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盛唐煙雲》(4)
霜降(一上)
“你這一下,無異於在火上澆了一桶油!”聽完了雷萬春對昨夜情況的描述,張巡皺起眉頭,來回踱步。
這下,不用再逼着楊國忠出馬了。京兆尹王鉷藉助民宅蓄養死士的把柄都落在了他手裏,不信他不主動出擊。只是這樣一來,爭鬥雙方就都被逼入了死角,原本只是在外圍零敲碎打,如今卻變成了生死相搏。
“那賈昌怎麼突然發了善心,肯主動透漏消息給你?!”而王洵所關注的,卻和張巡截然不同。楊國忠和李林甫誰死誰活,誰來做下一任宰相,在他看來,跟自己都沒太的關係。他好奇的是賈昌的舉止,怎麼看怎麼像故意把雷萬春往圈套里引,“他那個人,可是有名的只長心眼不長個子。自打我記事兒時候起,就沒聽說過他肯白幫人忙!”
“仗義每多屠狗輩。我倒覺得他這人挺實誠!”雷萬春皺了皺眉,低聲回應。他沒敢跟張、王兩人說起自己中了毒箭的情況,所以現在只能強忍着肩膀處的痛癢。而那支毒箭的藥性偏偏又很強,害得他眼前總是一陣陣發黑。
“他若是仗義實誠,全天下就沒陰險之人了!”王洵搖了搖頭,對雷萬春的判斷非常不贊同。“我倒是覺得,他已經發現了那個窩點是王鉷私蓄死士之處,自己又不願意出面將其揭開,以免捲入楊、林兩黨之爭,所以才假借了雷大哥之手!”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張巡停住腳步,低聲附和,“但現在已經沒必要追究賈昌的動機。王鉷的把柄已經牢牢被楊國忠攥在手裏了,私蓄死士,無論哪朝哪代都是個抄家滅族的罪名。接下來,就要看楊國忠如何動作…….”
“你們兩個老說這些沒邊際的東西作甚?”傷口處不舒服,雷萬春的心情也跟着變得非常煩躁,“被人發現后,我趁亂給了姓薛的一鏢,雖然不至於要了他的命,至少也能讓他在床上躺半個月。楊國忠愛怎麼對付李林甫讓他對付去,咱們現在需要的,卻是儘早把宇文子達弄出來,儘早離開這這非之地!”
從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氣,張巡和王洵兩個都楞住了。雷萬春也迅速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咧了咧嘴,低聲道:“我的意思是說,人家怎麼斗,咱們都管不了,也沒必要管。還是先救宇文小子要緊。咱們當初來,不就是為了救宇文小子出獄么?”
“那倒是!”張巡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只是,此終非國家之福。他們這樣斗下去,消耗的卻是國家之……”咧了咧嘴,他不想繼續說下去了,王洵閱歷太淺,在京師里長這麼大,平日見的都是大唐如何威震四夷,恐怕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在繁榮的表面下,已經隱藏了無數危機。而雷萬春,他心裏,恐怕連誰來做皇帝都不是很在乎吧,跟他說起國家之事,簡直是對牛彈琴。
“沒這麼嚴重吧!”正如張巡所料,王洵心裏果然沒有什麼危機意識,笑了笑,大聲反駁道:“李林甫弄權誤國,這話不也是你說的么?”
“李林甫弄權誤國,但他畢竟還有宰相之才。若是換了楊國忠,恐怕正應了賀老那句評價,既無宰相之才,又無宰相肚量!”張巡搖了搖頭,滿臉苦笑。“算了,不提這些了。老雷說得對,眼下咱們即便想管也管不了。老雷,你臉上怎麼這麼多汗?”
後半句話,他幾乎是喊出來的。王洵仔細一看,也發雷萬春臉色白得有些不對勁兒,趕緊上前一步,用手摸向對方額頭,“受風了?我這就去請郎中!”
“別!”雷萬春單手拉住他的衣袖,另外一隻手始終垂在身側,“被人發現后,我受了點兒小傷。在虢國夫人府里躲了半宿,才把追兵甩開。你如果去請郎中……”
“傷得重不重!你怎麼不早說!”聞聽此言,張巡大急,衝上來便欲查雷萬春傷在了哪裏。
“已經處理過了!”雷萬春再也裝不下去,身子一歪,軟軟地躺倒了床腳,“慈恩寺的念痴大師給用了葯,據說效果還不錯!”
“瘋和尚?”王洵顯然對念痴這個人很熟悉,先楞了一下,然後臉上的表情立刻輕鬆了起來,“虢國夫人居然能請動他?真是不容易。那個老禿驢雖然又貪又色,一身醫術,在京師裏邊倒是找不出可以相提並論的人來。”
聽到又貪又色四個字,雷萬春心裏猛然一陣抽搐。自己這回欠楊玉瑤太多了。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還得清?其實離開虢國夫人府沒多遠,他就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可人已經出來了,實在拉不下臉來再回頭。只要就這樣悶頭繼續往前走,不去想每一步的對錯。
張巡為人遠比王洵仔細,扶着雷萬春躺好,又出門吩咐小廝給他弄來一碗肉粥。然後坐到床榻邊,一邊看着小廝喂雷萬春進餐,一邊笑着說道:“我聽說高僧在紅塵中修行,追求的是一個悟字。一邊呵佛罵祖,一邊割肉飼鷹者大有人在。不羈的只是外表,心中多為纖塵不染。你不用擔心,虢國夫人既然能請得動他半夜出馬,自然彼此之間早就熟識了”
“有什麼好擔心的!”雷萬春微微苦笑,“只要她哥哥楊國忠一天不倒,估計也沒人動得了她。我倒擔心的是咱們幾個。無意間捲入這麼大一場漩渦中,千萬別再有什麼閃失!”
“沒事,我估計從今天起,誰也顧不上咱們這些小魚小蝦了。子達那邊,待會兒我跟明允再去找一找他那個姓孫的表哥。”
“你們兩個小心些!”雷萬春想了想,笑着叮囑。“那姓孫的,恐怕眼裏只有錢!”
“沒事!”張巡也笑,“他叫孔有方,我叫周郭,呵呵,我們兩個,幾千年來出入衙門,向來都是無往不利的,呵呵,呵呵!”
注1:割肉飼鷹。佛經上的一個傳聞。在此指內心虔誠,不流於表面。
注2:秦代之後,銅錢皆為外圓內方。所以孔有方,周郭,都是錢的代稱。
霜降(一下)
安排雷萬春睡下靜養,又派人將南霽雲請來,托他做幾天臨時保鏢,免得有人急紅了眼作出瘋狂之舉,張巡和王洵兩個這才鬆了口氣,策馬奔向萬年縣衙門。
重新走上了街道,二人霍然發現今天街上的人很少。已經臨近正午了,馬路兩旁很多店鋪卻門可羅雀。即便偶爾有幾個出來購物的,也是丟下錢,買了東西就走。不願在街道上多做片刻停留。
王洵心裏頭感覺很不踏實,這跟他記憶里的長安完全不一樣。遣了小廝王祥四下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情。半響之後,王祥喘着粗氣跑了回來,低聲彙報道:“昨天後半夜萬年縣衙門說要捉拿江湖大盜,把幾個經常有留宿外地人的坊子給抄了個底朝天。可今天上午辰時三刻左右,突然又蔫了吧唧的撤了。大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就都加起了小心……”
王洵和張巡相視苦笑,心裏頭都明白這場風波為何噶然而止。想必是楊國忠已經從虢國夫人那裏得到了消息,斷然出手。才令長安、萬年兩縣衙門不得不偃旗息鼓。
神仙們終於親自上陣了。二人一邊苦笑,一邊搖頭,心中既是無奈,又有幾分失落。幾天前,大夥誰也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如此地步。而這幾天的經歷,卻使包括王洵在內的所有人,對大唐的權貴們的認識又增加了不止一層。
迤邐來到萬年縣衙門,交上門包,當值的差役進去稟報。不一會,捕頭孫仁宇就顛着屁股跑了出來,遠遠地看到王洵,立刻當著眾人的面兒大聲嚷嚷道,“哎呀,我說表弟啊。你好好生意不做,老往我這兒跑幹什麼?不知道這兩天衙門裏事情多麼?有什麼話不能回家去說!”
一邊嚷嚷,一邊不斷地給王洵使眼神。通過前面幾次交道,王洵早就摸透了此人的秉性,立刻笑了笑,拱手賠罪,“表哥,我哪知道您這麼忙啊。我是中午路過這兒,心想表哥可能會有點空一起喝杯茶,所以就冒冒失失轉了過來!要不您先忙着,我晚上再到家去找你?”
“既然來了,就別拖到晚上了。你啊,以後別這麼冒失!”捕頭孫仁宇越給面子越來勁,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說道。轉過頭,他又向門口的當值差役賠了副笑臉兒,“諸位兄弟,我這表弟嬌生慣養,不太懂事兒…….”
“孫頭儘管去忙。反正大人此刻也不在。回頭若有人問起來,我們就說您上茅房了!”門口當值差役剛剛收了“孔有方”的好處,豈能不給“周廓”幾分面子。笑了笑,輕輕擺手。
“那我就偷一會兒懶!”孫捕頭衝著大夥做了個揖,然後又將頭轉向王洵,“走吧,不遠處有個茶館,咱們先去墊點兒東西。你嫂子是個鄉下女人,做的菜死咸死鹹的……”
王洵會心一笑,拉着張巡跟在了孫仁宇身後。離開縣衙大門沒多遠,轉了個彎兒,就來到一座非常安靜的小茶樓。既然把茶樓開在了衙門附近,過往的賓客肯定都不是為了喝茶而來。因此茶樓掌柜也非常體諒客人們的心思,在二樓辟了很多雅間兒,每間屋子都用雙層木板夾了稻草做牆,房間內的客人說話聲音即便不小心稍高了些,也不擔心隔牆有耳。
孫仁宇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帶着王洵,三拐兩拐來到二樓最裏邊的一間。吩咐夥計上了茶水,然後把門關緊,壓低的嗓子向王洵解釋,“剛才的話,小侯爺就當我在放屁,千萬別往心裏去。我也是不得已,最近風聲有點緊,衙門裏頭老是疑神疑鬼的……“
“表哥你就別客氣了!”王洵搖了搖頭,笑着說道,“在外人面前,你該怎麼說,就怎麼說。我心裏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就是。”
“到底是侯爺,比我們這些跑腿的明白事理!”孫仁宇又笑着拱了拱手,算是為剛才的行為賠罪。“不瞞您說,幾天即便您不親自來,我晚上也肯定會去府上找您。您那朋友的事情,麻煩大了!”
“怎麼了?難道還有表哥擺不平的麻煩么?”王洵笑着坐好,信手把一個小銀錠子籠在了手指底下。
“不是擺平擺不平的問題,小侯爺有所不知……”看見手指縫隙里露出來的白亮成顏色,孫仁宇兩眼登時放光,“這事兒,牽扯有點廣。我這麼跟您說吧,到昨天為止還好好的呢。老爺雖然問了一回案,但我拿着您賞下的錢,把該打點的弟兄們都打點兒到了。所以宇文兄弟雖然又挨了四十板子,身上卻沒添半點兒新傷。可今天上午,楊太僕府的管家居然拿着名帖來找我家大人,命令我家大人將宇文兄弟當場釋放。我家大人稍作猶豫,那位管家就當著眾位弟兄們的面兒放了狠話,讓我家大人掂量着辦。您瞅瞅,這不是騎在人脖子上拉屎么?我家大人再不濟,好歹也是天下第二縣的縣太老爺啊。他楊太僕府上的區區管家,憑什麼向萬年縣衙門發號施令?”
“你家大人難為宇文子達了?”王洵吃了一驚,關切地追問。他先前只考慮到逼迫楊國忠出手之後,可以讓宇文至所承受的壓力減小些。卻沒料到楊國忠會玩出這麼一招,明着是向萬年縣衙門要人,實際上卻是借刀之計,逼着萬年縣衙把宇文至往死里整。
“還沒。”孫仁宇看了看王洵手指下的銀錠,輕輕咽下一口吐沫,“我家大人原本是想立刻找你那位朋友麻煩的,結果昨夜本縣第一捕頭薛榮光那廝得了急病,今天沒來應卯。我家大人擔心那廝的身體,所以在接到他家人的報告后,就暫且把懲治你那位朋友的心思放到了一邊。急匆匆地往薛家去了!”
“你可知薛頭兒得的是什麼病?病情如何?”王洵鬆開手指,將銀錠子推了過去。
“不知道!”孫仁宇看到了銀子,立刻把什麼都忘了,雙手撲上來,將銀子快速按住,“我真的不知道,報信的人快中午了才來,神神秘秘的,估計這場病輕不了!”
“急什麼,誰也搶不了你的!”對於這種人,王洵知道已經學會了如何去對付,“不過我把醜話說到前頭,如果宇文子達在你那裏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給你的錢,我會加十倍利息討回來。不信你可以試試!”
“我,我哪敢啊!小侯爺,您這不是要我的命么?”孫仁宇嘴巴一咧,聲音裏面立刻帶上哭腔。他半生潦倒,幾乎花光了全部積蓄才買通上司調到長安來做捕頭。目前手中所有餘財,幾乎勸是從王洵手裏拿到的,並且每次都得分出好大一部分去打點上司和同僚,很快就十去其五。日後王洵甭說加十倍利息償還,就是一文不加,也足夠逼得他賣兒賣女了。
“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命,我只想保住朋友的命。放他出來的事情,我會繼續託人。但如果他死在了牢裏,你也知道,我另外幾位朋友的脾氣……“王洵笑了笑,手指在桌面上慢慢叩打。
“我知道,我知道!”孫仁宇迫不及待地表態,“我儘力,我已經儘力了。可是,小侯爺,我是新來的啊。衙門裏很多事情,我根本插不上手!我家老爺,最信任的還是原來那幾個。”
“薛捕頭不是病了么?”一直坐在旁邊沒說話的張巡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孫仁宇楞了楞,順嘴回應。
“你家老爺的心腹,除了薛捕頭還有誰?比如說,他要幹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通常都經過誰人之手?”看着孫仁宇的眼睛,張巡繼續追問。
“這個兒!”孫仁宇打了個哆嗦,不敢與張巡對視,低下頭,一邊冥思苦想,一邊慢慢回應,“排在第一的,肯定是薛捕頭。第二,估計就是主簿大人。不過他不太管衙門裏的事情。還有牢頭老李,不過老李那個傢伙屬於有奶就是娘型。其他的,就不好說了。反正大夥干這差事,都是為了養家餬口。尋常小事兒,縣太老爺發個話,大夥也願意跑腿。若是縣太老爺做得太出格,大夥也不想為了他幾句褒獎,就丟了頭上吃飯的傢伙。”
“你也知道會丟掉吃飯的傢伙?那張縣令準備將宇文子達弄死在獄中,對不對,”張巡笑了笑,眼神越來越冷。
“我不知道!”孫仁宇向旁邊一閃,本能地狡辯。卻被張巡刀一樣的目光盯得無處可逃,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真的不太清楚。我是新來的,他們有事兒都瞞着我。這衙門裏,上上下下幾乎都是我家老爺和薛捕頭的人。我若管得多了,恐怕早晚得把自己搭進去!”
“那你不想想,這件事,你家大人到底兜得住兜不住?他一個讀書人,總不能自己動手吧!你們幫了他這個忙,就不怕事發之後,他把罪責全推到你等頭上?”張巡手扶桌案,就像審訊犯人一般,連聲質問。
“我只是個跑腿的,不敢想那麼多。”孫仁宇依舊低着頭,聲音裏邊充滿了委屈。“他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不多問,也不多摻和!”
“我勸薛兄弟還是多想想!”張巡搖搖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案子,你心裏清楚,已經牽扯了京兆尹鉷,牽扯了太僕卿楊國忠,你家大人恐怕於其中也就是個跑腿的份兒。如果最後鬧大了,他可未必能一手遮天。一旦他翻了船,你即便什麼都沒做,會有好果子吃么?”
“其實,其實大夥心裏也都不太踏實。但沒辦法,他畢竟是我們的頂頭上司。”孫仁宇嘆了口氣,有些沮喪地說道。
“所以薛捕頭就稀里糊塗的病了。”不騙人則已,一旦說起謊話來,張巡總能說得頭頭是道,“昨天下午,估計他還好好的吧!一晚上就病得怕不起床,難道是壞事做多了,突然遭了瘟么?楊國忠府上的管家為什麼如此囂張,沒有把握之時,人家不知道以退為進,暫避鋒芒么?你好好想想,再勸熟悉的人也想想。你家大人為了陞官可以拼了性命,你等又是為了什麼?言盡於此,你等好自為之!”
說罷,站起身來就往外走。孫仁宇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趕緊追上去,死死拉住張巡的袖口,“周兄,周兄,你別生氣。我一定,我一定想辦法保全宇文兄弟。哪怕拼上自家的前程不要了,也會讓他平平安安躲過這場劫難。”
“不需要拖的時間太長,我只希望你保住子達七天之內的安全。也許用不了七天,你就會親眼看到此事結果!”用力甩開對方的手,猛然間,張巡身上的氣勢凌厲無比。
“啊!”孫捕頭又楞了一下,後退半步,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這個周廓到底是什麼來頭,他一開始根本沒在意。可今天看來,此人非但對衙門裏那些貓膩一清二楚,並且官威十足,恐怕其真實身份,還遠遠在王小侯爺之上。
能讓王家小侯爺當跟班兒的人,會是什麼級別?孫仁宇不敢再想下去了。聯繫到有關薛捕頭在自己家中被刺客打成重傷的傳聞,他突然發現,這京師里的水,實在太深了。實在不是他這個外地來的小小捕頭能趟得起的。也許稍不小心,就一腳踩進漩渦里,屍骨無存。
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扒門盜洞底往京師里調?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么?他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心中突然好生後悔。
霜降(二上)
不單是孫捕頭被突然變得霸氣十足的張巡給唬住了。王洵一時也難以適應。只是他這兩天見到的稀奇古怪事情實在太多,倒也不差這一件。因此一直忍到了孫捕頭佝僂着腰走下茶樓,才看了張巡一眼,皺着眉頭問道:“張大哥怎麼確定子達在七天之內能夠出獄?若是七天之後,楊國忠和李林甫兩人還分不出勝負來……”
“我不能確定!”張巡長長嘆了口氣,身上的霸氣轉眼間被落寞所取代,“但你不能指望一個小小的捕頭能有什麼擔當。只好先拿大話穩住他,拖一時算一時。能讓他幫忙拖過了頭七天,就有機會再讓他幫忙拖過下一個七天。楊國忠已經親自出馬了,我想,既然神仙們已經交了手,如宇文子達這種小爛蝦,估計很快就沒人在乎了!”
“也好!”王洵聽得直咧嘴。萬萬沒想到素來持身以正的小張探花居然也會撒謊騙人“多幾天時間總比少幾天要好。我再想辦法托托關係,說不定能找到一個肯替子達出頭的!”
“關鍵要看賈昌。希望他昨夜不只是想利用老雷!”張巡搖了搖頭,繼續嘆氣。“其他人…….”想了想,他主動閉上了嘴巴。滿朝文武個個縮頭,能給無辜者主持公道的,反而需要指望鬥雞走狗之輩。這大唐到底是怎麼了?再這樣下去,幾代明君持續努力兒開創的盛世基業,終歸有被耗完的那一天。難道朝中諸公就一點兒也不擔心么?
“賈昌恐怕指望不上。他生着一顆七孔玲瓏心,估計連昨夜是否見過老雷都不會承認。你也別太擔心了。我繼續想辦法託人就是。”到了此時,年齡小的王洵反而比年長了他近一倍的張巡顯得淡定,笑了笑,慢慢站起身。
張巡知道對方跟自己擔心的壓根兒不是同一件事情,也不強求,點點頭,低聲叮囑,“如果京兆尹的注意力已經被昨夜的事情轉移了過去,子達的口供就變得無關緊要了。上面壓力小了,萬年縣令也沒必要非跟子達較真兒不可。想辦法賄賂賄賂他,也許比四處託人還管用!”
“這個我醒的。昨天下午,已經捎信讓秦家哥倆打聽張縣令的嗜好!現在缺的只是一個能跟他搭上話的中間人!不過這也不難,無非是費點時間而已。我想、那張縣令雖然唯京兆尹馬首是瞻,在不惹怒上司的情況下讓他發筆小財,想必他不會拒絕。”說起如何請客送禮,托關係尋門路,王洵立刻精明起來。轉眼之間,將其中竅要分析得頭頭是道。
“你也小心些!”張巡想了想,再度輕輕點頭,“別光為了救人,把自己也搭了進去。如果能找個棵大樹下躲躲,也別故作清高。非常時期,一切都可以從權!”
能讓以清廉剛正而聞名的小張探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自己這個朋友在其心中的份量。王洵笑了笑,向朋友投過感激的一瞥,“這個我自然曉得!你跟老雷也多加小心,實在不行,就先到城外去避避風頭。反正朝中最近一片大亂,估計吏部也沒功夫想起你述職的事情來!”。
雙方又笑了笑,便在此處拱手作別。心中都憋了一肚子憤懣,卻都找不到可以發泄的地方。堪堪走到了自己家門口,王洵忽然發現前方變得擁擠起來,忍不住沉下了臉,低聲喝道:“小祥子,給我看看誰把路給擋了。長安城這麼大,非到崇仁坊來擺什麼當大爺的譜!”
“唉!”小廝王祥嚇了一跳,趕緊下了馬,分開人群,撒腿向前跑去。不一會兒,又氣喘吁吁跑了回來,拉住王洵的馬韁繩,低聲彙報,“小侯爺,不是別人,是咱們家把道給擋了。好像來了一個貴客,儀仗整整擺了半條街!”
“咱們家,咱們家幾時認識過這麼有身份的客人!”最近做事屢屢受挫,王洵也變得有些玩世不恭,“那我可得抓緊看看去,別讓貴客等急了!”
說著話,也跳下了坐騎。把韁繩交給小廝,自己分開看熱鬧的人群往裏擠。“各位借光,借光,我家就在前面。”
“是小侯爺!”幾個鄰居家的僕人回過頭來,看見王洵,立刻大聲咋咋呼呼地叫嚷。“王小侯爺,您回來了!大夥趕緊讓讓,王家的少主人回來了!”
王洵只是個落了勢的子爵,在崇仁坊這片兒地,名望和地位都壓根兒派不上號。左鄰右舍的僕人們以往見了他,當面通常喊一聲,“二郎”,背地裏則以“王大蟲”呼之。從來沒像今天這般客套過。王洵聽在耳朵里,心中愈發感到好奇,從眾人讓開的縫隙中快走了幾步,抬頭張望,剛好看到三十幾名全身甲胄的武士,威風凜凜地肅立在自家門口。
“誰他娘的這麼大排場!居然拿此等精銳做親衛!”見到此景,王洵心裏頭不由得暗暗贊了一句。也算個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這些親衛,與京師裏邊招搖過市的那種銀樣蠟槍頭截然不同。京師裏邊的禁軍,無論是太子殿下直屬的東宮六率,還是皇帝陛下直屬的飛龍禁衛,無論再怎麼收拾,身上都帶着股子萎靡之氣。而自家門前者三十幾名甲士,則個個都是身高八尺之上的隴西大漢,直溜溜地往那一站,不用拔刀,鋒芒就從骨頭裏冒了出來。
正讚歎間,一直在門口四下張望的王吉已經看見了他,衝上前,一把拉住,“小侯爺,您可回來了。雲姨娘已經催了好幾次了。您再不回來,大夥就要滿街去找了!”
“誰來了,還非我露面接待不可?”王洵笑了笑,故意裝出很不在乎的表情。
“您沒看到那一整套儀仗么?”王吉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可思議,“那邊…….”
王洵的目光這才從武士們身上收回來,轉而投向停在家門口的車駕、儀仗。只見距離自己最近處,有兩面猩紅色的大旗迎風招展,一面上龍飛鳳舞寫着兩個大字“安西”,另一面上,斗大的字卻只有一個,“封”!
前幾天剛在錦華樓內,曾經親眼看見安西軍的將士奉旨沿街誇功,王洵如何能猜不出這幾個字裏邊包含的意義,微微一愣,詢問的話脫口而出,“封大將軍!他怎麼到咱們家裏來了?咱們家幾時跟他攀上了交情?”
“小的也不知道!”王吉扯住王洵的衣袖,三步並作兩步從側門往裏走。“今天剛過了正午,封大將軍的車駕就到了。左鄰右舍那幫傢伙,平素跟我人五人六。今天看到封大將軍的車駕徑直奔咱家而來,一個個看得眼睛都直了!”
也許是故意,他說話時中氣十足。附近看熱鬧的人也不反駁,一個勁兒地嘿嘿傻笑。那些安西軍護衛顯然也聽見了,卻依舊將身子站得筆挺,目光斜都不向這邊斜一下,彷彿外邊喧囂跟自己沒半點兒關係。
看到此景,王洵心裏越發感慨。被王吉拉着緊趕慢趕來到自己的房間,換了平素會見貴客穿的衣服,小心翼翼走向正堂。距離門口還有十幾步,就聽見裏邊有陣爽朗的笑聲傳了出來,“雲嫂子,你說這些話做什麼?當年若不是子稚公仗義,我說不定已經變成路邊餓殍了!你放心,王家的事情,就是封某的事情。無論誰想帶小侯爺走,都得先問問封某手中的刀答應不答應!”
“有封兄弟這句話,妾身可就放心多了。你不知道,這幾天,我的心都懸在了嗓子眼兒里!”雲姨依舊慢聲細語,但話里話外,已經將封長清這棵大樹完全把住。彷彿離了對方照料,王家立刻會被人欺負上門一般。
“您儘管放心!萬歲命我在城西大營幫驃騎大將軍整訓禁衛。一時半會兒,我不會再回安西去。小侯爺的事情,我管定了。如果嫂子您心裏還覺得不踏實,就讓他先跟我去禁軍歷練歷練。一則避一避京師里最近的妖風。二來,也好為他謀個晉身之階!”
“那敢情是好。讓封叔叔費心了!”雲姨站起身,肅然下拜。一個身材矮小,但鋒芒畢露的錦袍將軍搶前半步,相對施禮,“嫂子,您可千萬別再跟客氣。否則,封某就慚愧死了!”
見屋子裏的人說話有趣,王洵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慢慢邁過門檻,“姨娘,我聽說有貴客來……”
“趕緊,等你好久了!”雲姨娘利落地打斷他的問候,上前扯住他的手腕,將他拉向矮個將軍,“這是你父親生前結識的好友封大將軍,你趕緊上前拜見封四叔!”
“四叔!”王洵心領神會,上前躬身施禮。
矮個將軍瞪圓了雙眼看着他,目光里透出一股淡淡的感傷,彷彿在追憶非常遙遠的事情。直到王洵把禮施全了,才上前半步,雙手扯住了他的胳膊,“起來,起來,讓四叔看看。看看子稚公這棵大樹上,掉下來到底是個什麼種!小子,比起你阿爺來,你可是差得太多了!”
霜降(二下)
雖然言語裏邊不無長輩對小輩的關心,但上來就一句子不如父,這話未免太刺耳了些。王洵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正琢磨着該不該反唇相譏,卻又聽見那矮個子封將軍繼續數落道,“怎麼,小子,你不服氣不是?想當年你阿爺雖然也未曾出仕,但知交故舊滿長安。甭說一個小小的捕頭,就是京兆尹本人也沒膽子上門來撒野!你看你,做得都是什麼事兒…….!”
“四叔苛責明允了,他今年不過才十七歲。還是個半大孩子!”雲姨在一旁也聽不下去,主動站起來替王洵說話。
“孩子,嫂子,不是我多嘴。就因為你一直拿他當孩子,他才始終長不大。”矮個將軍封常清回頭看了雲姨一眼,沉聲反駁,“只要是個男人,肩膀上的擔子便是與生俱來的。外人哪會管他是不是個孩子,只要他撐不住,毀得就是整個老王家!”
見封常清說得鄭重,雲姨也只好點點頭,嘆息着閉上了嘴巴。王洵被羞得面紅耳赤,卻不能不承認對方說得都在理兒,只好又做了一揖,低聲謝道:“四叔教訓的極是。侄兒不爭氣,給王家抹黑了!”
“抹黑?那倒也不至於!”封常清搖了搖頭,把說話的語調慢慢放緩,“好歹你在遇到麻煩時,沒丟下你姨娘,自己一個人去跑路。就憑這一點,也還算個男人!最近的事情,你姨娘剛才都跟我說了,正巧我最近奉命整頓飛龍禁衛。從明天起,你跟我到軍營里住幾天吧!”
王洵是個懶散慣了的性子,最討厭受人約束。聽了封常清的話,本能地就想拒絕。但猛然間耳畔又飄過張巡今日臨別前對自己的叮囑,猶豫了一下,低聲回應,“但憑四叔安排。小侄給四叔添麻煩了!”
“倒也算不得什麼麻煩。朝廷剛剛升我為節度副使,手底下正好出現了幾個空缺。你跟我去,先做個六品參軍,將來到塞上后再積攢些功勞,我也好拔你出頭!”封常清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呵呵地許諾。
一入伍就是六品參軍,這番厚待又出乎了王洵預料。想想自己不能欠太多人情,他沉吟了一下,低聲客氣,“會不會太給四叔添麻煩了,小侄略通些武藝,可以從馬前卒做起!”
“是啊。你剛剛做了節度副使,立刻大舉提拔私人。難免會被那些眼紅的傢伙抓做把柄。洵兒平素武藝練得好不錯,就讓他先給你做個親兵吧!”雲姨再度站起來,設身處地的替雙方考慮。
以王洵的年齡和聲望,一入伍就當了六品參軍,肯定會令很多人不服。而他的閱歷又不足以讓他能擺平各種關係,還不如先跟在封常清身邊當個親兵。一則日後提拔的機會多,二來也不用親自上陣,能避免許多意外的風險。
封常清就是從高仙芝的親兵做起,一步步爬到副節度使高位的。此時雲姨肚子裏邊這點小算盤,他豈能猜測不到?但是扭頭看了看王洵,他卻笑着表示了拒絕,“嫂子有所不知,他這樣子,做個參軍容易,做個小兵反而會讓我為難!”
怎麼會這樣?王洵和雲姨兩個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過來,盯着封常清,滿臉迷惑。
看着二人慾言又止的模樣,封常清繼續笑着搖頭,“我安西軍中的士卒,要求‘刀山敢前,火海不退。每戰爭先,死不旋踵。’明允他也許會點兒武藝,但憑着這兩下子想做我的馬前卒,恐怕還差了些火候!”
“你……”王洵一聽就急了眼,再不顧雙方的輩分差別,大聲頂撞。“我以前的確做事有欠考慮的地方,四叔今天罵也就罵了。可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我。甭說你那安西軍的什麼破參軍,我未必看得上眼。就算是我先前主動求着你想去的,此刻我改主意了,還不行么?四叔請便,侄兒今天在外邊剛喝過酒,有點累了!”
“喲喝,年齡不高,脾氣還挺大!”突然挨了一頓頂撞,封常情不怒反笑,“行,有脾氣就好。男人不怕有脾氣,就怕三棍子敲不出個屁來!心裏不服是吧?不服咱們就伸伸手。十三,幫我教訓教訓這小子!”
“是,主上!”牆角邊突然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緊跟着,一個身材比封常清還矮小,長得像幾輩子沒吃過飽飯一般的傢伙猛然跳了出來。
“啊!”猝不及防之下,王洵不由得後退了數步。再定睛細看,只見那個幾輩子沒吃過飽飯的侍衛雙手握住刀柄,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禮致意,“小侯爺,十三向您討教!”
“四叔!”怕王洵有閃失,雲姨趕緊出言阻攔。
“沒事兒,嫂子,我陪他玩兒一會!”封常清促狹地眨眨眼睛,讓雲姨稍安勿躁。然後笑了笑,低聲叮囑,“十三,別在屋子裏邊打。這屋子裏邊隨便一件都是上了年份的古董,把你賣了都賠不起。出去,我記得這個家中有個練武場。你去那跟小侯爺比劃比劃。只准使三分力氣,千萬別傷了他!”
“是,主上!”被喚作十三的餓死鬼立刻收了刀,站在封常清身邊,深深俯首。
自從進門時起,就一直被封常清以長輩的身份教訓來教訓去,王洵心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聽對方提到演武場,不覺正中下懷,也不再多廢話,做了個請的手勢,,拔腿就往外走。
封常清手捋短須,微微而笑。緊接着又衝著雲姨點點頭,拔腿跟在了王洵身後。正是求人之際,即便對方有多少失禮之處,雲姨也沒法計較。只好笑了笑,命令下人把矮几和茶水、點心都擺到演武場旁。
不一會兒,王洵收拾好了一身短打,在演武場中直身站穩。名叫十三的餓死鬼也邁動兩條羅圈腿,跟在王家僕人們的身後跑了進來。為了比武方便,他也脫去盔甲,換了一身短衣,撿了把包了葛布的木刀,衝著王洵再次施禮。
“請!”見對方如此禮貌,王洵也不好上來就動手,將包了葛布的木刀向上舉了舉,笑着說道。
“呀!’話音未落,餓死鬼十三已經凌空跳了起來,半空當中,人與木刀合二為一,呼嘯着沖王洵頭頂砸下。
“啊!”沒想到此人說動手就動手,王洵趕緊舉刀招架。這一下卻無論如何使不上全力,刀刃與對方的兵器一碰,身子立刻被沖得搖搖晃晃。那餓死鬼卻藉著雙方兵器碰撞的反作用,在半空調整了身體,猛然踹出一腳,正中王洵肩膀。
一股大力傳來,蹬,蹬,蹬,王洵倒退數步,結結實實坐了個大屁股墩。那餓死鬼從半空中飄然落下,於王洵面前三尺處站穩,雙手再度搭住了刀柄,“小侯爺,十三承讓了!”
“你——”王洵這個氣啊。心道真是有什麼樣的家主,就有什麼樣的僕人。這封常清就是個為老不尊的無賴,底下的隨從也是個地痞,根本不講比武的規矩。
彷彿聽到了他心裏想說的話發,封常清哈哈大笑,“兩軍交手,誰跟你講那麼多規矩。一刀下去,輸的死,贏的活,就這麼簡單。不服,是吧?十三,再跟他比試一次,這回,准許你使五分力!”“是,主上!”餓死鬼十三先衝著封常清一躬身,然後退開數步,衝著王洵再度拱手致敬。
這回,王洵不肯上他的當了。從地上跳起來,揮刀便劈。餓死鬼十三向旁邊輕輕一閃身,隨即將兵器貼着地面橫掃。“啪!”刀頭正敲在王洵的腳踝上,疼得他向前一個踉蹌,再度跌倒。
“如何?”封常清得理不饒人,壓根不管王洵的面孔已經漲成了紫茄子,笑着追問。
“他這是耍詐!”王洵從嗓子裏發出一聲怒吼。彷彿平生所受到的委屈,獨以今天為最。
“那就再來。十三,五局三勝。輸了就罰你去清理馬圈!”為老不尊的封常清笑了笑,伸手從矮几上抓起茶盞,自斟自飲。
“是,主上!”餓死鬼十三大聲回應,“十三肯定能贏,十三不需要去清理馬圈!”
“打死你這餓死鬼投胎的傢伙!”趁着對方自吹自擂的功夫,王洵跳起來,揮刀撲上。仗着自己手長腳長,大開大合,將身材矮小的十三逼得無法靠近。那十三雖然長得一副吃不飽飯的模樣,身子遠比常人靈活。只見他圍着王洵猴子般蹦來跳去,突然用鞋子往地上狠狠一挫,一股濃煙夾着沙子跳起,直奔王洵面孔。
“啊!”王洵眼前立刻什麼都看不見了,眼淚被沙土刺激得滾滾而下。還沒等他發覺自己上當,脖頸后猛然傳來一下輕輕的敲擊。緊跟着聽見十三在自己耳邊喊道,“五局三勝,主上,十三幸不辱命!”
霜降(三上)
畢竟只有十七歲的年紀,王洵在心智上還遠遠到達不到一個成年人應有的標準。連番受挫之下,多日來積累的怨氣徹底爆發,也不管什麼封四叔,封五叔在不在場了,揉掉眼睛裏的塵土,掄起木刀,兜頭朝餓死鬼便剁,“我殺了你,殺了你這缺德傢伙,殺了你,殺了你……”
餓死鬼十三不敢跟他硬碰,只是一味地躲閃避讓。封常清見到此景,又抿了口茶,笑着命令,“十三,出全力跟他打吧。別管幾局為勝了,打得他心服口服再說!”
“是,主上!”餓死鬼聞言大喜,輪着木刀與王洵對劈起來。這回,雙方不再點到為止,而是以一方徹底棄械投降為目的。王洵的腿上,肩上很快就挨了十幾下,好在木刀外都纏了葛布,所以倒也沒傷筋動骨。每次跌倒,則迅速爬起來,呼喝邀戰。
那餓死鬼十三也殺出了狠性子,出手再不留情。招招都透着陰險毒辣。王洵是街頭打架打出來的混混頭兒,別的本領不論,韌勁兒卻是十足十。因此無論吃了多少次虧,也絕不討饒。只管抖擻精神繼續纏鬥。
雲姨看得心疼,站在場外,眼淚直在眶子裏打轉。封常清笑了笑,趁人不注意時低聲安慰:“你別害怕。如果真想傷他,十三在五合之內,就能叫他再也爬不起來。由着他們鬧去,折一折他這浮躁性子,順便也把他肚子裏的火氣也泄掉一些。否則,從沒受過挫折的人初次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難免會憋出毛病來!”
雲姨聽后覺得有道理,只好站展顏做笑,衝著封常清微微點頭。封常清嘆了口氣,然後輕輕搖頭,無意之間,目光中居然露出了一絲眷戀。
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自己,也就如王洵現在這般年紀。與王子稚偶然相遇,結為知交。完全忘記了了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直到有一天,遇到眼前這個女子。
那時她也一樣的年青。心中根本不看重誰是伯爵之子,誰是守門老軍之子。可自己吃着王子稚的,用着王子稚的,又怎麼鼓得氣勇氣與王子稚相爭。於是,在某一天,告別好朋友,隻身回到西域。
功名但在馬上取。這麼多年來,自己從一個無名侍衛,一步步當了判官,將軍,朝散大夫,節度留後,節度副使,每每走到人生的輝煌處,心中卻總有一縷遺憾揮之不去。這麼多年來,自己身邊有過高句麗女人,大食女人,鐵勒女人,樓蘭女人,卻沒有一個女人,能掩蓋住她留下的影子。
功名但在馬上取。後輩們富貴到手的輕鬆,不會明白前輩們的艱辛。而前背們有時辛辛苦苦一生,只是不想後代身上,重演自己年青時的遺憾而已。
一代又一代,這便是人生。
“四郎,你說得真對。洵兒看上去真的輕鬆了不少!”突然一句四郎,令封常清心頭一顫,思緒立刻從不知名的地方飛了回來。將目光轉向比武場,只見王洵身上黑一塊,白一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但雙目之中憤懣之色盡去,代之是一種無法抹殺的年青與張揚。
“快出結果了!”封常清笑了笑,低聲說道。目光不敢再與雲姨相接,只是緊緊盯住場中二人的一舉一動。
“你就不知道個累啊!”王洵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將餓死鬼十三劈過來的招數化解掉。打了這麼長時間,他已經慢慢熟悉了對方路數。雖然時不時依舊要挨上幾下,但偶爾已經能還上一兩招。
“習慣了!”餓死鬼飄然退開,令王洵的反擊走空,然後又一刀劈將過來。“一千下,每天一千下劈砍,從八歲起,十三,沒中斷過!”
“你他娘的砍柴的啊!”王洵用力斜磕,將餓死鬼十三的刀刃磕偏,然後又一招還了過去,“一千下,你就不怕把胳膊砍腫了。”
“腫着腫着就習慣了。小侯爺!”十三一邊招架,一邊用非常生硬的唐言回應,“不瞞小侯爺,十三本來就是砍柴的樵夫。後來承蒙下道朝臣大人提攜,十三才做了他的侍從!”
一聽下道朝臣這幾個字,王洵就明白對方不是中原人。心中更不願主動向對方示弱,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繼續用話語分餓死鬼的神,“那你怎麼又跟了封四叔?就是你家將軍大人!”
“下道朝臣大人把我送給了將軍大人!”餓死鬼不知道王洵的用意,一邊劈砍,一邊大聲回答。
“你又不是東西,怎麼能隨便被送來送去的?!”王洵居心叵測,突然問了一個非常失禮的問題。
誰料這麼明顯的挑撥離間招數,對餓死鬼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對方只是稍微想了想,便理直氣壯的回答,“下道朝臣大人是十三的主人。十三的一切都是主人的。主人願意把十三送給誰就送給誰!”
“那你現在的主人是封四叔。封將軍?”王洵一計不成,心中立刻又生一計。不斷發問,緩解兵器上的壓力。
“是的!”餓死鬼乾脆地回答了兩個字。
“我是封四叔的侄子,也是你的主人,對不對?你是僕從,怎麼能跟主人動手?”
“不對。小侯爺,您姓王,不姓封!”十三想都沒想,順口回應。
“那你姓什麼?”王洵發現自己的招數很管用,變本加厲地將其功效發揮到最大。
“回小侯爺,十三沒姓。十三是樵夫。樵夫是賤民,沒姓!”
這回,輪到王洵暗暗納罕了。幾乎出自本能,順口問道,“那你為什麼又叫十三?”
“下道朝臣大人徵集同船的侍從,十三是第十三個,所以叫十三!”對方的回答認認真真,卻荒誕得令人噴飯。
王洵忍不住笑了起來,稍一分神,肩膀上立刻重重挨了一記。“不打了,不打了!”他捂着傷處大叫,迅速與好笑的餓死鬼拉開距離,“你這人根本不知道累,我不跟你打了!”
“主人有令,必須打到一人心服口服為止!”餓死鬼十三好像是直腸子般,拎着木刀緊追不捨。
“我服你了,服你了還不成么?”王洵被他糾纏得筋疲力竭,一邊繞着比武場兜圈子,一邊大聲叫嚷。
“小侯爺這是口服,不是心服!”十三不肯罷休,繼續追在身後不離不棄。
“什麼叫心服,你還沒完了你?你先告訴我,心服是什麼樣子?”一不小心,王洵脊背上又挨了五、六下,呲牙咧嘴地質問。
“這樣,我先做,你跟着學!”餓死鬼不知道是計,停止追殺。將木刀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跪倒,以頭搶地,“我輸了,心服口服,請您收下我的兵器!”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王洵上前一把奪過對方的兵器,然後飛起一腳,將對方踢了個跟頭。“這個個笨蛋,可想到還有這麼一招!”
圍觀的僕人早就猜到自家小侯爺不是那麼容易認輸的人,看了此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中,餓死鬼十三翻身從比武場中爬了起來,手指王洵,怒不可遏,“你,你這不是上邦風範。大唐天朝的人,不應該使詐騙人!”
這下子,倒把王洵給說楞了。站在那裏,好不尷尬。上邦天朝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心裏也沒此概念。長安城中的各國使節、商販以及跟着使節和商隊來大唐討生活的人多了去,平素大夥見怪不怪,早已忘記了彼此之間的分別。
“好了,十三,小侯爺跟你鬧着玩呢!”好在封常清及時插言,化解這場尷尬。“你退下吧,回頭去軍需官那裏領兩吊銅錢。”
“謝主上恩典!”聽到封常清的話,餓死鬼回過頭來,躬身施禮,話語裏帶着難以掩飾的委屈,“十三沒臉要您的賞賜。十三今天不小心,被他給騙了。”
“你做得很好。他已經輸了!”封常清擺擺手,笑着誇讚。“他年齡還小,按照我們大唐的習俗,年紀大的,不跟年紀小的一般見識!”
“是,十三年紀大,不跟年紀小的一般見識!”餓死鬼又躬了下身,大聲重複。
“如何?”封常清掃了王洵一眼,笑呵呵地問道:“今日如果是在兩軍陣前,你可算過你已經死了多少次?”
“多謝四叔指點!”王洵擦了把臉上的汗,鄭重致謝。一場惡戰打下來,他心中鬱結之氣盡散,心胸也跟着開闊了不少。“但我依舊願意從馬前卒開始干起,四叔既然奉旨整訓飛龍禁衛,我也可以跟他們一道接受訓練。”
這個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封常清預料了。望着對方那稚氣未脫,但充滿堅毅的面孔,他忍不住輕輕點頭。
王子稚,算老封這輩子欠你的。當年受了你那麼多恩惠,這回幫你教導一個爭氣的兒子出來。
注1:下道朝臣,即吉備真備,日本遣唐使之一,日本望族。歸國后根據大唐留學所得創造了律法,曆法,片假名,並為當時的日本培養了大量人才。
霜降(三下)
在如此風雲變幻時刻,能給王家搭上封常清這樣一個大靠山,雲姨心裏非常高興。能找個大樹底下躲躲風頭,讓雲姨和紫蘿等人不再日日為自己擔驚受怕,王洵心裏頭也很高興。能照顧一下朋友的兒子,以酬當年相待之情,封常清心裏自然也非常舒坦。因此當晚的家宴吃得極為酣暢,直到坊子外響起了宵禁的邦子聲,賓主雙方才盡歡而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宇文至的事情依舊沒有着落。席間王洵轉彎抹角地想請封常清幫忙,卻被對方用很含混的語言敷衍了過去。“老狐狸!”他暗中腹誹,卻也不敢過分強逼,只好把此事先放一放,待宴會結束后再慢慢想輒。
自家夫主有了正事做,侍妾紫蘿最為興奮。王洵才回到房間裏,她就把封常清留下來的武將常服抓起來,一一在對方肩頭比量。陪着客人喝了整整半夜的酒,王洵早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了,輕輕在紫蘿的手背上拍了一記,低聲抗議道:“大半夜的,瞎折騰些什麼。三天後才去軍營報道呢,明天有的是時間讓你收拾!”
“妾身喜歡看郎軍穿戎裝的模樣!”紫蘿抿着嘴,眉眼含笑。“精神,利索,透着股子颯爽勁兒!”
“照你這麼說,我以前就不精神,不利索了?”王洵戳了紫蘿一指頭,笑着反問。話雖然這麼說,他還是除掉了外套,任由紫蘿帶着幾個小丫頭,把戎裝一一套在了身上。
雖然說好去做馬前卒,封常清卻不能真的讓他從一個普通小兵干起。因此留下是一套正八品宣節副尉常服,大紅色披風,赭石色抱肚,青黑色缺胯。上衫以蜀錦為面,魯緞為里,前胸口用暗紅色絲線綉着頭長着翅膀的野狼,肘部和袖口皆用硝軟了的乳牛皮拼墊加厚。腰間系一條四指寬的板帶,斜側掛着漢白玉做的劍鉤。腳下則是一雙長勒烏皮靴子,尖頭高翹,恰似兩艘快船,只要架上帆,就可以乘風破浪了。
這樣的衣服,光各色絲袢就有二十幾個,平素甭說穿,看上一眼就渾身彆扭。強忍着身上的不適,王洵任由紫蘿帶着兩個小丫鬟將自己擺佈整齊。對着銅鏡子照了照,低聲說道:“這哪裏是打仗穿的衣服,站在茶館裏給人說平話,還差不多。真的穿着上陣,恐怕那些西域蠻夷一看到,一個個就爭先恐後的衝上來了!”
“衝上來幹什麼,衝上來送死么?”小丫頭雪煙追隨王洵較晚,不像紫蘿那樣能猜到他的心思,楞了楞,低聲追問。
“扒我的衣服啊。”王洵哈哈大笑,“這身行頭,市面上至少能賣兩三千錢。那些蠻夷放上一輩子的牛,也未必掙得到這個數。所以,兩軍一交手,立刻士氣大振。一個個喊着‘恭喜發財”,就奮不顧身地衝過來了!“
說著話,他擺了幅凶神惡煞的模樣,嘴裏吱吱哇哇亂叫。把幾個小丫頭們笑得花枝亂顫。“可不能亂說。郎君現在是八品副尉,軍官就要有軍官的威嚴!”紫蘿一記大白眼,把幾個小丫頭的笑聲全給瞪回了肚子裏去,“你們幾個別傻站着,趕緊幫忙看看哪裏不合適。等一會兒爺脫下來,咱們連夜給改改!”
“哪用那麼著急,還兩三天呢!”王洵受不了紫蘿這急吼吼的模樣,笑着伸手去解腰間束帶,“這就脫了吧,彆扭!”
“郎君別動!”紫蘿立刻撲上來,死死按住他的胳膊,“別動,馬上就好了。還有橫刀和腰牌沒掛上呢!”
說著話,利落地給王洵掛上橫刀。然後又把一面描金腰牌掛在了刀鞘旁。“得,這回成收廢銅爛鐵的了,走路時不愁人聽不見動靜!”王洵笑着打趣,目光在銅鏡上掃過的瞬間,卻被腰牌上的花紋吸引了過去。
流雲紋,裏邊隱隱探出一隻蛟爪。他微微一愣,伸手便去解腰牌。紫蘿以為他嫌掛着累贅,立刻軟語相勸,“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了,郎君別亂動!”王洵輕輕推了她一下,低聲命令,“你別胡鬧。馬上把腰牌解下來給我看看!”
“嗯”這回,紫蘿終於發現出一絲不對勁兒了,趕緊把腰牌解下來,雙手托到了王洵眼前。“把燈往這邊挪挪!”王洵點點頭,低聲命令。目光盯着腰牌上的花紋一動不動。
的確是流雲紋,蛟龍探爪印記。這不是安西軍的腰牌,而是飛龍禁衛的標記。飛龍禁衛,龍之爪牙。不知道封老爺子是疏忽了,還是刻意,把直屬於皇帝陛下的飛龍禁衛腰牌,當成安西軍的腰牌留給了王家!有了這塊腰牌,非但萬年縣衙門想動王洵需要掂量掂量。即便是京兆尹衙門的捕頭親自出馬,事先也得仔細考慮清楚,為了討好上司而直接跟飛龍禁衛起衝突,這場麻煩到底由誰來承擔?
想明白其中關竅,王洵心裏頭不覺涌過一絲溫暖。封常清這老狐狸,肯定料到自己在去軍營之前的這幾天,不會老老實實待在家裏。所以才故意讓人把一面飛龍禁衛的腰牌當做安西軍的腰牌留了下來。有了這面腰牌,就等於自己手中多了一個護身符。再為宇文至的案子東奔西走,便不必擔心中途被人隨便栽一個罪名給抓了去。
”二郎,有問題么?”見王洵痴痴盯着腰牌不說話,紫蘿望着他的眼睛,忐忑不安地追問。
“沒事。”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這塊腰牌上的金色花紋不知道是鍍上去的,還是嵌進去的,咱們明天找個金匠看看,若是嵌紋,問他能不能把金子給扣出來!”
注1:安史之亂前,由於中原連續數十年沒經歷大戰,軍隊的衣服一直向奢華方面發展。京師中的禁軍尤其為最。直到戰爭爆發后,才又回歸於初唐時的那種簡潔實用。
霜降(四上)
第二天一早,王洵便揣着飛龍禁衛的腰牌出了門,將自己平素交往過的那些勛貴子弟拜訪了個遍。非常令人鬱悶的是,除了個別人冒着被父輩責罵的風險給他提供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之外,大多數昔日的“好友”,此刻要麼“出門在外”,要麼“卧病在床”,誰也不願因為插手宇文至的案子冒上半點兒風險。
堪堪時間已經到了正午,他知道自己今天可能又白跑了。無可奈何地罵了幾句髒話,騎着馬垂頭喪氣往張巡居住的館驛方向走。才走過隆政坊,前面的街道便被一大堆官差給堵了個水瀉不通。只好罵罵咧咧地跳下坐騎,拉着馬韁繩從隆政坊後邊的街道繞行。堪堪行了十幾步,卻又看到又幾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從頒政坊方向跑了過來。
“這是怎麼了,亂七八糟的!”王洵看得眉頭直皺,信手拉過一個店小二模樣的看客,低聲問道。
那名店小二被他扯了一個趔趄,瞪圓了眼睛剛要發作。看看對方身上的服飾,立刻又換了一幅笑臉,“公子爺,你沒聽說啊,隆政坊那邊出了大熱鬧了。永安郡主家被抄了,據說是與李左相當年的案子有牽連。後邊隨州刺史家二女兒剛剛跟永安郡主家的小侯爺定了親,說好了下個月過門。此刻男方家遭了災,女方家聞訊便鬧着要退婚。但那個女兒不肯,家人一不留神,她便偷跑了過來,說是要跟未婚夫婿福禍與共。坐牢還有媳婦陪着,這等好事兒天底下哪找去?官差沖她呵斥幾句,結果她就一腦袋撞在了石頭獅子上。嘖嘖,花骨朵一樣的一個小娘子,嘖嘖,可惜了兒的了!”
“李左相?”王洵對這個發生在天寶六年的案子約略還有點印象,“那不是過去四五年了么?怎麼到現在還沒完了!”
“是啊。誰知道呢?”店小二模樣的人咧着嘴苦笑。半是為死去的那個小娘子惋惜,半時為京城裏的風雲變幻而感到無奈。抄一個郡主家不要緊,可街市上至少又要冷清小半個月。自己就靠在酒館裏給客人伺候湯水賺點兒房租錢,這下好了,眼看着全家人就得睡大街了。
“嗯。”王洵點點頭,順手將十幾個銅錢塞進了店小二手裏。正在唉聲嘆氣的店小二吃了一驚,趕緊躬身作揖,“使不得,使不得。幾句話,哪能讓公子您賞這麼多!”
“我家小侯爺賞你的,你就拿着吧!”自己家主人當了軍官,小廝王祥也覺得底氣壯,看了店小二一眼,大聲說道。
“謝,謝侯爺,謝謝侯爺!”得知自己真的遇上了貴人,店小二更是作揖不止。
王洵瞪了王祥一眼,拉着韁繩默默走出看熱鬧的人群。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左相李適之素來有老好人之名,在位數年,終日喝酒買醉,從來不敢跟李林甫起衝突。可即便這樣,四年前他依舊被李林甫給逼得仰藥而死。並且人死後家族也受到了牽連,唯一的一個兒子在替父親奔喪的路上,也被李林甫的爪牙活活打死。
正感慨間,背後突然有一輛裝飾得極為俗氣的馬車慢慢快速跟了過來。聽到吱吱咯咯的車輪聲,王洵本能地閃到路邊。車輪聲卻在他面前嘎然而止,車廂門迅速被推開,一個侏儒笑着沖他拱手,“小侯爺,真巧,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你!”
“原來是賈前輩啊,今天真巧!”王洵眉頭輕輕一挑,然後抱拳還禮。
“不敢,不敢!”侏儒笑嘻嘻的擺手,“賈某不過是入道比較早而已,當不得二郎的前輩。能上車來一敘么,你的馬太高,我跟你並轡而行,得一直仰着脖子!”
前天夜裏,雷萬春就是上了這個小人的當,趁着醉意去夜探薛宅,才中了對方的毒箭。想起此事,王洵就恨不能將對方從車廂里拽出來,按在地上痛打一頓。但轉念想到賈昌既然能挑撥雷萬春去夜探薛家,肯定也能猜到薛榮光遇刺的案子與雷萬春有關,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跟他起了衝突,只好點點頭,低聲答允,“也好,我正騎馬騎累了呢。到你的車上歇歇,也能緩一口氣兒!”
說罷,將馬韁繩往背後一丟,縱身跳上了賈昌的馬車。
不得不承認,姓賈這傢伙人雖然長得齷齪了些,卻是非常懂得享受。這輛雙輪馬車被他將車廂加寬了一半,裏邊擺了一大張胡床,還能余出很大空間。胡床前,又專門安裝了一個矮几,一個書架,一個洗手的臉盆架,一個放衣服的壁櫥。兩名十三四歲的新羅婢女跪在矮几前,將矮几上的葡萄剝了皮,一粒粒擺在銀盤子上。
車廂門一關,裏邊外邊就被隔離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邊那個世界哭聲凄凄慘慘,時斷時續。裏邊這個世界卻紙醉金迷,香艷無邊。伸腳向其中一個新羅婢女腿上踢了踢,賈昌低聲命令,“去,到那邊給小侯爺揉揉腳。如果伺候好了,今晚我就把你送給他暖床!”
那新羅小婢一愣,隨即眉梢湧起一絲狂喜。快速挪動膝蓋來到王洵身邊,伸手便去脫他的靴子。
“前輩盛情,小弟心領!但小弟家中已經人滿為患了,實在不敢再接受這份厚禮!”王洵見狀,趕緊抱拳辭謝。外邊剛剛答應納了白荇芷,家中還有一個紫蘿,再弄個新羅小婢暖床,王家的熱鬧可就大了。雖然前兩個人都是溫柔性子,在自己面前未必會喝無端飛醋。可哪天自己不在家,新羅小婢女“不小心”掉進池塘淹死了,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算積德行善,自己還是敬謝不敏了吧。好歹那也是一條性命,不能當做螻蟻不是?
賈昌看了看他,呵呵呵笑了起來,“不是說真才子自風流么?明允怎麼跟我客氣了起來?!”
“王某書沒讀過幾本,當不起什麼才子!倒是前輩,一身本領着實令人佩服。”王洵搖搖頭,笑呵呵地恭維。
賈昌突然冷了臉,嘆了口氣,幽幽問道:“省卻前輩兩字,稱我一聲賈兄,難道就那麼難么?”
賈昌因為訓練鬥雞有方,被賜予了朝請大夫的散職。但自從二人相遇以來,王洵卻一直以“前輩”兩字呼之,明顯是因為跟對方有隔閡。此刻被人家當面點了出來,臉上不禁一熱,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道:“王某素來也喜歡訓練鬥雞,所以叫你一聲前輩,並非刻意疏遠。既然賈兄不喜歡這個稱呼,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才對么?否則,我還以為你瞧不起我個子矮呢!”賈昌立刻又笑了起來,低聲抱怨。
“不敢!”王洵立刻出言解釋,“王某雖然沒什麼本事,卻也不會以貌取人!”
“是我多心了!”賈昌笑着承認,“她們兩個只能聽懂很簡單的幾句唐言,完全可以當做啞巴。這車廂夾層用了棉花,裏邊的說話,外邊基本聽不見!”交代完了,他又快速補充道:“前天半夜薛宅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楊國忠跳出來把事情攬了過去,但具體動手的是誰,想必明允心裏跟我一樣清楚!”
跟這種身體裏裝着顆九孔玲瓏心的傢伙說話,倒也不用繞太多彎子。王洵點點頭,低聲承認,“的確,是雷大哥做的。他跟我說,是受了賈兄的指點!”
“指點,倒不敢當!”賈昌用銀湯匙從盤子裏舀起一顆去了皮和籽的葡萄,一邊吃,一邊說道,“我也沒想到動靜會鬧得這麼大。更沒想到楊國忠居然自己會跳出來替雷大俠頂缸。這裏邊還有什麼貓膩,明允可以跟我說說么?”
“我哪裏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情。雷大哥中了一支毒箭,差點沒把命搭上。好在楊國忠把事情攬了,否則,估計這會兒我也得到處逃命了!”王洵搖搖頭,低聲苦笑。
從他的話中,賈昌明顯聽出了抱怨意味,皺了皺眉,低聲問道:“雷壯士受傷了,傷得重么?薛榮光那兩下子,怎麼可能傷得了雷大俠?”
“是毒箭!”王洵再次強調,心中暗罵賈昌虛偽,“薛府好像住着許多人,賈兄難道不清楚么?”
“我只是從外邊路過,覺得那個宅子很大。”賈昌懊悔得連連拍自己腦袋,“莽撞了,莽撞了。姓薛的既然做了別人的打手,家中少不得要養幾條狗聽使喚。怪我,怪我,雷大俠傷勢如何,用不用我幫忙請個郎中?”
‘我看你還能裝到幾時!’王洵心裏暗罵,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還好。已經治過了傷。雷大哥朋友遍天下,區區毒箭還奈何不了他。如今很多江湖上的朋友都在找那個罪魁禍首,如果賈兄有消息,不妨知會我一聲。我想,即便他防備的再緊,有幾十雙眼睛天天盯着他,總有被抓到破綻的那一天。“
霜降(四下)
“啊?”賈昌的嘴巴瞬間張得老大,差點把裏邊的葡萄掉出來,“那兇手可得小心點兒,雷大俠素來有‘千里追命’之稱,他的朋友豈是好相與的?你放心,既然我給雷大俠指了錯路,也不能袖手旁觀。只要我打聽到誰射的那支毒箭,一定想方設法讓你知道!”
看到賈昌臉上的表情一驚之下,迅速又恢復了常態,王洵不得不在心裏暗叫了一聲佩服。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敢四處樹敵,拱了拱手,笑着說道:“那我就先謝謝賈兄了。以賈兄的手段,在長安城裏找個人,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賈昌沒口子答應,“對了,我今天剛剛為了子達的事情,需要去一個地方。明允若是有空,能否陪我一行?”
“沒問題。我也正為子達的事情撓頭呢。聽雷大哥說過,只要他讓薛榮光生上幾天病,你就能把子達從萬年縣大牢裏撈出來!”王洵笑了笑,死死地釘住賈昌的話頭。
賈昌望着他展顏而笑,兩隻兒童般明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跟我走吧,那地方距離這很近。去了你就知道了!”
目的地的確非常近,說話間,馬車已經停了下來。趕車的僕人伸手拉開車廂門,掛上下車的台階,王洵和賈昌一前一後從車內走出。這個巷子應該是是安福門外,緊挨着皇宮的輔興坊內,寸土寸金的地方。但以王洵這張吃遍了京師名店的嘴巴,居然不知道此處還隱藏着一家酒樓。看店面規模,也就是十幾個房間大小。但店門口的馬車卻排了整整一長溜,個個都是描金嵌銀,一看就知道馬車的主人來頭不小。
“這是一個朋友開的!”賈昌衝著頭上的匾額揚揚下頦,低聲解釋,“一般人誰也不常來這個地方。明允儘管跟着我走,到了裏邊,儘管吃,別多問!”
見對方說得神秘,王洵只好輕輕點頭。跟在賈昌身後邁進了店門,早有幾名長相極為清秀的小二迎了上來。跟賈昌的家僕問了幾句話,便點點頭,笑着將客人迎向了早已定好的雅間。
雅間很小,只擺了一張方桌。僅僅能供兩三個人同桌而食。這樣的規格甭說用來宴請官員,就是朋友之間來往,也顯得太簡陋了些。但牆上的字畫,卻是出於名家之筆。王洵略微掃了掃,便知道字畫的身價,恐怕京師一等一的大酒樓里也擺不起。
如此,這間酒樓想不令人浮想聯翩,也就難了。可王洵搜遍自己的記憶,卻着實想不起京師里還有這麼一個銷金窟所在。新開的?王洵瞪圓了眼睛打量,卻又發現屋子中的桌椅邊緣都磨得發亮,顯然不是用了一年兩年的物件。
任由他滿臉好奇,賈昌也不解釋,只是捏了一盞茶水,慢慢品飲。片刻后,一個文文靜靜的店小二走了進來,先衝著二人一躬身,然後低聲問道:“兩位客官,是已經定了席面兒,還是現吃現點?”
“已經訂好了席面。是丘道長幫我預定訂的。現在就上吧,酒水撿最合口的配!”對着一個店小二,賈昌已經非常客氣,點點頭,笑着吩咐。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大聲回應了一句,轉身出門。
“你沒請其他人?”門剛剛關好,王洵就忍不住追問。太奇怪了,明明說要為了宇文至的案子奔走,對方遲遲不露面,還怎麼求他幫忙?
“在這裏吃飯,不用請人!”賈昌回答了一句不找邊際的話,滿臉高深。“喝點兒茶吧,味道相當不錯!”
王洵得不到答案,只好帶着滿肚子懷疑端起了茶盞。水剛一沾舌頭,他的眉毛立刻又跳了一下,是貢茶,專門進貢和皇家的茶葉!這味道,只是於數月前,在馬府嘗過一次。事後為了偷偷拿皇家賜下的貢茶四處炫耀,馬方還挨了他阿爺一頓板子。沒想到,在輔興坊這家不起眼的小店裏,貢茶居然能隨便拿出來賣。
很滿意他臉上的表情,賈昌微微點頭。又過了片刻,雅間門再度被從外邊拉開,幾名小二,將賈昌定的菜肴一一擺上了桌案。無非是魚翅、血燕、鹿唇,熊掌之類,卻做得十分精緻,擺在四寸大小的白瓷盤子裏,看得令人垂涎。
小二們退下之後,賈昌舉盞相敬。王洵笑着陪了一盞,然後在對方的示意下拿起筷子。菜肴入口,他立刻又大失所望。憑着一張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嘴巴,他能分辨出菜肴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材料,光是那道鹿唇,裏邊至少就用了二十幾種珍稀的東西來佐味。但是,這味道也太雜了些!就像個暴發戶,將金子,銀子,珍珠,寶玉,都穿成串,一股腦套在了脖子上。非但顯不出富貴氣,反而令人覺得厭煩。
看到他舉着筷子遲遲不想動第二下,賈昌又是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笑過了,指指酒盞,低聲建議,“這酒不錯,劍南道特供的,外邊難得一見。明允若是量大,不妨多喝一些!”
“的確是好酒!”王洵笑着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桌案上值得一品的,也就剩下茶和酒了。這兩樣東西無需太複雜的工序,所以沒被樓里那個笨蛋廚子糟蹋。
很顯然,賈昌自己也不喜歡菜肴的味道,只是粗粗動了幾筷子,便開始以酒果腹。喝着,喝着,賓主就都大笑了起來。笑過後,賈昌擦了擦眼角,低聲道:“實在抱歉,我也不知道皇宮裏的御廚,居然是如此手藝。否則,肯定不會拉着明允你來。再吃點,再吃點,算給人家一個面子……..”
“御廚?”王洵的手一抖,杯中酒差點沒潑在衣服上。“你說,這桌酒菜,是宮中御廚掌勺做的?誰這麼大膽子,敢把御廚從皇宮裏請出來!”
“噓!”賈昌將手指按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問。吃飯,喝酒。過兩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能明白才怪!”王洵心裏暗道。只好抓起酒盞,繼續干喝。
一頓飯很快就宣告結束。請客的主人與被請的客人都空着半個肚子,卻絲毫不敢抱怨。臨出門,王洵偷偷向身後掃了一眼。只見賈昌的家僕將一個紅綢包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店掌柜手上。綢包看上去不大,但分量明顯很重,那店掌柜顯然已經對此司空見慣,看都不看,便將紅綢包收進了柜子裏。
“客官走好!有空請下次再來賞光!”面目清秀的店小二追出數步,熱情地向客人道別。
正在登車的賈昌猛然打了個趔趄,晃了晃,一頭栽進了車廂里。
“兩位客官裏邊請,是已經定了席面兒,還是現吃現點?”店小二對此視而不見,一轉身,笑呵呵地迎向了另外兩位貴客。
“已,已經訂好了席面,是,是張居士幫,幫我訂的。”兩位新來的客人當中,年齡看上去稍大的一位結結巴巴地說道。彷彿不是來赴宴,而是走向刑場。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把毛巾一甩,將客人領向了陰暗的酒樓內。
廚房,掌勺的大師傅手起刀落。寒光耀眼。
也不怪賈昌心甘情願在這裏挨宰,當天晚上,他在輔興坊內支付的二十兩黃金便轉到了酒樓了幕後掌柜,采賣小太監馮存忠手上。馮小太監先將金子入了帳,然後將最近的賬本揣好,拎了一籃子潘州小吃,笑呵呵地朝太極宮走去。
入了宮,卻不去皇帝陛下和貴妃娘娘所居的長生殿,而是貼着牆根拐彎抹角,輾轉進了與東宮相接的武德殿裏。
武德殿內,驃騎大將軍,渤海郡公高力士跪坐在書案旁,提着一支毛筆,不停地在紙上寫寫算算。已經落過了第一場雪,京師的天氣很快就要轉冷。皇宮中的該買的香炭銅爐,該更換的門窗桌椅,還有各位年紀尚幼的皇子公主們所需要添置的錦袍貂裘,全都要趕在下一場雪落前籌備好。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高力士就恨不得自己長出三個腦袋、六隻手臂來,把所有事情一揮而就。
當然,以他現在的地位,完全可以做一個甩手的掌柜,把事情都交給手底下的徒子徒孫們去辦。但那些孩子畢竟不像他這般經驗老到,做事情又未必仔細,所以他寧願自己累一些,睡得少一些,也不希望出現了難以彌補的紕漏,讓皇帝陛下為此分心。
馮小太監是高力士的義子,跟守門的侍衛很熟。遠遠地就看見高力士映在窗子上的背影,輕輕擺了擺手,制止了侍衛們的通報。然後像賊一樣踮起腳尖,無聲無息地溜了進去。
鼻孔中突然聞到了一股子家鄉味道,高力士疲憊的精神登時一振。回過頭,衝著馮小太監微微一笑,“小兔崽子,你以為你貼着牆根兒走,咱家就看不見你了么?過來吧,把那點兒小伎倆給我收起來!”
“到底是阿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馮小太監笑嘻嘻地恭維了一句,拎起竹籃,把裏邊的吃食一件件擺在了書案角上,“夜深了,阿爺吃點東西吧,剛剛從廣州運過來的,孩兒覺得,應該能合您老人家的口味!”
“我已經聞見了!”高力士笑着點頭,目光慢慢從桌案角的盤盤碗碗上掃過,最後落在幾片棕黃色的蘿蔔糕上。
“阿爺不用動手!”馮小太監機靈,立刻取了銀制的筷子,夾了半片蘿蔔糕,慢慢送進高力士嘴邊。
高力士張嘴咬了一個角,然後伸手將筷子推開,一邊品味,一邊笑着數落,“你這笨孩子,蘿蔔糕是熱着吃的,放冷了根本不是原來的味道。倒是那蓮蓉酥盒,冷熱均可。但要配上合適的茶水,像這般胡亂擺上來,反而是糟蹋東西…….”
“啊,嘿嘿,嘿嘿,孩兒是北方人么?嘿嘿,其實連名字都叫不全,只是覺得阿爺見了肯定會喜歡…….”馮小太監吐了吐舌頭,訕訕地撓起了後腦勺。
“還是不上心!”高力士抓起一本賬冊,輕輕在對方腦門上敲了一記,“伺候我,你怎麼馬虎我都不會怪你。若是咱家過幾天調你去伺候貴妃娘娘,你把該趁熱吃的東西冷着上,即便衝著咱家的薄面,你也少不了挨一頓板子!”
貴妃娘娘生於巴蜀,卻同樣偏愛廣州美食。所以由嶺南通往京師的各大驛站,如今承擔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把廣州的各色食品以最快速度運到長安來。皇帝陛下願擲千金以搏傾國一笑,所以宮中的太監們也都視伺候貴妃娘娘品嘗廣州美食為升遷捷徑。曾經有個叫李靜忠的御膳房雜役,就因為在向長生殿端送湯水時,跑得足夠快,而被貴妃娘娘誇讚了一句“做事盡心”。隨後沒幾天便被皇帝陛下親口下令提拔為六品馬廄丞。之後又過了半個月不到,便再次得到越級提拔,一舉成為東宮太監首領,四品監門將軍。
那馮小太監卻不太願意接受高力士的安排,縮了縮脖子,低聲嘟囔道:“孩兒寧願一輩子伺候阿爺,才不去長生殿去湊那份熱鬧呢!貴妃娘娘那邊規矩大,哪天稍不小心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孩兒甭說挨頓板子,估計連性命都得交代了!”
“胡說!貴妃娘娘一向慈悲得很,豈會隨便打殺下人?”高力士立刻瞪起眼睛,低聲呵斥。“你現在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自己掌嘴十下,免得你不長記性!”
“阿爺息怒,孩兒知錯了!”馮小太監嚇了一跳,趕緊放下筷子,伸手抱住高力士的大腿。
“滾起來!裝什麼可憐!咱家才不可憐你!”高力士沒好氣地將對方踢開,卻沒再提掌嘴的事情。看着馮小太監委委屈屈地從地上爬起,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是個聰明孩子,千萬不要因為自己比別人聰明,就忘乎所以。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若是嘴巴沒個把門的,誰敢將重要事情交給你做!”
“阿爺教訓得是,孩兒一定會改!”馮小太監低頭耷拉腦袋,看上去可憐巴巴。“但孩兒真的不想去伺候貴妃娘娘,阿爺這邊本來就沒幾個合適幫手,如果孩兒走了…….”
“你在,也幫不上我什麼忙。添亂還差不多!”高力士又斥責了一句,臉上卻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算了,你自己不知道上進,咱家懶得再為你花費心思。算了吧,就讓你繼續逍遙幾天!”
“孩兒就知道,阿爺最心疼孩兒了!”馮小太監立刻笑容滿面,跪在桌案前再度用筷子撿起一片蓮蓉酥,“阿爺嘗嘗這個,看起來很精緻得很呢!”
“滾吧,我待會兒再吃!”高力士沒有用嘴去接,而是笑着罵道。他自幼入宮做了太監,一直以無兒無女為人生憾事,所以對眼前這個義子寵愛得很,基本不會真的跟對方生氣。
馮小太監笑了笑,快速站起,卻不立刻走開,而是來到高力士身後輕輕捶打對方肩膀。高力士閉着眼睛享受了一會,搖了搖頭,笑着問道:“說吧,你又在外邊胡亂答應別人什麼事情了?”
“沒,沒亂答應。最近青雲居的生意非常好,孩兒吧賬本拿來了,想請阿爺過目一下!”馮小太監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從懷中取出賬冊。“光是這個月,就賺了……”
“你自己管着吧,我不用看!”高力士不耐煩地推開賬本,“賺了錢,也別獨吞。宮裏邊這些人都是無兒無女的,給他們分些,讓大夥將來年老時也能有個依靠。錢這東西,生帶不來,死帶不去。夠用就行,別太貪心了!”
“孩兒知道。阿爺真是菩薩心腸!上次孩兒奉了阿爺的命去看望出宮的公孫姐姐,她還不停地念您老的好呢?”馮小太監捶捶打打,把高力士伺候得極為舒服。
“嗯”,高力士低聲呻吟,“乾爹老了,身子骨大不如前。這一變天,就酸疼得不得了。你這孩子,又不求個上進。哪天阿爺罩不住你了,看你怎麼辦才好?”
“那孩兒就出宮去買個莊子,跟阿爺一道當土財主去!”對於未來,馮小太監自有一番打算。“咱們爺兩個養雞,養鴨子,養牛,養羊,再挖兩個池塘,養一池子蓮藕。夏天看荷花,秋天採蓮子……”
“那敢情好!”被馮小太監描繪的田園風光說得怦然心動,高力士閉着眼睛幻想。可能么?自己現在這個位置?要麼一直終老於此,要麼被人一腳踢開,想要回歸田園,恐怕只能在夢裏吧!
“孩兒已經着手去辦了,上次碰見賈昌,他說在渭河邊上有個三百頃的莊子,原來是……”
“太大,咱們要不得!”沒等馮小太監說完,高力士立刻打斷。“那麼大的莊子,原主至少是個開國公。人家已經夠落魄了,咱們不能趁火打劫!”
“哦!”馮小太監楞了楞,回應聲帶着幾分沮喪。“那孩兒就讓賈昌幫忙再找找,他交遊甚廣,估計能找到小一些的!”
“你跟他走動多麼?”高力士笑了笑,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
“還行!”馮小太監一邊給義父捏肩膀,一邊快速回答。
“答應他事情了?”高力士聲音突然轉沉,低聲追問。
“沒,沒,只是最近跟他往來比較多而已!”馮小太監連聲否認,語氣中卻透出了幾分心虛的味道。
“以後盡量不要招惹他。那人,太聰明!”高力士回頭瞪了他一眼,沉聲吩咐。
“嗯!”馮小太監的計劃再度落空,扁住了嘴巴,滿臉無奈。
“你收他錢了?”高力士猛然驚覺,豎著眉頭追問。
“沒,孩兒真的沒收他的錢。只是,只是,欠了他一份人情!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阿爺完全可以不管!”
“你這小兔崽子!”高力士揚起巴掌,做了個準備打的姿勢。“老實交代,你欠了他什麼人情,又答應他做什麼?”
馮小太監立刻抱住膀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阿爺,我真的沒欠他什麼大人情!是他主動幫的忙。我上次出宮,看到李白那廝。就偷偷罵了幾句。賈昌恰好在旁邊聽見了,就指使了個人去打了李白一頓!”
“你這小兔崽子!”高力士劈手就是一記,“咱家拿用你去幫忙出氣。那狂生恃才傲物,四處樹敵,京師里有的是人給他使絆子。你這一鬧,反而成了咱家小肚雞腸,容不得賢能了!小兔崽子,你就給咱家惹麻煩吧你!”
馮小太監接連挨了好幾巴掌,卻連躲都不肯躲,抱着膀子,哽咽着道:“孩兒不是氣憤不過么?連太子殿下見了阿爺,都恭恭敬敬叫聲大將軍,他李白一個書獃子,就會寫幾首狗屁詩,怎麼配讓阿爺給他脫靴子?!”
提起李白仗着皇帝陛下有所求時,讓自己給他脫靴子的事情,高力士面孔猛地一陣抽搐。因為身體殘缺,他自尊心遠比一般人強。無端受了李白的折辱,自然會恨之入骨。但恨歸恨,高力士卻不願意採用私下報復的方式發泄心中的怨毒。只要李白此生除了寫詩之外碌碌無為,後人自然會明白誰是目中無人的大膽狂徒,誰有相忍為國的宰相肚量。
馮小太監私底下的這番作為,卻將他的原本計劃徹底給弄砸了。今後無論李白如何四處樹敵,外人都會把他這個內廷總管視為李白一生仕途坎坷的最大原因。儘管事實上,他壓根沒向皇帝陛下進半句讒言。
只是,孩子們畢竟出於一番孝心。高力士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收起巴掌。“然後賈昌藉機求你幫忙,你就替咱家答應了?”
“沒有!”馮小太監哭得如梨花帶雨,“孩兒昨天出門,本來想請打李白的那個人吃頓飯。結果,結果聽賈昌說,他不小心得罪了人,被萬年縣衙門抓去了!”
“噢!”高力士點了點頭,長聲嘆氣。“他叫什麼名字?萬年縣抓他,是以什麼罪名?!”
“他叫宇文至,罪名好像是縱馬傷人,聚眾鬥毆,衝撞朝廷命官車駕,一大堆呢,但都是硬栽在他頭上的!”馮小太監抹了抹眼睛,哽咽着回應。
“是戶部員外郎宇文德的弟弟吧?”高力士眉頭緊皺,低聲追問,“那他應該是楊國忠的人啊?!怎麼他哥哥宇文德不出手幫他?”
“還說呢!”馮小太監立刻做出一幅憤憤不平的摸樣,“他出事兒的當天,他哥哥宇文德就把他逐出了家門。欺負他是庶出,所有財產全霸了去。朱七掌柜本來跟他交好,可見勢頭不對,也把頭縮回殼子裏去了!”
“這廝!”高力士不屑地啐了一口。然後長時間陷入了沉默。從萬年縣衙門救個人,對他來說乃舉手之勞。但是,楊國忠和李林甫之間的衝突,卻令人唯恐避之不及。憑心而論,當事雙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李林甫口蜜腹劍,嫉賢妒能。楊國忠呢,則連做宰相的才能都沒有,若是當了政,估計還不如李林甫。
“阿爺,孩兒是不是給阿爺添麻煩了!”見高力士遲遲不肯表態,馮小太監揚起臉,小心翼翼地問道。“阿爺如果覺得為難,就不必管這事兒。反正孩兒也沒跟賈昌把話說死了!”
“他畢竟曾經給我出過氣,雖然咱家沒有指使他!”高力士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單憑着這一點,咱家也不能看着他被人冤枉!你拿着我的帖子,明早去萬年縣衙門走一趟。就說姓宇文的是咱家的人,讓萬年縣令高抬貴手!”
“是!”馮小太監心中涌過一陣狂喜,臉上卻依舊帶着小心翼翼的表情,“會不會給阿爺添麻煩。如果很麻煩的話…….”
“楊國忠這人沒卵蛋,但咱們不能沒有。”高力士笑了笑,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馮小太監的頭,“你記住了,咱們雖然是太監,卻不能自己不把自己當爺們!”
注1:李靜忠,即後來的權奸李輔國。
霜降(五上)
安福門外這家不怎麼起眼兒的酒樓乃宮中幾位極有背景的太監所開,想要進去喝酒需要專人引薦。在赴宴之前,把自己需要求公公們辦的事情,寫清楚了交給中間人。酒店的東家便會根據事情的難易程度明碼標價。因此,你並不需要跟辦事的人碰面兒,只要人家肯允許你去擺酒,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兒。飯後再將“酒席錢”如數交給掌柜,便可以回家聽信兒了!所託的事情,半個月之內,必有結果!
居然會有這種事情!
王洵自詡在京師里混了十好幾年,居然連這樣一家酒樓都不清楚!當聽賈昌透漏完那頓飯的玄機之後,他慚愧得差點沒找個地縫鑽進去。因此也顧不上探究這些話的真偽,跟對方告了別,低頭耷拉腦袋就回家“聽信兒”去了。
也沒讓他等太久,第二天剛過了正午,王洵正在卧房裏跟侍妾紫蘿一道收拾自己去軍營時的行裝,小廝王祥急匆匆地跑進了后宅,隔着老遠,便沖窗子喊道:“小侯爺,小侯爺,大喜事,大喜事,出來了,宇文公子出來了!”
“誰……”王洵差點沒反應過來,推開窗子,衝著外邊喊道:“走到近前來說,到底是誰出來了?”
“宇文公子,宇文至!”小廝王祥看了看站在門口花廊下做針線的兩個侍女,輕輕吐了下舌頭,“小的不是故意要打擾小侯爺。是宇文公子被從大牢裏放出來了。人給折騰得,那叫一個慘啊!剛剛在前面敲門兒,差點被王福他們當叫花子給打出去!”
“少廢話,他現在在哪?”王洵心裏登時涌過一陣狂喜,手用力一按,直接從窗口跳了出來,“快,快帶我去見他!”
“王福他們怕他把一身晦氣帶進門,先拉着他去西跨院洗澡換衣服去了。雲姨命人煮了肉粥和紅棗湯,一會兒讓去前院的會客廳吃!”
“那我去會客廳見他!你找幾件我沒穿過的衣服,先給子達送過去。順便再通知王吉,讓他騎着快馬出去,給秦家哥倆,小張探花,還有馬方那邊,一併報個喜!”王洵想了想,覺得雲姨的安排也合情合理,推了王祥一把,抬腿走向會客廳。
“唉,唉!”王祥連聲答應着,抬腿又往供貴客歇息的西跨院跑。一邊跑,還一邊念念不忘地嘟囔道:“這回誰都不用再擔心了,萬年縣既然肯放他出來,就沒有,…….”
王洵笑了笑,不理睬下人們的多嘴。這些天雖然自己沒受到什麼波及,但自從孫捕頭來過之後,全家上下手裏都捏着一把汗。如今終於雨過天晴了,大夥因為高興稍微張狂些也沒必要追究。
不多時,宇文至梳洗完畢被僕人們領回。一進客廳門,看到王洵,立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咧着嘴巴哭道,“二哥,二哥,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王洵心裏邊,其實一直為宇文至當初背了自己惹下這麼大的事情而鬱悶着,本想藉著重新見面的機會,狠狠收拾對方一番。聽了這句話,心登時一軟,搶上前數步,雙手拉住宇文至的胳膊,用力扯起,“你,你總算出來了。今後可改了吧?別再讓大夥為你擔心!”
“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宇文至拉住王洵的手,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我也是一時糊塗,才想去抱楊家的粗腿。我以後再也不犯傻了,二哥你千萬不要惱我!”
“這麼多年的兄弟了,我怎麼會真的惱你!”王洵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可以說讓他對自己和身外的世界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不完全是壞事,至少內心深處已經不像先前一般懵懵懂懂。
“多虧了二哥了。我在大牢裏邊,一直咬着牙挺。就是相信二哥不會怪我。二哥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救我出來。二哥,您放心,無論花了多少錢,我將來肯定一文不差還你!”宇文至抽回一隻手去抹了把鼻涕,斷斷續續地說道。
“誰稀罕你的錢!”王洵將對方的另外一隻手也丟開,大聲說道。“留着那兩個臭銅給自己買棺材吧。下次遇到麻煩,千萬別再來煩我!”
“二哥…….”宇文至愣了一下,瞪着淚眼看向王洵。旋即,他意識到自己又犯錯了,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看我這德行。就知道一個錢。二哥,我不提錢了。你對我的好處,我一輩子記在心裏!”
“你別再讓挖坑騙我往下跳就行了!”王洵掃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宇文至壓根兒就是個無賴,自己根本不能跟他一般見識。“趕緊過來坐吧。先喘口氣兒。雲姨命人熬了肉粥和紅棗湯,馬上就能端過來!”
“謝謝雲姨,謝謝二哥!”宇文至訕笑着擦了把臉,拖拖拉拉地走到桌案前。“餓死我了,在裏邊,天天吃糠窩頭,還不管飽。我喂狗的東西都比那強!”
他身材遠比王洵矮,在監獄裏又折騰掉了膘,穿着對方的衣服,就像梨園裏專門裝扮來逗人發笑的丑角。王洵替他理了理衣領,笑着說道:“我家沒有太小的衣服,這幾件你先對付着穿。已經讓人出去錦繡軒給你買新的了,估計待會兒就能送過來。”
“嘿嘿,謝謝二哥!”宇文至咧嘴傻笑。“其實這身挺好的,天竺棉的呢,貼在身上很軟乎。我拿回去,找人改改,也就能穿了!”
王洵笑着搖頭,看了看宇文至的臉色,低聲問道:“回過家了?你哥讓你進門么?”
“別提那廝!”宇文至沮喪地一甩袖子,倒不見得有多惱怒,“他奶奶的,以為我進去了,就好欺負。把宅院,田產全霸佔了。可他就沒想到,賬本和房契、地契,我都找個專門藏了起來。這幾天我先緩口氣,等有了精神,再慢慢跟他算總賬!”
“能好聚好散,就好聚好散吧!畢竟他是你親哥哥!”王洵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勸道。
“問題是,他從來沒拿我當兄弟!”宇文至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陰狠,咬着牙說道。“要不是二哥你救我,我死在大牢裏,他才開心。不提他,早晚我會讓他知道什麼叫後悔!”
王洵自己沒兄弟姐妹,所以也體會不到親生兄弟爭奪家產時那種怨恨。見宇文至恨成這個樣子,也不好再勸。笑了笑,低聲道:“你那兩個小妾,都被馬方藏在平康里了。你小子,倒是有福。她們兩個寧願流落街頭,也不肯背叛你!”
“真的?”宇文至喜出望外,“沒想到還有人會等着我。我還沒來得及去平康里呢?從宇文家門口離開,立刻就奔你這來了!馬方這小子,他也真會挑地方!”
“為了你的事情,他被他父親差點打折了腿!”王洵笑了笑,低聲說道。
宇文至的臉色瞬間又變了變,帶着點哀傷,又帶着幾分滿足。“讓他遭罪了。我這輩子忘不了他。二哥,我這回在監獄裏,把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關鍵時刻,除了有權有勢外,你還得有一夥鐵杆兄弟。否則…….”
王洵又笑了笑,懶得搭腔。宇文至剛剛從大牢裏出來,又經歷了親哥哥的背叛,以現在的心態,說出來的話肯定毫無理性可言。還不如由着他去,發泄完了,也就忘了。
兄弟兩個隨便又閑扯了幾句,僕人便將新煮的肉粥端了進來。宇文至聞見肉味,兩眼立刻發直,也不用筷子和勺子,直接端起碗,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僕人們忍住笑意給他添了一碗,宇文至又是“咕咚咕咚”兩大口,將整碗粥喝了個乾乾淨淨。不待僕人伺候,伸手便去搶勺子。王洵見狀,趕緊一把拉住了他,“腸子餓細了,千萬別吃得太急。你先緩緩,喝碗紅棗湯,去去晦氣再說!”
“噢!”宇文至傻傻地回過頭,手裏死死攥着一個空碗。半晌之後,才確信對方不是不肯給自己飯吃。抽了抽鼻子,沙啞着嗓子說道:“二哥,我聽你的。你不會害我!”說罷,搶過盛滿紅棗湯的小碗,咕咚咕咚又喝了個底朝天。
“你可真是餓急了!”王洵笑了笑,低聲嘆氣。“國用和國禎可能一會兒就趕過來,馬方能不能來我不知道。為了你的事情,雷大哥受了傷,如今現在正躺在驛館裏,所以張巡大概來不了了。晚一些時候我帶你去登門拜謝他們。這幾天你就住在我家,我可以命人把你的兩個侍妾也接過來住。等風波平息了,咱們再給你重新去買宅院!”
“不用,不用!”宇文至放下紅棗湯,連連擺手。“我就去平康里的妓院住,挺好。”
“你…….”王洵又是為之氣沮。為了賺昧心錢,宇文至開妓院也就算了。如今還要親自住進去,被外人看見,他們宇文家祖宗的臉該往哪擱?
不用問,宇文至就猜到王洵想說什麼。撇了撇嘴,笑着道:“沒事,二哥不用擔心。丟也是丟我自己的人。宇文家,如今跟我還有任何關係么?”
霜降(五下)
見到弟弟有難,不伸以援手也就罷了,還趁機圖謀弟弟的那一份家產。這樣的宇文家,也難怪宇文至心裏毫無留戀。可王洵偏偏記得宇文至先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振興門楣的。想到這一層,心裏猛然一攪,嘆了口氣,也就不再多勸了。
把肚子裏的一份積怨吐出來,宇文至的心情倒是輕鬆了不少。想想宇文德的同僚們聽說自己在平康里開妓院做龜公的消息后,如何去嘲笑那喪盡天良的傢伙,更覺得這場報復酣暢至極,索性端起盛粥的盆子來,不顧王洵的勸阻,直接往肚子裏倒了小半盆。然後用衣袖擦擦嘴巴,笑呵呵地說道:“分家就分家好了。將來我的兒孫修家譜,就從我這輩兒修起。往上,不用高攀任何人。就當宇文至是從石頭縫裏自個兒蹦出來的!”
說著話,自憐身世,忍不住又愣愣落下淚來。
“瞧你那點兒出息!”見好朋友難過,王洵心裏也很不是滋味,推了他一把,強笑着數落。“咱們幾個合夥開的鋪子,每年進賬都不少。如果沒有你哥,我是說宇文德那廝,從你手裏拿錢,恐怕你以後還能活得更滋潤些。”
“那是,我以後寧可拿錢施捨乞丐,也不再讓他拿走一文!”宇文至咬了咬牙,賭咒發誓。
王洵知道他心裏不痛快,所以就盡撿些不着邊際的笑話逗他開心。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嬉鬧了片刻,又約略說了幾句最近發生的事情,秦氏兄弟也就到了。見宇文至那副面黃肌瘦的摸樣,老大秦國模吃了一驚,搶上前數步,拉着他的手嘆道:“我的天,怎麼把你折騰成這樣子?!明允不是把萬年縣衙門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了么?他們怎麼拿了錢還要欺負你?”
“上邊要打八十板子,看在錢的份上,他們也只能高舉輕落而已,豈敢真的連皮肉都不沾?”宇文至咧了咧嘴,苦笑着回應。
沒等他把話說完,老二秦國禎臉色先紅,“這次我們哥倆沒幫上什麼忙,真的很過意不去。子達,你要罵就罵我們幾句,心裏別恨哥哥就成!”
“哪能這麼說?兩位哥哥言重了。小弟自己惹得禍,怎能怪得了別人?況且若不是伯父的消息靈通,兩位哥哥全力奔走,二郎他也不會撈我撈得如此迅速!”在秦家兄弟到來之前,宇文至已經從王洵嘴裏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了解了個大概,擺擺手,笑着說道。
話雖這麼說,秦氏兄弟畢竟覺得自己心中有愧。大夥湊錢合開的幾樁買賣,雖然是均攤股本,但平素都是王洵和宇文至兩個在打理。特別是宇文至,幾乎每天都扎在生意場中,付出的精力是大夥的好幾倍!他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是為了送其他人一份人情,以防日後不測之需。而真正遇到麻煩時,最可能幫上忙的人偏偏什麼力氣都使不上?
訕訕笑了笑,兄弟二人先後說道:“反正這一回,我們哥倆沒盡到責任就是了。實在對你不住!”“家裏的事情,我們一直做不得主。但能想的辦法,已經都想盡了!好在你能平安出獄,否則,我們哥倆兒真的沒臉再出來見人了!”
“若不是兩位哥哥和明允,估計這會兒我已經死在牢裏了!”宇文至又擺了擺手,笑着回應。“這份情誼,這輩子我宇文子達都不會忘記。兩位哥哥莫要再說,再說,咱們就生分了!”
“是啊,是啊,子達不已經出來了么?不提那些晦氣事情,咱們還是想想今天中午去哪喝酒才是正經!”王洵見屋子中氣氛越來越尷尬,趕緊笑着打圓場。
“好吧,不提就不提!”秦家哥倆兄弟也不是什麼婆婆媽媽之輩,點點頭,笑着接口。“這當口,子達估計也不願意把晦氣帶回家門吧!剛好,我們哥倆在隆慶坊得了處宅院。一直沒顧得上打理。乾脆,就送給子達暫時歇腳吧!“
“這如何使得!”宇文至聞聽,頭立刻搖得如撥浪鼓,“我又不是沒有去處……”話說出了口,猛然又意識到自己如今的確是有家歸不得,心裏登時又是一抽,眼神也隨即黯然下來。
“不是暫時歇腳么?又不是白送給你的。推辭什麼?”還是王洵機警,看到宇文至臉色不對,推了他一把,笑着勸道。
宇文至一愣,旋即明白,秦氏哥倆恐怕早已經知道自己嫡親哥哥宇文德的那些作為,因此才提前替自己準備了一座宅院。鼻孔里登時開始發酸,拱了拱手,低聲道:“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待把院子收拾好了,一定請哥哥們去我那兒喝酒!”
“那是自然!”秦國用拉過宇文至的手,將一份房契硬塞進他的掌心,“拿着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哪天我們哥倆缺錢了,自然會找你把房子要回來!”
“入了坊子口正數第六家,門前有兩塊黑色的上馬石那個就是!”秦國禎也笑了起來,低聲告訴宇文至院子的具體位置。
六在大唐民間是吉順之意,可見秦家哥倆為此着實花費了一番心思。如此恩惠,宇文至再說什麼客氣話,反而顯得小氣了。點點頭,笑着將房契收了起來。
兄弟幾個又閑扯了幾句,話題無意間便又提起了最近京師裏邊的一系列變故。從曲江池畔跟李白等人打架到現在,前後不過是五、六天的光景。兄弟四人卻都覺得恍如隔世一般。幾天前,大夥坐在一起,還覺得個個斗很了不得天,聯起手來,天下事情幾乎無不可為。而現在,才終於明白,原來自己力量是那樣的微不足道。被上位者隨便揮揮袖子,就可以像垃圾一樣掃得連一點兒渣都剩不下!
當人知道自己並非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到之時,便是成熟的開始。半晌之後,秦國用嘆了口氣,低聲總結道:“吃一塹,長一智。咱們幾個,以後做事還得努力些,不能總指望別人來幫忙!”
“是啊,父輩們的餘蔭,總有用完的時候!”王洵心中也有類似感悟,點點頭,笑着附和。
“有些人,早晚我要讓他後悔!”宇文至念念不忘那些在關鍵時刻拋棄自己的人,一說起來,就咬牙切齒。
秦國禎用手搭住他的一個肩膀,低聲勸解,“我勸你還是先忍忍。這場風波一時半刻恐怕完不了!”
“我又不是說今天!”宇文至冷笑,雪白的牙齒一閃一閃。
秦國禎勸他不動,只好將頭轉向王洵,“今天乍聞子達脫離苦海,我和哥哥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為還要再費一番周折的,誰料老天真的開了眼!誰這麼有本事,出手便立竿見影?”
“是啊,不知道明允最後找到了哪尊大佛?!”對於能在京兆尹王鉷手中硬把宇文至撈出來的人,秦國用也十分好奇,看着王洵的臉,笑着追問。
“嗨,哪是我求的人,是子達自己先前…….”王洵晃了晃腦袋,笑着說道。還沒等說出賈昌的名字,門外忽然響起了馬方那尖細的嗓音,“哪呢,哪呢。宇文子達,趕緊給滾出來讓我看看。你這混賬王八蛋,可把我給害慘了!”
“小東西,你皮癢了不是?”宇文至推開門,大笑着迎了出去。“就這麼跟哥哥我說話,我看你是活膩煩了!”
話音未落,已經跟馬方兩個打成了一團。鬧了好一會兒,二人才相互拉扯着重新走進屋子內,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眉宇間依舊恢復了許多生氣。
“你小子居然被放出來了?還是又偷跑出來的。仔細你的屁股!”對於心中並無半點兒塵雜的馬方,王洵也是喜歡的緊。上前摸了摸對方的腦門,笑着打趣。
“我這回,可是大大方方從正門出來的!”馬方伸手拍開王洵的胳膊,昂首闊步,“我阿爺幫我尋了一份正經差事。今後不怕我再給他惹事了,所以便不再像看賊一樣看着我!”
“正經差事?你能幹些什麼?”不光是王洵,連一向厚道的秦氏兄弟都無法置信,看着嘴巴胎毛尚未褪盡的馬方,咧着嘴道。
“太瞧不起人了吧!”馬方裝作一副受傷的摸樣,大聲抗議。見眾人誰也不肯安慰自己,忍不住又將受傷的表情收起來,洋洋得意地在大夥面前踱了半個圈子,“爾等,休要欺我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小爺我現在已經投筆從戎,就要為國出征去了。不破樓蘭,誓不還家!”
“就你?”眾人又是一陣狂笑,抓過馬方來,從頭到腳看個不停。馬方被看得惱羞成怒,伸手往腰間一摸,掏出一塊嵌了金絲的腰牌,在眾人眼前用力晃動,“我怎麼了。看看,我現在可是正九品仁勇校尉。不是虛銜,是京師裏邊可以橫着走的飛龍禁衛。怕了吧,哈哈,嚇死你們!”
注1:仁勇校尉,唐代武職散爵。正九品。比王洵的宣節副尉略低。
霜降(六上)
王洵眼尖,目光只是稍稍一瞥,就發覺馬方手裏拿的腰牌有些眼熟。不待對方把炫耀的話說完,劈手就搶了過來。
“別搶,別搶,肯定不是假的,騙你是小狗!”馬方雙手抓住王洵的胳膊,死死不放。“趕緊還給我。那是我阿爺花了好大力氣才給我弄到的。不能給你,否則我回家后就死定了!”
“我才不稀罕你這玩意!”王洵把腰牌仔細看了看,隨手又丟還給馬方。“我剛剛也得了一面,所以才拿過來看看。”
說罷,從貼胸的口袋摸了摸,將自己的宣節副尉腰牌掏了出來,“你看,是不是跟你的差不多!”
這回,輪到馬方不敢相信對方的話了。伸手將王洵的腰牌奪過,放在眼前仔細比較,“真的啊,差不多。你從哪弄來的?沒想到咱們又混到一起去了!”
“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呢。雲姨託了一位家父的知交,準備讓我去軍中歷練一段時間。日後,恐怕與大夥見面幾不那麼容易了!”王洵笑了笑,藉機向大夥說明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的打算。
“不妨。飛龍禁衛的大營就在城南,只要能請到假,隨時都可以回家!”秦國用彷彿早就料定王洵會這樣一般,擺了擺手,笑着安慰。
馬方卻約略有些失望,將兩面腰牌翻來覆去比了好幾遍,搖了搖頭,撅起嘴巴來說道:“你這面居然是宣節副尉,比我這面足足高了兩級。我阿爺還說他為我花了很大力氣,分明是存心糊弄我!”
“傻小子,這都是散職。看着好看,不加上實授職位,屁用不頂。”王洵用力摸了一下馬方的腦袋,笑着提醒。
“哦!倒也是!”聽他這麼解釋,馬方的心裏稍微平衡了些,轉眼間,卻又氣哼哼的說道:“但你的月俸比我多一弔半錢呢。我這個,每月才能領到三吊!”
“你們家缺那一弔半啊!”看到他憤憤不平的模樣,素來老成持重的秦國用也忍不住了,上前狠狠捏了他臉一下,“一千五百個錢,夠你吃一頓飯不?”
“這不是吃不吃飯的問題!”馬方用力揉揉被捏紅的臉蛋,非常不甘心地嘟囔,“這意味着我受不受他的重視。雲姨不過隨便託了個人,明允就是八品宣節。我阿爺卻說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怎麼知道是隨便托的人!”王洵笑了笑,低聲解釋。“最近京師風聲鶴唳,不知道有多少人準備到禁衛軍中躲災呢。雲姨也是湊巧了,才找到了家父的一位故交。否則,估計我連飛龍禁衛的營門都摸不着。你如果不開心我的職位比你高,咱們就換換好了,反正都是散職,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補上實缺兒!”
“那倒不必了!”馬方搖搖頭,怏怏地回應。“反正你甭想着日後我每天見到你,就向你行軍禮就是!否則,我寧可繼續賴在家裏!”
原來他最不滿意的是這個!聞聽此言,眾人恍然大悟。紛紛笑着數落道:“嘿,翅膀硬了是吧?翅膀硬了就不待見明允了。想當年,不知道是誰眼淚巴碴地跟在明允馬屁股后叫二哥來着!”
“你跟明允掰一次手腕。掰贏了,讓他管你叫哥哥!每天見到你就向你施禮,如何?”
“懶得理你們!”馬方招架不住大夥的圍攻,翻了翻眼皮,將王洵的腰牌丟還回來。
“你知足吧,我想混到軍營里去,日日向明允行禮,還沒人要我呢!”宇文至推了馬方一把,笑着感慨。
話音一落,眾人的笑聲立刻冷了下來。為了逼楊國忠出手相救,王洵曾經託人將宇文至留下的一部分賬冊送到了楊國忠幕後出資的朱記南貨行。如今宇文至被別人救出來了,雖然暫時脫離了牢獄之災,可也把楊家徹底得罪了。若是楊家“秋後算賬”的話,宇文至恐怕才離虎穴,又掉進了狼窩!
秦氏兄弟消息比其他人靈通,心思轉得也快。略作沉吟,便想出一條妙計。老二秦國楨先沖哥哥點了點頭,然後笑呵呵地說道:“如果不是馬方拿他的腰牌炫耀,我還真想不起來。眼下有個地方,剛好能供子達暫且去避避風頭!”
“哪?”其他三人人立刻圍住了他,異口同聲地追問。
“當然是飛龍禁衛了。陛下自從見到了安西精銳的軍容后,便對飛龍禁衛的懶散十分不滿意。已經下旨重新整訓飛龍禁衛了。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牽頭,實際上負責此事的卻是剛剛從安西歸來的封長清將軍。”
“那子達怎麼進去?你能幫忙想辦法么?”馬方性最沉不住氣,不待秦國楨把話說完,立刻急吼吼地追問。
秦國楨擺擺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示意,“據說封將軍對飛龍禁衛現下的模樣非常失望,已經決定,出榜招兵,京師中良家子弟凡有心為國出力者,皆可去報名入伍。屆時高大將軍會親自下場篩選,擇優錄用並授予官職。子達的身手本來就不錯,這兩天再臨陣磨磨槍,不信屆時還比不過一群沒學過武的普通人!”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特別是驃騎大將軍高力士這塊亮閃閃的招牌。憑着當年的從龍之功,此人在皇帝陛下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雖然他很少插手朝政事務,但無論是獨掌宰相大權十數年的李林甫,還是一心取李林甫而代之的楊國忠,都輕易不敢招惹他。只要宇文至能在篩選中表現出色,入了高力士的法眼。楊國忠的人再想找他麻煩,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其中利害得失了。
當下,王洵和馬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都極力鼓動宇文至去試一試。知道二人都是毫無保留地替自己着想,宇文至咧了下嘴巴,笑着回應,“如果能託庇到高大將軍麾下,當然是好。但咱們的那些產業…….”
“放心,沒你,太陽照樣每天從東邊升起來!”王洵用力拍了他一巴掌,打斷了他的猶豫。“幾個掌柜的都是實在人,即便咱們不天天盯着,料也不會出什麼差池。大不了,我再厚臉皮請雲姨幫忙照看一下,反正我家的產業先前就是她老人家打理,比後來我自己經營強多了!”
“我們哥倆,平素也可以多跑跑。子達你放心去應募好了!”秦國用也贊同宇文至先去軍營躲一躲,想了想,笑着說道。
秦果楨點點頭,笑着附和:“是啊,先前所有產業一直靠明允和子達照看,我們哥倆只管年底分錢。這回,你們兩個就輕鬆幾個月,讓我跟哥哥來支撐一陣子!反正飛龍禁衛也不會出征,等風波平靜了,子達再想辦法退役便是!”
“也好,就有勞兩位哥哥了!”宇文至沒了後顧之憂,立刻做出了決定。
既然宇文至做出了決定,大夥就開始幫他想辦法過關。秦國楨心思敏銳,很快就拿出了一個比較合適的方案,“如果應募的話,考的無非是力氣,兵刃,騎術和射術四項。屆時幾千人同時上場,如果想要脫穎而出的話,子達不妨專攻一項自己最擅長的。”
“膂力方面,你不必跟人爭。兵刃很難出彩。至於騎術,咱們這些天天騎着駿馬橫衝直撞的,肯定不會輸給那些連馬都買不起的。”王洵點點頭,低聲補充,“但要想引人注目的話,我看你還是把重點放在射箭上!第一,咱們幾個人中,你射箭一直最准。第二,那東西有靶子在,無法作弊。一輪箭射完了,誰高誰低,靶子上一眼就能看出來!”
“據說高力士大將軍,最擅長的也是射箭!”馬方的心思也不慢,一句話便說到了關鍵處。“比試射藝的時候,他肯定會親自到場察看。子達只要把握住這一次機會,哪怕其他幾項都輸了,也能過關!”
正議論的熱鬧間,張巡和雷萬春也都到了。王洵一見,大吃一驚,趕緊上前幾步,伸手攙扶,“雷大哥,你怎麼也來了?你的傷…….”
“針眼兒大的傷口而已。要連門都不讓出,豈不把我老雷活活悶死了!”雷萬春單臂將他擋開,臉上寫滿了不在乎的神色。
“雷大哥受傷了?”在馬方的眼裏,雷萬春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聽說後者受傷,立刻瞪眼了眼睛,大聲追問。“你怎麼會受傷?那個下手偷襲你的傢伙怎麼樣了?你把他抓住了么?”
“沒抓住!我倒差點被他給抓住了!”雷萬春愛憐地拍了拍馬方的肩膀,低聲回應,“那人是個神射手,即便面對面比試,我也未必能靠近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咱們練武這一行,從來沒有哪個敢說自己天下第一!”
注1:散官,只是一種表示身份地位的稱號,並沒有實際的職權。如文中王洵所任的八品宣節副尉,只是代表他有被授予八品以下實際職位的資格,並非立刻可以帶兵。
注2:府兵制在開元年間已經走向沒落。天寶八年,唐玄宗正式廢除府兵制,改為募兵制。
霜降(六下)
“是小弟惹禍,拖累雷大哥了!”從王洵口中,宇文至早已知道雷萬春受傷的原因,搶上前幾步,長揖致謝。“大哥放心,這筆帳,兄弟們早晚一定替你討回來!”
“對,不能放過那施冷箭的傢伙!”馬方對雷萬春一向崇拜得很,不肯接受對方受傷的現實,揮舞着拳頭嚷嚷。
“算了!”雷萬春伸出沒受傷的那支胳膊,用力將宇文至攙扶起來,“你能平安出獄就行了。至於報復不報復的話,休要再提。我半夜偷聽人家的秘密,不小心被發現了。人家不拿箭射我,才怪!倒是你,以後做事千萬仔細些。我雖然老是呵斥你,卻也不希望被冤死在獄中!”
“大哥教訓的是,小弟記下了!”宇文至點點頭,低聲答應。
秦國用、秦國楨兄弟兩個聽得滿頭霧水,好不容易等大夥再安靜下來,才湊上前,低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雷大哥什麼時候受的傷?與子達的案子又有什麼關係?誰能告訴我一下?我們哥倆都快成傻子了!”
“是啊!雷大哥,莫非你去萬年縣令家裏,拿刀子嚇唬他了?”小馬方的思維方式與大夥截然不同,滿臉欽佩地問道。
“讓明允跟你們說吧。我先去喝口茶!”雷萬春笑了笑,抬腿往屋子門口走。
大夥這才意識到,他跟張巡兩個還被堵在院子裏站着。趕緊笑着讓開一條路,放二人入內。王洵命令小廝添上了茶具,給每人面前都斟滿了水。然後整理了一下思路,把當日雷萬春如何在赴宴歸來的途中遇到了賈昌,賈昌如何拜託雷萬春想方設法拖住萬年縣捕頭薛榮光,為宇文至的案子爭取時間。雷萬春如何夜探薛宅,發現有人在裏邊密謀。之後如何被發現並且受了箭傷,如何又湊巧被虢國夫人所救,引得楊國忠出手的經過,從頭到尾,細細描述了一遍。至於雷萬春是前半夜遇到的賈昌,還是後半夜遇到的賈昌,跟虢國夫人兩個之間又有什麼交情,自然是用了春秋筆法,略過不提。
整個過程其實很簡單,但這背後牽扯的各方勢力可就太複雜了。聽完王洵的描述,所有人,包括稚氣未褪的馬方,都一起陷入了沉思當中。好一會兒,秦國楨才第一個從沉思中回過神,嘆了口氣,幽幽地道:“這潭水,恐怕越來越渾了。咱們本來只想救子達脫險,誰料竟陷到了這麼深的地步!好在京兆尹那邊還不清楚夜探薛宅的人是誰!楊國忠又急於抓住對方把柄,主動將事情攬了過去。否則,恐怕大夥很難招架!”
“都怪我,給大夥添麻煩了!”聞聽此言,宇文至又敏感地站了起來,團團向眾人作揖。
“他不是抱怨你!”秦國用伸手扶住了他,“這場風波來勢太猛,恐怕沒有你的事情,大夥也難遠遠的躲開。要怪,只能怪咱們先前把自己都看得太有本事了,絲毫不知收斂,方有今日之禍!但是,眼前說這些都也沒什麼用了。你能平安脫身,已經是老天爺的恩典!”
“是啊!若非機緣巧合,恐怕咱們幾個根本救不出你來!”王洵也點點頭,低聲插了一句。
安撫住了宇文至,秦國楨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我總覺得賈昌慫恿雷大哥去對付薛榮光,並非為了給子達爭取時間那麼簡單。恐怕,對薛宅裏邊的佈置,他已經早有覺察。只是不想自己惹火上身,才讓雷大哥出面頂缸!”
“這心機狡詐的王八蛋!真是作死!”聞聽此言,馬方立刻跳將起來,破口大罵,“他家住得離我家不遠,走,咱們打上門去,將他揪出來給雷大哥賠罪!”
“恐怕大夥都冤枉了他!”王洵見狀,趕緊替賈昌解釋。“其實子達這回能平安脫身,還多虧了賈昌。我以前也覺得他心眼子太多,不像個好人。但經過此事,反而發現他的許多好處!”
“他?”馬方不信,瞪圓了眼睛抗議。
“子達是他幫忙放出來的?”“你剛才沒說完的話,是他?”秦國用,秦國楨兄弟先後問道。
“嗯!”王洵輕輕點頭,“剛才我沒來得及把話說完,被馬方給打斷了。子達這次能平安脫險,的確多虧了賈昌。昨天他帶我去了安福門外一處不起眼的酒樓,藉著吃飯的由頭,往裏邊送了一大筆錢。今天子達就被放出來了!”
在場的都不是外人,王洵也沒必要向大夥隱瞞什麼,便將昨日被賈昌拉去喝酒的離奇經歷,仔仔細細向大夥描述了一番。很顯然,這等離奇事情,也遠遠超出了其他幾個人的承受能力。聽完他的話,大夥一個個瞪着眼睛互相張望,誰也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在夢中。
“居然是明碼標價,明碼標價!”張巡受到的打擊最重,左手拳頭在胸前揮動,五指分分合合,一會兒握緊,一會鬆開。聖賢書裏邊,可從沒教導過這種東西。半輩子所學,令他經綸滿腹。可滿肚子的墨水,關鍵時刻卻抵不上半包金銀。這種事情,讓全天下讀書人情以何堪?
“我覺得挺好啊。至少是拿了錢就給辦事兒。比那些光拿錢不給辦事的傢伙高尚得多!”馬方看問題的角度,永遠不可能與張巡相同。無法理解對方的憤怒,笑了笑,以商量的口吻說道。
“小傢伙,你就別給張大人添堵了!”雷萬春看見張巡已經快抓狂了,趕緊單手扯了馬方一把,笑着命令。
“啊!嗯!”馬方一臉無辜,看在雷萬春的面子上,閃開數步,閉住了嘴巴。
雷萬春搖頭苦笑,從懷裏摸了摸,掏出一本已經發黃的書冊,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已經有了些年頭,“這是一本刀譜。與你平時見到那些決不相同。我從一位渤海國的朋友手中得來的。據傳是前朝某位大將軍所創。上次我把刀給了你。這回,索性給你補成全套。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琢磨,不懂的地方可以來問我!”
“好啊,謝謝雷大哥!”馬方的注意力立刻被刀譜所吸引,接過來,迫不及待地翻看,躲到陽光好的地方揣摩去了。
安頓好了馬方,雷萬春又把頭扭向張巡,“大人,這種事得分兩方面看…….”
“你不用來安慰我!”張巡發出一聲長嘆,瘦削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單。“我以前見識少,多經歷幾次,也就習慣了。能收下錢,第二天就讓子達出獄的人,皇宮裏邊恐怕也屈指可數。這場禍事,恐怕越來越麻煩了!”
“不關咱們的事情就好!”王洵對時局一直不怎麼關心,笑了笑,低聲開解。
他的話引來了三雙憤怒的眼睛。不只是張巡,秦氏兄弟也把頭轉了過來。老大秦國用看着他,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怎麼還不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個道理!照這個樣子發展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京師裏邊就要再次血流成河了!”
“沒這麼嚴重吧!”王洵被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反駁。“不就是又多了幾個太監么?原本李林甫和楊國忠兩個也沒消停過!”
“你啊!”秦國用氣得直搖頭。在場中的人,不是閱歷太淺,就是年齡太幼。根本不清楚當年中宗、韋后,睿宗、太平公主等幾方勢力交替時,京師里的凄慘光景。包括張巡和雷萬春,恐怕也是偶爾聽說過幾句。不像秦家這般,從頭到尾目睹了幾場權力爭鬥的始末,並作為一份秘密的家訓,詳細記錄了下來。以防自家子孫不肖,胡亂站隊,步了長孫、上官等名門的後塵。
“原本李林甫和楊國忠明爭暗鬥,基本上保持了勢均力敵態勢。所以幾番交手下來,倒霉的都是些小魚小蝦。雙方誰也沒傷筋動骨!”不愧是中過探花的人,張巡幾句話,就跟愣在一旁發傻的王洵、雷萬春和宇文至三個解釋清楚了其中關鍵。“宮中那位,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看他救子達的速度,很有可能就是高力士本人。以往,他基本兩不相幫。如今,突然出手干預了萬年縣的事務,就等於宣佈自己準備站到楊國忠那邊。原來李、楊雙方的平衡,便徹底向楊國忠一方傾斜了。萬一李林甫補救失當,恐怕…….”
“恐怕跟着李林甫一系,不知道多少官員要去嶺南走一遭了!”不用他把話說完,即便雷萬春這種粗線條的人,都明白其中後果了。笑了笑,大聲補充。“你為他們擔什麼心,那些人裏邊,又有幾個好鳥!”
“話雖然這樣說,但此事絕非社稷之福!”張巡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總結。氣歸氣,屋子中的沉重氛圍,卻被雷萬春不負責任的話徹底打散了。大夥或點頭,或搖頭,呵呵笑了幾聲。隨即便岔開話題,說一些與時局無關的事情。
事關家族的前程,秦氏兄弟急着回去跟父輩通氣,無心再多逗留,聊了幾句,便準備告辭回家。見秦家哥倆要走,張巡也無心再跟着大夥坐着閑扯,藉著雷萬春需要靜養的借口,一併起身告辭。王洵本來想在家中擺一頓酒宴,給宇文至沖沖晦氣,見秦家哥倆和張巡的目光中總帶着一股掩飾不住的沉重,便笑了笑,起身送了出來。
腳步剛剛踏出會客廳,還沒走到前院,小廝王祥又笑嘻嘻地跑了過來。離着老遠,就沖大夥奮力揮手,“小侯爺,幾位老爺,趕緊到前門看看去,宇文老爺來訪!”
看到貴客在前,下人們還如此胡鬧,王洵有些不高興了,把臉一沉,低聲呵斥道:“哪個宇文老爺?讓你高興得連點正形都沒有了?我平素就是這麼教導你的么!”
“是,是宇文公子的大哥!”小廝王祥嚇了一跳,停住腳步,低着頭回應。
“讓他滾蛋,老子沒功夫見他!”王洵一聽,立刻如同火上澆油,豎起眼睛,大聲命令。
“他,他…….”王祥苦着臉咧嘴,“他,…….”
“怎麼了,沒聽到我的話么!”王洵上前踢了他一腳,怒氣沖沖地命令。
腳上力氣不大,小廝王祥打了個趔趄,委屈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他,他光着膀子,背後背了幾根木條,說,說是負荊請罪來了。門口,門口圍了一大堆人!”
“負荊請罪,他跟我請的哪門子罪?”王洵徹底愣住了,站在原地,嘴巴張得老大。
宇文德怎麼著也是個實授的員外郎,卻跟自己一個白丁請罪,這不是個大笑話么?正驚疑間,張巡忽然插了一句,“恐怕,是衝著子達,和救子達出獄的那個人來的吧。他先前做出那種齷齪勾當,所憑的就是子達背後沒人撐腰。而現在,忽然發現子達背後站着一個誰也惹不起的大靠山,怎會不嚇得要死?”
聞聽此言,大夥又是哭笑不得。幾頭臭魚爛蝦,卻卷進了楊國忠、李林甫、高力士三方勢力的角逐中,連自己下一步將被風浪拍到那處都不清楚,又怎可能威脅到宇文德大人?可他們自己心裏明白,其他人又如何能分辨得清楚其中貓膩?真箇是做夢時一腳踏入了黃河裏,怎麼洗都洗不幹凈了。
“我出去吧!把他儘早弄回家去,別讓他給二哥惹麻煩。!”畢竟是自己的嫡親哥哥,縱使先前再恨,宇文至也不忍心讓其繼續丟人現眼。嘆了口氣,低聲建議。
“去吧!”王洵讓開半步,嘆息着道。外邊的事情永遠出乎他的想像,一波接着一波,增長着他見識的同時,也衝撞着他對人性的認識底限。
大夥默默與宇文至拉開一段距離,半途轉向另外一道側門,以免看到對方的尷尬。出門之後,偶爾回頭,還能看見宇文德白花花的光膀子,背着兩個碩大的荊條,在秋日的照耀下,竟是分外地扎眼!
已經是落過霜的天氣,虧得他有一身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