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盛唐煙雲》(8)

第七十一章《盛唐煙雲》(8)

殘醉(一上)

夏末的陽光很強,即便透過一層厚厚的窗帘,依舊能曬得人臉紅撲撲的,如飲剛剛飲過半壇醇酒。

王洵用胳膊支住腦袋,藉著晨光慢慢數白荇芷的睫毛。他已經醒來多時的,卻遲遲不想下床,只想在白荇芷身邊再多賴一會兒,能多久算多久。

白荇芷其實也早醒了,因為害羞的緣故,一直閉着眼睛假寐。昨天晚上兩個人都太衝動了,衝動的代價就是,她現在從腰肢往下一直到腳趾無處不酸痛。那是一種美好且幸福的酸痛,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經預料到了這種酸痛遲早會來。卻沒想到,它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心中根本沒做好相應的準備。

有一點點後悔!但心中更多的是安寧。當某種東西一直令人患得患失,有一天你卻下定決心握住了它,再無法做任何更改之後,便是這種感覺。白荇芷不清楚王洵現在心裏的感覺是否跟自己一個樣,本來,雙方都有所顧忌,有所保留。可現在,一切都木已成舟。都怪貴妃娘娘和她的前夫!她閉着眼睛在心中嘀咕,誰料一不留神,竟直接用嘴巴里說了出來!

“你說什麼?”王洵沒有聽清,將頭向後撤了撤,笑着追問。

“大清早的,你累不累啊?!”白荇芷的臉立刻變得更紅,如同晨光中怒放的牡丹。努力閉住眼睛,不看對方臉上戲弄的笑容。只是睫毛之間偶爾露出的縫隙,卻讓王洵逮了個正着。

“不累。一點也不累!”王洵笑着撲了上去,咬住對方的嘴唇緊緊不放。雙手同時在被子底下忙碌了起來,惹得白荇芷的身體來回扭動。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白荇芷費了好大力氣才從王洵的嘴邊逃開,心裏發慌,四肢一陣陣發軟。“妾身真的不行了,二郎憐惜則個!妾身……”

“我叫你裝睡!這回一定要你知道郎君的厲害!”王洵笑着威脅,大手繼續在被子裏邊遊走。身體卻悄悄挪開了數寸,與白荇芷保持了一拳之隔。

早在數年之前,雲姨便依照大戶人家的慣例,命紫蘿做了他的通房丫頭。這些年來,從生澀到熟悉再到老練,王洵早就把女人身體上的秘密探查了個清楚。像白荇芷這種初經人事的女子,第二天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所以,儘管嘴巴上喊得很兇,他還是小心約束了自己的行為。

“郎君……”掙扎了片刻,發覺王洵並沒有進一步動作,白荇芷慢慢張開水汪汪的雙眼。她知道王洵在縱容自己,這種縱容令她感到無比的幸福,同時又感到一點點負疚。“如果郎君真的很想的話……”

“該起床了。太陽都曬屁股了!”王洵笑着颳了對方一下鼻子,爬了起來,遠離床榻。不想是假的,白荇芷身軀宛若一杯晃動着的瓊漿,讓人看到后就恨不能一飲而盡。但需要節制,將來在一起的日子長着呢,不能貪一時之歡讓對方坐下病根兒。

白荇芷沒有回應,轉過頭,默默地看着王洵刀刻斧鑿一般的身體。稜角分明,強壯有力,幾乎每一條肌肉都隨時欲從皮膚下彈出來。這給了她一種非常安全的感覺,彷彿躲在對方身後,就可以無懼外邊的任何風雨。如果她自己是一朵白蓮,他則是池畔的大樹。魁偉的枝幹,可以為她撐起一片沒有任何委屈的天空,永遠沒有。

“去年在軍營里天天被逼着舉石鎖,壓的!”王洵笑了笑,伸手去抓自己的里衫。按照長安城的最新流行標準,他這幅身板就太粗糙了些。天寶年間的標準美男子是,唇紅齒白,面若傅粉,猿臂狼腰,仙風道骨。而他的面孔因為長期在外邊練武,已經被晒成了古銅色。肩膀太寬,脊背太闊,腰肢和手臂太粗,大腿太長。唯一符合標準的是牙齒,笑起來一閃一閃,彷彿有日光被反射回來。

“別動,我喜歡看!”白荇芷從被子裏伸出玉臂,托住自己的腦袋。烏黑的頭髮立刻如流瀑般淌下,遮住她赤裸的肩膀。

這下,王洵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楞了楞,笑着數落,“有什麼好看的,不都是一個腦袋兩隻手么?”

“郎君不穿衣服的樣子其實很好看!”白荇芷快速吐了一句實話,隨即卧倒,將面孔扎進了枕頭,半天不敢再抬起。

“找打!”王洵笑罵,衝到床邊,對着白荇芷的屁股輕輕拍了一記。然後又快速退開,手忙腳亂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不跟你胡鬧了。天已經大亮了,我得趕緊去找紅姑!”

“噢!”白荇芷好像沒睡醒般,低聲回應。慢慢地將頭再度抬起,望着王洵的每一個動作。這個男人要兌現昨晚的諾言,並非吃到嘴后便不算數。這個男人是認真的,從沒試圖用謊言相欺。天哪,我在想什麼?!該死,哪有讓郎君自己穿衣服,做妾室的卻賴在床上的道理?

猛然意識到了這一層,白荇芷立刻慌亂了起來。“二郎稍等,我這就起床。梳子在梳妝枱左腳第一個抽屜,面巾掛在臉盆架上。我馬上就穿好衣服,伺候你洗漱。”

“你還是先顧一下自己吧。”看到對方那手忙腳亂的模樣,王洵抿嘴而笑。“在軍營里,我天天都是自己穿衣服。趕緊回床上去,小心有外人突然闖進來!”

“啊——”白荇芷這才發現自己胸衣的帶子都沒有系好,發出一聲驚呼,以手掩胸。王洵見此,笑得愈發不可收拾。伸手抓起一件外袍,連頭到腳將白荇芷包在了裏邊,抱着丟回床上,“行了,我知道你被人伺候慣了。好好收拾你自己吧。別光顧着逞能!”

“啊!”白荇芷又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呼,柳眉輕蹙。王洵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恍然大悟,“第一天都有點兒,第二天就會好些,差不多到了……”

“都是你!”白荇芷羞不自勝,揮起粉拳在王洵的肩膀上捶打。捶了幾下,力氣便再度用盡,乾脆將頭扎進對方懷裏遲遲不肯離開。

感受着懷裏的溫香軟玉,王洵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幸福與滿足。白荇芷終於是他的了,從此之後,所有歌聲都將為他一人而唱。而他將兌現保護她一輩子諾言,永不反悔。

屋子裏的溫度慢慢在升高,日光透過窗帘,在地上照出一對相擁着的影子。看着床上那斑駁的血痕,王洵知道自己這回真的長大了。長大了不僅僅意味着凡事需要自己給自己做主,還意味着一份義務,一份責任。而在昨夜之前的他,只能算一個半大孩子。

“待會兒拿回了你的賣身契,我先帶着你去鳴珂巷住下。然後找萬年縣的孫捕頭,讓他想辦法單獨給你立個戶!”良久之後,王洵慢慢說道。

“嗯!”白荇芷這回沒有做任何質疑,只是在王洵懷裏輕輕地點頭。

“這樣,你就變成了良家女子,再與錦華樓沒任何關係。我也可以從容跟雲姨商量咱們兩個的事情。她那個人嘴硬心軟,即便生氣,也肯定不會逼着我改變主意!”

“嗯!”白荇芷舒服地在王洵懷裏拱了拱,換了個姿勢繼續享受對方身體的溫度與氣味。既然已經把自己交給了對方,她便不想再為自己多操心。相信對方,相信自己,相信冥冥中的諸多神明。

“等雲姨那關過了之後,我便將你接回家。安頓好了之後,馬上去安西投軍,想辦法建功立業。”拍了拍對方後背,王洵繼續規劃兩人的未來。

“非去不可么?”白荇芷突然抬起頭,眼睛裏露出了幾分不舍。“其實妾身一直住鳴珂巷也沒關係。反正郎君這輩子肯定不會辜負妾身。”

“傻瓜。哪能讓你一輩子做外室!”王洵笑着捏了捏對方嬌俏的鼻子,“即便你不在意,將來咱們還有孩子呢?他不能一輩子進不了王家的祠堂!我得教他練武,讀書,考進士…….”

“噢!”白荇芷突然變得很笨,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王洵考慮得有多長遠。庶出的孩子就已經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的爵位,如果是外室所生,並不被家中大婦接納的話,非但是爵位沒份兒,連同家產、田宅都無資格染指,徹底形同路人。

“紫蘿其實也很好相處。她從十三歲時就跟了我,從沒拂過我的意思。家中其他人……”唯恐白荇芷擔心,王洵慢慢跟對方介紹。

“可安西那麼遠,又那麼荒涼!”白荇芷的眼睛又濕潤了起來,凝視着王洵,啞着嗓子說道。上回在王洵給安西將領安排的酒宴上,她從周老虎嘴裏約略聽過幾句玉門關外的情況。五月還沒開春,八月便可能飛雪。“郎君從小就沒離開過京城,為了妾身……”

“也不僅僅是為了你!”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我最近看到的東西太多,越看心中越堵得慌。如果繼續憋在長安城中,非把我憋瘋了不可。有機會去外邊轉轉,我心裏也好受些。”

“可,可那邊畢竟還在打仗!”凝望着王洵還略帶一點稚氣的面孔,白荇芷的眼淚越涌越多。她忽然感覺到很委屈,委屈得莫名其妙,委屈得只想大哭一場。“住在鳴珂巷也沒什麼?真的!紅姑那裏有個秘方,可以讓妾身永遠不懷孩子。樓裏邊很多姑娘都吃過。妾身不想讓你走,真的不想!”

“傻瓜!”王洵輕輕拍打着對方的後背,滿眼愛憐,“都說過了,不是為了你。是我自己想離開長安一段時間。這裏太憋悶了,除了你和雲姨、紫蘿三個之外,我幾乎無可留戀!”

真的無可留戀么?話說出了口,他在心裏默默自問。長樂坊、臨風樓、曲江池,有關年少的回憶,幾乎留在了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可太多的陰影,又慢慢延伸開來,將所有記憶變成了青灰色。

壓抑、頹廢、灰暗、冰冷。這裏不是他喜歡的那個長安。也許,長安城本來就是這種青灰色的模樣,只是,從去年開始,他才睜開眼睛認真看而已。

殘醉(一下)

趴在王洵懷裏默默哭了一會兒,白荇芷慢慢止住了眼淚。她年齡比王洵大,閱歷也更豐富些。雖然心裏很是不舍,卻也非常清楚,眼下暫且離開京師去安西投靠封常清,對王洵來說是一個非常明智的選擇。

去安西不僅僅是為了博取功名,雖然在封常清將軍的照顧下,王洵去那邊肯定會比留在京師升遷快。更重要的一點是,去安西與西域諸野蠻民族打交道,對王洵而言也許比留在飛龍禁衛軍中更安全。他最近接觸到的東西實在太雜了,很多秘密根本不能被暴露於陽光之下。那些秘密的主人,也許互相不忍或者無力傷害對方。但殺掉所有旁觀者滅口,卻是輕而易舉!

即便別人沒有滅口之意,以王洵這種大咧咧的性格,難免有一天就會被某個大人物視作眼中釘。到那時,恐怕封常清想保護他,也鞭長莫及。

“你,你打算什麼時候走?”抽了抽鼻子,她低聲詢問。

“儘快!趁着天氣還暖出發。”王洵想了想,笑着回答。他心中現在只是有個大概的規劃,根本無法定下具體時間。離開京師去安西,是他昨天騎馬趕往錦華樓的途中才想到的主意。起初只是偶發衝動,誰料後來居然越想越認真,慢慢已經變成了執念。

“到時候,別太急着立功。有危險時讓別人先沖,你在後邊緩一緩,沒人看得出來!”白荇芷絲毫顧不上挑王洵的話里的缺陷,揉着眼睛,小聲叮囑。

“知道了!”王洵搖頭大笑,聲音無意中拖得老長。“哪那麼容易就有仗打?西域諸國,早就被高仙芝給打怕了。輕易不敢扎刺。我估計,短時間內,也就是驅逐馬匪,肅清山賊什麼的,根本不會有風險!”

自從李林甫執掌相權之後,醉心於黨爭,任人唯親。大唐國力就慢慢走了下坡路。在邊境衝突中,也是時輸時贏,不復有永徵年間那種跺一跺腳周邊國家抱頭鼠竄的威懾力。而李林甫為了粉飾太平,又總是虛誇戰果,掩敗為勝。所以民間對唐軍兵威反而有一種非常盲目的自信。特別是像王洵這種從小到大沒聽聞過兵戈之聲的一代,簡直把戰爭看得像喝酒打架一樣輕鬆,根本不相信自己有可能會戰敗,負傷,甚至丟掉性命。

見情郎說得如此豪氣,白荇芷不敢壞了口彩,沉吟了一下,繼續叮囑道:“那有空就多想想家裏邊。想想雲姨、紫蘿,還有我。別老想着打仗殺人,身上沾了太多的血腥氣,佛祖會怪罪的!”

“佛祖哪顧得上管我。”對於怪力亂神,王洵一概嗤之以鼻。“他老人家自己的晚飯還沒着落呢,上回聽周老虎說,天竺國那邊被大食入侵,很多佛寺被帶着白頭巾的人一把火全燒掉了。還自稱是奉了神明的指使。也不知道是哪個神明,居然教唆出來一群打家劫舍的徒子徒孫?”

帶着白頭巾的大食人在長安城裏也有不少。珠寶、香料、絲綢、首飾、甚至黑市人口買賣當中,都有他們的身影。這些傢伙翻臉的速度堪比翻書,完全不懂得買賣不成仁義在的道理。並且喜歡扎堆抱團兒,強買強賣。因此在長安百姓中的口碑並不甚佳。聽王洵口無遮攔地拿佛教徒和這些大食人開涮,白荇芷忍不住用力捶了他一拳,笑着罵道:“別什麼話都說。神明都是順風耳。說不定會聽見。反正,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我從今天開始日日燒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回來!”

“希望你求的那個佛祖有良心吧!別白吃了你的香。”王洵笑着搖頭,並不以什麼佛祖為然,但心中終究十分感動。“現在先不說這些,你把小萍兒喊進來,讓她伺候你洗漱更衣。我去找紅姑!”

“噢!”白荇芷順口答應,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僅僅披着一件外袍,裏邊什麼都沒有穿。臉色登時又羞得通紅,推開王洵,一邊自己往頭上套小衣,一邊嗔怪,“都怨你。弄得我現在還暈頭漲腦的。別急着下樓,待會兒我自己跟紅姑談。你先幫我拉一下床腳的繩子。另一端繫着的鈴鐺就在樓下萍兒的頭頂上,她聽見后,很快就會上來!”

“哦!”王洵聞言低頭,果然在床榻左上角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發現了一段紅繩。“怪不得以前,萍兒總是突然過來推門。”一邊拉,他一邊做恍然大悟狀,“原來是你…….”

“作死了!”白荇芷自我保護的小伎倆被拆穿,羞得直揮粉拳,“人家昨天不是讓你得手了么?還不知足?老提過去的事情幹什麼?”

“不提,不提!”王洵笑着又拉了幾下,一邊仔細追尋那隱隱約約的鈴聲,一邊皺着眉頭說道:“這麼清楚,我以前根本沒注意到!那昨晚,她豈不是…….”

猛然想到這一層,白荇芷立刻羞得無地自容。以手捂臉,低聲驚叫,“啊?你怎麼不早提醒我?這下慘了,都給她聽去了,你讓我怎麼見她?!”

此刻再想辦法補救,顯然已經來不及。門環輕叩,婢女萍兒紅着眼睛探進半個腦袋,“小姐,我可以進來了么?”

“別——!”白荇芷下意識拒絕,隨即想到自己已經無可掩飾,將頭扭向牆角,低聲補充,“別站在門口。趕緊進來幫忙整理衣服。死妮子,睡得可真沉,也不早點起來幫我打洗臉水!”

這簡直是無理取鬧了,她不拉鈴,對方哪敢上來壞其美夢?好在萍兒已經追隨白荇芷多年了,知道女主人臉嫩,低聲到了個歉,垂着頭,默默上前,幫對方洗漱梳妝。

夏天需要穿的衣服很少,白荇芷很快就收拾完一身行頭,坐在了梳妝枱前。眼神掃過銅鏡,無意間,她忽然看見萍兒舉着梳子,正在自己背後默默流淚。楞了楞,笑着啐道:“你脾氣還大了!我錯怪你了,行不?別哭了,大清早,也不怕哭腫了眼睛!”

“小姐…….”聞聽此言,萍兒愈發覺得傷心,竟然不顧王洵就不遠處站着,抱着白荇芷肩頭嗚咽了起來。

彼此間互相照顧了這麼多年,臨別在即,白荇芷心頭也有些傷感,嘆了口氣,聲安慰道:“別哭,我帶你一起走便是。待會兒,我替你跟紅姑談!”

“姐姐,你,你這回可真犯了傻!”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受,萍兒哽咽着道。本來,二人一直互相配合,說好了要逼迫王洵先答應把白荇芷堂堂正正地接進崇仁坊的老宅,才肯讓其得手。誰料,昨晚白荇芷一時暈了頭,居然沒堅守底限。甚至連個承諾都沒要,就稀里糊塗地把她自己交了出去。

如果王洵吃飽了抹嘴走人怎麼辦?一個青樓女子還能找到地方聲討恩客負情薄倖去?如果進入王家之後,被她家那一對老少狐狸欺負怎麼辦?主僕二人無依無靠,到時候還能依仗誰?

越想,萍兒越是擔心,昨夜竟然是睜着眼睛一宿未睡。今早見了白荇芷,便再忍耐不住,所有疑慮都化作眼淚淌了出來。

轉頭抱住婢女萍兒,白荇芷心中也是五味陳雜。在與王洵的智斗中,萍兒一直板著臉做惡人,而她,則偽裝成嬌弱無主的角色。事實上,所有好人惡人都出於她的暗中部署,萍兒只是個提線皮偶而已。

但是昨晚,是她自己主動拔下了發簪。將滿頭長發和乾淨的軀體一併交到了王洵手中。從某種角度,萍兒說她傻,半點也沒有錯。想到這兒,白荇芷收住眼淚,拍了拍萍兒的肩膀,低聲耳語:“你說得對。姐姐是傻。但女人,這輩子早晚都會傻上一回。”

“為他?”萍兒楞了下,回頭看向坐立不安的王洵。還是像以前一樣懵懵懂懂,從兩年前到現在,她一直也沒看出此人有什麼好來。

但一切都已經木已成舟。主人做了選擇,她一個小丫鬟又怎有資格置喙?只好跟着賭上一局,聽天由命而已。正自怨自艾間,又聽見女主人笑着命令,“別瞪眼睛了。以後,咱們姐妹兩個得全依仗着他呢。趕緊去大堂,把紅姨幫我請過來。就說我已經決定嫁給王郎,今天就打算跟她告別!”

“嗯!”萍兒點點頭,站起身,默默走了出去。片刻之後,隨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錦華樓的老鴇紅姑,哭天搶地地沖了進來,“唉吆,我的肉啊,你怎麼這般傻啊。怎麼著,也先讓我準備一下才是。說走就走了,這不是拿刀子剜我的心么……”

“紅姐莫哭,該出多少贖身錢,你儘管開口便是!”王洵被哭得好生尷尬,側開半步,賠着笑臉說道。

“這哪裏是錢不錢的事兒啊!”紅姑抓起手帕,用力擦拭自己的眼睛,“芷兒即便不是我十月懷胎,也是我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我本打算把錦華樓交給她,讓她將來給我養老送終。誰料她女生外向,居然…….”

一邊哭,一邊哪眼睛偷看王洵。早在昨天晚上,看到王洵一直沒下樓,她已經開始磨刀霍霍。只是不太清楚對方的底限在哪而已。報得太低了怕對不起自己。開價太高,又怕叫黃了,把白荇芷砸在手裏。畢竟,過了昨晚之後,白荇芷就不能再算清倌人了。以後再錦華樓多留一天,價格就要下跌一截。

“我知道,她是錦華樓的招牌。可她跟我真的是兩情相悅。所以,還請紅姐成全則個!”聽紅姑哭得撕心裂肺,王洵未免有些誤解了她的意思。訕訕笑了笑,繼續求肯。

算來也是這姓王的太笨,換了別的客人,白荇芷恐怕在一年半之前,就早不是清倌人了。只有這個傻蛋,居然辛辛苦苦等到現在!這種傻瓜,不宰白不宰。想到這,紅姑收起眼淚,哽咽着道:“沒了芷兒,我也只好把錦華樓關掉了。這樓里百十張嘴,總不能隨便給幾個錢就打發掉。都是芷兒多年的姐妹,情同手足。若是小侯爺真的心疼芷兒……”

正準備報一個天價,誰料白荇芷那邊已經忍無可忍。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插嘴,“阿姨可別這麼說。錦華樓的招牌,可是姐妹們一同撐起來的。女兒不敢搶他人之功。我記得您老買我時,只花了三吊錢。後來誰人請過不少老師,教我唱歌跳舞寫字畫畫,但從十四歲起,哪年我給您賺回來的錢少於千吊過?”

“那可不能這麼算!”聞聽此言,紅姑立刻變了臉色,“為了保護你不讓人欺負,我可是費盡了心思!還有胭脂水粉,珠寶首飾,一項項,全撿着最好的給你挑。就拿你住的這……”

“姨娘。咱們不是說好了么?好聚好散。樓里這麼多姐妹,誰能守在您身邊一直到老呢?你老並不缺錢,又何必不給她們留一個從良的念想?”白荇芷立刻也收起了柔弱姿態,將身體往王洵肩上靠了靠,笑着回應。

“這……”沒想到白荇芷會變得如此強硬,紅姑登時語塞。做青樓這行,一本萬利,同時也把腳踩在了刀刃上。她年青時,曾經親眼見過,一個攀上高枝變鳳凰的名妓,如何將從前的老鴇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今日若是她咬緊牙關不鬆口,固然能從王洵身上刮出萬貫肉好。可這個價錢一開出來,就等於給錦華樓里的其他“女兒”做了榜樣。那些找不到王洵這種冤大頭的,難免會懷恨在心。日後若是有人也僥倖時來運轉,恐怕錦華樓的繁榮也就到了盡頭。

況且王洵本身就是個世襲的子爵,六品校尉,前程一片大好。白荇芷很顯然又是個即便做了妾也能長期受寵不衰的。若是他們兩個發達后掉過頭來算舊賬…….

“我聽人說,飄洋過海販珠之利,不過二十倍。”看到白荇芷滿臉驕傲地靠着自己,本來有些被歡喜沖暈了頭的王洵也慢慢恢復了清醒,想了想,微笑着補充,“算上這些年荇芷在樓里的開銷,我給您一千吊肉好,您看如何?日後您老還是荇芷的長輩,我們兩個永遠不會忘記您老的好處!”

一千吊肉好,足夠在機會合適時,買到一百個女孩,並且從小調教到大了。已經做好了賠本打算了紅姑豈會不肯?假裝沒看見白荇芷狠踩王洵的小蠻靴,揚了下手絹,沒口子答應,“行,行,多謝小侯爺恩典。別的我也不說了,這間房子裏的東西,荇芷喜歡什麼,儘管拿好了。連同這個小丫頭片子…….”說到這兒,她伸手一指對着王洵怒氣沖沖的萍兒,“算作添頭,白送!”

注1:清倌人。只賣藝不賣身的歌伎或者舞姬。

殘醉(二上)

錦華樓的頂樑柱,小四絕中居於第二位的歌仙白荇芷被人贖走了!消息傳開,立刻在長安市井中掀起了渲染大波。特別是那些自詡經綸滿腹,卻一直籍籍無名的讀書人當中,對此簡直失望至極。想自己寒窗苦讀這麼多年,卻既沒混得朝廷高官厚祿相待,又沒博得紅顏知己慧眼識珠!那姓王的不過是個破落了的勛貴,要才華沒才華,要名氣沒名氣,憑什麼就能抱得美人歸?

“這恐怕與禮不合!”失落之餘,立刻有人在此事中尋到了破綻,本着咱家得不到也不讓你日子過舒服的態度,抱着一壺濁酒在飯館裏邊義憤填膺,“姓王的乃顯貴之後,卻娶了一個歌姬為妾。按照大唐律例,娶倡女為妾者,杖……”

“行了,老路,你當那姓王的小侯爺是傻子么!”同桌一道就着半碟子鹽漬黃豆下酒的同伴搖搖頭,撇着嘴打斷,“人家早就做好了準備。我聽說……”把手掩在嘴邊上,此人故作神秘,“那姓王在給白行首贖身的當天,就把賣身契還了她。還找了萬年縣衙門疏通關係,給她在長安城裏單獨立了戶。眼下,人家納的是良家婦女,可不是什麼艷壓群芳的歌姬!”

“那,那豈不是要花很多錢!”剛才還滿臉不平的老路立刻放下酒盞,瞪圓了眼睛追問。“老仁,你從哪聽來的?要是白行首突然變了卦,他豈不是人財兩空?”

“當然不會太少!”透漏消息的老仁將碟子中的黃豆向自己這邊分了一大半兒,洋洋得意地繼續,“我五舅三姨夫就在萬年縣當差,據他說,光是給白行首贖身,姓王的就出了這個價.”

“五十吊!嘶,他可真捨得花錢!”盯着對面豎起的五根手指,老路倒吸一口冷氣,壓根兒沒注意到同伴又多佔了自己二十粒腌黃豆的便宜。

“五十,你當白行首是斜對門的小紅么?”酒鬼老仁滿臉鄙夷,好像在看着一個白痴,“五千!這還不算給對方添脂粉和買衣裳的錢。再加上給衙門裏塞的紅包,少說也得萬吊以上!”

“這敗家子!”老路又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把幾個空盤子拍得上下直跳。

“要麼怎麼說富不過三代呢,就照這個糟蹋法.”趁着老路沉浸在憤怒當中,透漏消息的同伴老仁趕緊將盤子裏的黃豆往自己嘴裏撿。

旁邊桌子上的幾個酒客顯然也聽見了,帶着幾分醉意一同譴責敗家子王洵,“吁!祖宗襤褸篳路聚之,子孫金沙珠礫敗之。上位者若不幡然醒悟,我大唐恐怕……”

正搜腸刮肚地憂國憂民,靠近窗口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呸!你們幾個活該落榜一輩子的酸丁,人家娶自己的媳婦,花自己的錢,是人家的事情。與你們幾個酸丁何干?有種躲在角落裏亂嚼舌頭,怎不見你們到衙門口為民請命去!”

“你這……”幾個頭戴布冠的讀書人立刻拍案而起,對着說話的壯漢怒目而視。看看對方不低於九尺的身板,和此人旁邊穿了一身宮廷侍衛服色的同伴,滿肚子火氣立刻又煙消雲散。

“怎麼,雷某說錯了你等?枉自讀了一肚子書,不想想怎麼為國儘力,卻總盯着別人褲襠底下做文章。還好意思說是自己聖人門下!我要是你等,早尿一泡尿把自己給淹死了!”越看幾個讀書人越不順眼,壯漢繼續破口大罵。

有道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壯漢旁邊還坐着個太子府的錦衣衛士?讀書人們不願跟此類“俗物”計較,搖了搖頭,叫來跑堂夥計,將沒吃完的剩菜打了包,陸續結賬離開。

望着一干無聊的酸丁去遠,雷萬春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對着陪自己喝酒的馬方抱怨道,“明允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娶了白行首過門,也不說請大夥喝杯水酒!難道還怕我等出不起禮錢?”

“明允這時恐怕自己在家抓腦袋呢!”馬方笑了笑,偷偷跟雷萬春解釋,“師父你千萬別怪他。據我所知,他在家,向來自己做不了主!白行首雖然傾國傾城,畢竟擔了個歌姬的名頭。而崇仁坊那邊,住的又全是開國勛貴之後。即便他先想辦法給白行首單獨立了戶,身份差距這道坎兒,恐怕也不是簡單能對付過去的!”

“怎麼?那婆娘……”雷萬春又輕輕叩了下桌案,滿臉怒氣。轉念想到雲姨曾經對自己的好朋友張巡有恩,語氣迅速軟了下去,“那雲姨娘我也見過,不是個不講道理的長輩。她既然把明允視若己出……”

“越是視若己出,恐怕越管得嚴!”經過了白馬堡和太子府兩個地方的歷練,小馬方非但人長高了不少,心思也成熟了許多。“明允將來不走仕途則已。如果想走仕途,名聲就非常重要。如今他沒娶妻,先納妾,雖然想辦法免除了官府的麻煩,但門當戶對的人家,誰還肯把女兒嫁給他?他上面又沒有什麼過硬的長輩,缺了聯姻這層關係,無形中就少了一個強援。眼下只做個小小校尉還可以,假若再往上走,被御史台那幫吃飽了沒事幹的傢伙盯上后,恐怕要死死揪住不放!”

“那幫傢伙管得可真叫寬!”雷萬春繼續憤然拍案,卻清楚馬方說話是事實。全大唐的官位就這麼多,勛貴世家佔掉其中一大半,皇親國戚佔掉其中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留給歷屆科舉出身的讀書人,地方舉薦的名士,還有走終南捷徑的隱賢們分得,顯然僧多粥少!所以官場中越往上走,傾軋也就越劇烈。任何名聲履歷上污點,哪怕是極不起眼,被競爭對手抓到后,也能做出一筆大文章來。當然,如果背後有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權臣撐腰另算!

“何止管得寬!”提起御史台,馬方就一肚子不滿。“那幫傢伙,就靠給人挑毛病吃飯。連太子府去年冬天多用了幾車竹炭,都能做出戒奢侈、戒淫逸的文章來!”

雷萬春聽得直撇嘴。“這幫傢伙!如果太子殿下算做喜好奢侈的話,那兩位丞相往哪擺?!”

鑒於前幾代做太子者鮮有善終,當今太子李亨為人一向低調。平素深居簡出,非重大場合時上街只乘兩輛朱漆車,帶五六個隨從。比起動輒前呼後擁到驪山洗溫泉的皇帝陛下,和出入皆有銀裝車隊開路的李林甫、楊國忠,簡直可以用寒酸二字來形容。而御史們偏偏不敢找李林甫和楊國忠等人的麻煩,反而揪住太子府多用了幾車竹炭取暖的小事兒做文章,這種欺軟怕硬的行為,實在無法不讓人覺得鄙夷。馬方搖了搖頭,低聲道:“如今這時代,怎可能有人肯做魏徵第二?他們的算籌打得很精細!如果彈劾了李相和楊節度,恐怕第二天就得捲鋪蓋回家。唯獨太子,雖然名為儲君,卻沒任何實權。即便陛下百年之後,太子即位,恐怕也不好意思翻御史台的舊賬!”

對於這些官場上的鬼花樣,雷萬春素來不熟悉,聽起來覺得很累,打了個哈欠,笑着道:“算了,反正老子這輩子做不了什麼高官。犯不着看這幫傢伙來氣。說正事兒吧,你今天來找我,是不是刀法進境上又遇卡住了!”

“師父說的極是!”馬方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應。

“坐下,別動不動就作揖。老子就不是什麼牌位?!”雷萬春曾經是個無拘無束的大俠,對於世俗禮節向來不怎樣在乎,最討厭馬方在自己面前循規蹈矩。“你學的那套刀法,原創者就是個驚世駭俗人物。如果你學不到他的為人和心胸,縱有進境,也難登堂入室!”

“是!弟子盡量改!”雖然做了東宮侍衛之後,馬方已經很少挨打。但父親的影子卻依舊印在他的身上。縱然刻意去反,一時半會兒卻也改變不了。

“算了,不跟你計較。”雷萬春無奈,只好笑着作罷,“說罷,到底卡在什麼地方了?是不是你小子最近又貪多求快,沒學會走先想着跑!”

“弟子可是每天都勤練不綴的!”聞聽此言,馬方大急,立刻紅着臉替自己辯解,“這套刀譜,前半部分我翻來覆去練了好幾個月,每一招的關鍵都能倒背下來。練熟之後,也能感覺到其中的道理。無非‘手疾眼快,料敵於先’八個字。但從第二十五招起,卻是生澀異常,彷彿不是一個人所創,怎麼練都找不到感覺!”

“第二十五招?”雷萬春抓起筷子,在半空中比比劃划。好一會兒,才笑了笑,非常苦澀地說道:“這個,恐怕我也沒辦法幫你。這套刀法,記錄了前朝一個名將畢生所得。但前半部分,是此人幼年跟隨一隱士所學,帶着幾分輕鬆愜意。而後半部分,卻是此人經歷了一場國破家亡之恨后,自己所悟。刀意充滿悲憤和失望,每一刀下去,都恨不得讓對手碎成數塊。你如此年紀,又沒什麼閱歷,能悟到其中三味,才是怪事!”

“啊!”馬方登時滿臉失望,“那,那我豈不是永遠學不會了!”

“有前半部分,足夠你在軍中打滾了。別貪多嚼不爛。”雷萬春敲了對方一指頭,笑着開解,“後半部分,要看機緣。不如先熟記在心裏,日後慢慢再領悟。”

“哦!”馬方嘆了口氣,終是無法甘心。憑着雷萬春所教的刀法,他現在於東宮六率中混得如魚得水。很多比他資格老,背景深的侍衛,跟他比試過後,都對他深表嘆服。但對於太子身邊的幾個頂尖高手,馬方就只有仰視的份了。想要跟對方平輩論交,武藝在短時間內,非得要更上一層樓不可。

“刀法這東西,跟手藝一樣,也是活到老,學到老!”雷萬春猜到了徒弟的心思,搖頭而笑,“沒有人是剛出道就天下無敵的,需要在實戰中,把刀譜上的東西,變成自己的東西,也能達到大成之境。即便刀法的原創者,跟你這般年紀時,據說也是稀鬆平常。但後來他東征西討,斬將無數,刀法也就漸臻化境!”

“斬將無數。是侯君集么?”馬方畢竟年齡小,很快就從沮喪中走出,轉而關心起刀法的來歷。

“侯君集乃一代名將,但跟此人比,還差了些!”雷萬春搖頭否認。

“是王君廓!”馬方眼神突然一亮,大聲喊道。

“此人縱橫中原時,王君廓恐怕只能給他做馬前一卒!”看了一眼馬方,雷萬春繼續搖頭。

“那,那……”馬方搜腸刮肚,在自己所熟悉的開國元勛中,無論如何找不到這麼一號使刀的人物來。

“你甭想了,書中沒有!”雷萬春笑了笑,低聲補充。“你阿爺也許知道,但不會跟你說。這個人,就像李孝恭、徐世籍一樣,本朝巴不得將他的功勞全奪了,按在別人頭上!”

“李孝恭,不是說,他是個太平王爺么?”馬方瞪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徐世籍因為受到其孫徐敬業的牽連,被武則天挖骨拋屍。其生前所立戰功,大多也都被馬屁文人硬挪給了同代名將。但李孝恭的事迹,馬方就不太清楚了。只曉得此人是個高祖的侄兒,曾經領過幾天兵而已。

“本朝?”沒有張巡這個諍友在身邊,雷萬春說話顯然越來越肆無忌憚,“太宗可是親自干涉過修史的。把隱太子和齊王的戰功全一筆抹了。李孝恭若是太平王爺,那凌煙閣上其他人就都全是狗屎。一軍主帥優柔寡斷,懦弱無能,事事全靠李靖這個長史來安排,你信么?”

這句話的確擊中了很多主流說法的軟肋。李靖被後世推崇備至,但其在開國之戰中大部分功勞,卻是在行軍長史這個職位上立的。而他的頂頭上司,恰恰正是李孝恭。想到這層,馬方啞然失笑,“真過分。他們怎麼能這樣?那刀譜的主人,豈不是跟李孝恭齊名的英雄?”

“至少不比李孝恭差!”雷萬春端起酒盞,輕輕抿了一口。正想把刀譜的來歷合盤托出,無意間卻看到酒館門口走進一個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直直的,半晌無法移動分毫。

注1:終南捷徑。唐代君王喜歡尋訪隱士出來做官。所以很多人就到終南山隱居,方便被尋訪。久而久之,終南捷徑就成了成語。

殘醉(二下)

順着雷萬春的目光方向望去,馬方的喉嚨立刻發出一記輕微的“咕咚”聲。門口又進來兩個讀書人,皆身穿一襲裁剪恰當的蘇綢青衫,看上去非常乾淨利落。右邊一個馬方曾經在鬥雞坊見過,正是虢國夫人的貼身侍女香吟。縱使身着男裝,亦無法掩蓋她骨子裏的嫵媚之態。而左邊的那個年齡稍長者姿色更勝一籌,竟令人一見,就有種想走上去攬在懷裏的衝動。

虢國夫人,她怎麼到這種小酒館來了?努力將目光收回,馬方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怦怦”跳個不停。像這種只能提供幾樣不入流小菜的路邊酒館,客人通常為各家店鋪里下了班的夥計,出賣苦力的挑夫,趕大車的莽漢,或者科舉屢試不第,窮困潦倒的書獃子。若不是雷萬春租住的客棧恰巧在酒館附近,馬方相信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走入此種地方。

但虢國夫人卻易裝而來,根本不在乎她身上的蘇綢長衫與酒店裏油漬漬的胡凳格格不入。非但如此,她還不顧酒保酒客們錯愕的目光,帶着同樣一襲男裝的貼身婢女香吟,落落大方地走到雷萬春和馬方兩人的對面,坐下去,笑着說道:“這個位置靠窗,肯定比較涼快,想必兩位不介意跟我們拼張桌子吧?”

那古銅臉漢子好福氣。登時,酒店中僅剩的幾名客人個個滿臉羨慕,恨不得將自己的座位跟雷萬春換一換。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虢國夫人舉起蓮藕般白凈的手臂微微一招,“小二,上兩樣招牌菜,再給我溫一罈子老酒!”

“來了——!”一看就知道對方是花得起錢的大主顧,身兼酒店掌柜、賬房和店小二三職的地頭蛇賈五興高采烈的答應一聲。腳不沾地,直接向後堂跑去。

“師父!”已經變得六神無主的馬方在桌子底下輕輕踩雷萬春的腳。希望對方能開口搶回主動,別讓虢國夫人一直得寸進尺。誰料,平素在他眼裏頂天立地的師父今日卻突然如同換了個人,楞楞地坐在那裏,從開始到現在一個字也不肯說。

“走了這麼遠的路,我還真是餓了!”見雷萬春不肯接招,虢國夫人輕輕伸了個懶腰,登時讓周圍酒客眼珠子掉了滿地。誰料更令人羨慕的事情還在後邊,她好像被餓得有些急了,居然不等自己點的酒菜送到,直接從桌案中央的竹筒中抽出一雙筷子,從雷萬春和馬方兩人吃剩下的盤子裏揀了片五香驢肉,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這下,馬方再也不住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機會跟名滿長安的虢國夫人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路邊酒館裏同桌而食。更沒想到,對方居然不計較自己和師父二人的口水,對着幾片驢肉大快耳頤。

按照大唐律例,無故屠殺耕牛,判刑一年半。所以沒有背景里的街頭酒館,通常只能給客人提供狗肉、馬肉和驢肉佐酒。而馬肉太糙,狗肉夏天時吃又太熱,所以驢肉便成了酒客們的首選。

可這些都是針對雷萬春等平民百姓之家而言的。換了馬方和王洵,家中隨時都能有牛肉、羊肉或者鹿肉吃。至於地位和背景猶在馬方之上的虢國夫人,恐怕連剛出生的乳牛都不知吃過多少頭了,又怎可能真的對幾片驢肉如此迫不及待?

莫非,她真的對師父有情?猛然想起王洵私下裏對自己旁敲側擊的幾句話,馬方心頭亮起了一道閃電。那今天這場偶遇好解釋了。根本不是偶遇,而是虢國夫人刻意主動尋了過來!只可惜自己如此後知后覺,居然還賴在師父身邊當蠟燭,沒在第一時間逃出門去。

現在再找借口走,肯定太做作了。那樣會令在場的氣氛更加尷尬,也會給師父和虢國夫人都留下自己還沒長大的印象。冥思苦想找不到脫身之策,小馬方急得滿頭是汗。腳下的力氣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大,踩得雷萬春忍不住輕喝出聲,“小傢伙,你到底要幹什麼?趕緊把腳給老子拿開!”。

一喝之後,雷萬春自己也清楚無法再裝下去了,嘆了口氣,低聲命令:“今天的刀法就說到這吧。你先回家去,把我今天教的東西自己領悟一遍。改天,我再到你家中給你喂招!”

“哎!哎!”已經猜到八九分真相的馬方如蒙大赦,站起身,沖對面輕輕抱了抱拳,拔腿就往外走。一路上碰歪了三張桌子,踢翻了兩張胡凳,卻也渾然不覺。

看見馬方狼狽不堪的模樣,虢國夫人莞爾一笑,登時讓黑漆漆的笑酒館亮了三分。偏過頭,她衝著貼身婢女香吟吩咐,“路上我看到一家賣糕點的老字號,你去幫我買包桂花糕來。要新出鍋的,別太硬!”

“是!”小婢香吟微微一笑,同樣是如羞花照水。這下,一直滿臉羨慕的酒客們全明白了,敢情人家古銅臉壯漢不是有福,那個相哥是他的舊相識。也對,像這種長得比女人還好看的相哥兒,據說最喜歡身強力壯的男人.

正一臉淫穢地想着,忽然又看到古銅臉壯漢豎起眼睛瞪將過來。登時,滿肚子的花花腸子全不見了,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再也不敢東張西望。

顧不上跟這些好事者認真,雷萬春輕輕嘆了口氣,看着虢國夫人,低聲問道:“你怎麼來這種地方來了,有事需要我幫忙么?”

“如果沒事需要幫忙,大哥是不是就不想見到我了?”虢國夫人也輕輕嘆了口氣,順勢放下了筷子。

“當然不是!”雷萬春搖頭否認,聲音里明顯透着底虛。事實上,自從那天離開對方府邸之後,虢國夫人的影子就一直在他心頭揮之不去。雖然明知道兩人這輩子永遠沒有在一起的可能,還是忍不住想找機會再見上對方一面。

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不用說話,不用微笑,心中也覺得非常安寧。雷萬春已經不再年青,但年青時都沒有過的衝動,卻在不該被點燃的時候萌發於心底,濃烈如酒,熾烈如火。

“那大哥是不是一直很想見到我?”虢國夫人緊緊咬住對方話頭,抬起一張期盼的面孔。

“這……”雷萬春語塞。既不敢承認,又不敢否認,一時間,竟然憋了個滿臉通紅。

二人說話的聲音都不甚高,但經不住酒館的面積只有巴掌大。一瞬間,剛才還準備看稀罕的幾個酒客們都受不了了,肚子裏的酒食直接往上涌。趕緊把該結的酒菜錢擺在桌子角,爭先恐後地逃了出去。

兩個大男人。其中一個還生得虎背熊腰,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眉來眼去,卿卿我我。剛剛端着酒菜從後堂跑進來的店小二也直犯噁心,將虢國夫人要的酒菜往桌案上重重一丟,轉身走了開去。

“大哥不說,我就當是了!”見雷萬春尷尬成那般模樣,虢國夫人無端心中一緊,嘆了口氣,幽幽地道。

“不。不是!”雷萬春再度搖頭,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之所以留在長安沒有繼續追隨張巡,的確有想再跟虢國夫人見一面的因素。但同樣很重要的是,他發現馬方人品資質都適合做自己的傳人,所以才不惜花費一段時間來指導對方。至於這兩條因素哪一個更重要些,恐怕雷萬春自己也無法說清楚。更甭說當面回應虢國夫人的逼問了。

“大哥覺得我很討厭么?”虢國夫人臉色登時一黯,垂下頭,珠淚閃爍。

“不,不是那個意思!”見不得女人哭,更見不得自己關心的女人哭,剎那間,雷萬春方寸大亂。大手上下比劃了好半天,終是不敢替對方拭淚,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低聲回應,“我的意思是,你穿男裝,不,不如穿女裝好看!”

“撲哧!”虢國夫人破涕為笑,宛若春花在陽光下綻放,“大哥說不好看,我就不穿。這破帽子,扣在頭上熱得很!”

說罷,信手摘下頭上的儒冠,秀髮如流瀑般緩緩滑落。

此地的掌柜、賬房兼店小二賈五已經被噁心得從屋子角抓起笤帚準備揚灰,聞聽此言迅速回頭,楞了楞,瞬間如遭雷擊。

那相哥居然是個女人!店小二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數息之後,又開始兩眼放光。山一樣魁梧的男人,花一樣嬌艷的女人。怪不得古銅臉漢子半年來幾乎每天都在這裏喝酒,原來,他一直在等着今天。怪不得一身上等蘇綢女人肯進入路邊小店,原來,她要找的人在這裏。

也就是他,才能配得上她。小二哥再度向店中的兩位客人投去祝福一瞥,撿起不知何時從手中掉落的笤帚,悄悄從前門走了出去。把一個打烊的標誌樹在了門口。作為一個給長安城最底層百姓提供吃食的酒店主人,他平時聽到看到的鬱悶事實在太多了。難得在黑暗處發現一縷溫情。他不介意損失幾個銅錢,給這縷溫情多騰出一點點空間。

注1:相哥。男妓。

殘醉(三上)

坐在為了這次出行臨時買來的青布篷馬車裏,身邊擠着婢女香吟,虢國夫人感覺心情無比的寧靜。

比起她平常用的銀裝馬車,這輛青布車的箱體窄了足足二分之一。車座墊子裏塞得也僅僅為蒲草,而不是鵝絨。至於車窗則更簡單,居然連層青紗都沒捨得釘,隨便掛了幾串民間喚作草珠子的東西敷衍了事。但這三伏天的夜晚,蒲草顯然比鵝絨更涼爽,草珠帘子也比青紗更透風。

見自家主人時而嘴邊露出淺笑,時而眉間流出數分嬌羞。小婢女香吟非常不憤,用靴子尖輕輕踢了踢車廂板,板著臉提醒:“那種一吊錢可以住一個月的小客棧,向來就是虱子窩。夫人小心沾上一身虱子回來,用多少藥水也殺不幹凈!”

虢國夫人正在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聽到心腹婢女酸溜溜的話,也不生氣,搖搖頭,笑着回應,“哪裏有你說的那樣不堪!雷大哥看上去很粗豪,實際上是個很細緻的人!”

“我可真沒看出來,夫人不會是愛屋及烏吧!”追隨虢國夫人多年,香吟早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姐姐,見對方沉浸在溫情中無法自拔,笑了笑,繼續大潑冷水。

“你沒看出來的東西多了!”虢國夫人白了心腹婢女一眼,再度搖頭。“你才多大?知道什麼樣的男人叫好,什麼樣的叫壞?!”

“我當然知道了!”最怕虢國夫人拿自己當小孩看,香吟立刻坐直了身體,連珠箭般反駁,“沒見過幾個,我還沒聽人說起過么?上次你讓我去韓國夫人家還琴,婢子曾經親耳聽她和別人說起長安城的七大美男子,什麼玉樹臨風崔宗之,冰肌雪骨汝陽王,粉面朱唇雷海青,柳腰猿臂李三郎……”

“作死!”沒等香吟把話說完,虢國夫人立刻一巴掌拍了過來,“連陛下都敢編排,你可真是活膩煩了.”

“又不是婢子自己編出來的,是韓國夫人說的嗎!”小婢香吟把嘴一扁,做垂泫欲泣狀。

“又裝,又裝!”虢國夫人將香吟拉過來橫在膝蓋上,照着屁股結結實實地拍了兩巴掌。拍完了,卻又摸着對方的頭髮說道:“她們借酒撒瘋,那是她們。你可千萬不要跟着學。免得一旦犯了陛下的忌諱,連我也保不住你!”

“嗯!”拼着屁股上挨兩巴掌,成功換回了主人的關注,小婢香吟自覺很值。在虢國夫人的懷裏拱了拱,用鼻孔懶懶的回應。

“你啊…….”虢國夫人輕輕嘆氣,這一刻,眼睛裏居然充滿了慈愛。

有關長安城七大美男的說法,她也略有耳聞。其中排名第一的崔宗之乃寵臣崔日用之子,襲爵齊國公,素有玉樹臨風之稱;排名第二的汝陽王李琎為唐睿宗之孫,當今皇帝陛下之侄。皇帝曾經親口贊他”姿質明瑩,肌發光細”。排名屈居第三者,為一梨園子弟,擅長琵琶與舞蹈,深受皇帝陛下寵愛,特許隨便出入禁宮,晝夜不限。而排名第四的李三郎,則是皇帝陛下本人,貴婦們不願直呼其名,私下以他的排行稱之為李三郎。

長安城內已經三十餘年未聞兵戈之聲,宮廷和民間皆以男生女相為美。僅從這一點上而論,以上排名確實非常公允。但在虢國夫人眼裏,這個排名準則未免太幼稚了些。適用於十六歲剛剛開始懷春的少女,而不適用於她這種年齡的少婦。少女對男性一無所知,自然只會欣賞那種陰柔之美。而對於已經歷盡風霜她來說,需要的則是一個像山一樣結實的肩膀。

想着想着,她便又開始出神。不知不覺,思緒再度飄回半個時辰前,雷萬春租住的那間四面透風的小屋子中。彷彿怕她着涼,他一直緊擁着她的身體,從始至終。那粗壯的雙臂就像一道鐵箍,緊緊地箍住了她,讓她無處可逃。

事實上,她也不想逃,反而將雙臂伸過去,用力扳住他的肩胛,直到激情完全消退。事過後,他們肩並肩躺在一起,靜靜地聽彼此的心跳。曾經有一刻她非常擔心雷萬春對自己背上的那些刺青刨根究底,畢竟幾個月前的牡丹,還未呈焦骨之態,與現在的相差甚遠。但他僅僅是用手摸了摸,卻什麼都沒有問。

“如果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帶你離開這兒!”在準備告別的時候,他突然沒頭沒腦里來了一句。

“去哪?”那一瞬間,她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問出來的話完全不經思考。

“東南西北,只要你喜歡的地方!甚至漂洋過海。”當時,雷萬春的笑聲是那樣的堅定,彷彿這世間就沒有東西能阻擋他的腳步一般。“我聽人說泉州往南乘船五天左右,有個大島,上面的氣候四季如春。如果你喜歡冷一點的話,咱們也可以去北邊的渤海國,我有個師弟就住那邊!”

下一個瞬間,她幾乎答應了。但從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是,“我怕,我怕我自己會想家!”

然後,她就看見他的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凝固得令人心疼。伸出手去,她又抱住了他,腦袋剛好能貼住他的胸口,“大哥別急行么?讓我再想想!多想幾天,從小到大,我一直跟家人在一起,從沒分開過!”

沒有什麼不能答應了,似乎只要她說,他便會輕輕點頭。那一刻,她真想對方能野蠻一點,把自己抱起來放在馬鞍上劫走。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會反抗,不會哭鬧呼救,順從得像一頭小綿羊。從此把自己交在對方手裏聽天由命。

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動作比父母撫摸女兒還要輕柔。

“想什麼呢你!”被虢國夫人沒完沒了的撫摸動作弄得心裏痒痒的,小婢香吟伸了個懶腰,慢慢坐直了身體。

“沒,真的沒有?”彷彿偷東西被人當場捉住了手腕,虢國夫人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目光迅速向窗外躲閃。

“騙人!”小婢香吟追過去,把頭與虢國夫人的頭靠在一起,“當我猜不到么?可他到現在只混了個縣丞當,並且還拖着不肯去上任。真到配得上夫人的時候,不知要何年何月!”

“你懂什麼!”這回,虢國夫人被觸到了逆鱗,瞪起眼睛,低聲怒喝。“不懂,就不要亂說。他就是個縣丞又怎麼了?有人行運早,有人行運遲。李靖在這般年紀時,地位還不如他。後來不也凌煙閣上標名么?況且雷大哥根本無志於官場!否則,以他的武藝,拿個武狀元還用費力氣?”

第一次被主人這般呵斥,小婢女香吟嚇得直眨巴眼睛。楞了好半天,才撅着嘴,非常委屈地解釋:“奴婢不是為了夫人着想么?以您現在的地位,如果想風風光光地嫁給他,當然會遇到很多麻煩。如果只想如今天這般,那又…….”

“風風光光地嫁給他?”虢國夫人好像自己都沒想到這一點,“你說什麼呢?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夫人說過,雷大哥不是尋常男子!”為了證明自己正確,香吟把二人之間以往的悄悄話都翻了出來。

“他當然不是尋常男子!”聞聽此言,虢國夫人忍不住輕輕嘆氣。可我也不是尋常女人啊?!同時,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響起。自從丈夫亡故之後,自己身邊就沒缺過男人。有的是自己無力拒絕,有的則是自己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主動送上門去。而雷萬春,他的名字卻乾淨的像一匹白綾,隨便滴一點墨上去,便是一個大大的污漬。

“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只要夫人您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彷彿年齡比對方還大一般,香吟低聲開導。

“嗯!”虢國夫人從鼻孔里回應,目光卻依舊盯着馬車之外。真的在一起的話,日子可能會很清苦,但每一天都充滿快樂吧?她突然發現,哥哥妹妹們其實早已經得到了他們從來沒想到的富貴。自己的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如果跟着雷萬春離開長安,去一個誰也不認識兩人的地方.

那想必會是個新的開始。就像車窗外這些男男女女一般,手裏提着燈籠,半夜了還不回家,目光彼此牽引。

“怎麼回事,今天不霄禁么?”猛然間,虢國夫人意識到外邊的景色有點不對。尋常到了這種時候,除了少數特權者的馬車之外,長安城街道上早就沒了行人。而今天,車窗外的燈火卻匯流成了一條長河。

“今天是七夕吧!”小婢女香吟想了想,大聲提醒,“七夕,肯定是七夕。您看那邊,很多人在城隍廟前求姻緣呢!”

“原來是七夕啊!怪不得…….”虢國夫人笑着朝香吟手指方向望去。城隍廟前,燈火璀璨,一雙雙男男女女的眼睛裏,憧憬着幸福。

殘醉(三下)

在長安城住了這麼多年,虢國夫人還沒見過平民百姓家的女兒如何過七夕。今日難得好心情,索性命令車夫老周將馬車停在路邊,挽着婢女香吟,施施然加入了路邊的人流。

她主僕二人都做儒生打扮,修身長腰,粉面朱唇,恰符合長安城內最流行的美男子標準,很快,就吸引了無數少女火辣辣的目光。

七夕本來就是青年男女互相結識的日子,而長安城內胡風又甚勝。看到兩個年青男子也向城隍老爺求籤問姻緣,很多高鼻深目的女孩子便顧不上害羞,搭訕幾句,便主動將香囊送了過來。虢國夫人開始時還抱着開玩笑的心態收了兩個,胡亂杜撰了家世和住址,哄女孩子們開心。到後來,香囊居然越收越多,隱隱有懷裏揣不下的趨勢。趕緊拉着已經笑得前後打跌的香吟,跳上了馬車,落荒而逃。

如此一耽擱,二人回到曲江坊便已經是兩更時分了。曲江池畔住戶少,四下里一片幽靜。與剛才城隍廟前的熱鬧相比,簡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前者為喧囂人間,後者好似廣寒寂寞。望着遠處的陰沉沉的自家宅院,虢國夫人忍不住又低低嘆了一聲,“唉——!”

“夫人嘆什麼氣,還嫌香囊收得不夠多麼?”明知道此刻虢國夫人心裏想什麼,小婢女香吟依舊笑着打趣。

“去!你如果稀罕,這些香囊全都拿走好了!”輕輕白了對方一眼,虢國夫人信手將剛剛收到的香囊全掏出來,丟進對方懷裏。“看看哪個女孩的針線好,我找人去給你做媒。把你當做男孩子送去入贅,省得天天惹我心煩!”

“婢子哪敢惹夫人心煩啊!”香吟笑着回了一句,將荷包摞起來,藉著車內的燭光仔細挑揀,“還真有幾個針線好的。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則,真的哪個都不捨得放下,要不這樣好了,哪天我打聽一下她們是誰家的女兒,派媒人說給昢少爺做妾…….”

“作死!你可是越來越膽大包天了!”虢國夫人一抿嘴,微笑着捶了對方几拳。心中鬱悶一掃而空。

二人口中的昢少爺,是楊國忠的次子楊昢。長得風度翩翩,唇紅齒白,俊秀處絲毫不亞於崔宗之,並且琴棋書畫樣樣皆精。但這個人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便是懼內。自從娶了萬安公主之後,每天定點出門,定時回家,從不敢在外邊耽擱片刻。婚後還不到半個月,從小一起長大的通房丫頭便被公主殿下找了個機會打發出府,從此無法再靠近駙馬半步。至於什麼納美妾、養歌姬,賞嬌花、品嫩蓮等男人們通常最愛做的事情,駙馬更是想都不用想。後來竟發展到連同僚間的應酬都不準參加地步,稍有違背,家中必然雞犬不寧。

皇帝陛下從楊貴妃口中聽聞此事,亦覺得自家女兒過於跋扈,曾經將萬安公主宣入宮中訓斥,並將當著她的面兒賜下兩位妙齡宮女給駙馬暖床。誰料公主殿下前腳還在父親面前痛哭流涕,發誓永不再犯。後腳回到家,便將兩個宮女送去了城外的田莊。宣佈如果對方非經自己允許敢離開田莊半步,即提刀相見,不死不休。

兩個無依無靠的宮女,哪敢跟公主殿下拚命。只好自認倒霉,忍氣吞聲到田莊裏替楊家看穀倉去了。皇帝陛下聞訊,也只得一笑了之。

小香吟慫恿虢國夫人替侄兒楊昢娶妾,分明就是推女孩子下火坑。非但被選中的女孩子要一輩子以淚洗面,恐怕駙馬本人,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也要灰頭土臉。

當然,虢國夫人不會真的這樣去做。雖然她最近對族兄楊國忠很是反感。自打藉助虢國夫人的幫助,一舉斗垮京兆尹王鉷之後。楊國忠的舉止越來越囂張。以前還懂得自己的地位來之不易,口頭上感念幾個妹妹的鼎力襄助。現在,卻動輒擺出一幅長兄的架勢,對除了貴妃之外的其他三個妹妹呼來叱去。

今天,好像楊國忠的車駕又在。馬車轉了個彎,猛然間看見家門口那一大溜儀仗,虢國夫人剛剛露出的笑容立刻又冷了下去。“老周,直接把馬車開到後門去。香吟,一會兒替我把後院通往前院的中門鎖住。有人問起,就說我在外邊吃酒吃醉了,怎麼喚就喚不醒!”

“知道了!”對於最近動輒找上門來的楊國忠,車夫老周也很不感冒,答應了一聲,調轉了車頭。

誰料還沒等香吟把後院通往客廳的門關好,楊國忠已經得到了消息,不顧一切闖了進來。將敢於阻擋自己的人都推到一旁,他抬腳踢開妹妹的卧室門,衝著裏邊大聲咆哮:“你到哪去了?怎麼這麼晚了才肯回來?從申時起,我一直等你等到現在!”

“哥哥有事么?我正在換衣服!”沒想到自己的族兄居然如此魯莽,虢國夫人立刻也冷了臉,皺着眉頭問道。

“沒事,誰大老遠往曲江池畔跑?你以為我喜歡這邊的風景么?”見到自家妹妹酥胸半露,楊國忠心裏立刻騰起一股熱浪。強忍住衝動將目光移開,繼續大聲呵斥,“別裝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那種三文錢一碗的淡酒,喝起來跟白開水差不多,怎可能把你給喝得人事不省?”

“你跟蹤我?!”本來以為很秘密的行動,居然完全落入了對方眼裏,虢國夫人就像當眾被剝光了衣服般,禁不住又羞又怒。顧不得再遮掩自己半露的身體,抬起手,指着對方的鼻子大聲喝道。“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敢這樣!”

“跟蹤你,我才懶得費那力氣呢!”楊國忠伸手將面前的手指撥開,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京兆尹衙門,如今上上下下全是我的人。哪怕長安城多飛來一隻蒼蠅,半個時辰之內,也會將報告送到我的手上。就你那身打扮,光做衣服的料子錢,就夠窮人家吃兩年的。偏偏又坐了一輛就快要散架的馬車……”

“我願意,關你何事!”終於明白問題出在了哪,虢國夫人心態稍平。自己沒過過真正的窮日子,所以裝平民百姓肯定怎麼努力都裝不像。被楊國忠的眼線盯上了,實屬正常。但那跟對方又有什麼關係?難道自己一舉一動,還需要跟對方彙報么?

“當然關我的事了!”楊國忠把眼睛一豎,撇嘴冷笑,“至少,你還是我妹妹。至少,你準備給我找的妹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做兄長有權力過問一下吧?”

“兄長?”虢國夫人剛剛轉弱的火頭,一下子又被點了起來,“敢問兄長,你準備怎麼關心小妹呢?是遣人給小妹做媒,還是把你看着不順眼的人想辦法做掉。不過我勸你別打他的歪主意。否則,出了什麼後果你將追悔莫及?”

“就憑他?”楊國忠滿臉不屑,“一個好勇鬥狠的匹夫而已。他能把我怎麼樣?隨便伸出兩根手指頭,我就能讓他粉身碎骨。”

“那你不妨試試!”虢國夫人氣得臉色煞白,咬着牙開始發狠,“我正愁找不到債主呢?從今天開始,他如果少一根汗毛,我就直接入宮,把這些年看到的事情,一件件講給陛下聽。看看,到最後誰粉身碎骨!”

“你敢!”楊國忠騰地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舉手欲打。虢國夫人也不示弱,退後半步,信手抄起掛在牆上的寶劍。香吟、綺墨等小丫鬟見狀,也抄棍子的抄棍子,出門喊人的喊人,一時間,亂了個不亦樂乎。

聽見窗外的嘈雜聲,楊國忠猛然間意識到這裏是虢國夫人府邸,自己眼下跺跺腳半個長安城晃悠,卻未必能在妹妹家討得到任何便宜去。忍了忍,笑着放下手掌,“看我這臭脾氣,發起急來總是不管不顧。行了,好妹妹,把你的劍放下,讓下人們散掉吧。難道,你還真能在我身上捅個透明窟窿不成?”

“那可不好說。真要把我逼到無路可退的份上,只好魚死網破!”虢國夫人又瞪了他一眼,緩緩將寶劍推進劍鞘。無論如何,對方都是他的族兄。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她的確做不到。

“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跟自己妹妹逗着玩兒,你們這些奴婢瞎摻和什麼?”不願把氣氛搞得更僵,楊國忠避開虢國夫人的目光,將頭轉向圍攏過來的丫鬟和僕役。“你,你,還有你,不知道這是后宅么?你們幾個大男人,怎麼隨隨便便就闖了進來!”

“他們是我的下人,好像輪不到你來管!”虢國夫人笑了笑,冷冰冰地打斷。轉過身,她將頭探向窗口,“行了,大夥都去休息吧。下回記住了,沒我的准許,無論誰想進后宅。全給我直接將腿打折了。不用怕,所有責任由我來負!過後即便把官司打到太極宮,咱們也佔着理!”

“妹妹這是什麼話。我今天不是心裏着急么?”聞聽此言,楊國忠臉色終於紅了紅,訕訕地說道。

“着急管我跟誰喝了酒,跟誰上了床?”虢國夫人關上窗子,背對着楊國忠,用披肩將自己的胸口裹了個嚴嚴實實。她曾經不在意於人前展露自己的豐腴,但從今天起,她希望自己的美麗只有一個人能看。

殘醉(四上)

“瞧你說的,我哪有那般不堪!”見妹妹臉色稍緩,楊國忠向前湊了湊,目光左顧右盼,“我今天來找你,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先讓下人們迴避一下,有些話,不好聽見的人太多!”

“你堪,堪得很!”虢國夫人不耐煩地退開半步,回頭沖外邊命令,“行了,大夥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吧。香吟,去廚房讓人給我燒洗澡水。綺墨,帶幾個去把澡桶幫我收拾好,順便到花園采些新鮮花瓣!”

“是,夫人!”婢女們不放心地看了楊國忠一眼,陸續退下。不待眾人的腳步聲去遠,虢國夫人將面孔一板,低聲命令:“行了,有什麼話你儘管說。但是請快一點兒。我今天已經很乏了!”

“是,是這樣的……”楊國忠咽了一口吐沫,很遺憾剛才沒盯着妹妹的酥胸多看一會,“六,六王爺下午派人到我那裏,問你最近為什麼不到他那去了!問,問我是不是……”

“我是欠了他債,還是天生的賤骨頭!”沒等楊國忠把話說完,虢國夫人立刻火冒三丈,“你現在也是朝中數得着的大員了,就不能拿出點兒骨氣來?!人家找你,你就跑來拉皮條。難道你天生有當龜公的癮么?”

“我,我……”畢竟身居高位多年,楊國忠隱約也能感覺到一點羞愧,紅着臉,結結巴巴地解釋,“我不是怕他找你的麻煩么?那老東西雖然不在朝中,可皇家的大事兒小情,他都能插上一腳。”

“那讓他直接來找我的麻煩好了。我倒要看他能把我怎麼樣?牛不喝水,難道還能強按頭不成?”越看族兄那畏畏縮縮的模樣,虢國夫人越覺得憋火。豎起眼睛,怒氣沖沖地回應。

“他,他”楊國忠急得團團轉,想要把妹妹拉到懷裏來,用非常手段強迫她就範,又恐再度受到下人們的圍攻。直憋得抓耳撓腮,火頭恨不能從腦門上冒出來。

爛泥就是扶不上牆,虢國夫人失望之餘,不怒反笑,“哼哼,他什麼?他能怎麼樣?即便他跟皇上的關係再親,也沒有打上門來強搶民婦的道理!”

“我,我不是還有求於他么?”實在無託詞可講,楊國忠只好實話實說。“好妹妹,你就再多應付他幾天。李林甫那老東西已經被我逼得告病了,差一步就徹底完蛋。只要李林甫一倒台,咱們就再用不着六王爺那老色鬼。到時候,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做兄長的絕對不攔着你!”

“兄長?你居然還記得自己是我兄長?”彷彿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話,虢國夫人笑得花枝亂顫,“你見過做兄長的,拿妹妹當娼妓往別人床上送么?你見過當兄長的,為了往上爬,把妹妹當肉墊子踩么?恐怕我這個妹妹,還不如你府中一個下人吧?至少利用完了他們,你還記得給幾文錢打賞。而我,卻是不用白不用!”

楊國忠被罵得連連後退,直到脊背頂到了牆壁,才站穩腳跟,低聲反駁,“你怎麼能這麼說?人家畢竟幫過咱們不少忙。即便不是為了搬倒李林甫,過河拆橋,總是沒有道理!”

“過河拆橋?”虢國夫人繼續冷笑,“誰過了河,誰是橋?你只記得老色鬼幫你對付了王鉷。知道我為此付出了什麼代價?哈哈,即便知道,恐怕你也不在乎。反正我們姐妹有四個,用壞了一個,還有其他三個替補。”

“還能是什麼代價!”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楊國忠也豁出去了臉皮。“不就那點子事情么?咱們都這麼大年紀了,又不是什麼都沒經歷.”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他所有風言風語。虢國夫人猶自不解恨,抬起腳來衝著對方肚子猛踢,“你這個禽獸,楊家怎麼出了你這沒良心的東西!經歷過,經歷過,今天我就讓你見識見識……”

“你憑什麼打我!”畢竟是小混混出身,楊國忠可沒有原地挨打的習慣,側開數步,避開虢國夫人的斷子絕孫腳。順手從腰間抽出佩劍,指着對方的脖頸威脅。

“有本事你今天就一劍捅過來!”憤怒至極,虢國夫人仰着脖頸往劍尖上湊。“天生犯賤的烏龜王八蛋,你怎麼不把自己的老婆送給老色鬼去玩?你什麼都經歷過,好,好,我讓你看個明白!”

說罷,她猛地向自己肩膀一扯,遮擋身體的羅衣瞬間四分五裂。幾近完美的胴體立刻呈現在了燈下,有朵焦骨牡丹,火一樣綻放。

對於這具胴體,楊國忠垂涎已久。只是耐於最後一點廉恥之心,沒好意思要求妹妹給自己看。今夜突然如願以償,呼吸立刻變得滾燙。但只是一瞬間后,他心中的慾念便全冷了下來。手中的寶劍再也掌握不住,“噹啷!”一聲,掉落於地。

“看啊,看啊。你不是一直想看么?別以為我猜不到你的心思?從十四歲起,我就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虢國夫人一邊大聲狂笑,一邊流着淚轉動身軀,“好好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最好把它刻在心上。看看,看看,好看不?這焦骨牡丹,你見過么?老色狼一針一針刺出來的,用了整整兩年時間。兩年,為了你,為了你們楊家,我每次都恨不得當場死掉。你還讓我繼續給他玩,你怎麼不自己去試一試!”

“我,我…….”楊國忠又是愧疚,又是憐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合適。楞了好一會兒,才俯身從床頭抓起一條單子,隔空拋在了妹妹身上,“趕緊穿好,別再讓我看了。我受不了了。那老色狼,早晚我會替你殺了他!”

“你殺不殺他,那是你的事,別拿我當借口!”虢國夫人根本不領情,用床單從頭到腳再次將自己包了個嚴嚴實實,“以前的事情,算我為了楊家跟他做的交易。如今王鉷已經倒了,李林甫再也奈何不了你。我跟老色鬼的交易已經完結。從此各走各的道,誰也不欠誰!”

“是啊,是啊!”楊國忠的臉色瞬間變換了好幾次,抹着額頭上汗水回應。他沒想到,在大唐皇族中素有賢德之名的六王爺,私底下竟然是如此一個瘋子。他更沒想到,虢國夫人做事如此乾脆,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但眼下他卻無法拒絕六王爺的要求,取代李林甫成為大唐首輔,是他多年的夢想。不能因為憐惜自己的妹妹,在關鍵時刻失去皇族重要人物的支持。

“如果沒什麼事情,我要洗澡了!”發泄出了心頭鬱悶,虢國夫人覺得筋疲力竭。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儘早離開自己的卧房。

“這,這個.”楊國忠繼續期期艾艾,直到聽見門外又傳來婢女們的腳步聲,才狠了狠心,壓低嗓音說道:“妹妹最近看上的那個雷萬春,是咱們大唐數得着的好身手。先前吏部只給他授了個縣丞的職位,的確是屈才了。最近剛好左龍武軍出了個郎將的缺,我可以推舉他擔任此職。只要他不惹大麻煩,三年之內,我保證能讓他升到懷化將軍!”

“懷化將軍?”虢國夫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懷化將軍之職為正三品下,並且有權調動一衛重兵。即便有大功於國的將領,想拿到這個職位都要費上好多力氣。楊國忠與雷萬春素不相識,今天怎麼想到替他謀划起來?

沒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本着對自家兄長的了解,虢國夫人非常謹慎地追加了一句,“你推薦他,恐怕不只是想為國舉賢吧!他那個人性情耿直,恐怕不容易受你操縱!”

“不是還有妹妹你么?”見虢國夫人心思鬆動,楊國忠立刻打蛇隨棍兒,“他的武藝那麼高,的確也能擔任此等要職。況且他做了我的妹夫之後,咱們就是一家人。有什麼事情,當然是力氣往一起用,你說,哥哥我這話對不對?!”

“容我想想!”能讓雷萬春留在京師,光明正大的與自己成親,虢國夫人當然求之不得。但楊國忠的笑容,卻令她非常地不放心。直覺意識到對方還有其他條件沒明說,所以無論如何不敢露出半分歡喜的表情來。

果然,見到妹妹始終不冷不熱,楊國忠立刻按捺不住,“其實,我這樣也是為了你們好。畢竟以他目前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讓一個國夫人下嫁。而妹妹你只需要忍耐幾天,幫我哄住老色鬼。待把李林甫徹底扳倒了之後……”

“休想!”虢國夫人如同當頭被澆了桶冷水,臉色登時變得一片慘白。“你都看到了,你……”她顫抖着用手指戳向楊國忠,聲音里充滿了絕望,“我以為你還算個男人。沒想到你根本不是。你,你這沒人性的東西,在你心裏,除了權勢之外,還剩下點兒什麼?”

“我不也是沒辦法么,我!”知道不下狠手,很難逼對方就範,楊國忠用力跺腳,使出最後的殺手鐧,“你以為我願意替老色鬼傳話?我不也是被逼的么?那天傍晚,老色鬼親眼看見了壽王偷偷跑進了你的后宅。而當天,四妹給皇上的出宮理由,也是來探望你這個姐姐!他今天撂下話了,如果你不主動到他府上請罪,他就把這件事情抖出來。到那時,四妹當然一定會身敗名裂,我,你還有老二,老三,一個也跑不掉!”

殘醉(四下)

“這不可能!不可能,他怎麼可能看見的?!”如楊國忠所願,虢國夫人果然被嚇呆了,後退數步,滿眼難以置信。她跟楊國忠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親情,但是對於其他幾個妹妹,特別是小妹妹楊玉環,卻着實割捨不下。

“怎麼不可能!高祖的嫡系子孫被武后和韋后殺了多少?若是沒點特殊本事,老色鬼他能活到現在?”見自己一招奏效,楊國忠立刻趁勢追殺到底,“實話告訴你吧,老四在你這裏私會壽王的事情,非但老色鬼一個人看到了,那幾天在曲江池畔當值的飛龍禁衛,也有很多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虢國夫人徹底失去了方寸,瞪着無神的眼睛,喃喃地抗議。她是見妹妹暗中垂淚,一時心軟,才答應了對方幫她安排與壽王碰面的請求。本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誰料想竟惹出如此大的禍端來!那李三郎自從得到四妹后,就視作禁臠,恨不能造座金屋給鎖在裏面。若是讓他知道了四妹心裏還念着前夫壽王,醋罈子豈不是要潑到天上去!

“壽王殿下雖然與老四有過夫妻之恩,可眼下,他們確是母子!皇上寵愛老四的確不假,可消息一旦傳開了,天理倫常這關,恐怕他即便有心諒解,也無路可退!”楊國忠就像一條毒蛇,不斷吐着冰冷的信子。

“你閉嘴!”虢國夫人突然爆發,厲聲怒喝。發泄過後,心頭的恐懼卻愈發強烈。母子,母子,好一個母子!做父親搶兒子的老婆時,文武百官都可以假裝視而不見,因為他是皇上。可壽王與貴妃娘娘私會,百官們卻無法容忍。因為他的前妻此刻已經成了他名義上的母親,天理倫常,不容褻瀆!

顧不上再管是否暴露身體,她快步走到窗子前,探出頭去四下張望。“香吟,香吟,死哪去了?趕緊給我過來,守在門口,不準任何人靠近卧房三十步之內!”

“是,奴婢尊命!”小婢香吟早就在門外被嚇得六神無主,答應一聲,慌亂地挑起燈籠。不小心碰到了路邊的花架,將上面的幾個花盆一併撞下來,摔了個粉身碎骨。

“該死!”虢國夫人低聲罵了一句,不知道罵莽撞的婢女還是站在旁邊看熱鬧的楊國忠。“四妹知道這件事了么?你有沒有派人入宮通知她?”

“還沒,目前我還能控制住局面。但再拖下去,結果很難說!”楊國忠想了想,故作沉着地回應。

“如何控制?”畢竟沒在官場中打過滾,虢國夫人一步步踏入了對方事先設好的圈套。

楊國忠微微一笑,眼神慢慢變冷,冷得像一把塗了毒藥的匕首,“那幾天在附近當值的飛龍禁衛共有三十餘人,名字我都逐一查清楚了。三五天之內,就能他們離開長安,再也沒機會回來!”

“殺人滅口?”虢國夫人再度後退,包裹身體的床單順着肩頭徐徐滑下,她卻壓根兒沒注意到。“那可是高力士的部屬,他那個人一向護短!”

“此事已經由不得他!”楊國忠冷笑一聲,輕輕撇嘴。“我已經跟他打過招呼了,他也不願意看到陛下和壽王父子相殘。所以,答應盡全力配合。”

三十幾條人命,就這麼輕描淡寫的就沒了。虢國夫人心中好生難過。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的妹妹楊玉環,所有代價都不吝付出。“越快越好,最好找個適當的理由,別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這個我自有分寸!”楊國忠的目光迅速從妹妹的胸口掃過,心中突然覺得好生不忍。這麼玲瓏有致的嬌軀,那老色鬼居然當做繡花繃子來用,真是暴殄天物。可現在他無法憐香惜玉,跟李林甫之間的爭鬥已經到了最關鍵時刻,任何紕漏都出不得。

“封常清在安西磨刀霍霍,發誓要洗雪恆羅斯之恥!兵部已經認同了他的出征謀划,有一批兵器馬上就要送過去。”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他繼續補充,“飛龍禁衛做這件事情最為合適。而到了安西之後,我的人會給他們再安排個恰當差事。”

所謂恰當差事,自然是讓這一批飛龍禁衛以身殉國了!站在自己人角度,虢國夫人從兄長的安排中找不到任何破綻。“一定要他們死嗎?”她用顫抖的聲音追問,心中卻明知道答案是什麼。

“死人才能最好地保守秘密!”楊國忠點點頭,笑得像一頭白毛老狼。“但六王爺那邊,我卻無法用這種手段,所以……”

“所以,我只能去繼續受其蹂躪了!”終於想清楚自己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虢國夫人的心情瞬間又變得無比寧靜。這是命運,如果無法拒絕,就只能默默承受。就像多年前,她葬了丈夫,隨後任由公公爬上自己的床一樣。“你需要多久才能徹底取代李林甫?我的意思是,你需要多久才能不怕老色鬼要挾,讓我徹底解脫出來!”

“這個,很難說。”終於達到了目的,楊國忠心情大好,說出口的難得有幾句實話,“也許是兩三個月,也許需要一整年。李林甫目前正在裝病,那老傢伙,一向陰險。只要他一天不離開長安,我就無論如何不敢掉以輕心!”

“這樣,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虢國夫人長長嘆了口氣,彎下腰,從地上重新撿起床單。俯身的瞬間,背上的焦骨牡丹如烈焰般搖曳。

“放心,我會給你補償!”楊國忠目光瞬間又被吸引了過去,直到虢國夫人重新把身體包緊,才戀戀不捨地將目光移開,“雷萬春的職位,我會儘快安排。我麾下正缺他這樣的高手,在任何方面都不會虧待他!”

一陣噁心的感覺瞬間衝上虢國夫人的嗓子,強忍住心頭的煩惡,她擺手冷笑,“那我就替他多謝您了。今天太晚了,後天一早,老色鬼就會改變主意!“

“越快越好。最好提前給他遞個話,免得他等不及!”楊國忠心情大悅,笑着敲磚釘角。見妹妹臉上始終帶着幾分鄙夷,笑了笑,他又迅速補充,“其實,這樣對你,對雷壯士,都有好處。像他現在這般混,永遠都甭想在長安城混出頭。這的人雖然多,但大夥其實只有三條路可選,第一,融入。第二,離開,第三,忍受。而忍受的目的,其實還是為了最後融入。不管你心裏願不願意!”

“行了,我知道了!”虢國夫人無力地揮手,制止了對方長篇大論。“你趕緊走吧,都後半夜了!”

“嗯,我等你的消息!”楊國忠咽下今晚的不知道第幾口吐沫,面孔上依稀露出幾分不舍。

再讓他多停留一刻,虢國夫人幾乎就能把自己噁心死。趕緊命令香吟組織人手自己送洗澡水。待楊國忠在婢女們的目送下離開后,她卻又站在了木桶旁,愣愣地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

似乎沒有必要再洗澡了。飄滿花瓣的熱水散發著幽香,跳下去,被污染的只會是它們。這具胴體,已經從皮膚臟到了骨子裏,再多的水,也洗不幹凈。

這具胴體,無論如何也配不上雷大俠,無怪乎他的朋友幾乎個個對自己冷眼相向。他本是雲間一頭白鶴,假若陷入長安城這團污泥中,只會慢慢變成一具腐屍。那樣,虢國夫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自己。

彷彿突然想通了般,拋開床單,她一步踏進木桶。猛烈的動作立刻使洗澡水濺了出來,旁邊嚇得不敢說話的幾個婢女躲閃不及,驚聲尖叫,“啊——”

“叫什麼叫!”向來對下人十分寬厚的虢國夫人突然冷了臉,厲聲呵斥,“香吟,把這幾個不開眼的帶下去交給老趙,每人賞五十鞭子。”

“夫人饒命!”婢女們跪倒於地,連連叩首。虢國夫人卻冷着臉,視而不見。小婢香吟等了好久聽不到主人改口,只好慢慢走向前,扯起幾個倒霉蛋往外趕,“走吧,五十鞭子死不了人。誰讓你們幾個不長眼睛了!”

“回來!”虢國夫人突然沖木桶中站起,水淋淋的身體直接暴露在空氣當中。“讓漪墨去。你,把牆上那把寶劍給我拿過來!”

“是!”被女主人的舉動弄得暈頭轉向,小婢香吟慌慌張張地答應一聲,快速取下寶劍。

這把劍是雷萬春在此療傷時留下的。虢國夫人一直視為至寶。從香吟手中接過劍,她抽出劍刃,將冷冰冰的三尺青鋒貼在胸口。百鍊精鋼的溫度瞬間讓她的胸口處起了一層小雞皮疙瘩,冰涼的感覺直通到心底。

劍,如果被鏽蝕了,還能叫做劍么?輕輕搖了搖頭,楊玉瑤將利刃用白絹抹乾凈了,重新插回劍鞘,遞給隨時準備撲上來制止她自殺的香吟。“你拿着這把劍,今夜去找雷大哥。就說,我想請他做一件事。做完了,請他立刻離開京城,永遠別再回來!”

永遠!一滴血從嘴角落下,濺於水中,散成一朵牡丹花。

焦骨牡丹,天香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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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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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盛唐煙雲》(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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