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鄉村生活
辰時初刻光景,李家寨的鄉親們正在吃早飯。
各家的男人們蹲在南牆根底下,一手捏着糠菜糰子,一手捧着黑瓷碗,沿着碗邊兒吸溜着滾燙的稀粥糊糊。若是誰家有幾口點了香油的鹹菜,馬上就會招來無數羨慕的目光。
當人們見到月娘身後的那個男人之時,全都瞪大了眼珠子,尤其是那些光着屁股亂跑的娃娃們,彷彿看到了怪物一般,躲在大人的身後怯怯的盯着他看。
一身古怪的衣裳也就罷了,偏偏還沒有頭髮——在李家寨鄉親們的眼中,張寧的板寸髮型就算不是禿子也和禿子差不多了。
莊戶人家不會每日洗頭,也不在乎髮型什麼的,總是習慣性的把頭髮挽起來,用削尖的烏木穿個髮髻。講究一些的人,還有專門束髮用的方巾。
像張寧這樣一眼就能看到頭皮的髮型,簡直就和披頭散髮的瘋子是一樣的性質。
李家小娘子是出了名的本分人,想來也不會和還俗的野和尚來往?難道說這個怪人的剛剛被官府游過街的囚犯?要不然他的頭髮怎麼會這麼短?
鄉親們的情感最的淳樸不過,全都把張寧看做是不着四六的歹人,為了防止李家小娘子吃虧上當,幾個年輕力壯的後生放下飯碗就把張寧給攔住了。
“諸位街坊莫要誤會,他叫張寧,是深圳逃荒過來的流民。”月娘根本就不知道深圳是哪個州府治下的村莊,既然張寧這麼說她也就這麼信了,反正這年月逃荒的也有成千上萬之多,大家都已經習慣了。
月娘的解釋消除了鄉親們的猜疑。
李家小院在村子北口,用山石干壘起來的院牆只到腰裏,一腳就能踹塌。兩間廂房已經破敗不堪,牆皮斑駁門楣都已經朽爛了。
“是月娘回來了么?”
一個老婆婆扶着門框走出,臉上的皺紋如同老樹皮,艱難的歲月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
渾濁泛白的雙眼和微微側着腦袋的姿勢,說明這是一個盲人。
“娘,是我。”月娘放下手裏的東西,把新鮮的嫩草撒到豬圈裏。一隻老母豬帶着一窩小豬崽兒哼哼唧唧的圍攏上來。
“還有個人是誰?李母的眼睛雖然看不到,耳朵卻是警靈的很,從腳步聲中就知道還有別人進了院子。
“今天遇到一個逃難的,”月娘把剩餘的那把嫩草剁碎了,摻了一把米糠撒進雞窩裏,七八隻老母雞歡叫着跳到了飼槽當中。
從雞窩裏摸出三枚熱乎乎的雞蛋,小心的收進竹籃當中,為了防止老鼠偷蛋,又把竹籃掛在陰涼的檐下。
瞎眼婆婆低聲的絮叨着:“月娘啊,莫隨意把什麼都領到家裏來,省的街坊們說閑話……”
“我知道了,娘,他不是歹人,只是沒有住處。”月娘拎起木桶就往外走,張寧好像溫順的老綿羊一樣跟了出去。
來到村口的溪邊,裝滿清水,張寧趕緊搶着提起水桶……
當水缸海海滿滿的時候,月娘從屋子裏取出一柄笤帚和一張蘆席子:“跟我來,我去給你安排住處。”
臨行之時,月娘又從牆角里取下一掛艾草辮子。
在千百年的傳說當中,龍王是司雨的正神,越是乾旱的地方就越有龍王廟。
村東口的龍王廟香火好像不怎麼旺盛,那個樣貌猙獰的龍王神像已經塌了小半邊,槐木香案上的積塵足足有半寸厚了。
像所有殷勤的小婦人那樣,在角落裏清掃出一片空地,把蘆席鋪的平平整整:“你就住在廟裏吧,我一個婦道人家,也只能幫你到這裏了。對了,晚上最好把艾草辮子點燃了,要不然你都不夠蚊子吃的。”
“謝謝,我沒有火……”
“拿着辮子隨便是哪家借個火,沒有人小氣你的。”
眼下這種情況,也只能和龍王爺擠一擠了。
“謝謝……只是……我又餓了……”
剛才的那半塊黑麵餅只吃了一口,眼看着已經到了中午,早已飢腸轆轆。
奈何月娘的這個時代從來就沒有一日三餐的說法,每天只有兩頓飯,所以根本就沒有午飯的概念。
“你這般五大三粗的漢子,有手有腳,隨便幫着哪家幹活,還能不管你一頓飽飯?”
“我……能不能幫你家幹活?挑水、劈柴都行……”
“鋤地你會么?”
“不……我會。”
“鋤完那塊地,晚上我管飯。”
“OK。”
“你說什麼?”
“我說好的。”
為了晚上的那頓飯食,張寧頂着毒辣辣的日頭老爺下地了。
月娘家的田地本就貧瘠,若讓荒草奪了肥力,秋後只怕收不了幾斗糧食。一遍又一遍的鋤地自然是為了去掉荒草,同時也能抗旱保水。
鋤頭下面有雨是莊戶人家都懂的道理。
午後的陽光正烈,地面上升騰起來的熱氣如同蒸籠,身上的汗水出了一層又一層,轉瞬就又給曬的乾巴巴,在衣裳上留下片片白色的鹽花子。
乾脆甩脫了半截袖的微領T恤,打起了赤膊。只兩個多時辰,嬌嫩白皙的肌膚就曬的通紅,如同煮熟的蝦子。肩胛和上臂處早被曬脫了皮,被流淌下來的汗水一浸,疼的鑽心。
作為前任的大公司股東,雖然經常到健身房去做出汗練習,弄出了一身好看的踺子肉,卻從來沒有參加過真正的勞作,扛煤氣罐之類的事情就已經算是體力活了,今日才切身體會到“鋤禾日當午”的滋味兒。
呲牙咧嘴的從小腿上扯下一條“血鬼子”,抬腳就把這隻吸血吸的鼓鼓脹脹的小蟲踩進沙土當中,腿上的那個小紅點又麻又癢,還在涔涔的滲出鮮血。
“怪人,抹點鹼巴土,”地頭的草窠里站起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敦敦實實的身材,黑黝黝的臉龐,嘴巴里叼着一根草棍兒,抓起白花花的鹽鹼土做出一個塗抹的動作:“要不然得被血鬼子叮死。”
張寧已經累的如同剛剛磨完兩石麥子的病牛,喘着粗氣來到地頭,一屁股坐在樹下的陰涼處,學着那少年的模樣抓起地上的鹼巴土在腿上塗抹。
少年的唇上剛剛冒出一抹細細的絨毛,雙眼極是清亮,笑嘻嘻的看着張寧:“沒有種過田吧?”
“沒有。”
“以前是城裏的有錢人?”
“算是吧。”
“怎就成了逃難的流民?”
“穿越……遭逢變故。”
眼下這世道,遭逢變故的人比田裏的血鬼子都多,少年人早已見過很多逃難之人,已見怪不怪甚至懶得再多問起,反而把更多的好奇心放在張寧的頭髮上:“你這光禿禿的腦袋,想來一定很涼爽的吧?”
“你若是想涼爽,也可以把頭髮弄成我這樣。”
少年吐了吐舌頭,眼睛飛快的眨了兩眨:“怕被俺爹打死,等俺爹真的死了,便也如你這般弄個禿瓢的腦袋。對了,你叫啥?”
“張寧,弓長張,寧夏……安寧的寧。”
“隨便你叫什麼吧,反正俺也不認字。”少年人慵懶的倚着老柳樹,半閉着眼睛用剛才叼在嘴裏的那根草棍兒掏耳朵:“俺叫鴻基。”
“高姓?”
“啥?”
“你姓什麼?”
“李,”少年人的眼睛根本就沒有睜開,像所有的土著給外鄉人介紹本地的風土人情那樣,毫不在意的說道:“李家寨子,大半都是姓李的。以後若是見到不識之人,便猜他姓李,多半不會有錯。寨子西口有幾家穿長衫的是外姓……”
不遠處的草窠子裏突然傳出“砰”的一聲輕響,半人高的荒草猛然一顫,喚做李鴻基的少年倏然睜開雙眼,雙手一撐跳將起來:“逮到了,逮到了……”
“哧溜”,一隻黑乎乎帶着白色條紋的小獸從雜草中鑽出,從頭至尾約有三尺長短,毛絨絨的尾巴上還帶着一個半圓形的竹夾子。
受了驚嚇的小獸快如閃電,李鴻基比閃電還要快,攆着獵物飛奔而上。
圍追堵截,大聲吆喝,一人一獸在月娘家的田地中展開追逐大戰,將秧苗糟踐的一塌糊塗。
古有守株待兔的說法,看來這隻小獸的智商並不比兔子更高,被李鴻基追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之時,竟然朝着張寧奔了過來。
只一腳,就將小獸踢的倒飛出去。落地之後掙扎着還想繼續奔逃,卻沒有了力氣,晃晃悠悠的栽倒在地,只剩下尖聲咆哮的份了。
李鴻基趕上來,以無比熟練的手法單手揪住小獸頸項中的皮毛,惡狠狠的往地一貫,登時就把這畜生摔的不再動彈。
“好肥的油獾子,能有十幾斤哩,”李鴻基拎着小獸的尾巴估了估份量,早已經笑逐顏開:“也不枉俺貓猴了三日之久,總算逮住一隻肥的。拼着回去被阿爹打幾棒子,也不虧了。”
“你捉了油豬,剛好可以帶回家去打牙祭,為何阿爹還要打你的棒子?”
“阿爹讓我鋤田,我卻下了夾子等着獵物,一攏田都沒有鋤過,”那少年從衣底掏出一塊鐵片子,鐵片的邊緣早已經打磨的鋒銳如刃,用爛麻布頭纏裹出一個把手的位置,勉強可以算作是一柄小小的獵刀了。從獵物的下巴處剖出一個豁口,微微喘着粗氣,用沾滿鮮血的手掌抹了抹額前的汗水,弄的滿臉都是血污,呲牙笑起的時候竟然顯得猙獰了:“我最喜獵殺,不喜鋤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