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兩個世界
熬過了黃昏，耗過了黎明，彷彿彈指一揮間，轉眼忽已暝，竺米端着做好的火腿鴨翅湯、茄汁包心丸和雞蛋肉餅等菜緩步向晴乾宮走去。
她知道單靠這些食物是無法轉移楚堯奚多少注意力的，可此時若是仍不對他道明，恐怕就再沒有勇氣說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那些秘密了。迴廊里的燈籠正被宮女們次第掛起，她無心去理會那些人對她的跪禮，垂首一路沉默着向前走。
直到來到楚堯奚房間門前站定腳步，才帶着複雜的目光抬起頭，屋內是黑着的，竺米敲了敲門並無人應聲，正疑惑之際，身後卻響起楚堯奚的聲音，“竺米，你來的正好。”
“楚堯奚？呃，我不知道你還在忙。”
“無礙，朕正要找你。”楚堯奚帶着愉快的語氣，喜形於色的走過來，示意她跟着進了房間復又說道，“這消息朕想讓你最先知曉。”
不明白男子為何如此開心，竺米放下手中的食盒跟着坐下來問道，“什麼事？”
“為我們的大婚收到了一份絕佳的賀禮。”
“賀禮？”竺米手上一僵，為楚堯奚斟茶的動作出現偏移，她不着痕迹的起身找抹布，轉身時則將眼裏那一抹失常掩去，盡量提高聲音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楚堯奚被愉悅的情緒影響並未察覺到女子的一絲變化，笑着接著說，“是，是一份賀禮，陽星帶來的。”
提到陽星，竺米又是一驚，剛要轉回身面對男子的動作瞬間停下來，閉眼深呼吸一口氣才再走回來擦着桌上的茶漬看似輕鬆的問道，“陽星回來了？”若是回來也好，她至少能在離開之前也對那人坦白清楚，若是沒回來，當初的道別也就算做是他們最後一面吧。
楚堯奚搖搖頭，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肉餅才繼續說道，“就快了，邊境戰報說是連續三戰大勝敵方，對方有意談和。派出議和使臣來我京都，估計再過些時日便會同我軍一道回來，”
“這麼厲害？不過才一個月而已。”
“有陽星在，朕相信他辦得到。只可惜，陽星恐怕趕不上你我的婚典。”
“……哦。”竺米神思恍惚的聽着，能在這時解決了邊境問題必然是好事，也算是喜上加喜，的確是個不錯的賀禮，陽星提前送給他們的，只不過，就算那人回來又能怎樣呢，不過是多個人看她消失罷了。
楚堯奚心情大好，吃着竺米的菜覺得更加唇齒留香，卻發覺身旁女子安靜不同往常，才停下筷子看過去，“怎麼了？可是覺得聽軍事上的事有些無趣？”
“恩？沒有，挺好的，這是好消息嘛，而且也知道陽星平安無事，怎麼會無趣，你到時可要好好嘉獎他們才是。”
“那是自然，朕定會論功行賞。”
竺米跟着楚堯奚笑了笑，看着他依舊吃的津津有味，又不好打破此時的氣氛，盯着男子的臉看了又看，欲言又止之間，對方也察覺到她的視線側頭回視過去想到她昨日的話才輕聲問道，“昨日你說有重要的事告知於朕，是什麼？”
“那個……”
“等等，你先別說，讓朕猜猜。”楚堯奚打斷女子的話，觀察她的神情片刻，笑起來，“看你那般糾結，朕知道了，是想讓朕准你那六聖樓的人在大婚之日也入宮觀禮是嗎？”
“不是，雖然的確有這個想法。”
“不是？”見女子搖頭，楚堯奚不解的皺了皺眉，他還以為猜中了她的心思，果然這女子的心有時也不是那麼好猜的。復又尋思一陣笑道，“該不會是提醒朕那日不要讓你做膳吧？你放心，朕特意請子濯他們進宮就是為了此事，畢竟那日你才是主角，怎會讓你下廚，更何況也沒那時間。”
這事竺米曾想到過，此刻真聽男子親口說出來，她的心裏漾起一陣暖意，可隨之而來的苦楚卻覆蓋了那絲絲的甜。再次搖頭否定了男子的猜測，竺米打斷他的思索，“你先吃飯吧，吃完了咱倆再談。”
感受到女子嚴肅認真的神情，楚堯奚也沉下心，看來她要說的會比他想的還要鄭重，這不禁讓他感到某種不安，隨着女子眼神的移動，更清楚感受到對方傳遞過來的低落情緒，剛剛太過開心而忽略的此刻都被放大至眼前。
楚堯奚握着筷子的手緊了緊，她會選擇讓他飯後才聽，是怕那事會影響了這頓飯的進食吧。他討厭自己這種敏感，可楚堯奚也深深清楚，這感覺越是強烈，也就表示他的猜測越正確，竺米即將要說的絕非一件愉快的消遣。
“何事不能現在說？”
“……不差那時間啦，你快點吃，湯都涼了，這火腿鴨翅湯補血養胃的，你總吃那麼雜的東西，喝點這湯能滋補滋補，而且這天越來越熱了，能治虛熱。”
女子依然關切的話說進楚堯奚心裏，但這並不能打消他對那件事的在意，剛想再問下去，女子卻突地站起身，“我想到落了一道鍋包肉沒端過來，對了，飯後甜品也沒做呢，你想吃什麼？”
“……葡萄奶酥。”
“好，我這就做去。”
眼看着女子匆匆推門跑出去，楚堯奚無奈的笑了笑，竟被她以這種理由給逃了，還是自己幫她逃的，究竟是何事讓她如此緊張？自己竟也有點想逃避的想法。側頭看着吃了一半的雞蛋肉餅，楚堯奚咀嚼的有些緩慢，輕輕又嘆了一聲。
而竺米則回到御膳房端着空盤子發起了呆，話就在嘴邊盤旋着，只要說出口就可以，但她實在很難想像楚堯奚聽到實情后的反應，“不會說要跟我一起回現代的話吧？”
“不能不能，他責任心那麼重的人，就這樣一走了之，整個國家還不亂套了，恩，他應該不會這麼說……那就該會讓我留下來……可我的去留也不是自己說的算的。”
竺米搖頭晃腦一頓自言自語，又是煩躁的大喊，又是唉聲嘆氣，惹得身旁正看火的小雜役畏縮的抬眸偷瞄，只希望她快些將那鍋包肉盛出鍋，自己也好解放了。
“娘娘，奴才幫您盛出來。”
沒習慣小廚役的稱呼，竺米愣了一下，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好，這沒你的事了，去休息吧。”
“……是。”小廚役起身退了出去，卻聽灶房裏的女子又是一陣喊聲，也不敢回頭看，緊忙加快了腳步，而竺米在自怨自艾過後才走去點心局做楚堯奚想吃的葡萄奶酥。
這雖然不是她最後一次為楚堯奚做東西吃，可心情的影響下，竺米做的異常認真，好似要把自己所有的情，所有的留戀都投注其中讓他不要忘記這口感，黃油軟化以後，加入細砂糖和少許牛奶打發直到體積膨鬆，顏色略變淺。加入蛋黃攪打均勻。等蛋黃和黃油完全混合均勻再加入下一個蛋黃，總共重複三次，黃油呈濃稠、膨鬆狀態。
這是個耐心活，可竺米怕楚堯奚等急，手上的動作下意識加快，低筋麵粉過篩以後倒入打發好的黃油中。用手把麵粉和黃油混合均勻。倒入葡萄乾攪拌均勻揉成麵糰。
她望了望窗外，此時夜已深，院落里寂靜聽得到蛐蛐和鳥叫聲，去年這時，她剛啟程去往九蓮國的路上，軒瑞正式入夏的季節並未真正體會過，結果這一年也依舊無法感受那種氣氛吧，軒瑞國的六、七月是什麼景緻，有什麼民間活動，對她來說都將是徹底的陌生。
幾滴咸淚落在麵糰上，竺米這才從思緒中抽離出來，不禁自嘲，“這樣也能哭，真是把自己當成苦情劇的女主角了吧。”
她一邊笑着一邊把麵糰放在案板上壓扁，用擀麵杖擀成厘米厚的面片。用刀切去四周不規整的部分，將面片修整成長方形，並用刀切成大小均等的小長方排入烤盤，並在表面刷上一層打散的蛋黃液。把烤盤放入預熱好的烤爐，烤十五分鐘左右，直到表面金黃色端出來。
竺米看着剩下的蛋清，猶豫片刻，又做了蛋白薄脆餅一併端着重新回到了楚堯奚的寢宮，此時，桌上的飯菜早已吃光，男子側卧在窗邊的木榻上閉目睡着，竺米小心翼翼走過去為其鋪上薄毯手便被對方抓握住直接拉到懷裏。
“怎麼才回來，朕等的都有些睏倦了。”
男子在她耳邊吐氣低喃，竺米挪了挪身子，垂眸應着，“多做了樣點心所以耽誤了會兒。”
“是嗎？你倒是懂朕的心思。”
“切，才不是，不過是不想剩下的蛋清浪費了，反正明天也會被那些雜役收拾掉還不如被你吃進肚。”竺米撇了撇嘴不想承認自己的確想過他是否夠吃。
楚堯奚故作委屈的緊了緊摟着女子的手臂，下顎在她頭上來回磨蹭着遺憾道，“原來朕對你來說不過是解決剩餘食材的用具。”
“那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才沒說。”
耳邊傳來陣陣低笑，竺米不適的抬手擋住，對方則抓着她的手復又問道，“現在可以說了？那重要之事是什麼？”
“呃……楚堯奚你要不要先吃完再說？鍋包肉涼了也不好吃哦。”
“不打緊，涼了就叫下人去熱，你的事朕比較在意。”
見避無可避，而這話題本來也是自己提及的，竺米嘆了一聲，直起身子，看着男子微笑的樣子，沉聲開口，“楚堯奚，我接下來要說的事，你不要當做是玩笑，也不要以為是無稽之談，認真聽我說完好嗎？”
“怎麼這麼嚴肅，朕喜歡看你笑。”
“唔，的確是很嚴肅的問題。”
“……是么，明白了，會把你即將要說的話當做是正經事來聽的，說吧是什麼？”
楚堯奚雖然感受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可依然面帶微笑等着女子開口，然而，接下來他聽到的事，卻讓他原本笑着的嘴角收斂起來，甚至目光覆蓋冷霜，那些他聽不懂的詞彙，那個他陌生的世界是什麼？那是這女子的家鄉？她一直提及的家鄉是不存在於這世界的？
望着男子愀然無樂的神態，竺米咽了咽口水，聲音幽幽的繼續說道，“那就是我一直隱瞞的事情，我不是你們所認識的那個閔秀，巴娥……不對，阿成從一開始就認錯了，當然，失憶的事也是順着你們的想法隨口說的，這樣對我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也有幫助，騙了你對不起。”
“……你說你不是閔秀，可朕當初救上來的人是……你？那時就已經是你了？”
“沒錯，被你救上來的確是我本人，我想那個閔秀不是與我對調了，就是已經淹死了。反正什麼結果她都是已經過世的人。”
“竺米……不，朕該叫你什麼？你不是閔秀，那竺米也是你因為喜歡做菜而隨口編的名字？”
楚堯奚一時有些混亂，突然知曉的事情讓他不知從何問起，他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強烈顫抖，無法相信的事擺在眼前，他愛着的人究竟是誰？神仙？妖怪？還是什麼？那個她一直問他的問題，那個他望也望不見的地方指的就是她的家鄉？
面對男子慌亂的神情，竺米抬手想去安慰，卻落了空，眼前的人，不知所措的避開了她的碰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竺米失落的垂下手，沒錯，是該有這種反應的，是該驚慌的，她想到了，可是果然真正面對還是難受的很吶，像身體裏的空氣都被抽空一般窒悶壓抑，然而，她的話還必須要說下去。
“我的本名就是竺米，那是作為廚師的母親為我起的。當初說的姐姐和父親都是存在的，那些話沒有說謊，與你們相處的每一刻也都出自真心，可能有時會為了身份問題而欺騙你們，可我保證那些都是善意的。”
“等一下，讓朕緩緩……”
打斷女子的話，楚堯奚站起身踉蹌着走去另一邊的窗子推開，新鮮的空氣吹進來讓他多少緩過神，看着昏暗的香草地，他想起她坐在那裏遞給他的夜宵，那個叫做壽司的東西，她家鄉常見的食物，那時就該起了疑心啊，那時就該查遍周邊所有的國家去找尋相似之處，為何就順應着理所當然接受了？昔日裏種種奇怪之處，他為何沒有懷疑過，竟當那是她獨有的性子。
楚堯奚苦笑出聲，掩面迴轉過身，望着呆坐在木榻上的女子，眉眼裏帶着些許頹然，“既然想在這邊世界活下去，如今又為何說出來？不再想活了？因為不想與朕成親，所以要借口逃開了？”
“不是，不是那樣，楚堯奚，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為了這種事情而逃避，我喜歡你如同你喜歡我一樣，可是……對，還有可是，進行不下去了。”
“什麼意思？什麼叫進行不下去？繼續帶着你編的故事待在朕身邊，有何不可？為何不行，你說清楚。”
竺米怔怔望着男子突然的激動，他在害怕，他的恐懼不是因為聽了這種天方夜譚，而是在害怕失去她，隱忍的情緒盤旋於眼眶之中，她看着男子被風吹亂的頭髮，看着他為了剋制情緒而扣緊窗沿的手背，忍不住掩嘴大口呼吸，最終垂眸再次開口。
“前幾日我做了個夢，夢見食神找到我。你可能覺得這有些滑稽，我也這麼覺得，不過事實並非如此，他說會把我送回現代，時間就在九星連珠之日。”
“……”驀地驚醒，楚堯奚圓睜着眼回望女子，原來這幾日她的心不在焉不是因為嫁給他而感到焦慮忐忑，真正的原因是她要被送回那個叫做現代的地方。“這不是真的，朕不會信的。竺米，不要開這種玩笑。”
楚堯奚拚命搖頭否認，早已沒了往日裏的王者風範，他的瀟洒此時儼然變成了失魂落魄，連續的打擊刺激着他，讓他驚慌失措，他恍惚的走到桌前茫然的拿起一塊葡萄奶酥吃着，這些真實的存在就要從眼前消失？他絕不會承認。
望着男子的背影，竺米哽咽的低聲開口，“我現在與你說的都是實話，你過來我們好好談談，沒剩幾天了，我不想浪費剩下的時間。”
“住口。不要再說下去，朕不信。”盯着手裏的奶酥，楚堯奚急迫的端起盤子走回竺米的身邊，蹲跪在她的腿旁深情望着女子拿起一塊又吃進嘴裏。
竺米看的有些糊塗，抬手撫着他的頭髮心疼的問，“楚堯奚，你做什麼？”
“……你看，你做的食物朕都有好好吃下去，沒有浪費，都喜歡到深入骨髓，朕不能離開這些，所以你告訴朕，那都是玩笑，你告訴朕，那是騙朕的，你不會走，沒人會把你帶走，朕需要你，朕不會讓你離開，不準，食神也不準～～”
口中不知塞了多少塊奶酥，男子仍失魂落魄的宣洩着他的話語，最後苦苦說道，“竺米，你告訴朕……用你的謊言告訴朕……”
竺米只覺得內心更加抽痛，心疼的俯身將他抱在懷裏，他是王啊，受人敬仰的王，竟將輕聲呢喃成了一種懇求牢牢鎖住她的心。
盤子破碎的聲音將一切靜止，男子痴痴感受女子的啜泣，聽着她痛徹心扉的傾訴。
她說，楚堯奚，我做不到，唯獨這一點我做不到，唯獨這一點，我不想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