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認字先生

第五章 認字先生

轉眼已是端午,家裏雖然窮的叮噹爛響,也掛起了薃草和白芷,還蒸了五個黃米粽子。

按照村子裏的習俗,沒有成親的男女,就算是活到八十八歲,也不算是大人,得按照小孩子來對待。所以月娘專門縫了兩個小小的艾葉包,自己掛了一個,另外一個交給張寧,讓他掛在耳朵上,據說可以消災祛病益壽延年。

耳朵上晃蕩着艾葉包,正在月娘家的院子裏堆砌柴垛,幾聲清脆的鑼響從門外傳來。

兩個穿公服的差役正把兩張白紙告示貼在門口的老槐樹上,四下里圍滿了觀望的人群。

眾人盯着那白紙黑字,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兒,誰也不知道告示上寫的是甚麼,央着那倆差役求他們給念叨念叨,兩個差役卻丟下一句“鄉下泥腿子”之後,就趾高氣昂的揚長而去了。

“這張寫的是減賦,另外一張是要抽丁!”

“怪人,你認字?”

笑話,老子是211大學畢業生,別說四四方方的漢字了,連英文都過了六級,就算不能做出平仄工整的八股文,也不至於連簡簡單單的告示都不認得吧?

不過這些都是過往的事情了,再也無法提起,張寧很謙遜的說道:“讀過幾年書,粗通文墨。”

“怪……先生,你既認得字,便給大伙兒說說,這官家的告書上說的是甚麼?”

第一張告訴非常簡單,是綏德州從延安府轉過來,由米脂縣衙通發的告民文書,簡單的說來就是要減輕農賦。

聽官府要減輕賦稅,一眾的庄稼人馬上千恩萬謝的大讚官老爺聖明,待到聽說是要按照地畝來減之時,便又大罵官府昏庸。村民的田地大多掛靠在本村那幾位大財主的名頭之下,田冊上根本就沒有他們的地產,若是按照人頭減稅的話,自然會得到很多實惠。現在是按地畝減,基本就沒有窮苦百姓什麼事兒了。

第二張告書是要抽丁,各州、縣、村、鎮都要出丁出夫,去修黃河,為期兩個月。

黃河年年修治年年泛濫,早已成為歷朝歷代的一大公害。不過村民並不關心這些,因為黃河離李家寨很遠,就算是泛濫也害不到這裏來,所以很不願意走州過縣的去服這個勞役。

按照告示上所說,不想去辛苦修河也是可以的,需要折算成錢糧。只要繳納了足夠的糧食或者銀錢,便可以免去勞役。

這裏面的油水很大,各級官吏中飽私囊上下其手,往往搞的百姓苦不堪言,所以又惹得眾人好一通臭罵。

五花八門的罵腔過後,眾人才意識到張寧的身份與眾不同。

整個李家寨當中,能讀書認字的,一個巴掌都能數得過來。除了村子西口那幾個富戶之外,窮人家裏基本都是睜眼瞎。

自古以來,讀寫就是上層社會的特權,有意無意當中,能認字的張寧就成為眾人仰慕的存在了,連望向他的目光都充滿了尊重。

雖然還是有人忍不住的以“怪人”相稱,卻總是會及時的改口冠以“先生”這個敬語。

月娘怎麼也沒有想到張寧竟然是個能讀書會寫字的文人,雖然沒有說甚麼,舉止之間卻多了幾分敬重。

剝開一個黃米粽子,默默的放到他的木盤當中。

攏共就煮了五個小小的粽子,準備留給目盲的老娘食用,連月娘都捨不得吃,張寧也不會腆着臉吃這麼金貴的東西。

“以前我還怨你挑揀飯食幹不了粗活,”月娘低着頭摳着手指頭,好似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低低說道:“沒有想到你竟然是個讀書的先生……”

“讀書先生談不上,你也別把我當先生,要不然我會渾身上下都不自在。”眼前的小娘子低頭含羞的樣子讓他有些心動,卻也僅僅只是心動罷了。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家境,容不下太多浪漫的想法,安安穩穩的生存下去才是當務之急,就算有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也顧不上了:“修河的告示已下來了,到時候我便修河好了。”

張寧是個憑空出現的“逃難者”,沒有身份無法生存,前不久月娘才央了做保長的族叔,和幾個街坊做保人,給了張寧一個合法的大明朝身份,就落戶在月娘家裏。

按照大明律法,張寧已經成為月娘的家人了。

除了月娘本人之外,就剩下瞎眼的老娘,抽丁之事自然會責無旁貸的落在張寧的頭上。這個窮苦的家庭根本就出不起銀錢穀米,所以只能乖乖的去河堤上賣兩個月的力氣。

“辛苦你了,”月娘還是不肯抬起頭來,繼續摳着手指頭:“修河是一個苦差事,前年村子裏有個叫三丑,便是在修河的時候被石頭砸死了。你去的時候千萬小心在意,咋去的就咋回來……”

“別想的那麼悲觀,凡事要往好處想。反正這幾個月的雨水也比較足,田裏也沒甚的大活計,我去修河還能省下家裏的糧食呢。”

月娘第一次聽到“悲觀”這個詞彙,卻能朦朦朧朧的理解其中的含義。本想再說點甚麼,嘴皮動了幾動,卻終於沒有開口。

在接下來的旬日光景當中,張寧日日早出晚歸,把好田又澆了兩遍水,將樹林中新墾的沙地鋤了草正了隴。緊着趕着將屋頂的茅草情理乾淨,把瓦片翻了一遍,免得下暴雨的時候漏水……

月娘也沒有閑着,半宿半宿的不睡,熬了好幾個夜晚,才總算編出一件細茅為里粗梗為表的半身蓑衣,還有一個尖頂的竹薜斗笠。

擠出時間把新鮮採摘下來的瓜茄菜蔬剁成細條,晒成蔫蔫的五成干,佐以沙蔥、野蒜,又撒了一層重鹽,裝進瓦罐里腌製成鹹菜。

二十六這天是乙丑日,忌入宅忌出火,宜祭祀宜出行,正是選好的黃道吉日。

老保長敲着鑼把抽選出來的丁壯聚集到村口,將將兩百來人的樣子。

年邁的保長也講不出什麼大道理,更說不出幾句激昂的話語來鼓舞人心,只是一個勁的重複着“修河是好事”“誰也不許偷懶”這麼幾句話,然後就要帶着人們結隊出門了。

臨走之時,送行的老幼婦孺頗有些捨不得,一個個哭哭啼啼的千叮嚀萬囑咐,搞的一片“愁雲慘霧”。

唯有李鴻基這個半大的小子是一副嬉皮笑臉的表情。

這個似乎永遠都不知道什麽叫做發愁的傢伙,還從來沒有走出過比二十里更遠的路程,反正在家裏也總會惹老爹生閑氣,所以主動請纓要去修河。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根本就是把這次遠足當作是一場遊山玩水性質的旅行,至少能給家裏省下些口糧,順便還能出去見見李家寨外面的世界。

幾個剛剛討了婆姨的後生,捨不得媳婦那溫軟的身子,象個娘兒們一樣紅着眼圈兒,拉着各自的婆娘仔細叮囑,搞的如同生離死別。

月娘似乎也有些神傷,卻強作歡顏的把張寧攜帶的物品又仔仔細細的捆了個結實,幫着他背在肩上,趁着別人不注意的機會,把五個熱乎乎的雞卵塞進裝鹹菜的瓦罐里。

雞卵是月娘家最金貴的東西,就算是瞎眼的老娘也捨不得吃,從來都是攢起來換油鹽的,今日卻一下子煮了五個,算是相當的破費了。

“啥時候嘴巴里淡了,就吃一個,千萬莫要一頓吃光。”月娘耷拉着腦袋,溫柔的如同送別郎君的小婦人,微微踮起腳尖,把張寧背後的麻繩系了幾個活扣,呼吸出來的熱氣打在他的頸子裏,溫溫熱熱的好不舒服……

“在河堤上幹活,不比田裏,千萬仔細些。遇到危險的地方就遠遠躲開,別逞強……”說到這裏,月娘的語氣頓了一頓。

張寧回頭,剛好看到月娘眼眸中的那一抹水光。

月娘趕緊低下頭去,用細不可聞的小聲說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終究是手短力薄。記得早些回來,莫耽擱了……莫耽擱了收莊稼。”

月娘的殷殷囑咐讓張寧有些恍惚了,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眼前的這個小娘子便是相熟相伴多年的家人,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產生如此奇妙的感覺。

“嗯,你放心,我會早歸的。你也不要太辛苦了,女人家,要懂得自己愛惜自己。”

月娘展顏一笑:“我在家裏自然是千般方便,你才要記得愛惜自己,莫要要我擔心。”

“OK。”

因為時常聽到張寧說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語,月娘早已懂得“OK”的意思,正要開口說點甚麼,身後的那位“鄉村歌手”已經扯開了喉嚨,以悠遠深邃的強調吟唱起鄉野小調:

“天上的月趕雲啊,憨哥哥要出門。

咿呀咿,咿呀嘿嘿咿呀嘿。

憨哥哥心裏的人呀,你要惦掛着誰?

涼席子、冷枕頭,睡不着就想着我。

越想俺,越睡不着,咿呀嘿嘿咿呀嘿……

亂麻一千個頭哎,我心裏……哎呀,誰打我?”

半大小子李鴻基在“鄉村歌手”的腦袋上重重敲了一記,笑嘻嘻的說道:“是去修河,又不是去投胎,哪有那麼多騷道情?總惦記着家裏的婆娘,總想着熱乎乎的炕頭,能有甚的出息?”

張寧朝着月娘擺了擺手,和眾人一路往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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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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