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季羨林心是蓮花開》(4)

第十章《季羨林心是蓮花開》(4)

第十章《季羨林心是蓮花開》(4)

寄情於物

在晨光熹微中,我走出了卧鋪車

廂,走到了列車的走廊上。猛一抬頭,我的全身連我的內心立刻激烈地震動了一下:東方正有一抹胭脂似的像月牙一般的紅彤彤的東西騰湧出來。這是即將升起的朝陽,我心裏想。

枸杞樹

在不經意的時候,一轉眼便會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這使我困惑。最先是去追憶:什麼地方我曾看見這樣一棵蒼老的枸杞樹呢?是在某處的山裏么?是在另一個地方的一個花園裏么?但是,都不像。最後,我想到才到北平時住的那個公寓;於是我想到這棵蒼老的枸杞樹。

我現在還能很清晰地溫習一些事情:我記得初次到北平時,在前門下了火車以後,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個秤錘,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迷惘地上了一輛洋車,跟着木屋似的電車向北跑。遠處是紅的牆,黃的瓦。我是初次看到電車的;我想,“電”不是很危險嗎?後面的電車上的腳鈴響了;我坐的洋車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着。我感到焦急,同時,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紅的牆,黃的瓦。

終於,在焦急,又因為初踏入一個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折過了不知多少滿填着黑土的小衚衕以後,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個公寓裏去了。我仍然非常迷惘而有點近於慌張,眼前的一切都彷彿給一層輕煙籠罩起來似的,我看不清院子裏的什麼東西,我甚至也沒有看清我住的小屋,黑夜跟着來了,我便糊裏糊塗地睡下去,做了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夢。

雖然做了夢;但是卻沒有能睡得很熟,剛看到窗上有點發白,我就起來了。因為心比較安定了一點,我才開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裏,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錯落地擺了幾盆雜花。我記得很清楚:這些花裏面有一棵仙人頭,幾天後,還開了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卻是靠牆長着的一棵枸杞樹,已經長得高過了屋檐,枝幹蒼老鉤曲像千年的古松,樹皮皺着,色是黝黑的,有幾處已經開了裂。幼年在故鄉里的時候,常聽人說,枸杞是長得非常慢的,很難成為一棵樹,現在居然有這樣一棵虯乾的老枸杞站在我面前,真像夢;夢又掣開了輕渺的網,我這是站在公寓裏么?於是,我問公寓的主人,這枸杞有多大年齡了,他也渺茫:他初次來這裏開公寓時,這樹就是現在這樣,三十年來,沒有多少變動。

這更使我驚奇,我用驚奇的太息的眼光注視着這蒼老的枝幹在沉默着,又注視着接連着樹頂的藍藍的長天。

就這樣,我每天看書乏了,就總到這棵樹底下徘徊。在細弱的枝條上,蜘蛛結了網,間或有一片樹葉兒或蒼蠅蚊子之流的屍體粘在上面。在有太陽和燈火照上去的時候,這小小的網也會反射出細弱的清光來。倘若再走近一點,你又可以看到有許多葉上都爬着長長的綠色的蟲子,在爬過的葉上留了半圓缺口。就在這有着缺口的葉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樣的斑駁陸離的彩痕。對着這彩痕,你可以隨便想到什麼東西,想到地圖,想到水彩畫,想到被雨水衝過的牆上的殘痕,再玄妙一點,想到宇宙,想到有着各種彩色的迷離的夢影。這許許多多的東西,都在這小的葉片上呈現給你。當你想到地圖的時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個小的黑點,算做你的故鄉。再大一點的黑點,算做你曾游過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處浮起點溫熱的感覺么?這蒼老的枸杞樹就是我的宇宙。不,這葉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長長的綠色的蟲子拿下來,摔在地上,對着它,我描畫給自己種種塗著彩色的幻想,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這蒼老的枝幹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輕霧給每件東西塗上一層淡影。這蒼黑的枝幹更顯得黑了。雨住了的時候,有一兩個蝸牛在上面悠然地爬着,散步似的從容,蜘蛛網上殘留的雨滴,靜靜地發著光。

一條虹從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橋不知伸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枸杞的頂尖就正頂着這橋的中心。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陰影,漸漸地爬過了西牆,牆隅的蜘蛛網,樹葉濃密的地方彷彿把這陰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漸漸地黑起來。只剩了夕陽的餘暉返照在這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着,儼然如來佛頭頂上金色的圓光。

以後,黃昏來了,一切角隅皆為黃昏所佔領了。我同幾個朋友出去到西單一帶散步。穿過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裏發著幽香。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曾讀過一句詩:“黃昏里充滿了木樨花的香。”我覺得很美麗。雖然我從來沒有聞到過木樨花的香;雖然我明知道現在我聞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總覺得我到了那種飄渺的詩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黃色的燈光下,我們摸索着轉進了幽黑的小衚衕,走回了公寓。這蒼老的枸杞樹只剩下了一團凄迷的影子,靠了北牆站着。

跟着來的是個長長的夜。我坐在窗前讀着預備考試的功課。大頭尖尾的綠色小蟲,在糊了白紙的玻璃窗外有所尋覓似的撞擊着。不一會,一個從縫裏擠進來了,接着又一個,又一個。成群的圍着燈飛。當我聽到賣“玉米面餑餑”戛長的永遠帶點兒寒冷的聲音,從遠處的小巷裏越過了牆飄了過來的時候,我便捻熄了燈,睡下去。於是又開始了同蚊子和臭蟲的爭鬥。在靜靜的長夜裏,忽然醒了,殘夢仍然壓在我心頭,倘若我聽到又有窸窣的聲音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周圍,我便知道外面又落了雨。我注視着這神秘的黑暗,我描畫給自己:這枸杞樹的蒼黑的枝幹該便黑了罷;那隻蝸牛有所趨避該匆匆地在向隱僻處爬去罷;小小的圓的蜘蛛網,該又捉住雨滴了罷,這雨滴在黑夜裏能不能靜靜地發著光呢?我做着天真的童話般的夢。我夢到了這棵蒼老的枸杞樹。——這枸杞樹也做夢么?第二天早起來,外面真的還在下着雨。空氣里充滿了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荷葉上頂着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網上也頂着,靜靜地發著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轉入初秋的澹遠里去的時候,我這種詩意的又充滿了稚氣的生活,終於也不能繼續下去。我離開這公寓,離開這蒼老的枸杞樹,移到清華園裏來,到現在差不多四年了。這園子素來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裏,滿園裏怒放着紅的花,遠處看,紅紅的一片火焰。夏天裏,垂柳拂着地,濃翠撲上人的眉頭。紅霞般爬山虎給冷清的深秋塗上一層凄艷的色彩。冬天裏,白雪又把這園子安排成為一個銀的世界。在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層輕渺的紫氣,給這園子添了不少的光輝。

這一切顏色:紅的,翠的,白的,紫的,混合著塗上了我的心,在我心裏幻成一副絢爛的彩畫。我做着紅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樣顏色的夢。論理說起來,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話般的夢,早該被擠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經意的時候,總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飄過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紅花;飄過了夏天的垂柳的濃翠;飄過了紅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現在,是冬天,白雪正把這園子裝成銀的世界。混合了氤氳的西山的紫氣,靜定在我的心頭。

在一個浮動的幻影里,我彷彿看到:有夕陽的餘暉返照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着,像如來佛頭頂上的金光。

1933年12月8日雪之下午

馬纓花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孤零零一個人住在一個很深的大院子裏。從外面走進去,越走越靜,自己的腳步聲越聽越清楚,彷彿從鬧市走向深山。等到腳步聲成為空谷足音的時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磚鋪地,三面有走廊。天井裏遮滿了樹枝,走到下面,濃蔭匝地,清涼蔽體。從房子的氣勢來看,從樑柱的粗細來看,依稀還可以看出當年的富貴氣象。

這富貴氣象是有來源的。在幾百年前,這裏曾經是明朝的東廠。不知道有多少憂國憂民的志士曾在這裏被囚禁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裏受過苦刑,甚至喪掉性命。據說當年的水牢現在還有跡可尋哩。

等到我住進去的時候,富貴氣象早已成為陳跡,但是陰森凄苦的氣氛卻是原封未動。再加上走廊上陳列的那一些漢代的石棺石槨,古代的刻着篆字和隸字的石碑,我一走回這個院子裏,就彷彿進入了古墓。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把我的記憶提到幾千年前去;有時候我簡直就像是生活在歷史裏,自己儼然成為古人了。

這樣的氣氛同我當時的心情是相適應的,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麼鬼神,所以我住在這裏,也還處之泰然。

但是也有緊張不泰然的時候。往往在半夜裏,我突然聽到推門的聲音,聲音很大,很強烈。我不得不起來看一看。那時候經常停電,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起來,摸索着找門,摸索着走出去。院子裏一片濃黑,什麼東西也看不見,連樹影子也彷彿同黑暗粘在一起,一點都分辨不出來。我只聽到大香椿樹上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咪噢”的一聲,有兩隻小電燈似的眼睛從樹枝深處對着我閃閃發光。

這樣一個地方,對我那些經常來往的朋友們來說,是不會引起什麼好感的。有幾位在白天還有興緻來找我談談,他們很怕在黃昏時分走進這個院子。萬一有事,不得不來,也一定在大門口向工友再三打聽,我是否真在家裏,然後才有勇氣,跋涉過那一個長長的衚衕,走過深深的院子,來到我的屋裏。有一次,我出門去了,看門的工友沒有看見,一位朋友走到我住的那個院子裏。在黃昏的微光中,只見一地樹影,滿院石棺,我那小窗上卻沒有燈光。他的腿立刻抖了起來,費了好大力量,才拖着它們走了出去。第二天我們見面時,談到這點經歷,兩人相對大笑。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應該說是有的。當時正是“萬家墨面沒蒿萊”的時代,北京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學校里的時候,同青年同學在一起,從他們那蓬蓬勃勃的鬥爭意志和生命活力里,還可以汲取一些力量和快樂,精神十分振奮。但是,一到晚上,當我孤零一個人走回這個所謂家的時候,我彷彿遺世而獨立。沒有人聲,沒有電燈,沒有一點活氣。在煤油燈的微光中,我只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驚人的身影在四面的牆壁上晃動,彷彿是有個巨靈來到我的屋內。寂寞像毒蛇似的偷偷地襲來,折磨着我,使我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時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時候,我從外面一走進那個院子,驀地聞到一股似濃似淡的香氣。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遮滿院子的馬纓花開花了。在這以前,我知道這些樹都是馬纓花,但是我卻沒有十分注意它們。今天它們用自己的香氣告訴了我它們的存在。這對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就站在樹下,仰頭觀望:細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遠處望去,就像是綠雲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香氣就是從這一片綠雲里灑下來的,灑滿了整個院子,灑滿了我的全身,使我彷彿游泳在香海里。

花開也是常有的事,開花有香氣更是司空見慣。但是,在這樣一個時候,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的花,有這樣的香,我就覺得很不尋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從此,我就愛上了馬纓花,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北京終於解放了。1949年的10月1日給全中國帶來了光明與希望,給全世界帶來了光明與希望。這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在我的生命里劃上了一道鴻溝,我彷彿重新獲得了生命。

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個院子,同那些可愛的馬纓花告別了。

時間也過得真快,到現在,才一轉眼的工夫,已經過去了13年。這13年是我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充實、最有意義的13年。我看了許多新東西,學習了很多新東西,走了很多新地方。

我當然也看了很多奇花異草。我曾在亞洲大陸最南端科摩林海角看到高凌霄漢的巨樹上開着大朵的紅花;我曾在緬甸的避暑勝地東枝看到開滿了小花園的火紅照眼的不知名的花朵;我也曾在塔什干看到長得像小樹般的玫瑰花。這些花都是異常美妙動人的。

然而使我深深地懷念的卻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馬纓花,我是多麼想見到它們呀!

最近幾年來,北京的馬纓花似乎多起來了。在公園裏,在馬路旁邊,在大旅館的前面,在草坪里,都可以看到新栽種的馬纓花。細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座的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遠處望去,就像是綠雲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這綠雲紅霧飄滿了北京,襯上紅牆、黃瓦,給人民的首都增添了絢麗與芬芳。

我十分高興,我彷彿是見了久別重逢的老友。但是,我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些馬纓花同我回憶中的那些很不相同。

葉子仍然是那樣的葉子,花也仍然是那樣的花;在短短的十幾年以內,它絕不會變了種。它們不同之處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確實是有些困惑,左思右想,只是無法解釋。後來,我擴大了我回憶的範圍,不把回憶死死地拴在馬纓花上面,而是把當時所有同我有關的事物都包括在裏面。不管我是怎樣喜歡院子裏那些馬纓花,不管我是怎樣愛回憶它們,回憶的範圍一擴大,同它們聯繫在一起的不是黃昏,就是夜雨,否則就是迷離凄苦的夢境。我好像是在那些可愛的馬纓花上面從來沒有見到哪怕是一點點陽光。

然而,今天擺在我眼前的這些馬纓花,卻彷彿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在黃昏時候,在深夜裏,我看到它們,它們也彷彿是生氣勃勃,同浴在陽光里一樣。它們彷彿想同燈光競賽,同明月爭輝。同我回憶里那些馬纓花比起來,一個是照相的底片,一個是洗好的照片;一個是影,一個是光。影中的馬纓花也許是值得留戀的,但是光中的馬纓花不是更可愛嗎?

我從此就愛上了這光中的馬纓花,而且我也愛藏在我心中的這一個光與影的對比。它能告訴我很多事情,帶給我無窮無盡的力量,送給我無限的溫暖與幸福;它也能促使我前進。我願意馬纓花永遠在這光中含笑怒放。

1962年10月1日

夾竹桃

夾竹桃不是名貴的花,也不是最美麗的花;但是,對我來說,她卻是最值得留戀最值得回憶的花。

不知道由於什麼緣故,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在我故鄉的那個城市裏,幾乎家家都種上幾盆夾竹桃,而且都擺在大門內影壁牆下,正對着大門口。客人一走進大門,撲鼻的是一陣幽香,入目的是綠蠟似的葉子和紅霞或白雪似的花朵,立刻就感覺到彷彿走進自己的家門口,大有賓至如歸之感了。

我們家大門內也有兩盆,一盆是紅色的,一盆是白色的。

我小的時候,天天都要從這下面走出走進。紅色的花朵讓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讓我想到雪。火與雪是不相容的;但是,這兩盆花卻融洽地開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我顧而樂之,小小的心靈里覺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

只有一牆之隔,轉過影壁,就是院子。我們家裏一向是喜歡花的;雖然沒有什麼非常名貴的花,但是常見的花卻是應有盡有。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開出黃色的小花,報告春的消息。以後接着來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葉梅、丁香等等,院子裏開得花團錦簇。到了夏天,更是滿院葳蕤。鳳仙花、石竹花、雞冠花、五色梅、江西臘等等,五彩繽紛,美不勝收。夜來香的香氣熏透了整個的夏夜的庭院,是我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的。一到秋天,玉簪花帶來凄清的寒意,菊花報告花事的結束。總之,一年三季,花開花落,沒有間歇;情景雖美,變化亦多。

然而,在一牆之隔的大門內,夾竹桃卻在那裏靜悄悄地一聲不響,一朵花敗了,又開出一朵;一嘟嚕花黃了,又長出一嘟嚕;在和煦的春風裏,在盛夏的暴雨里,在深秋的清冷里,看不出什麼特別茂盛的時候,也看不出什麼特別衰敗的時候,無日不迎風弄姿,從春天一直到秋天,從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無不奉陪。這一點韌性,同院子裏那些花比起來,不是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嗎?

但是夾竹桃的妙處還不止於此。我特別喜歡月光下的夾竹桃。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團模糊;但是香氣卻毫不含糊,濃濃烈烈地從花枝上襲了下來。它把影子投到牆上,葉影參差,花影迷離,可以引起我許多幻想。我幻想它是地圖,它居然就是地圖了。這一堆影子是亞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間空白的地方是大海。碰巧有幾隻小蟲子爬過,這就是遠渡重洋的海輪。我幻想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的展現出一個小池塘。夜蛾飛過映在牆上的影子就是游魚。我幻想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畫。微風乍起,葉影吹動,這一幅畫竟變成活畫了。有這樣的韌性,能這樣引起我的幻想,我愛上了夾竹桃。

好多好多年,我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面走出走進。最初我的個兒矮,必須仰頭才能看到花朵。後來,我逐漸長高了,夾竹桃在我眼中也就逐漸矮了起來。等到我眼睛平視就可以看到花的時候,我離開了家。

我離開了家,過了許多年,走過許多地方。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過夾竹桃,但是都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兩年前,我訪問了緬甸。在仰光開過幾天會以後,緬甸的許多朋友們熱情地陪我們到緬甸北部古都蒲甘去遊覽。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萬塔之城”的稱號。據說,當年確有萬塔。到了今天,數目雖然沒有那樣多了,但是,縱目四望,嶙嶙峋峋,群塔簇天,一個個從地里湧出,宛如陽朔群山,又像是雲南的石林,用“雨後春筍”這一句老話,差堪比擬。

雖然花草樹木都還是綠的,但是時令究竟是冬天了,一片蕭瑟荒寒氣象。

然而就在這地方,在我們住的大樓前,我卻意外地發現了老朋友夾竹桃。一株株都跟一層樓差不多高,以至我最初竟沒有認出它們來。花色比國內的要多,除了紅色的和白色的以外,記得還有黃色的。葉子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綠得像綠蠟,花朵開在高高的枝頭,更像片片的紅霞、團團的白雪、朵朵的黃雲。

蒼鬱繁茂,濃翠逼人,同荒寒的古城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每天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走出走進。晚上同緬甸朋友們在樓上憑欄閑眺,暢談各種各樣的問題,談蒲甘的歷史,談中緬文化的交流,談中緬兩國人民的胞波的友誼。在這時候,遠處的古塔漸漸隱入暮靄中,近處的幾個古塔上卻給電燈照得通明,望之如靈山幻境。我伸手到欄外,就可以抓到夾竹桃的頂枝。花香也一陣一陣地從下面飄上樓來,彷彿把中緬友誼熏得更加芬芳。

就這樣,在對於夾竹桃的婉美動人的回憶里,又塗上了一層絢爛奪目的中緬人民友誼的色彩。我從此更愛夾竹桃。

1962年10月17日

洛陽牡丹

“洛陽牡丹甲天下”這一句在中國流行了千百年的話,我是相信的,我是承認的。但是,我以前從沒有意識到,這一句話的真正含義,自己並沒有完全了解。

牡丹,我看得多了。在我的故鄉,我看到過;在北京的許多地方,特別是法源寺和頤和園,我也看到過。牡丹花朵之大、之美,花色品種之多,確實使我驚詫不已。我覺得,唐人詠牡丹的名句“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約略可以概括。牡丹被尊為花中之王,是當之無愧的。

但是,什麼叫“國色”?什麼又叫“天香”,我的理解介乎明暗之間。

今年四月中旬,應洛陽北京大學校友會的邀請,我第一次到了洛陽這座“牡丹之城”。此時正是花會舉行期間。今年因為氣候偏冷,我們初到的第一天,連大馬路旁開得最早的“洛陽紅”,都沒有全開放。焉知天公作美,到了第二天竟然晴空萬里,陽光普照。彷彿那一位大名鼎鼎的金輪聖神皇帝武則天又突然降臨人間,下詔牡丹在一夜之間必須開放,不但“洛陽紅”

開得火紅火紅,連公園裏那些比較名貴的品種也都從夢中醒來一般,打起精神,迎着朝陽,一一開放。

我們當然都不禁狂喜。在感謝天公之餘,在忙着參觀白馬寺、少林寺、中嶽廟和龍門石窟之餘,擠出了早晨的時間,來到了牡丹最集中的地方王城公園,欣賞“甲天下”的洛陽牡丹。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是這個樣子呀!光看花名,就是幾十上百種,個個美妙非凡,詩意盎然,我記也記不住。花的形體和顏色也各不相同,直看得我眼花繚亂,目迷五色。我想到神話裏面的百花仙子,我想到《聊齋志異》裏面的變成美女的牡丹花神,一時搔首無言,不知道要說什麼好。昨天夜裏,我想到今天要來看牡丹,想了半天,把我腦海里積累了幾十年的辭藻寶庫,翻箱倒櫃,窮搜苦索,想今天面對洛陽牡丹大展文才,把牡丹好好地描繪一番。我真希望我的筆能夠生花,產生奇迹,寫出一篇名文,使天下震驚。然而,到了此時此地,面對着迎風怒放的牡丹,卻一點詞兒也沒有了,我的“才”耗盡了,一點也擠不出來了。我想,坐對這樣的牡丹,對畫家來說,名花的意態是畫不出來的;對攝影家來說,是照不出來的;對作家來說,是寫不出來的。我什麼家都不是,更是手足無所措了。

《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有一段話:“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我對牡丹花真是一往情深。我覺得,值此時機最好的辦法就是喊上幾聲:“奈何!奈何!”

洛陽人民有福了,中國人民有福了。在林林總總全世界的無數民族中,造物主——假如真有這麼一個玩意兒的話——獨獨垂青於我們中華民族,把牡丹這一種奇特而無與倫比的名花創造在神州大地上,洛陽人和全中國的人難道不應該感到驕傲、感到幸福嗎?在王城公園裏擁擁擠擠圍觀牡丹的千萬人中,有中國人,其中包括洛陽人,也有外國人,個個臉上都流露出興奮幸福的神情,看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既是民族的,又是全人類的。牡丹也是如此。在洛陽,在中國的洛陽,坐對迎風怒放的牡丹,我不應該只說:洛陽人民有福了,中國人民有福了,而應該說,全世界人民都有福了。

我覺得,我現在方才了解了“洛陽牡丹甲天下”這一句話的真正含義。

登廬山

蒼松翠柏,層層疊疊,從山麓向上猛奔,氣勢磅礴,壓山欲倒,整個宇宙彷彿沉浸在一片濃綠之中。原來這就是廬山啊!

汽車沿着盤山公路,在萬綠叢中盤旋而上。我一邊彷彿為這神奇的綠色所制服,一邊嘴裏哼着蘇東坡那一首膾炙人口的詩:

橫看成嶺側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很後悔,在年輕讀中國小學的時候,學習馬虎,對嶺與峰的細微區別沒有弄清楚。到了此時,悔之晚矣。無論橫看,還是側看,我都弄不明白蘇東坡用意之所在。我只覺得,蘇東坡沒有搔着癢處,沒有真正抓住廬山的神韻,沒有抓住廬山的靈魂,空留下這一首傳誦古今的名篇。

到了我們的住處以後,天色已經黃昏。窗外松濤澎湃,山風獵獵,鳥鳴在耳,蟬聲響徹,九奇峰朦朧聳立,天上有一彎新月。我耳朵里聽到的是松聲,眼睛彷彿看到了綠色。我在廬山的第一夜,做了一個綠色的夢。

中國的名山勝境,我游得不多。五十年前,我在大學畢業后,改行當了高中的國文教員。雖然為人師表,卻只有二十三歲。在學生眼中,我大概只能算是一個大孩子。有一個學生含笑對我說:“我比你還大五歲哩!老師!”這有什麼辦法呢?我當時童心未泯,頗好遊玩。曾同幾個同事登泰山,沒費吹灰之力就登上了南天門。在一個雞毛小店裏住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攀登玉皇頂,想看日出。適逢浮雲蔽天,等看到太陽時,它已經升得老高了。我們從後山黑龍潭下山,一路飽覽山色,頗有一點“一覽眾山小”的情趣。泰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從審美的角度上來評斷,我想用兩個字來概括泰山,這就是:雄偉。

六年以前,我遊了黃山。從前山溫泉向上攀,經過了許多名勝古迹,什麼一線天、蓬萊三島等,下午三時到了玉屏樓。

回望天都峰鯽魚背,如懸天半。在玉屏樓住了一夜,第二天再向北海前進。一路上又飽覽了數不清的名勝古迹。在北海住了兩夜,看到了著名的黃山雲海和奇峰怪石。世之論者認為黃山以古松勝,以雲海勝,以奇峰勝,以怪石勝。古人說:“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這是非常有見地的話。從審美的角度來評斷,我也想用這兩個字來概括黃山,這就是:詭奇。

那一次陪我游黃山的是小泓,我們祖孫二人始終走在一起。

他很善於記黃山那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勝的名字,我則老朽昏庸,轉眼就忘,時時需要他的提醒和糾正。當時日子過得似乎平平常常,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奇妙之處,有什麼值得懷念之處。但是,前幾年我到安徽合肥去開會,又有游黃山的機會,我原本想再去黃山的。可是,我忽然懷念起小泓來,他已在千山萬水浩渺大洋之外了。我頓時覺得,那一次游黃山,日子過得不細緻,有點馬馬虎虎,頗有一點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如今回憶起來,情景歷歷如在眼前。哪怕是極小的生活細節,也無一不溫馨可愛,到了今天,宛如一夢,那些情景永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覺得,再游黃山,誰也代替不了小泓。經過了反覆的考慮,我決意不再到黃山去了。

今天我來到了廬山,陪我來的是二泓。在離開北京的時候,我曾下定決心,在廬山,日子一定要仔仔細細地過,認真在意地過,把每一個細微末節,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要仔細玩味,決不能馬馬虎虎,免得再像游黃山那樣,日後追悔不及。

我也確實這樣做了。正像小泓一樣,二泓也是跟我形影不離。

幾天以來,我們幾乎游遍整個廬山。茂林修竹,大陵深澗,岩洞石穴,飛瀑名泉。他扶着我,有時候簡直是扛着我,到處游觀。我覺得,這一次確實是仔仔細細地過日子了,一點也沒有敢疏忽大意。對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變幻莫測的白雲,流動不息的飛瀑,我都全心全意地把整個靈魂都放在上面。我只希望,到得廬山之游成為回憶時,我不再追悔。是否真正能做到這一步,我眼前還不敢誇下海口,只有等將來的事實來驗證了。

廬山千姿百態,很難用一個字或幾個字來概括。但是,總起來說,廬山給我的印象同泰山和黃山迥乎不同。在這裏,不管是遠山,還是近嶺,無不長滿了松柏。杉樹更是特別鬱鬱蔥蔥,尖尖的樹頂直刺雲天。目光所到之處,總是綠,綠,綠,幾乎看不到任何別的顏色,是一片濃綠的天地,一片濃綠的大洋。從審美的角度來看,我也想用兩個字來概括廬山,這就是:秀潤。

我覺得,綠是廬山的精神,綠是廬山的靈魂,沒有綠就沒有廬山。綠是有層次的。有時候驀地白雲從谷中升起,把蒼松翠柏都籠罩起來,籠罩得迷濛一片,此時濃綠就轉成了青色,更給人以秀潤之感,可惜東坡翁當年沒能抓住廬山這個特點,因而沒有能認識廬山的真面目,成為千古憾事。我曾在含鄱口遠眺時信口寫一七絕:

近濃遠淡綠重重,

峰橫嶺斜青蒙蒙。

識得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自謂抓住了廬山的精神,抓住了廬山的靈魂。廬山有靈,不知以為然否?

火車上觀日出

在晨光熹微中,我走出了卧鋪車廂,走到了列車的走廊上。

猛一抬頭,我的全身連我的內心立刻激烈地震動了一下:東方正有一抹胭脂似的像月牙一般的紅彤彤的東西騰湧出來。這是即將升起的朝陽,我心裏想。

我年逾古稀,平生看日出多矣。有的是我有意去尋求的,比如泰山觀日。整整五十年前,當時我還是一個青年小夥子,正在濟南一個中學裏教書。在舊曆八月中秋,我約了兩個朋友,從濟南乘火車到泰安。當天下午我們就上了山。我只有二十三歲,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我大跨步走過斗姆宮、快活三里、五大夫松,一氣登上了南天門,絲毫也沒有感到什麼吃力,什麼驚險。此時正是暮色四垂,陰影布上群山的時候,四顧寂無一人,萬古的沉寂壓在我們身上。在一個雞毛小店裏住了一夜。

第二天,摸黑起來,披上店裏的棉被,登上玉皇頂。此時東天逐漸蒼白,我瞪大了眼睛,連眨眼都不敢,盼望奇迹的出現。

可是左等右等,我等待的奇迹太陽只是不露面。等到東天佈滿了一片紅霞時,再仔細一看,朝陽已經像一個紅色的血球,徘徊於片片的白雲中,原來太陽早已經出來了。

從那以後,過了四十多年,到了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登上了“歸來不看岳”的黃山。在北海住了三天。我曾同小泓摸黑起床,趕到一座小山頂上,那裏已經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我們好不容易擠了上去,在人堆里爭取了一塊容身之地,靜下心來,翹首東望,恭候日出。東天原來是灰濛濛一片,只是比西方、南方、北方稍微顯得白了亮了一點。但是,一轉瞬間,亮度逐漸增高,由淡白轉成了淡紅,再由淡紅轉成了濃紅,一片霞光照亮東天。再一轉瞬,一芽紅痕突然湧出,紅痕慢慢向上擴大,由一點到一線,由一線到一片,一輪又圓又紅的球終於跳出來了。

就這樣,我在泰山和黃山這兩個在全中國甚至全世界都以能觀日出而聲名遠揚的名山上,看到了日出。是我自己處心積慮一意追求而得來。

我現在是在火車上,既非泰山,也非黃山。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同觀賞日出聯繫起來,我一點尋求的意思也沒有。然而,彷彿眼前出現了奇迹:擺在我眼前的是不折不扣的日出。我內心的震驚不是完全很自然的嗎?

這樣的日出,從來沒有聽人說觀賞過,連聽人談到過都沒有。它同以前處心積慮一意追求看到的不一樣,完完全全地不一樣。不管在泰山,還是在黃山,我都是靜止不動的。太陽雖然動,也只是在一個地方動,她安詳自在,慢條斯理,威嚴端重,不慌不忙。她在我眼中是崇高的化身,是威儀的重現。正像印度大詩人泰戈爾每天早晨對着朝陽沉思默禱那樣,太陽在我眼中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然而現在卻是另一番景象。火車風馳電掣,頃刻數里,一刻也不停。而太陽也是一刻也不停,窮追不捨。她彷彿是率領着白雲、朝霞、滄海、蒼穹,彷彿率領着她那些如雲的隨從,追趕着火車,追趕着車上的我,過山,過水,過森林,過小村。

有時候我甚至看到她鬢雲凌亂,衣冠不整。原來的端莊威嚴,安詳自在,一點影子都沒有了。是她在處心積慮,一意追求,追求着火車上的我,一定要我觀看她的出現。此時我的心情簡直是用任何言語也形容不出來了。

太陽一方面窮追不捨,一方面自己在不停地變幻。最初我只看到在淡紅色的雲堆中慢慢地湧出了一點紅色月牙似的東西。

月牙逐漸擴大,擴大,擴大,最初的顏色像是硃砂,眼睛能夠直視。但是,隨着體積的逐漸擴大,硃砂逐漸變為金黃,光芒越來越亮,到了最後,輝光焜耀,誰要是再想看她,她的光芒就要刺他的眼睛了。等到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她在天空裏俯視大地,俯視火車,俯視火車中的我,她又恢復了她那端莊威嚴,安詳自在的神態,雖然是仍然跟着火車走,卻再也沒有那種倉促急忙的樣子。

這短短的車上觀日出的經歷,對我來說,簡直像是一次神秘的天啟。它讓我暫時離開了塵世,離開了火車,甚至離開了我自己。我體會到變中有不變,不變中又有變;我體會到變化與速度的交互融合,交互影響。這種體會,我是無法說清楚的。

等我回到車廂內的時候,人們還在熟睡未醒。我彷彿懷着獨得之秘,靜靜地坐在那裏,回想剛才的一切,餘味尤甘。一團焜耀的光輝還留在我的心中。

游小三峽

愧我孤陋寡聞,雖然已屆耄耋之年,而且1955年還暢遊過一次三峽;但是,直到不久以前,我還只知有大三峽,小三峽則未之見也。

最近幾年來,風聞“小三峽”這個名詞,我也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地認為,這隻不過是在葛洲壩修建以後,長江上游水漲,因而形成了這個所謂“小三峽”而已。我並沒有什麼渴望想去遊歷一番。

然而,世界事有大出人意料者。今年九、十月之交,中國的《人民日報》與日本的《朝日新聞》聯合舉辦“展望二十一世紀的亞洲——國際討論會”,租了一艘長江上的豪華游輪“峨眉號”,邊游三峽,邊開會。我應邀參加。日程表上安排有“游小三峽”一項。直至此時,也還沒有能引起我的注意和興趣,我只不過覺得游一游也不錯而已。

游輪駛過了聞名世界的神女峰等等景觀,在巫山縣停泊。

在這裏換小艇進入大寧河,所謂小三峽就在這裏。我此時才如夢初醒:原來還真有一個小三峽呀!

在這裏,我立即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長江水由於上游水土流失極端嚴重,原來的清水已經變成了黃水,同黃河差不多了,而大寧河水則尚清澈。兩股水匯流處,一清一黃,大有涇渭分明之概。我的耳目為之一新,精神為之一振了。我們在大三峽中已經航行了不短的距離,大自然的瑰麗奇偉的風光,已經領略了不少。我現在雖然承認了,世上真還有一個小三峽。

但是,在我下意識中又萌生了一個念頭:小三峽的風光決不會超過大三峽。如果真正超過了的話,那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然而,這一回我又錯了。小艇轉入小三峽以後不久,我就不斷地吃驚起來。這裏的水勢誠然比不上長江的混茫浩瀚,沒有杜甫所說的那樣“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氣勢。然而水平如鏡,清澈見底。兩岸聳立的青山也與大三峽有所不同。在那裏,岸邊的懸崖絕壁,蔥蘢綠樹,只能遠觀;有時還被罩在迷濛的雲霧中,不露崢嶸。在這裏卻就在我們身邊,有時簡直就像懸在我們頭頂上,彷彿伸手就可以摸到。峭壁千仞,我原以為不過是一句套話。這裏的峭壁真有千仞,而且是拔地而起。筆直上升。其威勢之大,簡直讓我目瞪口呆,膽戰心寒,不由得你不嘆宇宙之神奇。至於碧樹,真是綠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這碧綠,彷彿凝結成液體,“滴翠”二字決不是誇張。我坐在小艇上,好像真感覺到這碧綠滴了下來。滴到了我的頭上,滴到了別人頭上,滴到了小艇中,滴到了清水中,與水的碧綠混在一起,幻成了一個碧綠的宇宙。

同是碧綠,並不單調。河迴路轉,岸上景色一時一變,大有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之概。導遊小姐口若懸河,把兩岸山上的著名景觀說得活靈活現。同別的名勝一樣,這些景觀大都同中國的珍奇動物,同民間流行的神話傳說聯繫起來,什麼熊貓洞,什麼猴子撈月,什麼水簾洞,什麼觀音坐蓮台,等等等等。如果她不說,你或許不會想到;但是,經她一指點則就越看越像,不得不佩服當地老百姓幻想之豐富了。

兩岸山上,也有不是幻想的東西,確確實實是人工造成的東西。比如棧道,在懸崖峭壁上,我看到一排相隔一二尺的小方洞,是人工鑿成的。方洞中插上木板,當年拉縴的奴隸就赤足走在上面。據說這樣的棧道竟長達四百里。我們很容易想像出,這玩意兒有多麼危險。還比如懸棺,也同樣是鑿在懸崖峭壁上的洞,這個洞當然要大得多,大得能容下一口棺材。我們今天很難想像,這棺材是怎樣抬上去的。在中國的西南一帶,有懸棺的地方頗為不少。這可能是當地民族的一種特殊的風習。

正當大家聆聽導遊小姐生動的講解,欣賞兩岸高山的名勝古迹時,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

“猴子!猴子!”

全艇的人立刻活躍起來。我雖然老眼昏花,此時也彷彿得到了神力,似乎能明察秋毫了。我抬頭向右岸的山崖上綠樹叢中望過去,果然看到幾隻猴子,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灰黃色的皮毛襯上了樹的碧綠,彷彿凸出來似的,異常清晰明顯。

艇上的中日人士都熟悉唐代大詩人李白的那一首著名的詩: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是多麼美妙無比的情景啊!可惜的是,三峽的猿聲早已消逝,很久以來就沒有能聽到了。我曾擔心,我們的子子孫孫永遠再也沒有可能欣賞李白詩中的意境了。然而,眼前,就在這小三峽中,猴子居然又露了面,為小三峽增加美妙,為人類增添歡樂,我們艇上這一群人的興奮和喜悅,還能用言語來表達嗎?

全艇的人興會淋漓,談笑風生。本來已經夠美妙絕倫的山水,彷彿更增添了幾分嫵媚,山彷彿更青,水彷彿更秀,連小艇也彷彿更輕,飛速地駛在綠琉璃似的水面上,撞碎了天空中白雲的倒影,撞碎青巒翠峰的倒影。我們此時真彷彿離開了人間,飄飄然駛入仙境了。

由於時間關係,我們無法走到小三峽的盡頭,也就是大寧河能通航的一百二十公里。走了大約一半的路程,我們的小艇就轉回頭來,走上歸程。

沿岸的風光我們已經看過一遍,用不着再講解、翻譯。活潑的導遊小姐也坐下來休息了。又因為此時已是順水行舟,艇速極快。艇上的人也多半坐在那裏,自由交談,甚至有人在閉目養神。一切都比較清靜,沒有來時那樣的興奮和激動了。

然而日本學者卻突然又興奮活躍起來。他們站起身來,又是招手,又是歡笑。原來他們在一艘逆水而上的遊艇上看到了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他也來了。這真是一次意想不到的事情。兩艘遊艇,一隻上水,一隻下水,擦肩而過,只在一瞬間。

可艇中的寧靜的氣氛再也保持不下去了。中日雙方的學者們,還有專程陪我們遊覽的縣委書記和隨從們,精神又都抖擻起來,小艇又載滿了歡聲笑語了。

我在這裏順便插上幾句話。回到北京以後,我在《人民日報》上讀到了林林同志翻譯的中曾根的徘句《小三峽舟行》:一泓秋水分山脈,波光何碧綠。

伴赤壁凝立,望澄澈之秋空。

可見此時不是政治家而是詩人的中曾根康弘先生是多麼陶醉於中國的山水中而詩興淋漓了。

回頭再說我們小艇中的情景。大家看到了日本的首相來游中國的小三峽,可見小三峽吸引力之大。大家把話題一轉,自然而然就轉到了中日山水的比較上。日本全國山清水秀,幾乎可以說,全國就是一個大花園。日本人愛美之心和潔癖,揚名世界。每一個家庭,門前總有一個小花園。哪怕只有一丈見方,也必然栽上一棵松樹,種上一些花草,看上去美妙無比,真令人賞心悅目。天然景色也並不缺少,像富士山、箱根等等著名的風景勝地,更真正能拴住游者的心。但是,日本畢竟是一個島國,地方是有限的,像中國的大、小三峽,在日本是無法想像的。即使造物主想對日本垂青,他也無法把大、小三峽安放在日本列島上。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大家七嘴八舌,暢談不休。日本朋友看上去也非常興奮,興緻很高。他們心裏怎麼想,我當然不得而知。然而在這氣象恢弘,鬼斧神工般的小三峽中,大自然景觀的威力壓在每一個人頭上,令人目眩神怡,誰也無法否認擺在眼前的這個事實了。

對我個人來講,過去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我目擊祖國的名山大川,常常感慨萬端。過去我朦朦朧朧不甚了了的小三峽,現在又擺在我的眼前,我說不出話來。自然的偉大和威力,我這一支拙筆是描繪不出來的。我虔心默祝,感謝大自然獨垂青於我中華,獨鍾愛我們的赤縣神州。我感到驕傲,感到光榮,覺得我們這一片土地真是非常可愛的。這種感覺或者感情,將永遠保留在我內心深處。

觀秦兵馬俑

好像從地下湧出來一樣,千軍萬馬的兵馬俑一個個英姿勃發地突然站立在大地上。說是千軍萬馬,決不是誇大之詞。僅就已知的俑的數目來看,足足夠編成一個現代化的師。有待於發現的還沒有計算在內。

你說這是一個奇迹嗎?我同意。這幾乎是全世界到中國來參觀兵馬俑的外國朋友的一致的意見,他們中間有的人甚至說,秦兵馬俑這一個奇迹超過了舉世聞名的萬里長城。但是,同時我也可以不同意。我們偉大的祖國是文明古國,在現在的九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十億人口正在從事於萬馬奔騰的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偉大建設工作。這是地面上的奇迹,是明明白白地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人們都能夠看到的。但是在地下呢?

誰也說不清楚,究竟還有多少像秦兵馬俑這樣的奇迹暫時還埋藏在那裏。就連鄰近兵馬俑的地帶,地下情況我們也還不很清楚,何況是這樣遼闊的大地呢?

在兵馬俑沒有湧出來以前,想來地面上也不過是一片青青的莊稼,或者一片荒煙蔓草。這一塊土地,同另外任何一塊土地完全是一模一樣的。兩千多年以來,不知道有多少人腳踩過這一塊土地,也許在上面種過莊稼,種過菜,栽過樹,養過花;也許在上面蓋過房子,修過花園。誰也不會想到,就在自己的腳下,竟埋藏着這樣多這樣神奇的國寶。中國古人有一句現成的話說:“地不愛寶。”現在也許是大地忽然不再愛這些寶貝了,於是兵馬俑這樣的國寶就一下子涌到地面上來。

今天我們不遠千里來到這裏,無非是想看一看這些國寶,這些奇迹。一路之上,從西安城一直到這裏,看到的當然都是地面上的東西。車過秦始皇陵,看到一個高高的土丘,上面鬱鬱蔥蔥,長滿了石榴樹。因為天氣不好,驪山只剩下一片影子,黑魆魆地撲人眉宇。田地里長滿了青青的蔬菜,間或也能看到麥苗。麥苗長得還很矮小,但卻青翠茁壯。在驪山的陰影壓迫之下,這麥苗顯得更加青翠,逗人喜愛。

但是在西安引人注意的卻不是這些青翠茁壯的麥苗,西安是一個最容易讓人發思古之幽情的地方。只要一看到秦始皇陵和驪山,人們的思潮就會衝決這兩個地方,向外擴散。

我現在正是這樣。我的心思彷彿長上了翅膀,連綿起伏,奔騰流瀉。看到半坡,我自然就想到了蒙昧遠古的祖先。接着想到的是我們漢族公認的始祖軒轅黃帝,他的陵墓距離西安不算太遠。驪山當然讓我想到周幽王和驪姬。始皇陵里埋着婦孺皆知的秦始皇。茂陵是漢武帝的陵墓。這一位雄才大略的大皇帝把自己的大將和大臣都埋葬在身邊,霍去病和衛青的墓都在茂陵附近。這兩個傑出的年輕的大將軍在死後還在赤膽忠心地保衛着自己的主子。

至於唐代,那遺迹更是到處可見。很多地方都與中國文學史上一些非常顯赫的詩人的名字聯繫在一起。抬頭一看,低頭一想,無一不讓你想到唐代詩歌的黃金時代。想到一些膾炙人口的詩句。這裏簡直是詩歌的王國,是幻想的天堂,是天上彩虹的故鄉,是人間真情的寶庫。走過灞橋,我怎能會不想到當年折柳贈別的那一些名句和那種依依不捨的友情呢?看到藍田這個地名,我自然就想到了王維的輞川別墅,想到那些意境幽遠的短詩。終南山抬頭就能夠見到,一看到終南山:“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吟詠這首詩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車子馳過城西北的那一些原,我不由自主地低吟:“五陵北原上,萬古青蒙蒙。”走過咸陽橋,杜甫的名句:“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自然就在我耳邊響起。我彷彿看到在滾滾的黃塵中唐代出征軍人的身影,他們的父母妻子把臂牽袂,痛哭相送。一走過渭水,“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這樣的詩句馬上把我帶到了長安的深秋中,身上感到一陣陣的涼意。一想到秋天,我馬上就想到春天。“雲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這樣春雨中的情景立刻就把千樹萬樹枝頭滴着紅雨的杏花帶到我眼前來,我身上感到一陣陣的濕意。從帝城我聯想到大明宮:“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我彷彿親眼看到當年世界的首都長安的情景,大街上熙熙攘攘,擠滿了人,在黃皮膚的人群中夾雜着不少皮膚或白或黑,衣着怪異、語言奇特的外國學者、商人、僧侶、外交官。

總之,在我乘車駛向秦俑館的路上,我眼前幻影迷離,心頭憶念零亂,耳旁響着吟詩聲,嘴裏念着美妙的詩句,縱橫八百里,上下數千年,浮想聯翩,心潮騰涌。我以前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沒有過這樣複雜的感情,我是既愉快,又悵惆;既興奮,又冷靜,中間還摻雜上一點似乎是驕傲的意味。

就這樣,轉眼之間,我們已經到了秦兵馬俑館。

所謂兵馬俑館,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大廳,目測至少有幾個足球場大。在進入大廳之前,我們先參觀了大廳旁邊的一間小廳,中間陳列着正在修復中的一輛銅車、四匹銅馬。四匹銅馬神采奕奕,彷彿正在努力拉着銅車奔馳。一個銅軍官坐在車上,駕馭着這四匹馬。看到這樣精緻絕倫的藝術國寶,我們每個人都不禁嘖嘖稱嘆:想不到宇宙間竟有這樣神奇的珍品,我心中那一點驕傲的意味不由地更加濃烈起來了。

走進了大廳,站在欄杆旁邊向下面的大坑裏望去,看到一排排的坑道,坑道中,前排的兵俑和馬俑都成排成行地站在那裏。將軍俑、鎧甲武士俑、騎馬俑等等,好像都聚精會神地站在那裏,靜候命令,一個個秩序井然,紀律嚴明。身體筆直,一動也不動。兵俑中間間雜着一些馬俑,也都嚴肅整齊,佇立待命。我原以為,這些兵俑都是一個模子裏塑制出來的,千篇一律,不會有什麼變化。但是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們的面部表情幾乎每一個都不相同:有的像是在微笑,有的像是在說話。

有的光着下頷,有的留着鬍子,個個栩栩如生,而又神態各異,沒有發現一個愁眉苦臉的。他們好像都是衷心喜悅地為大皇帝站崗放哨。他們的“物質待遇”好像是很不錯,否則怎麼能個個都心滿意足呢?我簡直難以想像,當年的藝術家是怎樣塑制這些兵馬俑的。數以萬計的兵馬俑竟都能這樣精緻生動,不叫它是宇宙間一大奇迹又叫它什麼呢?

我的思潮又騰湧起來。眼前幻象浮動,心頭波浪翻滾。驀地一轉眼,我彷彿看到坑裏的兵俑和馬俑一齊跳動起來。兵俑跑在前面,在將軍俑的率領下,奮勇前進。馬俑緊緊地跟在後面。有的兵俑騎上馬俑,放鬆韁繩。任馬馳騁。後排坑道里那些還沒有被完全挖出來的兵俑和馬俑,有的只露出了頭,有的露出了半身,有的直着身子,有的歪着身子,也都在那裏活動起來。在這裏,地面高高低低,坎坷不平。它在我眼中忽然變成了海浪,洶湧澎湃,氣象萬千。兵俑和馬俑正從海浪中掙扎出來,有腦袋的奮勇向前,連那些沒有腦袋的也順手抓起一個腦袋,安在脖子上,騎上馬俑,向前奔去,想追上前面那些成行成排的俑,一齊飛出大廳。那四匹銅馬拉着銅車四馬當先,所向無前。連乾陵的那兩匹帶翅膀的飛馬也從遠處趕了來,參加到飛騰的隊伍中去。它們一飛出大廳,看到今天祖國已經換了人間,都大為驚詫與興奮。它們大聲互相說著話:“我們一睡就是幾千年,今天醒來,看到河山大地花團錦簇,人民群眾意氣風發。我們雖然都有了一把子年紀,但是身子骨還很硬朗。

我們休息了這麼多年,正有用不完的勁。我們也一定要盡上一份力量,決不能後人。現在是大顯身手的好時候了,干呀!干呀!”邊說邊飛,浩浩蕩蕩,飛向天空,飛向驪山:驪山高處入青雲,

仙樂風飄處處聞。

現在我耳邊響起的不是緩歌慢奏的仙樂,而是兵馬雜沓,金鼓齊鳴,這些聲音匯成了三界大樂,直干青雲,跟隨着兵俑和馬俑,把我的心也夾在了中間,飛馳掠過八百里秦川。

這八百里秦川可真是一塊寶地啊!在若干千年中,我們的先民在這裏胼手胝足,辛勤耕耘,才收拾出來了現在這樣的錦繡河山。就拿西安這一個地方來說吧。在漢唐時期,以它那光輝燦爛的文化,吸引了成千上萬的外國朋友,不遠萬里,來到這裏,或學習、或貿易、或當外交官。西安儼然成了當時世界的中心。城中盛況,依稀可以想像。這一點我在上面已經談到。

今天,又發現了數目這樣多、塑制又這樣精美、能同世界奇迹長城媲美的兵馬俑,錦上添花,又招引來了全國各地的人士和世界各國的朋友,雲集此處,都瞪大了眼睛,驚嘆不置。在我們來的路上,外國朋友乘坐的車子,絡繹不絕。現在在秦俑館內,外國朋友,男女老幼,穿着五光十色的衣服,說著稀奇古怪的語言,其數目遠遠超過國內人民。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為一個中國人,人們會想些什麼呢?別人的心思我無法揣度,我說不出;但是我自己的心思我是清楚的。我在來的路上的那一點淡淡的驕矜之意、幸福之感,現在濃烈起來了。為生為一個中國人而感到驕矜與幸福,難道不是我們共同的感覺嗎?

我就是懷着這樣的驕矜之意與幸福之感,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首地離開了秦俑館的。此時天色已經漸漸地晚了下來,驪山山頂隱入一層薄薄的暮靄中。浩浩蕩蕩的兵俑和馬俑的隊伍大概已經飛越了驪山,只留下一片寂靜,伴隨着我馳過八百里秦川。

觀天池

長白山天池真可謂"大名垂宇宙"矣。我們此次冒酷暑,不遠數千里,飛來延吉,如果說有一個確定不移的目的的話,那就是天池。

我們早晨從延吉出發,長驅二百三十公里,馬不停蹄,下午到了長白山下的天池賓館。我們下車,想先訂好房間,然後上山。但是,賓館的主人卻催我們趕快上山,因為此時天氣頗為理想,稍縱即逝,緩慢不得,房間他會給我們保留下來的。

賓館老闆的話是非常有道理的。長白山主峰海拔二千六百九十一米,較五嶽之尊雄踞齊魯大地的泰山還要高一千多米。而天池又正在山巔,氣候變化無常。延邊大學的校長昨天告訴我,山頂氣候一天二十四變。換句話說,也就是一個小時變一次。而實際情況還要比這個快,往往十幾分鐘就能變一次。原來是麗日懸天,轉眼就會白雲繚繞,陰霾蔽空。此時晶藍浩瀚的天池就會隱入雲霧之中,多麼銳利的眼睛也不會看見了。據說一個什麼人,不遠萬里,來到天池,適逢雲霧,在山巔等了三個小時,最終也沒能見天池一面,悻悻然而去之,成為終生憾事。

我們聽了賓館主人的話,立即鼓足餘勇,驅車登山。開始時在山下看到的是一大片原始森林。據說清代的康熙皇帝認為長白山是滿洲龍興之地,下詔封山,幾百年沒有開放,因此這一片原始森林得到了最妥善的保護。不但不許砍伐樹木,連樹木自己倒下,爛掉,也不許人動它一動。到了今天,雖然開放了,樹木仍然長得下踞大地,上撐青天,而且是擁擁擠擠,樹挨着樹,彷彿要長到一起,長成一個樹身,說是連兔子都鑽不進去,決非誇大之詞。裏面闊葉、針葉樹都有,而以松樹為主,挺拔聳峭,蔥蘢蓊鬱,百里林海,無邊無際,碧綠之色彷彿染綠了宇宙。

汽車開足了馬力,沿着新近修成的盤山公路,勇往直上。

在江西廬山是“躍上蔥蘢四百旋”,但是廬山比起長白山來直如小丘。在這裏汽車究竟轉了多少彎,至今好像還沒有人統計過。

我們當然更沒有閑心再去數多少彎。但見在相當長的行駛時間內是針闊混交的樹林。到了大約一千一百米以上,變成了針葉林帶。到了一千八百米至二千米的地方,屬於針葉的長白松突然消逝,路旁一棵挺起身子的高樹都見不到了。一片岳樺林躬着腰背,歪曲扭折,彷彿要匍匐在地上,不敢抬頭。尖勁的山風,千萬年來,把它們已經製得服服帖帖,趴在地上,勉強苟延殘喘,口中好像是自稱“奴才”,拜倒在山風腳下連呼“萬歲”了。

此時,我們已經升到海拔二千米以上,比泰山的玉皇頂還要高出五六百米。以“爬山虎”著稱的北京吉普車,也已累得喘起了粗氣。再一看路旁,連跪在地上的岳樺林也一律不見。

看到的只有死死抓住石頭的青草,還是一片翠綠。但是它們也沒有一棵敢向高處長的,都是又矮又粗,低頭奮力伏在石頭上。

看來長白山狂猛的山風連小草也不放過。小草為了活命,也只有聽從山風的命令了。看樣子,即使小草這樣俯首帖耳,忍辱負重,也還是不行的。再往上不久,石頭上光禿禿的,連一根小草的影子再也不見。大概山風給小草規定下的生命地界已經到了極限。過此往上,一切青色的東西全皆不見。此處是山風獨霸的天下,在宇宙間只許自己在這裏狂暴肆虐,耀武揚威了。

既然山上已一無可看,我們就往山下看看吧。近處是壁立萬仞,下臨無地,看了令人不由得目眩股慄,趕快把眼光投向遠方。大概我們賓主五人都積了善有了餘慶。我們都交了好運,天氣是無比地晴朗。千里松海,盡收眼底,令人逸興遄飛,心曠神怡。回望背後群山,山背陰處,盛夏猶有積雪。長白山真不愧“長白”之名。

可是,真出我們意想之外,汽車出了毛病,發動機忽然停止工作了,火再也打不着。司機連忙下車,搬來大石塊,把車後輪墊牢。否則車一滑坡,必然墜入萬丈深谷,則我們和車豈不就成了齏粉了嗎?我確實有點慌了起來,但司機卻說:汽車患了“高山反應”,神態自若。我真有點摸不清,他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笑話?但見他從容不迫,把車上的機器胡鼓搗了一陣,忽然“砰”的一聲,汽車又發動起來了。我的心才又回到腔子裏。汽車盤旋上山,皆大歡喜。

真正到了山頂了,我急不可待,立即開門想下車。別人想攔住我,但沒有攔得住,連忙給我把制服上衣穿上,車門剛開了一個小縫,一股刺骨的寒風立即狂襲過來。原來山下氣溫是攝氏三十二三度,而在這裏,由於沒有寒暑表,不敢亂說,根據我的感覺,恐怕是在十度以下。我原以為是個累贅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毛衣,這時卻成了至寶。我忙忙亂亂地把它穿在制服外面,別人又在我身上蒙上了一件風雨衣。這樣一來,上半身勉強對付,但是我頭頂上的真正的紗帽卻不行了。下面的褲子也陡然薄得如紙。現在能有一件皮襖該多好呀!我渾身抖抖索索,被三個年輕人架住雙臂,推着背後,踉踉蹌蹌,向前邁步。

山風迅猛,刺入骨髓。別提我有多麼狼狽了。有人拍了一張照片,我自己還沒有看到。我想,那將是我一生最為可笑的一張照片了。

但是,我的苦難歷程還沒有完結。我雖然已經站在我渴望已久的天池邊上,卻還看不到天池,一座不高不低的沙堆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此時實在已經是筋疲力盡,想躺倒在地,不再動彈。但是,渴望了幾十年,又冒酷暑不遠數千里而來,難道竟能打退堂鼓功虧一簣嗎?當然不行!我收集了我的剩勇,在三個年輕人的連推帶拉之下,喘着粗氣,終於爬上了沙丘。此時,天空雖然黑雲未退,藍色的天池卻朗朗然呈現在我的眼前。

啊,天池!畢生夢寐以求,今天終於見到你了。

天池實際水面高程為二千一百九十四米,最大水深三百七十三米,是我國最高最深的淡水湖。有詩寫道:“周回八十里,峭壁立池邊。水滿疑無地,雲低別有天。”池周圍屹立着十六座高峰,峰巔直刺青天,恐怕離天連三尺三都不到。時雖盛夏,險峰積雪仍然倒影池面。白雪碧波,相映成趣。山風獵獵,池面為群山所包圍,水波不興,碧平如鏡。真是千真萬確的大好風光,我真是不虛此行了。

但是,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盛名播傳四海的天池水怪。在平靜的碧波下面,他們此時在幹些什麼呢?是在操持家務呢?還是在開會?是在製造偽劣商品呢?還是在倒買倒賣?是在打高爾夫球呢?還是在收聽奧運會的廣播?是在品嘗粵菜的生猛海鮮呢?還是在吃我們昨天在延吉吃的生魚片?……問題一個個像連成串的珍珠,剪不斷,理還亂。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驀然醒了過來,覺得自己真彷彿是走了神,入了魔,想入非非,已經非非到可笑的程度了。我擦了擦昏花的老眼:眼前天池如鏡,群峰似劍。山風更加猛烈,是應該下山的時候了。

我們辭別了天池,上了車,好像駕雲一般,沒有多少時間,就回到了山下。順路參觀了著名的長白瀑布,品嘗了在溫泉水中煮熟的雞蛋,在暮靄四合中,回到了天池賓館。

吃過晚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睡。

在朦朦朧朧中,我彷彿走出了賓館。不知道怎麼一來,就到了長白山巔,天池旁邊。此時群山如影,萬籟俱寂。天池水怪紛紛走出了水面,成堆成堆地遊樂嬉戲,或舞蹈,或唱歌,或戲水,或跳躍,一時鬧聲喧騰,意氣飛揚。我聽到他們大聲講話:

“你看這人類多麼可笑!在普天之下,五湖四海,爭名奪利,鈎心鬥角,勝利了或者失敗了,想出來散散心,不遠千里,不遠萬里,冒着生命危險,來到我們這裏,瞪大了貪婪罪惡的眼睛,看着天池;其實是想看一眼被他們稱為‘天池怪獸’的我們。我們偏偏不露面,白天伏在深水裏,一動也不動。看到他們那失望的目光,我們真開心極了!”

“我們真開心極了!”

“我們真開心極了!”

“萬歲!”

“烏拉!”

此時鬧聲更喧騰了,氣氛更熱烈了——“還有人居然想給我們拍照哩!”

“聽說已經有人把照片登在報紙上了!”

“這兩天又風風火火地謠傳:一家電視台懸賞萬金,要拍我們的照片哩!”

“真是活見鬼!”

“真是活見鬼!”

“誰要是讓他拍了照,我們決定開除他的怪籍,誰說情也不行!”

“萬歲!萬歲!”

“烏拉!烏拉!”

此時喧聲震天,波濤洶湧。我嚇得渾身發抖,不知所措。

趕快撒腿就跑,一下子跑到了賓館的床上。定一定神,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在晨光熹微中離開了天池賓館。臨行前,我曾同李錚到原始森林的邊緣上去散了散步,稍稍領略了一下原始森林的情趣。抬頭望着長白山頂,向天池告別。我相信,我還會回來的。但是,我向天池中的怪獸們宣誓:我決不會給他們拍照。

延邊行

小引

今年夏天,應延邊大學副校長鄭判龍教授之邀,冒酷暑,不遠數千里,飛赴延吉,參觀訪問。如果學一點時髦的話,也可以說是“講學”吧。我極不喜歡用這個詞兒。因為我知道有不少的“學者”,外國話不會說半句,本來是出國旅遊的,卻偏偏說是應邀“講學”。我真難理解這個“學”是怎樣“講”的。

難道外國人都一下子獲得了佛家所說的“天耳通”,竟能無師自通地聽懂了中國話嗎?出國旅遊,並非壞事;講出實話,實不丟人。又何必一定要在自己臉上貼金呢?我這個人生性急,喜愛逆反。即使是真講學,我也偏偏不用。這一次想來一個例外,我畢竟真是在延邊大學講了一次。所以一反常規,也給自己臉上貼一點金。

我在延邊只待了六天,時間應該說是非常短的。但是,我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吃所未吃,感所未感,大開眼界,大開口界。我國的朝鮮族是異常好客的,簡直可以說是好客成性。

住在這裏的漢族,本來也是好客的,又受到了朝族的熏陶,更增加了好客的程度。我們時時刻刻沉浸在友誼的海洋之中,友誼之浪,情好之波,鋪天蓋地,瀰漫一切。我們彷彿生活在人類世界之上的另一個世界裏,我們的感覺決不能用感激二字來表達,這是遠遠不夠的,我年屆耄耋,有生之年,永遠不會忘記了。

我舞筆弄墨,成癖成性,在思緒感情奔騰澎湃之餘,不禁又拿起筆來。但限於時間,只能表達所聞所見於萬一,聊志個人的雪泥鴻爪而已。

1992年7月29日於延邊大學專家招待所我在延吉吃的第一頓飯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整整八十一年了。

按天數算,共是二萬九千五百六十五天。平均每天吃三頓飯,共吃了八萬八千六百九十五頓飯。頓數多得不可謂不驚人了。

而且我還吃遍了世界上三十多個國家的飯。多麼好吃的,多麼難吃的,多麼奇怪的,多麼正常的,我都吃過,而且都吃得下去。我自謂飯學已極精通,可以達到國際特級大師的標準了。

對吃飯之事圓融自在,已臻化境。只要有飯可吃,我便吃之。

吃飯真成了俗話說的“家常便飯”了。

到了延吉,剛一下飛機,到機場迎接我們的延邊大學鄭判龍副校長、盧東文人事處長、王文宏女士和金寬雄博士,隨隨便便一說:“我們到朝鮮冷麵館去吃個便飯吧!”客隨主便,我就隨隨便便地答應了。數千里勞頓之餘,隨便吃一點便飯,難道還不是世間最愜意的事嗎?

我們好像是隨便走進一家飯館,坐在桌旁,我萬沒有想到,不遠千里來避暑的延吉,熱得竟超過了北京。在揮汗如雨之餘,菜逐漸上桌了。除了有點朝鮮風味以外,菜都是平平常常的,一點也沒有引起我的特別注意。只有肚子確實有點空了,於是就大吃起來。好在主人幾乎都是老朋友,他們不特別講求禮儀,強客人之所難;我們也就脫落形跡,不故作虛偽,任性之所好,隨隨便便地大吃起來。此時好像酷暑驟退,滿座生春,我真有點怡然自得,“不知何處是家鄉”了。

然而,正在此時,廚師卻端上了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鱗魚來,魚搖着尾巴,口一張一合,雙鰭擺動,每一個鱗片都閃出了耀眼的珍珠似的白光。我立即大吃一驚,把眼睛瞪得圓而且大,眼裏面的白內障還有什麼結膜炎,彷彿一掃而空,又能洞見纖微,視芥子如須彌山了。我真不知道,我們這一群可敬可愛的延吉的老朋友主人,葫蘆里想賣什麼葯。我的心忐忑直跳,不知如何是好。我以為還會有火鍋之類的東西端上桌來。說不定廚師還會親臨前線,表演一下殺煮活魚的神奇手段,好像古代匠人的運斤成風。或者從制錢的小眼裏把香油灌入瓶中。我屏住了呼吸,虔心以待。

可是主人卻拿起了筷子,連聲說:“請!請!”他是要我們下筷子吃魚了。他似乎看出了我們的困惑,首先用筷子尖一扒拉,彷彿是一個魔術師似的,一整塊連着魚肉的魚鱗被掀了起來,露出了魚肉,粉紅色的肉上橫貫着一條深紅的線。再一細看,魚肉並非一個整體,而是已經被切成了魚片。只需用筷子一撥,再一夾,一片生嫩——用廣東話來說,應該是生猛吧——的魚片就能納入口中了。

我怎麼辦呢?我的心直跳,眼直瞪,手直顫,唇直抖。我行年八十,生平面臨的考驗,多如牛毛,而且五花八門,種類繁多。但是,今天這樣的考驗,我卻還沒有面臨過而且連夢想也沒有想到過。我鼓足了勇氣,拿起了筷子,手哆里哆嗦地,把筷子伸向魚身,撥出了一片魚肉,正想往嘴裏放時,魚忽然把尾巴搖了搖,雙鰭擺了擺,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這一切好像都是對着我來的。我的心跳動得更厲害了。我不能也不敢再把魚片放回原處。眼睛一閉,狠心一下,硬是把魚片塞進嘴內。魚片究竟是什麼滋味,大家可以自己想像了。

可是,好客的主人卻偏偏要遵照當地人民的習慣,一定要把盛魚的瓷盤改動位置,一定要讓魚頭對準座上的主賓,就今天來說,當然就是我了。這真是火上加油,“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我心情迷離,神志恍惚,怵然、悚然、愴然、慫然、悻然、惘然無所措手足,一下子沉入夢幻之中……我聽到這一條僅僅剩下頭和尾巴的魚最初是慢聲細氣地開口對我說話了:“你可知道,你們人是從魚變來的嗎?我們魚類,本領也是異常驚人的。我們一條魚一下子就能夠下子成千上萬;如果沒有什麼東西遏制我們,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們魚就能夠把世界上的江、河、湖、海統統填滿。你們人有什麼本領呢?不知道是你們走了什麼後門,讓造化小鬼把你們變成了人,我們則是千萬年以來,毫不進化,仍然留在水裏,當我們的魚類。我們並沒有鬧情緒,找領導,鬧而優則人。我們是正派的,正直的,樂天知命的。既然命定為魚,我們就順順從從,任人宰割。我們自我感覺良好,從無非分之想,我們本來是魚嘛!”

我毛骨悚然,屁股下面發熱,有點坐不住了。我以為魚已經把話說完了呢。然而不然。魚搖了兩下尾巴,張了張嘴,又說了起來:“可你們人真也太損了,你們的花樣真也太多了。你們在鈎心鬥角之餘,把心思全用在吃上。德國人心眼稍微好一點,他們的法律不允許把活着的魚帶回家。日本人吃生魚片,已經可以說花樣翻新了。可是你們中國人呢,以這樣一個聰明偉大的民族,早年奮發圖強,對世界文化做出過卓越的貢獻。

後來就漸漸地勁頭不夠了,專門講究吃喝,還美其名曰飲食文化。這也罷了,可你們把鬧派系的本領也用到飲食上來。全國分成了京、魯、川、粵、湘、蘇等等不知道多少菜系。這也罷了。可你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股勁,專跟我們魚類幹上了。

哪一個菜系也不放過我們,而且還是煎、炸、煮、炒、涮、烹、腌、烤,弄得我們狼狽不堪,魂不守舍。最可怕的是四川的干燒,渾身是辣椒,辣得我們的魂兒都喘不過氣來。這一些你都知道嗎?”

我喘了一口氣,以為魚的訓話已經結束。正當我伸出筷子想夾住最後一片魚片的時候,魚的嘴張得更大了,聲音也更提高了,又說了下去:“在延吉這裏,你們這些人不知道從哪裏來了這樣一股邪勁,非要讓我們完全活着,神志完全清醒,把我們的鱗皮揭開,把我們身上正面反面的肉都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再把鱗皮蓋上,宛然是一條活而整的魚,端到飯桌上來,先讓你們這些外地來的鄉巴佬,瞪大了眼睛,大大地吃上一驚,然後再懷着膽怯、興奮、好奇而又愉快的心情,在主人的‘請!

請!請!’的催促下,一齊伸出了筷子。我瞪着眼,搖着尾巴,擺動雙鰭,以示抗議,可我發不出聲音。難道只有看到我眼瞪、尾搖、嘴巴張,你們咀嚼着我的肉才覺得香嗎?你們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呀!你要告訴我!否則,即使你把我的殘骸做成了酸辣湯,我也是不能瞑目的!”

聽着、聽着,我完全嚇呆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別人正吃風甚健,然而這一條魚卻不給我留一點情面,它窮追不捨,它喝道:“你可是說話呀!”

“你可是說話呀!”

“你可是說話呀!”

我渾身觳觫,臉上流汗,雙腿發抖,心裏打鼓,茫然,悃然,不知所措,我只有低頭沉思,潛心默禱,又陷入了夢幻中:“魚呀!你今生捨身飼人,廣積陰德。涅槃之後,走入六道輪迴,來生決不會再托生成魚,而定是轉生成人。‘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等我慶祝百歲誕辰時,一定再來延吉。那時,我請你吃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把你前生的同類活蹦亂跳地端到飯桌上來了。嗚呼!今生休矣,來生可卜。阿門!拜拜!你安息吧!”

沉思完畢,心情怡悅,一下子走出了夢幻,跟着延吉的主人,走出飯店,匯入花花世界的人間,興緻盎然,欣賞我畢生八十一年從未見過的延吉的風情。

1992年8月6日

延吉風情

延吉是一個好地方,好到難以想像;但又是一個怪地方,怪到不易理解。

天好,地好,人好,一切都好,難道還不是一個好地方嗎?

這個一說,大家就懂。

但是為什麼又怪呢?這必須多啰嗦幾句,否則別人會覺得,不是地方怪,而是我這人有點怪了。

延吉是一個非常小的城市,人口只有三十萬,遠遠趕不上我所住的北京的海淀區。但是這裏的出租汽車卻有一千二百輛,在所有的馬路上,風馳電掣,一輛接一輛,多似過江之鯽,人均佔有量全國第一。這難道還不算怪嗎?但是怪勁還沒有完。

你站在馬路旁一秒鐘,最多一分鐘,不用思索,隨意一招手,必然會有一輛出租車停在你眼前。二話甭說,開門上車,不管路遠路近,只要不出市區,一律五元。路近,司機(其中有不少是妙齡女郎)當然不會厭煩;路遠,司機也處之泰然,不說半句怨言,連眼都不會眨一眨。司機從來不問是到什麼地方去。

一上車,座客指揮,司機遵命,一言不發。一下車,五元鈔票一遞,各走各的路,仍然是一言不發,皆大歡喜,天下太平。

說到乘出租汽車,我也可以說是一個老行家了。在許多城市,我都乘坐過出租車。香港是規規矩矩的,無可指摘。在深圳,在廣州,在北京,你有急事,站在馬路旁邊,“望盡千車皆不是,市聲喧騰單車流”。偶爾有空車駛過,如果司機先生想回家吃飯,或者別的公幹,或者興緻不高,你再不拚命招手,他仍置若罔見,掉首不顧,一溜煙駛了過去。忽然有車停下,你正心花怒放,在深圳和廣州,有的司機可能問你是付人民幣還是付港幣。如果是前者,他仍然是一溜煙駛走。有的司機先問到哪裏去,太近不行,太遠也不行。不遠不近,得乎中庸,勉強成交,心中狂喜。如果你真有急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又適逢非中庸之道,或者時間不合適,則你無論怎樣向司機懇求,也是無濟於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車風歷亂飛”,司機都成了參禪的大師。勉強上了車,有計程器,偏又不用,到了目的地,狠狠地敲你一下竹杠。老百姓的口頭語說:“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幹部,售貨員”,都是惹不起的人物,難道其中就沒有一點道理嗎?

反觀延吉的出租汽車,你能說他們的道德水平不高嗎?

可是,在“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氛圍中,你能說他們不“怪”嗎?

但是,我憑空替他們擔起心來。人口這樣少,而汽車又這樣多,他們會不會賠錢呢?我懷着疑慮的心情,悄悄地問過一個出租汽車司機,每個月能掙多少錢。他回答說:“三四千元。”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說不定還打了點埋伏。

接着又來了問題:一千二百個出租汽車司機,每人每月掙三四千元,加起來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目。延吉人能出得起這麼多錢嗎?延吉朋友告訴我過,這裏工業並不發達,農業也非上乘,按理說延吉人不應該太富。可是,你別慌,這個朋友一轉口又告訴我,延吉人幾乎口袋裏都有鈔票。這就夠了。若問此錢何處來?據說都是正當途徑。詳情就用不着我們多管了。

反正延吉人口袋裏有錢,這是事實。

他們有錢,還表現在另一個方面。三十萬人口的一個小城,竟有卡拉OK一百二十家,還有二十家在籌建中。另有人告訴我,城中類似卡拉OK的茶館、咖啡館之類,有四百家。不管怎麼說,延吉在這方面又佔全國第一了。朝鮮族十分重視文化教育,文化水平可能列全國榜首。他們能歌善舞,名聞華夏神州。他們據說又善於花錢。不是有人提倡過能掙會花嗎?我認為,延吉人算是做到了。由於以上種種原因,延吉卡拉OK人均數在全國拿了金牌,不是很自然的嗎?

與上面說到的兩件事有聯繫的,延吉人還有一個全國第一,這就是喝啤酒。喝啤酒原是歐風東漸的結果。啤酒這玩意兒大概真是有不可思議的魔力。一傳到中國——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樣——立即以排山倒海之勢獨佔酒類鰲頭,人們飲之如瓊漿玉液。全國皆然,非獨延吉。然而別的地方喝,論杯,論“扎”,至多論瓶。在這裏則是非杯,非“扎”,非瓶,而是論箱,每箱二十四瓶。看了這情況,即使是酒鬼的外鄉人,也必然退避三舍,甘拜下風,而非酒鬼如我者竟至舌翹不下,眼睜不閉,嚇得魂兒快要出竅了。我在世界啤酒之鄉德國呆過十年。那裏的啤酒不比水貴多少,人們喝起來皆比喝水多得多。我自以為天下之最蓋在此矣。這次到了延吉,才知道自己竟是一隻井蛙。

我們在天山賓館吃晚飯時,鄰近有一桌客人,男的六七個,女的三四個,說中國話,並非老外。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們已吃喝起來。我們吃完走時,他們還在吃喝。喝啤酒時真是“飲如長鯨吸百川”,氣勢磅礴。桌上酒瓶林立,桌旁空箱兩隻。喝到什麼時候,地上空箱摞起多高,只有天知道了。我做了一夜啤酒夢。

我在上面講了延吉的三個全國第一。你能說這不怪嗎?

但是,“怪”字是一個中性詞,決不等於“壞”字。在延吉,我毋寧說,這裏怪得可愛,怪得可欽可敬。有的地方怪得簡直像是小說中的君子國。我覺得,這三怪的背後隱藏着一種非常深刻的意義,它們是與我開頭說的“好”字緊密相連的。

這裏的人熱情豪爽,肝膽相照。我走過全國不少的少數民族地區。在那裏,漢族成了少數民族。儘管一般說起來,漢族同當地人相處得還不錯,有的好一點,有的差一點,可是達到水乳交融水平的,畢竟極為稀見。一到延邊,我就向幾個朝族朋友問起這個問題,他們說毫無問題,漢朝兩族毫無芥蒂。我又向幾個漢族朋友問起這個問題,他們也說毫無問題,朝漢兩族親如兄弟。儘管語言不同,絕大多數的人都使用兩種語言。彼此共事,民族界限早已泯滅,他們只感到同是中華民族,而不感到是朝族或漢族。

我們此行雖然短促,但確實交了許多朋友。在我的潛意識裏,只有朋友,而沒有什麼漢族朋友,什麼朝族朋友之分。延吉這個地方,我永遠不會忘記。延吉的朋友們,我永遠不會忘記。我遙望東天,為他們虔誠祝福!

我開頭說,延吉是個好地方。誰還會懷疑我這句話的真實性呢?

1992年8月5日

美人松

我看過黃山松,我看過泰山松,我也看過華山松。自以為天下之松盡收眼中矣。現在到了延邊,卻忽然從地里冒出來了一個美人松。

我年雖老邁,而見識實短。根據我學習過的美學概念,松樹雄奇偉岸,剛勁粗獷,鐵根盤地,虯枝撐天,應該歸入陽剛之美。而美人則嬌柔嫵媚,婀娜多姿,應該歸入陰柔之美。顧名思義,美人松是把這兩種美結合起來的。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竟能結合在一起,這將是一種什麼樣子呢?

我就這樣懷着滿腹疑團,登上了駛往長白山去的汽車。一路之上,我急不可待,頻頻向本地的朋友發問:什麼是美人松呀?美人松是什麼樣子呀?路旁的哪一棵樹是美人松呀?我好像已經返老還童,倒轉回去了七十年,成了一個充滿了好奇心的頑童。

汽車駛出了延吉已經一百七十多公里。我們停下休息,在此午餐。這個地方叫二道白河,是一個不大的小鎮。完全出我意料,在我們的餐館對面,只隔着一條馬路,有一小片樹林,四周用鐵欄杆圍住,足見身份特異。我一打聽,司機師傅漫應之曰:“這就是美人松林,是全國,當然也就是全世界唯一的一片美人松聚族而居的地方,是全國的重點保護區。”他是“司空見慣渾無事”,而我則瞪大了眼睛,驚詫不已:原來這就是美人松呀!

我的疲意和餓意,頓時一掃而空。我走近了鐵欄杆,把全身的神經都集中到了雙眼上,原來已經昏花的老眼驀地明亮起來,真彷彿能洞見秋毫。我看到眼前一片不大的美人松林。棵棵樹的樹榦都是又細又長,一點也沒有平常松樹樹榦上那種鱗甲般的粗皮,有的只是柔膩細嫩的沒有一點疙瘩的皮,而且顏色還是粉紅色的,真有點像二八妙齡女郎的腰肢,纖細苗條,婀娜多姿。每一棵樹的樹榦都很高,彷彿都拼着命往上猛長,直刺白雲青天。可是高高聳立在半空裏的樹頂,葉子都是不折不扣的松樹的針葉,也都像鋼絲一般,堅硬挺拔。這樣一來,樹榦與樹頂的對比顯然極不協調。棵棵都彷彿成了戴着鋼盔,手執長矛,亭亭玉立的美女:既剛勁,又柔弱;既挺拔,又婀娜。簡直是個人間奇迹,是個天上神話,是童話中的俠女,是凈土樂園中的將軍……我瞪大了眼睛,失神落魄,不知瞅了多久,我瞠目結舌,似乎要喘不過氣來了。

因為我看到這些樹實在都非常年輕,問了一下本地的主人。

主人說:這些樹有的是一二百年,有的三四百年,有的年齡更老,老到說不出年代。反正幾十年來,他們看到這裏的美人松總是一個樣子,似乎他們真是長生多術,還童有方。他們天天坐對美人松,雖然也覺得奇怪,但畢竟習以為常。但是,對我這樣初來乍到的人來說,卻只有驚詫了。

美人松既然這樣神奇,極富於幻想力的當地老百姓中,就流傳起來了一段民間傳說:當年,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時期,楊靖宇將軍率領着抗日聯軍,與頑敵周旋在長白山深山密林中。

在一次戰略轉移中,一位女護士背着一個傷病員,來到了一片蒼秀挺拔的松樹林中,不幸與敵人遭遇。敵我人數懸殊,護士急中生智,把傷病員藏在一個雜樹蔭蔽的石洞中,自己則向相反的方向跑去。敵人把她包圍起來。她躲在一棵松樹後面,向敵人射擊。敵人一個個在她的神槍之下倒地身亡。最後的子彈打光了,她自己也受傷流血。她倚在一棵高聳筆直的松樹後面,流盡了自己最後一滴血。從此以後,血染的松樹樹榦就變成了粉紅色……

這個傳說難道不是十分壯烈又異常優美嗎?難道還不能劇烈地撥動每一個人的心弦嗎?

然而對一個稍微細心的人來說,其中的矛盾卻是太顯而易見了。美人松的粉紅色的樹皮,百年,千年,萬年以前,早已成為定局。哪裏可能是在五六十年前才變成了粉紅色的呢?編這一段故事的老百姓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也寧願相信這一個民間傳說。但是,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一不大不小的矛盾,實在是太明顯了,即使相信了,心也難安,而理也難得。

我苦思苦想,排解不開,在恍惚迷離中,時間忽然倒轉回去了數千年,數萬年,說不清多少年。我進入了一場幻覺,看到了長白山下百里松海的大大小小的、老老少少的松樹們聚集在一起開會。一棵萬年古松當了主席,議題只有一個,就是向長白山土地抗議:為什麼他們這一批頂撐青天碧染宇宙的松樹,只能在長白山腳下生長,連半山都不允許去呢?這未免太不公平,太不合理了。於是悻悻然,憤憤然,群情激昂,決議立即上山。數百萬棵松樹,形成大軍,以排山倒海之勢,所向無前之威,棵棵奮勇登山,一時喧聲直達三十三天。此時山神土地勃然大怒,咒起了狂風暴雨,打向松樹大軍。大軍不敵,頃刻潰敗,棄甲曳兵,逃回山下。從此樂天知命,安居樂業,莽莽蒼蒼,百里松海,一直綠到今天。

眾松中的美人松,除了登山泄憤的目的以外,還有一點個人的打算。她們同天池龍宮的三太子據說是有宿緣的。她們乘此機會,奮勇登山,想一結秦晉之好,實現萬年宿緣。然而,眾松潰退,她們哪裏有力量隻身挺住呢?於是緊隨眾松,退到山下,有幾棵跑得慢的,就留在了長白山下百里松海之中,錯雜地住在那裏。樹數不多但卻佔全部美人松大部分的,一氣跑了下去,跑到了離開了長白山已經一百多公里的二道白河,剎住了腳,住在這裏了。她們又急、又氣、又慚、又怒,身子一下子就變成了粉紅色……

我正處在幻覺中,猛然有一陣清風拂過美人松林,簌簌作響,我立即驚醒過來。睜眼望着這一些真正把陰柔之美與陽剛之美融合得天衣無縫的秀麗苗條的美人松,不知道應該作何感想。美人松在風中點着頭,彷彿對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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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汪曾祺、季羨林、馮友蘭、金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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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季羨林心是蓮花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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