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2)

第二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2)

第二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2)

天山行色

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生活下來的,他們生活得很艱難——也許他們也有快樂。人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生活是悲壯的。生活的意義在哪裏?就在於磨製一根骨針,想出在骨針上刻個針鼻。

途雜記

半坡人的骨針

我這是第二次參觀半坡,不像二十年前第一次參觀時那樣激動了。但我還是相當細緻地看了一遍。房屋的遺址,防禦野獸的深溝,燒制陶器的殘窯,埋葬兒童的瓮棺……我在心裏重複了二十年前的感慨——平平常常的、陳舊的感慨: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生活下來的,他們生活得很艱難——也許他們也有快樂。人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生活是悲壯的。

在文物陳列室里我看到石錛。我們的祖先就是用這種完全沒有鋒刃,幾乎是渾圓的石錛,劈開了大樹。

我看到兩根骨針。長短如現在常用的牙籤,微扁,而極光滑。這兩根針用過不少次,縫製過不少件衣裳——那種僅能蔽體的、粗劣的短褐。磨製這種骨針一定是很不容易的。針都有鼻。一根的針鼻是圓的;一根的略長,和現在用的針很相似。

大概略長的針鼻更好使些。

針是怎樣發明的呢?誰想出在針上刻出個針鼻來的呢?這個人真是一個大發明家,一個了不起的聰明人。

在招待所聽幾個青年談論生活有沒有意義,我想,半坡人是不會談論這種問題的。

生活的意義在哪裏?就在於磨製一根骨針,想出在骨針上刻個針鼻。

兵馬俑的個性

頭一個搞兵馬俑的並不是秦始皇。在他以前,就有別的王者,製造過銅的或是瓦的一群武士,用來保衛自己的陵墓。不過規模都沒有這樣大。搞了整整一師人,都與真人等大,密匝匝地排成四個方陣,這樣的事,只有完成了“六王畢,四海一”

的大業的始皇帝才幹得出來。兵馬俑確實很壯觀。

面對着這樣一個瓦俑的大軍,我簡直不知道對秦始皇應該抱什麼感情。是驚嘆於他的氣魄之大,還是對他的愚蠢的壯舉加以嘲笑?

俑之上,原來據說是有建築的,被項羽的兵燒掉了。很自然的,人們會慨嘆:“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有人說始皇陵兵馬俑是世界第八奇迹。

單個地看,兵馬俑的藝術價值並不是很高。它的歷史價值、文物價值,要比藝術價值高得多。當初造俑的人,原來就沒有把它當作藝術作品,目的不在使人感動,造出后,就埋起來了,當時看到這些俑的人也不會多。最初的印象,這些俑,大都只有共性,即只是一個兵,沒有很鮮明的個性。其實就是對於活着的士卒,從秦始皇到下面的百夫長,也不要求他們有什麼個性,有他們的個人的思想、情緒。不但不要求,甚至是不允許的。他們只是兵,或者可供驅使來廝殺,或者被“坑”掉。另外,造一個師的俑,要來逐一地刻畫其性格,使之互相區別,也很難。即或是把米開朗琪羅請來,恐怕也難於措手。

我很懷疑這些俑的身體是用若干套模子扣出來的。他們幾乎都是一般高矮。穿的服裝雖有區別(大概是標明等級的),但多大同小異。大部分是短褐,披甲,着褲,下面是一色的方履。

除了屈一膝跪着的射手外,全都直立着,兩腳微微分開,和後來的“立正”不同。大概那時還沒有發明立正。如果這些俑都是綳直地維持立正的姿勢,他們會累得多。

但是他們的頭部好像不是用模子扣出來的。這些腦袋是“活”的,是燒出來后安上去的。當初發掘時,很多俑已經身首異處;現在仍然可以很方便地從頸腔里取下頭來。乍一看,這些腦袋都大體相似,臉以長圓形的居多,都梳着偏髻,年齡率為二十多歲,兩眼平視,並不木然,但也完全說不上是英武,大都是平靜的,甚至是平淡的,看不出有什麼痛苦或哀愁——自然也說不上高興。總而言之,除了服裝,這些人的臉上尋不出兵的特徵,像一些普通老百姓,“黔首”,農民。

但是細看一下,就可以發現他們並不完全一樣。

有一個長了絡腮鬍子的,方方的下頜,闊闊的嘴微閉着,雙目沉靜而仁慈,看來是個老於行伍的下級軍官。他大概很會帶兵,而且善於馭下,寬嚴得中。

有一個胖子,他的腦袋和身體都是圓滾滾的(他的身體也許是特製的,不是用模子扣出來的),臉上浮着憨厚而有點狡猾的微笑。他的胃口和脾氣一定都很好,而且隨時會說出一些稍帶粗野的笑話。

有一個的雙頰很瘦削,是一個尖臉,有一撮山羊鬍子。據說這樣的臉型在現在關中一帶的農民中還很容易發現。他也微微笑着,但從眼神里看,他在深思着一件什麼事情。

有人說,兵馬俑的形象就是造俑者的形象,他們或是把自己,或是把同伴的模樣塑成俑了。這當然是推測。但這種推測很合理。

聽說太原晉祠宋塑宮女的形象即晉祠附近少女的形象,現在晉祠附近還能看到和宋塑形態彷彿的女孩子。

我於是生出兩種感想。

塑像總是要有個性的。即便是塑造兵馬俑,不需要,不要求有個性,但是造俑者還是自覺、不自覺地,多多少少地賦予了他們一些個性。因為他塑造的是人,人總有個性。

塑像總是有模特兒的。他塑造的只能是他見過的人,或是熟人,或是他自己。憑空設想,是不可能的。

任何藝術,想要完全擺脫現實主義,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三蘇祠

三次游杜甫草堂,都沒有留下多少印象。

這是一個公園,不是一個祠堂。

杜甫的遺迹,一樣也沒有。

有很多竹木盆景,很多建築。到處是對聯、題詠,時賢的字畫。字多很奔放;畫多大寫意,着色很濃重。

好像有很多人一齊大聲地談論着杜甫,但是看不到杜甫本人,感覺不到他的行動氣息、聲音笑貌。

眉山的三蘇祠要好一些。

三蘇祠以宅為祠。蘇東坡文云:“家有五畝之園”,今略廣,佔地約八畝。房屋當然是後來重蓋了的,但是當日的佈局,依稀可見,有一口井,據說還是蘇氏的舊物。井欄是這一帶常見的紅砂石的。井裏現在還能打上水來。一側有一棵荔枝樹。傳說蘇東坡離家的時候,鄉人種了一棵荔枝,約好等東坡回來時一同摘食。東坡遠謫,一直沒有吃上家鄉的荔枝。當年的那棵荔枝早已死了,現在的據說是明朝人補栽的,也已經枯萎了,正在搶救。這些都是有紀念意義的。

東邊有一個版本陳列室,搜羅了自元版至現在的鉛字排印的東坡集的各種版本,雖然並不齊全,但是這種陳列思想,有足取者。

由眉山往樂山的汽車中,“想”了一首舊體詩:當日家園有五畝,

至今文字重三蘇。

紅欄舊井猶堪汲,

丹荔重栽第幾株?

伏小六、伏小八

大足的唐宋摩崖石刻是驚人的。

十二圓覺,刻得極細緻。袈裟衣帶靜靜地垂着,但是你感覺得到其間有一絲微風在輕輕地流動。不像一般的群像(比如羅漢)強調其間的異,這十二尊像強調的是同。他們的年貌、衣着、坐態都差不多。他們都在沉思默念。但是從其眼梢嘴角,看得出其會心不盡相同。不怕其相同,能於同中見異,十二尊像造成一個既生動又和諧的整體,自是大手筆。

我看過很多千手觀音。除了承德的木雕大佛,總覺得不大自然。那麼多的細長的手臂長在一個“人”的肩背上,違反常理,使人很不舒服。大足的千手觀音另闢蹊徑。他的背上也伸出好幾隻手,但是看來是負擔得起的。這幾隻手之外,又伸出好多隻手。據說某年裝金時曾一隻一隻地編過號,一共有一千零七隻(不知道為什麼是一個單數)。手具各種姿態,或正、或側、或反,或似召喚,或似慰撫,都很像人的手,很自然,很好看。一千零七隻手,造成一個很大的手的佛光。這些手是怎樣伸出來的,全不交代。但是你又覺得這都是觀音的手,都是和觀音有聯繫的,其聯繫處不在形,而在意。構思非常巧妙。

釋迦涅槃像,即通常所說的卧佛。釋迦面部極為平靜,目微睜,顯出無愛無欲,無生亦無死。像長三十餘米,但只刻了釋迦的頭和胸。肩手無交代。下肢伸入岩石,不知所終。釋迦前,刻了佛弟子,有的冠服似中土產,有一個科頭鬈髮似西方人。他們都在合十贊誦,眉尖微蹙,稍露愁容。這些弟子並不是整齊地排成一列,而是有正面的,有反面的,有朝左的,有期右的,距離也不相等。他們也只露出半身,腹部以下,在石頭裏,也不知所終。於有限的空間造無限的境界,形有盡,意無窮。雕刻這一組佛像的是一個氣魄雄偉的匠師!他想必在這一壁岩石之前徘徊坐卧好多個日夜!

普賢像被人稱為東方的維納斯。

數珠手觀音被稱為媚態觀音,全身的線條都非常柔軟。

佛教的像原來也是取形於人的,但是後來高度升華起來了。

僅修得阿羅漢果的自了漢還一個一個都有人的性格,菩薩以上,就不復是“人”了。他們不但拋棄了人的性格,連性別也分不清了。菩薩和佛,都有點女性的美。

大足石刻是了不起的藝術。

中國的造像人大都無姓名可查。值得慶幸的是大足石刻有一些石壁上刻下了造像的匠師的姓名。他們大都姓伏。他們的名字是卑微的:伏小六、伏小八……他們的事迹都無可考了,然而中國美術史上無疑地將會寫出這樣一篇,題目是:《伏小六、伏小八》。

看了大足石刻,我想起一路上看到一些紀念性的現代塑像,李冰父子、屈原、杜甫、蘇東坡、楊升庵……好像都差不多。

這些塑像塑得都不太像古人。為什麼我們的雕塑家不能從大足石刻得到一點啟發呢?

天山行色

南山塔松

所謂南山者,是一片塔松林。

烏魯木齊附近,可游之處有二,一為南山,一為天池。凡到烏魯木齊者,無不往。

南山是天山的邊緣,還不是腹地。南山是牧區。汽車漸入南山境,已經看到牧區景象。兩邊的山起伏連綿,山勢皆平緩,望之渾然,遍山長着茸茸的細草。去年雪不大,草很短。老遠的就看到山間錯錯落落,一叢一叢的塔松,黑黑的。

汽車路盡,舍車從山澗兩邊的石徑向上走,進入松林深處。

塔松極乾淨,葉片片片如新拭,無一枯枝,顏色藍綠。空氣也極乾淨。我們借草倚樹吃西瓜,起身時衣褲上都沾了松脂。

新疆雨量很少,空氣很乾燥,南山雨稍多,本地人說:“一塊帽子大的雲也能下一陣雨。”然而也不過只是帽子大的雲的那麼一點雨爾,南山也還是乾燥的。然而一棵一棵塔松密密地長起來了,就靠了去年的雪和那麼一點雨。塔松林中草很豐盛,花很多,樹下可以撿到蘑菇。蘑菇大如掌,潔白細嫩。

塔松帶來了濕潤,帶來了一片雨意。

樹是雨。

南山之勝處為楊樹溝、菊花台,皆未往。

天池雪水

一位維吾爾族的青年油畫家(他看來很有才氣)告訴我:天池是不能畫的,太藍,太綠,畫出來像是假的。

天池在博格達雪山下。博格達山終年用它的晶瑩潔白吸引着烏魯木齊人的眼睛。博格達是烏魯木齊的標誌,烏魯木齊的許多輕工業產品都用博格達山做商標。

汽車出烏魯木齊,馳過荒涼蒼茫的戈壁灘,馳向天池。我恍惚覺得不是身在新疆,而是在南方的什麼地方。莊稼長得非常壯大茁實,油綠油綠的,看了教人身心舒暢。路旁的房屋也都乾淨整齊。行人的氣色也很好,全都顯出欣慰而滿足。黃髮垂髫,並怡然自得。有一個地方,一片極大的坪場,長了一片極大的榆樹林。榆樹皆數百年物,有些得兩三個人才抱得過來。

樹皆健旺,無衰老態。樹下悠然地走着牛犢。新疆山風化層厚,少露石骨。有一處,懸崖壁立,石骨盡露,石質堅硬而有光澤,黑如精鐵,石縫間長出大樹,樹蔭下覆,纖藤細草,蒙翳披紛,石壁下是一條湍急而清亮的河水……這不像是新疆,好像是四川的峨眉山。

到小天池(誰編出來的,說這是王母娘娘洗腳的地方,真是煞風景!)少憩,在崖下池邊站了一會,趕快就上來了:水邊涼氣逼人。

到了天池,嗬!那位維族畫家說得真是不錯。有人脫口說了一句:“春水碧於藍。”

天池的水,碧藍碧藍的。上面,稍遠處,是雪白的雪山。

對面的山上密密匝匝地佈滿了塔松,——塔松即雲杉。長得非常整齊,一排一排地,一棵一棵挨着,依山而上,顯得是人工佈置的。池水極平靜,塔松、雪山和天上的雲影倒映在池水當中,一絲不爽。我覺得這不像在中國,好像是在瑞士的風景明信片上見過的景色。

或說天池是火山口,——中國的好些天池都是火山口,自春至夏,博格達山積雪溶化,流注其中,終年盈滿,水深不可測。天池雪水流下山,流域頗廣。凡雪水流經處,皆草木華滋,人畜兩旺。作《天池雪水歌》:

明月照天山,

雪峰淡淡藍。

春暖雪化水流澌,

流入深谷為天池。

天池水如孔雀綠,

水中森森萬松覆。

有時倒映雪山影,

雪山倒影明如玉。

天池雪水下山來,

快笑高歌不復回。

下山水如藍瑪瑙,

卷沫噴花斗奇巧。

雪水流處長榆樹,

風吹白楊綠火炬。

雪水流處有人家,

白白紅紅大麗花。

雪水流處小麥熟,

新面打饢烤羊肉。

雪水流經山北麓,

長宜子孫聚國族。

天池雪水深幾許?

儲量恰當一年雨。

我從燕山向天山,

曾度蒼茫戈壁灘。

萬里西來終不悔,

待飲天池一杯水。

天山

天山大氣磅礴,大刀闊斧。

一個國畫家到新疆來畫天山,可以說是毫無辦法。所有一切皴法,大小斧劈、披麻、解索、牛毛、豆瓣,統統用不上。

天山風化層很厚,石骨深藏在砂礫泥土之中,表面平平渾渾,不見稜角。一個大山頭,只有陰陽明暗幾個面,沒有任何瑣碎的筆觸。

天山無奇峰,無陡壁懸崖,無流泉瀑布,無亭台樓閣,而且沒有一棵樹,——樹都在“山裡”。畫國畫者以樹為山之目,天山無樹,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紫褐色的光禿禿的裸露的干山,國畫家沒了轍了!

自烏魯木齊至伊犁,無處不見天山。天山綿延不絕,無盡無休,其長不知幾千里也。

天山是雄偉的。

早發烏蘇望天山

蒼蒼浮紫氣,

天山真雄偉。

陵谷分陰陽,

不假皴擦美。

初陽照積雪,

色如胭脂水。

往霍爾果斯途中望天山

天山在天上,

沒在白雲間。

色與雲相似,

微露數峰巔。

只從藍襞褶,

遙知這是山。

伊犁聞鳩

到伊犁,行裝甫卸,正洗着臉,聽見斑鳩叫:“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這引動了我的一點鄉情。

我有很多年沒有聽見斑鳩叫了。

我的家鄉是有很多斑鳩的。我家的荒廢的後園的一棵樹上,住着一對斑鳩。“天將雨,鳩喚婦”,到了濃陰將雨的天氣,就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急切:

“鵓鴣鴣,鵓鴣鴣,鵓鴣鴣……”

斑鳩在叫他的媳婦哩。

到了積雨將晴,又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懶散:“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單聲叫雨,雙聲叫晴。這是雙聲,是斑鳩的媳婦回來啦。

“——咕”,這是媳婦在應答。

是不是這樣呢?我一直沒有踏着掛着雨珠的青草去循聲觀察過。然而憑着鳩聲的單雙以占陰晴,似乎很靈驗。我小時常常在將雨或將晴的天氣里,諦聽着鳴鳩,心裏又快樂又憂愁,凄凄涼涼的,凄涼得那麼甜美。

我的童年的鳩聲啊。

昆明似乎應該有斑鳩,然而我沒有聽鳩的印象。

上海沒有斑鳩。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沒有聽過斑鳩叫。

張家口沒有斑鳩。

我在伊犁,在祖國的西北邊疆,聽見斑鳩叫了。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伊犁的鳩聲似乎比我的故鄉的要低沉一些,蒼老一些。

有鳩聲處,必多雨,且多大樹。鳴鳩多藏於深樹間。伊犁多雨。伊犁在全新疆是少有的雨多的地方。伊犁的樹很多。

我所住的伊犁賓館,原是蘇聯領事館,大樹很多,青皮楊多合抱者。

伊犁很美。

洪亮吉《伊犁記事詩》云:

鵓鴣啼處卻春風,

宛如江南氣候同。

注意到伊犁的鳩聲的,不是我一個人。

伊犁河

人間無水不朝東,伊犁河水向西流。

河水顏色灰白,流勢不甚急,不緊不慢,湯湯洄洄,似若有所依戀。河下游,流入蘇聯境。

在河邊小作盤桓,使我驚喜的是河邊長滿我所熟悉的水鄉的植物:蘆葦,蒲草。蒲草甚高,高過人頭。洪亮吉《天山客話》記云:“惠遠城關帝廟后,頗有池台之勝,池中積蒲盈頃,游魚百尾,蛙聲間之。”伊犁河岸之生長蒲草,是古已有之的事了。蒲葦旁邊,搖動着一串一串殷紅的水蓼花,儼然江南秋色。

蹲在伊犁河邊撿小石子,起身時發覺腿上腳上有幾個地方奇癢,伊犁有蚊子!烏魯木齊沒有蚊子,新疆很多地方沒有蚊子,伊犁有蚊子,因為伊犁水多。水多是好事,咬兩下也值得。

自來新疆,我才更深切地體會到水對於人的生活的重要性。

幾乎每個人看到戈壁灘,都要發出這樣的感慨:這麼大的地,要是有水,能長多少糧食啊!

伊犁河北岸為惠遠城。這是“總統伊犁一帶”的伊犁將軍的駐地,也是獲罪的“廢員”充軍的地方。充軍到伊犁,具體地說,就是到惠遠。伊犁是個大地名。

惠遠有新老兩座城。老城建於乾隆二十七年,後為伊犁河水沖潰,廢。光緒八年,於舊城西北郊十五里處建新城。

我們到新城看了看。城是土城,——新疆的城都是土城,黃土版築而成,頗簡陋,想見是草草營建的。光緒年間,清廷的國力已經很不行了。將軍府遺址尚在,房屋已經翻蓋過,但大體規模還看得出來。照例是個大衙門的派頭,大堂、二堂、花廳,還有個供將軍下棋飲酒的亭子。兩側各有一溜耳房,這便是“廢員”們辦事的地方。將軍府下設六個處,“廢員”們都須分發在各處效力。現在的房屋有些地方還保留當初的材料。木料都不甚粗大,有的地方還看得到當初的彩畫遺迹,都很粗率。

新城沒有多少看頭,使人感慨興亡,早生華髮的是老城。

舊城的規模是不小的。城牆高一丈四,城周九里。這裏有將軍府,有兵營,有“廢員”們的寓處,街巷市裡,房屋櫛比。

也還有茶坊酒肆,有“卻賣鮮魚飼花鴨”、“銅盤炙得花豬好”

的南北名廚。也有可供登臨眺望,詩酒流連的去處。“城南有望河樓,面伊江,為一方之勝”,城西有半畝宮,城北一片高大的松林。到了重陽,歸家亭子的菊花開得正好,不妨開宴。惠遠是個“廢員”、“謫宦”、“遷客”的城市。“自巡撫以下至簿尉,亦無官不具,又可知伊犁遷客之多矣。”從上引洪亮吉的詩文,可以看到這些遷客下放到這裏,倒是頗不寂寞的。

伊犁河那年發的那場大水,是很不小的。大水把整個城全掃掉了。惠遠城的城基是很高的,但是城西大部分已經塌陷,變成和伊犁河岸一般平的草灘了。草灘上的草很好,碧綠的,有牛羊在隨意啃嚙。城西北的城基猶在,人們常常可以在廢墟中撿到陶瓷碎片,辨認花紋字跡。

城的東半部的遺址還在。城裏的市街都已犁為耕地,種了莊稼。東北城牆,猶余半壁。城牆雖是土築的,但很結實,厚約三尺。稍遠,右側,有一土墩,是鼓樓殘跡,那應該是城的中心。林則徐就住在附近。

據記載:鼓樓前方第二巷,又名寬巷,是林的住處。我不禁向那個地方多看了幾眼。林公則徐,您就是住在那裏的呀?

伊犁一帶關於林則徐的傳說很多,有的不一定可靠。比如現在還在使用的惠遠渠,又名皇渠,傳說是林所修築,有人就認為這不可信:林則徐在伊犁只有兩年,這樣一條大渠,按當時的條件,兩年是修不起來的。但是林則徐之致力新疆水利,是不能否定的(林則徐分發在糧餉處,工作很清閑,每月只須到職一次,本不管水利)。林有詩云:“要荒天遣作箕子,此說足壯羈臣羈”,看來他雖在遷謫之中,還是壯懷激烈,毫不頹唐的。他還是想有所作為,為百姓做一點好事,並不像許多廢員,成天只是“種樹養花,讀書靜坐”(洪亮吉語)。林則徐離開伊犁時有詩云:“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馬看”,他對伊犁是有感情的。

惠遠城東的一個村邊,有四棵大青楓樹。傳說是林則徐手植的。這大概也是附會。林則徐為什麼會跑到這樣一個村邊來種四棵樹呢?不過,人們願意相信,就讓他相信吧。

這樣一個人,是值得大家懷念的。

據洪亮吉《客話》云:廢員例當佩長刀,穿普通士兵的制服——短后衣。林則徐在伊犁日,亦當如此。

伊犁河南岸是察布查爾。這是一個錫伯族自治縣。錫伯人善射,乾隆年間,為了戍邊,把他們由東北的呼倫貝爾遷調來此。來的時候,戍卒一千人,連同家屬和願意一同跟上來的親友,共五千人,路上走了一年多。——原定三年,提前趕到了。

朝廷發下的差旅銀子是一總包給領隊人的,提前到,領隊可以白得若干。一路上,這支隊伍生下了三百個孩子!

這是一支多麼壯觀的,富於浪漫主義色彩,充滿人情氣味的隊伍啊。五千人,一個民族,男男女女,鍋碗瓢盆,全部家當,騎着馬,騎着駱駝,乘着馬車、牛車,浩浩蕩蕩,迤迤邐邐,告別東北的大草原,朝着西北大戈壁,出發了。落日,朝霧,啟明星,北斗星。搭帳篷,飲牲口,宿營。火光,炊煙,茯茶,奶子。歌聲,談笑聲。哪一個帳篷或車篷里傳出一聲啼哭,“呱——”又一個孩子出生了,一個小錫伯人,一個未來的武士。

一年多。

三百個孩子。

錫伯人是驕傲的,他們在這裏駐防二百多年,沒有後退過一步。沒有一個人跑過邊界,也沒有一個人逃回東北,他們在這片土地紮下了深根。

錫伯族到現在還是善射的民族。他們的選手還時常在各地舉行的射箭比賽中奪標。

錫伯人是很聰明的,他們一般都會說幾種語言,除了錫伯語,還會說維語、哈薩克語、漢語。他們不少人還能認古滿文。

在故宮翻譯、整理滿文老檔的,有幾個是從察布查爾調去的。

英雄的民族!

雨晴,自依伊犁往尼勒克車中望烏孫山一痕界破地天間,

淺絳依稀暗暗藍。

夾道白楊無盡綠,

殷紅數點女郎衫。

尼勒克

站在尼勒克街上,好像一步可登烏孫山。烏孫故國在伊犁河上游特克斯流域,尼勒克或當是其轄境。細君公主、解憂公主遠嫁烏孫,不知有沒有到過這裏。漢代女外交家馮嫽夫人是個活躍人物,她的錦車可能是從這裏走過的。

尼勒克地方很小,但是境內現有十三個民族。新疆的十三個民族,這裏全有。喀什河從城外流過,水清如碧玉,流甚急。

唐巴拉牧場

在烏魯木齊,在伊犁,接待我們的同志,都勸我們到唐巴拉牧場去看看,說是唐巴拉很美。

唐巴拉果然很美,但是美在哪裏,又說不出。勉強要說,只好說:這兒的草真好!

喀什河經過唐巴拉,流着一河碧玉。唐巴拉多雨。由尼勒克往唐巴拉,汽車一天到不了,在卡提布拉克種蜂場住了一夜。

那一夜就下了一夜大雨。有河,雨水足,所以草好。這是一個綠色的王國,所有的山頭都是碧綠的。綠山上,這裏那裏,有小牛在慢悠悠地吃草。唐巴拉是高山牧場,牲口都散放在山上,盡它自己漫山瞎跑,放牧人不用管它,只要隔兩三天騎着馬去看看,不像內蒙,牲口放在平坦的草原上。真綠,空氣真新鮮,真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們來晚了。早一個多月來,這裏到處是花。種蜂場設在這裏,就是因為這裏花多。這裏的花很多是藥材,党參、貝母……蜜蜂場出的蜂蜜能治氣管炎。

有的山是杉山。山很高,滿山滿山長了密匝匝的雲杉。雲杉極高大。這裏的雲杉據說已經砍伐了三分之二,現在看起來還很多。招待我們的一個哈薩克牧民告訴我們:林業局有規定,四百年以上的,可以砍;四百年以下的,不許砍。雲杉長得很慢。他用手指比了比碗口粗細:“一百年,才這個樣子!”

到牧場,總要喝喝馬奶子,吃吃手抓羊肉。

馬奶子微酸,有點像格瓦斯,我在內蒙喝過,不難喝,但也不覺得怎麼好喝。哈薩克人可是非常愛喝。他們一到夏天,就高興了:可以喝“白的”了。大概他們冬天只能喝磚茶,是黑的。

馬奶子要夏天才有,要等母馬下了駒子,冬天沒有。一個才會走路的男娃子,老是哭鬧。給他糖,給他蘋果,都不要,摔了。

他媽給他倒了半碗馬奶子,他巴呷巴呷地喝起來,安靜了。

招待我們的哈薩克牧人的孩子把一群羊趕下山了。我們看到兩個男人把羊一隻一隻周身揣過,特別用力地揣它的屁股蛋子。我們明白,這是揣羊的肥瘦(羊們一定不明白,主人這樣揣它是幹什麼),揣了一隻,拍它一下,放掉了;又重捉過一隻來,反覆地揣。看得出,他們為我們選了一隻最肥的羊羔。

哈薩克吃羊肉和內蒙不同,內蒙是各人攥了一大塊肉,自己用刀子割了吃。哈薩克是:一個大磁盤子,下面襯着煮爛的麵條,上面覆蓋著羊肉,主人用刀把肉割成碎塊,大家連肉帶面抓起來,送進嘴裏。

好吃嗎?

好吃!

吃肉之前,由一個孩子提了一壺水,注水遍請客人洗手,這風俗近似阿拉伯、土耳其。

“唐巴拉”是什麼意思呢?哈薩克主人說:聽老人說,這是蒙古話。從前山下有一片大樹林子,蒙古人每年來收購牲畜,在樹上烙了好些印子(印子本是烙牲口的),作為做買賣的標誌。唐古拉是印子的意思。他說:也說不準。

賽里木湖?果子溝

烏魯木齊人交口稱道賽里木湖、果子溝。他們說賽里木湖水很藍;果子溝要是春天去,滿山都是野蘋果花。我們從烏魯木齊往伊犁,一路上就期待着看看這兩個地方。

車出蘆草溝,迎面的天色沉了下來,前面已經在下雨。到賽里木湖,雨下得正大。

賽里木湖的水不是藍的呀。我們看到的湖水是鐵灰色的。

風雨交加,湖裏浪很大。灰黑色的巨浪,一浪接着一浪,撲面湧來。撞碎在岸邊,濺起白沫。這不像是湖,像是海。荒涼的,沒有人跡的,冷酷的海。沒有船,沒有飛鳥。賽里木湖使人覺得很神秘,甚至恐怖。賽里木湖是超人性的。它沒有人的氣息。

湖邊很冷,不可久留。

林則徐一八四二年(距今整一百四十年)十一月五日,曾過賽里木湖。林則徐日記云:“土人云:海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見,見則雨雹。其水亦不可飲,飲則手足疲軟,諒是雪水性寒故耳。”林則徐是了解賽里木湖的性格的。

到伊犁,和伊犁的同志談起我們見到的賽里木湖,他們都有些驚訝,說:“真還很少有人在大風雨中過賽里木湖。”

賽里木湖正南,即果子溝。車到果子溝,雨停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沒有看到滿山密雪一樣的林檎的繁花,但是果子溝給我留下一個非常美的印象。

吉普車在山頂的公路上慢行着,公路一側的下面是重重複復的山頭和深淺不一的山谷。山和谷都是綠的,但綠得不一樣。

淺黃的、淺綠的、深綠的。每一個山頭和山谷多是一種綠法。

大抵越是低處,顏色越淺;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細草丰茸,光澤柔和,在深深淺淺的綠山綠谷中,星星點點地散牧着白羊、黃犢、棗紅的馬,十分悠閑安靜。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着高大的雲杉。一縷一縷白雲從黑色的雲杉間飛出。這是一個仙境。我到過很多地方,從來沒有覺得什麼地方是仙境。到了這兒,我驀然想起這兩個字。我覺得這裏該出現一個小小的仙女,穿着雪白的紗衣,披散着頭髮,手裏拿一根細長的牧羊杖,赤着腳,唱着歌,歌聲悠遠,迴繞在山谷之間……

從伊犁返回烏魯木齊,重過果子溝。果子溝不是來時那樣了。草、樹、山,都有點發乾,沒有了那點靈氣。我不復再覺得這是一個仙境了。旅遊,也要碰運氣。我們在大風雨中過賽里木,雨後看果子溝,皆可遇而不可求。

汽車轉過一個山頭,一車的人都叫了起來:“哈!”賽里木湖,真藍!好像賽里木湖故意設置了一個山頭,擋住人的視線。

繞過這個山頭,它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似的,突然出現了。

真藍!下車待了一會,我心裏一直驚呼着:真藍!

我見過不少藍色的水。“春水碧於藍”的西湖,“比似春蒓碧不殊”的嘉陵江,還有最近看過的博格達雪山下的天池,都不似賽里木湖這樣的藍。藍得奇怪,藍得不近情理。藍得就像繪畫顏料里的普魯士藍,而且是沒有化開的。湖面無風,水紋細如魚鱗。天容雲影,倒映其中,發寶石光。湖色略有深淺,然而一望皆藍。

上了車,車沿湖岸走了二十分鐘,我心裏一直重複着這一句:真藍。遠看,像一湖純藍墨水。

賽里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簡直說不上來。我只是覺得:真藍。我顧不上有別的感覺,只有一個感覺——藍。

為什麼會這樣藍?有人說是因為水太深。據說賽里木湖水深至九十公尺。賽里木湖海拔二千零七十三米,水深九十公尺,真是不可思議。

“賽里木”是突厥語,意思是祝福、平安。突厥的旅人到了這裏,都要對着湖水,說一聲:

“賽里木!”

為什麼要說一聲“賽里木!”是出於欣喜,還是出於敬畏?

賽里木湖是神秘的。

蘇公塔

蘇公塔在吐魯番。吐魯番地遠,外省人很少到過,故不為人所知。蘇公塔,塔也,但不是平常的塔。蘇公塔是伊斯蘭教的塔,不是佛塔。

據說,像蘇公塔這樣的結構的塔,中國共有兩座,另一座在南京。

塔不分層。看不到石基木料。塔心是一磚砌的中心支柱。

支柱周圍有盤道,逐級盤旋而上,直至塔頂。外殼是一個巨大的圓柱,下豐上銳,拱頂。這個大圓柱是磚砌的,用結實的方磚砌出凹凸不同的中亞風格的幾何圖案,沒有任何增飾。磚是青磚,外面塗了一層黃土,呈淺土黃色。這種黃土,本地所產,取之不盡,土質細膩,無雜質,富黏性。吐魯番不下雨,塔上塗刷的土漿沒有被沖刷的痕迹。二百餘年,完好如新。塔高約相當於十層樓,樸素而不簡陋,精巧而不繁瑣。這樣一個淺土黃色的,滾圓的巨柱,拔地而起,直向天空,安靜肅穆,準確地表達了穆斯林的虔誠和信念。

塔旁為一禮拜寺,頗宏偉,大廳可容千人,但外表極樸素,土築、平頂。這座禮拜寺的構思是費過斟酌的。不敢高,不與塔爭勢;不欲過卑,因為這是做禮拜的場所。整個建築全由平行線和垂直線構成,無弧線,無波紋起伏,亦呈淺土黃色。

圓柱形的蘇公塔和方正的禮拜寺造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又非常協調。蘇公塔追求的是單純。

令人欽佩的是造塔的匠師把藍天也設計了進去。單純的,對比着而又協調着的淺土黃色的建築,後面是吐魯番盆地特有的明凈無滓湛藍湛藍的天宇,真是太美了。沒有藍天,襯不出這種淺土黃色是多麼美。一個有頭腦的、聰明的匠師!

蘇公塔亦稱額敏塔。造塔的由來有兩種說法。塔的進口處有一塊碑,一半是漢字,一半是維文。漢字的說塔是額敏造的。

額敏和碩,因助清高宗平定準噶爾有功,受封為郡王。碑文有感念清朝皇帝的意思,碑首冠以“大清乾隆”,自稱“皇帝舊仆”。

維文的則說這是額敏的長子蘇來滿造,為了向安拉祈福。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兩種不同的說法。由來不同,塔名亦異。

大戈壁?火焰山?葡萄溝

從烏魯木齊到吐魯番,要經過一片很大的戈壁灘。這是典型的大戈壁,寸草不生,沒有任何生物。我經過別處的戈壁,總還有點芨芨草、梭梭、紅柳,偶爾有一兩棵曼陀羅開着白花,有幾隻像黑漆塗出來的烏鴉。這裏什麼都沒有。沒有飛鳥的影子,沒有蟲聲,連苔蘚的痕迹都沒有。就是一片大平地,平極了。地面都是礫石,都差不多大,好像是篩選過的,有黑的、有白的,鋪得很均勻。遠看像鋪了一地爐灰碴子,一望無際,真是荒涼。太古洪荒,真像是到了一個什麼別的星球上。

我們的汽車以每小時八十公里的速度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奔馳,我覺得汽車像一隻快艇飛駛在海上。

戈壁上時常見到幻影,遠看一片湖泊,清清楚楚。走近了,什麼也沒有。幻影曾經欺騙了很多乾渴的旅人。幻影不難碰到,我們一路見到多次。

人怎麼能通過這樣的地方呢?他們為什麼要通過這樣的地方?他們要去幹什麼?

不能不想起張騫,想起班超,想起玄奘法師。這都是了不起的人……

快到吐魯番了,已經看到坎兒井。坎兒井像一溜一溜巨大的蟻垤。下面,是暗渠,流着從天山引下來的雪水。這些大蟻垤是挖渠掏出的礫石堆。現在有了水泥管道,有些坎兒井已經廢棄了,有些還在用着。總有一天,它們都會成為古迹的。但是不管到什麼時候,看到這些巨大的蟻垤,想到人能夠從這樣的大戈壁下面,把水引了過來,還是會起歷史的莊嚴感和悲壯感的。

到了吐魯番,看到房屋、市街、樹木,加上天氣特殊的乾熱,人昏昏的,有點像做夢。有點不相信我們是從那樣荒涼的戈壁灘上走過來的。

吐魯番是一個著名的綠洲。綠洲是什麼意思呢?我從小就在詩歌里知道綠洲,以為只是有水草樹木的地方。而且既名為洲,想必很小。不對,綠洲很大,綠洲是人所居住的地方。綠洲意味着人的生活,人的勤勞,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人的文明。

一出吐魯番,南面便是火焰山。

又是戈壁。下面是蒼茫的戈壁,前面是通紅的火焰山。靠近火焰山時,發現戈壁上長了一叢叢翠綠翠綠的梭梭。這樣一個無雨的、酷熱的戈壁上怎麼會長出梭梭來呢?而且是那樣的綠!不知它是本來就是這樣綠,還是通紅的山把它襯得更綠了。

大概在乾旱的戈壁上,凡能發綠的植物,都罄其生命,拚命地綠。這一叢一叢的翠綠,是一聲一聲勝利的呼喊。

火焰山,前人記載,都說它顏色赤紅如火。不止此也。整個山像一場正在延燒的大火。凡火之顏色、形態無不具。有些地方如火方熾,火苗高竄,顏色正紅。有些地方已經燒成白熱,火頭旋擰如波濤。有一處火頭得了風,火借風勢,呼嘯而起,橫扯成了一條很長的火帶,顏色微黃。有幾處,下面的小火為上面的大火所逼,帶着煙沫氣流,倒溢而出。有幾個小山叉,褶縫間黑黑的,分明是殘火將熄的煙炱……火焰山真是一個奇觀。

火焰山大概是風造成的,山的石質本是紅的,表面風化,成為細細的紅沙。風於是在這些疏鬆的沙土上雕鏤搜剔,刻出了一場熱熱烘烘,刮刮雜雜的大火。風是個大手筆。

火焰山下極熱,盛夏地表溫度至七十多度。

火焰山下,大戈壁上,有一條山溝,長十餘里,溝中有一條從天山流下來的河,河兩岸,除了石榴、無花果、棉花、一般的莊稼,種的都是葡萄,是為葡萄溝。

葡萄溝里到處是晾葡萄乾的蔭房。——葡萄乾是晾出來的,不是曬出來的。四方的土房子,四面都用土墼砌出透空的花牆。

無核白葡萄就一長串一長串地掛在裏面,盡吐魯番特有的乾燥的熱風,把它吹上四十天,就成了葡萄乾,運到北京、上海、外國。

吐魯番的葡萄全國第一,各樣品種無不極甜,而且皮很薄,入口即化。吐魯番人吃葡萄都不吐皮,因為無皮可吐。——不但不吐皮,連核也一同吃下,他們認為葡萄核是好東西。北京繞口令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未免少見多怪。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二日起手寫於蘭州,十月七日北京寫訖。

菏澤遊記

菏澤牡丹

菏澤的出名,一是因為歷史上出過一個黃巢(今菏澤城西有冤句故城,為黃巢故里,京劇《珠簾寨》說他“家住曹州並曹縣”,曹州是對的,曹縣不確)。一是因為出牡丹花。菏澤牡丹種植面積大,最多時曾達五千畝,一九七六年調查還有三千多畝,單是城東“曹州牡丹園”就佔地一千畝;品種多,約有四百種。

牡丹花期短,至穀雨而花事始盛,越七八日,即闌珊欲盡,只剩一大片綠葉了。諺云:“穀雨三日看牡丹。”今年的穀雨是陽曆四月二十。我們二十二日到菏澤,第二天清晨去看牡丹,正是好時候。

初日照臨,楊柳春風,一千畝盛開的牡丹,這真是一場花的盛宴,蜜的海洋,一次官能上的過度的飽飫。漫步園中,恍恍惚惚,有如夢回酒醒。

牡丹的特點是花大、型多、顏色豐富。我們在李集參觀了一叢淺白色的牡丹,花頭之大,花瓣之多,令人駭異。大隊的支部書記指着一朵花說:“昨天量了量,直徑六十五公分。”古人云牡丹“花大盈尺”,不為過分。他叫我們用手掂掂這朵花。

掂了掂,夠一斤重!蘇東坡詩云“頭重欲人扶”,得其神理。牡丹花分三大類:單瓣類、重瓣類、千瓣類;六型:葵花型、荷花型、玫瑰花型、平頭型、皇冠型、繡球型;八大色:黃、紅、藍、白、黑、綠、紫、粉。通稱“三類、六型、八大色”。姚黃、魏紫,這裏都有。紫花甚多,卻不甚貴重。古人特重姚黃,菏澤的姚黃色淺而花小,並不突出,據說是退化了。園中最出色的是綠牡丹、黑牡丹。綠牡丹品名豆綠,盛開時恰如新剝的蠶豆。挪威的別倫?別爾生說花里只有菊花有綠色的,他大概沒有看到過中國的綠牡丹。黑牡丹正如墨菊一樣,當然不是純黑色的,而是紫紅得發黑。菏澤用“黑花魁”與“煙籠紫玉盤”

雜交而得的“冠世墨玉”,近花萼處真如墨染。堪稱菏澤牡丹的“代表作”的,大概還要算清代趙花園園主趙玉田培育出來的“趙粉”。粉色的牡丹不難見,但“趙粉”極嬌嫩,為粉花上品。

傳至洛陽,稱“童子面”,傳至西安,稱“娃兒面”,以嬰兒笑靨狀之,差能得其彷彿。

菏澤種牡丹,始於何時,難於查考。至明嘉靖年間,栽培已盛。《曹南牡丹譜》載:“至明曹南牡丹甲於海內。”牡丹,在菏澤,是一種經濟作物。《菏澤縣誌》載:“牡丹,芍藥多至百餘種,土人植之,動輒數十百畝,利厚於五谷。”每年秋後,“土人捆載之,南浮閩粵,北走京師,至則厚值以歸”。現在全國各地名園所種牡丹,大部分都是由菏澤運去的。清代即有“菏澤牡丹甲天下”之說。凡稱某處某物甲天下者,每為天下人所不服。而稱“菏澤牡丹甲天下”,則天下人皆無異議。

牡丹的根,經過加工,為“丹皮”,為重要的藥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菏澤丹皮,稱為“曹丹”,行市很俏。

菏澤盛產牡丹,大概跟氣候水土有些關係。牡丹耐乾旱,不能澆“明水”,而菏澤春天少雨。牡丹喜輕鹼性沙土,菏澤的土正是這種土。菏澤水咸澀,綠茶泡了一會就成了鐵觀音那樣的褐紅色,這樣的水卻偏宜澆溉牡丹。

牡丹是長壽的。菏澤趙樓村南曾有兩棵樹齡二百多年的脂紅牡丹,主幹粗如碗口,兒童常爬上去玩耍,被稱為“牡丹王”。袁世凱稱帝后,曹州鎮守使陸朗齋把牡丹王強行買去,栽在河南彰德府袁世凱的公館裏,不久枯死。今年在菏澤開牡丹學術討論會,安徽的代表說在山裏發現一棵牡丹,已經三百多年,每年開花二百餘朵,猶無衰老態。但是牡丹的栽培卻是不易的。牡丹的繁殖,或分根,或播種,皆可。一棵牡丹,每五年才能分根,結籽常需七年。一個雜交的新品種的栽培需要十五年,成種率為千分之四。看花才十日,栽花十五年,亦云勞矣。

告別的時候,支書叫我們等一等,說是要送我們一些花,一個小夥子抱來了一抱。帶到招待所,養在茶缸里,每間屋裏都有幾缸花。菏澤的同志說,未開的骨朵可以帶到北京,我們便帶在吉普車上。不想到了梁山,住了一夜,全都開了,於是一齊捧着送給了梁山招待所的女服務員。正是:菏澤牡丹攜不去,且留春色在梁山。

上梁山

早發菏澤,經鉅野,至鄆城小憩。鄆城是一個新建的現代城市,老城已經看不出痕迹。城中舊有烏龍院遺址,詢之一老人,說是在天主堂的旁邊。他說:“您這是問俺咧,問那些小青年,他們都知不道。”按烏龍院當是後人附會,不應信。《水滸傳》說宋江討了閻婆惜,“就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傢伙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裏居住”(《坐樓殺惜》有幾分根據),並沒有說蓋了什麼烏龍院。宋江把安頓閻婆惜的“小公館”命名為烏龍院也頗怪,這和風花雪月實在毫不相干。近午,抵梁山縣。縣是一九四九年建置的,因境內有梁山而得名。

傳說中的梁山,很有可能就在這裏(聽說有人有不同意見)。元高文秀《黑旋風雙獻功》雜劇云:“寨名水滸,泊號梁山。……南通鉅野、金鄉,北靠青、齊、兗、鄆。”按其地望,實頗相似。《雙獻功》是雜劇,不是信史,但高文秀距南宋不遠,不會無緣無故地製造出一個謠言。現在還有一條寬約四尺,相當平整的路,從山腳直通山頂,稱為“宋江馬道”,說是宋江當初就是從這條路騎馬上山的。這條路是人修的,想來是有人在山上安寨駐紮過。否則,這裏既非交通要道,山上又無什麼特殊的物產,當地的鄉民是不會修出這樣一條“馬道”來的。

主峰虎頭山的山腰有兩道石頭壘成的寨牆,一為外寨,一為內寨,這顯然就是為了防禦用的。牆已坍塌,只餘下正面的一截了,還有三四尺高。石塊皆如斗大。余嘉錫《宋江三十六人考實》引元袁桷過梁山泊詩:“飄飄愧陳人,歷歷見遺址。流移散空洲,崛強導故壘”,“故壘”或當即指的是這兩道寨牆。想來當初是頗為結實而雄偉的,如袁桷所云,是“崛強”的。山頂有一塊平地或雲有十五畝,即忠義堂所在。堂址前的一塊石頭上有旗杆窩,說是插杏黃旗的,小且淺,似不可信。

梁山不甚高大,山勢也不險惡。以我這樣的年齡(六十三歲),這樣的身體(心臟欠佳),可以一口氣走上山頂而不覺得怎麼樣。這樣一座山,能做出那樣大的一番事業嗎?清代的王培荀就說過:“自今視之,山不高大,山外一望平陸”,他懷疑小說“鋪張太過”(《鄉園憶舊》)。曹玉珂過梁山,也發出過類似疑問,“於是近父老而問之”,對曰“險不在山而在水也”。原來如此!

梁山周圍原來是一片大水,即梁山泊,累經變遷。《辭海》“梁山泊”條言之甚詳:“‘泊’一作‘濼’。在今山東梁山、鄆城等縣間。南部梁山以南,本系大野澤的一部分,五代時澤面北移,環梁山皆成巨浸,始稱梁山泊。從五代到北宋,多次被潰決的黃河河水灌入,面積逐漸擴大,熙寧以後,周圍達八百里。入金后河徙水退,漸涸為平地。元末一度為黃河決入,又成大泊,不久又涸。”歷來關於梁山泊的記載,迷離撲朔,或說八百里,或說三百里,或說有水,或說沒有水,《辭海》算是把它的來龍去脈理出一個頭緒來了。

梁山東面的東平湖現在的面積還有三十一萬畝,比微山湖略小,據說原來東平湖和梁山泊是連着的,那可是一片非常壯觀的大水!前年黃河分洪,河水還曾從東平湖漫過來,直抵梁山腳下。水退了,山下仍是“一望平陸”,整整齊齊,一方塊一方塊麥子地。梁山遂成了一座干山,只有梁山,並無水泊了。

梁山縣準備把梁山修復起來,已經成立了修復梁山規劃領導小組。栽了很多樹,還在本山修了斷金亭。斷金亭結構疏朗,斗拱甚大,像個宋代建築。以後還將陸續修建,想要把黃河水引過來,恢復梁山舊觀。不過這大概需要好多年。所謂“修復”

也只能得其彷彿。《水滸傳》是小說,大部分是虛構,誰知道水泊梁山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呢?

在梁山住兩日,餐餐食有魚。魚皆鮮活,是從東平湖裏撈上來的。梁山人很會做魚,糖醋、酥煮、清蒸,皆極精妙,達到理想的程度。這大概還是梁山泊時期留下來的傳統。本地尤重鯉魚,“無魚不成席”,雖雞鴨滿桌,若無一尾活鯉魚,即非待客的敬意。東平湖水與黃河通,所以這裏的鯉魚也算黃河鯉。

本地人云:辨黃河鯉魚之法,剖開魚肚,魚肉雪白,即是黃河鯉;別處的鯉魚,裏面都有一層黑膜。鯉魚要大小適中。以二斤半到三斤的為最貴,過小過大,都不值錢。辦喜事,尤其要用這般大小的魚。本地人說:“等着吃你的魚咧!”意思即是等着吃你的喜酒。魚必二斤半至三斤,多少錢都要,這樣的魚遂無定價,往往一桌席,一半便是這條魚錢。我們吃的,正是這樣大的鯉魚。吃着鯉魚不禁想起《水滸》。吳學究往碣石村說三阮撞籌,借口便是“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教學,今來要對付十數尾金色鯉魚”。此地特重鯉魚,由來久矣。不過吳用要的卻是十四五斤的。十四五斤的鯉魚,不好吃了。這是因為寫《水滸》的施耐庵對吃黃河鯉不大內行,還是古今風俗有異了呢?

《水滸傳》第三十八回,宋江在琵琶亭上,忽然心裏想要魚辣湯吃,“便是不才酒後,只愛口鮮魚湯吃”。宋江是鄆城人,離梁山泊不遠,他是從小吃慣了鮮魚的,難怪說腌了的魚不中吃。

修復梁山規劃小組的同志囑寫幾個字,為書俚句:遠聞鉅野澤,來上宋江山。

馬道橫今古,寨牆積暮煙。

舊址頗茫渺,遺規尚儼然。

何當覘杏幟,舟渡蓼花灘?

宿梁山之第二日,大雨,破曉時雨始漸住。這場雨對小麥十分有利。一老人說:“我活了七十年,沒見過這時候下這樣的雨的!”這真是及時雨。山東今年是個好年景。

1983年5月6日,北京

滇游新記

潑水節印象

作家訪問團四月六日離家赴雲南,是為了能趕上潑水節。

十一日到芒市。這是潑水節的前一天。這天幹部帶領群眾上山採花。採的花名錐栗花,是一串一串繁密而細碎的門色的小花,略帶點淺淺的豆綠。我們到時,全市已經用錐栗花裝飾起來了。

潑水節由來的傳說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一魔王,具無邊魔力,猛惡殘暴,禍害人民。他有七個妻子。一日,魔王酒醉,告訴最年輕的妻子:“我雖有無上魔力,亦有弱點。如拔下我的一根頭髮,在我頸上一勒,我頭即斷。”其妻乃乘魔王酣睡,拔取其頭髮一根,將魔王頭頸勒斷。不料魔王頭落在哪裏,哪裏即起大火。魔王之妻只好將頭抱着,七個妻子輪流抱持。她們身上沾染血污,氣味腥臭。諸鄰居人,乃各以香水,潑向她們,為除不潔,世代相沿,遂成節日。

這大概只是口頭傳說,並無文字記載。潑水節儀式中看不出和這個傳說直接有關的痕迹。傣族人所以重視這個節日,是因為這是傣歷的新年。作為節日的象徵的,是龍。節日廣場的中心有一條木雕彩畫的巨龍。傣族的龍和漢族的不大一樣。漢族的龍大體像蛇,蜿蜓盤曲;傣族的龍有點像鳥,頭尾高昂,如欲輕舉。這是東南亞的龍,不是北方的龍。龍治水,這是南方人北方人都相信的。潑水節供養水龍,順理成章。潑水節是水的節。

節日還沒有正式開始,一早起來,遠近已經是一片鋩鑼象腳鼓的聲音。鋩鑼厚重,聲音發悶而能傳遠,象腳鼓聲也很低沉,節拍也似很單調,只是一股勁地咚咚咚咚……蓬蓬蓬蓬……不像北方鑼鼓打出許多花點。不強烈,不高昂激越,而極溫柔。

儀式很簡單。先由地方負責同志講話,然後由一個中年的女歌手祝福,女歌手神情端肅,曼聲吟誦,時間不短,可惜聽不懂祝福的詞句,同時,有人分發潑水粑粑和金米飯。潑水粑粑乃以糯米粉和紅糖,包在芭蕉葉中蒸熟;金米飯是用一種山花把糯米染黃蒸熟了的。

潑水開始。每人手裏都提了一隻小水桶,塑料的或白鐵的,內裝多半桶清水,水裏還要滴幾點香水,桶內插了花枝。潑水,並不是整桶的往你身上潑,只是用花枝蘸水,在你肩膀上撣兩下,一面用傣語說:“好吃好在。”我們是漢人,給我們潑水的大都用漢語說:“祝你健康。”“祝你健康”太一般了,不如“好吃好在”有意思。接受別人潑水后,可以也用花枝蘸水在對方肩頭撣撣,或在肩上輕輕拍三下。“好吃好在”,——“祝你健康”。但是少男少女互潑,常常就不那麼文雅了。越是漂亮的,挨潑的越多。主席台上有一個身材修長,穿了一身綠紗的姑娘,不大一會已經被潑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主席台上的桌椅都挪開了,為什麼?有人告訴我:要在這裏跳舞,跳“嘎漾”。台上跳,台下也跳。不知多少副鋩鑼象腳鼓都敲響了,蓬蓬咚咚,混成一片,分不清是哪一面鑼哪一腔鼓敲出來的聲音。

“嘎漾”的舞步比較簡單。腳下一步一頓,手臂自然擺動,至胸前一轉手腕。“嘎漾”是鷺鷥舞的意思。舞姿確是有點像鷺鷥。傣族人很喜歡鷺鷥。在碧綠的田野里時常可以看到成群的白鷺。“嘎漾”有十五六種姿式,主要的變化在腕臂。雖然簡單,卻很優美。傣族少女,着了筒裙,小腰秀頸,姍姍細步,跳起“嘎漾”,極有韻致。在台上跳“嘎漾”的,就是方才招呼我們吃潑水粑粑,用花枝為我們潑水的服務員,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個賽似一個。我問人:“她們是不是演員?”——“不是,有的是機關幹部,有的是商店營業員。”

跳“嘎漾”的大部分是水傣,也有幾個旱傣,她們也是服務人員。旱傣少女的打扮別具一格:頭上盤了極粗的髮辮,插了一頭各種顏色的絹花。白紗上衣,窄袖,胸前別滿了黃燦燦的鍍金飾物。一邊龍,一邊鳳,還有一些金花、金蝶、金葫蘆。下面是黑色的喇叭褲,系黑短圍裙,垂下兩根黑地彩繡的長飄帶。水傣少女長裙曳地,儀態萬方;早傣少女則顯得玲瓏而帶點稚氣。

潑水節是少女的節,是她們炫耀青春、比賽嬌美的節日。

正是由於這些着意打扮,到處活躍的少女,才把節日襯托得如此華麗繽紛,充滿活力。

晚上有宴會,到各桌輪流敬酒的,還是她們。一個一個重新梳洗,換了別樣的衣裙,容光煥發,精力旺盛。她們的敬酒,可有點霸道。杯到人到,非喝不可。好在砂仁酒度數不高而氣味極香,多喝兩杯也無妨。我問一個歲數稍大的姑娘:“你們今天是不是把全市的美人都動員來了?”她笑着說:“哪裏喲!比我們好看的有的是!”

第二天,我們到法帕區又參加了一次潑水節。規模不能與芒市比,但在雜亂中顯出粗豪,另是一種情趣。

歸時已是黃昏。德宏州時差比北京晚一小時,過七點了,天還不暗。但是潑水高潮已過。潑水少女,已經盡興,三三兩兩,闌珊歸去,只余少數頑童,還用整桶泥水,潑向行人車輛。

有一個少女在河邊洗凈筒裙,晾在樹上。同行的一位青年小說家,有詩人氣質,說他看了兩天潑水節,沒有覺得怎麼樣,看了這個少女晾筒裙,忽然非常感動。

潑水歸來日來曛,

散拋錐栗入深林。

鋩鑼象鼓聲猶在,

緬桂梢頭晾筒裙。

潑水,潑人、被潑,都是未婚少女的事。一出嫁,即不再參與。已婚婦女的裝束也都改變了。不再着鮮艷的筒裙,只穿門色衫褲,頭上系一個襯有硬胎的高高的黑綢圓筒。背上大都用兜布背了一個孩子,她們也過潑水節,但只是來看看熱鬧。

她們的神情也變了,冷靜、淡漠,也許還有點惆悵、凄涼,不再像少女那樣笑聲朗朗,神采飛揚,眼睛發光。

1987年5月4日

大等喊

雲南省作協的同志安排我在一個傣族寨子裏住一晚上。地名大等喊。

車從瑞麗出發,經過一個中緬邊界的寨子,雲井寨。一條寬路從緬甸通向中目,可以直來直往。除了有一個水泥界樁外,無任何標誌。對面有一家賣餌絲的鋪子。有人買了一碗餌絲。

一個緬甸女孩把餌絲遞過來,這邊把錢遞過去。他們的手已經都伸過國界了。只要腳不跨過界樁,不算越境。

中緬邊界真是和平邊界。兩國之間,不但毫無壁壘,連一道鐵絲網都沒有,簡直不像兩國的分界。我們到畹町的界橋頭看過。橋頭有一個檢查站,旗杆上飄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

一個緬甸小女孩提了飯盒走過界橋。她媽在畹町街上擺攤子做生意,她來給媽送飯來了。她每天過來,檢查站的人都認得她。

她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臉上帶着一點笑。意思是:我又來了,你們好!站在國境線上,我才真正體會到中緬人民真是胞波。

陳毅同志詩:“共飲一江水”,是紀實,不是詩人的想像。

車經喊撒。喊撒有一個比較大的奘房,要去看看。

進寨子,有一家正在辦喪事,陪同的同志說:“可以到他家坐坐。”傣族人對生死看得比較超脫,人過五十五死去,親友不哭。這也許和信小乘佛教有關。這家的老人是六十歲死的,算是“喜喪”了。進寨,寨里的人似都沒有哀戚的神色,只是顯得很沉靜。有幾個中年人在糊扎引魂的幡幢。一傣族人死後,要給他制一個緬塔尖頂似的紙幡幢,用竹竿高高地豎起來,這樣他的靈魂才能上天。幾個年輕人不緊不慢地敲鋩鑼、象腳鼓,另外一些人好像在忙着做飯。傣族的風俗,人死了,親友要到這家來坐五天。這位老人死已三日,已經安葬,親友們還要坐兩天。我們脫鞋,登木梯,上了竹樓。竹樓很寬敞,一側堆了很多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有二十來個歲數較大的男男女女在樓板上坐着,抽煙、喝茶。他們也極少說話,靜靜的。

奘房是賧佛的地方。賧是傣語,本意是以物獻佛,但不如說聽經拜佛更確切些。傣族的賧佛,大體上是有一個男人跪在佛的前面誦念經文,很多信佛的跪在他身後聽着。誦經人穿着如常人,也並無鐘鼓法器,只是他一個人念,聲音平直。偶爾拖長,大概是到了一個段落。傣族的跪,實系中國古代人的坐。

古人席地而坐。膝着地,臀部落於腳跟,謂之坐。——如果直身,即為“長跪”。傣族賧佛時的姿勢正是這樣。

喊撒奘房的出名,除了比較大,還因為有一位佛爺。這位佛爺多年在緬甸,前三年才被請了回來。他並不領頭賧佛,卻坐在偏殿上。佛爺名叫伍並亞溫撒,是全國佛教協會的理事,歲數不很大。他着了一身杏黃色的僧衣。這種僧衣不知叫什麼,不是褊衫,也不是袈裟,上身好像只是一塊布,纏裹着,袒其有臂。他身前坐了一些善男。有人來了,向他合十為禮,他也點頭笑答。有些信徒抽用一種樹葉捲成的像雪茄似的煙。佛爺並不是道貌岸然,很隨和。他和信徒們隨意交談。談的似乎不是佛理,只是很家常的話,因為他不時發出很有人情味的笑聲。

近午,至大等喊。等喊,傣語是堆金子的地方。因為有兩個寨子都叫等喊,漢族人就在前面多加了一個字,一個叫大等喊,一個叫小等喊。傣語往往用很少的音節表很多的意思,如畹町,意思是太陽當頂的地方。因為電影《葫蘆信》《孔雀公主》都在大等喊的拍過外景,所以旅遊的人都想來看看。

住的旅館名“醉仙樓”,這是個漢族名字,老闆在招牌下面於是又加了兩個字:傣家。老闆是漢人,夫人是傣族。兩層的木結構建築,做曲尺形。房間不多,作家訪問團二十餘人,就基本上住滿了。房間裏有床,並不是叫我們睡在地板上。房屋樣式稍稍有點像竹樓。老闆又花了錢把拍《葫蘆信》和《孔雀公主》的佈景上的裝飾零件和木雕的佛龕之類買了下來,配置在廊廈角落,於是就很有點傣味了。

一住下來,泡一杯茶,往藤椅上一坐,覺得非常舒服。連日坐汽車,參加活動,大家都累了,需要休息。

醉仙樓在寨口。一條平路,通到寨子裏。寨里有幾條岔路,也極平整。寨里極安靜。到處都是乾乾淨淨的。空氣好極了。到處是樹。一叢一叢的鳳尾竹,很多柚子樹。大等喊的柚子是很有名的。現在不是柚子成熟的時候,只看見密密的深綠的樹葉。空氣里有一種淡淡的清苦味道,就是柏樹葉片散發出來的。這裏那裏安置了一座一座竹樓,錯落有致。傣家的竹樓不是緊挨着的,各家之間都有一段距離。除了當路的正門,竹樓的三面都是樹。

有一座奘房,大門鎖着。我們到寨里一家首富的竹樓上做了一會客,女主人漢話說得很好,善於應酬。樓上真是纖塵不染。

醉仙樓的傣族特點不在住房,而在飯食。我們在這裏吃了四頓地道的傣族飯。芭蕉葉蒸豆腐。拿上來的是一個綠色的芭蕉葉的包袱,解開來,裏面是豆腐,還加了點碎肉、香料,鮮嫩無比。竹筒烤牛肉。一截二尺許長的青竹,把拌了佐料的牛肉塞在裏面,筒口用樹葉封住,放在柴火里烤熟,切片裝盤。

牛肉外面焦脆,聞起來香,吃起來有嚼頭。牛肉丸子。傣族人很會做牛肉。丸子小小的,我們吃了都以為是魚丸子,因為極其細嫩。問了問,才知道是牛肉的。做這種丸子不用刀剁,而是用兩根鐵棒敲,要敲兩個小時。苦腸丸子。苦腸是牛腸里沒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傣族人生吃,做調料,蘸肉,是難得的美味。聽說要請我們吃苦腸,我很高興。只是老闆怕我們吃不來,是和在肉丸子裏蒸了的。有一點苦味,大概是因為碎草里有牛的膽汁。其實我倒很想嘗嘗生苦腸的味道。弄熟了,意思就不大了。當然,還少不了傣家的看家菜:酸筍煮雞。不過這道菜我們在畹盯、芒市都已經吃過了。小菜是酸腌菜、魚眼睛菜——一種樹的嫩頭,有小骨朵如魚眼,酸漬。傣族人喜食酸。

醉仙樓的老闆不俗。他供應我們這幾頓傣家飯是沒有多少賺頭的。他要請我們寫幾個字,特地大老遠地跑到縣城,和一位畫家勻來了幾張宣紙。醉仙樓每個房間裏都放着一個緬甸細陶水壺,通身烏黑,造型很美。好幾個作家想托他買。因為這兩天沒有緬甸人過來趕集,老闆就按原價賣給了他們。這些作家於是一人攥了一個陶壺,上路了。

大等喊小住兩天,印象極好。

這裏的烏鴉比北方的小,鳥身細長,鳴聲也較尖細,不像北方烏鴉哇哇地啞叫。

1987年5月8日

滇南草木狀

尤加利樹尤加利樹北方沒有。四十六年前到昆明始識此樹。樹葉厚重,風吹作金石聲。在屋裏靜坐讀書,聽着嘩啦嘩啦的聲音,會忽然想起:這是昆明。說不上是鄉愁,只是有點覺得此身如寄。因此對尤加利樹頗有感情。

尤加利樹木理旋擰,有一個特殊的用途,作枕木,經得起震,不易裂,現在枕木大都改成鋼或水泥製造的了,這種樹就不那麼受到重視了。樹葉提汁,可製糖果,即桉葉糖。愛吃桉葉糖的人也不是很多。

連雲賓館門內有一棵大尤加利樹,粗可合抱,少見。

葉子花昆明葉子花多,楚雄更多。龍江公園到處都是葉子花。這座公園是新建的,建築物的牆壁欄杆的水泥都發乾凈的灰白色,葉子花的紫顏色更把公園襯托得十分明朗爽潔。芒市賓館一叢葉子花攀附在一棵大樹上。樹有四丈高,花一直開到樹頂。

葉子花的紫紫得很特別,不像丁香,不像紫藤,也不像玫瑰,它就是它自己那樣的一種紫。

葉子花夏天開花。但在我的印象里,它好像一年到頭都開,老開着,沒有見它枯萎凋謝過。大概它自己覺得不過是葉子,就隨便開開吧。

葉子花不名貴,但不討厭。

馬纓花走進龍江公園,我對市文聯的同志說:“楚雄如果選市花,可以選葉子花。”文聯的同志說:“彝族有自己的花,——馬纓花。”馬纓花?馬纓花即合歡,北方多得很。“這是杜鵑科,杜鵑的一種。”那麼這不是合歡。走進開座談會的會議室,桌上擺了一盆很大的花,我問:“這是不是馬纓花?”——“是的,是的。”名不虛傳!這株馬纓花干粗如酒杯口,橫卧而出,矯矢如龍,似欲沖盆飛去。葉略似杜鵑而長,一叢一叢的,相抱如蓮花瓣。周圍的葉子深綠色,中心則為嫩綠。干端葉較密集,綠葉中開出一簇火紅的花。花有點像杜鵑,但花瓣較堅厚,不像杜鵑那樣的薄命相。花真是紅。這是正紅,大紅。彝族人叫它馬纓是有道理的。雲南的馬纓不是麻絲攢成的,而是用一方紅布紮成一個繡球。馬纓花不是綴在馬的頸下,而是結在馬的前額。如果是白馬或黑馬,老遠就看得見,非常顯眼。

額頭有馬纓的馬,多半是馬幫里的頭馬。把這種花叫作馬纓花,神似。馬纓花大紅大綠,顏色華貴,而姿態又頗奔放,於端莊中透出粗野,真是難得!

車行在高黎貢山中,公路兩邊的叢嶺中,密林深處,時時可以看到一樹通紅通紅的馬纓花。

令箭雲南人愛種花。楚雄街道兩邊樓房的欄杆上擺得滿滿的花,各色各樣,令箭尤其多。令箭北方常見,但不如楚雄的開花開得多。北方令箭,開十幾朵就算不錯,楚雄的令箭一盆開花上百朵。一片葉子上密密匝匝地長出了好多骨朵,都有三十幾個,真不得了!滇南草木,得天獨厚,沒有話說。

一品紅北京的一品紅是栽在盆里的,高二三尺。芒市、盈江的一品紅長成一人多高的樹,綠葉少而紅葉多,這也未免太過分了!

蘭雲南蘭花品類極多。盈江縣招待所庭中有一棵香樟樹,樹丫里寄生的蘭花就有四種。這都是熱帶蘭花。有一種是我認得的,虎頭蘭。花大,淺黃色。有一舌,舌白,舌端有紫色斑點。其餘三種都未見過。一種開白花,一種開淺綠花。另一種開淡銀紅色的花,花瓣近似剪秋羅,很長的一串,除了有蘭花一樣的長葉子披下來,真很難說這是蘭花。

蘭花最貴重的是素心蘭。大理街上有一家門前放了兩盆素心蘭,旁貼一紙簽:“出售。”一看標價:二百。大理是素心蘭的產地,本地昂貴如此,運到外地,可想而知。素心蘭種在高高的泥盆里。盆腹鼓起,如一小壇。

在保山,有人要送我一盆虎頭蘭。怎麼帶呢?

茶花茶花已經開過了。遺憾。

聞麗江有一棵茶花王,每年開花萬朵,號稱“萬朵茶花”,——當然這是累計的,一次開不了那樣多。不過這也是奇迹了。有人告訴過我,茶花最多只能開三百朵。

大青樹大青樹不成材,連燒火都不燃,故能不遭刀斧,保其天年,唯堪與過往行人遮蔭,此不材之材。滇南大青樹多“一樹成林”。

紫薇紫薇我沒有見過很大的。昆明金殿兩邊各有一棵紫薇,樹上掛一木牌,寫明是“明代紫薇”,似可信。樹榦近根部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疙瘩流秋。梢頭枝葉猶繁茂,開花時,必有可觀。用手指搔搔它的樹榦,無反應。它已經那麼老了,不再怕痒痒了。

1987年5月11日

索溪峪

五月二十六日,北嶽通俗文學討論會在常德召開,我應邀參加,讓我發言。我不是搞通俗文學的,但覺得通俗文學不可輕視,比起雅文學(或稱嚴肅文學)並不低人一等,雅俗之間並無絕對界限,有一天也許會合流的,於是即席謅了四句歪詩:北嶽談文到南嶽,

巴人也可唱陽春。

漁父屈原相視笑,

兩崑崙是一崑崙。

(“南嶽”的“南”字應為仄聲,為求意順,寧可破格。)二十九日,往索溪峪。住“專家村”。午飯。飯廳里掛了一幅黃永玉的潑墨大中堂,是面在一塊晴綸布上的,題日“索溪無盡山”,煙雲滿“紙”,甚佳。

下午,游黃龍洞。這是一個新發現的溶洞。同遊人中,有人說比桂林的蘆笛岩還好,有人說不如。因為管理處的同志事前囑寫一詩,準備刻在洞外壁上,在車中想了四句:索溪峪自索溪峪,

何必津津說桂林。

誰與風光評甲乙,

黃龍石筍正生孫。

第四句是說黃龍洞的石筍有一些還正在成長,大有前途。

這說的是風景,也說的是文學,是由前三天的討論而生出的感想。

三十一日,游寶峰湖。當地農民在一很深的峽谷中砌成石壩,蓄山水成湖,原是用以發電的,沒想到成了一處奇觀。湖在山頂,從外面是看不見的。抬級上山,才看得到。湖是人工湖,卻無一點人工痕迹。湖周山峰皆壁立。湖水極清,山峰倒影,歷歷分明。湖中有鴛鴦。歸來,得一詩:一鑒深藏鎖翠微,

移來三峽四周圍。

遊船駛入青山影,

驚起鴛鴦對對飛。

三十一日,自索溪峪往游張家界。過“水繞四門”。這一“景”很奇,四面有溪,水無定向,雨從東來,則西流;從南來,則北流。傳聞張良墓在此。又前,至楠木坪,夾道皆楠木,甚高大,數百年物也。這時年輕人都噌噌地奔到南面去了,我們幾個年歲大些的,覺得游山不是拉練,緩步游日,山皆突兀,流水活潑,自有佳趣。至腳力稍倦,即折回。登車,大雨。抵第三招待所的山莊,雨停。群山出雲,飛流瀰漫,真是壯觀。

管理處已經擺好了紙筆,請寫字留念,把游黃龍洞和寶峰湖的兩首詩寫了,又用隸書寫了一副大對聯:造化鍾神秀

煙雲起壯思

下午,回專家村。晚飯後,一所(即專家村)所長請寫一副對聯,好與黃永玉的畫作配。寫了八個大字:欹枕聽雨

開門見山

聯不工穩,倒是記實(“聽”字從北音讀平聲)。

泰山片石

我從泰山歸,

攜歸一片雲。

開匣忽相視,

化作雨霖霖。

泰山很大

泰即太,太的本字是大。段玉裁以為太是後起的俗字,太字下面的一點是後人加上去的。金文、甲骨文的大字下面如果加上一點,也不成個樣子,很容易讓人誤解,以為是表示人體上的某個器官。

因此描寫泰山是很困難的。它太大了,寫起來沒有抓撓。

三千年來,寫泰山的詩里最好的,我以為是詩經的《魯頌》:“泰山岩岩,魯邦所詹。”“岩岩”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很難捉摸,但是登上泰山,似乎可以體會到泰山是有那麼一股勁兒。

詹即瞻。說是在魯國,不論在哪裏,抬起頭來就能看到泰山。

這是寫實,然而寫出了一個大境界。漢武帝登泰山封禪,對泰山簡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好發出一連串的感嘆:“高矣!極矣!大矣!特矣!壯矣!赫矣!惑矣!”完全沒說出個所以然。

這倒也是一種辦法。人到了超經驗的景色之前,往往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就只好狗一樣地亂叫。杜甫詩《望岳》,自是絕唱,“岱宗夫何如,齊魯青未了”,一句話就把泰山概括了。杜甫真是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偉大的現實主義者,這一句詩表現了他對祖國山河的無比的忠悃。相比之下,李白的“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就有點灑狗血。李白寫了很多好詩,很有氣勢,但有時底氣不足,便只好灑狗血,裝瘋。他寫泰山的幾首詩都讓人有底氣不足之感。杜甫的詩當然受了《魯頌》的影響,“齊魯青未了”,當自“魯邦所詹”出。張岱說“泰山元氣渾厚,絕不以玲瓏小巧示人”,這話是說得對的。大概寫泰山,只能從宏觀處着筆。酈道元寫三峽可以取法。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刻琢精深,以其法寫泰山即不大適用。

寫風景,是和個人氣質有關的。徐志摩寫泰山日出,用了那麼多華麗鮮明的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但我有點懷疑,這是寫泰山日出,還是寫徐志摩?我想周作人就不會這樣寫。

周作人大概根本不會去寫日出。

我是寫不了泰山的,因為泰山太大,我對泰山不能認同。

我對一切偉大的東西總有點格格不入。我十年間兩登泰山,可謂了不相干。泰山既不能進入我的內部,我也不能外化為泰山。

山自山,我自我,不能達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

泰山是強者之山,——我自以為這個提法很合適,我不是強者,不論是登山還是處世。我是生長在水邊的人,一個平常的、平和的人。我已經過了七十歲,對於高山,只好仰止。我是個安於竹籬茅舍、小橋流水的人。以慣寫小橋流水之筆而寫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要“小雞吃綠豆——強努”。

同樣,我對一切偉大的人物也只能以常人視之。泰山的出名,一半由於封禪。封禪史上最突出的兩個人物是秦皇漢武。

唐玄宗作《紀泰山銘》,文辭華縟而空洞無物。宋真宗更是個沐猴而冠的小丑。對於秦始皇,我對他統一中國的豐功,不大感興趣。他是不是“千古一帝”,與我無關。我只從人的角度來看他,對他的“蜂目豺聲”印象很深。我認為漢武帝是個極不正常的人,是個妄想型精神病患者,一個變態心理的難得的標本。

這兩位大人物的封禪,可以說是他們的人格的誇大。看起來這兩位偉大人物的封禪實際上都不怎麼樣。秦始皇上山,上了一半,遇到暴風雨,嚇得退下來了。按照秦始皇的性格,暴風雨算什麼呢?他橫下心來,是可以不顧一切地上到山頂的。然而他害怕了,退下來了。於此可以看出,偉大人物也有虛弱的一面。漢武帝要封禪,召集群臣討論封禪的制度。因無舊典可循,大家七嘴八舌瞎說一氣。漢武帝惱了,自己規定了照祭東皇太乙的儀式,上山了。卻誰也不讓同去,只帶了霍去病的兒子一個人。霍去病的兒子不久即得暴病而死。他的死因很可疑。於是漢武帝究竟在山頂上鼓搗了什麼名堂,誰也不知道。封禪是大典,為什麼要這樣保密?看來漢武帝心裏也有鬼,很怕他的那一套名堂並不靈驗,為人所譏。

但是,又一次登了泰山,看了秦刻石和無字碑(無字碑是一個了不起的傑作),在亂雲密霧中坐下來,冷靜地想想,我的心態比較透亮了。我承認泰山很雄偉,儘管我和它整個不能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承認偉大的人物確實是偉大的,儘管他們所做的許多事不近人情。他們是人裏頭的強者,這是毫無辦法的事。在山上待了七天,我對名山大川,偉大人物的偏激情緒有所平息。

同時我也更清楚地認識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進一步安於微小,安於平常。

這是我在泰山受到的一次教育。

從某個意義上說,泰山是一面鏡子,照出每個人的價值。

碧霞元君

泰山牽動人的感情,是因為關係到人的生死。人死後,魂魄都要到蒿里集中。漢代輓歌有《薤露》《蒿里》兩曲。或謂本是一曲,李延年裁之為二,《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大夫士庶。我看二曲詞義,如成首尾,似本即二曲。《蒿里》詞云:蒿里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迫,

人命不得少踟躕。

寫得不如《薤露》感人,但如同說話,亦自悲切。十年前到泰山,就想到蒿里去看看,因為路不順,未果。蒿里山才多大的地方,天下的鬼魂都聚在那裏,怎麼裝得下呢?也許鬼有形無質的,擠一點不要緊。後來不知怎麼又出來個酆都城。這就麻煩了,鬼們將無所適從,是上山東呢,還是到四川?我看,隨便吧。

泰山神是管死的。這位神不知是什麼來頭。或說他是金虹氏,或說是《封神榜》上的黃飛虎。道教的神多是隨意瞎編出來的。編的時候也不查查檔案,於是弄得亂七八糟。歷代帝王對泰山神屢次加封,老百姓則稱之為東嶽大帝。全國各地幾乎都有一座東嶽廟,亦稱泰山廟。我們縣的泰山廟離我家很近,我對這位大帝是很熟悉的,一張油亮的白臉,疏眉細目,五綹鬍鬚。我小小年紀便知道大帝是黃飛虎,並且小小年紀就覺得這很滑稽。

中國人死了,變成鬼,要經過層層轉關係,手續相當麻煩。

先由本宅灶君報給土地,土地給一紙“迴文”,再到城隍那裏“挂號”,最後轉到東嶽大帝那裏聽候發落。好人,登銀橋。道教好人上天,要經過一道橋(這想像倒是頗美的),這橋就叫“升仙橋”。我是親眼看見過的,是紙紮的。道士誦經后,橋即燒去。這個死掉的人升天是不是經過東嶽大帝批准了,不知道。

不過死者的家屬要給道士一筆勞務費,是知道的。壞人,下地獄。地獄設各種酷刑:上刀山、下油鍋、鋸人、磨人……這些都塑在東嶽廟的兩廊,叫作“七十二司”。聽說泰山蒿里祠也有“司”,但不是七十二,而是七十五,是個單數,不知是何道理。

據我的印象,人死了,登橋升天的很少,大部分都在地獄裏受罪。人都不願死,尤其不願在七十二司里受酷刑,——七十二司是很恐怖的,我小時即不敢多看,因此,大家對東嶽大帝都沒什麼好感。香,還是要燒的,因為怕他。而泰山香火最盛處,為碧霞元君祠。

碧霞元君,或說是泰山神的侍女、女兒,或說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又說是玉皇大帝的妹妹。道教諸神的譜系很亂,差一輩不算什麼。又一說是東漢人石守道之女。這個說法不可取,這把元君的血統降低了,從貴族降成了平民。封之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是宋真宗。老百姓則稱之為泰山娘娘,或泰山老奶奶。碧霞元君實際上取代了東嶽大帝,成為泰山的主神。

“禮岱者皆禱於泰山娘娘祠廟,而弗旅岳神久矣”(福格《聽雨叢談》)。泰安百姓“終日仰對泰山,而不知有泰山,名之曰奶奶山”(王照《行腳山東記》)。

泰山神是女神,為什麼?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原始社會母性崇拜的遠古隱秘心理的回歸,想到母系社會。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不管活得多大,在深層心理中都封藏着不止一代人對母親的記憶。母親,意味着生。假如說東嶽大帝是司死之神,那麼,碧霞元君就是司生之神,是滋生繁衍之神。或者直截了當地說,是母親神。人的一生,在殘酷的現實生活之中,艱難辛苦,受盡委屈,特別需要得到母親的撫慰。明萬曆八年,山東巡撫何起鳴登泰山,看到“四方以進香來謁元君者,輒號泣如赤子久離父母膝下者”。這裏的“父”字可刪。這種現象使這位巡撫大為震驚,“看出了群眾這種感情背後隱藏着對冷酷現實的強烈否定”(車錫倫《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這位何巡撫是個有頭腦,能看問題的人。對封建統治者來說,這種如醉如痴的半瘋狂的感情,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碧霞元君當然被蒙上市俗宗教的唯利色彩,如各種人來許願、求子。

車錫倫同志在他的《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的最後,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即對碧霞元君“凈化”的問題。怎樣“凈化”?我們不能把碧霞元君祠翻造成巴黎聖母院那樣的建築,也不能請巴赫那樣的作曲家來寫像《聖母頌》一樣的《碧霞元君頌》。但是好像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比如能不能組織一個道教音樂樂隊,演奏優美的道教樂曲,調集一些有文化的鍊師誦唱道經,使碧霞元君在意象上升華起來,更詩意化起來?

任何名山都應該提高自己的文化層次,都有責任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質。我希望主管全國旅遊的當局,能思索一下這個問題。

泰山石刻

第一次看見經石峪字,是在昆明一個舊家,一副四言的集字對聯,厚紙濃墨,是較早的拓本。百年老屋,光線晦暗,而字字神氣俱足,不能忘。

經石峪在泰山中路的岔道上。這地方的地形很奇怪,在崇山峻岭之中,怎麼會出現一片一畝大的基本平整的石坪呢?泰山石為花崗岩,多為青色,而這片石坪的顏色是薑黃的。四周都沒有這樣的石頭,很奇怪。是一個什麼人發現了這片石坪,並且想起在石坪上刻下一部《金剛經》呢?經字大徑一尺半。

摩崖大字,一般都是刻在直立的石崖上,這是刻在平鋪的石坪上的,很少見。這樣的字體,他處也極少見。

經石峪的時代,眾說紛紜。說這是從隸書過渡到楷書之間的字體,則多數人都無異議。

經石峪保存較多隸書筆意,但無蠶頭雁尾,筆圓而體稍扁,可以上接《石門銘》,但不似《石門銘》的放肆,有人說這和《瘞鶴銘》都是王羲之寫的,似無據。王羲之書多以偏側取勢,經石峪非也。《瘞鶴銘》結體稍長,用筆瘦勁,秀氣撲人,說這近似二王書,還有幾分道理(我以為應早於王羲之)。書法自晉唐以後,都貴瘦硬。杜甫詩“書貴瘦硬方通神”,是一時風氣。

經石峪字頗肥重,但是骨在肉中,肥而不痴,筆筆送到,而不板滯。假如用一個字評經石峪字,曰:穩。這是一個心平而志堅的學佛的人所寫的字。這不是廢話嘛,《金剛經》還能是不學佛的人寫的?不,經字有佛性。

這樣的字,和泰山才相稱。刻在他處,無此效果。十年前,我在經石峪待了好大一會,覺得兩天的疲勞,看了經石峪,也就值了。“經石峪”是“泰山”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泰山即使沒有別的東西,沒有碧霞元君祠,沒有南天門,只有一個經石峪,也還是值得來看看的。

我很希望有人能拓印一份經石峪字的全文(得用好多張紙拼起來),在北京陳列起來,即使專為它蓋一個大房子,也不為過。

名山之中,石刻最多,也最好的,似為泰山。大觀峰真是大觀,那麼多塊摩崖大字,大都寫得很好,這好像是摩崖大字大賽,哪一塊都不寒磣。這塊地場(這是山東話)也選得好。

石岩壁立,上無遮蓋,而石壁前有一片空地,看字的人可以在一個距離之外看,收其全貌,不必像壁虎似的趴在石壁上。其他各處的摩崖石碑的字也都寫得不錯。摩崖字多是真書,體兼顏柳,是得這樣,才壓得住(蔡襄平日寫行草,鼓山的石刻題名卻是真書。董其昌字體飄逸,但寫大字卻是顏體)。看大字碑刻題名,很多都是山東巡撫。大概到山東來當巡撫,先得練好大字。

有些摩崖石刻,是當代人手筆。較之前人,不逮也。有的字甚至明顯地看得出是用鉛筆或圓珠筆寫在紙上放大的。是烏可哉。

很奇怪,泰山上竟沒有一塊韓復榘寫的碑。這位老兄在山東,待了那麼久,為什麼不想到泰山來留下一點字跡?看來他有點自知之明。韓復榘在他的任內曾大修過泰山一次,竣工后,電令泰山各處:“嗣後除奉令准刊外,無論何人不準題字、題詩。”我準備投他一票。隨便刻字,實在是糟蹋了泰山。

擔山人

我在泰山遇了一點險。在由天街到神憩賓館的石級上,叫一個擔山人的扁擔的鐵尖在右眼角劃了一下,當時出了血。這位擔山人從我的後邊走上來,在我身邊換肩。擔山人說:“你注意一點。”話倒是挺和氣,不過有點豈有此理,他在我後面,倒是我不注意!我看他擔著重擔,沒有說什麼(我能說什麼呢?

揪住他不放?這種事我還做不出來)。這個擔山人年紀比較輕,擔山、做人,都還少點經驗。他擔了四塊正方形的水泥磚,一頭兩塊。(為什麼不把原材料運到山上,在山上做磚,要這樣一趟一趟擔?)我看了別的擔山人,擔什麼的都有。有擔啤酒的,不用筐箱,啤酒瓶直立着,縛緊了,兩層。一擔也就是擔個五六十瓶吧。我們在山上喝啤酒,有時開了一瓶,沒喝完,就扔下了。往後可不能這樣,這瓶酒來之不易。泰山擔山人有個特別處,擔物不用繩系,直接結縛在扁擔兩頭,這樣重心就很高,有什麼好處?大概因為用繩系,爬山級時易於碰腿。聽泰山管理處的路宗元同志說,擔山人,一般能擔一百四五十斤,多的能擔一百八。他們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腳腳落在實處,很穩。呼吸調得很勻,不出粗氣。馮玉祥詩《上山的挑夫》說擔山人“腿酸氣喘,汗如雨滴”,要是這樣,那算什麼擔山的呢!

泰山擔山人的扁擔較他處為長,當中寬厚,兩頭稍翹,一頭有鐵尖(這種帶有鐵尖的扁擔湖南也有,謂之釺擔)。扁擔作紫黑色,不知是什麼木料,看起來很結實,又有綿性,既能承重,也不壓肩。

我的那點輕傷不算什麼,到了賓館,血就止了。大夫用酒精擦了擦,晚上來看看,說“沒有感染”(我還真有點怕萬一感染了破傷風什麼的)。又說:“你扎的那個地方可不好!如果再往下一點,扎得深一點……”

“那就麻煩了!”

扇子崖下

泰山散文筆會的作家去登扇子崖。我和斤瀾沒有上去,葉夢為了陪我們,上了一截又下來了。路宗元同志叫我們在下面隨便走走。等登山的人下來。

這也是一個景區,竹林寺風景管理區,但竹林寺只存其名,寺已不存在。這裏屬泰山西路,不是登山的正路,遊人很少,除了特意來登扇子崖的,幾乎沒有人來。這不大像風景區,倒像山裏的一個村子。稍遠處有農家。地里種着地瓜(即白薯)。

一個樹林裏有近百隻羊,一色是黑山羊。泰山的山羊和別處不大一樣,毛色濃黑,眼圈和嘴頭是棕黃色的——別處的黑山羊眼、嘴都是淺灰色。這些羊分散在石塊上,或立或卧,都一動不動,只有嘴不停地磨動,在倒嚼。這些羊的樣子很“古”。有一個小廟,叫無極廟。廟外有老婦人賣汽水。無極廟極小。正殿上塑着無極娘娘,兩旁配殿一邊塑送生娘娘,一邊塑眼光娘娘,如碧霞元君祠而簡陋。中國人不知道為什麼對眼光娘娘那樣重視,很多廟裏都有,是中國害眼疾的特多?無極廟小,沒人來,無住持僧道,庭中有樹兩株,石凳一,很安靜。在石凳上坐坐,舒服得很。出門裏問賣汽水的老婦人:“有人買汽水嗎?”答曰:“有!”

出無極廟,沿山路徐行。路也有點起伏,石級崎嶇處得由葉夢扶我一把,但基本上是平緩的。半山有石亭,在亭外坐下,眺望近處的長壽橋、遠處的黑龍潭,如王旭《西溪》詩所說“一川煙景合,三面畫屏開”,很美。許安仁《游泰山竹林》詩云:“客來總說游山好,不道山僧卻厭山”,在游山詩中別開生面。我在泰山,雖不到“厭山”的程度,但連日上上下下,不免疲乏,能於雄、偉、奇、險之外得一幽境(王旭《游竹林寺》:“竹林開幽境”)偷閑半日,也是很好的休息。

薄暮,登山諸公下來,全都累得夠嗆,我與斤瀾皆深以不登扇子崖為得計。

臨走時,賣汽水的老婦人已經走了,無極廟的門開着。

回來翻翻資料,無極廟的來歷原來是這樣:一九二五年張宗昌督魯時,兗州鎮守使張培榮封其夫人為“無極真人”,並在竹林寺舊址建無極廟,不禁失笑。一個鎮守使竟然“封”自己的老婆為“真人”,亦是怪事。這種事大概只有張宗昌的部下才幹得出來。

中溪賓館

中溪賓館在中天門,一徑通幽,兩層樓客房,安安靜靜。

樓外有個長長的庭院,種着小灌木,豆板黃楊、小葉冬青、日本楓。庭院西端有一石造方亭,突出於山岩之外,下臨虛谷,不安四壁。亭中有石桌石凳。坐在亭子裏,覺山色皆來相就,用四川話說,真是“安逸”。

伙食很好,餐餐有野菜吃。十年前我到泰山,就吃過野菜,但不如這次多。泰山可吃的野菜有一百多種,主要的是有三十一種。野菜不外是兩種吃法,一是開水焯後涼拌,一是裹了蛋清麵糊油炸。我們這次吃過的野菜有這些:灰菜(亦名雪裏青。略焯,涼拌,亦可炒食,或裹面蒸食)野莧菜(涼拌或炒)

馬齒莧(涼拌或炒)

蕨菜(即藜,焯後涼拌)

黃花菜(泰山頂上的黃花菜淡黃色,與他處金黃者不同,瓣亦較厚而嫩,甚香。涼拌或炒,亦可做湯)藿香(即做藿香正氣丸的藿香。山東人讀“藿”音如“河”,初不知“河香”為何物,上桌後方知是一味中藥。藿香葉裹面油炸)

薄荷(野生者。油炸,入口不涼,細嚼後有薄荷香味)紫蘇(本地叫蘇葉,與南京女作家蘇葉名字相同,但南京的蘇葉不能裹面油炸了吃耳)

椿葉(香椿已經無嫩芽,但其葉仍可炸食)木槿花(整朵油炸,炸出后花形不變,一朵一朵開在磁盤裏。吃起來只是酥脆,亦無特殊味道,好玩而已)賓館經理朱正倫把野菜移栽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要吃,由炊事員現采,故皆極新鮮。朱經理說港台客人對中溪賓館的野菜宴非常感興趣。那是,香港咋能吃到野菜呢!

賓館的服務員都是小姑娘,對人很親切,沒有星級賓館的服務員那樣過多的職業性的禮貌。她們對“散文筆會”的十八位作家的底細大體都摸清了。一個叫米峰的姑娘戴一副眼鏡,我戲稱她為學者型的服務員。她拿了一本《蒲橋集》來讓我簽名,說是今年一月在岱安買的,說她最喜歡《昆明的雨》那幾篇,說沒想到我會來,看到了我,真高興。我在扉頁上籤了名,並寫了幾句話。

山中七日,除了在山頂的神憩賓館住過一晚上外,六天都住在中溪賓館。早晨出發,薄暮歸來。人真是怪。賓館,賓館耳,但踏進大門,即覺得是回家了。

我問朱正倫同志,這地方為什麼叫中溪,他指指對面的山頭,說山上有一條溪水,是泰山的主溪,因為在泰山之中,故名中溪。聽人說,泰山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信然。

寫了兩個晚上的字。為中溪賓館寫了一幅四尺橫幅:溪流崇嶺上,人在亂雲中。

臨走,賓館人員全體出動,一直把我們送下山坡上汽車。

桑下三宿,未免有情。再來泰山,我還住中溪。

泰山雲霧

宿中溪賓館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推開客房樓門,到院裏一看,大霧。霧在峰谷間緩緩移動,忽濃忽淡。遠近諸山皆作淺黛,忽隱忽現。早飯後,霧漸散,群山皆如新沐。

登玉皇頂,下來,到探海石旁,不由常路,轉到後山。後山小路狹窄,未經斫治,有些地方僅能容足,頗險。我四月間在雲南曾崴過一次腳,因有舊傷,所以格外小心。但是後山很值得一看。山皆壁立,直上直下,岩塊皆數丈,筆致粗豪,如大斧劈。忽然起了大霧,回頭看玉皇頂,完全沒有了,只聞鳥啼。從鳥聲中知道所從來的山嶺松林的方位,知道就在不遠處。

然而極目所見,但濃霧而已。

宿神憩賓館,晚上,和張抗抗出賓館大門看看,只見白茫茫一片,不辨為云為霧。想到天街走走,服務員勸我們不要去,危險,只好伏在石欄上看看。雲霧那樣濃,似乎扔一個雞蛋下去也不會沉底。光是白茫茫一片,看到什麼時候?回去吧。抗抗說她小時候看見雲流進屋裏,覺得非常神奇。不想我們回去,拉開了玻璃大門,雲霧搶在我們前面先進來了,一點不客氣,好像誰請了它似的。

離泰山的那天夜晚,霧特大,開了車燈,能見度只有二尺。

司機在泰山開了十年車,是老泰山了。他說外地司機,這天氣不敢開車。我們就這樣雲裏霧裏,糊裏糊塗地離開泰山了。

在車裏,我想:泰山那麼多的雲霧,為什麼不種茶?史載:中國的飲茶,始於泰山的靈岩寺,那麼,泰山原來是有茶樹的。

泰山的水那樣好(本地人云:泰山有三美,白菜、豆腐、水),以泰山水泡泰山茶,一定很棒。我想向泰山管委會作個建議:試種茶樹。也許管委會早已想到了。下次再來泰山,希望能喝到泰山岩茶,或“碧霞新綠”。

1991年7月末,北京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名家經典散文(汪曾祺、季羨林、馮友蘭、金克木)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名家經典散文(汪曾祺、季羨林、馮友蘭、金克木)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