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Ⅰ部:事件》(1)

第一章《第Ⅰ部:事件》(1)

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

從午後起,佈滿天空的厚厚鉛雲便彷彿不堪自重般,一點點不斷下沉,最終忍無可忍似的飄起了小雪。

看電視裏的七點檔新聞已經播完,小林修造覺得差不多該打烊了,便走出溫暖的起居室,來到店門口。今天開張的只有煙草店的門面,電器店則整天閉門歇業,水泥地因而冰冷徹骨。走向捲簾門的當兒,修造就接連打了兩個大噴嚏。

他抄起拉捲簾門用的長把撓鉤,抽搭着鼻子一路來到店門外。這時,他發現店門前行人路旁的公用電話亭里有個年輕人。定睛一看,原來還是個孩子。

那孩子背對着小林修造,故而看不到他的臉。他穿着深駝色上衣,背着個扁扁的紅色帆布背包,下身則是牛仔褲加運動鞋。這身裝束的男孩在這一帶隨處可見,而眼前這個孩子也跟習慣如此打扮的大部分男孩一樣,站沒站相,弔兒郎當。小林修造搞不懂,為什麼現在的孩子都是這副哈腰曲背的模樣呢?

本月是小林電器重新裝修開張營業后迎來的第一個臘月。住家和店鋪的擴建工程於五月底完工,之後不久,女兒女婿一家就住了過來。原本只有老夫妻倆的平靜天地,從此加入了上小學的孫子們的吵鬧聲,這樣的生活已持續了半年之久。

今天是小林修造第一次和孫子們在同一屋檐下共度聖誕夜,他心裏興奮異常。往年,修造夫婦總會用挂號信寄現金給孫子們,讓他們自己去買喜歡的東西;而今年,老夫妻倆可以直接領着孫子們去百貨商場挑選聖誕禮物。女兒也為修造夫婦準備了禮物,還從一大早起就不斷進出廚房,忙得不亦樂乎,看來着實在張羅飯菜上費了不少工夫。

並非所有老人都能樂享天年。晚年的幸福,不是排着隊就能依次領取的,也不是耐心等待就會從天而降的。且不論你是否排上了正確的隊伍,就連“隊伍”本身也未必存在。所以,小林修造很幸運。

今天一大早,女婿外出給人修空調了,修造與妻女一起吃早飯時,感慨萬千地訴說了自己所體會到的幸福。女兒聽罷,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真沒想到老爸還會說那麼有文藝氣息的話。”且不論自己對幸福的描述是否帶有“文藝氣息”,女兒如此的反應足以令修造欣喜不已。因為女兒此刻的笑容,一定比她遠離娘家,跟隨頻繁調動工作的丈夫輾轉全國各地那會兒,亮出整整三十瓦。

“說來,黃金周、聖誕節和過年之類的時節,其實都是自殺高峰期。有人會在這種時候倍感落寞。在一些鬱郁不得志的人眼裏,除了他們自己,每個人都很幸福快樂。哎,怎麼會這麼想不開啊。”

女兒的這番話,修造也十分贊同。他自己也曾有類似的體會——在聖誕節或新年裏,看到牽著兒孫的手逛街的老年人,胸中竟感到百爪撓心般的難受。

在修造看來,電話亭里的男孩應是個幸福的人。這孩子大概是在給女朋友打電話,或許還在和對方訂約會呢。如今的孩子在這方面都相當積極,動作快得很。

在這間電話亭的青少年“常客”中,修造記得住長相或背影的有七八個。他們大多晚上八點過後才來,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估計他們要麼是自己房間沒有電話,要麼是怕父母偷聽,不願意冒險行事。撿拾他們晚上丟棄的電話卡,已成了修造每天早晨的工作。當然,這比揭下貼在電話亭里的粉紅色小廣告要省事得多。

即使在大白天,放學后的少男少女們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兒,一個接一個地鑽進電話亭,黏住聽筒有說有笑,從不知厭倦。

“你那裏還算好,離派出所近,壞蛋不敢來。”商業街上的一個老熟人曾對他這樣說過。他將祖傳的酒鋪交給了兒子,自己守着家便利店。“我那邊可是邪了門。那些只知道糟蹋糧食的小王八蛋整天佔着電話不放。他們不是打電話找小姐,就是聯繫毒品買賣。”

修造挺直了腰,將撓鉤搭住捲簾門的把手。只要用力一拉,捲簾門就會落下來。即使沒有“嘩啦嘩啦”的大動靜,也多少會有些聲響。或許是注意到修造關捲簾門的舉動了,電話亭里的男孩將臉轉向這邊,聽筒還貼在耳朵上。兩人的眼神對了個正着。

這孩子並不幸福。他比這個電話亭的“常客”們更年輕,估計是個初中生。

他的臉上沒有笑容,看來並不開心,一副馬上要哭出來的模樣。修造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正要拉下捲簾門的手,隔着電話亭那髒兮兮的玻璃,仔細端詳起那個孩子。

這間電話亭是女兒結婚那年設置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算來已有十二個年頭。這十二年中,自詡不算多管閑事的修造也養成了經常觀察亭內“常客”的習慣,也有過三次不得不介入其中的經歷。

第一次,有五六個男女圍着電話亭,一個接一個輪流進去打電話,全都大喊大叫的,實在讓人受不了。於是修造上前勸他們安靜一點。他想讓那些人領教一下,這裏還住着不少戰前出生的老頑固,對街頭的無禮行為不會視而不見。

可結果,這位老頑固差點飽受老拳。千鈞一髮之際,他終於逃出包圍圈,附近的警察聞訊后也及時趕到,事情才有驚無險地擺平了。可見派出所離得近,關鍵時刻還是挺管用的。

第二次,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割破自己的左手腕,坐在電話亭里等死。男朋友要跟她分手,在電話里談崩了,引發她的歇斯底里症。所幸傷口比較淺,但那個女高中生怎麼也不肯呼叫救護車,只是一個勁地痛哭。沒辦法,修造只好在電話亭里撥打了急救電話。後來那女孩的情況也不得而知,因為她再沒來過這間電話亭,她的父母也從未向修造道過謝。

第三次的情形更為嚴重。同樣是一名女高中生,晚上十點左右在這間電話亭打電話,遭到暴徒的襲擊。修造聽到尖叫聲,跑出來一看,只見一名渾身漆黑的高個子男人正強行將少女拖出電話亭。好幾個鄰居聽到喊聲也趕了過來,還有人去派出所報了警。大家花了三十多分鐘才將那個發飆的男人制服。男人二十來歲,一副學生模樣。據受害的女高中生說,那是她的前男友。

幾天後,女高中生的母親前來道謝,修造也因此知曉了事件的結局。據那位母親說,她女兒要跟比她年長的男朋友分手,對方不願意,一連幾個月又是跟蹤又是威嚇。這次多虧警方介入,總算真的一刀兩斷了,母女倆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修造與妻子的獨生女兒成長到多愁善感的年齡時,這三起事件的陰影也如噩夢般閃過父母的腦海。雖說他們並不認為類似的事件會發生在女兒的身上,但第二起自殺未遂事件還是讓修造夫婦察覺到少女捉摸不定的內心。當時他們還談到,現代人已經不再把“珍惜生命”這句話掛在嘴上了。現在的年輕人為何動不動就要自殺呢?

自那三起事件發生后,修造便覺得,對逐漸遠離世事、正想安度晚年的夫妻二人而言,電話亭是一扇難得的“窗口”。通過這扇“窗口”看到的事物,無論多麼令人難以置信,也是真實的,說不定還能代表這個時代年輕人的心態。這種心態既可怕又脆弱,只局限在某一時期,絕不會長久延續。如果這扇“窗口”中所反映出的社會狀態成為一種常態,那這個社會將會失去平衡。至少,出生於昭和七年[1]的修造是這麼想的。

基於這個觀點,修造養成了一種偏執,就是對於這間電話亭里發生的事,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如今這個在電話亭中與修造視線相接的男孩,或許正遇上了什麼大麻煩。

男孩看到修造的眼睛,立刻怯生生地將臉蛋轉了過去,背朝修造繼續對着聽筒講話。修造將這個男孩仔細打量了一番,發現他的牛仔褲被雪弄濕了,上衣的肩膀處還有尚未融化的積雪。由此可見,這孩子不是走了很長的路才來到這裏,就是在室外待了很久;打電話的時間也不長,不足以令雪全部融化。

男孩掛掉了電話。或許是心理作用,修造覺得他在放回電話聽筒時,故意弄出了較大的聲響。這是人們對電話那頭的人相當惱火時常會有的舉動。修造向前跨出一步。

男孩推開電話亭的摺疊門來到外面。當他發覺修造還在看着自己時,臉上露出了比剛才更為膽怯的神情。修造憑直覺認為,這孩子並非不良少年。平日裏做慣壞事的不良少年早就掌握了將大人們質詢的目光頂回去的技巧,更何況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會顯露出戰戰兢兢的模樣,從而引起大人們的警覺。

“遇上什麼麻煩事兒了嗎?”修造向男孩搭話。憑經驗,在這種情況下這麼做是最為穩妥的開局。是自行車壞了嗎?跟約好的朋友走岔道了嗎?還是外出後身體突然不舒服,想叫家裏人來接?如果是這樣的話,乾脆到我家裏去等一會兒吧。

男孩默不作聲,好像不知該如何回答。看到他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修造覺得自己彷彿看到了久違的景象。在他撫養孩子那會兒,以及當他自己還是孩子那會兒,那些時代的孩子們都會有這樣的眼神。只有在說謊、隱瞞真相,或因某件羞於被大人知曉的事情暴露而遭到追究時,孩子們才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那是一種“不知道該說出多少真相才好”的眼神。坦白到什麼程度才會得到大人們的原諒?既能得到大人們的原諒,又不至於背叛保守秘密的朋友,兩全其美的妥協點在哪裏呢?

現在的孩子卻並非如此。他們從未打算得到大人們的原諒,也根本不想說出自己的心裏話。所以,他們絕不會顯露出慌亂游移的眼神。至少那些光顧電話亭的孩子都是這樣的。

“不,沒什麼。”男孩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就像出自一個內向的女孩。白色的霧氣隨着話語一同出口,彷彿一團尚未成形的幽靈。

從近距離看,男孩不像在哭。他的臉上確實是濕漉漉的,那是落到臉上的雪融化后留下的痕迹。他看上去很累,幾乎筋疲力盡。對於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這倒是極為少見的。

“哦,那就好。”修造故意板起臉,說道,“馬上就到吃晚飯的時間了。小孩子不要在外面亂跑,趕快回家去吧。”

爸,你這樣多嘴,會被人當成討厭的老頭子的,弄不好還會捅你一傢伙呢——如果被女兒知道的話,她一定會這樣說吧。但修造覺得眼前這個男孩絕不會那麼做。

“嗯,好的。”男孩說著,微微鞠了一躬,或許僅僅是低了一下頭。修造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后,朝着關了一半的捲簾門走去。

這時,已經走出兩米多遠的男孩回過頭,兩人的目光又對了個正着。修造站定身軀。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男孩立刻將臉轉向前方,用比剛才更快的腳步,踏着剛剛積起的小雪漸漸遠去。當男孩在街角處拐彎,那深駝色的上衣消失於視野中時,修造微微皺起了眉頭。

稀稀落落的雪,在冰凍的行人路上鋪了白白的一層。積雪很薄,上面的足跡僅是依稀可辨。男孩的點點足跡連成一串,指向遠方。

順着這串足跡望去,會發現在他剛才回頭的那個位置,足跡稍有偏斜。那個瞬間,他的內心顯然有所掙扎。那孩子是想說點什麼吧?是不是捲入了什麼麻煩事兒?修造突然感到一陣不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身為不能容忍街頭無禮行為的老頑固,剛才是否應該發揮那生來就愛管閑事的老毛病,深入質詢一下那個孩子呢?

不經意間,一件往事浮現在腦海。類似的感覺以前體驗過,確實不假。

那是昭和二十年三月發生的事。那是個令人難以忘懷的日子——“大空襲”[2]前一天。由於東京實在搞不到食物,修造一家終於不得不到早就邀請過他們的鄉下親戚那裏避難。父親收到徵兵通知書後去了南方,要上路的只有母親和小姨,還有修造及六個弟妹。

可眼看要出發時,最小的妹妹得了麻疹。在她退燒之前,母親只得留在東京陪她。“你們跟着阿姨先走吧。”母親吩咐道,“要乖一點,不要給阿姨添麻煩。阿修,你要照顧好弟弟妹妹們呀。”

出發的那天早晨,母親一直將他們送到電車站。她逐一檢查完孩子們的衣服和隨身物品,拜託自己的妹妹照顧好孩子們,便將他們送上了電車。大家上車后,母親露出笑臉,朝他們揮手。孩子們也紛紛回頭向她揮手道別。大家都以為只要過三四天,母親就會帶着小妹妹趕來,沒人擔心會出事。

修造是一家的長子,自然感到了肩頭的重擔。由於母親不在身邊,他的內心愈發惶恐。他透過電車的後窗久久地望着母親。電車開動后,母親轉身開始過馬路。家裏還有發著燒的嬰兒在等她,她走得很快。

她穿過馬路,又忽然站住了,包着三角頭巾的頭再次轉向電車的方向。雖然已經離得很遠,修造還是看得出母親臉上悲涼的神情。她的腳步突然像是缺乏自信似的躊躇着,好像本已拿定的主意發生了動搖,波及內心。

當時,修造真想從慢吞吞行駛的有軌電車上跳下去,飛奔到母親身邊。他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迫切的念頭。與其說是衝動,更像是確信。他確信自己必須帶着母親和小妹妹一起走,絕對要這麼做。他不清楚個中緣由,只知道非如此不可。他覺得那一剎那,上天把一個機會交給了他。

但在現實中,修造什麼也做不了。對一個十三歲男孩而言,無論是說服阿姨返回,還是一個人跑回家,都是不可能的。

就在第二天的三月十日,東京的下町地區在大空襲中化為焦土。母親和小妹妹雙雙葬身火海,再也回不來了,連遺骨都未曾找到。

“爸,吃飯了。”女兒的喊聲使修造猛然回過神。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還直愣愣地站在半開半閉的捲簾門前。飄揚的小雪不住地落在他的頭上、肩膀上。

事到如今,為何還會想起那些陳年往事呢?

行人路上,少年的足跡依然淡淡地印在白雪之上。據說今夜會有一場大雪,這行足跡,連同少年內心的掙扎留下的痕迹,都將消失得無影無蹤。

雖然對此心知肚明,不祥的預感卻依然徘徊心頭。沒有強行拉回那個孩子的後悔沒有消失。在決定性時刻未能做出決定性選擇的焦躁感變成苦澀的回味,滲透到女兒親手做的飯菜中,雖然有點捉摸不定,卻切實體味得到。

那孩子到底是誰?住在哪兒?小林修造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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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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