭,算作默認。單憑自己的力量完成不了這麼大的任務,他需要好朋友的配合。“照目前速度,咱們明天日落前後,就能到達柘折城外。趁着俱車鼻施汗沒有反應過來…..”
“我覺得,咱們還是等一等為好!”向來以他馬首是瞻黃萬山卻一反常態,搖搖頭,低聲打斷。
“為什麼?”沙千里大失所望,低聲喝問,“小王將軍待你我不薄……”
黃萬山笑了笑,再度打斷他的話,“正因為他待你我不薄,你我才不能搶這個頭功!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將軍大人想要的,可不只是給俱車鼻施一個教訓。他真正想要的是,是整座柘折城!即便你我不聯手煽動他,他也會主動發起攻勢。只不過早一些,晚一些的區別罷了!”
“你是說…….”沙千里心裏一下子變得很亂,皺着眉頭回憶白天的事情。王將軍虛懷若谷,很容易就被自己說動了。一旦接受了自己的建議,便立刻付諸行動。整個過程乾淨利落,半點兒都不拖泥帶水。
“他不僅僅是相信咱們!”見沙千里依舊滿臉困惑的模樣,黃萬山低聲提醒。“那封常清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謹慎人,不會把出使的重任,交到一個耳軟心活的人手上么?所以,王將軍估計心中已經有了改變策略的念頭,我們兩個,只不過在火上添了把柴而已!”
“嗯,可能,可能真的是這樣!”將下午面見王洵的過程,反覆回憶了兩遍,沙千里終於接受了好朋友的分析。“你怎麼不早提醒我?我居然在大人面前沒完沒了地賣弄!蠢到家了,我真是蠢到家了!”
“遇事都是你出頭,我裝啞巴,咱們兩個不是一向這個樣子么?”黃萬山笑了笑,低聲反問,“況且你一直說自己懷才不遇。此時不表現,還要等到什麼時候表現?!”
“可是不該露的怯,也都露了!”沙千里揮動馬鞭,作勢欲擊。“那你說,到了柘折城下后,咱們該怎麼辦?咱們到底該怎麼辦?”
“等!”黃萬山以一個字作為答案
“等?”沙千里望着對方,雙眼充滿了不甘,“什麼都不做?”
“什麼都不做。頓兵城下,給大人創造機會!”黃萬山點點頭,正色說道。
霜刃(一下)
做馬賊的強項是來去如風。放着嘴邊的肥肉不咬,卻給別人創造機會的事情,沙千里以前真的沒做過。然而只要下定決心,這對於他來說也不算什麼太困難的事情。無非是盡最大可能干擾敵方對局勢的判斷罷了。柘折城方面對犯下的錯誤越多,唐軍這邊的取勝的機會也就越大。倘若俱車鼻施汗及其一干爪牙未戰先被嚇成了驚弓之鳥,接下來這仗,唐軍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了。
想清楚了其中關竅,他便命人將隊伍停了下來,打散了重編。以一隊老兵帶領一隊俘虜,豎起旗幟冒充一個團。眼間,整個隊伍的聲勢就虛漲了三倍。
既然麾下有大軍“數千”,自然不能再玩什麼輕騎突進的勾當。於是乎,每四十里一休息,每兩個時辰一歇馬,有條不紊,直到第三天清晨,才趕到了柘折城下,於城東五里處伐木安營。
這一路耀武揚威地走過來,柘折城內的俱車鼻施汗不可能得不到任何消息。然而不幸的是,無論是他先前安插領地內各處的眼線,還是後來派出的斥候,都送不來有關唐軍的任何準確數字。大部分眼線在路上就被唐軍的斥候同行用羽箭射成了馬蜂窩,僥倖逃回來的幾個漏網之魚,則要麼彙報說根本接近不了唐軍主力,要麼信口開河,把唐軍的數字說得沒邊沒沿。
前鋒至少十幾個團,後續還有二十幾個團,此外,俱傳聞還有另外一支兵馬,打着段秀實旗號,渡過了葯剎水,正星夜向柘折城這邊殺過來,總人數不詳…….。各種缺頭少尾消息匯聚在一起,登時令俱車鼻施汗亂了陣腳。
他原本就沒勇氣與大唐正面為敵,否則也不會試圖假馬賊之手對付使團。而半天雲、老北風等馬賊團伙糾集了兩千餘眾,卻在使團面前連一炷香時間都沒堅持到便崩潰了,使團的護衛規模當然不可能是先前聽說的那個人數!可如果使團的護衛真的有近萬規模的話,他們又怎麼可能直到過了拔漢那,才被人發現了蹤跡?
“莫非有人在故意騙我上當?讓我自己主動往刀尖上撞?有這種可能!有關使團的消息全是從拔漢那方向傳過來的,阿悉爛達那廝一直巴不得我早死!可如今該做的不該做的事情全做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俱車鼻施汗愁得夜不能寐,正輾轉反側間,忽然聽見外邊警報聲大起,人喊馬嘶聲響成一片。他立刻翻身跳下床,抓起一直放在枕頭邊彎刀,三步兩步衝出了寢宮,“怎麼回事?今晚誰當值,作死不成?”
“大汗!”幾個宮廷侍衛見狀,趕緊跑過來,脫下錦袍將俱車鼻施汗的身體裹住,“城外發現了唐軍,正在伐木立營!白沙爾大相正命人關閉城門,嚴禁任何人進出,以免城內混進唐軍的探子!”
“關閉城門?誰下令開的城?大半夜的開門,他想幹什麼?來人……”俱車鼻施大怒,立刻想下令將負責城內治安的官員處死。話都到了嘴邊上,突然發現眾人臉上的惶恐之色清晰可見,抬頭望了望,才發現天已經亮了,此刻,太陽正努力從東邊的雲層后往外鑽。
百姓們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負責治安的官員在日出之前如常開啟城門,沒有任何過錯。俱車鼻施也算一方豪雄,不能在關鍵時刻讓屬下看出自己的心頭的恐慌來,想了想,低聲追問道:“唐軍從哪個方向來的,人數多少?城外的草料場,馬圈和羊圈都安全么?”
“稟大汗!”侍衛長法兌尼明白俱車鼻施此刻最需要的是什麼信息,上前數步,躬身回應,“唐軍是從東面殺過來的。屬下剛才已經派人去城頭瞭望了,馬上就能把唐軍的具體規模報上來。至於城外存放草料和圈養戰馬、牛羊的堡寨,目前還沒有狼煙放出,應該是沒有受到任何攻擊!”
糧草輜重和牛羊牲畜沒有受到洗劫,則說明唐軍並非想劫掠一番后便離開?那他們想幹什麼?莫非還想攻下柘折城么?他們究竟來了多少人?誰借給他們這麼大的膽子?
越想,俱車鼻施汗越覺得六神無主。一把推開試圖攙扶自己的侍衛,大聲命令,“給老子拿鎧甲來,備馬。老子親自去城頭看一看。讓白沙爾、加亞西、查比爾他們幾個都到東門城樓中等我。順便把那個姓穆道士也從監獄裏提出來,押着他到東側城樓見我!”
“是,大汗!”眾侍衛答應一聲,分頭行動。半柱香時間之後,俱車鼻施換了一身淡金色的鎧甲,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上東側城樓。
此刻太陽已經升起老高,紅彤彤地晃得人眼睛生疼。俱車鼻施用手搭在眉頭上,強忍住眼睛的不適向東望去,只見一座百餘丈寬窄的營盤拔地而起。營盤中,無數身穿土黃色鎧甲的唐軍士卒在往來忙碌。營盤口,則有伙騎兵往來警戒,個個都盔明甲亮,一看就知道是從安西來的精銳。
俱車鼻施粗粗數了數,光代表着都尉身份的牙旗,就有四面之多。按照他熟悉的大唐軍制,每名都尉下轄三名校尉,每名校尉掌控一個團,三百甲士。這意味着城外至少來了十二個團,三千六百到四千大軍!也難怪半天雲等馬賊在他們面前連半柱香時間都沒能堅持下來!
想到了半天雲等一眾馬賊,他立刻又想起了一個重要人物,回過頭,大聲問道,“那個姓穆的臭道士押來了么?趕緊押上城樓見我!”
“稟大汗。姓穆的卡菲爾帶到!”城樓下立刻傳來一聲回應,幾名身着黑袍的聖戰者,像拎小雞一樣,將半天雲馬賊團伙的軍師,遊方道士穆陽仁拎了上來。爛泥般摜在了敵樓正中央的石板上。
穆陽仁是當日看出情形不妙后,第一個脫離戰場的馬賊頭目。也是唯一一個跑來到柘折城中投靠俱車鼻施的。由於見機得快,他還帶出了五十多號嘍啰。本以為憑着麾下這些弟兄,少說也能在柘折城中混個小官兒噹噹。誰料連俱車鼻施的面兒都沒見到,便被下了兵器,塞進了天方教專門為異教徒設立的監獄當中。
進了這種監獄,基本上就不可能活着出來。所以最近幾天裏,穆道仁許盡了各種好處給看守,只求能見到俱車鼻施一面。如今終於如願以償了,他豈能不感到激動。當即,向前爬了幾步,雙手緊緊抱住俱車鼻施的大腿,哽咽着哭叫:“大汗,您的奴僕終於見到您了。大汗啊,您千萬要小心些,有人正使陰謀針對您。唐人使團的護衛可不止六百人啊,不止六百人啊!”
一見穆陽仁那齷齪模樣,俱車鼻施汗心中的火氣就按耐不住。飛起一腳,將穆陽仁踢翻在地,大聲質問:“該死的東西,說,你那天到底遇見了多少敵人?”
“兩千,也許,也許是一千五百,不對,不對,也許是一千。可汗大人啊,我年紀大,眼睛花,怎麼可能看得太清楚呢!”穆陽仁以為自己先前誇大敵軍人數的謊言已經暴露,立刻張開大嘴開始耍賴。
“該死!沒看清楚,現在本汗就讓你看個清楚!”俱車鼻施氣得渾身哆嗦,彎下腰,一把拎起穆陽仁,將其抵到城樓外圍的垛口上,“看,再睜大眼睛看,下面到底多少人?”
“唐軍?”穆陽仁打了個激靈,趕緊張大眼睛仔細觀瞧。逆着日光,他無法看得太真切,卻明顯看出營盤內忙碌的人馬遠超過自己當天遭遇的那支使團護衛。這下,麻煩可就大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同時眼珠子開始飛快轉動。“大汗,屬下發覺唐軍數量與傳言中不符,立刻趕來向您示警的啊!屬下當時如果停下來仔細計算唐軍人數,就不可能活着回來向您報信了啊!”
“你這膽小如鼠的笨蛋!”俱車鼻施怒罵,心中卻知道穆陽仁說得句句在理。幾千馬賊聯手去宰肥羊,結果卻遇到了一群老虎。阿爾斯蘭、塞吉拉乎等人至今生死未卜,最清楚敵軍實力的,也就剩手中這個窩囊道士了。想到這兒,他將穆陽仁輕輕放下,用稍微緩和一點兒語氣詢問,“你仔細想想,當日交手的過程是怎樣的?如實說出來,我向天方教那邊求情,饒恕你傳播異教之罪!”
“我,我…..”穆陽仁心中好生委屈。自己這身道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貨,誰料卻差點成了催命符,“我當時…….”
當時敵軍數量的確不像很多,否則他也不可能成為漏網之魚。可現在,說實話就等於自己找死。穆陽仁仔細想了想,慢慢回憶道:“當時,我奉命迂迴到敵軍側后。誰料剛走到半路,就聽見一聲號角響。然後,四面八方都有唐軍殺了出來,一下子就把我們那兩千五百多弟兄給淹沒了。我是見惦記着給大汗報信兒,立刻拔馬就逃……”
“胡說,淹沒你們,還四面八方,那豈不是至少有一萬規模?!”如此百孔千瘡的謊言,怎瞞得過俱車鼻施等人,當即,左帥加亞西走上前,厲聲反駁,“你好好想想,不要信口開河!再胡說,我就把你從這裏丟下去!”
“我,我真的沒看清楚啊!”穆陽仁連連作揖,唯恐捋了對方的虎鬚。也是他命不該絕,就在此時,城外又傳來一陣號角聲響,數不清的唐軍,在朝陽的照耀下,從東方滾滾而來。
注1:卡菲爾,異教徒,異端。古代天方教徒對其他宗教人士的稱呼。
霜刃(二上)
長生天!俱車鼻施顧不得再跟假道士穆陽仁生氣,也顧不得天方教的曼拉就站在自己身側,眼望東方,目瞪口呆。
朝陽的光線太強,他根本無法數清楚遠方到底來了多少唐軍。只能看見一團團馬蹄濺起的煙塵,沒完沒了地朝尚未完工的軍營內灌,從東到西,從北向南,很快,整座軍營就籠罩在一團厚重的黃色煙塵當中,看不見人的影子,看不清旌旗的顏色,只有人馬的喧囂聲,順着晨風吹上城頭,將所有人凍得脊背一片瓦涼,瓦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團煙塵終於慢慢變淡。將無數面猩紅、土黃和鑲黑牙邊兒的大唐戰旗顯露出來。那是大唐正規軍將領的身份象徵,當年曾經追隨過高仙芝又中途叛逃的俱車鼻施非常清楚。唐軍來了一位中郎將,一位兩位五品將軍,兩位從五品郎將,六名都尉、四名別將和無數校尉以下低級軍官。按將旗統計,總兵力接近或者超過一府。最低也在八千人以上,弄不好要高達一萬二千甚至一萬五千人!
封常清怎麼將這麼多兵馬不聲不響地送到了柘折城下的?莫非他得到了鬼神的幫助不成?俱車鼻施臉色慘白,瞪大了眼睛向四下尋找人幫忙解惑。只見自己平素依仗的左膀右臂們個個嘴唇處都呈青灰色,顯然也被唐軍的規模嚇得魂飛膽喪。
人群中唯一一個臉色看上去還稍微正常些的便是假道士穆陽仁,只見他眨巴着眼睛琢磨了片刻,湊上前,衝著俱車鼻施汗低聲說道:“大汗不要慌,外面的唐軍來路恐怕有些蹊蹺……”
“誰說本汗慌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本汗着慌了?”俱車鼻施惡狠狠地瞪了穆陽仁一眼,厲聲質問,“說,外邊的唐軍到底有何不對勁的地方?你如果又是信口胡說的話,別怪本汗治你動搖軍心之罪!”
“我呸!”假道士穆陽仁心中鄙夷,臉上卻擺出了一幅神神秘秘模樣,理了理思路,試探着問道:“大汗最初得到有關使團的消息,恐怕是拔漢那城那邊傳過來吧?!無量天尊,如果貧道所猜得不錯,大汗您中了別人借刀殺人之計了!”
一聲道號喊過,登時吸引來無數道憤怒的目光。俱車鼻施完全靠大食人的扶植,才冒領了大宛王之位。麾下文武重臣,以大相白沙爾、左帥加亞西兩人為首,都是些虔誠的天方教徒,最無法容忍有人公然在自己面前宣揚異端邪說。當即,便有將領拔出刀來,試圖將假道士穆陽仁砍成碎段。俱車鼻施汗見狀,趕緊搶先一步,將穆陽仁拎到自己面前,然後半是威脅,半是暗示地斥責道,“說正事兒,別念什麼邪經,更不要想在這裏挑釁安拉。消息的確是從拔漢那傳過來的,可傳遞消息的人非常可靠,根本不會用謊言欺騙我!”
“如果他也被阿悉爛達給騙了呢?”穆陽仁聳聳肩,不慌不忙地反問。
“這……?”俱車鼻施被問住了,半晌無言以對。然而他又不甘心被一個死囚掃了顏面,冷笑一聲,撇着嘴道:“從蔥嶺到拔汗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路程,這麼多兵馬行動,怎麼可能不走漏任何消息?!”
話音落下,他自己心情立刻為之一振。對啊,怎麼可能不走漏任何消息,這可是近萬大軍,走在路上,光運送糧草輜重的馬車就能排出三、四里遠去。
聞聽他的話,大相白沙爾等人也是精神大振。立刻準備派遣兵馬出城去探一探唐軍虛實。正猶豫着到底派多少兵馬合適的時候,卻又聽見假道士穆陽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一萬多人同時走,的確聲勢浩大。可如果他們扮作商隊分批分批走呢?大汗別忘了,那阿悉爛達可是大唐皇帝的女婿,一直眼巴巴地盯着您的王冠呢?此刻安西軍剛剛打了個大勝仗,他如果不趁機巴結上去,可就不是阿悉爛達了!”
“啊……”俱車鼻施汗的臉色又開始發白。大食東征軍慘敗消息傳開之後,周圍各路豪強都在時刻準備更換東家。阿悉爛達主動幫安西軍隱藏兵力,的確非常有可能。但是,就這麼被唐軍嚇得龜縮不出,也太窩囊了些。萬一對方只是疑兵之計,待日後真相大白,自己的王位還如何坐得穩。
“不過大汗也不必太擔心。如今,蹊蹺的並非城外的唐軍有多少人。蹊蹺的是,裏邊究竟多少是真正的安西軍,多少是阿悉爛達派來助拳的屬下。”見俱車鼻施等人的臉色變幻不定,假道士穆陽仁開始往湯裏邊加料。“您想想,當年高仙芝那狗賊帶領大軍西征之時,裏邊唐人才佔了幾成?”
一成到兩成!答案幾乎是擺在明面上的,稍微有點兒軍事經驗的人都非常清楚。即便在安西軍全盛時期,總兵馬也未曾超過五萬。每次出征,通常都是一到兩萬安西軍,率領着十幾萬地方僕從。可即便這樣,河中地區依舊無人能擋。安西軍想滅哪一國便滅那一國,想克哪一城便克哪一城,從來沒在意過守軍多寡,城牆高矮。
“叫你們欺負我,如果今天不把你們這些個王八蛋全騙死,老子就不姓穆!”見眾人的思路已經慢慢被自己引歪,假道士穆陽仁在心中暗暗發狠。他本來是隴右瓜州一個撈偏門兒的混混,不小心騙了惹不起的人,才被對方買通官府,發配到安西軍服苦役。怛羅斯之戰,高仙芝領着嫡系率先逃命,他這種既不懂武藝,又沒官職在身的罪囚,只能老老實實給大食人當俘虜。後來,大食人嫌他沒任何特殊技能,便作價五斗糜子,將他賣給了一個地方豪強當牧奴。隨即,他又憑着一份過人的機靈勁兒逃了出來,混到馬賊半天雲的隊伍里做軍師。
如今城下開來了不知道多少唐軍,而城內的俱車鼻施汗等人又對唐軍畏之如虎,穆陽仁便又動了另外的心思。無論城外的唐軍規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想順順噹噹攻破柘折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能給城外的唐軍幫上一點兒忙,並且讓對方知道是誰在幫忙的話…….
想到此節,他心中就一陣陣發熱。清清嗓子,繼續說道:“所以,眼下大汗根本無需畏懼。管他們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趁着他們立足未穩,全力撲將過去,先殺他個落花流水!”
“好!”俱車鼻施兩手一拍,嚇得穆陽仁小心肝兒亂顫。眼看着他就要弄巧成拙,大相白沙爾卻踏上前一步,大聲喊道,“且慢。大汗小心上了這個卡菲爾的當,他不僅是個卡菲爾,並且是個唐人!”
騙術這東西,關鍵就在於虛實之間的適度把握。聽到大相白沙爾懷疑自己居心叵測,穆陽仁心中暗喜,臉上卻裝出了非常委屈的神色,抹了抹眼睛,低聲喊冤,“大汗,大汗明鑒。小的今天說這些話,全是為了大汗好,全是為了大汗好!”
“哼!”白沙爾瞪了穆陽仁一記,滿臉不屑。
唯恐俱車鼻施被穆陽仁說動,左帥加亞西也上前半步,替大相白沙爾幫腔,“大汗明鑒。這些唐人,最奸詐不過。怎會對咱們按什麼好心!”
“小的可以對着長生天發誓!”穆陽仁立刻跪倒,將手舉過頭頂。
俱車鼻施的目光看看白沙爾,再看看假道士穆陽仁,終究對唐人的不信任感佔了上風。但他又不想讓穆陽仁這條送上門來的“忠狗”過分失望,猶豫了片刻,拉起對方,和顏悅色地說道:“本汗相信你的忠心。但眼下城外敵情不明,貿然出擊並非穩妥之舉。所以,本汗先給你記一個大功。如果你還有更好的主意,不妨也一併說出來聽聽。如果切實可行的話,本汗定然不會虧待於你!”
“沒,沒了!”穆陽仁的眼中的失望立刻清晰可見,搖搖頭,低聲回應。
“真的沒了?”俱車鼻施皺了皺眉頭,強壓住心中的不快追問。
“沒了!”穆陽仁衝著俱車鼻施輕輕拱手,“如果大汗沒其他事情,小的就回監獄裏邊獃著去了。小的是唐人,不敢跟高貴的大汗站在一起!”
“卡菲爾,你別不識抬舉!”左帥加亞西亦覺得心裏有愧,上前一把扯住穆陽仁的衣領,厲聲威脅,“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如果你再推三阻四,我現在就把你丟下去!”
“別,別,別……”穆陽仁雙腳懸在半空,上下亂踢,“我說,我說還不行么?如果大汗不願意冒險出擊的話,不妨關閉城門死守待援。同時派遣使者向四下求救。大夥是一頭駱駝身上的牙齒和舌頭,無論誰先倒霉,其他人就是唐軍的下一個目標!”
“死守待援?!”俱車鼻施汗眉頭緊鎖。憑着柘折城高大的城牆,死守上幾個月肯定沒問題。只是城外的糧草、輜重和牛羊戰馬怎麼辦?任唐軍搶么?況且迦不羅的大食人那邊能不能派來援軍?東曹、西草和俱戰提等國的國主肯仗義援手么?
“天,天已經冷了!唐軍吃不完那麼多東西!”穆陽仁唯恐自己的第二條計策又要被拒絕,指着半空中的太陽補充。
已經到了秋末,陽光雖然毒,曬在身上卻沒有多高的溫度。待第一場雪落後,躲在柘折城裏的百姓,還有不少人會被凍死。更何況野地里紮營的唐軍?只要他們一撤,被掠走的牲畜輜重肯定要丟在路上。憑着俱車鼻施汗的威名,城外會有人敢撿唐軍丟下的東西么?
霜刃(二下)
只要能守住一個月左右時間,即便沒有任何援兵趕到,唐軍也不得不撤回拔汗那休整。屆時,再想辦法把劫殺使團的責任推到別人頭上,說不定還能取得大唐的諒解!想到不用出城跟唐軍野戰,俱車鼻施汗心裏就趕到一陣輕鬆。低頭看了看渾身上下沒一根硬骨頭的穆陽仁,笑着嘉許道,“想不到你這臭道士還有幾分用場。你原來在阿爾斯蘭手下是做什麼的來着?本汗不記得了,你再說給本汗聽聽!”
‘原來連老子的身份都沒問清楚,就把我給丟到那暗無天日的監獄中了!’穆陽仁心中失望到了極點,卻不得不強顏做笑,“大汗日理萬機,記不得小人也是應該!小的在半天雲中做軍師一職,就是負責給阿爾斯蘭出出主意,管管賬什麼的!”
“嗯!”俱車鼻施輕輕點頭,看了看周圍清一色信仰天方教的官員,斟酌着說道,“本汗做事向來公平。你既然給阿爾斯蘭管過賬,想必算術方面還過得去。本汗府中的管家前日剛好病了,你就先頂替他的職務吧。”
“大汗!”聞聽此言,一眾文武官員齊齊變色。紛紛圍攏上前,勸阻俱車鼻施汗收回成命。然而,俱車鼻施今天的心情顯然不太好,把眉頭一皺,低聲喝道,“怎麼,本汗自己家中的事情,也需要經過諸位的允許么?”
“大汗,大汗這話說重了。真的重了!”眾官員被問得無言以對,只好施了個禮,緩緩退開。目光卻如刀一般射向假道士,看他有沒有膽子犯大夥的眾怒。
穆陽仁心裏早就已經看明白,憑着自己唐人和異教徒這雙重身份,即便不得罪眾文武官員,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與其伸長脖子等着眾人來砍,不如下狠心賭到底。想到這兒,他上前一步,撲通跪倒,衝著俱車鼻施汗重重叩首。“謝大汗恩典!小的願意永遠做大汗的忠實奴僕。這輩子都為大汗牽馬墜鐙,死而後已!”
“嗯!起來吧,”俱車鼻施看了他一眼,笑着做了個免禮的手勢,“本汗用人,向來只看起才華,不看其出身。唐人也好,突厥人也好,只要對本汗忠誠,本汗就一定給他撐腰。待會兒直接跟本汗回府,讓原來的管家把賬本交割與你!”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穆陽仁肯定已經被官員們戳成了一張爛篩子。然而他卻絲毫沒有見好就收的覺悟,居然又磕了個頭,跪在地上繼續說道,“大汗,大汗,您的僕人還有,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僕人的…….!”
沒等他把話說完,左帥加亞西已經忍無可忍,走上前去,抬腳踢了他一個跟頭,“你這卡菲爾,不要得寸進尺。大汗府的管家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榮耀,賞給了你,你居然敢討價還價?!”
“加亞西,讓他把話說完!”俱車鼻施眉頭向上跳了跳,厲聲喝止。“他已經是本汗的管家,你想懲罰他,至少要得到本汗的允許!”
“是,大汗!”左帥加亞西不敢違抗,施了個禮,氣咻咻地閃到一邊。俱車鼻施用腳尖點了點已經快被嚇癱了穆陽仁,笑着道,“說吧,你到底有什麼要求?莫非還怕本汗虧待了自己的管家不成!”
聽到這話,假道士穆陽仁卻感動得熱淚盈眶,“大汗賞識小的。小的當然要粉身碎骨地報答大汗。但是,小的入城時,還帶着五十三名弟兄。不知道犯了什麼錯,都被一起關到大牢裏了。小的斗膽,請大汗饒恕他們!”
“這點兒小事兒,我當什麼大不了的呢!”俱車鼻施輕輕聳肩,“待會兒你拿本汗的手令,去監獄把他們接出來便是。讓他們都跟着你吧,本汗的管家,也不能連個隨從都沒有!”
“謝大汗,謝大汗!”穆陽仁喜出望外,衝著俱車鼻施連連叩頭。待對方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才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哈巴狗一樣跟在了護衛的隊伍當中。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做縮頭烏龜,剩下的軍務就沒什麼好商議的了。俱車鼻施繞着城牆巡視了半圈,鼓勵了鼓勵麾下的士氣,然後帶着一乾親信打道回府。穆陽仁搖搖晃晃跟在隊伍最後,不敢靠俱車鼻施太近。臨下城牆,又被左帥加亞西叫住,低聲威脅道:“你這唐人卡菲爾,別以為巴結上了大汗,本將軍就動不得你。如果讓本將軍發現你膽敢圖謀不軌的話,哼哼…….”
“左帥大人說笑了!!”穆陽仁停住腳步,衝著左帥加亞西豎起單掌,施了個道教的躬身禮,“貧道一定會好好為大汗管好賬本。不讓任何人藉著他的名義橫徵暴斂!”
“你…….!”加亞西揮拳欲擊,卻顧忌着穆管家背後的主人,拳頭遲遲無法下砸。穆陽仁見狀,立刻膽子更大,笑了笑,繼續補充道:“其實,左帥大可不必如此。修道者講究眾生平等。今天如果不是左帥再三提醒,貧道幾乎忘記了,自己居然還是個唐人!”
“我殺了你這…….”加亞西暴怒,伸手就去拔腰間彎刀,大相白加爾見狀,皺了皺眉頭,低聲命令:“讓他去,加亞西。看他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他…….”加亞西氣得咬牙切齒。眼睜睜地看着穆陽仁的背影走遠。待周圍又安靜了下來,才強壓住怒氣,走到大相白沙爾身邊,低聲問道:“那,那唐人根本沒安好心。您,您怎麼不提醒一下大汗!”
白沙爾笑着看了看他,一雙藍汪汪的眼睛中充滿了智慧的光澤,“如果我提醒了,你以為大汗他就有勇氣更唐軍傾力一搏么?如果大汗不肯把全部本錢都押上的話,只帶一部分兵馬出城迎戰,咱們這邊又有幾分勝算?倘若初戰便受到重挫,你以為,大汗他還守得住這座柘折城么?”
一串連珠箭般的提問,令加亞西如夢初醒。不是假道士穆陽仁陰險狡猾,而是俱車鼻施汗本來就沒有跟唐人決一死戰的勇氣。可躲得了一時,又怎可能躲得了一世?即便今年唐軍因為天氣原因退走,明年開春,誰敢保證他們不會再度兵臨柘折城下?
正懊惱間,又聽見白沙爾嘆息着補充,”大汗他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原來不是,現在也不是。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提拔一個唐人做管家,無非是為了日後與唐人交易更方便而已。所以,無論你我如何勸告,都不會有任何作用。逼得急了,反而會讓他更快倒向唐人那邊!”
”那,那咱們到底該怎麼辦?”明白過味道來的加亞西又氣又急,低聲反問。如果俱車鼻施汗再度倒向大唐,柘折城中,必然有人要為襲擊使團的惡行負責。他、大相白加爾,還有一些與天方教勢力走得最近的權臣,恐怕誰都不會有好下場。
“等!”白沙爾無奈地苦笑,“那個唐人卡菲爾第二個主意雖然不怎麼穩妥,但也並非一無是處。等!以不變應萬變。”
“等?”身為武將,加亞西覺得這個選擇是在是太窩囊。然而,他卻想不出任何更穩妥的辦法。與唐軍野戰需要一定勇氣,失去俱車鼻施的支持,光憑着他手中的那點嫡系兵馬,根本沒有取勝的可能。
“對!等!”白沙爾笑容看上去非常值得玩味,“反正憑着這點兵馬,唐軍絕對攻不破柘折城。等他們疲了,自然也就走了!”
“可,可,他們可以從阿悉爛達那邊再調派人手。如果咱們一直躲下去的話,誰也無法保不準其他城主會不會落井下石!!”加亞西不明白白沙爾的想法,單純從軍事角度上,發出疑問。以他附近城主、國主們的了解,其中絕大部分都是首鼠兩端之輩。在此安西軍大兵壓境的當口,說不定有人會藉機向大唐表忠心。
“那更好。即便唐人不傳令其他諸侯前來助戰,咱們也要向周圍求援!”白沙加爾笑了笑,目光看上去越來越深邃。“大汗的求援信,你一定要儘早派人發出去。越快越好。”
“求援…….”左帥加亞西徹底給繞糊塗了,瞪眼兩隻眼睛,一動不動望着睿智的大相。這個節骨眼上,瘋子才敢來支援柘折城。
見他滿頭霧水的摸樣,大相白沙爾又是森然一笑,“如果他們現在來了,你敢保證他們是哪邊的援軍么?如果換做是你,此刻,你會站在哪一方?”
不敢保證!誰也不敢保證援軍會不會對柘折城落井下石。可如果換了自己領兵,刨除對真主的虔誠之外,自己該怎麼辦?加入唐軍圍攻柘折城,這個選擇看起來的確不錯,可萬一明年安西軍不西進呢?誰來面對大食人的怒火?
想到這兒,加亞西張大嘴巴,眼睛一眨不眨。瘋子,城外的唐將和自家大相都是瘋子!只有瘋子才會把賭注都押在別人身上,也只有瘋子,才會相信援軍一定屬於自己一方。
“你保證不了!”白沙爾笑了笑,目光銳利如刀一樣劈向城外的唐營,“他們,同樣也保證不了!”
霜刃(三上)
帶着兩百朴刀手和一百弓箭手,宇文至耀武揚威地走向一座存放糧草輜重的營壘。他現在太佩服好朋友王洵的膽量了,簡直佩服得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統共帶着六百來人,居然敢於接納同樣實力的兩伙馬賊;接納了同樣勢力的馬賊不算,居然還敢毫不猶豫地對其頭目委以重任;對其頭目委以重任不算,居然還敢毫無保留地接受其冒險建議;接受了其冒險建議不算,還敢命其為先鋒,以不到兩千餘兵馬主動向十倍與己的敵軍發起攻擊!
這簡直就是賭。膽大不要命的賭博。所幸的是,到目前為止,好運氣一直站在唐軍這邊。擁眾接近兩萬的俱車鼻施可汗,居然被疑兵之計嚇破了膽,緊閉四門不敢出城野戰。賭徒王洵也不客氣,乾脆繼續賭即便唐軍將柘折城外的糧草輜重搶光了,城裏邊的人依舊沒勇氣出來一探虛實。
兩百老兵,三百剛剛收攏來的俘虜,在城內守軍的眼皮底下,直撲其存放糧草輜重的營壘。沒有人在周圍警戒,也沒有人負責接應。正對柘折城的唐營大門敞開着,彷彿隨時歡迎敵人出城來決戰。瘋子,絕對是瘋子才敢的事情,偏偏這種瘋狂過癮得要命。眼下,非但宇文至一個人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自打昨天清晨,親眼看到俱車鼻施可汗做了縮頭烏龜那一刻起,“鐵鎚王”在軍中的聲望就暴漲到了最高點。不僅僅是大夥從安西軍帶出來的弟兄,看向自家將軍的目光里充滿崇拜。那些臨陣倒戈的馬賊和被強征入伍的俘虜們,也都個個在臉上寫滿了驕傲。
以兩千餘眾逼得兩萬守軍不敢出頭。即便打不下柘折城,這份榮耀,也足夠所有參與者吹一輩子了。況且根據目前看到的情況,鐵鎚王他老人家,好像還握着什麼殺招。關鍵時刻祭出來,大夥今年真的有機會在柘折城內過冬也說不定!
抱着類似的想法,幾乎所有將士心態都非常輕鬆。前方的營壘中,據說有五百多守軍,人數和自己一方不相上下。可那又能怎麼樣?俱車鼻施汗都認慫了,幾頭臭魚爛蝦還敢繼續扎刺不成?衝過去,驅散他們,整個冬天的糧食都不愁了。偷偷地賣給軍營后的那群商販一些,說不定大夥每人還能分個三瓜倆棗什麼的。咱家王將軍可是出了名的大方,隊伍中這麼多雙眼睛,無論新來的還是老的,就沒有誰見過咱家將軍吃過獨食!
想到此行的榮耀,想到戰後分得到的獎賞,整支攻擊隊伍,幾乎每名將士都豪氣干雲。只有一個人佝僂着腰,與整支隊伍的形象格格不入。他是王洵新收的侍衛万俟玉薤,第一次奉命到戰場上歷練,難免又把多年養成的老習慣帶了出來。
宇文至悄悄從後邊走過去,伸手給了万俟玉薤一個脖摟,“打起精神來!就你這個頭,再使勁兒往下縮,也不可能比別人矮!”
“我……”沒想到宇文至到這時候還有心情拿自己開涮,万俟玉薤被逗得哭笑不得,“宇文將軍,對面可是有弓箭手!”
“有弓箭手怎麼了!”宇文至笑着撇嘴。距離營壘還有一百五十步,除非是專門培養的神射手,否則,根本沒可能對隊伍構成威脅。所以,他還有充足的時間向新兵傳授作戰經驗。“你以為把腦袋扎到別人脊樑后,弓箭就看不見你了?什麼是拋射,你懂么?根本不用瞄,從天上直接往下砸。砸誰腦袋上算誰倒霉。你佝僂着個腰,本來該挨一箭,現在至少得挨仨!”
“我,我…..”万俟玉薤訕訕而笑,終是把身體挺直了,將盾牌舉到了鼻尖處。在他身前身後的幾名剛剛由馬賊轉為正規軍的士卒見狀,也紛紛將盾牌舉起來,同時將腰桿挺得更直。。
“這就對了!”難得過一次教頭的癮,宇文至心情大好,“咱們是唐軍,懂么?唐軍,五百對五百,那是欺負他們。想當年在蘇定方老將軍麾下,咱們八百大唐陌刀手,就能追着兩萬敵軍屁股砍。咱們做子孫得再不爭氣,五百砍五百也沒有拿不下來的道理!”
“呵呵呵,呵呵呵!”隊伍中又響起一陣輕鬆的笑聲。唐軍在西域作戰,幾乎次次都是以少擊多,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如今大夥都把唐軍號鎧穿上了,怎麼著也不能太丟人了不是?
“打起精神來,打起精神來!走整齊些,把大唐氣概拿出來。”見自己鼓舞士氣的招數奏效,宇文至愈發趾高氣揚,“對,就這樣,嚇,也嚇死他們。看見沒有,看見沒有,他們嚇得連弓都拿不穩了!”
彷彿是驗證他的所說,守衛營壘的敵軍開始放箭。稀稀落落地,大部分在半途中就失去了力氣,只有少數幾支,砸在了前排老兵高舉着的盾牌上,發出“啪”“啪”的脆響。老兵們本能地就想躲避,然而一瞬間又想到自己背後還有三百多名剛剛歸附的馬賊在眼巴巴地看着,榮譽心迅速佔了上風,將盾牌舉過頭頂,斜成一個角度,行進步伐絲毫不亂。新兵們見到老兵如此鎮定,也迅速安穩下來,跟在老兵們身後,寸步不離。
對於宇文至這種用箭好手來說,此刻敵軍凌亂的射擊,等於在自暴其短。如果營壘中的守將經驗豐富的話,絕對不會把弓箭手的力氣浪費在一百二十步之外的目標上。想到這兒,他一邊繼續大聲指揮,一邊從背後解下朱漆角弓,慢慢拉開弓弦,“新兵,看你們前面的老兵,他們幹什麼你們跟着幹什麼。這個距離,弓箭射到身上也透不了甲,繼續前進,前進,不要左顧右盼,保持速度,速度!”
他如此大喊大叫,怎可能不吸引對方的注意。頃刻間,有幾支羽箭飛來,落在他身前的草地上,濺起團團黃煙。宇文至笑着抬起頭,看見一條黑色的貂鼠尾巴,那是敵軍中代表百人長的身份標誌,昨天晚上審問斥候抓來的俘虜他才知道。“別走,就是你了!”忽然間,他大喊一聲,弓箭脫弦而去,掠過一百二十步距離,在貂鼠尾巴下濺起一串血花。
“呃!呃!呃!”貂鼠尾巴的主人雙手捂住喉嚨,兩眼中充滿了驚詫與不甘。他指揮着手下弟兄對準唐將一個人攢射,尚不能準確命中目標,對面的唐將,怎麼可能射得了這麼遠,這麼准?
很快,宇文至用另外兩支羽箭,給了他一個確定的答案。左右又有兩名弟兄捂着喉嚨倒了下去,呻吟中充滿了絕望。貂鼠尾巴的主人掙扎了幾下,慢慢閉上了眼睛。頭頂上,秋日的天空,萬里無雲。
誰也沒想到宇文至能把羽箭射到如此準的地步。霎那間,營壘后的守軍嚇得紛紛縮頭。趁着這個機會,宇文至將弓臂向前一指,大聲喝令,“衝過去,殺光他們,一個不留!”
“弟兄們,跟我上!”老兵隊伍當中,立刻有兩名旅率響應,一手舉盾,一手持刀,快步前沖。三百新兵見此,也打着膽子一擁而上。包了鐵的戰靴落地,將地面踩得哄哄做響。
營壘有立刻又有零星羽箭射出,被前排的老兵拿盾牌一撥,立刻就偏離了方向。攻擊的隊伍迅速接近營盤外圍木柵欄,刀鋒上的寒光亮得刺眼。保衛輜重的守軍愈發驚慌,接二連三站起來,拉開弓,胡亂往外攢射。有幾名唐軍不幸被射中大腿,呻吟着蹲在地上。袍澤們從他身邊繞開,前進的速度絲毫不肯放緩。
“瞄準,瞄準了再射。”一名頭頂貂鼠尾巴的百人長見形勢危急,不得不站起來重新組織力量防守。半空中立刻又有一支羽箭飛過來,身穿他的肩窩,將他重重地推了個跟頭。兩名親信試圖上前施救,剛剛站起身,就被凌空飛來的羽箭找上。一個被射中咽喉,當即斃命。另外一人脖頸中箭,慘叫着原地轉了不知道多少個圈子,才頹然倒地,鮮血如泉水一般往外冒。
宇文至抽出另外一支破甲錐,穩穩地搭在了弓弦上。他現在已經距離敵營只有七十步,幾乎是弓箭的最佳射程。兩名親信一左一右,舉着盾牌為他遮擋敵軍的流矢。而他自己,則不斷地調整目標,尋找營壘之後,敢於出面組織防守者。每發一矢,必奪一命。
這種遠距離狙殺所造成的壓力,比已經衝到對面的刀鋒還要沉重。很快,營壘后就沒有人敢於露頭了,守軍的弓箭手將腦袋扎在木牆后,胡亂向外拋射着羽箭。原本就疲弱的殺傷力,瞬間幾乎降到了無需考慮的地步。沖在第一排的唐軍老兵將盾牌向腳下一丟,橫刀往嘴裏一咬,三三成組,其中兩人將手臂搭在一起,抬起另外一人的腳,同時用力上推。最後一人藉助同伴推力躍起,身子如鷂鷹般飛過七尺許高的木牆,凌空撲落。
刷!刀光如電,潑開團團血霧。
霜刃(三下)
這群當先沖入營壘的士卒,都是王洵麾下的老兵,無論訓練程度還是裝備性能,都遠非營壘中的守軍可比。人一落地,立刻揮刀橫掃,登時在驚慌失措的守軍當中硬生生掃開了一個血圈子。大夥得勢不饒人,繼續揮刀橫掃豎剁,將落地處附近的守軍剁得抱頭鼠竄。轉瞬之後,幾個血圈子就連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空場。
更多安西軍老兵在同伴的協助下翻越營壘,與先登的袍澤匯聚成團,將空場清得越來越大。一名頭戴黑色厚布帽子的防守方將領躲得稍慢,被幾把橫刀同時掃中,登時變成一團碎肉。
“別戀戰,奪門!”人群中,有名旅率打扮的低級軍官扯開嗓子大喊,帶領着身邊的四五名弟兄朝營壘的木門猛衝。臨近的守軍紛紛上前阻擋,被他一刀一個,剁翻於地。營牆根兒下,還有數十名弓箭手虎視眈眈。拉圓了手中的木弓,卻無法保證自家人不被誤傷,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唐軍旅率帶着弟兄從自己眼前走過。
若是被這伙唐軍衝到營門前,砍斷了門閂,整座營壘必然易手。就在這危急時刻,“嗚嗚——嗚嗚——嗚嗚——”柘折城頭突然傳來的一陣凄厲的號角聲。雖然打心眼裏看不起對手,可畢竟自己知道自己的家底兒,正在奮力沖營的唐軍攻勢難免頓了頓。而那些本來已經瀕臨崩潰的防守方將士,則一個個像喝了葯般,又瘋狂地沖了回來,前仆後繼地擋在了營門口。
“俱車鼻施汗到底要幹什麼?!”聽到城頭上傳來的畫角,正站在主營中一座臨時搭起的高台上替宇文至瞭陣的王洵心中也是一愣。按照他的推算,俱車鼻施汗既然第一天不敢趁唐軍立足未穩之時出城決戰,第二天便不可能再鼓起勇氣。為什麼今天剛動了他第一座存放糧食的倉庫,他就徹底被逼紅了眼睛?
正遲疑間,沙千里與黃萬山兩個已經聯袂而來,主動請纓去堵柘折城的東門。王洵抬起頭,又朝對面的城牆望了望,擺擺手,微笑着吩咐:“不急,再等他片刻又能如何?來人,擂鼓,催宇文至給我加把力氣!”
“諾!”親兵旅率十三答應一聲,雙手揮動鼓槌,將戰鼓“咚咚”敲響。正在指揮弟兄們攻打敵軍營壘的宇文至聞聽鼓聲,把牙一咬,心一橫,丟下角弓,揮刀向前,“所有人,跟我上。一鼓作氣滅了他們,回營之後,老子親自給你們倒酒!”
“滅了他們,回營慶功!”見宇文將軍自己都不管後路如何了,原本有些遲疑的新兵們也橫下一條心,蜂擁而上。幾十人擠到營門口,端着肩膀用力狠撞,“一,二,三!”“一,二,三!”
“轟,轟,轟!”木製的營門在持續的撞擊下發出震耳的轟鳴。營內的守門士卒見此,也紛紛丟下兵器,用肩膀從內部死死頂住門板。雙方隔着一道厚厚的木板比拼力氣,“一,二,三,一,二,三”,把半邊營牆都擠得搖搖欲倒。
“嗚嗚,嗚嗚,嗚嗚嗚!”柘折城中又傳來了號角聲,一聲比一聲凄厲。營壘中的守軍不顧性命往唐軍刀前撲,瘋狂中透着絕望。
見敵軍死戰不退,宇文至也急紅了眼。不再想後路會不會被人抄掉,伸手拉住正朝營壘門使勁的万俟玉薤,大聲命令,“你,跳進去,專門撿頭上戴着皮帽子的殺。誰穿得越光鮮,你先殺掉誰。我替你掠陣!”
說罷,又將手向後一伸,“取弓來,送我上營牆!”
他身邊的幾名侍衛都是其兄宇文德花重金為他禮聘而來,對小主人的心思摸得極透。聞聽命令,立刻有一人從背上取下另外一把朱漆弓,連同箭饢一併送上。其餘幾人則尋了面盾牌,齊心協力地平端在胸口。宇文至從一個猿縱從地面上拔起,穩穩地落於盾牌之上。拉弓弦,舉弓臂,連珠三箭,將營壘內的三名敵軍射翻於地。
他這廂用弓箭開路,原本武藝就在眾人之上的万俟玉薤立刻如虎添翼。三下兩下翻過營牆,揮舞着橫刀,就像一名正在組織人手封堵營門的敵將衝去。一名百人長模樣的傢伙持矛向他急刺,被万俟玉薤用單臂夾住矛桿,一刀掃下半個頭顱。緊跟着身子又是一扭,居然把腋下的長矛當做水火棍,掃出一陣風,沾上便是筋斷骨折。
又有兩名小箭打扮的傢伙上前拚命,一個才衝到半路,就被宇文至用羽箭放翻。另外一個哇哇大叫,手中彎刀舞成了一團花。万俟玉薤一刀劈下,連肩膀帶背砍入尺半。可憐的小箭軍連万俟玉薤的衣角都沒碰到,仰面便倒。制式橫刀被他的屍體夾住,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這時,第三名守軍不要命般衝到。万俟玉薤根本來不及再拔刀,只好放棄。身體迅速後退,讓開對方的刀鋒,然後順勢用左手一拉,右手一擰,居然“咔嚓”一聲,將對方面孔扭到了脊樑后。
“別戀戰,撿當官的殺。他們都不是你的對手!”宇文至的聲音再度傳來,隱隱帶着幾分嘉許。万俟玉薤精神大振,單腿從地上挑起一根不知道是誰丟棄的長矛,左手在矛桿上一捋,右手輕輕下壓,“騰”地一聲,居然抖出了三個矛頭來。
這手“金雞三點頭”,可不是街邊賣藝的假把式。凡被點中者,身上立刻就是一個血淋淋的大窟窿。此刻,万俟玉薤心中早已沒有了初次上陣的恐慌,大步向前,手中長矛左刺右點。一招一個,將擋在自己面前的守軍紛紛刺倒於地。
正在指揮守軍負隅頑抗的將軍鐵木蓇葖突然見到一個九尺多高的惡煞,提着一邊血淋淋的長矛向自己殺來,顧不得再管營門,趕緊命人上前阻截。宇文至連發兩箭,將奉命趕來的兩名守軍射殺,第三箭卻按在弓上,引而不發,同時在口中用突厥語大聲喊道,“哪個不要命的,儘管上,看你們跑得快,還是老子的箭快!”
“哪個不要命的,儘管上,看你們跑得快,還是老子的箭快!”抬着盾牌的親衛看不清裏邊發生了什麼,儘管扯開嗓子大聲重複。
對這個一箭一命的神射手,守軍心裏本來就十分忌憚。猛然間聽到他的斷喝,心神立刻大亂,居然真的紛紛停住了腳步。趁此之機,宇文至又大聲補充,“命是自己的,糧草是別人的。俱車鼻施要出來早出來了,至今援軍還沒到,不是騙你等送死么?”
“命是自己的,糧草是別人的。俱車鼻施要出來早出來了,至今援軍還沒到,不是騙你等送死么?”幾名親衛再次鸚鵡學舌,將宇文至的喊聲傳遍全營。
他們在安西軍中這兩年,突厥語學得極溜。而俱車鼻施的族人原本也是突厥一脈,非但能聽懂宇文至的話,並且心中對俱車鼻施閉門不戰的行為甚為不齒。如今見援軍遲遲不到,而營門已經岌岌可危,登時士氣就掉了近半兒。有幾個甚至舉頭四顧,試圖查看自家大汗是不是存心讓大汗死在這裏。
“別聽他的,射死他。射死他!”指揮着防守的柘折城將領鐵木蓇葖也不敢保證自己和身邊這伙弟兄是否被大汗當做了棄子,指着宇文至大聲喝令。宇文至微微冷笑,先是一箭射死一名試圖拉弓偷襲者,又是一箭射落了營中將旗,還沒等對方回過神,第三箭已經又搭在了弓臂上,“哪個不怕死,儘管前來試一試。老子穿的是猴子鎧,一箭射我不死,你就自求長生天保佑我找你不到!”
“哪個不怕死,儘管前來試一試。老子穿的是猴子鎧,一箭射我不死,你就自求長生天保佑我找你不到!”親衛們扯開嗓子重複,整齊的喊聲在沙場上空回蕩,聞者無不膽寒。突厥人骨子裏最崇拜強者,宇文至先前箭無虛發,已經令無數守軍心折。如今又把鎧甲的優勢報了出來,更是令對面的弓箭手不敢輕舉妄動。柘折城方面的守將鐵木蓇葖還欲再鼓動,万俟玉薤已經殺到他眼前,矛頭向前一頭,便是一團耀眼的寒霜。鐵木蓇葖迅速縮頭,同時扯過一名侍衛,將自己的身體藏在了對方身後。幾串血珠飛濺,可憐的侍衛喉嚨處開了個洞,慘叫着軟倒。鐵木蓇葖的頭盔則歪到腦袋一側,額頭上出現了一條三寸多長的大口子,鮮血順着鼻子尖唏哩嘩啦往下淌。
“有種別躲!”万俟玉薤大叫,聲音裏邊充滿的鄙夷,“這人心腸太壞,別給他墊背,要命的快閃開!”
周圍的守軍聞聽,本能地閃避,不肯再上前當肉盾。鐵木蓇葖跑了幾步見沒人肯援救自己,只好轉身迎戰。他手中的彎刀成色甚佳,三下兩下便將万俟玉薤的長矛砍斷了半截。“我殺了你!”他大叫,前沖,聲音卻戈然而止。被削尖的斷矛正戳在他的喉嚨處,紅彤彤從脖頸后露出數寸。
“啊!”附近的防守方士卒這才反應過來,紛紛上前拚命。万俟玉薤用斷矛掃翻了四五個,大聲叫嚷,“主將都死了,你們還瞎摻和什麼。趕緊跑吧,再不跑,就沒機會了!”
他自問突厥語說得也算標準,所言也算設身處地替對方着想,周圍居然沒人肯聽。只管着捨死忘生上前拚命。正手忙腳亂間,又聽見宇文至的親衛們在不遠處用突厥語齊聲喊道,“都笨死了。怕俱車鼻施找你們家人算賬,你們投降不就成了么?這麼老遠,誰能看清楚哪個戰死了,哪個還活着!”
這句話,比先前所有呼喊對軍心打擊都大。圍着万俟玉薤拚命的防守方士卒立刻退開了半個圈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發傻。宇文至見狀,知道自己所猜沒錯,俱車鼻施汗是利用這些守軍留在城裏的父母妻兒,逼迫他們頑抗到底。便又扯開嗓子,大聲勸道:“願意投降的,原地蹲下別動!這麼老遠,城頭上怎能看清楚你們誰戰死了,誰還活着。等柘折城破了,俱車鼻施再當不成大汗,自然也沒辦法株連你們的家人!”
“願意投降的,原地蹲下別動…….”侍衛們齊心協力,將宇文至的主意盡量傳遞到每個人的耳朵。圍在万俟玉薤周圍的守軍士卒聞聽,先是楞了片刻,然後有人帶頭,“噹啷”“噹啷!”接二連三將兵器丟到了地上。堵在營壘門口的防守方士卒也無心再戀戰,見到有人帶頭,便學着對方的樣子,紛紛丟下兵器,躲到了一邊。只有極少受天方教荼毒比較深的士卒,兀自提着兵器頑抗。怎奈大勢已去,根本已經無法左右戰局。被万俟玉薤帶着幾個人一兜,立刻從營門口驅散到了別處。
堵在營門內側防守方士卒一撤,來自門外的壓力立刻佔了上風,“嘩啦!”“嘩啦!”數下,終於“咣當”一聲,整個門板被推翻在地。
“放下兵器者不殺!殺俘者償命!”宇文至又及時的補充了一句,避免剛剛穿上大唐號衣的馬賊們玷污安西軍形象。万俟玉薤也換了把趁手兵器,帶着幾名弟兄圍剿垂死掙扎的敵兵。頃刻間,整個營壘的抵抗力量被掃蕩乾淨,有親衛找到旗杆,從接好繩索,將宇文至的將旗高高地升到了半空中。
“吹角。報告王將軍,我等幸不使命。請他派人來協助清點戰利品!”宇文至顧盼神飛,扯着喊啞了的嗓子命令。
身邊親衛興高采烈,吹響號角向主營報捷。一干在主營中觀戰的將校們喜出望外,看向王洵的目光愈發充滿了欽佩。先前主動請纓要去堵截敵軍的沙千里也悄悄鬆了口氣,衝著王洵輕輕拱手,“王將軍真乃神算!俱車鼻施果然不敢出頭!換了我等,剛才已經被他詐出真相來了!”
“先不說這些!”王洵搖搖頭,笑着阻止,“你們先去商隊那邊借幾個賬房,夥計,趕着駱駝把繳獲的輜重清點出來,運回大營。慢慢干,記得不要派得人太多,免得被俱車鼻施看出破綻!”
“諾!”沙千里、黃萬山兩人心服口服,拱手領命而去。望着二人的背影走遠,王洵又笑了笑,緩緩從站立的高台上走下。腳掌剛與地面相接,他立刻感覺到一陣酸軟。拉住侍衛十三的肩膀用力撐住,看看四下沒有人注意,才又搖了搖頭,慢慢走向中軍帳。
背影,被上午的陽光拉得又直又長。
注1:小箭,十人長。
霜刃(四上)
俱車鼻施汗是葯剎水沿岸數得着的大勢力,家底甚為闊綽。光是區區一座營壘,就讓沙千里等人從上午忙活到了天黑。按照賬房先生們的初步統計數字,不但整個使團的糧草供應問題得到了解決,即便隊伍再擴充兩倍,也足夠將士們吃喝三個月有餘。
剛出手就宰了這麼大一頭“肥羊”,隊伍上下當然是一片歡騰。有心鼓舞士氣,王洵命人在營壘內擺下全羊宴,犒賞全軍。中高級將領們也齊聚在中軍側面的偏帳內,為大夥旗開得勝舉杯相慶。
宇文至白天的精湛射藝大夥都看在了眼裏,自然以其做了敬酒的重點。万俟玉薤雖然如今還沒有具體軍職,但臨戰斬殺敵方伯克一人,百人長三人,小箭兩人,功勛卓著,也被王洵命人拉來與眾將痛飲。還有一位大夥不太熟悉的客人就是程家商號的老程掌柜,由於其帶領着一干夥計在清點繳獲物資時出了大力,便被王洵硬請來喝慶功酒。老人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跟這麼多官員同席吃過飯,緊張得連筷子都握不穩,幾次夾菜,都沒塞進嘴裏去,哆哆嗦嗦,將錦袍前大襟油污了一大片。
酒過三巡,大夥回憶起白天的情景,依舊覺得恍然如夢。十倍余己的守軍,還佔據着家門口的有利條件,居然被自己這邊兩千多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硬生生壓得不敢出頭。放眼整個西域,自從王忠嗣大將軍離開后,誰人打過這麼牛氣的仗?即便是當年橫掃天竺王玄策,也沒創造過如此奇迹。他老人家雖然一人滅一國,但畢竟還從泥婆羅借了七千兵馬。而咱家的小王將軍,卻是貨真價實只帶了六百隨從。
“行了,行了,你們再說,我就要找個地縫往裏鑽了!”聽大夥越扯越離譜,王洵趕緊出言打斷,“今天這場仗,是宇文將軍帶領着弟兄們打的。王某隻是在後邊看看熱鬧而已。大夥還把酒盞對準他為好。來,一起舉盞,為宇文將軍慶功!”
“恭喜宇文將軍!”
“祝宇文將軍平步青雲,早日封侯!”
大夥哈哈一笑,舉起酒盞,向宇文至道賀。宇文至心中好生得意,嘴巴上卻不斷謙虛着道,“大夥別聽二哥。別聽王將軍的。他只是想灌我幾盞酒而已。誰不知道,整場戰鬥從開始到現在,都沒出得了他的預料之外!來,來,來,咱們先滿飲此盞,然後一起敬他!”
眾人齊齊酒盞舉到嘴邊,一飲而盡。接着又按照宇文至的提議,再度將敬酒目標轉向王洵。王洵雖然酒量極大,此刻卻不敢多喝。笑了笑,又將万俟玉薤推出來做擋箭牌。“哪有陣前拚命的人還沒喝盡興,後邊吶喊助威者先喝翻了的道理。大夥第二個敬他,万俟玉薤,前幾天才毅然投軍的豪傑,無論是武藝還是酒量,都是一等一!”
万俟玉薤為人非常圓潤,立刻站起身來辭謝。眾將領卻是不依,端着酒盞接連灌了他三大盞,才又回過頭來找王洵暢飲。正坐在王洵身側客人位置上的程老掌柜用眼睛一掃,就知道王洵準備將酒水朝自己這邊引,趕緊搶先一步站起來,跟在大夥身後說道:“小老兒活了這麼大一把年紀,從來沒見過,肯出兵保護我等平頭百姓的將軍。這盞酒,是小老兒代錶行走在絲綢古道上的所有大唐商販敬的,請將軍千萬不要推辭!”
說罷,自己先揚起脖頸,一口將酒水悶了。眾人大叫一聲“痛快”,也跟着吞酒落肚。王洵伎倆沒得逞,只好也陪着飲了一盞。然後命人將酒盞斟滿,回敬給程老掌柜,“不小心將你等拖到一場禍事當中,王某已經很是慚愧了。豈敢再生拋棄不理之意。這盞,算給老丈壓驚。回去之後,還請老丈把王某的意思跟大夥分說一二!”
“折殺了,折殺了。欽差大人真的折殺小老兒了!”程掌柜豈敢讓欽差大人向自己敬酒,慌慌張張地閃在一旁,啞着嗓子道,“身為大唐子民,為國家出力,本是應該。將軍肯提前說明身份,過後又不怕我等走漏消息,光這份信任,就足夠我等榮耀一輩子了。至於拋棄不拋棄,將軍且莫這麼說。小老兒不才,卻也明白一個道理,慈不掌兵,哪有打起仗來,還拖家帶口的?”
不待王洵回應,他快速揉掉眼角的淚水,又繼續補充,“將軍不帶着我等同行,是理所當然。帶上我等,是,是…..,小老兒嘴笨,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將軍這份高義,小老兒這輩子永不敢忘!”
話說到最後,已經帶上了幾分哽咽。眾將領聽在耳朵里,肚子裏邊登時風起雲湧。宇文至、方子陵等開始佩服王洵拉攏人心的手段高明,沙千里、黃萬山等新加入者,則於心中暗道:“此人連幾個商販都不肯輕易捨棄,日後自然不會像高仙芝那樣,在危急關頭丟下弟兄們獨自去逃命。某家日後即便將這條從死人堆裏邊撿回來的性命交給他,想來也不算跟錯人了!”
王洵本來沒有施恩之意,只是無心中做了一件自以為該做的事情,卻沒想到會受到這麼多感激。見老人家越說越鄭重,趕緊放下酒盞,攙扶住對方的胳膊,“老丈,老丈,千萬別這麼說,王某愧不敢當。愧不敢當!王某今日請你老人家過來,除了喝一盞水酒之外,還有其他事情需要交託。您再這麼說,王某就無法開口了!”
“欽差大人有話儘管說。只要能做得到,哪怕把老命搭進去,小老兒也不敢推辭!”程掌柜立刻學着將領們的模樣抱了抱拳,鄭重許諾。
“倒不用您老把命搭上!”王洵笑了笑,再度攙扶起對方的胳膊,將其領回座位,強按着坐好,“距離此處一百餘里的西南,還有一個東曹國,不知道老丈跟那邊的商號,有沒有交情?”
“有!”聞聽王洵有用到自己出力的地方,程老掌柜立刻大包大攬,“那個城市雖然還沒柘折城一半兒大,卻也是西行的必經之路。每年倒也能吃下不少貨物。如果將軍需要補充什麼鐵塊兒,箭矢之類,小老兒這就想辦法跟他們聯繫,即便是走私,也能給您弄到不少來!”
“兵器和箭矢,目前還夠用!”王洵笑着搖頭,“我是想,請您帶着商隊先到東曹城去。免得跟着我等在這裏被秋風吹。順帶着……”
“那怎麼行。欽差大人沒拋下我等,我等也不能提前跑路!”不等王洵把話說完,程老掌柜就大聲拒絕。
“不是讓您跑路,而是希望您帶着商隊到那邊,幫我做一件大事!”王洵擺擺手,示意程老掌柜稍安勿躁,“您老也看到了,我今天打下了一座營壘,得到了大量的糧食。弟兄們一時半會兒也吃不完,所以王某想拜託老丈,到東曹城去落個點,把日後繳獲來卻帶不走的東西給處理掉!”
低價倒賣戰利品。這可是個求都求不來的肥差!以往只聽大食人這麼干過,沒想到欽差大人也能“博採眾長”。巨大的商業利益面前,程老掌柜的心臟幾乎跳出了嗓子眼,顧不得再跟王洵客氣,先狠狠地呼吸了幾口氣,然後大聲回應,“沒問題,包在小老兒身上。大人是要銅錢,銀子,還是波斯金餅,珠寶,小老兒絕對都能給您換回來!”
“不急,不急,這只是頭一筆買賣!”王洵繼續笑着擺手。反正自己目前所作所為已經很出格,也不在乎做得更出格一些,“我希望您老跟眾商販擬個章程,一起兒籌錢來做這筆買賣。我將繳獲物資賣給您老,您老收購后,愛賣給誰賣給誰。只要不往柘折城裏邊送,其他我一概不管。什麼東曹、西曹、木鹿,安息,只要你能聯繫得上,都可以賣給他們。不但是糧草,日後可能還有戰馬、兵器、藥材等,凡是您老能賣出去的,咱們都可以慢慢商量着來!”
“您要滅了大宛國?”程掌柜倒吸一口涼氣。這買賣可就太大了,憑藉程記的力量肯定吃不下,整個商隊的所有人把力量都加在一塊,都未必做得起。只要小王將軍向今天這筆,不斷打勝仗。糧草、輜重、鎧甲、戰馬,甚至男女奴隸,都可以源源不斷地向商隊供應。
“滅不滅大宛國,取決於俱車鼻施汗自己!”王洵點了點頭,回答卻是模稜兩可。“眼下,我只能派很少的人護送你等去東曹。此外,我還會派個人跟着商隊一路西行,邀請各國出兵,一道討伐俱車鼻施!”
注1:王忠嗣,唐玄宗養子,曾經身兼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先後擊敗契丹、突厥、吐蕃等國。威震中外。后被李林甫陷害,抑鬱而終。
注2:王玄策,唐朝使者,出使天竺時受到天竺國新王阿羅那順的襲擊,單騎脫身。隨即向泥婆羅(尼泊爾)借兵七千,滅天竺。
霜刃(四下)
“將軍威武!”話音剛落,歡呼聲已經響成了一片。通過今天的第一場戰鬥,在座諸將已經沒有人再懷疑大夥到底有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而是把目標紛紛對準了給予俱車鼻施汗多少懲罰,大夥每個人在戰後到底能分得多少功勞方面。
“多賴諸君努力!”王洵客氣地拱拱手,衝著大夥致意。待周圍的歡呼聲稍稍平息,又低下頭來,對着程老掌柜叮囑,“我只能給你一天時間準備。你回去後跟大夥商量一下,爭取明天下午就能拿出個章程來,後天一早,我派人護送你等出發。”
“章程,章程倒是,倒是好辦。”程老掌柜第一次接受這麼大的買賣,幸福得兩眼發花。咬了好幾下舌頭,才勉強讓自己又恢復了清醒,“有大,大將軍一句話,誰,誰敢,不,不給小老兒這個面子。但,但是糧草占,佔地方實在太大,商,商隊一時半會兒恐怕找不到那麼多駱駝!”
“那還不好辦么?在柘折城東北二十里,就有一座很大的養馬場。只要欽差大人點點頭,末將今晚就帶人去把裏邊的戰馬全給牽回來!”對於程老掌柜口中的困難,沙千里認為根本不值得一提。看了看王洵,帶着幾分期盼說道。
“不行,這功勞不能被你一個人立!”黃萬山在旁邊聽見,也主動上前向王洵請纓。“欽差大人,俺老黃跟他一起去。明天日出之前,保證把戰馬全給您牽回來!”
“不行,怎麼能勞煩兩位前輩出馬!方某去就可以!”方子陵也不甘居人後,雀躍着上前爭搶。
“對啊。兩位前輩帶人去取一座馬廄,不是牛刀殺雞么。我跟方都尉去即可!”老實人魏風也有不老實的時候,跑上前,用肩膀將沙千里擠在了旁邊。
“我去!”
“我去!”眾將一擁而前,唯恐落在別人身後。上午宇文至帶領五百士卒,禁以輕傷六十七人,陣亡二十四人的微弱代價,便請取了一座存放糧食的營壘。這份傲人的戰績,令所有人羨慕不已。大夥心裏現在都明白,俱車鼻施汗是做定了縮頭烏龜,無論怎麼敲打也不敢出城。既然如此,城外所有營壘便都是送上門的功勞,誰撈到手誰佔便宜。
見眾將士氣如此高漲,王洵也不願掃了大夥的興,擺擺手,笑着道:“不急,不急,大夥輪流來。權作練兵。今晚先回去后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沙將軍和黃將軍去取戰馬。剛好弟兄們的坐騎也該換換了。用不完的和淘汰下來的,便一併交給程老掌柜拿去當腳力!”
“將軍威武!”
“大唐威武!”
話音未落,歡呼聲再度響成了一片。諸將都覺得中郎將大人夠體貼,懂得給大夥創造建功立業的機會。特別是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有心報答王洵的知遇之恩,互相看了看,一道上前拱手,“末將不累,今晚就可以出發。趁敵人沒防備將營壘拿下來。明天早上剛好給弟兄們換坐騎!”
“不急!”王洵再度輕輕搖頭,否決了對方建議,“今晚去,柘折城中的人看不見,就不會覺得太心疼。明天一早,你們兩個大搖大擺地去,讓俱車鼻施等賊看看,我大唐王師的威武!”
“諾!”沙千里和黃萬山瞬間便明白了王洵的用意,一起拱手領命。
酒席宴前,原本不該處理軍務。可自從出蔥嶺以來,王洵做的事情幾乎沒一件循規蹈矩,久而久之,大夥也就習以為常了。只見他略斟酌了片刻,又笑着向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說道:“我估計俱車鼻施的主力此刻全縮在城中,馬場那邊不會有太多守軍。所以,你們兩個也不要帶太多兵馬前去。一則,咱們要向藉機河中群雄示威。二來,也正好訓練你們手下的新兵!”
“我二人也跟宇文將軍今天一樣,只帶兩百老兵,三百新兵!不欺負俱車鼻施那廝!”沙千里大聲回應。話說到這兒,他又猛地想起一件事兒,拱了拱手,再度向王洵請求,“不過,末將想跟大人借一位弟兄,還請大人恩准!”
“說吧!”王洵點頭答允,“你看中了我身邊的哪位弟兄,儘管叫他同去!”
“這位万俟壯士!”沙千里用手向万俟玉薤一指,然後笑着道出原委,“我跟黃都尉都在這一帶混了兩年多,親自帶隊沖陣的話,難免會被賊人認出來。所以,末將想借万俟壯士這幅好身板,帶領我跟黃都尉麾下的弟兄去攻打敵軍營壘……”
正在一旁看熱鬧的万俟玉薤聞聽,趕緊跳起來打斷,“不行,不行。小的,小的從來沒領過兵!可不敢耽誤了兩位將軍的大事!”
“叫你去,你就去。是帶隊衝鋒,不是指揮調度!”王洵伸手把万俟玉薤拍到旁邊,笑着命令,“我先前就說過,你這身板,是個當猛將的材料。下去後到司倉那邊領一份旅率號鎧,明天一早,跟着沙、黃兩位將軍出發!”
“這,這…….”万俟玉薤楞了好一陣兒,才明白自己當上軍官了。歡喜得立刻找不到南北,衝著王洵不斷打躬作揖,“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你今天有斬將之功,理當受此獎賞!”王洵拉起他,笑着鼓勵,“如果明天再給我砍一顆伯克的腦袋回來,我就再升你一級。咱大唐男兒,向來講究的是馬上取功名。富貴貧賤,全憑本事!”
“諾!”万俟玉薤把胸脯一挺,吼聲差點將帳篷掀翻。看到他那幅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眾將又是放聲大笑。笑夠了,便端着酒盞來向万俟玉薤道賀。万俟玉薤連幹了三杯,將酒盞向身邊的矮几上一放,四下拱了拱手,正色說道:“諸位將軍的盛情,万俟心領。但万俟不敢再多喝了,再喝,難免會因酒誤事!”
“你這廝,剛當了旅率,居然就開始打官腔。”
“我們在行伍之中這麼多年了,難道就不知道節制么?”眾人聞聽,紛紛出言調侃。笑夠了,卻也不敢再貪杯,紛紛將酒水換了濃茶,坐在一起慢品。
王洵又端着茶盞跟每個人交談了幾句,順帶着將最近這幾天的任務安排了下去,酒宴也就到了尾聲。眾將起身告辭,宇文至與大夥一道出門,走了一段兒,又找了個借口,悄悄地折向了王洵的寢帳。
“子達,你怎麼又跑來了!”王洵正在親兵的服侍下洗漱,見到宇文至,楞了楞,一抹笑容湧上了嘴角。
“明知故問!還不是不放心你!”宇文至看了王洵一眼,沒好氣地回應,“你明天真的打算傳檄河中諸侯,要求他們領兵前來,跟咱們一道攻打柘折城?!”
“不是說軍中無戲言么?”王洵沒有直接回答宇文至,笑着反問,“況且你我手中這點兒兵馬,也只夠嚇唬嚇唬人。想把柘折城拿下來,恐怕門兒沒有!”
“你真的想要柘折城!!!”宇文至瞪圓了眼睛看着王洵,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還以為你只想在此耀武揚威一番呢。”
“開始我也是抱着給俱車鼻施一個教訓就走的打算。可現在,我的想法又變了!”王洵點頭而笑,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自信,“既然已經把使團的旗幟挑明了,何不將此行的目的也挑得明白些。我會在檄文中告訴群雄,願意跟大唐一道對抗大食的,就過來幫我攻打柘折城。願意跟着大食人一條道走到黑的,俱車鼻施汗就是他們的榜樣!”
“你,你這……”宇文至越看王洵越覺得琢磨不透,急得咬牙跺腳。若說對方發瘋吧,眼下的情況,的確是把出使的目的挑得越明,形勢對大夥越有利。可以想像,只要王洵把檄文發出去,河中群雄立刻就失去了繼續首鼠兩端的機會。要麼站在大唐一邊,要麼站在大唐的敵人一邊。使團也不必繼續費力去挨個城池跟那些國主、城主締約,把大旗往營地內一樹,自然有人會主動找上門來。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便利,事實操作起來,卻遠沒有這般簡單。首先,河中群雄到來之後,肯不肯出全力為大唐而戰,便是個大問題。其次,來的諸侯越多,唐軍真實兵力被揭開的風險越大。萬一其中有人跟俱車鼻施汗暗通消息,使團就面臨著一場聲勢浩大的報復行動。第三,有怛羅斯河畔的前車之鑒在,宇文至不敢相信那些豪傑的忠誠。萬一在使團跟俱車鼻施汗拼得兩敗俱傷時,有人從大夥背後插上一刀。先前大夥付出種種努力所獲取的戰果,頃刻間便要化為流水。
“看把你急的!”王洵丟過一件面巾,讓宇文至自己擦汗,“有什麼話,直接說出來!”
“誰敢保證他們的忠心!”宇文至用力跺腳,大聲嚷嚷。“當年高仙芝,可是在這上面吃了個大虧!”
“你是害怕有人學葛邏祿人,與俱車鼻施汗夾擊咱們么?”王洵不慌不忙,笑着詢問。
“嗯!”宇文至輕輕點頭。“咱們手中的兵力,畢竟還是太少了!根本威懾不住任何人!”
“那你可知道,俱車鼻施汗到底為什麼,死賴在城中不肯出來么?”王洵輕輕搖頭,笑容顯得非常令人玩味。
霜刃(五上)
“還不是你運氣好?”宇文至嘴巴上說得不屑,臉上卻寫滿了羨慕,“一打出戰旗,便有人主動來投效。嫌自己兵少,立刻有人哭着喊着給你當家奴。遇上的對手,要麼是不堪一擊,要麼是膽小如鼠。這邊剛發愁糧草,幾個大倉庫就擺到了眼皮底下。可好運氣總有用完的那一天,咱們不能指望着把把都擲出豹子來!”
“你說得沒錯,剛剛開始決定亮出旗號之時,我的確是在賭。那時,除了豁出性命去賭一把外,你我也沒有其他道路可選!”王洵笑了笑,承認宇文至說得非常有道理,“可後來,我卻知道,咱們能順順噹噹走到這一步,憑得絕對不是運氣!”
“不是運氣又是什麼?你王明允難道還學會了掐決念咒了不成。趕緊說給我聽聽,如果你真的有十足的把握拿下柘折城,我就是再陪你瘋一回也無妨!”宇文至聽得滿頭霧水,不耐煩地催促。
“如果沒把握,你就不陪我瘋了么?”王洵笑着撇嘴。宇文至白天的表現可圈可點,然而卻有一些別人未曾注意到的細節被他看在了眼裏,不得不專門找個機會跟對方說說清楚。
“你狠,誰讓老子欠了你的!”宇文至被王洵笑得心裏發毛,把頭側開,悻然回應,“快說,別賣關子!老子還等着回去睡覺呢!”
“是么?!”王洵又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突然把話題岔往了別處,“白天城上第一次吹響號角的時候,我看到你部的攻勢突然停頓了一下!怎麼了,當時發生了什麼?”
“沒,沒什麼。我初次單獨帶兵,有點手生!”宇文至不願目光與王洵的目光相接,側着腦袋假裝看簾外的夜色。“你也知道,我這個膽子一向不太大。在封帥麾下這幾年,雖然蒙他老人家的照顧,卻也一直沒有機會獨當一面。所以,所以…..”
明知道這些話騙不了王洵,他還繼續硬着頭皮往下說,“所以,我一聽見城上的號角聲,就有點擔心。所以……”
王洵越聽越失望,笑了笑,低聲打斷,“所以你就怕我丟下你不管,自己帶着手下弟兄跑路?”
將第一仗交給宇文至來打,是因為他相信好朋友的能力。卻萬萬沒想到,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二人彼此之間的信任已經不再。這種感覺很不舒服,令他猶如心裏邊扎了一根刺。拚命想要拔出來,卻不成想越刺越深。
“不是,肯定不是!”聞聽此言,宇文至心裏面必王洵還着急,揮舞着手臂,面紅耳赤辯解,“我發誓,不是因為這樣!把後路交給你,我絕對放心。可,可我更怕你為了救我,不顧一切跟俱車鼻施拼,到最後連自己的命也要搭上!”
“所以,你就想撤下來。連已經攻入營壘的弟兄們也不要了!”王洵的心裏終於覺得暖和了些許,臉色卻依舊很陰沉,皺了皺眉頭,他放緩了語氣追問,“那可是咱們一手帶出來的,你怎麼捨得說放就放!”
“慈不掌兵,這可是封帥的原話!”宇文至被王洵問得好生尷尬,抓了下自己的頭盔,惱羞成怒,“況且我最後不是攻進去了,沒耽誤你王明允的大事兒么?”
“慈不掌兵,可不是這種說法!”王洵被堵得嘴巴發苦,楞了楞,繼續說道,“你既然信得過我,就不該停上那麼一下。如果信不過我,更不該拿那麼多人的命往裏填。咱們都是當過棄子的人,應該知道被人拋棄是什麼滋味!”
“正因為知道是什麼滋味,這輩子我才不會再當第二回!”宇文至梗住脖頸,兩眼直直地跟王洵對視,“我當時只是想,不能這麼死了。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有大仇沒報。至於其他,根本管不了那麼多。你王明允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應該知道我就是這麼一個性子。對我好的人,我宇文至絕不辜負他。可無關的責任,我宇文至也不想承擔!”
王洵被宇文至說楞了,看着對方,突然間覺得很陌生。宇文至變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宇文至。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知道。也許宇文至一直在變,只是他一直沒留意而已。
此刻他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無法將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宇文至。正憤懣間,宇文至卻又主動收起怒容,笑着向他拱手,“看我,沒事跟你爭這些做什麼。你是主將,當然有權過問戰場上的一切。今天是我聳了,行了不。你如果不高興,就直接把我拖出去打軍棍。我絕不敢喊冤!”
“算了吧你!”王洵悻然而笑,“問兩句你就恨不得把我劈了,還打軍棍呢!”
“反正,二哥當年替我做得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宇文至指指自己的胸口,笑着表白,“都在這兒呢,一件都沒忘。出獄的那天,我對着宇文家的列祖列宗發過誓。我宇文至這輩子可能辜負別人,絕不會辜負你王二郎!”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王洵受不了別人老把一點小恩小惠掛在嘴邊上,趕緊笑着打斷。“你以後執行任務時別再猶豫就行。免得別人看出來,我不好收場!”
“也不是誰,好好地說著話,偏來找我的麻煩!”宇文至也笑了起來,伸手推了王洵一把,“別亂打岔,還沒說你怎麼突然就信心百倍了呢!”
“我不是信心百倍,而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王洵笑着搖了搖頭,把剛才的所有不快暫且丟在腦後,“沙千里他們前來投靠,不是投靠我王明允,而是我背後的大唐。如今河中群雄畏懼的,也不是咱們這區區六百來人的使團。至於俱車鼻施,更不是被我鐵鎚王的名號嚇破了膽子。他真正怕的是,是當年那支打得他找不到北的安西軍。是此刻封帥懸而不發的那數萬弟兄!”
“這都是哪跟哪啊?”宇文至聽得滿頭霧水,眨巴着眼睛追問。“你是說,咱們之所以能把俱車鼻施嚇得做了縮頭烏龜,是借了大唐和安西軍的勢?!”
“嗯!沒錯!”王洵點頭承認,然後一點點解釋給宇文至聽,“如果不是因為封帥剛剛帶領安西軍弟兄,將二十萬大食聖戰者打得落花流水,河中群雄不可能對咱們這麼忌憚。想收拾咱們都不敢親自動手,非得藉助於一伙馬賊。而俱車鼻施也是因為當年曾經被高仙芝打得全軍覆沒,所以才對咱們大唐的將士的戰鬥力怕到了骨子裏頭。所以他才寧可讓我把柘折城周圍的糧草輜重搶光了消氣,也不敢出城試探咱們的虛實!”
宇文至還是沒弄不太明白,皺着眉頭嘀咕,“可他早晚都會知道。其他諸侯帶兵趕來之後,肯定有人會把咱們的真實情況偷偷告訴他!”
王洵點點頭,目光裏帶着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老辣,“那時,恐怕咱們已經把城外的營壘都拔乾淨了。城中守軍的士氣,也必然落到了最低點。俱車鼻施想要挽回局面,就必然要出城與你我拚命。那時,咱們麾下的新老弟兄也訓練得差不多,足可與城中守軍一戰!”
“你就不怕其他人從背後偷襲你?!”沒想到王洵打得居然是這個主意,宇文至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問道。
“不怕!”王洵微微一笑,“至少我敢保證,在咱們跟俱車鼻施分出勝負之前,沒人敢抄咱們的後路。況且,俱車鼻施那邊所承受的壓力比咱們還大。即便打贏了,他也不敢保證有沒有人想趁機分了他的柘折城!”
“嘶——”宇文至聽得直吸冷氣。他知道王洵這幾年在用兵上頗有進境,卻沒想到王洵的進境居然這麼快。敵軍的,自己的,旁觀者的,還是千里之外的,種種情況居然全部給考慮了進來,編成一個套子,逼着俱車鼻施汗一步步往裏鑽。
這種環環相扣的手段太可怕了,當他的敵人實屬倒霉。想到這兒,一些話從宇文至嘴裏脫口而出,“你這都是什麼時候學會這些的?在長安時,我可沒見過你王明允有如此慎密的心思?!”
“不跟你一樣,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么?!”王洵笑了笑,露出滿臉無奈,“要麼死,要麼多想想。再笨的人換到我這位置,也被逼精明了!”
“倒也是。你這兩年好像比我還倒霉!”提及發生在王洵身上的種種“奇遇”,宇文至也笑着搖頭,“還好咱們都差不多熬過來了。”
“是啊,熬過來了!”王洵嘆了口氣,好生感慨。
還有一點原因,令他無法跟宇文至說得明白。那就是,在大唐境內,無論做什麼事情,他總是覺得有一些無形的枷鎖,束縛着自己,令自己心中充滿了矛盾和忌憚。而在去國千里之所,面對着素無瓜葛的陌生人,他反而更放得開,更得心應手。種種手段都可以使出來,所有手段都無不用其極。
這將是一片他真正憑自己本事闖出來的天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寬闊!
霜刃(五下)
第二天巳時,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點起二百老兵,三百剛剛招降的馬賊,大搖大擺奔柘折城西北的馬場而去。
他二人所部眾士卒身上的鎧甲皆為王洵臨時從嫡系身上勻出,只夠老兵們穿戴。被招降的那一干馬賊則還是原來的打扮。唯恐起不到威懾效果,昨天酒後,沙千里和黃萬山又連夜從宇文至、方子陵等人那裏借了幾百套號鎧,把馬賊們也給穿戴了起來。
有道是人“在衣裳,馬在鞍”,馬賊們也穿上了與正規軍同樣的號鎧,氣勢立刻是原來的三倍。沙千里與黃萬山兩個命所有弟兄都拉下護面,先沿着距離柘折城兩箭遠的地方兜了半個圈子,然後才殺向目的地。俱車鼻施、白沙爾、加亞西、查比爾等人見到,一個個氣的捶胸頓足。可想想當年被安西軍打得棄軍而逃的慘痛經歷,終是沒勇氣出城阻截,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那一面面猩紅色的旌旗招搖向北。
唐軍的隊伍距離目的地還有兩三里,馬場內的守軍已經接到了示警。登時,所有兵卒便亂成了一鍋粥。負責駐守養馬場的將領名叫米摩克,因為曾經是個虔誠的拜火教徒,所以平素一直不怎麼受俱車鼻施汗的待見,僅是憑着在軍中的資歷,硬熬到了一個伯克爵位。然而,此人卻頗通軍務,見身邊將士們個個面如土色,抽出刀來砍斷了一根木頭,大聲呵斥道:“怕什麼怕!你們怕,敵軍就不會殺來了么?咱們昭武九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唐軍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掏出刀子跟他拼,我就不信拼不過他們!”
“米將軍,大夥,大夥心裏難受啊--!”眾將士掩面痛哭,羞愧里隱隱帶着幾分悲憤。死倒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無意義。今天大夥放手去拼,也許能將來犯的唐軍拼掉。可明天呢,後天呢,在孤立無援情況下,大夥能拼到什麼時候?況且大夥跟唐人又沒什麼怨仇,是大相白沙爾信了天方人的教,非要替天方人做走狗,才一次次將柘折城拖向毀滅的邊緣。如今禍事又臨頭了,惹禍的罪魁躲在城牆背後當地羊,卻讓無辜的人出來替他擋刀,這也忒不公平。
“禍的確不是咱們惹來的,可咱們的家都在這裏!”聽出眾人哭聲中的委屈與不甘,米摩克嘆了口氣,將聲音放低了些,繼續鼓動,“白沙爾那老賊能逃,咱們卻都逃不得。是男人的,就給我把頭揚起來!咱們今天不死守了,一道出寨迎敵。即便是死,也讓人看見,昭武九姓當中還有男人!”
“將軍!”眾將士哭得淅瀝嘩啦,卻大部分都跳上了坐騎。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都是追隨米摩克的故舊,迅速開始着手整頓兵馬,另外兩位百夫長費迪勒與法哈德卻屬於大相白沙爾一系的“新貴”,不滿意米摩克將責任往自家恩主頭上推。徒步湊上前,大聲抗議,“伯克大人將弟兄們帶出去野戰,馬場誰來守?況且唐軍此刻士氣正盛,您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本伯克的確沒有必勝的把握,卻有決死之心!”米摩克狠狠地瞪了這兩個拖後腿的傢伙一眼,沉聲回應,“怕死你二人儘管逃回城去,別擋着我的道。否則,休怪我手中的彎刀不客氣!”
“你戰死了,營壘中的馬匹怎麼辦?”有白沙爾在背後撐腰,費迪勒才不懼米摩克的威脅,“大汗給你的任務可是,無論如何保全這五千頭駿馬!”
法哈德打仗沒什麼本事,揣摩人心卻是一流。見米摩克身後的親信手往刀柄處摸,立刻拿對方家眷的性命來做要挾,“對,伯克大人自己戰死了不要緊。弟兄們的家眷可都在柘折城內。萬一大汗追究起丟失戰馬的責任來,誰出面替他們說話!”
聞聽此言,原本已經準備以身殉國的將士們如同霜打了的糜子,頃刻便蔫了下去。米摩克怒不可遏,用刀尖指着費迪勒的鼻子怒罵,“你,你這狐狸轉生的小人。大戰當前了,居然還有心思拖本伯克的後腿。死守在這裏,難道就能守得住么?昨天糧倉那邊的戰事你也聽說過了,五百弟兄,連半個時辰都沒堅持到!”
“那至少是沒有違抗大汗的命令!”費迪勒用手推開刀尖,振振有詞。“大汗也會知道,弟兄們是為他而死,弟兄們到死,都沒有違背他的意願。”
“對,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們。大汗他老人家自然會給我們討還公道!”法哈德與費迪勒並肩而立,七個不服,八個不應。
“你,你…….”老將軍米摩克被氣得直打哆嗦,卻最終將彎刀砍下去。咬碎了半顆牙,將血吐在地上,厲聲質問,“那依照你們兩個,咱們該怎麼辦!除非大汗他肯派軍來援,否則,咱們根本不可能將馬場守住。”
“您老可以自己一部分弟兄出去迎敵。我們兩個帶領本部兵馬死守!”費迪勒想都不想,痛快地給出答案,“大汗昨天沒派援軍,今天不一定就不派。只要咱們堅持到底,說不定就能讓唐人知難而退!”
“你,你們……”米摩克看看面前的兩個膽小鬼,再看看身邊那些滿臉迷茫的弟兄,把心一橫,大聲喊道,“好,就依你們。弟兄們,願意跟我前去拚命的,上馬迎敵。不願意拚命的,儘管躲在營壘內。我倒是要看看,你們到底能躲到什麼時候!”
“不想送命的,留下固守待援!”法勒迪等的就是這句話,跳開數步,扯開嗓子嚷嚷。
眾將士東張西望,一時間,竟然誰也不知道到底該如何選擇。米摩克見狀,輕輕嘆了口氣,促動坐騎,徑直向營門外走去。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二人互相看了看,策馬緊隨其後。受三人的義氣所感召,陸陸續續又有四十幾名士卒策馬跟了上去。其餘的瞻前顧後,最終還是求生之心佔了上風,低下頭,不敢看遠去者的背影。
在營門口又等了片刻,確信不會再有弟兄跟上來,米摩克笑了笑,低聲命令。四十幾名輕騎抽刀在手,於其身側集結成一個小小的方陣。米摩克又笑了笑,回過頭來大喊,“排這種隊形還有屁用。鋒矢隊列,跟我沖!”
“跟上伯克大人!”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兩個大聲呼喝,催動坐騎,護住米摩克的兩翼。四十幾人如同一隻飛蛾,逆着上午的日光向遠方的黃色煙塵撲去。風在耳畔呼嘯,血在心中激蕩。
由於經常被戰馬踩的緣故,地面非常堅實。米摩克磕打着坐騎的腹部慢慢加速,慢慢將呼吸調整到最佳節奏。這些臨戰技巧都是俱車鼻施當年親自教給他的,很久以前,俱車鼻施也跟他一樣,擁有一腔熱血和一顆驕傲的心臟。而現在,他們都老了,老得記不清當年的自己是什麼模樣。
對面的唐家彷彿沒有預料有人居然敢出來野戰,行進中的隊形瞬間停滯了一下。米摩克要的就是這個機會,用力一催馬,衝著唐陣中央的帥旗方向奔去。幾名唐軍士卒倉促前來攔截,被他一刀一個,相繼砍二人於馬下。身後弟兄迅速跟進,將其他幾名唐將吞沒。
“徑直往裏沖,不要戀戰!”米摩克大喜,快速調整戰術。他麾下這些弟兄都是連命都豁出去的,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畏懼。聽聞主將的喊聲,立刻丟下對手,順着米摩克沖開的縫隙長驅直入。
唐軍隊伍越來越亂,一瞬間,居然被攻擊者沖開了條巨大的縫隙。米摩克左砍右劈,如同瘋虎。其他四十幾名弟兄也捨生忘死,奮勇向前。
唐軍被殺得抱頭鼠竄,很多人竟然在與他們接觸之前,撥馬逃走,將脊梁骨直接露了出來。米摩克喜出望外,猛砍幾刀,從背後砍死兩名唐軍小兵。然後彎刀再度指向已經避開了的敵方將旗,大聲喊道,“不過如此,衝過去,剁翻了它!”
“奪旗,奪旗!”安延九與石神奴等人也驚喜莫名,扯開嗓子大喊。他們跟在米摩克身後,迅速轉了個彎,將唐陣沖開一個血淋淋的口子,再度撲向對方主將。
周圍的唐軍紛紛閃避,在軍陣中露出一片巨大的空白。兩面旅率旗與攻擊者擦肩而過,卻不做任何動作,彷彿主將的生死與他們無關。又有一面校尉旗遠遠地避開,如同躲閃瘟疫。米摩克心中的狂喜一陣接着一陣,驚詫也一陣接着一陣。
“這真的是唐軍么?”他皺着眉頭自問。記憶中,唐軍可不是這般容易對付。正迷惑間,戰馬已經衝到了對方的主將眼皮底下。一把木槊迎面刺來,直戳他的胸口。米摩克只用了一招,便將木槊砍成了兩段。揮手又一刀劈向對方的腦袋,半途中,卻被另外一把木槊橫刀推偏了刀鋒。
“是你?”有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他瞪圓眼睛,衝著對面的唐將追問。
“是我!”沙千里丟掉半截木槊,推開面甲,“米將軍,沙某就知道你會主動攻出來!”
注1:地羊,鼴鼠的一種。膽小怕光,遇到危險便縮在地下裝死。卻習慣到處打洞。草原上經常能看到它們打出的一個個土包。
霜刃(六上)
“你們……”米摩克自知上當,帶領麾下兄弟就想往外闖。好不容易才讓獵物上套,沙千里怎肯再給對方逃命的機會兒?從親兵手中奪過令旗奮力一揮,立刻有幾隊精銳士卒策馬包抄了過去,一衝一兜,將闖入軍陣中的獵物們切成了數段。
隨即,疾馳中的馬隊再度一轉,血肉橫飛,十數名追隨米摩克多年的老兄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便倒了下去。
米摩克疼得肝腸寸斷,撥轉坐騎再度沖向了沙千里。到了現在,他已經明白自己根本沒有逃走的可能。先前阻擋自己入陣的唐軍兵卒,與現在圍殺自己的唐軍兵卒無論在個人身手,還是相互之間的配合,都不在同一層面上。敵將先前根本就是拿一群疲兵故意示弱,將自己誘入陷阱當中,然後再慢慢試圖獵殺。
他本有決死之心,卻不甘似這般稀里糊塗地死去。他要死也死個明白,那一萬數千唐軍,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為什麼一夥不入流的馬賊,穿上唐軍的衣服,會變得如此強悍?
“跟上將軍!”“跟上將軍!”見米摩克放棄突圍,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也大叫着撥馬轉回。他們二人身後的弟兄,如今已經十去六七,剩下亦是人人帶傷,卻個個斷然撥轉坐騎,哪怕心中清楚的知道,今天這一回頭,便不再有活着突圍的可能。
彷彿跟米摩克心有靈犀一般,沙千里揮了揮令旗,命弟兄們再度閃出一條通道。米摩克帶着僅剩的十幾名殘兵長驅直入,直到距離沙千里一丈遠的地方,才再度被一道槊牆堵住去路。奮力拉住坐騎,他衝著對面的敵方主將大喊,“姓沙的,你可是唐人?”
“的確,非但沙某是唐人。沙某麾下的這些弟兄,也個個都是唐人!”沙千里點頭稱是,笑容之中洋溢着自豪。
二人從前一個是格盡職守的下層的武將,一個是家底單薄的落魄馬賊,相互之間沒少打了交道。為了避免暴露實力,導致河中諸侯的聯手剿殺,先前每次與米摩克遭遇,沙千里都是親自斷後掩護着弟兄集體逃命。斷斷續續兩年多糾纏下來,跟米摩克彼此之間已經熟得沒法再熟,故而,今天剛一交手,隔着一層面甲依舊被米摩克叫破了真實身份。
只是今日,沙千里已經無所畏懼,笑着看了看對方,又誠懇地補充:“俱車鼻施那傢伙不值得你為他拚命,你投降吧。拿下柘折城后,我便向鐵鎚王求情,讓他放你平安離開!”
他欣賞米摩克的為人,因此不忍對方死在自己刀下。誰料米摩克卻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環顧了四周圍攏而來的唐軍,如夢囈般問道:“你投了鐵鎚王?你原本是個軍人?”
“正是!”既然對方已經被圍得插翅難飛,沙千里便不再做任何隱瞞,拱拱手,笑着回應,“不瞞米將軍,沙某本來就是安西軍的一個老卒。這回,重歸鐵鎚王麾下,也算是回了娘家。投降吧,沙某可以對天發誓,保你和你身邊這些弟兄無性命之憂!”
一番好心再度被直接忽略,米摩克第二次舉目四望,喃喃地回應,“怪不得,每次我都抓不住你。怪不得,以你的實力,原本可以輕輕鬆鬆做個大馬賊頭,卻心甘情願縮起來給別人做小。原來你打的是這麼一個主意。”
“降不降給個痛快話,別拖延時間。沒有人會過來救你。你也不可能沖得出去!”黃萬山不似沙千里那般好脾氣,見米摩克既不上前拚命,也不逃走,只是一味地喋喋不休。唯恐此人再玩什麼鬼花樣,舉起長槊,厲聲斷喝。
他這廂一動,周圍的嫡系部曲立刻做出了配合。兩百名剛剛換過鎧甲兵器的老兵齊齊向前催馬,登時將被圍困在軍陣中央的敵人壓得無法呼吸。米摩克側了幾下身子,避開幾乎頂到胸口上的槊鋒。然後抬起頭來,看看那兩百名精銳老兵,又看看擠在老兵外圍那些新被唐軍收服的馬賊,搖了搖頭,再度苦笑着道“原來如此,真沒想到,大汗他半生縱橫,到頭來卻被一群烏合之眾嚇破了膽子!”
“的確!”反正不可能放被圍的任何人逃走,沙千里也就實話實說,“你判斷得很對。我們這邊的弟兄,的確是一群七拼八湊起來的烏合之眾,並且總共只有兩千出頭。可誰能想到你的俱車鼻施汗,竟然連出城一戰的膽子都沒有?投降吧,他不值得你去死!”
“別跟他廢話。王將軍還等着咱們的消息呢!”黃萬山不滿意沙千里對一個煮熟了鴨子還如此客氣,搶過他的話頭,大聲斷喝,“投降,或者死。你自己選。別以為還能走得掉,剛才是我跟老沙故意放你進來的!”
“投降,或者死!”
“投降,或者死!”四百七十餘名將士齊聲呼喝,聲浪震得人群中的“獵物們”前後亂晃。
西域諸族或多或少都跟突厥人有一些血緣關係。傳統當中,亦不曾以向強者屈服為恥辱。幾個渾身是血的部族勇士被唐軍的吶喊聲嚇得魂飛天外,相繼丟掉了兵器,滾落於馬下。另外數名部族勇士雖然兀自緊緊握着手裏的刀,卻都將眼睛轉向了米摩克,目光裏邊充滿了祈求。
對於被嚇破了膽子的弟兄,米摩克不以一詞苛責。對於身邊那幾道期盼的目光,米摩克亦視而不見。他只是獃獃地舉目四望,看看頭頂上的穹廬一般的藍天,看看四面無邊無際的荒野,彷彿永遠看不夠,永遠捨不得一般。直到周圍唐軍的呵斥聲又起,才猛然醒轉,沖黃萬山拱了拱手,笑着打招呼,“這位黃將軍,想必當年也是安西軍的一員?!請恕米某有眼無珠,這兩年多來得罪了!”
別人一客氣,黃萬山反倒被弄得手足無措,連擺了幾下手,才虎着臉說道:“你也是恪盡職守,算不上得罪。投降吧,聽老沙一句。不為自己,還要為身邊這些弟兄們想想!”
“如果我老米有朝一日,帶兵打到你家門口,黃將軍會投降么?”米摩克笑了笑,低聲反問。
“這…….?”黃萬山又是惱怒,又是欽佩。楞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冷冷地道:“你這輩子恐怕是沒機會了。也好,既然你自己要死,黃某就成全你。弟兄們,舉槊…….”
“諾!”幾十名距離“獵物”最近唐軍齊聲答應,同時奮力將手中長槊平端。只待黃萬山的手落下,便會策動坐騎,將獵物們捅成透明篩子。見到此景,又有幾名先前陪同米摩克踏入陷阱的勇士趕緊丟下兵器,跳下坐騎。以免遭受池魚之殃。而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等最後三五個,則捨命撲上,用身體在自家主帥周圍護成了一道單薄的圍牆。
“且慢!”千鈞一髮之際,米摩克好像改變了主意。將兵器丟在地上,大聲喊道。
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大喜,趕緊命弟兄們將攻擊暫且停頓。正準備說幾句安慰話間,卻又見米摩克衝著周圍團團作揖,“你等都走吧,別陪着我做無謂的犧牲。今天,死老米一個已經夠了。”
“將軍!”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等人失聲痛哭,丟下兵器,卻不肯離開米摩克身側。米摩克輕輕推開眾人,策馬走向對面的槊林,“來吧,給老米一個痛快!老米今日死在唐軍的槊下,也算死得其所。”
沒想到對方性格如此剛烈,周圍的唐軍將士不由得肅然起敬。手中的槊鋒分明已經頂到了對方的胸口,卻是遲遲刺不下去。
沙千里心裏也是好生感慨,嘆了口氣,低聲做最後的努力:“你這又是何苦?俱車鼻施那個人生性涼薄,即便知道你為他死了,他也不會念你的半分好處?”
“老米今日死了,卻不是為他!”米摩克笑了笑,面孔上的表情竟有幾分痴迷,“昭武九姓,總得有一兩個知恥男兒。動手吧,換了你在此,想必跟會跟米某做一樣的選擇!”
沙千里知道已經無可再勸,又嘆了口氣,輕輕抬起手臂。正準備下令給被包圍者一個痛快,米摩克突然又張開眼睛,大聲喊道,“且慢,我這裏還有個不情之請!想讓兩位將軍成全。”
“說罷!只要能做得到的。沙某一定照辦!”出於對此人勇氣的尊敬,沙千里點頭應承。
“幫我殺了馬場中那兩個留守的百夫長。他們都是天方教徒,模樣很好認!”米摩克翻身跳下坐騎,將戰馬推到了旁邊,“這匹汗血馬,算做對兩位的酬謝!”說罷,低下頭,將身體往前方的槊鋒上狠狠一撞。“噗!”幾道血光迅速射出,在半空中濺起一團紅霧。
“噗!”“噗!”“噗!”數道血光相繼濺起,與半空中的紅霧匯聚成濃濃的一股,凝聚在秋風中,久久不散。
“冥頑不靈!”有人低聲唾罵。
“他們的英雄!”有人搖搖頭,輕輕嘆氣。
霜刃(六下)
米摩克拒絕投降,陣前自盡。
百夫長安延九撞槊自盡。
百夫長石神奴橫刀自刎。
還有兩個不知名姓,一看就是普通士卒的部族武士,跟在百夫長石神奴之後,從地上撿起彎刀抹了脖子。
饒是見慣了血肉橫飛的景象,望着眼前的五具屍體,一眾安西軍老兵的心中依舊湧上了一股肅穆之意。再看那幾個先前陪着米摩克闖陣,最後關頭又因為貪生怕而投降的部族武士,雖然不敢放聲痛哭,圓睜的淚眼中,卻是充滿了仇恨。
見到此景,沙千里明白這些人已經不可留,嘆了口氣,輕輕向左右揮手。立刻有數把長槊交替着刺將過去,將剩下的幾名俘虜一一戳倒。待確定已經不可能再有人將唐軍的真實情況報告給柘折城中,沙千里又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命令道,“把他們都葬了吧。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別再侮辱他們的屍身!”
“諾!”左右親信們齊聲答應,自管去挖坑埋葬死者。從始至終,沒任何人出言提醒沙千里,一個伯克和兩個百夫長的首級,上繳之後能換回多少功勞。
照這樣下去,接下來的仗就沒法打了。黃萬山為人仔細,發現整個隊伍士氣不振,趕緊笑着轉移大夥的注意力,“我跟老沙本想着抓一個比較有份量的活口,套問柘折城內的佈防情況。待日後咱們攻城時也好節省幾條人命!沒想到這個米將軍脾氣居然如此之硬,竟給我老黃來了個寧死不屈。好在俱車鼻施汗麾下像這種硬漢子非常少。倒是那種聽見些風吹草動就把頭縮進殼子裏的烏龜王八,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呵呵呵…….”弟兄們低聲鬨笑,與其說被黃萬山俏皮話給逗樂,倒不如說是在賣都尉大人一個面子。
“都把腦袋給老子抬起來!”聽眾人笑的虛假,黃萬山登時勃然大怒,“他又不是你們的爺娘老子!別忘了,咱們這兩年,可是有不少弟兄,死在了他的刀下!”
眾將士紛紛挺胸抬頭,目光當中,依舊充滿了肅穆。黃萬山正想再罵幾句激勵士氣,卻聽見好朋友沙千里低聲勸道,“算了,弟兄們只是欽佩他的硬氣而已,不會分不清敵我。待會兒開始攻寨,肯定個個都又生龍活虎!”
二人早就配合慣了,一個開口,另外一個立刻心有靈犀。“狗屁!”黃萬山接過沙千里話,大聲嚷嚷,“匹夫之勇而已。老子寧願這輩子天天遭人恨。也不希望受到這種尊敬。有誰願意,趕緊牽着馬滾蛋。老子麾下,可不需要這樣的窩囊廢!有願意受這種尊敬的沒有,有願意受這種尊敬的沒有……”
接連問了數遍,隊伍中都沒有回應。黃萬山搖了搖頭,繼續大聲鼓動,“好漢子要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死得轟轟烈烈。要讓敵將的聽見你的名字就兩股戰戰,要讓天下的女人看見你的面孔就捨不得把眼睛挪開。要憑着一身本事給老婆孩子掙下一份家當。這樣,即便你死了,也有子孫每年清明到墓碑前上香,並且逢人就誇,當年我爺爺那會兒,只要一瞪眼睛,整個河中沒有小孩敢在夜裏邊哭!”
“呵呵呵呵……”這回,隊伍中終於響起了一陣真正的笑聲。先是少數人輕輕展顏,隨後歡快的情緒就迅速在人群中傳播。‘對啊,咱們自己還沒徹底從困境中走出來,哪有功夫同情別人。況且勝利的滋味總比失敗要好,儘管失敗者用生命維護了最後的尊嚴!’
歡笑聲中,隊伍的腳步越來越輕快,轉瞬,就殺到了馬場的營壘外。沒有絕對的把握將裏邊的守軍全殲,沙千里再度拉好了面甲,同時命人叫過万俟玉薤,低聲吩咐,“該你上了。帶幾個人去討敵罵陣,以炫我大唐軍威!”
“諾!”万俟玉薤領命而去,才衝出四五步,卻又迅速將坐騎撥了回來,低下頭,訕訕地請教,“請,請問沙將軍,到底如何做才能炫耀軍威?万俟,万俟剛入伙,不,不太懂這些!”
“你這……”沙千里眼前一黑,差點沒從坐騎上掉下去。正準備斥責幾句,又聽見万俟玉薤訕訕地補充,“沙將軍有所不知,万俟,万俟以前一直是做家將出身的。從沒,從沒大聲跟人說過話!”
“你這廢物!真是白長了這麼大塊頭!”黃萬山在一旁也氣得在馬背上直晃蕩。“狐假虎威你會不?給人做爪牙的,總不能老縮着頭吧?你就想,你現在是王將軍的家丁,對面是欠了租子不肯交的佃戶。你奉命上門逼債……”
“在下明白了!”万俟玉薤瞬間頓悟,沒等黃萬山把話說完,便策馬沖向了對面的營壘。在距離營牆八十步遠的地方帶穩了坐騎,雙手叉腰,扯開嗓子衝著營牆內的守軍喊道,“呔!裏邊的人聽着。奉鐵鎚王之命,老子來接收戰馬。識相的,趕緊打開營門,主動幫老子牽馬。念在你等誠心悔過的份上,鐵鎚王他老人家非但可以既往不咎,還可以賞你幾袋子口糧,讓你留着過冬。不識相的,就死撐到底,看老子敢不敢一把火燒了你這王八窩!”
他先用漢語喊了一遍,然後再度用突厥語、粟特語重複。唯恐沒有達到威懾對方的目的,還將掛在馬背後的大食彎刀抽出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揮舞個不停。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在後邊看到了,愈發恨不得把眼珠子掉到地上。他們兩個之所以從王洵手裏討要此人來助戰,無非是揣摩出自家主將有提拔這個大個子的意思。想趁機做個順水人情。誰料万俟玉薤壓根兒就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好好的挑敵罵陣,楞給弄成了明火執仗。
更令人驚詫的事情還在後邊,沒等沙千里命人去將万俟玉薤喚回來,對面的營牆上突然挑起了幾塊雪白色的棉布。緊跟着,有人顫抖着用漢語喊道,“將軍大人別生氣,將軍大人別生氣。我等這就投降,這就投降!”
饒是沒有任何行伍經驗,万俟玉薤也清楚守軍挑出塊白布來意味着什麼,一瞬間,竟然無師自通,揮了揮刀,繼續厲聲恐嚇,“投降就趕緊開門,放下兵器,出來列隊。別磨磨蹭蹭。惹煩了,老子帶人殺進去,雞犬不留!”
聞聽此言,守將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唐人老爺饒命,唐人老爺饒命。我等這就開門,這就開門!該死,誰把門閂得這麼緊,趕快用刀劈,用刀劈開,用刀劈開!”
隨即便是“吱呀”一聲,足足有七寸后的木質營門被從內部打開。兩列偽大宛國武士,高舉着雙手,陸續走出。隊伍最前方兩名百夫長打扮的傢伙各自手中還捧着一本賬冊,距離万俟玉薤的戰馬還有半丈遠就跪倒在地,其中一人口中嘶啞地喊道,“將軍大人饒命。小的盼望王師已經很久了,早就想開門投降。但是米摩克那廝冥頑不靈……”
“就是,就是,都是米摩克那廝搞得鬼。我們兩個知道王師向來仁義,從不牽連無辜。所以昨天就有想開營投誠,但此地主事的是米摩克,那廝非要不自量力地去挑王師的虎鬚。我們怎麼攔,都攔他不住……”
當年在王氏父子手下,万俟玉薤也算也見過很多不要臉的傢伙,卻沒想到天外有天。一瞬間,竟然被噁心得差點吐在當場。使勁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終於壓下了心中的煩惡,沉聲喝問,“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在軍中擔任何職?營壘裏邊還有其他人么?怎麼不一起出來投降?”
“回將軍大人的話,小的叫法哈德,他叫費迪勒,我們兩個都是百夫長。在這座營盤裏,除了小伯克米摩克之外,屬我們兩個最大!營壘裏邊的活人都在這兒了,其他冥頑不靈的傢伙,已經被我們兩個替您清理乾淨了。屍體就擺在正對着營門的地方,您老人家要是不放心,可以隨時派人去查驗!小的說的絕對沒有半句假話,請將軍大人念在我等誠心投靠的份上,留小的一命。小的這輩子願意為您做牛做馬,永遠追隨大人!”既然豁出去無恥了,法哈德乾脆做得更沒有下限一點。非但將万俟玉薤問到的地方回答了個清清楚楚,連万俟玉薤沒來得及問的,也搶先一一交代。
原來米摩克領着一群勇士出門之後,法哈德與費迪勒兩個自知前者已經沒有再活着回來的可能。而如果守不住營壘,逃回柘折城之後,二人也難免被梟首示眾。左右是個死,二人乾脆把心一橫,糾集起若干爪牙,直接宣佈要投降唐軍。有幾個部族武士稍稍露出些猶豫的意思,便被二人帶着爪牙砍成了肉醬。
既然沒勇氣追隨米摩克一道去跟唐人拚命,留在營壘內的守軍之中,當然不會有太多的硬骨頭。所以法哈德與費迪勒兩個也沒費多大力氣,便掌控了整座營壘。待聽聞万俟玉薤宣佈的投降條件,立刻挑出了白旗。
能憑着幾句狠話嚇得敵軍跪地請降,万俟玉薤當然喜出望外。然而,如何處置這些軟骨頭俘虜,他可就有些犯了難。撥轉戰馬回去再度向沙千里請示,沙千里也有些吃不準。他今日不肯取敵將的首級,已經違背了大唐軍律。若是再加上尊重敵將遺願,誅殺主動請降者這一條的話,恐怕被王洵知道后,將會非常難做
正遲疑間,又聽黃萬山大聲說道,“既然人家已經投降了,還客氣什麼?先將營壘接受了再說。其他,咱們不妨待會兒再仔細商量!”
“也好!”沙千里輕輕點頭。調派人手,上前接收營壘,按照投降者獻上的賬冊清點戰馬和草料。
由於是守軍主動放棄抵抗,營壘中的所有一切都沒遭到任何破壞。片刻之後,便有弟兄們送上了精確的繳獲數字。共計得到一等大宛戰馬一千三百零五匹,未閹割種馬五十餘匹,適齡母馬二百餘匹。此外,還有馬駒若干,供戰馬消耗的精料若干,乾草不計其數,都與賬目上的數字基本相符,被提前登記得清清楚楚。
聽到此言,沙千里更不想立刻下令處死法哈德與費迪勒兩人了。但是米摩克的臨終所請又被很多弟兄親耳聽到了,他也不好食言而肥。對於這個問題,黃萬山卻非常果斷,笑了笑,大聲道:“這兩個小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廉恥。況且又都是天方教的信徒。對傳教曼拉比自家老子都尊敬。留着他們,難免日後不被反咬一口。趕緊殺了,也省得給你我留下後患!”
話音剛落,法哈德與費迪勒已經癱在了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哭叫着哀告,“兩位將軍饒命,兩位將軍饒命。我等不是天方教徒,我們根本不是天方教徒啊!您答應放過我們的,答應放過我們的!”
“不是教徒,你們穿這身黑袍算什麼?”見對方還敢當面扯謊,黃萬山一腳一個,將其踢翻在地。用刀指着脖頸處,厲聲喝問。
万俟玉薤本想出言阻攔,剛要開口,卻被沙千里用目光制止住。再仔細看看黃萬山出刀的手勢,他立刻明白對方是想從俘虜身上榨出更有價值的東西,笑了笑,大聲附和,“不是老子說話不算數。是老子先前答應過米摩克,用你們倆個的腦袋,給他祭靈。他在先,你們在後,所以,只好對不住你們兩個了!”
“我們早就想投降,是米摩克硬要從中作梗!”法哈德繼續分辨,哭得涕泗交流。費迪勒卻比他稍微聰明些,知道關鍵問題不在米摩克的臨終請求,抹了把淚,大聲叫道:“我們兩個沒撒謊。將軍大人明鑒。將軍大人明鑒。我們兩個信教,只是因為信教更容易陞官。至於曼拉所教授的經文,我們倆連半句都背不出來!”
霜刃(七上)
“當真?”黃萬山強忍住笑,刀尖繼續下壓,將兩名俘虜的脖頸刺激出一串串雞皮疙瘩。
“真,十足十的真!”法哈德拚命低頭,卻依舊感覺到脖頸處傳來的冰涼。褲襠處突然一緊,尿順着皮甲的縫隙一股股往外滲。“小的,小的可以對着長生天發誓。發生!如果曾經真心背誦過一句天方教經文,就天打雷劈。”
“小的也可以發誓。對着火神、光明神、和如來佛祖發誓。如果曾經真心信過天方教,就打入畜生道,永遠不得超生!”唯恐落在同夥後邊,費迪勒也快速跟進,“
“小的家世代都是買賣人,如果不信教,就得多交兩倍的稅。所以才不得不隨着大流念幾句經文!”
“小的也是,小的也是!小的如果不入教的話,就升不了官。所以才不得不裝模作樣一番。其實城裏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子,無非為了…….”
他二人爭先恐後,很快就將能知道的東西交代了個遍。俱車鼻施汗在三年前被高仙芝打得棄師而逃,隨後完全依賴大食人的支持才得以複位。作為獲取支持的代價,如今偽大宛國內,非但朝政完全由大相白沙爾等天方教曼拉把持,所有涉及到國計民生的政令,也都向天方教徒傾斜。逐利乃人之天性,發現信教后可以得到許多優惠,百姓們紛紛穿上黑袍。而柘折城內的許多市井無賴,也從中發現出頭的機會,爭先恐後地做了護教“嘎茲”。
這些人平素背誦經文的聲音比誰都響亮,捍衛教義的表現比誰都積極,自然很快從普通百姓當中“脫穎而出”,受到了破格的賞識提拔。個別有識之士對此十分擔憂,大相白沙爾等人雖然也很清楚“嘎嗞”們的信仰未必如同表現出來的那樣虔誠,但本着能起到促使更多人成為教徒的原則,將諸多反對聲音給硬下了下去。
有了白沙爾這個大靠山在背後撐腰,眾“嘎茲”們的表現越來越肆無忌憚。非但拉幫結夥欺凌弱小,對軍中的一些老兵老將,也越來越不放在眼裏。今天米摩克本來打算率部出戰,打王師一個措手不及。也是多虧了法哈德和費迪勒兩人率領一群“嘎嗞”拚命阻攔,才沒讓米摩克的陰險圖謀得逞。
這兩個傢伙說得吐沫星子飛濺,宛若剛剛為唐軍立下莫大功勞一般。黃萬山越聽越覺得噁心,忍不住大喝一聲,“行了!難道沒有你們,老子就打不下一個破寨子了?!像你等這種寡廉鮮恥之輩,走到哪裏都是禍害。老子今天就替米摩克完了心愿,送你等下地獄為他殉葬去吧!”
說這話,舉起刀來便真要往下劈。費德勒嚇得魂飛魄散,迅速向旁邊打了個滾,哭喊着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小的話還沒說完呢,小的話還沒說完呢啊。小的有重要情況還沒稟告,可以讓俱車鼻施萬劫不復的重要情報!”
“就憑你?”黃萬山將信將疑,手腕微抖,刀鋒在地面上劈出一條尺把寬的口子,“說,如果你敢拿大話欺騙老子,老子就將你五馬分屍!”
五馬分屍,是極具威懾力的一種刑罰。通常只用於處置那些大奸大惡之輩。費德勒為了活命,再也顧不得給自己留後路,抹了把臉上的泥土,哭泣着說道:“小的,小的知道在沙漠中有一個秘密據點,是俱車鼻施偷偷修建的倉庫。他把很多金銀和米糧都藏在了那個據點裏,就是為了放着,為了防着柘折城再度丟掉,以便用來重新招兵買馬。”
聞聽此言,沙千里悚然動容,搶在黃萬山之前,沉聲問道:“在哪裏?你一個小小的百夫長,怎麼可能接觸這種秘密!”
“在柘折城西北二百里處的一個綠洲中。附近有幾片流沙會吞沒人畜,所以願意去那邊放牧的人很少。小的本來也不該知道這個秘密的!可小人的妹子,去年嫁給了左帥加亞西做妾,有一次加亞西喝醉了酒,偷偷告訴了我妹子。說俱車鼻施越來越讓他失望,天朝大軍會不會再度西征還兩說著呢,俱車鼻施卻先想着如何棄城逃命。我妹子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又偷偷來找我商量。我就讓她裝着什麼都沒聽見,把這事兒給遮掩了過去!”
怪不得俱車鼻施這麼輕易就被欽差大人給嚇得縮頭不出,原來他早就成了驚弓之鳥!想到這兒,沙千里微微一笑,“待會兒,我帶着你親自去見鐵鎚王,你把剛才交代的情況當面對他說一遍。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據點的話,非但你可以活命,並且鐵鎚王他老人家還可能給你一筆豐厚的封賞。”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要賞賜。能為鐵鎚王他老人家效力,是小的的榮幸!”費德勒顯然也聽說過鐵鎚王的威名,磕了個頭,滿臉激動。
“你也起來吧,跟他一起去見鐵鎚王!”沙千里又看了看沖自己搖尾乞憐的法哈德,笑着吩咐。
“謝將軍不殺之恩,謝將軍不殺之恩!”法哈德在地上接連磕了三個響頭,才翻身爬起來,上前拉住沙千里的戰馬韁繩,“小的替將軍大人牽馬,替將軍大人牽馬。以後將軍大人說往東,小的不敢往西!”
“你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沙千里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能不能活命,還得看鐵鎚王他老人家高興。在路上好好想一想,城中還有什麼你認為比較值得交代的情況。想清楚了再說給鐵鎚王聽,說不定,他老人家看你表現好,也會賞給你點甜頭!”
“不敢,不敢。能當面聆聽鐵鎚王他老人家的教誨,小的心滿意足!”不愧是商戶出身,法哈德的唐言說得字正腔圓。
沙千里揮了揮手,命人將兩個沒骨氣的傢伙押回俘虜堆中,跟在繳獲物資一道解往軍營。然後一邊趕路,一邊低聲跟黃萬山商量,“你說那傢伙交代的,有幾分可信之處?如果把俱車鼻施私藏的復國之資給奪下來,可真的是徹底犁庭掃穴了!”
“我估計有八成是真。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個帶種之輩!”黃萬山想了想,笑着回應,“不過……”
“不過什麼?”見黃萬山突然沒了下文,沙千里急切地追問。
甭看長得五大三粗,黃萬山的心思卻非常精細。想了想,低聲回應,“不過現在就把人家後路斷了,是不是太早了些?一旦逼得俱車鼻施狗急跳牆,咱們的損失也不會小!還不如再等一等,等到……”
他二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走一路,商量了一路。待見到了王洵之時,已經大體商量出了一個基本輪廓。唯恐人多耳雜走漏了消息,他們二人先把令箭交回,把今日的戰況當眾彙報了一遍。等到軍議結束,諸將陸續散去之後,才又偷偷找到了王洵,說出有關俱車鼻施的藏寶地點和自家考慮的永絕後患之策。
王洵聞聽,先是一驚,隨後衝著二人拱手施禮,“兩位前輩,真有你們的。不但打個寨子幾乎兵不血刃,並且連俱車鼻施後路都給他挖了。遇上你們,真是本將之福!”
“可不能這麼說!”沙千里和黃萬山趕緊避開半個身子,以下級之禮相還,“能遇到王將軍,才真是我們哥倆的福氣。若是換了別人,誰能對我們哥倆如此厚待?我們哥倆不是沒經歷過磨難的人,知道其中好歹。如果當年安西軍中多幾個王將軍,也不會有那麼弟兄死不瞑目了!”
說著話,二人眼眶已經開始發紅。諸多委屈,在心裏頭不斷翻滾。王洵見此,趕緊又笑着勸道,“已經過去的事情,咱們也沒法再挽回。但只要咱們幾個肯努力,當年無論是誰將弟兄們推進了火坑,咱們早晚都有將真相揭開的那一天。”
“對,早晚有一天,咱們能替弟兄們討還公道!”沙千里和黃萬山啞着嗓子點頭,“不說這些過去的事情,咱們一切向前看。如果將軍需要派人去抄俱車鼻施老巢的話…….”
“任務一定是兩位哥哥的!”王洵笑着點頭,低聲允諾。“整個方案,也依照兩位哥哥剛才所說。不過…..”他臉上露出了一縷俏皮的微笑,信步走回帥案,“為了避免俱車鼻施狗急跳牆,咱們還得再往裏邊加點兒佐料。沙都尉,黃都尉聽令……”
“末將在!”沙千里和黃萬山長身肅立,回答得分外大聲。
王洵拿起兩支令箭,逐一地按在對方手裏,“還得勞煩二位辛苦一趟,今天晚上,你們一個再去見見那兩個俘虜。咱們給他玩一出……”
“啊!”“真的要這樣?”“小王將軍,老黃現在佩服死你了!”很快,中軍帳內就傳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聽起來格外令人振奮。
注1:嘎茲為聖戰者,信仰虔誠,訓練嚴格,打仗時奮不顧身。
霜刃(七下)
三人商量停當,分頭調派人手。須臾之後,陷阱佈置完畢。王洵命人將法哈德和費迪勒押入,屏退左右,先是非常溫和地撫慰了一番,然後開始詢問城中的佈防情況和俱車鼻施汗秘密老巢的大體位置。法哈德和費迪勒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本以為能憑此撈些獎賞,最不濟也能保住一條性命。誰料王洵問完了話,突然把臉一翻,大聲喝道:“兩個賣主求榮的狗賊,居然還敢以謊話欺騙本欽差。來人,將他們拉下去,梟首示眾!”
“諾!”親兵們答應一聲,將兩名俘虜按倒在地,抹肩頭攏二臂綁了起來,倒拖着就往外走。
“饒命啊,饒命啊!小的沒有撒謊,沒有撒謊!”法哈德和費迪勒大聲哀嚎,兩條腳拚命往地下蹭。王洵卻根本不想聽,轉身就想往後帳走。
危急關頭,突然聽見有人大叫了一聲“且慢!”。万俟玉薤大步闖入,擋住軍帳前門,衝著裏邊高聲抗議道:“啟稟王將軍,卑職曾經親口答應饒恕他們不死。當時很多弟兄都聽見了。如果您不問青紅皂白就將他們給斬首的話,今後讓卑職日後如何指揮屬下弟兄們!”
“一個小小的旅率,你有什麼權力答應饒別人不死?”王洵顯然正在火頭上,轉過身來,衝著万俟玉薤怒吼,“給我滾出去,要不然的話,別怪我連你的腦袋一塊兒砍!”
“末將,末將…….”万俟玉薤羞得滿臉通紅,頓着腳在原地打轉。王洵見此,心頭怒火更盛,走回帥案前,伸手用力在上面一拍,“來人,將這傻大個兒給哄出去。哄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得令!”親兵隊伍中,立刻竄出了一個身材矮寬,滿臉奸詐的傢伙,雙手按住万俟玉薤的腰用力往外推。万俟玉薤不敢硬抗,只是一邊後退,一邊繼續低聲抗議,“古人有雲,殺俘乃不祥之舉。況且咱們乃堂堂王者之師,豈能對兩個化外蠻夷食言?如果消息傳揚出去,今後誰還敢再向咱們投降?”
“不投降更好,老子還嫌抓多了俘虜麻煩呢!”王洵不耐煩地連連揮手,“轟出去,轟出去。轟到輜重營里去喂馬,什麼時候學會了尊敬上司,什麼時候再放他回來見我!”
“走吧,万俟旅率!您還等人抬您走么?”身材矮寬的傢伙陰陽怪調,一聽就是跟万俟玉薤有舊怨。
“姓王的,老子不用你推,自己會走!”万俟玉薤一把推開矮胖子,怒氣沖衝起往輜重營方向報道去了。親兵們拖着已經徹底絕望的法哈德和費迪勒繼續向外,才走了幾步,又聽見有一個熟悉的低聲在裏邊說道:“大人,這兩個傢伙其實不着急殺。不如先派人探明了藏寶地點是否屬實,然後…….”
然後自然是殺人滅口。法哈德和費迪勒不用細聽,也終於明白鐵鎚王大人為什麼非要自己二人的腦袋不可了。原來此人根本沒打算將俱車鼻施汗藏在綠洲里的作為戰利品起出來上繳大唐朝廷,而是下定的決心要跟幾個屬下私分。
可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整個唐軍之中,除了先前那個傻大個而,誰肯為了兩名俘虜的死活得罪自家上司?法哈德和費迪勒追悔莫及,被親兵們一路倒拖着,從中軍拖到了后營,隨便找了個破帳篷,丟了進去。連綁繩都不肯給解,更甭提任何乾糧飲水。
兩個軟骨頭的傢伙都受不得苦,才餓半天時間,便已經餓得頭暈眼花。正恨不得立刻就死掉的時候,帳篷外突然又傳來白天那個傻大個特有的憨厚聲音,“我給他們兩個送一頓上路酒,請幾位弟兄行個方便。嗨,原本是答應他們投降后不死的,誰料万俟面子薄,在將軍那裏求不下人情來!”
“你也是吃飽了撐的。跟兩個化外蠻夷講什麼信用?”帳外負責看管俘虜的兵士嘆了口氣,帶着幾分同情的口吻回應,“這回倒霉了吧。好好的旅率職位也丟了,變成了一個馬夫!”
“嗨,還都是王十三那倭奴害的。他一直就看我不順眼,總在大人面前說我的壞話。久而久之,大人不信也信了!”
“就是,那倭奴心腸最黑!”看守與万俟玉薤深有同感,冒着被責罰的危險低聲附和,“您進去吧。記得別耽擱太久。免得被人發現了,兄弟我不好交差。”
“行,謝謝幾位兄弟了。這罈子酒,你們拿去暖暖身子!”万俟玉薤滿口答應着,低頭鑽進了帳篷。
他手裏端着一個木托盤,上面放了一隻雞,三個酒碗。此外,身邊還跟着一名親信,雙手拎着一個碩大的酒罈子。見到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還被像活豬一樣捆着,趕緊放下酒菜,上前鬆綁。待二人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又輕輕做了揖,低聲道:“不是万俟失信,而是你們兩個不知道為什麼觸了欽差大人的霉頭。唉,万俟人微言輕,救不了你們了。只能給兩位送一份上路酒,讓你們做鬼之後,也不至於恨我!”
說罷,打發親兵離開,然後親自將三個酒碗斟滿。每人面前分了一碗,慘笑着捧起。
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餓得前胸貼後背,哪還顧得上什麼是斷頭酒?撲上去,一人扯起一隻雞腿,狼吞虎咽。待將肚子基本添了個半飽之後,才突然想起來一般,雙雙衝著万俟玉薤拱手痛哭,“將軍,將軍,大,大恩,只能下輩子報,報答了。我們兩個活該倒霉,死後做了鬼,也絕對不敢怨恨將軍!如果,如果…….”
“嗨!”万俟玉薤只管嘆氣。悶頭又喝了幾碗酒,然後站起身來,低聲道,“我得走了,否則,又是一屁股麻煩。你們兩個慢慢吃,不用着急。外邊的幾個看守都是不受重用的,此刻有酒有肉,自然不會對你們太苛刻。”
說罷,自管起身出帳。丟下兩名俘虜相對着以淚洗面。
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邊吃邊哭,邊哭邊吃。慢慢的,酒意便上了頭。想到自己早晚是個死,慢慢地,膽子就又大了起來。
費迪勒心思比較活絡,壓低了聲音,跟法哈德商量,“你說,如果咱們突然向外沖,有沒有活着離開的可能!”
“恐怕,恐怕沒等跑出營門,就,就被砍成肉醬了!嗚嗚——”法哈德哽咽着回應,眼淚成串成串往酒碗裏掉。
“反正是個死。剁成肉醬和砍頭也沒什麼分別!”費迪勒抹了抹眼睛,繼續低聲鼓動,“我剛剛聽他們的說話聲,外邊好像只有兩個看守。如果我們兩個跑得夠快,說不定……”
“可,可往哪跑。回柘折城,大汗如果知道咱們兩個帶頭投降,並且供出了他藏寶的消息,也得活剝了咱們!”法哈德繼續哀哭,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笨蛋。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咱們是力戰被擒,還是主動投降的?況且藏寶的事情,只有大汗身邊極少數的人知道。即便被唐軍起了去,也沒人會想到是咱們泄的密!”
“嗚嗚,嗚嗚,那,那你說咱們什麼時候跑……”法哈德心思不由一動,哭着讓對方拿主意。
“閉嘴!”費迪勒低聲怒斥,“你想被人聽見啊!”
罵啞巴了法哈德,他又快速起身,將耳朵貼在帳篷上,低聲說道:“過來,聽聽外邊的動靜。如果能打探到一些軍情回去,說不定還能得到大汗的獎賞。”
“嗯,嗯!”法哈德也終於豁了出去,擦乾了眼淚,將耳朵貼在帳篷壁上偷聽。功夫不負有心人,不多時,便聽見外邊有人打着哈欠罵道,“鬼天氣,越來越冷了。欽差大人不知道要幹什麼,居然到現在還不撤軍?”
“你以為欽差大人不想撤軍啊?”另外一名看守非常不屑地反問,“要我看,欽差大人他老人家現在是騎虎難下,欲罷不能。”
“此話怎講?”雖然挨了罵,第一名看守卻不生氣,反而虛心向同伴討教。
“那還不簡單。咱們就六百來弟兄,卻接連搶了人家兩處營壘。跟俱車鼻施的仇結大了。一旦撤軍,就很容易被人看出虛實來。你想,那俱車鼻施也是一方豪傑,還能不要個臉面么?知道自己上當受騙后,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場子給找回來!”
“可就這麼裝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馬上天就冷了?到時候雪一下,想走都走不了!”
“要不說你笨呢?”第二名看守低聲賣弄,“咱們先搶到了足夠的軍糧,又搶到了大批戰馬。把城裏的人也都嚇傻了。哪天趁他們提心弔膽守城的時候,抽冷子一撤。把整座空營都留給他們。等俱車鼻施可汗發現咱們撤了軍,咱們早就進入拔漢那城中了!”
“空營?”法哈德和費迪勒簡直不敢相信自家的耳朵。聯想到白天在營地內看到的情況,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上萬兵馬即便再井然有序,發出來的聲響也跟幾百人不一樣。而無論白天跟着俘虜隊伍被押進唐營之時,還是現在被單獨當做死囚看管之時,外邊都靜得極為可怕!
六百人嚇得上萬兵馬做了縮頭烏龜。這個樂子可真大了!
可如果將消息傳回城內去,這個功勞,也足以躺在金子堆上打一輩子滾。霎那間,兩個軟骨頭渾身上下熱血沸騰。
霜刃(八上)
想到日後如何飛黃騰達,法哈德和費迪勒心中的恐懼頓時減弱了不少。躡手躡腳地回到床榻前,繼續吃吃喝喝。很快,就將兩個時辰匆匆混過。外邊的看守又冷又累,罵罵咧咧地走進來,隨便往囚犯身上套了根繩子,然後罵罵咧咧地回到帳篷外,相互依偎着取暖。很快,鼻孔裏邊就發出了喊聲。
有道是酒壯慫人膽兒,發現逃命的機會就在眼前,法哈德和費迪勒背靠着背,以平生靈敏的表現解開了繩索,然後悄悄地將帳篷后側挑開一角,緩緩地鑽了出去。
此刻正是人們睡得最沉的時候,整座軍營一片沉寂。兩個立功心切的傢伙先是躡手躡腳挪開數步,走到距離自己最近的另外一座軍帳,慢慢地將耳朵貼了上去。待發現裏邊沒有任何人聲,又一寸寸地將帳篷貼近地面處掀開,探頭探腦往裏邊張望。只見這座帳篷內丟着幾捆稻草,數把彎刀,竟然連任何活物都沒有!二人又驚又喜,快速小跑開數步,悄悄掀開第二座帳篷。依舊是一座空帳,裏邊除了光溜溜的地面外,空無一物!
接連窺探了十餘座軍帳,個個都是空空如也。“這鐵鎚王,果真只帶了六百人就敢向一個國家發起進攻!”法哈德和費迪勒以目互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欽佩的光芒。隨後二人便迫不及待哈起腰,沿着帳篷的陰影一溜小跑,三拐兩拐,就貼近了營寨外圍的木柵欄。
沿着營寨外圍的木柵欄,倒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禦得頗為嚴密。可大部分值夜的士兵都不會動,手裏舉着的火把都被風吹得快熄滅了,也不去照管。法哈德和費迪勒躲在一座空帳篷后凝神細看,發現每十名值夜的軍士中,活人竟不足一成。剩下的居然全是牧草所扎,外邊套了件舊軍服而已!
見到此景,法哈德和費迪勒已經顧不上再佩服敵將的膽子了。瞅了個空檔鑽到了一個稻草人身下,然後又趁着附近真正的值夜士兵閉上眼睛打盹的功夫,將身體貼近柵欄邊緣,雙手一搭一曲,整個人如狐狸般竄了出去。然後趴在地上半晌不敢動,待確信真的沒有人發現自己逃走之後,又迅速伸開四肢,連滾帶爬向遁向遠方。
好不容易爬出了弓箭射擊範圍,二人直起身,撒開丫子猛跑。軍營內的唐家將士疏忽大意,居然也沒聽見他們惶恐的腳步聲。
堪堪來到柘折城東門外,法哈德和費迪勒跑得連肺都快炸了。先互相攙扶着喘了幾口粗氣,然後扯開嗓子衝著城牆上嚷嚷,“今晚那位兄弟當值,趕緊放下個筐子來!我們打探到了重要軍情,需要當面向大汗稟報!”
城頭上的守軍正眯縫着眼睛打瞌睡,猛然聽見底下有人喊聲傳來,立刻把弩車推出了城垛口。同時抓起火把向外一丟,聲嘶力竭地叫嚷道:“敵襲,敵襲!唐軍連夜攻城了!”
“敵襲,敵襲!”剎那間,示警聲響做一片。無數支亂箭射出城垛口,將城牆外三丈左右射了一地白羽。好在法哈德和費迪勒兩人足夠機靈,聽到第一聲叫嚷后,立刻將身體縮進了城門洞,才避免了亂箭穿身的厄運。然而零星落下來的滾木礌石卻差點砸到了腦袋上,嚇得二人蜷着身體直哆嗦。
好不容易捱到了城頭上重新恢復得了寧靜,二人再度小心翼翼地從門洞裏探出半個頭來,衝著上面低聲打招呼,“唉!不要慌。我們不是唐人。我們是從唐營里逃出來的自己人。哪位兄弟行行好,麻煩通知今晚當值的將軍一聲。”
“誰,你說什麼?”城頭之上,燈火通明,幾乎所有人都正在瞪大了眼睛檢視剛才一番反擊的戰果。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接連重複了三五次,才終於有人肯相信,來的不是唐軍將士。訕訕地從城垛口丟下一個火把來,低聲命令,“將火把舉到眼前,慢慢從城門口走出來。說你呢,別耍花招。否則,咱們就放釘拍子了!”
釘拍子,是懸挂在城門洞上方的防守利器。個個都重達百斤左右,向下一側鉚滿了狼牙般的鐵釘。關鍵時刻,鬆開系在釘拍上側的鐵鏈,就可以把攻進城門洞的敵人砸成肉醬。法哈德和費迪勒久在軍中,知道此物的厲害,瞬間急出了一腦門子白毛汗。撒腿從城門洞竄了幾竄,一邊撿起火把照亮自己,一邊大聲求饒,“被放釘拍,別放,我們真的是自己人,自己人!”
“法哈德?你不是殉國了么?”東城門樓處今晚當值的守將名叫安勒勒,與法哈德有過數面之緣。發現地下舉着火把求饒者之一是他,忍不住瞪圓了眼睛追問。
“嗨,甭提了!”法哈德呲牙咧嘴,“老安,趕緊丟下個筐子來把我們兩個拉上去。我們打聽到了重要軍情,如果能得到賞賜,到時候一定忘不了你!”
“算了吧。我不稀罕!”安勒勒早就清楚法哈德是什麼樣的人,撇了撇嘴,冷冷地回應。又等了一會兒,確認了城牆下着實只有兩個人,他也不想過分刁難對方,便命令弟兄們丟下個繫着粗繩的柳條筐,將兩名已經宣告殉國又囫圇個出現在城外的傢伙拉了上來。
雙腳一踏上自家城頭,費迪勒立刻恢復了往日驕橫跋扈的姿態。伸開短粗的手指衝著安勒勒點了點,大聲道:“安勒勒是吧,我記住你了。改天見了我妹夫,保證會替你請功!”
“妹夫?”安勒勒皺着眉頭想了半天,才認出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是左帥加亞西的大舅哥。忍不住又是一陣微微冷笑,撇着嘴回應道:“如此,安某就先謝過了。你們兩個剛才說打探到了重要軍情,是跟我說呢,還是直接向大汗去彙報!”
“當然要直接向大汗彙報了!”法哈德翻臉的速度比費迪勒慢不了多少,揚起脖子,驕傲地命令,“麻煩你給我們哥倆兩匹馬,我們哥倆這就去面見大汗!”
“好!跟我來,這邊!”安勒勒懶得跟對方計較,轉身安排了幾個弟兄,用快馬將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送往大宛王宮。臨行前,又刻意交代,讓弟兄們速去速回,別惦記着從中分什麼好處。
“這不知道好歹的傢伙!看得了大汗的封賞之後,怎麼折騰你!”法哈德在肚子裏悄悄暗罵,雙腿一夾馬腹,風馳電掣而去。須臾,便來到了俱車鼻施汗的寢宮前。
城頭上鬧騰了這麼久,俱車鼻施早就被驚動了,此刻正衝著大相白沙兒和幾名親信臣子發脾氣。聽聞當值的侍衛稟告說,負責把守馬場的兩名百夫長死而復生,並且帶回了唐軍的重要情報。立刻命人將他們宣了進來。
一看到俱車鼻施,法哈德和費迪勒立刻激動莫名。如同見到娘孩子般撲過去,以頭搶地,“大汗啊。您的奴才可是又見到您了。我們兩個以為這輩子就沒法回來了呢…….”
“閉嘴!”俱車鼻施用力一拍桌子,然後大聲喝令。“你們兩個狗賊還有臉回來見我?當初調你們去協助米摩克時,你們兩個怎麼說的?”
“大汗,大汗,我們兩個是冒死從唐營中逃回來,向您彙報重要軍情的!”
“大汗啊。我們儘力了。是米摩克,是米摩克非要主動出擊,結果中了唐人的埋伏。才導致我們兩個被敵軍俘虜。我們可是死戰到了最後一刻啊!”
唯恐俱車鼻施不問青紅皂白將自己推出去斬首示眾,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爭先恐後的將馬場失陷的責任往米摩克身上推。俱車鼻施對老將軍米摩克非常了解,根本不肯相信兩個傢伙的謊言。然而左帥加亞西卻厚着臉皮走上前,低聲建議道,“他們兩個既然能從唐營逃回來,也算對大汗一片忠心。大汗您不如先聽聽他們打探到了是什麼軍情,然後再決定寬恕不寬恕他們!”
“是啊,他們兩個總算逃回來了。忠心可嘉!”本着廢物利用的原則,白沙爾也出面為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求情。
“就憑他們兩個廢物,還能聽到什麼重要情報!”俱車鼻施肚子裏非常不高興,卻不願駁了幾個心腹的面子,一邊喘着粗氣,一邊沉聲喝令,“聽到了沒有,講!你們兩個打探到了什麼重要軍情。說出來,如果真的有用的話,我就饒你們一條狗命!”
“謝大汗!”“謝大汗!”法哈德和費迪勒“砰砰”磕了幾個響頭,然後你一句,我一句,添油加醋地將自己如何身陷重圍依舊手刃數人,直到體力耗盡才被唐軍擒獲。如何臨危不懼,當著鐵鎚王的面罵其為唐寇。如何被惱羞成怒的鐵鎚王打入死牢,又如何在死牢當中以巧計從看守嘴裏套問到了唐軍的真實情況,以及如何打翻了看守,從敵營之中殺出一套血路…….
“夠了!”沒等他們將話說完,俱車鼻施汗已經羞得面紅耳赤,伸手“啪”地一拍桌案,大聲叫道:“來人,給我擂鼓點將。本汗要親自帶隊,與該死的騙子一決雌雄!”
霜刃(八下)
“末將願意為先鋒!”
“末將去抄騙子們的後路!”
左帥加亞西和右帥查比爾、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人紛紛請命,唯恐落在別人的後邊。看到大夥眾志成城,正在旁邊指揮着僕役端茶倒水的管家穆陽仁也快步上前,衝著俱車鼻施長揖到地,“大汗,小人也願意帶領麾下弟兄做前鋒,為大汗一探唐營虛實!”
“你……”俱車鼻施當初留下此人做管家,只是看中對方的唐人身份,以便危機關頭有人能出面替自己去敵營討價還價。如今既然已經勝券在握,當初的準備就顯得有些多餘了。故而略做沉吟,便笑着答允,“好吧,你把你麾下那些弟兄全帶上,一會兒就跟在本汗身邊。不過這回,如果你再敢臨陣脫逃的話,可別怪本汗翻臉無情!”
“小人願意為大汗赴湯蹈火!”穆陽仁再度深深施禮,彷彿能撈到莫大好處般。
他表現的實在太過於積極,不由得別人心裏不起疑。特別是大相白沙爾這種天方教勢力的領軍人物,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假道士穆陽仁的忠誠,此刻,更是警惕之意頓生。皺了皺眉頭,上前出言阻攔:“大汗且慢。今晚的事情恐怕其中有詐!”
“什麼?”俱車鼻施楞了楞,很是不滿地大聲喝問,“你是說本汗又上了敵人的當么?”
“臣下不敢。”白沙爾輕輕躬了下身子,嘴裏說得客氣,神態和表現卻大相逕庭。“臣下只是有幾個疑問罷了。弄清楚些,想必也耽擱不了太長時間!”
說著話,他也不理會俱車鼻施的態度,徑直將面孔轉向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從敵營“殺回來”的窩囊廢,“你們兩個,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到底馬場是怎麼丟的?弟兄們都戰死了,為什麼你們兩個卻活了下來?!”
“是米摩克執意要主動出擊,我們攔不住他!”
“也不是都死光了,還有很多人被俘。我們兩個,是,是力戰,力戰到……”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本來就對白沙爾十分畏懼,在對方刀一樣的目光下,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幾乎弱不可聞。
“再說一遍?!!”白沙爾面色陰沉,牙齒在燈光下閃着白森森地寒光,“你們兩個是如何被擒的。怎麼從唐營逃回來的?”
一再聞聽同樣的質問,眾將心神一凜,看向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的目光立刻充滿了鄙夷。力盡被擒,隨後又從唐營中血戰而出。即便是柘折城中公認的第一好手查比爾,估計身上也被砍得到處都是血口子。而眼前這兩個傢伙,身上居然連一絲血跡都沒有,怎麼可能是真的從唐營里殺回來的?
“我們,我們……”眾人刀一樣的目光下,法哈德和費迪勒兩人趴在地上抖得如篩糠,“我們兩個的確儘力了啊。是米摩克,是米摩克把能打的弟兄全葬送了。我們,我們兩個……”
“兩個廢物!”不待二人把話說完,左帥加亞西衝上前,一腳一個,將他們踢成了滾地葫蘆,“你們到底看沒看清楚唐營的真實情況?趕緊說,否則老子親手剁了你們!”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的確大多數帳篷都是空的!”如同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法哈德和費迪勒兩人哭喊着回應。“我們,我們可是接連翻看了十幾座帳篷啊。我們儘力了,儘力了啊!”
“大汗。末將請求帶領本部兵馬,出城去踏營!”左帥加亞又氣又愧,轉過頭,再度衝著俱車鼻施請纓。
“嗯……?”俱車鼻施眉頭緊鎖,臉上的表情很是猶豫。他原本也不相信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能跟唐軍力戰到底,只是覺得敵軍的實力被這兩傢伙探聽出來了,其餘都是細枝末節,不值得深究而已。然而後來隨着白沙爾對細節的追問,他心中就對兩個窩囊廢的話就漸漸失去了信心。此刻發覺左帥加亞西依舊試圖包庇二人,心中不由得湧上一股惱怒。正準備順勢答允了對方的請求,由着加亞西去自尋死路,冷不防卻又聽見穆陽仁在旁邊喊道,“還是小人去吧。左帥乃千金之軀,不能輕易犯險。倒是小人,本是爛命一條,多虧了大汗信賴,才有今天這般出息。若是能探明唐營虛實,小的即便是死,也算值了!”
“你……”俱車鼻施忍不住上下打量穆陽仁,心中一陣波濤翻滾。
比起加亞西的囂張跋扈,此刻穆陽仁那乾瘦的面孔顯得分外真誠,“大汗對小人的知遇之恩,小的一直沒法子回報。今晚既然敵情虛實不明,小的願意拼了這條爛命,替大汗探出個真實結果來!”
“你這卡菲爾,也敢跟我爭?”加亞西一把將穆陽仁推開,呵斥的聲音里除了憤怒,隱隱還帶上了一股輕鬆的味道。
“你這唐人,先前還唯恐搶不到功勞,此刻怎麼認定了自己一定會死在唐營里?!”大相白沙爾一把將穆陽仁扶住,目光里充滿了懷疑。
“小人,小人!”穆陽仁先是沖白沙爾訕訕施了禮,然後低着頭回應,“小人先前,的確,的確是想搶功來着。可經過大相您的提醒,小人忽然就明白了,唐軍在城外,十有八九是挖了個陷阱想讓咱們往裏邊跳。所以,所以小人才想,豁出這一條命去……”
“行了!”白沙爾厭惡地擺擺手,打斷了穆陽仁的表白。法哈德和費迪勒帶回來的軍情固然破綻無數,而眼前這唐人道士亦未必安着什麼好心。“說重點,我剛才只是覺得法哈德和費迪勒從唐營逃出來得太輕鬆,你怎麼認定了外邊是陷阱?”
“小人,小人也是受了大相您的提醒么?”穆陽仁抹了抹眼角,滿臉委屈,“他們兩個身上一點傷都沒有,不可能是從唐營闖出來的。而如果說是個人都能輕鬆逃出來,被俘的弟兄們多了,怎麼沒見到第三個?”
“對啊。怎麼沒見到第三個?這兩傢伙運氣也忒好了!”聽完穆陽仁的話,即便最急於立功的將領,心裏也認定了法哈德和費迪勒帶回的是一條假情報。出城決戰的話再也沒人願意提,反倒紛紛用目光瞪向加亞西,看他還如何袒護兩個廢物。
被大夥看得心裏直冒火,加亞西又追上半步,一把拉住穆陽仁的領口,“別人逃不出來,難道他們兩個就一定逃不出來么?如果唐軍人手不足,當然巡夜的時候會出現疏漏!”
這話,已經是在強詞奪理了。聞者無不輕皺眉頭。穆陽仁卻不跟對方硬頂,伸出手去,先慢慢將加亞西的手指從自己的衣襟上扒開,然後整了整長衫,朗聲說道:“兵法有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善兵者,必以我之實,擊彼之虛,如破竹壓卵,無不摧矣!”
幾句中原茶館裏說書的瞎子個個都能倒背如流的套話。卻聽得在場諸人兩眼發直,視線中的穆陽仁立刻變得無比高大。
穆陽仁卻不知道見好就收,倒背着手,繼續朗聲念誦,“或虛示之以實,或實而示之以虛,或虛而虛之,使敵轉疑我為實,或實而實之,使敵轉疑我為虛……”
饒是俱車鼻施的唐言功底再好,也被徹底給說暈了。嚅囁了半天,才低聲打斷,“穆,那個穆,你的意思是,唐軍故意通過這兩個傢伙的手泄露消息給我,騙我出去跟他們決戰?!”
“那倒不一定!”騙人的關鍵在於掌握火候,對於撈偏門出身的穆陽仁來說,簡直是駕輕就熟,“兵無定式,水無常形。萬般變化,存於一心。敵人可能是兵多,故意示弱,哄騙大汗出營決戰。但也有可能是兵力不足,故意告訴大汗實情,誤導大汗,讓大汗以為他們在城外佈下了陷阱。”
“這不是廢話么?”加亞西暈頭轉向,衝過來,對着穆陽仁怒吼。“什麼都被你說了,卻什麼都沒說清楚。你這卡菲爾,到底想幹什麼?”
“我只是想把水攪渾!”穆陽仁心裏暗罵,嘴上卻繼續信口掰扯,“不然。至少我們可以推斷出,所謂六百唐軍這個數字,肯定是虛!這兩位將軍,也是唐營故意放回來的。”說著話,他把手向法哈德和費迪勒廢物身上一指,“不信你問問他們,逃回來的路上,是不是沒遇到任何攔阻?!”
“是,的確沒遇到任何攔阻!”不待別人發問,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就先招認了,以免徹底激怒了俱車鼻施,到最後連小命而都保不住。
“那你們,是不是偷聽到唐軍兵力不足的消息,而不是像先前說得那樣,從看守口中套問出來的?”穆陽仁心裏猛然打了個突,蹲下身去,和顏悅色地繼續詢問。
“是,是這樣的。先生真,真高明!”此刻在法哈德和費迪勒眼裏,管家大人就是個活神仙,無論如何都不敢用謊言來欺騙。
“看看……”穆陽仁站起身來,衝著眾人輕輕攤手。
眾將領徹底心服口服,再也不敢提出城二字。只有左帥加亞西還不甘心,咬了咬牙,低聲道:“那也沒法證明唐人的確挖了個陷阱給我等鑽。姓穆的,你剛才不是還主動請纓去探營么?現在還敢不敢跟我一起去?!”
“當然敢!”穆陽仁現在也有些吃不準外邊的唐軍到底想幹什麼了,皺了皺眉頭,硬着頭皮回應。“但穆某現在又想出了一個更穩妥的主意。可以不出城就知道答案!”
“那你還不說出來!”唯恐加亞西繼續胡攪蠻纏,大相白沙爾搶先一步,沉着臉喝令。
“這……”穆陽仁扭頭去望俱車鼻施,看上去非常不情願。
“大相的命令就是本汗的命令!”俱車鼻施心裏非常不痛快,嘴上卻表現得頗為大度。“說罷,這裏沒外人。如果你的計策有用的話,本汗就賞你一個官職當!”
“謝大汗抬愛。給您做管家,小人已經心滿意足!”穆陽仁不驕不躁,先謝了俱車鼻施的賞識,然後才慢吞吞地說道,“其實道理很簡單。如果外邊有埋伏的話,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咱們不妨先到城牆上觀望一番,然後再決定是否出城!”
“嗯,這倒是一個辦法。反正大夥已經都起來了,不如跟本汗一道去城牆上走走!”俱車鼻施覺得有必要給穆陽仁撐一次腰,點點頭,搶先開口。
既然大汗都發了話,眾人只能遵從。當即,親兵們牽來戰馬,簇擁着一干文武來到東面的城樓上,挑起燈籠火把來回亂照。直把眼睛都看酸了,外面依舊是一座靜悄悄的大營,彷彿泥塑的一般,沒有絲毫變化。
“這就是你獻的妙計,到底能看出什麼來?”左帥加亞西立刻又來了勁兒,衝著穆陽仁低聲嚷嚷。
穆陽仁心裏也直犯嘀咕。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給外邊的唐軍幫了忙,還是誤打誤撞真的戳破了對方的計謀。皺着眉頭猶豫了好半天,終是把心一橫,決定先保全自己在俱車鼻施面前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高大形象,“如果不是故意騙咱們上當,而是真的走漏了軍情的話。他們發現兩位將軍逃離,一定會連夜撤走。屆時,咱們策馬去追,也肯定來得及。況且……”
一句圓場面的話還沒說完,天空中突然噪聲大作。數以千計的寒鴉,慘叫着從城南、城西、城北三個方向飛來,掠過柘折城上空,一頭向民居間扎去。
除非受到突然驚嚇,鳥雀才不會在夜裏亂飛。而能在三個方向同時驚動這麼多寒鴉,肯定是大批敵軍在潛行。登時,所有將領臉色雪白,腦門上齊刷刷冒了一層冷汗。
如果剛剛大夥真的出城劫營的話,恐怕十有八九回不來了。
再看左帥加亞西,簡直臊得連頭都沒法抬了。抽出腰間彎刀,奮力劈向自家的大舅子費迪勒:“你這廢物,活着有什麼用……”
“啊!”費迪勒來不及躲閃,登時身首異處。血淋漓的腦袋瓜子順着馬道滾落,圓圓的眼睛瞪了一路。
“還有你這廢料,吃我一刀!”左帥加亞西一不做,二不休,繼續揮刀追着法哈德亂砍。右帥查比爾見狀,趕緊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夠了,該怎麼處置他們,自有大汗來做決定!你忙着動刀子幹什麼?”
“讓開,讓我殺了這個廢物!”左帥加亞西來回掙扎,不依不饒。如果費迪勒已經將大汗藏寶的消息泄露給了唐人,法哈德想必當時也在場。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再活下去,否則,一旦唐軍動手搶了寶藏,自己肯定會受到牽連。
可這些理由只能在心裏想,卻無法宣之於口。眨眼間,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將領也紛紛上前,硬生生將刀子從加亞西手中奪了下來。
“還不趕緊向大汗請罪?”白沙爾恨鐵不成鋼,上前踢了加壓西幾腳,用眼神悄悄暗示。
左帥加亞西彷彿做了場噩夢般,猛然回神。掙脫眾人,快步走向俱車鼻施,“大汗,末將剛才一時……”
“殺就殺了!”俱車鼻施看了他一眼,冷笑着回應,“你不殺,本汗也不會讓他活過今晚。去,把另外一個也給我砍了。省得在這裏礙眼!”說罷,一甩衣袖,揚長而去。
左帥加亞西被說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紅着臉愣在了當場。半晌,才又回過身來,衝著自己的親信吼道,“愣在幹什麼,去,把法哈德給我宰了。把腦袋挑在城牆上示眾。敢不戰而降者,就是這個下場!”
“是!”親衛們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聲,轉身去執行命令。已經嚇癱了的法哈德自知在劫難逃,立即扯開嗓子高聲控訴,“冤枉,我冤枉。是費亦勒將大汗的藏,啊!”
沒等他將事實說出來,喉嚨就已經被搶上前的加亞西親手割斷。做完了這一切,後者兀自覺得不解恨,轉頭又想找假道士穆陽仁的麻煩。誰料在人群中看了半晌,卻連假道士的影子都沒瞧見。正惱怒間,又聽大相白沙爾低聲罵道,“你這吃草的蠢貨。還找什麼?人家早就跟着大汗回王宮去了。從今往後后,你記得給我少惹他。否則,別怪我護不住你!”
“這……”加亞西再度愣在了當場,好半天,也沒弄明白大相到底為什麼不準自己再找穆陽仁的麻煩。還是右帥查比爾聰明,看加亞西滿頭霧水的模樣可憐,湊上前,低聲提醒道:“過了今晚,那唐人在大汗眼裏,肯定會紅得發紫。你越急着將他拉下來,恐怕越適得其反。不如先緩一緩,待大汗把眼前的危機對付過去再說。到那時,他一個沒有任何根基的外來戶,還能斗得過我們這些老人么?”
“嗯。”明知道右帥查比爾未必安着什麼好心,加亞西卻只能點頭。然後將雙手搭在城牆上,目光盯着王宮所在不停地看,心中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那卡菲爾到底使了什麼妖法,居然把所有一切都能料得清清楚楚?
不光是他心裏犯迷糊,今晚目睹了整個事情經過的所有人,此刻看向假道士的目光當中,都充滿了崇敬之意。特別是俱車鼻施身邊的親衛,簡直把穆陽仁當成了神仙,騎馬時都不敢跟其並排,只敢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
假道士穆陽仁卻不管背後有多少崇拜的眼神,他現在,最希望的是自己沒有誤打誤撞壞了唐軍的大事。不過,只是短短半柱香時間,他心裏便釋然了。第一,城外的唐軍肯定不知道是自己乾的。第二,如果唐軍打不下柘折城,憑着今晚的功勞,自己在俱車鼻施面前也能博得一席之地,比原來做山大王強了百倍。
想到這兒,他磕打坐騎的動作越發小心,唯恐稍有不慎,便被俱車鼻施丟下,忘了今晚封官的承諾。
俱車鼻施當然不會忘記穆陽仁今晚立了多大的“功勞”,只是心裏被加亞西等人的表現刺激得很不舒服,一時間懶得想其他事情而已。默默走了一會兒,他忽然拉了拉馬韁繩,回過頭,低聲問道:“你今天晚上,真的曾經想出城打探敵情?”
“啊!”穆陽仁來不及放緩馬速,差點一頭從坐騎上栽下來。掙扎了幾下,才氣喘吁吁地回應道:“稟大汗。小人對大汗的忠心,天上的日月都可以照見!”
“當真?”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俱車鼻施停住坐騎,死盯着穆陽仁的眼睛確認。
“十足十的真!小的可以對着任何神明發誓!”這回,穆陽仁有了準備,回答得迅速而鄭重。
俱車鼻施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把穆陽仁的頭皮都看得發麻了,才收回目光,喟然長嘆:“想不到,想不到你一個唐人,居然是對我最忠誠的。唉,本汗縱橫半生,沒想到,真沒想到……”
“正因為屬下是唐人,才會對大汗忠貞不二!”猜到俱車鼻施沒說出賴的話想表達什麼意思,穆陽仁挺直了胸脯回應。
“哦?”俱車鼻施眼神忽地一閃,輕輕磕了磕馬肚子,繼續前行,“跟上,跟我走一起!”
“屬下不敢!”穆陽仁低聲回應,策動坐騎,跟俱車鼻施保持了半個馬頭的差距。
這個動作,又上俱車鼻施好生感慨。搖着頭嘆息了半晌,才又側過頭來,笑着問道:“為什麼?”
“這個問題有點複雜。一兩句話解釋不清楚!”
“說說?反正今晚本汗也沒法睡了!”
“這……”奈不住俱車鼻施的追問,穆陽仁很為難地總結,“我們唐人,未必信哪個神明,也未必遵從哪家的教義。心裏卻把自己的人格看得很重。講究的是“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大汗不嫌我是馬賊出身,賞我做您的管家,就等於,就等於把我當了人看。我當然,當然要像個人一樣……”
幾句話,半文半白,卻聽得俱車鼻施頻頻點頭。作為一國之主,最近這兩年來令他最寢食難安的,不是隨時可能殺回來的唐軍,而是柘折城中越來越膨大的宗教勢力。這股勢力如同一座山,越來越近地壓向了他的頭頂。讓他無法呼吸,無法移動,甚至連站直了身體說話,都越來越艱難。
如果一定要做傀儡的話,做哪家的傀儡又有什麼關係?至少,給大唐做傀儡還能活得更有尊嚴,更像人一些!
想到這兒,俱車鼻施忍不住放聲大笑,如同突然頓悟了什麼一般,長笑着縱馬衝過半夜的街道。
笑聲如哭,嚇得剛剛落下的寒鴉再度飛起,“嘎嘎嘎嘎”,飛滿整個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