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5)

第五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5)

第五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5)

七載雲煙

更重要的是使昆明學生接受了民

主思想,呼吸到獨立思考、學術自由的空氣,使他們為學為人都比較開放,比較新鮮活潑。這是精神方面的東西,是抽象的,是一種氣質,一種格調,難於確指,但是這種影響確實存在。

如雲如水,水流雲在。

觀音寺

我在觀音寺住過一年。觀音寺在昆明北郊,是一個荒村,沒有什麼寺。——從前也許有過。西南聯大有幾個同學,心血來潮,辦了一所中學。他們不知通過什麼關係,在觀音寺找了一處校址。這原是資源委員會存放汽油的倉庫,廢棄了。我找不到工作,閑着,跟當校長的同學說一聲,就來了。這個汽油倉庫有幾間比較大的屋子,可以當教室,有幾排房子可以當宿舍,倒也像那麼一回事。房屋是簡陋的,瓦頂、土牆,窗戶上沒有玻璃。——那些五十三加侖的汽油桶是不怕風雨的。沒有玻璃有什麼關係!我們在聯大新校舍住了四年,窗戶上都沒有玻璃。在窗格上糊了桑皮紙,抹一點青桐油,亮堂堂的,挺有意境。教員一人一間宿舍,室內床一、桌一、椅一。還要什麼呢?挺好。每個月還有一點微薄的薪水,餓不死。

這地方是相當野的。我來的前一學期,有一天,薄暮,有一個趕馬車的被人捅了一刀,——昆明市郊之間通馬車,馬車形制古樸,一個有篷的車廂,廂內兩邊各有一條木板,可以坐八個人,馬車和身上的錢都被搶去了,他手裏攥着一截突出來的腸子,一邊走,一邊還問人:“我這是什麼?我這是什麼?”

因此這個中學裏有幾個校警,還有兩支老舊的七九步槍。

學校在一條不寬的公路邊上,大門朝北。附近沒有店鋪,也不見有人家。西北圍牆外是一個孤兒院。有二三十個孩子,都挺瘦。有一個管理員。這位管理員不常出來,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但是他的聲音我們很熟悉。他每天上午、下午都要教這些孤兒唱戲。他大概是雲南人,教唱的卻是京戲。而且老是那一段:《武家坡》。他唱一句,孤兒們跟着唱一句。“一馬離了西涼界,”——“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聽了一年《武家坡》,聽得人真想淚灑胸懷。

孤兒院的西邊有一家小茶館,賣清茶,葵花子,有時也有兩塊芙蓉糕。還賣市酒。昆明的白酒分升酒(玫瑰重升)和市酒。市酒是劣質白酒。

再往西去,有一個很奇怪的單位,叫作“滅虱站”。這還是一個國際性的機構,是美國救濟總署辦的,專為國民黨的士兵消滅虱子。我們有時看見一隊士兵開進大門,過了一會,我們在附近散了一會步之後,又看見他們開了出來。聽說這些兵進去,脫光衣服,在身上和衣服上噴一種什麼藥粉,虱子就滅乾淨了。這有什麼用呢?過幾天他們還不是渾身又長出虱子來了嗎?

我們吃了午飯、晚飯常常出去散步。大門外公路對面是一大片農田。田裏種的不是稻麥,卻是胡蘿蔔。昆明的胡蘿蔔很好,淺黃色,粗而且長,細嫩多水分,味微甜。聯大學生愛買了當水果吃,因為很便宜。女同學尤其愛吃,因為據說這種胡蘿蔔含少量的砒,吃了可以駐顏。常常看見幾個女同學一人手裏提了一把胡蘿蔔。到了宿舍里,嘎吱嘎吱地嚼。胡蘿蔔田是很好看的。胡蘿蔔葉子瑣細,顏色濃綠,密密地,把地皮蓋得嚴嚴的,說它是“堆錦積綉”,毫不為過。再往北,有一條水渠。渠里不常有水。渠沿兩邊長了很多木香花。開花的時候白燦燦的耀人眼目,香得不得了。

學校後面——南邊是一片丘陵。山上有一口池塘。這池塘下面大概有泉眼,所以池水常滿,很乾凈。這樣的池塘按雲南人的習慣應該叫作“龍潭”。龍潭裏有魚,鯽魚。我們有時用自製的魚竿來釣魚。這裏的魚未經人釣過,很易上鉤。坐在這樣的人跡罕到的池邊,仰看藍天白雲,俯視釣絲,不知身在何世。

東面是墳。昆明人家的墳前常有一方平地,大概是為了展拜用的。有的還有石桌石凳,可以坐坐。這裏有一些矮柏樹,到處都是藍色的野菊花和報春花。這種野菊花非常頑強,連根拔起來養在一個破缽子裏,可以開很長時間的花。這裏後來成了美國兵開着吉普帶了妓女來野合的場所。每到月白風清的夜晚,就可以聽到公路上不斷有吉普車的聲音。美國兵野合,好像是有幾個集中的地方的,並不到處撒野。他們不知怎麼看中了這個地方。他們扔下了好多保險套,白花花的,到處都是。

後來我們就不大來了。這個玩意,總是不那麼雅觀。

我們的生活很清簡。教書、看書。打橋牌,聊大天。吃野菜,吃灰菜、野莧菜。還吃一種叫作豆殼蟲的甲蟲。我在小說《老魯》裏寫的,都是真事。喔,我們還演過話劇,《雷雨》,師生合演。演周萍的叫王惠。這位老兄一到了台上簡直是暈頭轉向。他站錯了地位,導演着急,在佈景後面叫他:“王惠,你過來!”他以為是提詞,就在台上大聲嚷嚷:“你過來!”弄得同台的演員莫名其妙。他忘了詞,無緣無故在台上大喊:“魯貴!”

我演魯貴,心說:壞了,曹禺的劇本里沒有這一段呀!沒法子,只好上去,沒話找話:“大少爺,您明兒到礦上去,給您預備點什麼早點?煮幾個雞蛋吧!”他總算明白過來了:“好,隨便,煮雞蛋!去吧!”

生活清貧,大家倒沒有什麼災病。王惠得了一次破傷風,——打籃球碰破了皮,感染了。有一個姓董的同學和另一個同學搭一輛空卡車進城。那個同學坐在駕駛倉里,他靠在卡車後面的擋板上,擋板的鐵閂鬆開了,他摔了下去,等找到他的時候,壞了,他不會說中國話了,只會說英語,而且只有兩句:“Iamcold,Iamhungry”(我冷,我餓)。翻來覆去,說個不停。這二位都治好了。我們那時都年輕,很皮實,不太容易被疾病打倒。

炮仗響了。日本投降那天,昆明到處放炮仗,昆明人就把抗戰勝利叫作“炮仗響了”。這成了昆明人計算時間的標記,如:“那會炮仗還沒響”,“這是炮仗響了之後一個月的事情”。

大後方的人紛紛忙着“複員”,我們的同學也有的聯繫汽車,計劃着“青春作伴好還鄉”。有些因為種種原因,一時回不去,不免有點恓恓惶惶。有人抄了一首唐詩貼在牆上:故園東望路漫漫,

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

憑君傳語報平安。

詩很對景,但是心情其實並不那樣酸楚。昆明的天氣這樣好,有什麼理由急於離開呢?這座中學後來遷到篆塘到大觀樓之間的白馬廟,我在白馬廟又接着教了一年,到一九四六年八月,才走。

七載雲煙

天地一瞬

我在雲南住過七年,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六年。準確地說,只能說在昆明住了七年。昆明以外,最遠只到過呈貢,還有滇池邊一片沙灘極美、柳樹濃密的叫作斗南村的地方,連富民都沒有去過。後期在黃土坡、白馬廟各住過年把二年,這隻能算是郊區。到過金殿、黑龍潭、大觀樓,都只是去遊逛,當日來回。我們經常活動的地方是市內。市內又以正義路及其旁出的幾條橫街為主。正義路北起華山南路,南至金馬碧雞牌坊,當時是昆明的貫通南北的幹線,又是市中心所在。我們到南屏大戲院去看電影,——演的都是美國片子。更多的時間是無目的地閑走,閑看。

我們去逛書店。當時書店都是開架售書,可以自己抽出書來看。有的窮大學生會靠在櫃枱一邊,看一本書,一看兩三個小時。

逛裱畫店。昆明幾乎家家都有錢南園的寫得四方四正的顏字對聯。還有一個吳忠藎老先生寫得極其流利但用筆扁如竹篾的行書四扇屏。慰情聊勝無,看看也是享受。

武成路後街有兩家做錫箔的作坊。我每次經過,都要停下來看做錫箔的師傅在一個木墩上墊了很厚的粗草紙,草紙間襯了錫片,用一柄很大的木槌,使勁夯砸那一垛草紙。師傅渾身是汗,於是錫箔就槌成了。沒有人願意陪我欣賞這種槌錫箔藝術,他們都以為:“這有什麼看頭!”

逛茶葉店。茶葉店有什麼逛頭?有!華山西路有一家茶葉店,一壁掛了一副嵌在鏡框裏的米南宮體的小對聯,字寫得好,聯語尤好:

靜對古碑臨黑女

閑吟絕句比紅兒

我覺得這對得很巧,但至今不知道這是誰的句子。尤其使我不明白的,是這家茶葉店為什麼要掛這樣一副對子?

我們每天經過,隨時往來的地方,還是大西門一帶。大西門裏的文林街,大西門外的鳳翥街、龍翔街。“鳳翥”、“龍翔”,不知道是哪位善於辭藻的文人起下的富麗堂皇的街名,其實這只是兩條丁字形的小小的橫豎街。街雖小,人卻多,氣味濃稠。

這是來往滇西的馬鍋夫卸貨、裝貨、喝酒、吃飯、抽鴉片、睡女人的地方。我們在街上很難“深入”這種生活的裏層,只能切切實實地體會到:這是生活!我們在街上閑看。看賣木柴的,賣木炭的,賣粗瓷碗、賣砂鍋的,並且常常為一點細節感動不已。

但是我生活得最久,接受影響最深,使我成為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作家,——不是另一種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聯大,新校舍。

騎了毛驢考大學

萬里長征,

辭卻了五朝宮闕。

暫駐足,

衡山湘水,

又成離別,

絕徼移栽楨幹質,

九州遍灑黎元血。

盡笳吹,

弦誦在山城,

情彌切……

——西南聯大校歌

日寇侵華,平津淪陷,北大、清華、南開被迫南遷,組成一個大學,在長沙暫住,名為“臨時大學”。后遷雲南,改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簡稱“西南聯大”。這是一座戰時的,臨時性的大學,但卻是一個產生天才,影響深遠,可以彪炳於世界大學之林,與牛津、劍橋、哈佛、耶魯平列而無愧色的,窳陋而輝煌的,奇迹一樣的,“空前絕後”的大學。喔,我的母校,我的西南聯大!

像蜜蜂尋找蜜源一樣飛向昆明的大學生,大概有幾條路徑。

一條是陸路。三校部分同學組成“西南旅行團”,由北平出發,走向大西南。一路夜宿曉行,埋鍋造飯,過的完全是軍旅生活。他們的“着裝”是短衣,打綁腿,布條編的草鞋,背負薄薄的一卷行李,行李卷上橫置一把紅油紙傘,有點像後來的大串聯的紅衛兵。除了擺渡過河外,全是徒步。自北平至昆明,全程三千五百里,算得是一個壯舉。旅行團有部分教授參加,聞一多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聞先生一路畫了不少鉛筆速寫。其時聞先生已經把鬍子留起來了,——聞先生曾發願:抗戰不勝,誓不剃鬚!

另一路是海程。由天津或上海搭乘怡和或太古輪船,經香港,到越南海防,然後坐滇越鐵路火車,由老街入境,至昆明。

有意思的是,輪船上開飯,除了白米飯之外,還有一籮高粱米飯。這是給東北學生預備的。吃高粱米飯,就鹹魚、小蝦,可以使“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的流亡學生得到一點安慰,這種舉措很有人情味。

我們在上海就聽到滇越路有瘴氣,易得惡性瘧疾,沿路的水不能喝,於是帶了好多瓶礦泉水。當時的礦泉水是從法國進口的,很貴。

沒有想到惡性瘧疾照顧上了我!到了昆明,就發了病,高燒超過四十度,進了醫院,醫生就給我打了強心針(我還跟護士開玩笑,問“要不要寫遺書”)。用的葯是606,我趕快聲明:我沒有生梅毒!

出了院,暈暈惚惚地參加了全國統一招生考試。上帝保佑,竟以第一志願被錄取,我當時真是像做夢一樣。

當時到昆明來考大學的,取道各有不同。

有一位歷史系學生姓劉的同學是自己挑了一擔行李,從家鄉河南一步一步走來的。這人的樣子完全是一個農民,說話鄉音極重,而且四年不改。

有一位姓應的物理系的同學,是在西康買了一頭毛驢,一路騎到昆明來的。此人精瘦,外號“黑鬼”,寧波人。

這樣一些莘莘學子,不遠千里,從四面八方奔到昆明來,考入西南聯大,他們來幹什麼,尋找什麼?

大部分同學是來尋找真理,尋找智慧的。

也有些沒有明確目的,糊裏糊塗的。我在報考申請書上填了西南聯大,只是聽說這三座大學,尤其是北大的學風是很自由的,學生上課、考試,都很隨便,可以弔兒郎當。我就是衝著弔兒郎當來的。

我尋找什麼?

尋找瀟洒。

斯是陋室

西南聯大的校舍很分散,很多處是借用昆明原有的房屋,學校、祠堂。自建的,集中,成片的校舍叫“新校舍”。

新校舍大門南向,進了大門是一條南北大路。這條路是土路,下雨天滑不留足,摔倒的人很多。這條土路把新校舍劃分成東西兩區。

西邊是學生宿舍。土牆,草頂。土牆上開了幾個方洞,方洞上豎了幾根不去皮的樹棍,便是窗戶。挨着土牆排了一列雙人木床,一邊十張,一間宿舍可住四十人,桌椅是沒有的。兩個裝肥皂的大箱摞起來,既是書桌,也是衣櫃。昆明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麼多肥皂箱,很便宜,男生女生多數都有這樣一筆“財產”。有的同學在同一宿舍中一住四年不挪窩,也有佔了一個床位卻不來住的。有的不是這個大學的,卻住在這裏。有一位,姓曹,是同濟大學的,學的是機械工程,可是他從來不到同濟大學去上課,卻從早到晚趴在木箱上寫小說。有些同學成天在一起,樂數晨夕,堪稱知己。也有老死不相往來,幾乎等於不認識的。我和那位姓劉的歷史系同學就是這樣,我們倆同睡一張木床,他住上鋪,我住下鋪,卻很少見面。他是個很守規矩,很用功的人,每天按時作息。我是個夜貓子,每天在系圖書館看一夜書,即天亮才回宿舍。等我回屋就寢時,他已經在校園樹下苦讀英文了。

大路的東側,是大圖書館。這是新校舍唯一的一座瓦頂的建築。每天一早,就有人等在門外“搶圖書館”,——搶位置,搶指定參考書。大圖書館藏書不少,但指定參考書總是不夠用的。

每月月初要在這裏開一次“國民精神總動員月會”,簡稱“國民月會”。把圖書館大門關上,釘了兩面交叉的黨國旗,便是會場。所謂月會,就是由學校的負責人講一通話。講的次數最多的是梅貽琦,他當時是主持日常校務的校長(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校長張伯苓)。梅先生相貌清癯,人很嚴肅,但講話有時很幽默。有一個時期昆明鬧霍亂,梅先生告誡學生不要在外面亂吃,說:“有同學說‘我在外面亂吃了好多次,也沒有得一次霍亂’,同學們!這種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

更東,是教室區。土牆,鐵皮屋頂(塗了綠漆)。下起雨來,鐵皮屋頂被雨點打得乒乒乓乓地響,讓人想起王禹的《黃崗竹樓記》。

這些教室方向不同,大小不一,裏面放了一些一邊有一塊平板,可以在上面記筆記的木椅,都是本色,不漆油漆。木椅的設計可能還是從美國傳來的,我在艾奧瓦—耶魯都看見過。

這種椅子的好處是不固定,可以從這個教室到那個教室任意搬來搬去。吳宓(雨僧)先生講《紅樓夢》,一看下面有女生還站着,就放下手杖,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於是一些男同學就也趕緊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到寶姐姐、林妹妹都坐下了,吳先生才開始講。

這樣的陋室之中,卻培養了很多優秀的人才。

聯大五十周年校慶時,校友從各地紛紛返校。一位從國外趕回來的老同學(是個男生),進了大門就跪在地下放聲大哭。

前幾年我重回昆明,到新校舍舊址(現在是雲南師範大學)看了看,全都變了樣,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東北角還保存了一間鐵皮屋頂的教室,也岌岌可危了。

不衫不履

聯大師生服裝各異,但似乎又有一種比較一致的風格。

女生的衣着是比較整潔的。有的有幾件華貴的衣服,那是少數軍閥商人的小姐。但是她們也只是參加Party時才穿,上課時不會穿得花里胡哨的。一般女生都是一身陰丹士林旗袍,上身套一件紅的毛衣。低年級的女生愛穿“工褲”,——勞動布的長褲,上面有兩條很寬的帶子,白色或淺花的襯衫。這大概本是北京的女中學生流行的服裝,這種風氣被貝滿等校的女生帶到昆明來了。

男同學原來有些西裝革履,褲線筆直的,也有穿麂皮夾克的,後來就日漸少了,絕大多數是藍布衫,長褲。幾年下來,衣服破舊,就想各種辦法“彌補”,如貼一張橡皮膏之類。有人褲子破了洞,不會補,也無針線,就找一根麻筋,把破洞結了一個疙瘩。這樣的疙瘩名士不止一人。

教授的衣服也多殘破了。聞一多先生有一個時期穿了一件一個親戚送給他的灰色夾袍,式樣早就過時,領子很高,袖子很窄。朱自清先生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就買了一件雲南趕馬人穿的深藍氆氌的一口鐘(大概就是彝族察爾瓦)披在身上,遠看有點像一個俠客。有一個女生從南院(女生宿舍)到新校捨去,天已經黑了,路上沒有人,她聽到後面有梯里突魯的腳步聲,以為是壞人追了上來,很緊張。回頭一看,是化學教授曾昭掄。他穿了一雙空前(露着腳趾)絕後鞋(後跟爛了,提不起來,只能半趿着),因此發出此梯里突魯的聲音。

聯大師生破衣爛衫,卻每天孜孜不倦地做學問,真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這種精神,人天可感。

當時“下海”的,也有。有的學生跑仰光、臘戌,躉賣“玻璃絲襪”、“旁氏口紅”;有一個華僑同學在南屏街開了一家很大的咖啡館,那是極少數。

採薇

大學生大都愛吃,食慾很旺,有兩個錢都吃掉了。

初到昆明,帶來的盤纏尚未用盡,有些同學和家鄉郵匯尚通,不時可以得到接濟,一到星期天就出去到處吃館子。汽鍋雞、過橋米線、新亞飯店的過油肘子、東月樓的鍋貼烏魚、映時春的油淋雞、小西門馬家牛肉館的牛肉、厚德福的鐵鍋蛋、松鶴樓的腐乳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麵館)的大排骨麵,全都吃了一個遍。

錢逐漸用完了,吃不了大館子,就只能到米線店裏吃米線、餌塊。當時米線的澆頭很多,有悶雞(其實只是醬油煮的小方塊瘦肉,不是雞)、爨肉(即肉末、音川,雲南人不知道為什麼愛寫這樣一個筆畫繁多的怪字)、鱔魚、葉子(油炸肉皮煮軟,有的地方叫“響皮”,有的地方叫“假魚肚”)。米線上桌,都加很多辣椒,——“要解饞,辣加咸”。如果不吃辣,進門就得跟堂倌說:“免紅!”

到連吃米線、餌塊的錢也沒有的時候,便只有老老實實到新校舍吃大食堂的“伙食”。飯是“八寶飯”,通紅的糙米,裏面有沙子、木屑、老鼠屎。菜,偶爾有一碗回鍋肉、炒豬血(雲南謂之“旺子”),常備的菜是鹽水煮芸豆,還有一種叫“魔芋豆腐”,為紫灰色的,爛糊糊的淡而無味的奇怪東西。有一位姓鄭的同學告誡同學:飯後不可張嘴——恐怕飛出只鳥來!

一九四四年,我在黃土坡一個中學教了兩個學期。這個中學是聯大辦的,沒有固定經費,薪水很少,到後來連一點極少的薪水也發不出來,校長(也是同學)只能設法弄一點米來,讓教員能吃上飯。菜,對不起,想不出辦法。學校周圍有很多野菜,我們就吃野菜。校工老魯是我們的技術指導。老魯是山東人,原是個老兵,照他說,可吃的野菜簡直太多了,但我們吃得最多的是野莧菜(比園種的家莧菜味濃)、灰菜(雲南叫作灰藋菜,“藋”字見於《莊子》,是個很古的字),還有一種樣子像一根雞毛撣子的掃帚苗。野菜吃得我們真有些面有菜色了。

有一個時期附近小山下柏樹林裏飛來很多硬殼昆蟲,黑色,形狀略似金龜子,老魯說這叫豆殼蟲,是可以吃的,好吃!他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鍋里干爆了,撒了一點花椒鹽,就起酒來。在他的示範下,我們也爆了一盤,閉着眼睛嘗了嘗,果然好吃。有點像鹽爆蝦,而且有一股柏樹葉的清香,——這種昆蟲只吃柏樹葉,別的樹葉不吃。於是我們有了就酒的酒菜和下飯的葷菜。這玩意多得很,一會兒的工夫就能捉一大瓶。

要寫一寫我在昆明吃過的東西,可以寫一大本,撮其大要寫了一首打油詩。怕讀者看不明白,加了一些註解,詩曰:重升肆里陶杯綠①,

餌塊攤來炭火紅②。

①昆明的白酒分市酒和升酒。市酒是普通白酒,升酒大概是用市酒再蒸一次,謂之“玫瑰重升”,似乎有點玫瑰香氣。昆明酒店都是盛在綠陶的小碗裏,一碗可盛二小兩。

②餌塊分兩種,都是米面蒸熟了的。一種狀如小枕頭,可做湯餌塊、炒餌塊。一種是橢圓的餅,猶如鞋底,在炭火上烤得發泡,一面用竹片塗了芝麻醬、花生醬、甜醬油、油辣子,對合而食之,謂之“燒餌塊”。

正義路邊養正氣①,

小西門外試撩青②。

人間至味乾巴菌③,

世上饞人大學生。

尚有灰藋堪漫吃④,

更循柏葉捉昆蟲。

一束光陰付苦茶

昆明的大學生(男生)不坐茶館的大概沒有。不可一日無此君,有人一天不喝茶就難受。有人一天喝到晚,可稱為“茶仙”。茶仙大抵有兩派。一派是固定茶座。有一位姓陸的研究生,每天在一家茶館裏喝三遍茶,早,午,晚。他的牙刷、毛①汽鍋雞以正義路牌樓旁一家最好。這家無字號,只有一塊匾,上書大字:“培養正氣”,昆明人想吃汽鍋雞,就說:“我們今天去培養一下正氣。”

②小西門馬家牛肉極好。牛肉是蒸或煮熟的,不炒菜,分部位,如“冷片”、“湯片”……有的名稱很奇怪。如大筋(牛鞭)、“領肝”(牛肚)。最特別的是“撩青”(牛舌,牛的舌頭可不是撩青草的嗎?但非懂行人覺得這很費解)。“撩青”很好吃。

③昆明菌子種類甚多,如“雞”,這是菌之王,但至今我還不知道為什麼只在白蟻窩上長“牛肝菌”(色如牛肝,生時熟后都像牛肝,有小毒,不可多吃,且須加大量的蒜,否則會昏倒。有個女同學吃多了牛肝菌,竟至休克)。

“青頭菌”,菌蓋青綠,菌絲白色,味較清雅。味道最為雋永深長,不可名狀的是乾巴菌。這東西中吃不中看,顏色紫赭,不成模樣,簡直像一堆牛屎,裏面又夾雜了一些松毛、雜草。可是收拾乾淨了撕成蟹腿狀的小片,加青辣椒同炒,一箸入口,酒興頓漲,飯量猛開。這真是人間至味!

④藋字雲南讀平聲

巾、洗臉盆就放這家茶館裏,一起來就上茶館。另一派是流動茶客,有一姓朱的,也是研究生,他愛到處溜,腿累了就走進一家茶館,坐下喝一氣茶。全市的茶館他都喝遍了。他不但熟悉每一家茶館,並且知道附近哪是公共廁所,喝足了茶可以小便,不致被尿憋死。

關於喝茶,我寫過一篇《泡茶館》,已經發表過,寫得相當詳細,不再重複,有詩為證:

水厄囊空亦可賒①,

枯腸三碗嗑葵花②。

昆明七載成何事?

一束光陰付苦茶。

水流雲在

雲南人對聯大學生很好,我們對雲南、對昆明也很有感情。

我們為雲南做了一些什麼事,留下一點什麼?

有些聯大師生為雲南做了一些有益的實事,比如地質系師生完成了《雲南礦產普查報告》,生物系師生寫出了《中國植物志?雲南卷》的長編初稿,其他還有多少科研成果,我不大知道,我不是搞科研的。

①我們和鳳翥街幾家茶館很熟,不但喝茶,吃芙蓉糕可以欠賬,甚至可以向老闆借錢去看電影。

②茶館常有女孩子來賣炒葵花子,繞桌輕喚:“瓜子瓜,瓜子瓜。”

比較明顯的、普遍的影響是在教育方面。聯大學生在中學兼課的很多,連聞一多先生都在中學教過國文,這對昆明中學生學業成績的提高,是有很大作用的。

更重要的是使昆明學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獨立思考、學術自由的空氣,使他們為學為人都比較開放,比較新鮮活潑。

這是精神方面的東西,是抽象的,是一種氣質,一種格調,難於確指,但是這種影響確實存在。如雲如水,水流雲在。

我的家鄉

我的家鄉高郵在京杭大運河的下游。我小時候常常到運河堤上去玩。運河是一條“懸河”,河底比東堤下的地面高,據說河堤和城牆垛子一般高,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底下的街道房屋。我們幾個同學,可以指認哪一處的屋頂是誰家的。城外的孩子放風箏,顫悠悠的風箏在我們腳下飄着。城裏人家養鴿子,鴿子飛過來,繞過去,我們看到的是鴿子青色的背。幾隻野鴨子貼水飛向東,過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見野鴨子飛得高高的。

看打魚。在運河裏打魚的多用魚鷹。一般都是兩條船,一船八隻魚鷹。有時也會有三條、四條,排成陣勢。魚鷹棲在木架上,精神抖擻,如同臨戰狀態。打魚人把篙子一揮,這些魚鷹就噼噼啪啪地紛紛躍進水裏。只見它們一個猛子紮下去,眨眼工夫,有的就叼了一條鱖魚上來——魚鷹似乎專逮鱖魚。打魚人解開魚鷹脖子上的金屬的箍,把鱖魚扔進船里,獎給它一條小魚,它就高高興興、心甘情願地轉身又跳進水裏去了。有時兩隻魚鷹合力抬起一條大鱖魚上來,鱖魚還在掙蹦,打魚人已經一手撈住了。這條鱖魚夠四斤!這真是一個熱鬧場面。看打魚的,看魚鷹的,都很興奮激動。倒是打魚人顯得十分冷靜,不動聲色。

有時候我們到西堤去玩,坐小船兩篙子就到了。西堤外就是高郵湖,我們那裏的人都叫它西湖,湖很大,一眼望不到邊。

湖通常是平靜的,透明的。這樣一片打水,浩浩渺渺(湖上嘗嘗沒有一隻船),讓人覺得有些荒涼,有些寂寞,有些神秘。

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橘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聞到一陣陣炊煙的香味,那是停泊在御碼頭一帶的船上正在燒飯。

只聽見一個女人高亮而悠長的聲音:“二丫頭……回家吃晚飯來……”

像我的老師沈從文先生常愛說的那樣,這一切真是一個聖境。

鬧市閑民

我每天在西四倒101路公共汽車回甘家口。直對101站牌有一戶人家。一間屋,一個老人。天天見面,很熟了。有時車老不來,老人就搬出一個馬扎兒來:“車還得會子,坐會兒。”

屋裏陳設非常簡單(除了大冬天,他的門總是開着),一張小方桌,一個方杌凳,三個馬扎兒,一張床,一目了然。

老人七十八歲了,看起來不像,頂多七十歲,氣色很好。

他經常戴一副老式的圓鏡片的淺茶晶的養目鏡——這副眼鏡大概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眼睛很大,一點沒有混濁,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跟人說話時總帶着一點笑意,眼神如一個天真的孩子。上唇留了一撮疏疏的鬍子,花白了。他的人中很長,唇髭不短,但是遮不住他的微厚而柔軟的下唇。——相書上說人中長者多長壽,信然。他的頭髮也花白了,向後梳得很整齊。

他常年穿一套很寬大的藍制服,天涼時套一件黑色粗毛線的很長的背心。圓口布鞋、草綠色線襪。

從攀談中我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原來在一個中學當工友,早就退休了。他有家。有老伴。兒子在石景山鋼鐵廠當車間主任。孫子已經上初中了。老伴跟兒子。他不願跟他們一起過,說是:“亂!”他願意一個人。他的女兒出嫁了。外孫也大了。兒子有時進城辦事,來看看他,給他帶兩包點心,說會子話。兒媳婦、女兒隔幾個月給他拆洗拆洗被褥。平常,他和親屬很少來往。

他的生活非常簡單。早起掃掃地,掃他那間小屋,掃門前的行人路。一天三頓飯。早點是干饅頭就鹹菜喝白開水。中午晚上吃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他不上糧店買切面,自己做。抻條,或是撥魚兒。他的撥魚兒真是一絕。小鍋里坐上水,用一根削細了的筷子把稀面順着碗口“趕”進鍋里。他撥的魚兒不斷,一碗撥魚兒是一根,而且粗細如一。我為看他撥魚兒,寧可誤一趟車。我跟他說:“你這撥魚兒真是個手藝!”

他說:“沒什麼,早一點把面和上,多攪攪。”我學着他的法子回家撥魚兒,結果成了一鍋麵糊糊疙瘩湯。他吃的面總是一個味兒!澆炸醬。黃醬,很少一點肉末。黃瓜絲、小蘿蔔,一概不要。白菜下來時,切几絲白菜,這就是“菜碼兒”。他飯量不小,一頓半斤面。吃完面,喝一碗麵湯(他不大喝水),涮涮碗,坐在門前的馬扎兒上,抱着膝蓋看街。

我有時帶點新鮮菜蔬,青蛤、海蠣子、鱔魚、冬筍、木耳菜,他總要過來看看:“這是什麼?”我告訴他是什麼,他搖搖頭:“沒吃過。南方人會吃。”他是不會想到吃這樣的東西的。

他不種花,不養鳥,也很少遛彎兒。他的活動範圍很小,除了上糧店買面,上副食店買醬,很少出門。

他一生經歷了很多大事。遠的不說。敵偽時期,吃混合面。

傅作義。解放軍進城,扭秧歌,嗆嗆七嗆七。開國大典,放禮花。沒完沒了的各種運動。三年自然災害,大家挨餓。“文化大革命”。“四人幫”。“四人幫”垮台。華國鋒。華國鋒下台……然而這些都與他無關,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每天還是吃炸醬麵,——只要糧店還有白面賣,而且北京的糧價長期穩定——坐在門口馬扎兒上看街。

他平平靜靜,沒有大喜大憂,沒有煩惱,無慾望亦無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條面、撥魚兒,抱膝閑看,帶着笑意,用孩子一樣天真的眼睛。

這是一個活莊子。

1990年5月5日

大媽們

我們樓里的大媽們都活得有滋有味,使這座樓增加了不少生氣。

許大媽是許老頭的老伴,比許老頭小十幾歲,身體挺好,沒聽說她有什麼病。生病也只有傷風感冒,躺兩天就好了。她有一根花椒木的拐杖,本色,很結實,但是很輕巧,一頭有兩個杈,像兩個小犄角。她並不用它來拄着走路,而是用來扛菜。

她每天到鐵匠營農貿市場去買菜,裝在一個藍布兜里,把布兜的袢套在拐杖的小犄角上,扛着。她買的菜不多,多半是一把韭菜或一把茴香。走到劉家窯橋下,坐在一塊石頭上,把菜倒出來,擇菜。擇韭菜、擇茴香。擇完了,抖落抖落,把菜裝進布兜,又用花椒木拐杖扛起來,往回走。她很和善,見人也打招呼,笑笑,但是不說話。她用拐杖扛菜,不是為了省勁,好像是為了好玩。到了家,過不大會,就聽見她乒乒乓乓地剁菜。

剁韭菜,剁茴香。她們家愛吃餡兒。

奚大媽是河南人,和傳達室小邱是同鄉,對小邱很關心,很照顧。她最放不下的一件事,是給小邱張羅個媳婦。小邱已經三十五歲,還沒有結婚。她給小邱張羅過三個對象,都是河南人,是通過河南老鄉關係間接認識的。第一個是奚大媽一個村的。事情已經談妥,這女的已經在小邱床上睡了幾個晚上。

一天,不見了,跟在附近小旅館裏住着的幾個跑買賣的山西人跑了。第二個在一個飯館裏當服務員。也談着差不多了,女的說要回家問問哥哥的意見。小邱給她買了很多東西:衣服,料子、鞋、頭巾……借了一輛平板三輪,裝了半車,蹬車送她上火車站。不料一去再無音信。第三個也是在飯館裏當服務員的,長得很好看,高顴骨,大眼睛,身材也很苗條。就要辦事了,才知道這女的是個“石女”,奚大媽嘆了一口氣:“唉!這事兒鬧的!”

江大媽人非常好,非常賢惠,非常勤快,非常愛乾淨。她家裏真是一塵不染。她整天不斷地擦、洗、撣、掃。她的衣着也非常乾淨,非常利索。褲線總是筆直的。她愛穿坎肩,鐵灰色毛滌綸的,深咖啡色薄呢的,都熨熨帖帖。她很注意穿鞋,鞋的樣子都很好。她的腳很秀氣。她已經過六十了,近看臉上也有皺紋了,但遠遠一看,說是四十來歲也說得過去。她還能騎自行車,出去買東西,買菜,都是騎車去。看她跨上自行車,一踩腳蹬,哪像是已經有了四歲大的孫子的人哪!她平常也不大出門,老是不停地收拾屋子。她不是不愛理人,有時也和人聊聊天,說說這樓里的事,但語氣很寬厚,不嚼老婆舌頭。

顧大媽是個胖子。她並不胖得腮幫的肉都往下掉,只是腰圍很粗。她並不步履蹣跚,只是走得很穩重,因為搬動她的身體並不很輕鬆。她面白微黃,眉毛很淡,頭髮稀疏,但是總是梳得很整齊服帖。她原來在一個單位當出納,是幹部。退休了,在本樓當家屬委員會委員,也算是幹部。家屬委員會委員的任務是要換購糧本、副食本了,到各家斂了來,辦完了,又給各家送回去。她的幹部意識根深蒂固,總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家庭婦女。別的大媽也覺得她有架子,很少跟她過話。她愛和本樓的退休了的或尚未退休的女幹部說話。說她自己的事。說她的兒女在單位很受器重;說她原來的領導很關心她,逢春節都要來看看她……

在這條街上任何一個店鋪里,只要有人一學丁大媽雄赳赳氣昂昂走路的神氣,大家就知道這學的是誰,於是都哈哈大學,一笑笑半天。丁大媽的走路,實在是少見。頭昂着,胸挺得老高,大踏步前進,兩隻胳臂前後甩動,走得很快。她頭髮烏黑,梳得整齊。面色紫褐,發出銅光,臉上的紋路清楚,如同刻出。

除了步態,她還有一特別處:她穿的上衣,都是大襟的。料子是講究的。夏天,派力司;春秋天,平絨;冬天,下雪,穿羽絨服。羽絨服沒有大襟的。她為什麼愛穿大襟上衣?這是習慣。

她原是崇明島的農民,吃過苦。現在苦盡甘來了。她把兒子拉扯大了。兒子、兒媳婦都在美國,按期給她寄錢。她現在一個人過,吃穿不愁。她很少自己做飯,都是到糧店買饅頭,買烙餅,買麵條。她有個外甥女,是個時裝模特兒,常來看她,很漂亮。這外甥女,樓里很多人都認識。她和外甥女上電梯,有人招呼外甥女:“你來了!”——“我每星期都來。”丁大媽說:“來看我!”非常得意。丁大媽活得非常得意,因此她雄赳赳氣昂昂。

羅大媽是個高個兒,水蛇腰。她走路也很快,但和丁大媽不一樣:丁大媽大踏步,羅大媽步子小。丁大媽前後甩胳臂,羅大媽胳臂在小腹前左右搖。她每天“晨練”,走很長一段,扭着腰,搖着胳膊。羅大媽沒牙,但是乍看看不出來,她的嘴很小,嘴唇很薄。她這個歲數——她也就是五十齣頭吧,不應該把牙都掉光了,想是牙有病,拔掉的。沒牙,可是話很多,是個連片子嘴。

喬大媽一頭銀灰色的鬈髮,天生的卷。氣色很好。她活得興緻勃勃。她起得很早,每天到天壇公園“晨練”,打一趟太極拳,練一遍鶴翔功,遛一個大彎。然後順便到法華寺菜市場買一提兜菜回來。她愛做飯,做北京“吃兒”。蒸素餡包子,炒疙瘩,搖棒子麵嗄嗄……她對自己做的飯非常得意。“我蒸的包子,好吃極了”,“我炒的疙瘩,好吃極了”,“我搖的嗄嗄,好吃極了!”她間長不短去給她的孫子做一頓中午飯。他兒子兒媳婦不跟她一起住,單過。兒子兒媳是“雙職工”,中午顧不上給孩子做飯。“老讓孩子吃方便麵,那哪成!”她愛養花,陽台上都是花。她從天壇東門買回來一大把芍藥骨朵,深紫色的。

“能開一個月!”

大媽們常在傳達室外面院子裏聚在一起閑聊天。院子裏放着七八張小凳子、小椅子,她們就錯錯落落地分坐着。所聊的無非是一些家長里短。誰家買了一套組合櫃,誰家拉回來一堂沙發,哪兒買的、多少錢買的,她們都打聽得很清楚。誰家的孩子上“學前班”,老不去,“淘着哪!”誰家倆口子吵架,又好啦,挎着胳臂上遊樂園啦!喬其紗現在不時興啦,現在興“沙洗”……大媽們有一個好處,倒不搬弄是非。樓里有誰家結婚,大媽們早就在院裏等着了。她們看扎着紅綵綢的小汽車開進來,看放鞭炮,看新娘子從汽車裏走出來,看年輕人往新娘子頭髮上撒金銀色紙屑……

草巷口

過去,我們那裏的民間常用燃料不是煤。除了燉雞湯、熬藥,也很少燒柴。平常煮飯、炒菜,都是燒草——燒蘆柴。這種蘆柴稈細而葉多,除了燒火,沒有什麼別的用處。草都是由鄉下——主要是北鄉用船運來,在大淖靠岸。要買草的,到岸邊和草船上的人講好價錢,賣草的即可把草用扁擔挑了,送到這家,一擔四捆,前兩捆,后兩捆,水桶粗細一捆,六七尺長。送到買草的人家,過了秤,直接送到堆草的屋裏。給我們家過秤的是一個本家叔叔掄元二叔。他用一桿很大的秤約了分量,用一張草紙記上“蘇州碼子”。我是從掄元二叔的“草紙賬”上才認識蘇州碼子的。現在大家都用阿拉伯數字,認識蘇州碼子的已經不多了。我們家后花園裏有三間空屋,是堆草的。一次買草,數量很多,三間屋子裝得滿滿的,可以燒很多時候。

從大淖往各家送草,都要經過一條巷子,因此這條巷子叫作草巷口。

草巷口在“東頭街上”算是比較寬的巷子。像普通的巷子一樣,是磚鋪的——我們那裏的街巷都是磚鋪的,但有一點和別的巷子不同,是巷口嵌了一個相當大的舊麻石磨盤。這是為了省磚,廢物利用,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就不知道了。

磨盤的東邊是一家油麵店,西邊是一個煙店。嚴格說,“草巷口”應該指的是油麵店和煙店之間,即麻石磨盤所在處的“口”,但是大家把由此往北,直到大淖一帶都叫作“草巷口”。

“油麵店”也叫“茶食店”,即賣糕點的鋪子,店裏所賣糕點也和別的茶食店差不多,無非是:興化餅子、雞蛋糕,興化餅子帶椒鹽味,大概是從興化傳過來的;羊棗,也叫京果,分大小兩種,小京果即北京的江米條,大京果似北京蓼花而稍小;八月十五前當然要做月餅。過年前做烽糖餅,像一個鍋蓋,烽糖餅是送禮用的;夏天早上做一種“潮糕”,米面蒸成,潮糕做成長長的一條,切開了一片一片是正方角,骨牌大小,但是切時斷而不分,吃時一片一片揭開吃,潮糕有韌性,口感很好;夏天的下午做一種“酒香餅子”,發麵,以糯米和面,燒熟,初出鍋時酒香撲鼻。

吉陛的糕點多是零塊地賣,如果買得多(是為了送禮的),則用葦篾編的“撇子”裝好,一底一蓋,中襯一張長方形的紅紙,印黑字:

本店開設東大街草巷口坐北朝南惠顧諸君請認明吉陛字號庶不致誤

源昌煙店主要是賣旱煙,也賣水煙——皮絲煙。皮絲煙中有一種,顏色是綠的,名曰“青條”,抽起來勁頭很沖。一般煙店不賣這種煙。

源昌有一點和別家店鋪不同。別的鋪子過年初一到初五都不開門,破五以前是不做生意的。源昌卻開了一半鋪搭子門,靠東牆有一個賣“耍貨”的攤子。可能賣耍貨的和源昌老闆是親戚,所以留一塊空地供他擺攤子。“耍貨”即賣給小孩子玩意:“捻捻轉”、“地嗡子”(陀螺)……賣得最多的是“洋泡”。

一個薄薄橡皮做的小囊,上附小木嘴。吹氣后就成了氫氣球似的圓泡,撒手后,空氣振動木嘴裏的一個小哨,哇的一聲。還賣一些小型的花炮,起火,“貓捉老鼠”……最便宜的是“滴滴金”,——皮紙製成麥稈粗細的小管,填了一點硝葯,點火后就會哧哧地噴出火星,故名“滴滴金”。

進巷口,過麻石磨盤,左手第一家是一家“茶爐子”。茶爐子是賣開水的,即上海人所說的“老虎灶”。店主名叫金大力。

金大力只管挑水,燒茶爐子的是他的女人,茶爐子四角各有一口大湯罐,當中是火口,燒的是粗糠。一簸箕粗糠倒進火口,呼的一聲,火頭就躥了上來,水馬上呱呱地就開了。茶爐子賣水不收現錢,而是事前售出很多“茶籌子”——一個一個小竹片,上面用烙鐵烙了字:“十文”、“二十文”,來打開水的,交幾個茶籌子就行。這大概是一種古制。

往前走兩步,茶爐子斜對面,是一個澡塘子,不大。但是東街上只有這麼一個澡塘子,這條街上要洗澡的只有上這家來。

澡塘子在巷口往西的一面牆上釘了一個人字形小木棚,每晚在小棚下掛一個燈籠,算是澡塘的標誌(不在澡塘的門口)。過年前在木棚下貼一條黃紙的告白,上寫:“正月初六日早有菊花香水”

那就是說初一到初五澡塘子是不開業的。

為什麼是“菊花香水”而不是蘭花香水、桂花香水?我在這家澡塘洗過多次澡,從來沒有聞到過“菊花香水”味兒,倒是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濃重的澡塘子味兒。這種澡塘子味道,是很多人願意聞的。他們一聞過味道,就覺得:這才是洗澡!

有些人燙了澡(他們不怕燙,不燙不過癮),還得擦背、捏腳、修腳,這叫“全大套”。還要叫小夥計去叫一碗蝦子豬油蔥花面來,三扒兩口吃掉。然後咕咚咕咚喝一壺濃茶,腦袋一歪,酣然睡去。洗了“全大套”的澡,吃一碗滾燙的蝦子湯麵,來一覺,真是“快活似神仙”。

由澡塘往北,不幾步,是一個賣香燭的小店。這家小店只有一間門面。除香燭紙之外,賣“箱子”。葦稈為骨,外糊紅紙。四角貼了“雲頭”。這是人家買去,內裝紙錢,到冥祭時燒給亡魂的。小香燭店的老闆(他也算是“老闆”),人物猥瑣,個兒矮小,而且是個“齉鼻子”,“齉”得非常厲害,說起話來瓮聲瓮氣,誰也聽不清他說什麼。他的媳婦可是一個很“刷括”

(即乾淨利索)的小媳婦,她每天除了操持家務,做針線,就是糊“箱子”。一街的人都為這小媳婦感到很不平,——嫁了這麼個矮小個齉鼻子丈夫。但是她就是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了好多年。

由香燭店往北走幾步,就聞到一股騾糞的氣味。這是一家碾坊。這家碾坊只有一頭螺子(一般碾坊至少有兩頭騾子,輪流上套)。碾房是個老碾房。這頭騾子也老了,看到這頭老騾子低着腦袋吃力地拉着碾子,總叫人有些不忍心。騾子的顏色是豆沙色的,更顯得沒有精神。

碾坊斜對面有一排比較整齊高大的房子,是連萬順醬園的住家兼作坊。作坊主要製品是蘿蔔乾,蘿蔔乾揉鹽之後,晾曬在門外的蘆席上,過往行人,可以抓幾個吃。新腌的蘿蔔乾,味道很香。

再往北走,有幾戶人家。這幾家的女人每天打蘆席。她們盤腿坐着,壓過的蘆葦片在她們的手指間跳動着,延展着,一會兒的工夫就能織出一片。

再往北還零零落落有幾戶人家。這幾戶人家都是幹什麼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很少到那邊去。

故鄉的元宵

故鄉的元宵是並不熱鬧的。

沒有獅子、龍燈,沒有高蹺,沒有跑旱船,沒有“大頭和尚戲柳翠”,沒有花擔子、茶擔子。這些都在七月十五“迎會”——賽城隍時才有,元宵是沒有的。很多地方興“鬧元宵”,我們那裏的元宵卻是靜靜的。

有幾年,有送麒麟的。上午,三個鄉下的漢子,一個舉着麒麟,——一張長板凳,外麵糊紙紮的麒麟,一個敲小鑼,一個打鑔,咚咚噹噹敲一氣,齊聲唱一些吉利的歌。每一段開頭都是“格炸炸”:

格炸炸,格炸炸,

麒麟送子到你家……

我對這“格炸炸”印象很深。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狀聲詞?狀的什麼聲呢?送麒麟的沒有表演,沒有動作,曲調也很簡單。送麒麟的來了,一點也不叫人興奮,只聽得一連串的“格炸炸”。“格炸炸”完了,祖母就給他們一點錢。

街上擲骰子“趕老羊”的賭錢的攤子上沒有人。六顆骰子靜靜地在大碗底卧着。擺賭攤的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膝蓋發獃。

年快過完了,準備過年輸的錢也輸得差不多了,明天還有事,大家都沒有賭興。

草巷口有個吹糖人的。孫猴子舞大刀、老鼠偷油。

北市口有捏麵人的。青蛇、白蛇、老漁翁。老漁翁的蓑衣是從藥店裏買來的夏枯草做的。

到天地壇看人拉“天嗡子”——抖空竹,拉得很響,天嗡子蠻牛似的叫。

到泰山廟看老媽媽燒香。一個老媽媽鞋底有牛屎,幹了。

一天快過去了。

不過元宵要等到晚上,上了燈,才算。元宵元宵嘛。我們那裏一般不叫元宵,叫燈節。燈節要過幾天,十三上燈,十七落燈。“正日子”是十五。

各屋裏的燈都點起來了。大媽(大伯母)屋裏是四盞玻璃方燈。二媽屋裏是畫了紅壽字的白明角琉璃燈,還有一張珠子燈。我的繼母屋裏點的是紅琉璃泡子。一屋子燈光,明亮而溫柔,顯得很吉祥。

上街去看走馬燈。連萬順家的走馬燈很大。“鄉下人不識走馬燈,——又來了。”走馬燈不過是來迴轉動的車、馬、人(兵)的影子,但也能看它轉幾圈。後來我自己也動手做了一個,點了蠟燭,看着裏面的紙輪一樣轉了起來,外面的紙屏上一樣映出了影子,很欣喜。乾隆和的走馬燈並不“走”,只是一個長方的紙箱子,正面白紙上有一些彩色的小人,小人連着一根頭髮絲,燭火烘熱了髮絲,小人的手腳會上下動。它雖然不“走”,我們還是叫它走馬燈。要不,叫它什麼燈呢?這外面的小人是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整個畫面表現的是《西遊記》唐僧取經。

孩子有自己的燈。兔子燈、繡球燈、馬燈……兔子燈大都是自己動手做的。下面安四個軲轆,可以拉着走。兔子燈其實不大像兔子,臉是圓的,眼睛是彎彎的,像人的眼睛,還有兩道彎彎的眉毛!繡球燈、馬燈都是買的。繡球燈是一個多面的紙紮的球,有一個篾制的架子,架子上有一根竹竿,架子下有兩個軲轆,手執竹竿,向前推移,球即不停滾動。馬燈是兩段,一個馬頭,一個馬屁股,用帶子系在身上。西瓜燈、蝦蟆燈、魚燈,這些手提的燈,是小孩玩的。

有一個習俗可能是外地所沒有的:看圍屏。硬木長方框,約三尺高,尺半寬,鑲絹,上畫一筆演義小說人物故事,燈節前裝好,一堂圍屏約三十幅,屏後點蠟燭。這實際上是照得透亮的連環畫。看圍屏有兩處,一處在煉陽觀的偏殿,一處在附設在城隍廟裏的火神廟。煉陽觀畫的是《封神榜》,火神廟畫的是《三國》。圍屏看了多少年,但還是年年看。好像不看圍屏就不算過燈節似的。

街上有人放花。

有人放高升(起火),不多的幾支,起火升到天上,哧——滅了。

天上有一盞紅燈籠。竹篾為骨,外糊紅紙,一個長方的筒,裏面點了蠟燭,放到天上,燈籠是很好放的,連腦線都不用,在一個角上繫上線,就能飛上去。燈籠在天上微微飄動,不知道為什麼,看了使人有一點薄薄的凄涼。

年過完了,明天十六,所有店鋪就“大開門”了。我們那裏,初一到初五,店鋪都不開門。初六打開兩扇排門,賣一點市民必需的東西,叫作“小開門”。十六把全部排門卸掉,放一掛鞭,幾個炮仗,叫作“大開門”,開始正常營業。年,就這樣過去了。

1993年2月12日

卻老

范泉先生:

捧接來書,真同隔世。你歷盡坎坷,重返故地,仍理舊業。

從來信行文及字跡看,流利秀雅,知身心並甚健康,深可欣慰。

承囑為文談老年心態,自當如命,但恨只能作泛泛之談,無深意耳。

糊裏糊塗,就老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別人對我的稱呼從“老汪”變成了“汪老”。老態之一,是記性不好。

初見生人,經人介紹,很熱情地握手,轉臉就忘了此人叫什麼。有的朋友見過不止一次,一起開會交談,卻怎麼也想不起該怎麼稱呼。有時接到電話,訂了約會,自以為是記住了,但卻忘得一乾二淨。但是一些舊事,包括細節,卻又記得十分清楚。這是老人“十悖”之一,上了歲數,都是這樣。另外一方面,又還不怎麼顯老,眼睛還不老。人老,首先老在眼睛上。

老人眼睛沒神,眼睛是空的,說明他已經失去思想的敏銳性,他的思想集中不起來。我自覺還不是這樣。前幾年《三月風》雜誌請丁聰為我畫了一張漫畫頭像,讓我寫幾句話作為像贊。

寫了四句詩:

近事模糊遠事真,

雙眸猶幸未全昏。

衰年變法談何易,

唱罷落花又一春。

人總要老的,但要盡量使自己老得慢一些。

要使自己老得慢一點,首先要保持思想的年輕,不要僵化。

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方法,是和年輕人多接觸。

今年五月,我給青年詩人魏志遠的小說集寫了一篇序,說:去年下半年,我為幾個青年作家寫過序,讀了一些他們的作品。每一次都是一次新的經驗,都是對我的衰老的一次衝擊,對我這盆奇形怪狀的老盆景下了一場雨。

……

志遠這樣的作家是不需要“導師”的(志遠是我在魯迅文學院所帶的研究生,我算是他的導師),誰也不能指導他什麼。任何一個作家都不需要什麼導師。我不是志遠的導師,是朋友。因為年輩的相差,可以說是忘年交。凡上歲數的作家,都應該多有幾個忘年交。相交忘年,不是為了去指導,而是去接受指導,或者,說得婉轉一點,是接受影響,得到啟發。這是遏制衰老的唯一辦法。

我說的是實實在在的話,不是矯情。但這對一些人是不適用的。

要長葆思想的活潑,得常用。太原晉祠有泉曰“難老”,有亭,亭中有小豎匾,匾是傅青主所寫,曰“永錫難老”。泉水所以難老,因為流動。人的思想也是這樣,常用,則靈活敏捷;老不用,就會遲鈍甚至痴獃。用思想,最好的辦法是寫文章。平常想一些事情,想想也就過去了。倘要落筆寫成文章,就得再多想想,使自己的思想合邏輯,有條理,同時也會發現這件事所蘊藏的更豐富的意義。為寫文章,尤其是散文,就要讀一點書。平常讀書,稍有發現,常常是看過也就算了。到要寫一點什麼,就不同了。朱光潛先生說為寫文章而讀書,會讀得更細緻,更深入。這是經驗之談。文章越寫越有,老不寫,就沒有。

庄稼人學種地,老人們常說“力氣越用越有”,寫文章也是這樣。帶着問題讀書,常常會旁及有關的材料。最近重讀《閱微草堂筆記》,原來是為印證魯迅對此書的評價(我曾經認為魯迅的評價偏高),卻從書中發現紀曉嵐的父親紀姚安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的思想非常通達,因寫了一篇散文《紀姚安的議論》:這是原先沒有想到的。我因此又對乾嘉之際的學者的思想產生興趣,很想讀一讀戴樂原、俞理初的書,寫文章引起讀書的興趣,這是最大的收穫。寫作最好養成習慣。老舍先生說他有得寫沒得寫,一天至少要寫五百字,因此直到後來,筆下仍極矯健。

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是生命狀態最充盈、最飽滿的時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孫犁同志說寫作是他的最好的休息,我有同感。筆耕不輟,乃長壽之道。只是老人寫作,譬如登山,不能跑得過猛。像年輕人那樣,不分日夜,一口氣干出萬把字,那是不行的。

一個弄文學的人,倘不願速老,最好能搞一點現代主義,接受一點西方的影響。上個月,應台灣《聯合日報副刊》之邀,寫了一篇小文章。文章小,題目卻大:《二十一世紀的文學》。

我認為本世紀中國文學,顛來倒去,無非是兩個方向的問題:一個是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問題;一個是繼承民族傳統與接受外來影響的問題。前幾年,在北京市作協舉行的討論我的小說的座談會上,我於會議將結束時作了一個簡短的發言,題目是《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好像這是我的文學主張。

所以說“回到”,是因為我年輕時接受過西方現代派的影響(范泉先生大概還記得我在《文藝復興》和《文藝春秋》上發表的那些作品)。經過一段時間的磨鍊,我覺得現實主義是仍有生命力的;一個人,不能脫離自己本土的文化傳統,否則就會變成無國籍的“懸空的人”,——我曾用這題目寫過一篇散文,記幾個美國黑人學者的心態,他們的沒有自己的文化,沒有歷史的深刻的悲哀。所謂“祖國”,很重要的成分是祖國的文化。為了怕引起誤會,我後來在別的文章里作了一點補充:我所說的現實主義是能容納一切流派的現實主義;我所說的民族文化傳統是不排斥外來影響的文化傳統。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是可以融合的;民族文化和外來影響也並不矛盾,它們之間並非涇渭分明,作家也不必不歸楊則歸墨,在一棵樹上弔死。二十一世紀的文學,可能是既是更加現實主義的,也是更加現代主義的;既有更濃厚的民族傳統色彩,也有更鮮明的西方文學的影響。

針對中國大陸文學的現狀,我以為目前有強調對現代主義、西方影響更加開放的必要。人體需要接受一點刺激,促進新陳代謝。現實主義如果不吸收現代主義,就會衰老、乾枯,成為水化石。

“衰年變法談何易”,變法,我是想過的。怎麼變,寫那首詩時還沒有比較清晰的想法。現在比較清楚了:我得回過頭來,在作品裏溶入更多的現代主義;不一定每篇作品都是這樣。有時是受所表現的生活所制約的。比如我寫的《天鵝之死》,時空交錯,有點現代派;最近為《中國作家》寫的《小芳》,就寫得很平實,初看,看不出有什麼現代派的影子。說要溶入更多的現代主義只是一個主觀追求的傾向。

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都是一個寬泛的概念,作家不要自我設限,如孔夫子所說:“今汝畫”。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給我看過相的都說我能長壽。有一位素不相識的退休司機在一個小酒館裏自薦給我看一相,斷言我能活九十歲。我今年七十一,還能活多久,未可知也。我是希望能多活幾年的,我要多看看,看着世界的變化。國家的變化,文學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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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汪曾祺、季羨林、馮友蘭、金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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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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