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第Ⅲ部:法庭》(5)

第六十三章《第Ⅲ部:法庭》(5)

八月十八日校內審判·第四天

不出所料,八月十八日早晨,城東第三中學體育館門前早早地被要求旁聽校內審判的人擠了個水泄不通。根據前一天晚上北尾老師的建議,籃球社和將棋社的志願者緊急趕製了抽籤券,並飛速派發給來客們。抽籤原則上是隨機的,但為了防止記者或電視節目主持人冒充學生家長混進法庭,北尾老師在一旁瞪大眼睛監視着。

對於媒體的採訪要求,代理校長岡野和楠山老師組成聯合防線,斷然採取嚴防死守的措施。上午八點,代理校長在學校大門前召開記者見面會,明確表示,關於昨天下午垣內美奈繪與學生見面一事,自己承擔全部責任。講到垣內美奈繪與學生交談的具體內容,他強調,由於昨天的庭審是非公開的,因此他也沒有公開的權利。最後他還不忘加上一句:“對於能從垣內女士口中聽到事實真相,組織校內審判的學生們十分滿意。”

在記者提問的環節,不斷有人對代理校長為了隱瞞垣內美奈繪到場一事,試圖讓學生保持沉默的做法提出尖銳批評。代理校長對此並未閃爍其詞,而是光明正大地表示,他這樣做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擔心出現眼下這樣的局面,並導致校內審判延誤甚至中止。這與他自身的進退毫無關係,而他願意接受部分家長為此提出的合理抗議。至於他本人,在包括對森內老師的不當言論等各方面的失誤上應該承擔怎樣的責任,將完全服從地區教育委員會的裁決。

遠遠觀望着記者會的家長們面對岡野的慷慨陳詞,不免覺得他是在破罐子破摔,甚至是在“垂死掙扎”。也有家長誇獎他當機立斷,勇於承擔。家長們的表現各不相同,有人揪住來場的記者大聲責問“你們有什麼權利對學校里的事情刨根問底”,使得記者們越發起勁。也有人遠離喧囂的人群,去幫助忙着分發抽籤券的志願者。

媒體的行動也很不一致。有幾家媒體通過早晨的電話採訪,接觸了校內審判相關的學生。有些倉促上陣的記者事先對校內審判一無所知,僅憑道聽途說的消息拜訪了與此事毫不相干的學生。

岡野在校門口召開的記者會其實是一顆煙霧彈,吸引記者們的注意力,讓參與校內審判的學生順利進入學校。一些校內審判相關學生的家長,之前一直身處旁觀者的立場,如今為了保證學生順利入場,也採取了多種措施。有特意開車送學生來的,也有陪伴學生一同前來的,有的還會幫助學生驅趕埋伏在路上的記者和主持人。

這些景象,都成了校內審判相關人員來到休息室后談論的話題。山野紀央的父親是一位有段位的劍道高手,他堅持要手提竹刀親自護送女兒上學,被紀央的媽媽痛罵了一頓。上路后,有個在電視上見過的女主持人湊上前來,被紀央的父親狠狠瞪了一眼,就一聲不響地退了回去。即使手中沒有竹刀,紀央的父親也照樣氣勢逼人。哼,誰敢靠近我的女兒!

倉田真理子和向坂行夫是在行夫雙親的陪同下來校的。行夫今天一早肚子就不消停,一路上他母親不停噓寒問暖,讓他很難為情。而正因為這種家庭氛圍,並沒有記者、主持人纏上他們。有幾個上來試探,一說“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立刻知趣地跑開了。真理子覺得挺沒勁,可看看行夫,今天又是滿頭大汗,也怪可憐的。

親密無間的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由雙方的母親陪伴而來。完成女兒的護衛任務后,兩位母親便排到等待抽籤的隊伍里去了。因為女兒的關係,兩人很早就有來往。現在,她們正相互傾訴,驚訝於各自的女兒居然會擔任陪審員。原本以為,女兒會避開這種拋頭露面的活動,對校內審判漠不關心,沒想到不知不覺間,女兒也變得堅強、勇敢起來。

原田仁志巧妙地打發掉擔心自己的父母,一個人來了。快到學校時,幾個記者圍了上來,他便說自己是初二學生,把他們糊弄走了。擅長計較利害得失的他,也同樣善於躲避無關緊要的麻煩。

由於大門口的記者會開得如火如荼,沒有記者走近竹田陪審長和小山田修這對組合。對自己被人忽視的狀態,小山田修相當不滿。他主動走近一個正在邊門旁拍照的記者,問道:“根據經紀人公開的信息,偶像主持人A和年輕演員B墜入了愛河,另有傳聞說他們已經同居,是否確有此事?”

竹田陪審長見狀,一把將他拖進了學校:“你瞎扯些什麼?”

“這不是了解八卦真相的好機會嗎?”

“你沒看那記者的袖標嗎?他是報社的,不是女性雜誌社的。”

“哦。那就找戴女性周刊雜誌社臂章的再問一遍好了。”

“別胡鬧。”

勝木惠子沒有會關注她的父親,在酒吧工作的媽媽每天都要睡到中午。今天,勝木惠子和往常一樣不吃早餐,只喝了幾口水就跑出了公寓大門。跑下台階時,她不禁大吃一驚,因為法警山崎晉吾正等在那裏。

“你在這兒幹嗎?”

“早上好。”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后,山崎晉吾說,“我們一起去學校吧。”

肯定是有人安排他來的,可他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誰要和你一起去學校?”

愛來不來,關我屁事。惠子不管不顧地快步往前走,山崎晉吾則若無其事地跟在她身後。惠子並沒有會將她的個人信息透露給記者的朋友。她看上去甚至不像個與校內審判有關的初中女生,所以不會有記者或主持人找上她。走到半路,惠子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提示她胃裏仍然空空如也,山崎晉吾對此也沒有任何反應。

陪審員休息室里,保健室的尾崎老師為大家準備了豐盛的三明治大拼盤。

“考慮到今早大家都比較匆忙,這是尾崎老師特意準備的。”對勝木惠子說完這一句后,山崎晉吾便不見了蹤影。

其他陪審員都還沒來。惠子抓起一塊她最愛吃的雞蛋三明治細嚼慢咽起來,邊吃邊想:山崎他吃過早餐了嗎?

檢方成員是和今天的證人增井望一起來的。他們坐的是森內老師身受重傷的那個晚上,佐佐木吾郎的父親開來的那輛麵包車。車一直開到學校邊門處,大家下車從教學樓邊側入口處進入室內。幾名記者和主持人跟着汽車跑了過來,一行人只用餘光瞟了他們幾眼。

涼子的父親藤野剛也在車上。一行人都不怎麼說話,涼子卻突然問了父親一個意外的問題:“今天要出庭的辯護方證人中,有個叫‘今野努’的人。他不會是爸爸的手下,我認識的紺野[4]大哥吧?”

“當然不是。”

“那會是誰?”

“爸爸怎麼會知道?這得問神原。”父親乾脆地答道。

不知為何,涼子感到了不安。她緊盯着父親的側臉,這讓她的兩位事務官也開始不安起來。

增井望似乎很緊張,臉色蒼白。佐佐木吾郎的父親手握方向盤,不時鼓勵他幾句,還對他開開玩笑,想讓他笑出來,卻沒有成功。

辯護方成員今天也是坐車來學校的,開車的是野田健一的父親野田健夫。雖說事先電話聯繫過,但健一還是得到了意外的驚喜。當汽車來到神原家門前時,他看到神原和彥和母親並排站在一起。

“我是和彥的母親,請多多關照。”向健一的父親恭敬地打過招呼后,這位母親對健一露出微笑,“你是健一吧?我聽和彥說起過你。多謝你對和彥的多方照顧。”

即使不明白“多方照顧”的含義,健一還是慌張地鞠躬還了禮。等到站在古色古香的獨院建筑前低頭目送他們的和彥母親從視野中消失,健一才偷偷回頭望了一眼神原和彥。

神原辯護人對他使了個眼色,讓他不要在意,隨後掛上一臉渾然不知的表情,彷彿在說:就算不明白,也別多問了。

我當然懂,我可是忠實的助手。健一看了一眼身旁的父親,坐在駕駛座上的野田健夫正藉助後視鏡衝著兒子微笑。老爸應該什麼都不明白吧?

不,他或許是明白的。

因為我們是父子。想到這裏,健一突然覺得,這種感覺還不賴。

他們一路來到大出家門口。一見面,大出俊次馬上來了一句:“野田,你在傻樂什麼啊?”

被告大出俊次今天要出庭受訊。比起歇斯底里的暴怒,略帶三分怒氣才是最好的,因為這是他最自然的狀態。

另一方面,井上康夫的家人愉快地克服了今早的紛擾。面對匆忙趕來採訪的記者,鄰居們不堪其擾的抱怨聲此起彼伏。而康夫表現出像模像樣的法官風範,這讓家人們驚嘆不已。

此時憤然而起的是康夫的父親。他早就被響個不停的電話鈴和門鈴聲攪得火冒三丈了,甚至嚷嚷着要到門口召開記者會,最後被妻子和兒女攔住了。

康夫說:“記者會應該由我來開才行。”

結果他馬上被沒睡飽的姐姐叩了一記腦門。

在姐姐的提議下,一家人上了電話預約的出租車,一同奔赴學校。儘管不清楚出了什麼事,那位資歷頗深的出租車司機還是老練地甩開了尾隨而來的記者和主持人。

“還真有點當上首相的感覺。”康夫的父親不無得意地說,“看那陣勢,算得上追蹤採訪吧。”

“才不是呢。”康夫的母親說,“不過,我好像解開了久思不得其解的謎。之前我一直納悶,我怎麼會生出康夫這樣的孩子?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康夫,你身上的基因應該全部來自你爸爸。”

“你是在誇康夫優秀嗎?”姐姐問道。

媽媽笑道:“都是不着邊際的怪人。”

“啊,好傷心。”父子倆異口同聲。

是不是怪人姑且不論,面對聚集一堂的旁聽者,井上法官在開庭后立刻作出的說明——他稱之為“告喻”——確實相當精悍。

開庭比規定時間晚了三十分鐘,而被擋在門外的媒體人士依然吵吵嚷嚷,不願輕易散去。人們的興奮和激動升高了體育館內的氣溫。

面對旁聽席上的聽眾,井上法官簡單說明了昨天大家與垣內美奈繪見面的情況,乾淨利落地作出解釋:與垣內女士的會面對校內審判相當有意義,會面期間並未出現任何形式的危險,校內審判相關人員都為垣內女士的主動投案而高興。最後,他拋去法官的威嚴,以初三學生的身份,用一句“我們衷心希望森內老師能早日康復”結束了自己的發言。演講結束后,一部分旁聽者給了他熱烈的掌聲。或許是被他的氣勢鎮住了,之後並沒有出現試圖阻礙審議進程的發言者。

接受井上法官的指示,藤野檢察官站起身,將等候在旁聽席第一排座位上的增井望叫到證人席上。

在等候的過程中,增井望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他的緊張儼然轉變成了恐懼。宣誓時,他的聲音很小,還微微發顫。井上法官讓他大聲一點,他反倒將整個身子縮成一團。

今天一早去約好的見面地點——公園接他時,藤野涼子再次當面向他確認:出庭作證真的沒問題嗎?如果不願意,儘管拒絕,不用勉強。你的證言至關重要,可一旦走上證人席,就很難保證不對你今後的生活學習帶來負面影響。你之前一直瞞着父母向校內審判提供幫助,對此我們十分感謝。即使你今天不出庭,只需要提交陳述書作為書面證據就行,我們會同樣感激你……

然而,增井望的意志十分堅定,沒有血色的薄嘴唇綳得緊緊的。

他清楚明晰地回應道:“我要出庭作證。我要訴說自己受到的傷害,要讓素不相識的人們仔細傾聽我的申訴。”

這一刻,藤野涼子堅定了決心。

由於昨天辯護方的成功策略,增井望遭遇的搶劫傷害事件已經失去了涼子原先希望的效力。無論增井望遭受的傷害有多嚴重,無論大出俊次一行的行為如何殘暴,將這一過程闡述得越詳細,只能越發加強橋田祐太郎證言的效果。

然而,涼子依然要讓增井望出庭作證,一吐為快。她要讓陪審員們、旁聽者們好好聽一聽,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橋田祐太郎到底做出過多麼惡劣的行徑,而且一直被放任自流。即使對柏木卓也的案件毫無幫助,也必須進行這次證人詢問,就算只是為了增井望一個人。

即便是未成年人,無端受到暴力傷害的一方也應有權申訴自己的遭遇。無論遭遇傷害的原因和過程如何,如果當事人希望讓大眾了解真相,那就容不得任何阻擾。

涼子還想到自己被高木老師扇的那記耳光。如果事後母親邦子畏畏縮縮,不僅不幫忙提出抗議,還要對自己說:“高木老師情緒失控固然不對,可你頂撞老師也有錯,你還是乖乖忍着吧。萬一影響評語可就糟了,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那自己又會怎麼想?肯定會不服氣吧。增井望也一樣,他一直被強迫接受這樣的不公正待遇。即使父母出於保護他的好意,不公也依然存在。只有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才會說出“讓一切都過去”這樣的話。

“感謝你參與校內審判。”藤野檢察官對增井望微笑着,一如既往地用表示感謝的方式開始她的主詢問。

四中男生的夏季校服與三中的不同,是白襯衫加藍褲子的明快搭配,特別清涼。增井望身子瘦弱,校服穿在他身上顯得很寬鬆。

藤野涼子手拿增井望證人的陳述書,以確認事實關係開始展開提問。回答的過程中,增井望證人的心態逐漸平穩,顫音漸漸消失。他的回答毫不躊躇,對事實關係的記憶十分準確。

證人的視線一直落在藤野檢察官臉上,不看被告,甚至連法官也不看一眼。

“為了讓陪審員們了解你所受到傷害的嚴重程度,我想展示幾張你借給我們的照片,可以嗎?”

“可以。”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推來帶滑輪的黑板,手腳麻利地貼上幾張照片。這些照片都是增井望住院時,他父母為他拍攝的。看得到照片的旁聽席前排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陪審員們倒很鎮靜,只有倉田真理子像受了刺激似的睜大了眼睛。

神原辯護人和助手野田健一都目不轉睛地看着證人增井望。被告大出俊次不以為然地噘起嘴,低頭看着地面。涼子早就作好準備,如果大出膽敢威嚇證人,就立刻要求他退庭。但就目前的狀況而言,他只是面露兇相,並不會有大動作。

“變成這樣住進醫院,請問證人當時心情如何?”

增井望稍作思考時,旁聽席上搖動着的扇子和手帕都停了下來。

“我很害怕。”

“害怕?”

“是的。我擔心身上的傷治好后,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你父母是怎麼說的?”

“他們安慰我說,一定能痊癒。”

“這些照片都是你父母拍的嗎?”

“是的,是父親拍的。”

“為什麼要拍?”

“說是為了今後,留下照片比較好。”

“什麼時候拍的?”

“我住院后的第二天。”

“當時,警方開始調查了嗎?”

“有刑警問了我許多問題。可他們說,我說的情況和對方說的不一致。”

“哪裏不一致?”

“我說自己受到了敲詐勒索。警察說,大出他們把這件事說成是打架。”

“可是,你確實是被搶走了錢,不是嗎?”

“他們說是打架時順帶搶了錢,而不是為了搶錢來打我的。”

“你認識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橋田祐太郎嗎?”

“以前在公園附近看到過他們,但說不上認識。”

“這麼說,發生這起事件之前,你不認識這三個人?”

“是的。不過我聽說過他們的傳聞。”

“什麼樣的傳聞?”

“說他們是城東三中出名的壞蛋三人幫。有四中的學生被他們敲詐過。”

神原辯護人舉起一隻手:“反對,這只是傳言,並非有根據的事實。”

“那我換一個問題。”藤野檢察官用平淡的口吻繼續說道,“你不認為那天你是在和大出、井口和橋田打架,對吧?”

“是的。”

“現在也這樣認為嗎?”

“是的。”

“可最後,這起事件並沒有當作敲詐案件來處理,而證人你和對方通過調解作出了和解。這是為什麼?”

“是我父母決定的。他們認為這樣比較好。”

“那麼,你的父母為什麼會認為接受調解比較好?”

“他們認為,大出即使被送進少管所,也很快就會出來。他們擔心,大出會報復我。”

“就為了這個?”

這時,增井望第一次看向大出俊次。不是偷偷地看,而是死死盯着他。“大出的父親承諾付給我醫療費和慰問金。”

“作為三人幫的代表,大出的父親前來與你的家人交涉,答應會付錢,要你們不再追究那三人的責任,是這樣的嗎?”

“我想,就是這麼回事吧。”

“你的父母立刻答應了?”

增井望依然看着大出俊次。被告終於抬起頭來,兩人視線交匯,被告的眼神立刻變得兇惡起來。

證人增井望並未露怯,還似乎對對方的反應比較滿意,慢慢眨了幾下眼睛,又將視線轉回涼子身上。

“我可以轉述我父母的話嗎?”

“當然可以。”

“我父母說,大出的父親不像個正經人,跟這種人少糾纏為妙。對方的律師倒很明白事理,還是早點以調解方式了結吧。”

旁聽席上發出毫無顧忌的鬨笑,大出俊次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對於父母的決斷,你是怎麼想的?”

“我覺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也很害怕。”

“你是怕大出他們三個人,還是怕大出的父親呢?”

“都怕。”

旁聽席再次響起笑聲,甚至帶着些許嘲笑的意味。大出動了動身子,神原辯護人對他說了句話,他又低下了頭。他的臉依然通紅,一隻手時而握拳時而張開,似乎很難平靜下來。大出的反應正是藤野檢察官希望看到的。你想揍增井吧?如果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果沒人制止,你一定會撲過去對增井拳打腳踢,對吧?

“你現在依然很害怕?”她問證人增井望。

“是的。”增井望點點頭。

“可是,你還是來這裏出庭作證了。你的想法是否發生了某種改變呢?”

“是的。因為大出的父親被捕了,雖然他犯的罪與我無關。”

“因為他現在仍被拘留,就算你針對大出的暴力行為當庭作證,他也無法闖到你家來威脅你,對嗎?”

“反對。”神原辯護人一板一眼地說。

“反對有效。”井上法官也作了機械式的應答。

涼子微笑道:“大出父親的身影從本地區消失后,你內心的恐懼也隨之消失了,是嗎?”

“即使沒有完全消失,也確實輕鬆多了。”

“那麼,你的想法之所以會發生變化,還有別的理由嗎?”

回答這個問題前,增井望的身子顫抖了一下。

“我認為除了我,應該還有其他受害人。我絕不能保持沉默。”

“你想將自己受到的暴力傷害公之於眾,讓陪審員們了解被告的真面目,是嗎?”

“是的,還有……”

證人又顫抖了一下。井上法官探出身子。

“我想讓大家知道我到底受到了怎樣的傷害。或許有人會說,既然已經接受調解,那就快點忘掉吧。可我辦不到。”

說出“可我辦不到”時,他的嗓音變得嘶啞。

法庭安靜了下來。

涼子有意留了一段空白時間,隨後繼續問道:“那你不擔心在此作證后,又會遭到被告的嫉恨,被他毆打嗎?”

“肯定會擔心。但今後如果我又被大出打傷,我父母絕對不會再次調解了事。今天在場的大家都可以為我作證。”

“你父母知道你來參加校內審判嗎?”

涼子原本以為他一定會作出否定的回答,可誰知竟猜錯了。

“之前我隱瞞了很久,可今天一早就向父親講明了情況。現在,我父親也來旁聽了。”

話音未落,旁聽席中央的位置有一名身着西裝的男子站了起來,舉起一隻手,大聲說道:“我就是證人的父親。”

藤野涼子難以掩飾臉上的驚訝之色,只得慌張地將視線落到陳述書上。“是這樣啊。這麼說,你父親完全理解你希望出庭作證的決心,並大力支持你,是嗎?”

證人增井望回頭望向依然舉着手的父親,對他點了點頭。他父親也用力點頭,放下手,在其他旁聽者的注視下,平靜地坐了下來。

父親的果斷舉動,似乎給了增井望莫大的勇氣。

“是的。我父親理解我。他還說,如果柏木真的是被人殺死的,就絕對不能坐視不管。”

“柏木的事件,發生在你這起事件之前不到兩個月。請不要認為,如果你能儘早將自己的事件公之於眾,受到譴責的大出就不會殺害柏木了。”

“可話雖如此,我知道大出他們幹得出殺人這種惡行。”

旁聽席上嘈雜聲四起。大出俊次怒火中燒,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神原辯護人揪住他的襯衫,讓他坐下。由於用力過猛,大出差點從座位上摔下去。

“被告,肅靜!”井上法官的訓斥立刻飛了過來。

“不過,他們就算殺人,估計也不會是故意的。”血色回到了增井望蒼白的臉上,語氣也堅定了許多,“也許只是惡作劇過了頭,沒有想到對方會死去。我當時的情況也是如此,他們對我又打又踢,還一直笑個不停。我想,他們也是這樣對待柏木的吧。”

“反對!”

神原辯護人話音未落,井上法官便開口了:“這番言論只是證人的猜測,請各位陪審員忘掉這一發言。”

“對不起。”藤野檢察官對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她悄悄對證人使了個眼色。增井望眼中閃出一道光芒。

看到證人的眼神,涼子十分滿意。

“檢方的主詢問到此結束。”藤野檢察官坐了下來,為了鼓勵證人,她依然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增井望。

旁聽席一片嘈雜,神原辯護人等待片刻后才開口:“證人並不認識大出,是吧?”

“是的。”增井望的回答又帶上了顫音。

“也不是朋友,對吧?”

“對。”

“遭到大出、井口和橋田的暴力襲擊,只是由於你很倒霉地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遇上了他們,不是嗎?”

“是的,沒有其他的緣由。”

“他們三人對你拳腳相加的時候,也許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吧?”

“是的,估計就是這樣。”

“你受害的原因只是運氣不好,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原因,是嗎?”

增井望歪了歪腦袋,似乎不理解這一連串問題的含義。

神原辯護人提示道:“比如,你有沒有主動挑釁大出他們?”

“絕對沒有。”

“你也沒有主動接近他們,比如主動向他們搭話?”

“沒有。”

“在受到他們傷害前,你不認識他們。這一點沒錯?”

“沒錯。”

神原辯護人點點頭,吐出一口氣:“你覺得自己的性格是內向還是外向?”

證人臉上又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是屬於活潑還是安靜的那種?”

“安靜的。”

“你是個小個子吧?其實我也是。”神原辯護人微笑道,“性格安靜,個子矮小的人,往往會成為被嘲笑、欺負的受氣包。男生之間這種情況尤為嚴重。請問證人是否受過大出之外的學生——譬如四中同學的嘲弄和欺負呢?”

證人有點不太高興:“這和我遭遇的傷害事件有什麼關係?”

涼子舉起手,站了起來:“我反對,辯護人的提問毫無意義,是在侮辱證人。”

“辯護人,”井上法官厲聲問道,“你想通過這個問題證明什麼?”

辯護人立刻作出回應:“我想證明的是,檢察官意圖追究被告罪責的柏木卓也事件,與增井望事件從本質上完全不同。”

井上法官點點頭,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根據檢方的說法,柏木的死和他與被告的感情對立有關。然而,增井證人和被告之間並不存在感情對立。增井望不認識被告及其同伴,暴力事件發生前,他們沒有任何來往。被告只是認為正好路過的證人身材瘦小、性格文弱,是個極佳的敲詐對象,於是對他動用暴力,致使證人身受重傷。這是一種突發性的暴力行為,而根據檢方的說法,柏木事件是有計劃的暴力行為。這兩起事件的性質完全不同。我希望各位陪審員不要只注意結果,要關注暴力事件發生的原因和過程。”

旁聽席上寂靜無聲。在通過隨機抽籤得到旁聽機會的人們之中,有一些是看到昨天的電視節目才開始關注校內審判的。這些湊熱鬧的人還是第一次領教神原辯護人的口才,難免會目瞪口呆。

“我可沒受過同學的欺負!”證人臉色微變,反駁道,“只偶爾受到點嘲笑罷了……”

部分旁聽人員像是剛剛回過神來似的,又笑了起來,惹得涼子瞪起眼睛,扭頭掃視了一圈。

“我從未受過欺負,二月那次也是頭一回遭到敲詐。”

“明白了。我的提問到此為止,謝謝。”神原辯護人坐了下來。

等到旁聽席恢復平靜后,涼子慢慢站起身來。

“法官,我需要再次進行主詢問。”她立刻將視線停在了證人增井望的臉上,“增井,你現在對大出有什麼想法?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嗎?”

有話想說就直說。把那些別人讓你忘記的事,全都說出來。

“我希望他在法庭上說真話。”

“你是說,在柏木事件上,要老老實實承認事實,是嗎?”

“是的。不過,如果確實沒有關係,說沒有關係就好。希望他堅持住。”

“希望他堅持住?”

“是的。如果大出覺得麻煩自暴自棄,連沒做過的事情都承認下來,那就和聽從別人,將有過的事情說成沒有的我一樣。我覺得這要不得。”

這不是身為檢察官的涼子希望聽到的話,卻是作為初中生的她所期待的。

“還有……”增井望腳在發抖,音量變小了,“這次校內審判結束后,希望他能向我道個歉,哪怕一次也行。”

被告逃避似的一直低着頭。

“謝謝!”涼子坐了下來。

增井望向法官和陪審員們低頭鞠了一躬,離開了證人席。他並沒有走向旁側的出入口,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通過旁聽席一側的通道,朝體育館後方走去。他父親從旁聽席上站起身,分開其他坐着的旁聽人員,目不斜視地向自己的兒子走去。

走到兒子身邊后,父親抱住了兒子的肩膀。父子兩人就這樣一起走出了體育館。

“怎麼這樣啊……”佐佐木吾郎一邊用毛巾擦着臉上的汗水,一邊嘀咕道,“老爸說來就來,事先打聲招呼不好嗎?”

“估計小望對他老爸說的時候,還不知道他老爸會來旁聽。”一美的語調相當柔和。

藤野涼子靜靜調勻自己的呼吸。增井望是檢方最後一名證人。所有的牌已經全部打出去了,今後只能依靠交叉詢問來反擊對方,將勝負賭在最後的宣判上。

“請傳喚辯護方證人。”井上法官喊了一聲。野田健一朝邊門跑去,身影消失后,卻遲遲不再出現。是不是證人遲到了?

這個今野努到底是什麼人?

也許證人不在休息室,而是在旁聽席上?涼子的視線掃向後方,突然看到一張出人意料的臉。那人低着頭,坐在旁聽席前方三分之一處的靠邊位置,頭髮剪得很短,簡直像個男孩子。她身穿T恤衫加牛仔褲,似乎在裝扮上下了一番工夫,讓人差點認不出來。

三宅樹理的右邊坐着她的母親,左邊則是陪伴她的尾崎老師。

為什麼?

為什麼事到如今突然心血來潮來旁聽了?因為今天要詢問大出俊次本人嗎?

藤野,你相信我嗎?

三宅樹理沒有注意到藤野涼子的目光。那件白色T恤穿在她瘦弱的身上,顯得有點肥大,飄飄蕩蕩的。

“讓大家久等了,這位是辯護方的證人今野努先生。”

伴隨神原辯護人的介紹,一個身穿西裝的高個子男人入場了。涼子覺得這人和自己的父親一樣,是個一年要穿三百天西裝的主兒。

“請證人入證人席。”

涼子的心跳加快了。他不是自己認識的紺野,西裝領子旁隱約可見的徽章應該是……

“請允許我確認你的姓名。你是今野努先生,對吧?”

“是的,我是今野努,受到本法庭的辯護人神原和彥的邀請,作為證人出庭。’

“首先,請你宣誓。”面對一個陌生的大人,井上法官的語氣相當鄭重其事。

證人嗓音清澈,口齒清晰,年齡四十上下,體格強健,虎背熊腰,像個運動員。

法官審理該證人的陳述書後,神原辯護人開口了:“我首先要問,今野努先生,你是本校學生的家長嗎?”

“不是。對這所學校而言,我是個無關的外人。”

“請教你的職業。”

剛才涼子瞥見的徽章果然是真貨。

證人回答道:“我是一名律師。”

旁聽席立刻輕微地喧囂起來。

“我通過司法考試,取得律師資格,到今年正好十年,現在從屬於東京第二律師協會。”今野證人嗓音洪亮,吐字清晰。面對旁聽席的聒噪反應,那張過於嚴肅的臉上浮現出不無自得的神色。

神原辯護人站起身來,開始他的主詢問:“今天,整個法庭都為先生的到來感到驚訝。”

證人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因為貨真價實的律師出場了?”

神原辯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感謝您能參加我們的校內審判。”

“請多關照。在正式開始詢問之前,我想對陪審員們說幾句話。法官,我可以說嗎?”

“哪方面的?”

“對於即將開始的檢方、辯護方詢問,我作好了回答的準備。但是,在回答詢問之前,我想首先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請吧。”井上法官說道。

“各位陪審員,你們辛苦了。”

證人對九名陪審員微微鞠了一躬。除去驚呆了的勝木惠子,所有陪審員都還了禮。

“我並非應神原辯護人之邀的辯護方證人。真正的證人是我的委託人。我是受那位委託人的委託,代理他出庭作證。”他耐心地解釋道,“我的委託人並非此次校內審判的被告,而是在校外真正的法庭上受到起訴,被追究罪責的人。我的工作則是在那場公開的刑事審判中,關注我的委託人是否受到公正的裁決,在必要時運用適當手段保護他的合法權利。”

陪審員們眨着眼睛注視着今野證人。

“我的委託人涉及的違法行為牽連了許多相關人員。其中,有的已經遭到起訴,有的尚在接受調查。那是一起相關人員眾多,犯罪現場不止一處的複雜事件。到目前為止,刑事偵查尚未結束。”

今野證人暫停片刻,看了看陪審員們的臉。

“我是在這樣的事件背景下來到這裏的,這很關鍵,希望各位能夠理解。我將在尊重委託人意志,符合委託人意圖的前提下,儘可能坦率地回答證人詢問中被問及的問題。倘若遇到與委託人在校外被追究的罪名,即遭起訴的違法行為直接相關的問題,或者遇到可能對委託人造成不利影響的問題時,我將不予回答。還有,即使委託人認為我可以回答,可我覺得作出相關證言可能會對委託人造成不利影響時,我也將不予回答,或只作部分回答。”

看着陪審員們一張張繃緊的臉,今野證人露出笑容。

“不過,有一點請大家務必理解,我絕無輕視校內審判的意思。這也是委託人——被告的意願。他雖然正受到拘留等待審判,卻非常希望到這個法庭來作證,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告訴各位陪審員。請大家理解我的委託人真誠的心意,拜託了。”

今野證人又鞠了一躬。全體陪審員再次還以一禮,這次勝木惠子也在其中。

“井上法官,多謝了。”今野證人也對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回過頭看向神原辯護人,“請開始吧。”

平日裏一向伶牙俐齒的神原辯護人,此刻竟被對方的氣勢壓倒,一時說不出話來。

“鎮靜一點。”今野證人小聲說道。幾個坐在旁聽席前排的人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呃……今野先生。”

神原和彥驚慌失措的模樣實在不多見。但藤野涼子沒法輕鬆地嘲笑他,畢竟來到現場的是真正的法律專家。

“稱呼我‘今野證人’就行。”證人微笑道。

“好的。下面我開始向今野證人提問。”

助手野田健一在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大出俊次一臉茫然:聽這傢伙剛才的長篇大論,其中提到的“被告”好像不是我。

“今野證人,你能告訴我們委託你來此作證的人的姓名嗎?”

“不能。”

一開始便立刻遇到了“無可奉告”的問題。

“我不能在此場合公開委託人的姓名,理由我剛才說明過了。”

“在接下來的詢問中,我們該如何稱呼此人?您有什麼較好的建議嗎?”

“用‘我的委託人’或‘你的委託人’來稱呼,你看如何?”

“明白了。你是出於何種緣由為你的委託人辯護的?”

“在法院受理針對我的委託人的起訴時,我被法院選為被告的指定律師。在我提供的書面證據第一頁,有委託人的‘指定律師申請書’複印件。”

“就是這個,對吧?”神原辯護人翻開這一頁,高高舉起,上面塗黑的部分應該是委託人的姓名。

“是的。”

“你的委託人是以什麼罪名被起訴的?”

“起訴的罪名有好多個,我可以只舉出其中最主要的一項嗎?”

“可以。”

“焚毀現居建築物。”

涼子的心“撲通”猛跳了一下。估計坐在旁聽席上的一些大人也會為此感到心驚。旁聽席又聒噪起來,陪審員們倒沒什麼反應,或許是還沒有反應過來。

“是故意點燃有人居住的房屋,企圖將其燒毀。”今野證人向陪審團解釋道。陪審員們的臉上都現出理解和驚訝的神色。

坐在涼子身邊的佐佐木吾郎喉嚨里漏出呻吟聲。萩尾一美僵在原地,保持着拔分叉頭髮的姿勢。

“那起縱火案是何時、何地發生的?”

“今年七月一日凌晨一時許,發生在大出勝家中。”

旁聽席上的吵鬧聲更大了。井上法官敲響木槌,高聲喊道:“肅靜!請保持安靜。”

“大出勝就是此次校內審判的被告大出俊次的父親。”證人繼續說,“在那起火災中,大出家的房屋全部焚毀,而我的委託人被指控為親自去大出家放火的犯人,對此,他已主動認罪。”

“那麼,你的委託人為什麼要去大出家放火呢?”

“有人委託他這麼做。”

“是誰委託他的?”

今野證人微笑道:“我不能回答。”

“媒體報道過此案,當地人一般都有所了解。就算這樣都不能說嗎?”

“新聞報道未必是事實。”今野證人反駁道,“是什麼人於何時以怎樣的方式委託我的委託人點燃大出家的房屋並將其焚毀,無論是對我的委託人,還是對因同一事件受到起訴的大出勝,都無疑是庭審爭議的焦點。因此在目前階段,我無法作出回答。”

“明白了。你的委託人以前和大出勝有來往嗎?”

“沒有。”

“那麼,在大出家縱火后,你的委託人能得到什麼好處?”

“金錢報酬。”

“他是為了賺錢去放火的,對嗎?”

“是的。直白一點說,我的委託人就是干這種勾當的。”今野證人掃視一遍陪審員們的臉,“各位,你們聽說過‘掀地皮’嗎?”

包括竹田陪審長在內,有零星幾名陪審員點了點頭。作為回應,今野證人也對他們點點頭。

“在如今經濟景氣,大都市內地價飆升的形勢下,這個詞頻頻出現在報紙和雜誌上,大家應該會有所耳聞。不過我還是費一些口舌,在此對這個詞作一番簡要的說明。”

這時,野田健一悄悄站起身,將辯護方的黑板拖到前面。他用白色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掀地皮”三個字,又悄悄坐了回去。由於緊張,他的字寫得歪歪斜斜,走路的姿勢也很不自然。

“謝謝!是的,就是這三個字。”今野證人對野田健一笑了笑,繼續說道,“所謂‘掀地皮’,指的是在違背本人意願的前提下,將建於某土地的住宅租戶,或租用某土地建造住宅或店鋪、並居住其中或經營商店及企業的人們從該土地上強行趕走。那麼,這種粗暴的行為意圖何在?”

今野證人來到前方,像是要親自來寫板書。

“土地所有權人——通稱‘地主’,具有根據自身意願自由出賣、出租或使用該土地的權利。若地主在該土地上建造民居並出租,那依據租賃合同,租戶也會得到相應的權利。這時,地主必須尊重租借人的權利,切實履行合同條款。然而,時常會出現地主遭遇某種變故,希望解除租借合約或不願續約的情況。此時地主必須事先通知租戶,並履行必要手續,比如支付一定的搬遷費用。在多數情況下,手續都會順利辦妥,但偶爾也會發生問題,例如租戶拒絕搬遷,出於種種緣由無法在地主希望的時間內搬遷,搬遷補償費用談不攏等等。地主和租戶畢竟都是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這些問題在所難免,雙方能協商解決還是比較理想的。可談判破裂后,地主一方會去騷擾租戶,使租戶難以留在土地上,從而達到驅趕租戶的目的。這種行為便是‘掀地皮’,承接此類業務的個人或團體會被叫成‘掀地皮的’。”

陪審員們零零星星地點起了頭。

“剛才,我用了‘地主一方’這樣的表達方式,因為採取‘掀地皮’行為的並不僅限於地主。有時,即使地主本人沒有這樣的意願,介入地區開發的房地產開發商也會使出類似的手段。甚至會有外人看中某塊土地的升值空間,用‘掀地皮’的方式趕走租戶,使地主收不到房租,逼迫其變賣土地。實際情況多種多樣,請各位陪審員不要誤解,別以為每個地主都是貪得無厭的壞人。”

旁聽席上響起一陣輕微的笑聲。

“房地產本就是高價商品,在如今地價飛漲的年代,價格更是高得嚇人。因此,與房地產相關的衝突事件正在不斷增多,甚至釀成親屬間同室操戈的悲劇。大出家的案件就屬於此類。”

今野證人豎起右手食指,舉到臉旁。

“親屬中的某一人擁有土地所有權,並在該土地上建造房屋,與家庭中的其他親屬一同居住。”

他又豎起左手的三根手指,兩手靠攏。

“欲將該土地當作資產變賣的某家庭成員,與擁有土地所有權的另一家庭成員之間發生意見衝突,協商后也未能取得一致。前者便僱用了我的委託人,結果在燒毀房屋的同時,導致了親屬的死亡。這是一個令人痛心的悲劇。”今野證人加強了語氣。

“在‘掀地皮’行為中,縱火是一種經常使用的手段嗎?”

“房屋燒毀后就無法居住了,因此縱火確實是一種直截了當的手段。但縱火可能殃及鄰居,甚至造成傷亡。所以作為終極手段,往往不敢輕易採用。”

“你的委託人卻是這方面的專家,是嗎?”

今野證人用認真的眼神回望一臉天真的神原辯護人,說道:“是的,我的委託人是個老練的行家。”

法官席上的井上康夫皺起眉頭,現出厭惡的神色。

察覺到這一點的今野證人立刻轉向井上法官說道:“稱其為‘專家’或‘行家’確實不夠謹慎。我的委託人犯了法,對於他的惡行毫無辯解的餘地。但是,我希望正處於成長期的各位冷靜思考,努力理解,人是各式各樣的。有人選擇了我的委託人這樣的生活方式,並擁有與此相應的自豪。”

神原辯護人似乎正等着這句話。他立刻接過話頭:“具體而言,你的委託人為什麼而自豪?”

停頓一拍后,今野證人大聲回答:“自己經手的案子從未出現過火災傷亡,即絕不傷害人體。”

“在有人居住的房屋內縱火,有可能做到不傷害人體嗎?”

“在大出家的案子之前,我的委託人從沒有傷過人。他承認總共實行過十起縱火案,只有大出家這一起案件死了人,因此可以認為,我的委託人沒有前科。”

“他之前沒有被警察盯上過,對嗎?”

“可以這樣說,即使被盯上,也沒有被抓到過把柄。”

神原辯護人緩緩點頭。“這樣的作案——或者說縱火手段,是你的委託人特有的嗎?”

“是的。我的委託人因此得到了專用稱號。他作案時,能讓建築物里的人立刻發覺火災,迅速逃離現場。為此,他放的火在引人注目的同時,又能得到良好的控制。”

野田健一又開始寫起了板書,字跡依然是顫抖的。涼子的手也在發顫,於是將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原來如此,今野律師果然是“煙火師”的辯護人。

“可是,大出家那次,他失敗了,對吧?”

今野證人看了一眼大出俊次。“是的。大出勝的母親,俊次的祖母在那場火災中喪生。我的委託人為此事感到深深的遺憾。”

大出俊次臉上並沒有怒色,只是顯得更加萎靡不振。

“你的委託人作為一名‘煙火師’,為了不出現一名死者,肯定動了不少腦筋吧?”

“是的。”今野證人也像早就等着辯護人這個問題似的,立刻答道,“具體細節,我在此無法說明。但我告訴大家一點,關鍵不在於技術,而是在於委託人的細緻用心。”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委託人在每次作案之前,一定要與目標住宅里的住戶一一見面。一般只是看看對方相貌,偶爾也會說上幾句話。”

神原辯護人眨了一下眼睛:“見面?特地登門拜訪嗎?”

“是的。”

“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說,只有在見面之後,才能將完成委託必需的信息一一銘記在心。不是幾樓住多少人這種乾巴巴的信息,他必須了解住戶在建築物內是如何生活的。”

陪審團中的山野紀央像是遭到了打擊,渾身微微一顫,雙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因為自己面對的不是空蕩蕩的建築物,而是活生生的人。而自己要做的事,很可能會奪走人們的生命。你的委託人正是為此才特意前去與建築物中的住戶見面,對嗎?”

“是的。但即使他這樣做了,也不能減輕他的罪名。還有,如果住戶中有病人、老人或孩子,就必須為他們提供避難的幫助,預先踏勘可以為此確認現場細節。”

“可是,萬一被對方記住自己的長相,不就麻煩了嗎?”

“是的。他說,這樣的風險在所難免。”

終於聽出點名堂了。涼子的膝蓋抖得厲害,根本止不住。她不由自主地動了動自己的腳。

“你的委託人一直是這麼做的?”

“是的。他一定會這麼做。”

“一次例外都沒有?”

“沒有。”

“在大出家作案時,你的委託人也事先去拜訪過?”

“拜訪過。”

神原辯護人挑釁似的輕輕揚起下頜:“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的委託人總共去大出家勘察過三次現場,第一次是在去年年底,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

整個法庭都炸開了鍋。井上法官不得不猛烈敲打起木槌。

今野證人提出要喝水,野田健一遞給他一瓶礦泉水。證言中斷了一段時間。喧鬧平息后,旁聽者和陪審員們都難以掩飾內心的驚恐和激動。

神原辯護人重新開始詢問:“你的委託人具體是在幾點,以怎樣的方式拜訪大出家的呢?”

“他與參與此次行動的兩名同伴一起受大出勝的邀請,以打麻將的名義前去拜訪。大出家有專用麻將室,裏頭設置有高檔麻將桌。三人到達大出家的時間是將近晚上九點,離開時已是凌晨兩點多。”

“在大出家滯留的時間相當長。”

“因為要打麻將。”今野證人微笑道,“這倒不是純粹的借口。順便一提,那天的麻將只有我的委託人一個人在輸。畢竟另有目的,他有點心不在焉了。”

“那天夜裏,你的委託人去大出家的目的,在於查看房屋結構並與家人見面,沒錯吧?”

“是的。他們一到大出家,大出夫人就出來打招呼,還在大出勝的引導下,在他母親的房間裏見到了他母親。”

“和俊次見過面嗎?”

“和夫人一樣,大出勝也叫了俊次,可他並沒有露面。據說大出勝為此十分惱火,斥責他不出來向客人打招呼,太不像話了。”

“那次拜訪時,你的委託人幾乎一直在麻將室里嗎?”

“是的。但他曾以上廁所或活動腿腳為借口,瞞過大出夫人走出麻將室,去各處查看,每次花的時間都很短。”

“這樣就能完成勘察任務了?”

“對他來說,這就夠了。還有,聽說當天他拿到了房屋設計圖。房屋竣工至今已超過三十年,設計圖十分陳舊,改造和重新裝修的部分都未反映在圖紙上。那份圖紙只能提供大致的情況。”

“在拿到設計圖的同時,你的委託人應該從大出勝那裏得到了家人居住位置的情況。”

“是的。”

“廚房在哪裏,浴室在哪裏,俊次的房間在哪裏,等等。”

“是的。不過,我的委託人還說,光有這些信息還不夠,為了加強實際感受,必須用自己的眼睛一一觀察、確認。有人實際居住的房間,往往會有一些不到現場無法了解的情況,例如傢具電器的擺放位置,設計圖上畫著的窗戶有沒有堵住,等等。”

神原辯護人放下文件,兩手空空地站立着。他臉上的表情表明,目標已經明確,不必拐彎抹角,只要發起最後攻擊,定能一舉拿下。

“這麼說,你的委託人當天一直沒能見到俊次?”

“聽說大出勝利用麻將室的電話,還吩咐他夫人去叫了俊次好多次,但他就是不肯露面。大出勝還發火說,今天叫那小子不要出去,他就鬧起了彆扭。我的委託人還和同伴一起安慰過大出勝。”

“見不到俊次,你的委託人不會很為難?”

“倒也不會。即使當天夜裏見不到,以後還會有機會。因為正式行動要到半年之後,我的委託人不必太着急。可是,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今野證人慢慢說道。

“偶然的機會?”

“我的委託人要喝水,去廚房時遇見了俊次。”

神原辯護人也緩緩地問道:“那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

“當時,放在廚房的小電視機正播放着NHK的新聞節目,那天夜裏在下雪,對吧?大雪一直下到天亮。”

“是的,首都圈播報了大雪預警。”

“據說那時,電視畫面上出現了氣象圖,就是NHK報道天氣時常見的那種。”今野證人用手在空中比畫出一個四方形,還指了指左上角,“播出新聞和天氣預報時,屏幕的這個位置上不是會顯示時間嗎?”

“嗯。是的。”

陪審員們都在點頭。

“我的委託人看到電視機時,時間顯示為凌晨零點零八分。”

野田健一立刻在黑板上寫下“0:08”。

“我的委託人說,他從小就擁有超群的視覺記憶能力。這和他成為‘煙火師’有沒有關係,我不得而知。不過,看到過的場景他絕不會忘記。尤其對於數字,他記得特別清楚。他說他肯定不會記錯。”

旁聽席不再喧鬧。聽到這番證言后,大家都在乾咽唾沫。

“請允許我確認一下。”神原辯護人說,“就是說,在去年聖誕夜變更日期后,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零點零八分,你的委託人在本法庭被告大出俊次家的廚房裏見到了被告。是這樣的嗎?”

“是的。”

被告眼睛瞪得很大,舉起手撓了撓頭。他將腦袋偏向野田健一,低聲說了句什麼,野田助手立刻對被告說:“請安靜一下。”

“你的委託人到廚房去的時候,俊次已經在那裏了,是嗎?”

“是的。”

“你的委託人還記得當時俊次在廚房裏做什麼嗎?”

“他在用微波爐加熱什麼東西。我們經常會這樣做吧?將盤子或盒裝食品放入微波爐,設定好時間,在一旁等着聽‘叮’的一聲。”

“俊次在這麼做?”

“是的。”

“那你的委託人做了什麼?”

“我的委託人對俊次說了聲‘晚上好’。我剛才也說過,委託人之前和俊次沒有見過面,只是從年齡長相上推斷出,對方應該是大出勝的兒子,所以向他打了個招呼。”

“當時,俊次有什麼反應?”

“他好像真的在鬧彆扭,沒有搭理我的委託人。”今野證人一本正經地說,“我的委託人對他作了自我介紹,不過沒有報上姓名,只說是‘環球興產’公司的。這是一家與大出家的案件相關的企業。他對俊次說,他和同事一同受邀前來打麻將。”

“俊次呢?”

“據說擺出一副很不痛快的樣子。”

被告現在也是一副很不痛快的樣子。

“微波爐很快就響了,俊次從微波爐中取出東西,又從冰箱裏拿了一瓶水,便跑出了廚房。廚房外就是通往二樓的樓梯,我的委託人當時聽到了上樓梯的腳步聲。”

“你的委託人沒有和俊次交談過,是吧?”

“是的。”

“當時的俊次給你的委託人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正像大出勝說的那樣,是個鬧彆扭又不愛搭理人的男孩。不過呢,這個年齡段的男孩都是如此,所以他沒有放在心上。”

“你的委託人還記得俊次當時穿的服裝嗎?”

“是一身藍色的薄運動服,光着腳,連拖鞋也沒穿。”

“在家中穿的休閑服裝,對嗎?”

“是的。我在家無所事事的時候,也穿這樣一身。”看到陪審員個個表情緊繃,今野證人又笑了笑,“俊次似乎很困,我的委託人覺得這大概是他不愛搭理人的原因。”

“他很困?”

“是的,一臉倦容。運動服是皺的,亂蓬蓬的頭髮特別翹,似乎之前一直在自己房間睡覺,覺得餓了才下樓去了廚房。這很平常,不是嗎?”

“完全是隨隨便便的狀態?”

“是的。”

“有沒有馬上要出門,或剛剛從外面回來的跡象?”

明知沒什麼用,但涼子還是舉手表示了反對:“法官,辯護人在詢問證人的意見。”

“反對有效。”井上法官機械性地應了一聲。

神原辯護人繼續問:“俊次走出廚房后,你的委託人又做了些什麼?”

“繼續看電視裏的天氣預報。他對大雪預警非常關心。”

“他在廚房裏一直待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天氣預報結束,也就是零點二十分。然後,我的委託人就回到麻將室,對大出勝說,‘我見到你兒子了。’意思是說,與家庭成員見面的任務在當天夜裏已經全部完成。”

“你的委託人還記得大出勝是怎麼回答的嗎?”

“大出勝說,‘那小子沒跟你好好打招呼吧?’他顯得很生氣,似乎覺得作為俊次的父親很沒面子,還重新解釋了一遍,‘我今天不許他外出,他就跟我鬧彆扭。’”

“大出勝要求俊次不準外出,就是因為那天你的委託人要去?”

“是的。他還對我的委託人說,俊次盡在外頭闖禍,自己感到很頭痛。”

“之後,你的委託人就一直待在麻將室里?”

“他後來又上了兩趟廁所,順便查看了屋內的幾個地方。”

“這期間,他見到過俊次嗎?”

“沒有。”

“最後,你的委託人在凌晨兩點多離開了大出家,對嗎?”

“是的。大出勝叫來出租車,我的委託人和兩名同伴在大出家門口坐上出租車,離開了。”

“是大出勝到門口去送他們的嗎?”

“是的。當時屋子裏很安靜,大部分房間都熄了燈。”

神原辯護人停頓片刻,今野證人稍稍活動了一下身體。

“在此之後,你的委託人又去了兩次大出家,進行實地勘察,對嗎?”

“是的。”

“那兩次,他跟大出夫人和俊次見過面嗎?”

“沒見過。不過,當他得知,大出家聘用了兩名家政服務人員,其中一名專門照顧大出勝的母親,在老人身體狀態不佳時會住在大出家,就要求大出勝安排自己與這名家政服務人員見面。”

“實際見過面嗎?”

“是的。後來見過一次。”

“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你的委託人與俊次見面不是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而是在之後兩次去的時候?人的記憶發生混亂也是常有的事。”

“不會。和俊次見面是在首都圈下罕見大雪的夜晚,我的委託人記得很清楚。”

“你的委託人於去年聖誕節凌晨零點零八分,在大出家的廚房裏遇見身穿運動服、光着腳、頭髮亂蓬蓬、一臉倦容的大出俊次。這麼說沒錯吧?”

“沒錯。”

“謝謝!”重重吐了一口氣后,神原辯護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他臉上的神情相當輕鬆,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今野證人對他點了點頭,似乎在說:好樣的,詢問很不錯。

“檢方需要作交叉詢問嗎?”井上法官高聲問道。在法庭內全體人員的注視下,涼子感到自己的身體異常沉重。

今野證人給出了決定性的不在場證明,所以說什麼都沒用了。

在昨天的非公開法庭上,三宅樹理面對陪審團作出證言:去年聖誕夜,她和淺井松子兩人來到學校附近,觀看大鐘的指針指向十二點,於是意外地看到了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一行。

三宅樹理的證言在時間描述上不夠精確。她們目擊到的事件到底發生在十二點之前還是之後,並不明確。其實,這是涼子讓她這麼說的。三宅樹理本想說出準確的時間,但涼子認為,遇到突發性事件還能記得準確時間,反倒會引起懷疑,還是模糊一些會比較好。反正柏木的死亡時間在零點前還是零點后,並沒有重大的區別。

是的,沒有區別。如果凌晨零點零八分時,大出俊次在自己家中,由於肚子餓了,睡眼惺忪地去廚房熱夜宵,那柏木到底是死在零點前還是零點后,還會有什麼區別呢?

難道自己真的無計可施了?能在今野證人的證言中打進一個楔子嗎?哪怕一個也好,就能利用這個楔子來擊毀“不在場證明”了。

總不能不戰而降吧?

涼子站起身來:“我是藤野涼子,在校內審判中擔任檢察官。請多多關照。”

“哪裏哪裏,還請你多多關照。”今野證人應道。

此刻,佐佐木吾郎滿頭大汗。萩尾一美臉色慘白。陪審員們全都低着頭。只有倉田真理子滿臉擔憂地看着涼子。

連真理子也明白,剛才的證言無懈可擊。

這樣想,不就拿真理子當傻瓜了?涼子心亂如麻。

一開口,涼子便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證人,在此情況下,我想同時詢問今野證人你自己和你的委託人。”

“哦。”

“你們是從什麼渠道得知校內審判的信息的?你們又是如何判斷出,委託人的證言對於校內審判是極為重要的?”

今野證人臉上浮起柔和的笑容:“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

“為什麼?”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就必須講明我在真正的法庭上將如何為我的委託人辯護,這樣可能會對委託人帶來不利影響。再說,”今野證人微笑道,“我和我的委託人都無法判斷這一證言對校內審判的重要性,只能猜測‘或許會很重要’而已。判斷重要性的不是我們,而是這個法庭。”

“是啊,我失禮了。”

聚集到這裏的人,除了我,難道全死光了?如果還活着,怎麼會這麼安靜?涼子心中暗忖着。

在如此寂靜的場合,真不想問這樣的問題。

“你的委託人在校內審判的法庭提供了對俊次有利的證言,估計能從大出勝那裏得到某種形式的回報。比如說,在對你的委託人的公審中,作出能使其減輕罪名的證言。”

井上法官又皺起了眉頭,不過這副神態是在表示厭惡還是憤怒,就不得而知了。

今野證人的表情顯得越發柔和。

“這也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但出於維護委託人名譽的考慮,我就說一下我自己的判斷。在這個方面,我的委託人並沒有以任何方式與大出勝達成交易。事實上,大出勝根本不知道我的委託人會在校內審判的法庭上出庭作證。”

“這怎麼可能?”

“事實正是如此。”

“你是律師,不是能夠自由會見大出勝的嗎?”

“在這種情況下,不能說‘會見’,正確的說法是‘會面’。”今野證人和顏悅色地說,“現在,法院對我的委託人和大出勝作出了‘會面’限制,除本人的辯護律師之外都無法見到他們。在開頭我說明過,委託人被起訴的這起案子牽涉到很多人員,事實關係相當複雜,刑事偵查也尚未結束。因此,法院為了防止相關人員串供或隱瞞證據,會採取這樣的措施。”

涼子無地自容,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我不是大出勝的辯護律師,不能與他會面。”今野證人說。

佐佐木吾郎拉了拉涼子的裙擺,示意她不要硬撐了。

涼子仰起臉來,繼續說道:“在真正的法庭上,你的委託人被追究的罪名不止一個。”

“是的。”

“在這些罪名中,應該也有殺人罪吧?因為大出的祖母在那場火災中喪生了。”

“正是。”

“你剛才為什麼沒有提到這一點?”

今野證人立刻作出回答:“對此我應該道歉。剛才,我擔心這會有損委託人的形象,所以沒有點明。”

“這可是事實。”

“是的,不過……”今野證人稍作考慮,“有個情況我要在此說明,因為機會難得。再說,我覺得這或許對大家的校內審判有幫助。請問法官,可以嗎?”

“請吧。”井上法官同意了。

於是,今野證人對着陪審團,而不是對着藤野涼子一人,說了起來:“我國司法制度遵循罪刑法定原則,國家不能追究國民未經明文規定的罪責。而且,刑法意義上的‘殺人罪’需要根據採取行為並使人喪命時,嫌疑人是否具有殺人意圖來判定。”

陪審員們全都聽入了神。

“這個‘殺人意圖’有兩種,在法律上的認定標準有所不同。首先說第一種。”

今野證人豎起了右手的一根手指。

“被追究殺人罪的犯人,在作案時應具有殺死對方的明確意圖。要驗證這一點,可以根據本人的供述,也可以依據犯人是否制定過殺人計劃、是否準備了殺人兇器、是否事先公開宣稱要殺死受害人等類似的言行、旁證和物證來進行判斷。然而……”

他又豎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種情況就沒那麼直截了當了。犯人明知自己的行為可能導致某個人死亡,卻依然實施了該行為,結果確實造成了人員死亡。這種意志被稱為‘未必故意’,如此致人死亡的情況一般被判定為‘具有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

野田健一走到放在前方的黑板前,寫下關鍵詞。

“謝謝!”今野證人道了謝。

“雖說都是些讓人頭痛的概念,還請大家藉此機會學習一下。也就是說,有意識地採取某種行為,結果導致他人死亡,但在實施該行為時並沒有積極的殺人意圖。不過,明知自己的行為會導致人員死亡,卻還是以‘沒什麼大不了’或‘迫不得已’為緣由付諸實行,便是‘未必故意的殺人意圖’的認定標準。”

一直緊鎖眉頭專心聽講的陪審員蒲田教子突然舉起了手。

“對不起,這個有點難。”

“哦,哪裏不明白?”

“即使沒有殺人意圖,也會有由於事故等原因導致人員死亡的情況,對吧?”

“是啊。很遺憾,確實有這種情況。”

“這種情況並不構成殺人罪吧?”

“是的,不構成殺人罪。由事故導致人員死亡的情況會追究過失致死罪。所謂殺人罪,是在有意殺人的情況下才追究的罪名。”

“可是,‘未必故意’也不是有意殺人,只是偶然造成了人員死亡,不是和‘過失’一樣了嗎?”

今野證人的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問得好。可是,‘過失’致死和‘未必故意’致死還是不一樣。前者的行為本身就是無意的,而後者是有意為之。雖說出現人員死亡的結果都是偶然,但後者在前期階段,可能致死的行為本身卻是故意的,並非一時馬虎。人的意志在這一瞬間發揮了作用。”

“哦,是這樣啊。”教子嘟囔道,“在這一點上不一樣。我好像有點懂了。”

旁聽席響起了久違的笑聲。

今野證人苦笑道:“你雖然在努力地弄懂這些概念,可我要遺憾地告訴你,對犯人是否有意圖的判斷,依賴於犯人事先對‘自身行為會造成人員死亡’的認識程度,而這種判斷是十分困難的,無論檢方還是辯護方,都必須切實地加以證明。”

連坐在蒲田教子身邊的溝口彌生也點起了頭。

“即便對法律專家而言,這也是個難題。老實說,我也在學習這方面的判例。因為我的委託人正是根據這一標準被認定‘具有殺人意圖’而遭到殺人罪起訴的。”今野證人重新面對涼子說道,“本案的檢察官認為,我的委託人已經預測到在大出家縱火會造成人員死亡,卻沒有改變計劃,為了獲取報酬實施縱火行為。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認為檢察官的事實認定發生了偏差,大出勝的母親沒能從火災中逃生,是我的委託人無法預測的意外變故,我準備依此為他辯護。”

“就因為你的委託人是不會燒死人的‘煙火師’?”涼子問道。

“是的。”看着涼子的眼睛,今野證人微微一笑,“我聽說在校內審判的法庭上,有時會無視真正法庭的死板規則。”

“不是‘有時’,是一直在無視。”井上法官說道,“所以陪審員會在不徵求我意見的情況下,直接向證人發問。”

蒲田教子縮起脖子。

今野證人笑了起來:“是嗎?那好吧,我現在向法官提出一個請求。我可以向檢察官藤野同學提問嗎?”

“可以。”藤野涼子搶在井上法官之前作出答覆。

今野證人看着涼子的眼睛,問道:“你為何要執著於我的委託人因殺人罪被起訴這一點呢?”目光溫和,卻能夠深入對方的內心。

涼子沒有避開他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因為我覺得,如果他是個殺人犯,那他的證言並不可信。”

今野證人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感謝你坦率的回答。”

涼子垂下眼帘:“交叉詢問到此為止。”

“需要再次進行主詢問嗎?”

“不需要。”神原辯護人答道。

“既然如此,就請今野證人退庭。謝謝!”

今野律師最後掃視了一遍陪審員們的臉,對他們點了點頭,離開證人席,走到辯護方席位跟前。他主動朝站起身來的神原辯護人伸出手,和他握手,隨後輕輕拍了一下滿臉通紅的野田健一的肩膀,向大出俊次打了個簡短的招呼,邁開堅定的步伐,頭也不回地沿着來的路線走出體育館的後門。

“休庭。下午一點繼續開庭。”

在法庭如同突然蘇醒般的喧囂中,只有涼子一人獃獃地坐着。時間彷彿停止了。

午休時,被告大出俊次換上了一件筆挺的校服襯衫,紐扣一個個全都扣上,褲子也不再邋遢地掛在胯上,而是用皮帶死死勒在腰間,連頭髮都整理過了。然而即便如此,他那副弔兒郎當的模樣在短時間內也很難糾正過來,還顯得特別心神不寧。在驗證身份和宣誓的時候,他還是站沒站相,說起話來嘟嘟囔囔的。

態度端正一點好不好?涼子不由得在心中呵斥道。自己的名字總該大聲地說出來吧。

“被告,請在證人席上坐……”

神原辯護人竟然粗暴地攔住了井上法官的話頭:“不,被告應該站着回答問題。現在就開始詢問。”

旁聽席上到處有扇子和手帕在飛舞。神原辯護人繞過桌子,來到前方。他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拿。

“被告,上午今野努證人的證言,你都聽到了吧?”

被告抬起下巴,點了點頭。

“請回答。”

“聽到了。”

“被告,你自己還記得去年聖誕夜的事嗎?”

大出俊次哼了一聲:“聽人提起,覺得好像有這麼回事。”他嘟囔着,用手撓了撓耳背。

“就是說,你自己並沒有清晰的記憶,是嗎?”

“我要是記得,早就說了。”

“這可是關係到不在場證明是否成立的大事。難道你沒有努力回想過嗎?”

被告噘起嘴,不由自主地晃動着雙腿。

“那麼,剛才聽了今野證人的證言,你有沒有回想起來?”

“嗯,有那麼一點。”

“那天夜裏,你用微波爐加熱的是什麼,想得起來嗎?”

被告又小聲地哼了一聲。

“還能想起廚房遇到的那位客人的模樣嗎?哪怕一丁點也好。”

“不記得。”被告賭氣似的說,“那種雞毛蒜皮的事情,誰會記在心上啊。”

“對你來說,這事關重大,絕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們家經常有老爸的客人來,我到了半夜才起來吃晚飯也是常有的事。”一心急,嗓音就變高了,大出俊次的孩子氣暴露無遺,“怎麼可能一一記……”

“明白了。”神原辯護人雙手抱胸,盯着被告,“被告不記得自己在去年聖誕節深夜裏做的事情,是吧?明白了。下面來確認一下被告沒有做過的事情,可以嗎?”

大出俊次又撓了撓耳背。

“那天夜裏,被告到本校來過嗎?”

“沒來過。”

“到樓頂上去過嗎?”

“沒去過。”

“遇見過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嗎?”

“誰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沒見過他們?”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見過柏木卓也嗎?”

“沒見過。”

“有沒有將柏木卓也帶到屋頂上去?”

“怎麼可能……”

“請回答,有沒有將柏木卓也帶到屋頂上去?”

“沒有。”

“有沒有將柏木卓也從屋頂上推下去?”

被告瞪起眼睛盯着神原辯護人。神原辯護人也盯着他看。

“沒把他推下去。”大出俊次用朗讀劇本似的腔調回答道。真是個蹩腳的演員。由於演技太差,看起來反倒像真的一樣。神原和彥和大出俊次到底綵排過幾次?他到底是怎麼把無可救藥的大出訓練成這樣的?

“被告有沒有殺害柏木卓也?”

陪審員們全都繃緊了臉——事到如今,用不着這樣吧?

大出俊次回答道:“沒有。”

“可是,井口證人說,被告在柏木死後,說過‘是我乾的’,還記得嗎?”

“誰他媽的……”大出俊次一生氣就禁不住高聲叫喊起來。他隨即意識到這樣不妥,於是馬上閉上了嘴,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怎麼能把這種話當真呢?井口那小子明明也知道嘛。”

“這麼說,被告確實是對井口證人說過‘是我殺了柏木’這樣的話?”

“誰知道?早忘了。誰會把那種無聊的玩笑話記在心上呢?”

“你是說,即使說過,也是開玩笑的,是嗎?”

“當然如此。”

“被告並沒有殺害柏木卓也,是嗎?”

“你怎麼啰唆個沒完了,煩不煩?”

一直瞪着被告的勝木惠子,聽到這裏眨了眨眼睛。

神原辯護人繼續以平淡的口吻問道:“然而,被告被冠上殺害柏木卓也的罪名,來到了這個法庭。你覺得這是由什麼原因導致的?”

“這還用說?還不是為了那封胡說八道的舉報信?”

“是因為那封無中生有的舉報信嗎?”

“是啊。”

“也就是說,被告是被那封舉報信冤枉陷害了,是嗎?”

“這不是明擺着的嗎?”被告說道,“我不是早說過,我是被人陷害的嗎?”

“為什麼會被人陷害?”

面對神原辯護人銳利的反擊,大出明顯露怯了:“為什麼?”

“我在詢問被告你如何理解寫信人的動機。舉報被告的人,為何要花如此心思撒下彌天大謊?”

被告靈巧地晃着腿,眼神卻游移不定,分明在逃避神原辯護人的視線:“我怎麼會知道?這種問題,你要去問寫舉報信的人。”

“我在詢問被告你的意見。為什麼會遭人陷害,這其中的緣由,被告自己能否想到什麼線索呢?”

所有在場者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被告的臉上。被告則不停地閃爍躲避。涼子咬住了嘴唇。這樣的詢問他們也排練過嗎?由神原辯護人編排好,大出完全心知肚明……

可不知道為何,坐在神原辯護人身邊的野田健一也和涼子一樣咬緊嘴唇,連下嘴唇都看不見了。

“我再問一遍。被告,你是否知道自己為何會被人陷害?”

大出俊次沒有回答。他背部僵硬,肩膀上下聳動。

“各位陪審員,被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請大家記住這一點。”神原辯護人一閃身回到桌子後方,“現在進入下一個問題。”

助手野田健一的眼神已由嚴肅轉為悲涼。對此,涼子有點納悶。野田,你這是幹嗎?

“接下來,我想確認被告以前的生活狀態,即在本校的種種行為。問題很多,被告請用‘是’‘不是’或‘有’‘沒有’來回答。如果我問的事情確實有過,就回答‘是’或‘有’;如果沒有,就回答‘不是’或‘沒有’。全部問題都可以這樣回答。”

事情交代得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語調冷峻異常。這也是事先商量好的嗎?這樣的對手戲都能應付,真是難為大出俊次了。

神原辯護人左手拿起桌上的文件,翻開后一邊看着一邊開始他的提問:“這是發生在前年四月末,被告剛成為本校一年級新生時的事情。被告在體育館後面抽煙,請問有沒有此事?”

一瞬間,旁聽席上的觀眾似乎都愣了一下,隨後稀稀落落地響起了笑聲。

“被告有沒有抽過煙?”神原辯護人抬起頭,換了個問題,“請回答。”

大出俊次低聲說:“有。”

“在同一年的四月中旬,你有沒有從一年級二班男生的鞋箱中偷出幾雙鞋,並扔進校門口的垃圾箱裏?”

旁聽席上再次響起笑聲。

“什麼呀,這是?”或許是遭到嘲笑臉上有些掛不住,被告的眼角發紅了,“這算什麼問題?這個跟審判有關係嗎?”

“請回答問題,請用‘有’或‘沒有’來回答。”

被告猛地回頭,朝正在笑着的人們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大出俊次的兇惡本性暴露無遺。

嘲笑聲真的平息了。然而,神原辯護人並沒有為被告的兇惡眼神所動搖。

“‘有’,還是‘沒有’?”

“沒有。”被告說話的口吻像在吐唾沫。

“下一件事發生在同年五月長假之後,”神原辯護人繼續問道,“放學時,你從背後踢飛一名一年級女生背着的書包,該女生跌倒后,你又踩住了她的後背,是嗎?”

旁聽席上的人們又是一愣,連笑聲都沒有了。

“你說什麼?”大出俊次聲音變了調,臉漲得通紅,他想走近辯護人……

“被告,肅靜!”井上法官及時制止了他,守候在被告左後方的法警山崎晉吾迅速向前跨出一步。

神原辯護人看着文件上的文字,語調平淡地問道:“這樣的情況,有還是沒有?”

“這是誰他媽的……”

“問題不在於‘誰’。我問的情況,有還是沒有?請回答。”

“這是誰他媽告的狀?”

“你既然說‘告狀’,就說明有過,對吧?各位陪審員,請你們如此理解。”

井上法官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往上推了推滑落的眼鏡。

“繼續詢問。同年六月,也是在放學后。你是否用雨傘毆打過兩名同班男生?還說,‘看着就不爽,別在我跟前亂晃。’”

大出俊次直挺挺地站着。神原辯護人頭也不抬。

“誰知道呀……這種事。”

“回答是‘沒有’,對嗎?”

“是啊,沒有。”

“好的,下一個問題。同年暑假,你伏擊了一名參加完社團活動后正要回家的同班女生。你搶了她的書包,威脅她,想要回書包就必須脫光衣服跳舞,有沒有此事?”

“小涼……”萩尾一美輕聲喊了一句,眼睛瞪得圓圓的,“這算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

佐佐木吾郎輕聲道:“噓……安靜。”

“需要我將問題重複一遍嗎,被告?”

“沒有。”大出俊次說道,聲音很小,簡直像蜜蜂叫。

“你說的是‘沒有’,對吧?”

“對。”

“請你大聲回答,讓陪審員們都聽得到。”

被告抬頭看了看陪審員們,臉上竟露出了一副膽戰心驚的神情。陪審團中回應他視線的只有勝木惠子,其他人不是低着頭就是在記筆記。高個子竹田陪審長和他的矮個子搭檔,則用嚴肅的眼神看着神原辯護人。

“是不是時間說得太具體,反倒讓你記憶混亂了?好吧,下面,我只問事件內容,請你用‘是’或‘不是’來回答。”

神原辯護人的語氣簡直冷酷無情。

涼子覺得脊背發涼。大出俊次是真的不知所措了。這場被告詢問是即興發揮的,沒有經過排練。被告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場合下,自己竟會被問到這樣的問題。

這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辯護人的目的何在?

“你有沒有用拖把柄毆打過同班男生?”

“我什麼時候……”

“這樣的事情,有還是沒有?”

“沒有。”

“你有沒有將圖書館的書偷出去賣給舊書店?還對當時前來阻止的圖書委員說,‘又不是你的書,再多管閑事就揍死你!’”

被告連耳朵都紅了,沒有回答。

“你有沒有從同學的書包里偷走教科書和筆記本后扔掉?”

“沒有……”

“你有沒有將音樂教室的CD從窗口扔出去?”

“沒有……”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神原辯護人看着被告說了下去:“還笑着說,‘這是飛碟。’”

“我沒做過這種事情。”

“有沒有打碎過校內的玻璃窗?”

“沒有。”

這一回答引發旁聽席上的一陣聒噪。

大出俊次臉更紅了,立馬改口道:“有。”

“吃午飯時,由於看不慣同學吃飯的樣子,就將牛奶倒在對方頭上。這樣的事情有沒有?”

有旁聽者發出刺耳的笑聲,但很快閉了嘴。

“有沒有從同學的課桌或書包里偷過錢?”

勝木惠子對這個問題作出反應,害羞地低下了頭。

“有沒有在學校附近的商店裏偷過東西?”

“沒有。”

“那麼,你有沒有強迫同學去偷東西?”

被告低下頭,身體輕輕搖晃着,沒有回答。

“有沒有在校內敲詐過同學?”

“沒有……”

“那麼,有沒有在校外敲詐過什麼人?”

“這個嘛,有過一點點……”

旁聽席上的另一個位置響起神經質的笑聲。

“有沒有將同班男生拖進男廁所,把他的頭按在馬桶的水裏?”

不知從何時開始,大出俊次耳朵上的紅色消失了,血色正從他臉上迅速褪去。

“有沒有將同班女生拖進廁所,把她的臉按在地上,要她用舌頭把地面舔乾淨?”

陪審團中的女孩們,有的閉上了眼睛,有的用雙手蓋住了臉。

“有沒有對同班同學或低年級同學說過‘去死吧’?”

沒有回答。

“有沒有說過‘如果你不想死,就不要來上學了’?”

沒有回答。

“有沒有說過‘我一看到你這張臟臉就想吐,別來上學了’?”

被告沒有回答。他僵住了。

“有沒有將低年級女生拖到空教室,用刀子逼迫她脫下內褲?”

被告沒有回答。

神原辯護人語氣依然平淡異常:“這樣的事,有還是沒有?請回答。”

“別問了……”一名陪審員說道。好像是溝口彌生的聲音,她似乎馬上要哭出來了。

“下面的問題,請回答次數,大致的次數就行。到目前為止,你動用過多少次暴力?所謂‘暴力’是指對他人拳打腳踢,或者在走廊上用腳絆倒他人的行為。”

被告沒有回答。

“無法回答嗎?”神原辯護人問道,“是不記得次數,還是次數多到數不清了?還有……”神原辯護人看着文件說道,“有沒有罵過什麼人是‘豬’?”

溝口彌生終於哭了出來。蒲田教子摟住了她的肩膀。

“有沒有罵過別人‘醜八怪’或‘妖怪’?”

大出俊次面如白蠟。

“被告,我在問你,請你回答!”

“我……”

“有沒有在學校里對什麼人說過‘我要殺了你’?如果有,說過幾次?”

神原辯護人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也沒有半點興奮和激動。這個人,似乎是沒有感情的。

“被告,請回答。”

大出俊次仰起臉,將獃滯的目光投向了神原辯護人,臉色慘白,連嘴唇都白得嚇人。

“我沒有殺死柏木卓也。”

“我問的不是這個問題。”

“我說過,我沒殺人!”

“沒問你這個!”神原辯護人提高嗓音,表情也發生了變化,“請認真聽清問題再回答。我剛才是這樣問你的:到目前為止,你有沒有在本校內恐嚇同學、動用暴力、開惡意玩笑、傷害他人、侮辱他人?這些情況到底有,還是沒有?你是承認,還是否認?”

你的回答是“有”,還是“沒有”?

“被告,請回答!”

大出俊次回答了,音量小得可憐,就像躲在角落裏用指甲刮擦物體發出的聲音一般。

“只是……稍稍搞些惡作劇罷了。”

涼子覺得,被告口中說出的這句話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輕飄飄地朝旁聽席上空飛去。

只是搞些惡作劇罷了。

“你的回答可以理解為‘是’嗎?”

被告說了一聲:“是。”

“你承認自己做過這些事情,是嗎?”

“是。”

神原辯護人吐出一口氣,掃視一遍陪審員們:“剛才我向被告提出的這些問題,只是他在校內做過的壞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惡作劇’的一小部分。還有許多類似的事實,一一確認會花費太多時間,我便在此加以省略。這些內容會以書面證據的形式提供給陪審團,請你們過後再仔細研究。”

說完,神原辯護人“啪”的一聲,將手裏的文件放回桌面。

“允許提交書面證據。”井上法官說道。

“被告,”神原辯護人喊道,朝着低着頭,身體僵硬,勉強才能挺立住的大出俊次,“你還記得,你在‘稍稍搞些惡作劇’的時候,對方有什麼反應嗎?記得對方的表情嗎?記得對方說過些什麼嗎?”

被告沒有回答。

“你覺得,他們也跟你一樣,認為這種惡作劇很有趣嗎?”

此刻,法庭里只能聽到神原辯護人的聲音。

“他們也跟被告你一樣笑着嗎?”

反正只是些惡作劇罷了。

“那些被你毆打的人叫過痛嗎?他們哀求過你,要你放過他們嗎?那個被你逼着脫衣跳舞的女生,曾經哭着抗拒過嗎?被告,你一定看到過,聽到過。”神原辯護人繼續說道,“因為,如果對方沒有一點反應,你的惡作劇就不好玩了,不是嗎?”

大出俊次沒有回答,只是僵硬地站立着,動彈不得。

因為這裏是法庭,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無辜而主動走上的法庭。

因為無數人的視線將他釘在了那裏。

“被告在以前的學校生活中,有過被什麼人怨恨的經歷嗎?”

沒有回答。神原辯護人也沒有馬上說下去。法庭一片寂靜,涼子甚至聽到了大出的呼吸聲,如同打嗝一般不均勻的呼吸聲。

“下面換一個問題。被告知道什麼叫作遭人怨恨嗎?”

勝木惠子看着大出俊次。她無能為力,只能默默地望着他。

“被告有沒有考慮過,由於你的惡作劇,會有人對你懷恨在心?”

有沒有考慮過那些受到被告暴力行為傷害的人們的心情?

“被告有沒有想過,你曾在本校這個小社會裏,做過許許多多的錯事?”

大出俊次的肩膀不自然地動了一下。

“被告有沒有想過,正是你的那些錯誤行為導致了這個結果?”

神原辯護人攤開雙手,指示整個法庭。

“有沒有想過,正是那些錯誤行為讓你站在了這裏?”

大出俊次的頭沉得更低了,根本不看神原辯護人的臉,牙關咬得緊緊的。

“確實,被告遭人陷害了。儘管沒有殺死柏木卓也,卻被人在編造的舉報信中明確地指認為殺人兇手。這當然是一種不正當的做法,畢竟舉報人聲稱自己親眼目睹了子虛烏有的事件,以此來告發被告。那這又是為了什麼呢?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神原辯護人重複了這個問題,“因為對舉報人而言,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是一個將毫無顧忌地用惡作劇傷害他人,踐踏他人人格和尊嚴並以此為樂的被告趕出城東三中這個小社會的絕好良機。難道不是嗎?”

神原辯護人是在用提問的形式嚴厲指責被告。

“被告是被人陷害的,而且,陷害被告的機會掌握在每個人的手中。只要是受過被告的傷害,對被告充滿怨恨的人,都能寫出類似的舉報信。因此,到底是誰寫了舉報信,這個問題根本沒有必要深究。無論誰來寫,都不值得大驚小怪,難道不是嗎?”

被告陷入徹底的沉默,沒有回答。

為了確定被告不會回答,神原辯護人等待了一段時間,才再次對陪審團說:“被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請各位陪審員記住這一點。我的主詢問結束了,請檢方進行交叉詢問。”

神原辯護人坐了下來。

這時,旁聽席上出現一陣騷動。一排排坐着的人如同激蕩起的波浪一般散開了。涼子回頭看了一眼,就如突然驚醒一般站了起來。

三宅樹理從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似乎暈了過去。尾崎老師將她抱起,呼喚着她的名字。樹理的母親也邊哭邊喊女兒的名字。

“法警!”

沒等井上法官高喊出聲,山崎晉吾已經採取了行動。籃球社的志願者們也跑了過去,嘴裏直喊着:“救護車!救護車!”

在場者全都陷入了不安,只有井上法官一人故作鎮靜。他敲了一下木槌,高聲宣佈:“肅靜!休庭十分鐘。”

將三宅樹理攙扶出去后,法庭漸漸恢復了平靜。直到審議重新開始,期間過去了不到一個小時。救護車穿過堅守在校門外等待庭審結束的記者群開了進來,將一名暈厥的女生運送出去。這幅情景,不引發騷動反而會讓人奇怪。法庭上到底出了什麼事?面對狂風暴雨般席捲而來的追問,代理校長岡野不得不再去校門口回答記者的提問。

北尾老師將井上法官單獨叫了出去,好久都沒回來。終於現身的井上法官卻一臉彆扭,就像肚子被人揍了一拳似的,坐到法官席后也是一動不動地發著呆。

辯護方席位上的景象簡直像在辦喪事。神原和彥看着自己的腳尖,默默地坐着。野田健一臉色蒼白,一個勁兒地寫着什麼。大出俊次則像個石頭人一般僵硬,臉上並無怒色,彷彿真的變成了石頭。

“校內審判還能繼續下去嗎?”萩尾一美咕噥道。這時,在攙扶三宅樹理出門時跟在一旁,一度消失了的山崎晉吾又小跑着回來了。他的襯衫後背已被汗水濕透。

山崎晉吾來到法官席,對井上法官耳語了幾句。井上法官的銀邊眼鏡閃出一道寒光。

“明白了。”

點了點頭后,井上法官站起了身。山崎晉吾回到了他的崗位。

井上法官敲了一下木槌,對法庭喊道:“對被告的詢問重新開始。請被告到證人席……”

涼子從座位上站起身,攔住他的話頭:“對不起,法官,我方不需要交叉詢問。”

井上法官眯起眼睛,緊盯着涼子問道:“不要緊嗎?”

“不要緊。”

“以後可不能重來。”

“明白,檢方沒有問題要問被告。”

為了這個法庭,也為了弄清真相,已經沒什麼可問的了。

“既然如此,今天的審議到此為止。”井上法官再次敲響木槌,掃視一遍全場,“此次校內審判,明天十九日休庭一天,後天上午九點重新開庭。”

簡單交代一句后,井上法官掀起身上的黑色尼龍長袍,從法官席上跳了下來。涼子追在他身後,神原和彥也追了上去。

“井上!”

“叫我法官。”

井上法官轉到辯護方的黑板背後。涼子和神原也跟了過去。

“我正好有話要對你們說。”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鬆開長袍的系帶后,井上法官小聲說道。

“為什麼要休庭?”神原和彥問道。

“如果明天不休庭,說不定就開不了庭了吧?”

井上法官毫不掩飾地生起氣來:“不是不開庭,藤野,你可不要看扁我了。我以年級第一的自尊心起誓,一定會將此次校內審判撐到審議出結果為止。我一定會讓陪審團作出判決。”

“可是……”

“不停一停,事態會很難收拾。”井上法官嘆了一口氣,“三宅樹理那副模樣,外面已經鬧翻天了。如果明天繼續開庭,恐怕就攔不住那些記者了。”

“所以岡野老師他……”

“是的,是代理校長建議我們這麼做的。我們也不得不妥協。”

用一天時間能完成冷處理嗎?

“這隻能交給代理校長和北尾老師去處理了。北尾老師會說話,能應付得來。比如三宅樹理的問題,他會逢人就說,‘體育館裏太熱,有一個女生中暑了。’”井上法官露出了與年級第一身份不太相稱的輕薄笑容,“還好暈倒的不是藤野你。”

“我幹嗎要暈倒?”

“這不是明擺着嗎?都毫無勝算了。”

涼子看了看辯護人而不是法官。看到剛才一直面無表情的神原和彥,現在總算露出一點窘迫的神情,她反倒覺得放心了。可隨即她又為自己的這番想法生起氣來。

“現在下結論為時尚早。應該說,勝負未分。”

“還好……”神原和彥嘟囔道。

這次輪到法官和檢察官一起看辯護人了。

“什麼‘還好’?”

“我是說,還好審判能繼續下去。”

“神原,打起精神來!從剛才起你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神原回過神來,用手背擦了擦汗,笑道:“詢問時,我一想到大出會不會朝我撲過來,就害怕得不行。”

“你倒是沒事,說不定野田正替你挨揍呢。”

“啊,不好。我去休息室一下。”說完,神原和彥就跑開了。

體育館入口處被旁聽人員擠得水泄不通,其中有一些或許將會在校外接受記者的採訪。對於今天法庭上的問答內容外泄,必須作好一定的心理準備。

“北尾老師提出,二十日的審理也採用非公開的方式,可估計這很難做到。”井上法官嘀咕的這句話,涼子沒有聽進去。

“井上。”

“怎麼了?”

“你覺得剛才的被告詢問,大出事先知道嗎?”

井上康夫沒有回答。

“你認為神原列舉的那些都是事實嗎?對於大出他們做的壞事,神原他們真能收集得這麼詳細?他們有那麼多時間嗎?”

“他們不是有很多支持者嗎?如果真想收集,應該能夠辦到。有些事,連我們都聽說過吧?”

“聽說到的只是傳聞,並沒有得到證實。”

“就算是傳言,像那樣連珠炮似的問出來,讓大出聽得面無人色,效果也是一樣的吧?”

“那麼,你認為那些都是編的?”

“不是編的,是傳言。我熱死了,還是離開這兒吧。”井上法官露出疲態,“你們要在休息室消磨些時間再回家。小心點。”

“明白。”

出了體育館,就能看到圍住學校的鐵絲網外面停着好幾輛電視台的實況轉播車。人群、人群、人群。車輛彷彿漂浮在人的海洋里,一陣陣噪音隨着濕熱的夏風一同湧來。涼子只覺得渾身發軟。

佐佐木吾郎正在檢方的休息室里吃便當,萩尾一美則在閱讀一些書面證據。

“小涼,你幾乎沒怎麼吃午飯。現在還是吃一點吧?這便當不錯哦。”佐佐木吾郎指了指色彩豐富的便當,這些都是豆狸校長叫人送來的午餐,每天的菜色還都不一樣。

嘴上說好吃,可吾郎吃得並不香。

三人等待着外頭平靜下來。涼子放空腦子,趴在桌上睡覺。一美一邊讀證據一邊記筆記,對筆記又擦又撕,最後摘起了開叉的頭髮。

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響起,北尾老師的臉探了進來。

“藤野,有時間嗎?”

沒戴領帶,穿着浸滿汗水又皺巴巴的襯衫的北尾老師身後,還站着一個人。

“你出來一下,有話跟你說。”

“哎?”萩尾一美驚叫道。讓她感到驚奇的當然不是北尾老師,而是背後那個人。

順着萩尾一美的視線,佐佐木吾郎也看了過去:“是電器店的那個大叔!”

涼子一臉驚訝地看着那個人。北尾老師抓住涼子的胳膊,將她拖到走廊上,緊緊關上了休息室的門。

“這位是小林先生,電器店的老闆,他有話要跟你說。”

小林電器店的大叔?就是那家門前有電話亭的電器店?出事那天,給柏木卓也打的那些電話中的一通,就是從他的電器店門前的電話亭打出來的。

“我不會旁聽你們的談話。不過,你們談完后,我要送小林先生到外面去。我會在前面等着。”說完這些,北尾老師就逕自離開了。

“你就是檢察官吧?”小林電器店的大叔穿着白襯衫和灰褲子,光腳趿着一雙涼鞋。

他的年紀大概六十歲上下,頭髮花白,太陽穴處流着汗,嗓音略帶沙啞。他不住地眨着眼睛,輕聲對涼子說話,彷彿涼子是一件易碎品,只要他大聲說話就會破碎似的。

“是的。”

“一開始,我去跟那邊說了,也得到過老師的允許。誰知那孩子說,這話得跟你說。”

什麼意思?“那孩子”是誰?

“你們可真了不起,這麼難的事情都能做。”

這位電器店的大叔按住了自己的手。他似乎很想撫摸涼子的腦袋,但又覺得這樣太不禮貌,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其實,到底怎麼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就是那孩子。”小林大叔說,“今天早晨的電視新聞說,打了你們老師的那個人又闖到學校里來了。其實,我女兒是三中畢業的,我孫子也在這兒上學。我有點擔心,就跑來看看。誰知那孩子也在,我大吃一驚。”

不祥的波濤在涼子胸中翻滾。“那孩子”到底是誰?

“剛才那孩子,就是教室里的那個男孩,不是到我店裏來過嗎?帶着照片,大概十天之前。”

涼子點了點頭。

“他帶照片來給我看,問我還記不記得去年聖誕夜在我家店鋪門前的電話亭里打電話的人。”

對啊,佐佐木吾郎去確認過,帶着柏木卓也和大出他們三人幫的照片。

“更早一點的時候,有個叫野田的孩子也拿着照片來過。就是在體育館裏,坐在你們對面的那個。”

“嗯,我知道。您說的是辯方的野田。”

“他們帶來的照片里都沒有那孩子,所以我沒有認出來。”大叔邊說邊交叉着手指,顯得焦急又困惑,“可是,今天在體育館裏看到他的臉,我就想起來了。一聽他說話,我立刻想起來了,可是……”

這種事可以對你說嗎?你只是個初中女生啊。

涼子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那孩子是誰?

“大叔,不,小林先生。”

“你叫我大叔好了。我和你們的總務很熟。就是岩崎總務,還記得嗎?”

那孩子,是誰?

“大叔,你今天在這裏看到那個聖誕夜在電話亭里打電話的男孩子了?”

小林大叔點了點頭。

“那孩子,是誰?”

“就是那邊的另一個孩子,那個能說會道的孩子。”電器店老闆微笑起來,“在電話亭里看到他時,他可是戰戰兢兢的。”

涼子渾身顫抖,舉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怎麼可能?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可是……

有啊,就是有。這樣的話,所有細節都能對上號了。之前的好多事情,那些離奇巧合又難以理解的事情,都能得到解釋了。

是的,一切都說得通了。之前那種雖然並不具體,卻總像門縫裏吹進的冷風一般威脅涼子內心的不安,以及努力壓抑不安時總會留下的淡淡陰影,如今全都消失了。

他應該知道真相。

他才是事件真正的當事人。

這種時候,人們常常會用“眼前一亮”來形容自己的感受,可涼子的眼前一點也不明亮。相反,她感到自己如同面對着一面巨大的牆壁,視野被遮擋,眼前一片黑暗。

黑暗中掠過許多記憶。不,應該是一些記憶的片段。各種各樣的場景和聲音,以及涼子到目前為止的經歷和感受。

其中最清晰,清晰得幾近殘酷的,是在日比谷公園噴水池前的那番對話。

你認為那名在小林電器店前電話亭里打電話的少年是誰?在涼子的追問下,神原和彥是這樣回答的——

那個就是本人。

他看着涼子的眼睛,重複道——

是本人。

當時,涼子沒聽懂這句話的含義。神原和彥說話向來有板有眼,用詞清晰明了。然而,那時他用了“本人”這樣模稜兩可的說法。

所以涼子反問他一句:“你是說柏木嗎?”

對此他認可了,說了聲:“是的。”

然而,他的臉上卻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

本人。

那句話的真實含義應該是:是本人,就是現在站在你眼前的我。

可是,涼子當時想到的是柏木卓也。因為當時,她覺得不可能是別人。那是不可想像的。

藤野同學,你沒有猜中。

所以他才會失望,會沮喪。藤野同學,你怎麼也沒發現呢?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外界的聲音從涼子的耳畔消失了,她只能聽到自己內心的疑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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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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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第Ⅲ部:法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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