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終末
第136章終末
幾分鐘前的酒館,一室迷離。老闆娘把冰酒推給他,無謂地擺擺手:“這有什麼難猜的,就怪老牛仔死心眼兒。”她棕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楚子航,“你們東方人在送別的時候都不會說那句話么?”
“流浪姑娘說,ichliebedich.“老闆娘微笑,“她用的是德語,所以老牛仔聽不懂。”
“有些事真的是很簡單啊,只差一步。”
ichliebedich.我愛你。
真的很簡單啊。
只是歲月的流沙蒙蔽了我們的眼睛,我們捨不得過去,又看不見未來。
三年其實不算太長。我活着,過我的生活,不算太忙碌。新年很快開始了,時間漸漸變成了模糊的概念。
世界恢復成它從前的樣子。
我也許等不到草木發芽,於是荒蕪的白色原野,它只留給我一整個冬天。
我一整個冬天,經過它,偶爾,看看它。
你囚禁的地方也是下着雪,你仍然鮮活的愛恨,流淌成黑色的大河。
你給我的折磨仍然無序地穿插在生活里。它降臨的時候,世界忽然重新活過來。我重新感到那種熱辣辣的痛感,這種痛感日復一日穿梭在蒼白的生活里。
我想我是在渴望它。
我甚至在尋找它。
這是你的詛咒,你給我的罰。
巷子真的太長。
夜色太黑。
下一個瞬間,塵世的煙火在寂寥的夜空裏開出花來。涌動的緋紅和玫瑰金,絢爛的光尾劃過,爆炸,四散濺落。異國的天空,亮得叫人心上微微灼痛。
歲月太美。然而經不起一念之差。
煙火沉寂下去,背後有人望着他,目光像是海潮。
巷口有醉漢半躺在雪地里,嘴裏胡咀,酒瓶子痛快地一摜,一地晶亮的碎屑。
楚子航安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路燈下面擁擠着蛾子,風雪淹沒了整個世界。
風雪照亮了女孩的瞳孔,她的身體單薄得像一片紙。瑩瑩的微光在她掌心跳躍,她的手輕輕覆上他的眉心,沒有觸感也沒有溫度。
世界失去情緒。
她琥珀般瑩潤的眼睛裏,翻湧着微弱的光輝,它掙扎着,最終還是熄滅下去。
世界失去聲音。
“ichliebedich.”她說。
原來自始至終,他錯過的只是那一句話而已。
panamera在林間的高速公路上穿梭,女孩的頭髮垂在他肩上,她低聲絮語,可是下一秒就已經山崩地裂。
她說:“ichliebedich.”
這算什麼呢,我不是抱着玫瑰穿過小巷的老牛仔,你也不是倔強的流浪姑娘。
我們的故事更加荒唐。
楚子航死寂的目光忽然恢復了生命,它開始劇烈地顫抖,像是瀕死的鳥獸。他不自覺地動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像是朝着某種新生的信仰走去。
路燈的光一片模糊。
雖然什麼都看不清楚。
夏彌從夜空裏俯身,垂下了頭,楚子航熟悉的肩窩剛好能放下她小小的腦袋。
其實根本不需要擔心這些,她已經不存在了。
吶,你說不出口的承諾,我代替你說。
只是我們都太軟弱,往往把鮮活的情緒埋藏在乾澀的字眼裏。
那麼,請你聽見吧。
——請你聽見吧。
“我不在乎,你要滾就滾,死了跟老子也沒關係……什麼?嗯我在呢……別哭別哭,你在哪裏,我來找你。醉漢愣是扶着牆挪了起來,他跌跌撞撞地向小巷另一頭跑去,欣喜在他年輕的眉眼裏如火苗跳動。
臨走的時候他無意間掃了一眼被自己摔碎的酒瓶子,目光冷淡又空洞。那個醉酒發狂的自己被丟在背後,成為陌生的剪影。
他飛快地穿過小巷,完全忽略了路燈下相擁的身影。
所謂的楚子航和夏彌,他們也只是陌生的剪影。
他當然看不見夏彌。
也許,他也看不見楚子航。
燈火好安靜,萬人大夢不醒。
楚子航的手停在半空裏,像飛鳥張開的羽翼。縹緲的光影將他籠罩,夏彌稀薄而明亮的笑容。
天使擁抱亡靈。
飛鳥擁抱礁石。
——不是不曾遇見。
沒有人知道那個夜晚發生了什麼。也許明天清早人們會發現一具凍僵的屍體,死因是精神崩潰。男人的表情最後凝結在冰雪裏,他的手邊躺着凍僵的玫瑰花。
也許什麼都不會剩下,荒野里的城池永遠亮着燈,凍餓而死的小獵犬蜷縮在天台的角落。它晃蕩着金色刻着“巴哥”的項圈,等着那個沉默寡言的男孩回來,好在他的枕邊安心地睡去。
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有結果。
大雪掩埋了所有的痕迹。沒人記得。
那麼我們能不能只留住這一秒,最後一秒,就當是幸福。
趁故事還沒有走到盡頭。
她離開后的夜晚,她留下的鑰匙,打開了她的家門。
灰塵嗆人的氣息。
她的一切都在那裏。她用過的兔斯基抱枕,百年不變的慫蛋臉。
她穿過的衣服,白襯衣,紅色的髮帶和棒球帽。
她的手機,雖然裏面只有一條未讀短訊,來自“楚子航”的一句“謝謝”。
風吹過天台,男孩在天台上站了很久,天空裏漂浮着星辰,像是零星的島嶼。
風鈴雕刻成翠綠色的鳥,它在風裏搖蕩,一瞬間眩目的光華。
很多遺失和斷裂的音節,重新編織成旋律。
風鈴在風裏歌唱,那些不為人知的歌謠。
很多時候我們用盡了通身的力氣,也抓不住一句誓言。
很多時候我們走到故事的結尾才發現,遇見太倉促,卻比不上離別。
殘破的玫瑰從它手心裏跌落,一點殷紅濺在茫茫雪地上,輕得像是一聲嘆息。
就這一句誓言。
“ichliebedich.”
“我愛你。”
畫面至此定格,一旁的楚子航赤金色的瞳孔中,突然流露出一個湛藍色的神秘符文。
彷彿直面大海一般,給人無比深邃,浩瀚無垠之感。
“我是.我是蘇.蘇玉恆!”
“楚子航”的那張俊美的臉龐突然變得扭曲起來,彷彿實在同某種看不見的事物竭力抗爭一般。
最後,那從他瞳孔中顯露出來的神秘符文突然光輝大放,充斥天地,將周圍的一切盡數覆蓋化作一片空無之地。
不知過了多久
一天一夜的大雨,下得太爽快。
大雨過後草木繼續瘋長,旁若無人。沸騰的清新味道。
於是西郊的森林公園光榮地打了烊,繼續它鳥不生蛋的傳奇。
然而打烊的消息攔不住神經病。
此時,裝載維修工具和維修人員的麵包車一路鑽進大門,橘紅色防護服的身影浩浩蕩蕩湧出。
“喂喂,我們混進來也太容易了點吧?”女神經病抬起安全帽擋住半張臉,緊張兮兮地跳下車,手上吊著……相機。
男神經病拎着梯凳騰不出手來,於是側身擋在她面前:“別出聲。”
唔,天知道要是能騰出手來他會幹什麼。
半小時后,兩位神經病大搖大擺地晃蕩在山路上。夏彌一把揭掉滑稽的安全帽,深吸一口氣:“師兄你真能忍,我感覺它扣在我頭上像個鍋蓋。”
“鍋蓋一般是扁平弧形的,你想說的可能是它像一口鍋。”楚子航友情提醒。
“……”夏彌擺擺手,防護服的袖子太寬大,空了半截。她歪着頭想了半天,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楚子航立刻閉嘴。
夏彌踮起腳尖,用扣籃般瀟洒的手勢,把自己的安全帽扣在楚子航僵硬的臉上。
“其實吶,師兄你面無表情的樣子也跟它差不多誒。”夏彌賤兮兮地笑,伸手戳戳楚子航臉上的安全帽。
空翠流淌,蟬聲悠長。
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楚子航的安全帽上。
“哦哦忘了還在下雨。”夏彌撓撓頭,抓起差點扔掉的大黑傘,大力踮腳好把它遮在楚子航頭頂。
楚子航在全無視覺的情況下精準地接過傘柄,另一隻手揭掉安全帽,舉重若輕。
……你問我為什麼?
直覺這東西,其實不靠譜。
“我算過她的精確身高,她踮腳的高度,她的臂長。”楚子航如是說。
〖我沿着你的足跡前行,穿過風雪和雨夜。
而你在哪裏。
——你在哪裏。〗
楚子航推開宿舍的大門,走在漫長的昏暗中。
“這裏本來是留給新生住的寢室么?”楚子航低聲問。
“對對,喏,407,你要找的那一間。”一頭亂蓬蓬捲髮的宿管大媽把鑰匙塞給他,睡眼迷離。
“喂,師兄,你傻啊。”模糊的聲音,像是霧氣。
窗外是深秋的薄暮,大片的闊葉林在風裏翻湧成海潮。
“誒,師兄你又亂跑。”白裙的女孩輕笑着跑開,裙角跳躍。
“幹嘛還要來這裏找我啊……”
夕陽惶惶然墜落。
“我已經不在了。”
“唔雖然現在不是斗槽的時候……”夏彌輕巧地鑽到傘下,“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楚子航一萬年都改不了為關聯詞糾結的習慣。
“我們這是侵吞公物咯?”夏彌戳戳楚子航手裏的傘。
“不,我們這是盜竊公物。”楚子航說。
“……”夏彌捂臉。
“從這裏開始,目標索道中途約1.2千米處,直線距離1.7千米,海拔抬升約50米。”楚子航接過夏彌的相機翻出一張照片,“走吧,時間不多了。”
“可是索道不就是纜車么?”夏彌捉住楚子航的手,瞪大眼睛,“纜車不是停運了么難道我們要抓着索子爬上去?”
“也許吧。”楚子航點頭表示同意。
“……”
雨後的深山美得出奇,大片洗過的濃郁色澤,幽深的針葉林和濕冷的空氣。
夏彌遠遠蹦跳着走在前面,細碎的陽光輕攏垂落的栗色長發,細小而熨帖的溫柔。
她盯着灌木叢里結的一張蛛網發獃,很久很久。
新鮮的水珠凝結在蛛絲上,在陽光里折射出彩虹色的光暈。剔透的流光與女孩寂靜的瞳孔相映,分不清哪個更明媚。
小蜘蛛沖她揚揚臉,很有幾分耀武揚威的意味。夏彌配合地哈哈大笑。
她很快扭過頭,身後高大的陰影正一寸一寸將她覆蓋。
楚子航舉着傘默默站在她背後,視線彼此交匯重疊,短暫的潮濕和熱度。
長久的餘溫。
——很多年前我帶你走過飛瀑疊泉,清溪奔石。而你的目光卻只為那個微小的生命而停留。
——後來你把它解釋成嘲諷或者悲憫。然而我不相信。
——我們都是一樣微渺的存在。像它,像空氣、樹葉或者沙塵。
《PorUnaCabeza》優雅的旋律回蕩,一室燈火迷離。
“可不可以,只回答我一個問題?”對面的女人舉杯微笑,晶瑩的琥珀色液體搖晃。
“抱歉,我有事先走了。”楚子航的目光讀不出溫度。
女人沒有再挽留。
“……對不起,蘇茜。”楚子航微微猶疑。
蘇茜淺淺勾了唇角:“沒有關係,明天一路順風。”眼裏沉積了很久的渾濁忽然被攪起,掩飾不住的朦朧,“告訴我,她很美么?”
楚子航微微一愣。
然而目光向著虛空無限延伸,目光盡頭是女孩潮濕而明亮的瞳孔,她不肯閉上眼睛,她費力地眨着眼睛捕捉他的視線。瞳孔里亮着微弱的燭火,直到最後一刻。
“是,很美。”他淡淡地笑了。
眼前還是模糊的白色影子,女孩窩在他對面的座椅上,銀色的細鏈子熠熠生輝。她在桌布底下偷偷踩他的腳,一臉的狡黠。
他忽然有點衝動,想越過燈光去揉揉她的頭髮。
然而那個影子模糊下去,像是氤氳的霧氣。
於是他微笑:“別喝太多酒。”
清溪,深潭。瀑布的水流濺到臉上,竄進肌骨的涼。
在深山裏確實感覺不到夏天。
深潭如鏡。
某位神經病在選擇性無視了“嚴禁攀爬”的告示之後,從橋洞裏利落地翻身下去,站在齊腰深的水裏。另一位神經病拎着相機跟在後面,面無表情地咔,咔,咔。
夏彌興緻勃勃:“嗨!師兄快下來!這水好涼啊好涼啊啊啊!”這貨似乎無視了楚子航一身登山裝、一旦下水就得脫膊的殘酷事實。
沒有得到實質性的答覆,夏彌撓撓頭:“據說這裏的水可以直接喝誒。”於是撈起一口水……楚子航臉黑賽煤渣:“上游有人在洗腳。”
大雨初停,開始有各色遊人穿梭在山野里。粉色襯衫滿臉橫肉的漢子仰卧在瀑布頂端的山石上,雙腳歡快地擊打着水花。
“噗。”夏彌嗆住。
“撲通。”腳下一滑,栽倒,英勇就義。
撲騰了十分鐘才爬上來的夏彌一臉哀怨,渾身濕透坐在石頭上吹風。
聽說人在落水的時候,全世界都模糊下去,只剩下嘩啦啦的水聲。於是不管抓住了樹枝還是漂萍,都以為那是救命稻草。
“我很幸運成為那根救命稻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