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十二年後
番外之十二年後(三)
梅氏和兒媳婦雖相處不多,卻也知道她是個端莊矜持之人,一見她如此失態,當場就急了,還是盧嬌月連連安撫她與劉蓉,三人才去了一旁坐下說此事。
原來這小妾的來頭不小,本人是盧廣智座師禮部侍郎劉侍郎的千金,這姑娘也不知是怎麼看上了盧廣智,明明是個官家大小姐,卻十分不莊重,頻頻派下人往周府送東西,簡直視劉蓉這個正妻為無物。
梅氏還處於‘居然有官家小姐看中我兒子’的震驚之中,盧嬌月卻是心思詭異。
怎麼哪兒都有這個劉侍郎?
上輩子因為他想為女兒招杜廉為婿,才會有之後自己撞牆而死的事情,這輩子杜廉落魄於鄉野之間,他女兒卻又看中她二弟了。
冥冥之中,盧嬌月突然有種命中注定的感覺,命中注定這個劉侍郎總會在自己生命中出現這麼一次,且都是以這種方式。只是這次出現,到底是吉還是凶?且智兒到底是怎麼想的?
那邊梅氏還在追問:“那老二到底怎麼說?他說要娶那什麼官家小姐了?”
劉蓉看了婆婆一眼,搖了搖頭,又道:“夫君雖沒有說,但卻並沒有制止那人往家裏送東西。”
梅氏沒有說話,面露複雜之色,良久才嘆了口氣,拍拍劉蓉的手,道:“你別擔心,這事兒我不會答應的……”
正說著,有下人通傳說老爺回來了。
傳話的下人剛退下,盧廣智便走了進來。
他一身青色官袍,越發顯得身姿挺拔,俊顏如玉。
認真說來,整個二房家以盧廣智和盧嬌月長得最好,盧嬌月是隨了柳氏,而盧廣智卻是取了梅氏和盧明海的所有優點。
走進來后,盧廣智先是看了劉蓉一眼,才望向梅氏和盧嬌月兩人。
“娘,大姐!”
比起當年的他,如今的他情緒更為內斂,可任誰也不會忽略他眼中的激動之情。
梅氏這會兒也顧不得其他了,只是面色激動地看著兒子。
“老二。”
盧廣智幾步上前,撲通一聲跪在梅氏面前,伏在她膝前道:“娘,兒子不孝,一直未能在你和爹面前盡孝,這些年也一直未能抽空回家共聚天倫,簡直愧為人子。”
梅氏邊抹淚邊去拉他,“快起來,我和你爹硬朗着呢,還用得着你盡孝。你是干大事的人,好好做你的官就成了。”
母子兩人又說了幾句話,盧廣智才稍微整理了下情緒,才走到盧嬌月前面。
“大姐。”
盧嬌月眼含激動,想像以前那樣去摸摸他頭,可伸手才發現弟弟這些年長高了,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喜歡粘着大姐的他。
她改為拍拍他的臂膀,“你長大了。”其實她有很多話想說,可出口的卻只是這麼一句。
盧廣智半垂着頭,像小孩子那樣站在大姐面前,他緊緊抿着下唇,哽着嗓子,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想起當年那個尖銳叛逆的自己,爹娘礙於其他長輩顏面,不管他對錯,首先斥責的就是他,只有大姐會私底下偷偷安慰他,甚至像哄小孩那樣塞一塊兒飴糖給他,就給了給他甜嘴哄他開心;想起自己去貨場當苦力,大姐發現后又氣又怒,淚眼磅礴的樣子;想起自己年紀太大,大姐力排眾議努力說服爹娘讓他去念書;他想了很多……
他沒有敢抬眼,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其實那不過是情緒沒到罷了。
此時的他不是那個在外人面前風光無限的狀元郎,也不是那個自信滿滿的聖上跟前的紅人,不過是盧廣智,盧嬌月的弟弟。
認真說來,在整個家裏,盧廣智其實和大姐盧嬌月的感情最為親近。
他排行為二,上有大哥,下有幼弟。對於長子盧廣義,二房兩口子頗為倚重,盧廣義也是讓他們最為看重的兒子。而唯一的女兒自幼體弱,又奪去了他們大部分注意力,等盧嬌月稍微大了些,梅氏又生了五郎,所以盧廣智真如那句俗語所說,是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在家裏最不受寵的老二。
當年盧廣智之所以會那麼努力,何嘗不是有一種彰顯自己存在感的心思在裏頭,只是大家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這些罷了。
“好了,都當爹了人,怎麼還紅眼睛了?”盧嬌月取笑道,其實她眼睛也是紅紅的。
盧廣智這才眨了眨眼睛,笑着抬起頭來。
“咱們還是先上前頭吧,爹和姐夫還有小舅舅他們都在那裏等着。”盧廣智到家就聽說爹娘大姐來了,聽說大姐在這裏,他連盧明海他們都沒來及見,便抄小道來了這裏。
盧嬌月點點頭,姐弟兩人一同去扶了梅氏往外走去。
劉蓉跟在旁邊,盧廣智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她莫名有些心虛。
*
這趟來的人不少,二房家除了盧廣義兩口子和他們的兒女,其他人都來了。
不是盧廣義兩口子不想來,而是家裏實在走不開。
周家除了周進兩口子,還有他們的一子一女。這十多年來,夫妻二人也就只有這麼兩個孩子,盧嬌月生小兒子天天的時候難產,自那以後周進就再不讓她生了。
梅家來了梅庄毅兩口子,他們兩口子是半路過來的,所以孩子們都沒帶。至於梅家其他人,各有各的事要忙,柳氏和梅老漢年紀又大了,可經不起長途跋涉。
還有三房兩口子,他們也就只帶了六郎和他媳婦,六郎為人算不得多聰慧,這麼多年也就只考中了個童生。三房兩口子眼見指望不上兒子能為家裏光宗耀祖,也不是認死理的人,所以現在六郎在和盧明山學着做生意。如今倒也有模有樣的,這次一家人來其實就是來開開眼界的。
這麼多人坐了滿滿一大桌,大家坐在一起歡聲笑語,回憶以往的趣事,隻字未提這次為何而來。
飯罷后,盧明海和盧明山喝得有些多了,被梅氏和喬氏各自扶回屋。幾個小輩們也各自回房歇息,只留下盧廣智、周進以及梅庄毅三人說話,盧嬌月也留了下來,她還惦記着盧廣智要納妾這事。
好不容易將盧嬌月打發走了,盧廣智回過頭看了看小舅舅和姐夫,才苦笑了一下。
“好吧,你現在可以說實話了。”梅庄毅道。
盧廣智也未隱瞞二人,而是挑揀了些將事情坦白相告。
原來事情並不像盧廣智方才對盧嬌月所說的那樣,是因為劉蓉的不信任,導致兩口子起了誤會。這個也是實情,但還有另外其他別的原因。不過這原因就有些複雜了,跟官場上的一些事有關,這些事並不適宜盧嬌月一個婦道人家知道。
而盧廣智也不可能和周進兩人說得太細,畢竟他們不是官場中人,只是將粗略的大概說了一下。
周進和梅庄毅並不是不識趣的人,尤其兩人心思通透,打從盧廣智從新皇身邊冒出了頭,註定他的人生一定是跌宕起伏,他們幫不了其他忙,只能當他最後的後盾。
“好了,姐夫相信你能把事情辦好,要是有什麼事,記得要說,我們能幫一定幫。”周進道。
盧廣智道謝,梅庄毅卻是笑說:“謝什麼,要是沒有你在上面撐着,咱們的生意也不可能會做到今天這種地步。還有點點那事,恐怕也是你跟她提前知會的吧,那丫頭倒是瞞得緊,當著咱們都悶着不說。”
官商官商,歷來官不離商,商要做到一定程度也離不開官。錢豐行的生意能做到如今這個地步,離不開周進等人的出眾能力,也離不開朝中有個新皇身前紅人的盧廣智。
盧廣智苦笑,哪是他提點的外甥女,認真來講他是借了外甥女的東風。只是甥舅兩人當初有過私下協議,所以他並沒有去解釋什麼。
既然說起了點點,自然又談起了她的婚事。
三人都比較看重她,所以點點婚事還真不能像普通姑娘家那樣隨意處置。
嫁高了,怕她受委屈,嫁低了,還是怕她受委屈。也是周進等人如今的地位還是有些尷尬,士農工商,即使是皇商,也還是沒有那些權貴們的地位高。
“姐夫若是放心,就由我在京中幫她找門親事,我一定給孩子找個適合她的人家。”盧廣智道。
聽他這話音,顯然還是認為點點嫁入官宦之家為好,人到了一定的程度,免不了會去考慮許多問題。天天隨了盧廣智,在讀書上面十分有天分,想必以後少不了會下場應試走仕途一道。而有一個嫁入官家的姐姐,不管是對天天,還是對周家,甚至對錢豐行,都是有助力的。
當然這個前提是這門婚事確實對點點好,孩子也願意。
周進卻說:“還是再看看吧,得你大姐同意才行,你也知道你大姐,巴不得把女兒永遠留在身邊,可又成日裏惦記着要把女兒嫁出去,糾結得厲害。”說到這裏,他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
可歷來當親娘的不都是這樣,捨不得女兒,卻又捨不得不讓女兒嫁,總而言之每個當娘的都會經歷此遭。
一提到盧嬌月,盧廣智也不說話了。
若是她大姐真犟着要把女兒嫁在身邊,還真不是他能去動搖的。
按下不提,三人各自回去歇息。
見周進從外面走進來,剛洗漱過後躺下的盧嬌月,靠在床頭上道:“智兒又留你們說了什麼悄悄話?我就知道事情沒他說的那麼簡單。怎麼你們成天都把我當小孩子了,啥事都瞞着我。”
說到最後,神情分外顯得有些不樂意。
周進走了過來,順了順她的長發,才即無奈又寵溺地道:“好了,別生氣,不是我們想瞞着你,而是這事和朝堂上的一些事有關,就算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既然都提起朝堂了,自然不是盧嬌月能分辨的。
“那智兒還真打算娶那劉侍郎的女兒進門當妾?”
周進失笑:“你怎麼會這麼想?且不說智兒如今雖是聖上跟前的紅人,到底官位不高,可娶不來一個三品大員的嫡女當妾。就算真打算娶,你那弟妹首先就要下堂。而且智兒也沒這種打算,不是說了都是誤會嗎?”
總體來說,盧嬌月還是相信弟弟的,遂點了點頭,跟着她略有些嘆息道:“蓉兒也真是,竟然當著娘面玩心眼,我顧忌着她的顏面,才沒當面戳破她。”
比起梅氏,自然是盧嬌月要看得更透徹,她雖和劉蓉接觸的不多,但清楚弟媳婦日裏的為人和做派。
總體來說,劉蓉一直是個妥帖的人,也從沒嫌棄過婆家是鄉下的,姐姐姐夫是做商人的,幾乎讓人挑不出什麼錯來。但同時她也是個十分注重自己顏面的人,甚至是矜持的,一個注重自己顏面且足夠矜持的人,會只是因為丈夫疑是納妾,就不惜千里迢迢去向婆婆訴苦?
訴苦的心思肯定是有的,但結合盧廣智的態度,分明事情並沒有到那種程度,劉蓉無外乎是加重了事情的嚴重性,提前將婆婆和大姐搬來當靠山。
按理說這種行徑算不上是錯,只是結合自己等人知道這事後的擔憂,總是讓人覺得心裏有幾分不舒服罷了。
到底是弟弟家裏事,盧嬌月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和周進說弟媳婦這一步棋走錯了。
周進自然不好去評價一個婦人,還是小舅子的媳婦,只能岔開話題,之後洗漱了一番,兩口子便歇下了。
*
盧廣智打從回屋后,就一直背着手站在窗邊看窗外月色。
劉蓉躊躇了半響,終於有些堅持不住了,忍不住湊上前道:“你別怪我,我……”
盧廣智嘆了一口氣,眼神晦暗莫名地看着她:“當初我就與你解釋過,你面上仿若無事,其實心裏一直猜忌我,難道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
劉蓉沒敢去丈夫的眼神,輕輕地哭了起來。
她也不想去猜忌,可是心裏忍不住會怕,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丈夫,若不是有自己爹這層關係在內,她不可能會嫁給丈夫這樣一個人中之龍。
沒人知道其實劉蓉早就喜歡上盧廣智了,在他剛成為她爹的弟子那會兒,之後她爹與她娘提起說親這事,她嘴裏不說,其中心裏歡喜極了,哪知他卻拒了這門親事。
知道他拒了婚事,她黯然心傷,卻不敢當著爹娘面表現出來,之後爹娘要與她再說親事,她屢屢找借口推卻。明明熬成了大姑娘,她卻依舊堅持着,堅持着那看不到未來的希望。
誰知他竟上門向自己提了親,婚事說定那一刻,劉蓉感激上蒼,感激上蒼能讓自己嫁給他。所以嫁給他之後,她恪守婦道,事事體貼,公婆說不用她在身邊侍候,她就三節六禮次次不落下,隔三差五去信請安。知道他看重大姐,她就努力和大姐套近乎,即使人見不着面,每年給周家送的節禮年禮,都是她精心挑選出來的。
他為了舉業很努力也很忙,可每當她與他訴說給大姐挑了什麼東西,給大姐家兒女挑了什麼東西,他總會十分有耐心地聽她說。
他高興,她更高興,因此更加殷勤。
他是那麼的好,越來越好,好到讓她恐懼。沒人知道在盧廣智考中狀元以後,其實劉蓉娘家人背地裏和她說了許多話,大多是些私房話,讓她要有所準備,若是盧廣智沒發跡,礙着師徒的顏面,肯定是不會納妾的。可盧廣智今非昔比,以後這官是做定了,日後前程也不會小,讓她要有心理準備。
這種心理準備劉蓉做了六年,起先委屈,卻又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只能無奈認命。可當盧廣智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想納妾的跡象,一去這麼多年,她漸漸開始恐慌起來。和丈夫的感情越好,她越是恐慌,她怕這種幸福會被打破。
也因此真當盧廣智有一些想納妾的跡象,她慌了。
她心裏很慌,哪怕是盧廣智與她解釋過,她也不信,因為她眼裏看過耳里聽到過太多太多男人發跡之後,是如何如何罔顧和原配多年的感情。好點兒的,娶幾個小妾在家,原配繼續供着。不好的,停妻再娶也在少數。
她心慌得沒辦法自制,所以她往婆家去信的。
她知道即使公婆是贊成兒子納妾的,大姐也不會贊成,因為大姐是女人,她希望大姐能看在大家都是女人的份上,看在這麼多年來她恭順的份上,幫自己一把。這麼多年來,她明白大姐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只要大姐幫她說話,丈夫一定會聽大姐的。
事情比她想像的更順利,可之前出門的時候,丈夫看她的那一眼卻是讓她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卻是莫名心慌。
劉蓉聲聲如泣訴說著自己的恐懼與想法,她說得很急,她總有種感覺若是今天不把話說明白,她很可能會失去什麼。
盧廣智的眼神越來越複雜,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才將劉蓉拉進懷裏。
“傻丫頭。”
這句傻丫頭,還是當年劉蓉初為人婦,因為不懂事鬧了一些笑話,盧廣智有次這麼叫了這一句。此時聽到,劉蓉頓時痛哭出聲來,她埋在丈夫懷裏,哭得歇斯底下。
“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才是,我忘了告訴你一句,其實我是心悅你的。”盧廣智喟嘆道、
喜歡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也許當初自己向她提親,確實是因為心生愧疚,覺得因自己推拒婚事耽誤了她。可在她小心翼翼投他所好,在她強忍着不舍,賢惠地提出要留在爹娘面前侍奉,在她對自己事事盡心事事照顧,對自己家人愛屋及烏,也許喜歡就那麼產生了。
只是一直沒有說出來過,讀書人都比較含蓄,盧廣智以為自己的表現,能讓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卻沒想到她心中竟藏了這麼多忐忑與害怕。
那聲‘心悅你’很輕,卻是十分清晰地鑽入劉蓉耳里,她不敢置信,她欣喜若狂,她目露期待,直到盧廣智微微紅着臉對她點了點頭,她才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夫妻多年,終於在一刻彼此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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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劉蓉就紅着眼睛去向梅氏和盧嬌月道了歉,說自己不應該為了自己的小心眼,就興師動眾把婆婆和大姐千里迢迢搬了過來。
梅氏只當兒子欺負兒媳婦了,還把盧廣智說了一頓,盧嬌月卻是心知肚明,不過她素來是個溫和大度的人,自然不會和劉蓉計較。尤其見弟弟和弟媳婦之間更是融洽恩愛,她其實也是心中歡喜的。
事情說開了,一家人更是沒有隔閡。
盧嬌月等人在京城呆了一個月,終於踏上歸途。
臨別之前,大家都是依依不捨,到底以後還有再見面的機會,倒也沒有那麼難受。
值得一提的是,點點留了下來,周進兩口子還以為她是野慣了,貪看京城繁華。直到過了陣子,一個風姿卓絕的男人上門提親,兩口子才知道女兒幹了什麼。
當然,這也是后話。
望着碼頭上盧廣智一家人,和沖自己揮着手的女兒,盧嬌月淚眼朦朧,忍不住啜泣了起來。
周進拍着她肩,安慰道:“好了,哭什麼,等明年咱們再來就是。”
【全文完】